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從頭髮開始
賴在床上休息當兒,看著女兒面對明窗側頭梳發,一下一下地梳扒,那頭不大柔軟的長髮在側光中閃動潤澤的華彩。
女子梳頭,是一種帶藝術性的動作,尤其末了把長髮撂在胸前,反覆將刷子在發梢間輕輕地擦,如聖母般低首斂眉,那種形態叫常人感動,叫愛她的人癡呆。
女兒有如此一把份量不輕的、表達旺盛青春的長髮,當初我何能想得到?她掙出娘胎的時候是個禿頭顱,好幾個月後才在囟門周圍冒出一撮黃褐色的弱毛,之後良莠不齊地生長,像洋蔥頭上的筍兒,硬是不肯倒伏。到頭髮多起來,有些向斜刺裏殺出,其桀驁不馴,與她活潑純和個性大不兩樣。
頭髮終能往正道生長了,爲了早上打點她上學省些時間,我一直主宰她的髮型——椰殼裝。在親自爲她操剪,修葺額前劉海時,命她舉著平攤的報紙迎接從額上掉下來的發屑,從小就訓練她效法賢婦孟光齊眉舉案的能力。爲自己的女兒剪發,粗率些也不會有是非,劉海剪得不齊處,一岩一巉地,像被狗兒咬去幾小口。
到了她告別小學,懂得辨美醜,爭取美的權利時,我不敢再率爾操剪,讓她進理髮店作專業修理。即使她企慕一頭長髮,卻仍然不敢向已被母親視之爲信仰的短髮背叛。
青春的騷動從頭髮開始,她竟學會了輿論先行,多番訴說一頭蓬起的短髮令她添了一個“大頭”綽號,之後,毅然自主了髮型,從此長髮搖曳,一時馬尾輕拂,一時髻挽腦後,一時單辮編結,說不盡的風景。隨著,她挑出後袋繡上“Kids”字樣的燈芯褲不穿了,開始對我的新衣服鞋子感興趣,搶先拿來穿給我看;之後,她打開我的衣櫃,撿出一兩件來,問:給我好嗎?我知道,她正在注視著自己的成長,她盼望我也認識她正在長大,爲了在他人眼中不再幼稚,甯取超越的成熟。
自女兒自主了髮型開始,她的言說中多了一些“我認爲”、“我以爲”,這六個字就是她的思想、心聲的概括,驀然驚覺,女兒要掙離父母的羽翼之下。自始上下輩的關係有了一些更新、變化。從前我說她聽從,如今她說我要傾聽;從前我執拗時她退讓,如今對她的堅持我也要懂得尊重。在“我以爲”中,她的位置上升了,她掌握了一些手段應付父母,那就是調侃。有一回我在飯桌旁對她絮絮叨叨,左吩咐右叮嚀,她停下碗筷,笑著截著我的話頭模仿著說:“還有,要驗血,戴好安全套……”我被咽住,想起那個吟吟沈沈的宣傳預防愛滋病的電視廣告,不由得一笑,不再囉嗦下去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