書寫澳門日常生活的靜水流深——評林中英散文集《頭上彩虹》
荒林
圖1 林中英著《頭上彩虹》
儘管澳門被稱為詩歌之城,早在路易斯‧德‧賈梅士(Luís de Camões)寫作《盧濟塔尼亞人之歌》時,沙梨頭的岩石就變成了詩歌的表現對象,這座“海上花園”的一石一木、一花一草,五百年來不斷被中葡詩人所吟詠,而且中西文化交融的詩情畫意,也充滿了澳門的小說故事,但是,澳門最為流行傳播的漢語新文學文體,卻非散文莫屬。一方面散文更合適像《澳門日報》這樣的大眾媒體,為本地讀者迅速閱讀理解澳門和文學提供便捷,另方面散文可以在個人和公共事件之間達成某種交流的平台,更方便讓澳門讀者看到發生在自己身邊的諸多事情,並取得知性的觀看角度。
如果說詩歌是想像的烏托邦,小說是虛構的現實,散文則像是從現實生活伸出的梯子。基於現實生活的真實,使散文看似容易,似乎人人可以下筆,但散文的難度卻超乎尋常。考驗來自幾個向度,一是散文如何才能紮根現實生活的基底,這個基底的深廣可說因作家而異,作家累積生活經驗固然重要,更重要是作家如何發現生活歷久彌新的力量;二是散文如何編織現實生活的瑣碎而不陷入平庸,用何種立場才能伸出精神之梯,又如何不露痕跡而引導讀者領悟觀看生活真諦?再者,完美的散文作為一把藝術之梯,如何可以供品鑒者反覆欣賞,如雕塑銘刻於心?
多年來我觀察澳門散文繁榮的風景,深知澳門文學文化之美,澳門散文成就無疑是衡量尺度之一,誠如周作人在《近代散文抄‧序》所說,“小品文是文學發達的極致,他的興盛必須在王綱解紐的時代。”自由而繁榮的澳門,為澳門散文興盛提供了時代舞台,讀澳門散文的感受,讓人想到葉聖陶對散文的期許,“總覺得自己跟作者同在這個世界上,所談論的也正是這個世界裡的事”(葉聖陶《關於小品文》)。作為一名女性主義學者,我更關注到澳門女性散文與女性日常生活對話的高超本領,其代表性女作家林中英,我閱讀過她多部散文集,驚歎她對於澳門女性日常生活開採的深度,我曾在《華文文學研究》上發表對她散文集《女聲獨唱》長篇賞析文章,認為她能夠以女性之聲表達人類之思,不僅體現了澳門女性寫作的高度,也體現了澳門散文對澳門全球化日常生活經驗處理的能力。近日收到她的《頭上彩虹》新集,這是由作家出版社出版的“澳門文學叢書”其中一本,翻看展讀,〈情人節裡的表白〉、〈臉面工程〉、〈一個女子的故事〉、〈我爸我媽〉等,無不是實在的、生活化的內容,甚至可說是極其女性化的生活經驗,然而,這些看似平常、日常、重複的生活,林中英的每一次書寫卻都不重複,由平常而不平常,經日常而超越日常,如朵朵鮮荷芬芳,她建基於女性日常生活經驗的每一篇散文,就像她寫到的每一個人,“各人頭上一片天,各人都會有自己的彩虹”,林中英用散文寫出了澳門日常生活的靜水流深。
發現日常生活歷久彌新的力量
讀林中英的散文,我的腦海不時閃過匈牙利女哲學家阿格妮絲‧赫勒的預言,她說,人類的日常生活總在提供答案,它於暗中表達一種信念,它訴諸社會變革的尺度並非宏觀,卻是某種內在執着(阿格妮絲‧赫勒《日常生活》)。
描述漢語世界的日常生活,除了人類相通的衣食住行,從性別角度,男主外女主內,可說是日常習慣的分工,而正是這樣的日常區別,養成了男女不同的日常生活價值,所謂“士為知己者死,女為悅己者容”,《詩經》中的這個名句,把男女生命熱情一分為二,男人重視精神,女人看重容貌。數千年間,後者的價值一直被貶低,近百多年來,社會革命和性別轉型,均宣導女性不要為取悅男性而活,試圖扭轉女性重容貌的價值觀。然而,現實日常生活中,女性的化妝美容不僅沒有減少,相反卻隨物質繁榮而更加花樣翻新。林中英看性別的眼光,直接從日常生活垂直向下,她不僅看到女性價值的同金,還看到女性體驗生命的人類性。