視 死 如 歸
——《月黑風高》系列之二


   這年冬天來得特別快,所以他們許多事都做不好。
   到了冬天,男孩阿力孱弱的身體要穿上很多衣服,動作會變得緩慢,常常在寒風裏顫抖。到了冬天,十七歲的阿力鼻梁上仍然架著那副左邊有裂痕的黑色粗框眼鏡,他說這是他的標誌,大家都知道,那是他上次伏擊一班港客時留下的戰績,那已經是一個月前的事。到了冬天,阿力的頭髮已經很長很長,像個女人。有時候在街上跟阿力擦身過,你會想起蟑螂或者老鼠,以及它們的生存意義。
   阿力是個孩子。這是他媽媽的話。
   阿力是個廢物。這是他爸爸的話。
   阿力是個強人。這是他自己的話。
   阿力的家在黑沙環某屋村內,雖然他視家人如仇人,朋友們爲了不打擾他的家人,還是很少登門造訪的。朋友們通常會打電話到他的家,阿力覺得自己呆在家中的惟一意義,就是等電話。
   阿力開始感覺到冬天已到的那個下午,一通電話把他從電視機內幾條肉蟲的猛烈動作中呼喚出來。×你老母。阿力一邊按停影碟機,一邊破口大駡。電話通常是找他的,當然也有可能找他妹妹,如果是找妹妹的電話,他會用最賤的字句把對方罵得不能說話。如果對方敢罵他,他會到妹妹房中隨意破壞,燒她的裙子或者撕毀她心愛的書。他在家時妹妹很少單獨留下,每次被他破壞了東西,妹妹都會大哭一場。他的妹妹從來沒有得罪他,可是阿力最愛欺負妹妹,把她弄哭,破壞她的幸福。他的理由是:自己不高興,妹妹便不該高興。自己高興時,便可以令妹妹不高興。他常常想毆打妹妹,甚至殺了她,越想越過分了。
   儘管那些過分的想法令他樂上一陣而忘了聽電話。但是對方仍然很有耐性,也因爲對方的耐性,阿力過分的幻想才不至因不斷增強而付諸實行。他拿起了聽筒。
   拿起聽筒之後,阿力頓時無話可說。因爲對方確定了他是阿力之後,便說了一連串令他不知如何招架的話,電話另一端不停地×他爸×他媽×他祖母甚至×他祖父,但最主要還是×他這麽遲才聽電話。
   惟一能令阿力感到慶倖的是對方不知他有妹妹。
   但最令他不耐煩的是,對方已罵了十多句,足足有十多句,但仍不肯透露自己是誰?到底找誰?終於,他忍不住了,他說:×你老母,×完了沒有?×完就說話吧!
   你剛才說什麽?
   我說×完就說話吧!
   之前呢!我是問你之前說的話!
   我說×你老母,×完了沒有?
   你夠膽再說一次嗎?對方越說越大聲。
   爲了增加聲勢,阿力更大聲地說:×你老母臭×!
   你再說一次試試看!
   ×你老母臭×!×你老母臭×!你能把我怎樣!阿力得意忘形了。他總是很容易得意忘形。
   對方不再跟他爭辯,只是冷冷地說:你知道我是誰嗎?
   我知。
   你真的知道我是誰?
   我當然知道,你就是那個全家死絕的傢夥!你就是那花柳梅毒一起生在臉上的傢夥!你就是……
   ×!阿力聽見電話的另一端×人之聲不絕於耳,阿力還聽見另一把聲音不停在賠不是!然後,對方換來另一把聲音。
   對方還是一拿起聽筒就×他老母!
   但這次阿力知道對方是誰了,那是細毛的聲音,他認得,那是細毛罵人的聲音。
   細毛是阿力最好的朋友。他很久以前就住在阿力樓下,自小學一年班起,他就是阿力的同班同學,他們除了在一起成長,還一起升班一起留班一起在街上惹事生非,終於一起離開學校一起跟家人反目成仇,最近又一起跟了一個叫小寶的人,之後便一起玩一起混一起被人當成跟蟑螂老鼠沒有分別的人。
   既然有細毛在,剛才那人大概是自己人吧!剛才那人是誰?