在她看來,女人們即使每天化妝也決不膚淺,她們對生命悲壯的體驗,竟然不亞於男人上戰場。“臉龐裝修是最艱巨的工程,因為一邊裝修,一邊被歲月摧毀。但,誰都愛美,要維持幾分姿色,總帶着些悲涼。”她把女人的化妝與人類的裝修工程相提並論,“口紅是臉部美化工程的樁柱,工程一啟動,後續裝修一樣樣上來。”林中英寫〈臉面工程〉,字字句句圍繞“女容”,卻頗似太極拳《打手歌》所形容“任他巨力來打我,牽動四兩撥千斤”,於悄然間顛覆了貶低女性日常生活價值的陳見。自然,一個從容的〈臉面工程〉,化妝程式之講究,心理層次之豐富,文辭之美麗,則又見證了澳門這樣一個繁華之地精緻的日常生活;或者說,經由精緻從容的日常生活書寫,林中英既正名了女性日常生活價值,還為讀者奉獻了一個物質和精神雙重現代的澳門形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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澳門是一個海風吹來的城市,它的現代性也可以簡單概括為商業性,而商業的目標就是要調動人們的日常消費,這就使它的諸多公共事件與人們的日常生活息息相關。林中英的散文,有不少篇幅寫到澳門人日常生活對於公共事件的參與,除了選舉投票之外,他們對選美、情人節表白、賽車甚至賽吻,都關注。作家以平和的心態評價這些看似並非意味深長的事件,從中找到一些意味深長,找到日常生活的活力所在,讓讀者看到商業活動張揚人性的一面。
〈情人節裡的表白〉收錄於新集第一篇,寫二月十四日情人節,報上刊發“情人節心意專欄”廣告,多達六十多人應徵入選,作者從六十多段表白中挑出一段,將之評為“冠軍”。這一段心意如此寫道:“踏入我倆第二十九個情人節,卻令我傷感,看您年華老去,確教人心痛。歲月無情,唯人間有情,能用我歲月來換回您的青春嗎?”
林中英發揮她天才的想像力,讓時間把一個女人年輕、中年、更年及老年的容貌進行不同的染色,粉紅、淡白、萎黃,至暗淡,男人對女人的愛情對應着這些色彩,隨歲月流逝,愛的熱情也走向冷淡。情人節的表白,青春熱情固然可嘉,年長色衰而能領悟生命則尤其可貴。日常生活的力量,便是殘酷中的堅持,消亡中的永恆。
不露痕跡引導讀者領悟生活真諦
林中英寫感情:“追求者信誓旦旦好平常;初婚者說我愛你也很容易;含蓄的中國老夫老妻,儘管情篤,也欲說還休了吧。”林中英寫歲月滄桑,臉上“毫米的移動像地球板塊的移動,終將來一次破壞性的爆發”。林中英的散文語言充滿了漢語魅力,既有一種日常生活平等對話的親切,又有一種貴族沙龍召集主持的尊威,基於日常生活經驗的哲理智慧,有血有肉的情感溫度,平仄起伏的韻律,於不露痕跡中引導讀者躍出個人經驗局限,擁有一種俯瞰人生的領悟。
初來澳門,易被澳門的聲色吸引,在澳門日久,看到了澳門日常生活的豐富。讀林中英散文,可感知澳門生活的深度和細部。澳門從前有烏篷船,就泊在家門口。澳門尋常謀生的男人,就在街市買賣,遇到時代不濟,他們也會相信“生意淡薄,不如賭博”。〈一個女子的故事〉,更讓我們看到林中英切開歷史與日常縫隙的勇氣。
林中英寫母親家對面二樓的三女姨,八十歲倒浴缸死了,故事由倒敘開始,一篇散文容納一部中篇的分量。她甚至直接說明,三女姨就像張愛玲小說《金鎖記》中的曹七巧,被包辦婚姻,忍受性壓抑,心理變態,現實中的三女姨沒有愛,也無兒無女。散文從作者成長聽聞的角度,極寫了三女姨對丈夫、親戚、鄰居刻薄無愛的冷酷,但正是成長的角度,使散文沒有落入小說塑造一位變態女人模式,事實上,林中英用小說的手法塑造這位不幸的三女姨形象,卻是要用散文的方式引導讀者思考女性的命運:“假如當年三女姨自主了婚姻,嫁了個自己喜歡的,過的是完整的婚姻生活,又有愛子愛女,她會這樣嗎?然而她八十載的人生,就這樣落幕了。”林中英的這一寫法,使我想到一些學者關於魯迅原配朱安的命運的思考。反思女性日常生活的悲劇,無疑能夠喚醒人道覺醒,有助人們追求更好的日常生活。