   是B哥。
   B哥說話不是有鄉音嗎?阿力開始害怕了,他慶倖此刻沒有人看見他全身在顫抖。
   ×!B哥說話有沒有鄉音,你能管嗎?你爲什麽這樣遲才聽電話,爲什麽這樣罵他老人家,你想死嗎?……隨之而來的,還是一連串帶著很多汙言穢語的咒駡。
   末了,阿力聽見電話另一端傳來關門聲,接著他聽見細毛在哈哈大笑,細毛說:恭喜你啊!阿力,你是我們這班人中惟一敢罵B哥的人,不久之前,有一個跟我們差不多大的人×了B哥一句,被他一刀殺了。
   B哥現在怎樣了?阿力現在怕得要死。
   B哥他×了你一會兒就沒事了,他還叫你後晚替“公司”辦點事。
   兵荒馬亂,連我們這些小角色都用上了。
   這幾個星期各個單位都在開戰,許多單位領導人都暫時失蹤。細毛不無興奮地分析著形勢:也許,這就是我們成名的時候了。
   也許,這就是我們送命或入獄的時候了,阿力知道細毛正在興奮,並沒有把自己的想法說出來。
   細毛叫阿力快來星期六酒吧。
   在前往星期六酒吧的路上,阿力不期然想起昔日的大哥小寶。
   走在街上你就會覺得好人和壞人其實沒有多大分別。阿力這樣想著時,黃昏已經悄悄地來臨,斜陽裏的新馬路人群熙攘攘,車流滾滾。
   每當阿力想到好人和壞人的分別,他就會想起小寶,至今他仍分不清這位昔日的大哥,到底是好人還是壞人。
   惟一能令他感到好過一點的是小寶無親無故,孤身一人。
   惟一能令他不那麽害怕的是小寶常常說:在這圈子混,早就知道自己隨時會犧牲。
   小寶是阿力昔日的大哥。
   小寶是第一個帶阿力在這圈子混的人。
   小寶在一個月前帶阿力和三個兄弟去斬人。
   在那次行動裏,小寶成了阿力的刀下亡魂。
   你是不是用左手持刀的?在星期六酒吧的小廚房裏,外號魚佬的新任酒吧主持人拿著一柄牛肉刀問阿力:聽說你是個左撇子。
   阿力用右手接過牛肉刀,旋身把一個番茄劈開,他說:我不是用左手的,我不是聰明人,不用左手。
   左撇子通常都是聰明人。魚佬定定地看著被阿力劈開的番茄說:也許,這次是你們認識所謂江湖仇殺的最好機會。
   也許,這次是我學習斬人的最好機會。阿力這樣想著時,他已放下手中的刀,他把冒汗的雙手插入衣袋裏,並且不斷地顫抖。
   魚佬說:時間、地點、誰人要死,我們在適當時候會接到通知,這兩天你最好不要離開星期六酒吧,最近江湖上出了很多很多事。魚佬按著阿力的左肩說:過去的事,我不想多說,你是聰明人,今後還有很多路要走呢!不要走錯路就好了。
   魚佬的舉動令阿力不得不替自己的安危擔心:到底魚佬知道多少事?是全部知道,抑或只猜中局部?還有多少個聰明人會知道這件事?
   阿力選擇了坐在酒吧的點唱機旁等待殺戮時刻的來臨。
   由於時間尚早,酒吧裏的客人不多,阿力閉上眼睛,心情卻與一個月前等待出發的夜晚,截然不同。
   坐在酒吧另一端的細毛懷著無比興奮的心情,正在跟幾個將會一起參加殺戮行動的少年玩撲克打發時間。
   此次行動的領隊魚佬,則與一名鄉音未脫的妙齡少女躲進經理室內鬼混,人們經過經理室門口時,不時會聽見一些混濁的呼吸聲,偶爾還會傳出一些豪情奔放的呻吟聲。
   酒吧裏喧鬧的歌聲傳入阿力耳中,細毛輸了錢罵人的話傳入阿力耳中,魚佬和少女偷歡的聲音傳入阿力耳中。由於閉上雙眼,許多聲音都能悄悄地傳入阿力耳中。由於閉上雙眼,連過去了的聲音也能不請自來地傳入阿力耳中,過去的聲音,有的令人回味,有的令人不願再想起。由於閉上雙眼,過去的撕殺聲開始傳入阿力耳中,小寶的叫駡開始傳入阿力耳中,小寶臨死前遺下的話也反覆不斷地傳入阿力耳中。
   小寶臨死前遺下的話只有兩個字。
   這兩個字是小寶中了很多刀之後對阿力說的。
   小寶臨死前遺下的話是:
   廢人!