圖2 〈一個女子的故事〉
更好的日常生活體現於衣食住行的自由選擇。林中英娓娓講述〈暑中香雲紗〉、〈舌尖上的那點事兒〉、〈山頭‧房子〉、〈在葡萄牙旅途中〉,她是一個幸福且幸運的女人,用文字向人們傳遞衣食住行的智慧,使人們在分享中懂得珍惜和思考。
比如我從前也不懂香雲紗的工藝,原來由蠶絲織成坯布,用植物薯莨煮成汁液浸染,是林中英的散文讓我領略到它沉靜矜貴的氣質。常識告訴我澳門家庭常用菲傭,林中英在散文中稱之家務助理,這份平等尊重使我敬佩,也使我聞到菲律賓南瓜花的美味。在這個房產投機時代,林中英關於住房的哲理思考,也令人清醒。已走過世界許多地方的林中英,她寫旅行的時候,澳門總是她的圓心,她從澳門看世界,看到世界的動與靜,也將世界的感受寫入澳門的經驗之中,豐富澳門的內心。
蘇格拉底曾說:“一種未經思考的生活是不值得過的。”我想,澳門讀者是有福的,林中英的散文思考着澳門生活的方方面面,並時刻與讀者交談分享。
將散文雕塑為藝術之梯
我曾在主編的兩本大學教材中,收錄林中英散文代表作〈小澳門大澳門〉和〈十年〉。前者將澳門的地理之小和文化之大進行對比,澳門景致的精細刻畫令人身臨其境,而澳門中西方交融的全球視野又令人胸襟開闊,小大之間強烈的對比構成散文雕塑展示一般的吸眼球力。後者將澳門回歸十年的變化集中於身份心理描寫,刻畫自己和家人親歷葡國旗降落的歷史性瞬間之體驗,細寫父親出席回歸交接儀式之夜迷路的忘我興奮,散文中的十年,竟然也像一隻時空雕塑,於回望中閃耀藝術光芒。
林中英散文題材取於日常生活,即使重大歷史見證,也是依賴日常場景書寫,她對於澳門日常生活靜水流深的理解,令她處理日常瑣碎從不陷入平庸,她能夠用看似重複的日常材料,做出精細動人的藝術作品,她的散文就像從日常生活基底,向精神天空伸出的精緻梯子,每一把都形狀有別、色彩不同,集中看又像一組組音符,是不可分割的高低演奏。
在《頭上彩虹》集中,與書名相同的這篇散文,寫同學聚會,各自努力過,竟然沒有一位同學變成“大佬”,這在澳門繁華之地似乎不可思議,然而生活的真相不是物質,林中英看到的,是各人頭上不同的彩虹,是生命精神的美麗。這篇散文,正道出了林中英提煉日常生活、雕塑散文藝術之梯的奧秘。她對於人的尊重、博愛,對於人之為人,生於日常,歸於日常,於日常的平常中,每一個生命之不平常的欣賞,使她寫作的每一篇日常生活都變成了生命的藝術。這可說是漢語文學所需要尋找的散文精神歸宿。林中英找到了。這也是為何她的散文篇篇啟迪心靈。
《頭上彩虹》集,我最喜歡〈拿工具的男人〉,這篇雕塑男人形象的散文,於日常中凸現男性氣質的形成,親切溫馨,如看到自己的父兄:“猴腮小孩成長為有模有樣的大男孩了,他有了意中人,沒有錢送名貴禮物,幸而有的是心思和時間,到果欄買幾個木箱回來,將卸下的木板刨平刨直,造一個有玻璃趟門的小書櫃向女朋友獻寶。”林中英的博愛,使她對男性氣質的理解超越偏見,她分析男人們的日常歷史,他們總有一把木梯和一堆工具:鋸子、鉋子、扳手、螺絲釘、鐵丁,正是這些形成了他們陽剛的力量;而現代日常生活被各種商業服務取代,年輕男子不再體力勞動,變成氣質陰柔,這對生命也是一種損失。
“有氣有力又有頭腦的男孩,雄風凜凜,真可愛。”
希望現代男性更健康更完美,還有甚麼語言比林中英這樣的表達更藝術呢?
轉載自荒林:《書寫澳門日常生活的靜水流深——評林中英散文集〈頭上彩虹〉》,原載《澳門日報‧鏡海》,2022年6月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