   廢人廢人廢人廢人廢人……小寶的話陰魂不散地跟著阿力。
   我不是廢人!我不是廢人!阿力的強烈反應教酒吧中所有人都有點措手不及。
   細毛是第一個把阿力從睡夢中弄醒的人。
   但阿力在夢境中的大吵大嚷,卻連在經理室內大戰連場的魚佬也驚動了。
   在問明外面吵鬧的原因後,魚佬說:只有真正的廢人才會那麽在意人家的看法。說完之後,他又返回經理室,繼續幹他的女孩。
   夜色漸濃,星期六酒吧的人客漸多,阿力此時已不敢再閉上雙眼。
   細毛等人的賭局已轉移陣地至後巷。魚佬帶來的少女此時已拖著疲累的身軀離開了酒吧。由於威士卡作祟的緣故,阿力只能倚在點唱機旁,半醉半醒地環視酒吧裏的人。
   回想起來,他已經有一個月沒有來星期六酒吧了。
   星期六酒吧不是一間賺錢的酒吧,它其實是一個聯絡站。方便公司的兄弟在這裏聚集,也可在這裏接收和發放消息。
   阿力不來這裏,是因爲怕。
   阿力怕想起小寶。
   小寶是星期六酒吧昔日的主持人。
   回想起來,阿力和細毛就是在這裏認識小寶的,後來他知道,小寶已經替公司收了很多像他這樣的兄弟。同時,幾乎每個跟小寶的兄弟都覺得,小寶哥對自己特別好。
   直到小寶出事前的一晚,阿力也有這種感覺:
   小寶哥對我特別好。
   正當阿力想著小寶時,細毛因爲輸得太多,竟跑到酒吧供奉的關帝像前上香,並且說:關二哥請你保佑我。
   然後又說:小寶哥請你保佑我。小寶哥,我剛才輸得夠慘了,稍後又隨時要替公司辦事,你在天有靈,就保佑我平平安安,大殺四方吧!
   他這樣一說,阿力的心頓時一怯。
   小寶在天有靈,會不會回來尋仇。
   但他隨即又想,多少年來小寶殺人無數,他之所以橫死街頭,會不會也是昔日他的刀下亡魂回來尋仇呢?
   公司的事多數跟尋仇有關。
   所謂公司,其實是一個很龐大的惡勢力組織,走在街上你隨時可碰見公司的人,他們有些是貨真價實的黑幫分子,有些卻是冒認的,公司的人隨時會跟自己人發生衝突,只因公司養著的人太多,澳門的人口太少。
   很少人知道公司的真正首腦是誰。現在人們的注意力集中在一個叫B哥的人身上。
   很多人知道B哥的名字,因爲傳媒的報道,也因爲他的過分高調。但即使是公司裏的一分子,也不一定能直接替B哥辦事,在一九九六年之後,江湖發生了很多事,後來B哥形容這期間爲最忙碌的日子。
   這個晚上B哥又要跟人談判了。
   談判,也就是俗稱的講數,江湖中人一涉及利益衝突時,爲了維護自己的利益,通常都會先講數。
   講數失敗也就是談判失敗,輕微的事件會反目成仇,不了了之;嚴重的情形卻會牽引出很多可怕的事。
   集體毆鬥是其中一件可怕的事,但這是兄弟們的事,死的傷的都是無關重要的小角色。
   暗殺也是可怕的事,有資格被人暗殺的一般也是個人物,事情可以因爲暗殺的發生而變得很嚴重。
   當然,處於中間的可怕的事是伏擊。也就是不會要了對頭人的命,但又要教訓他。
   沒有人知道黑道中人教訓別人的手法何以總是那麽暴力?
   沒有人明白他們教訓人時有什麽準則?
   初入江湖的阿力也是什麽都不知道,什麽都不明白。他現在惟一希望的是:
   談判成功,不用教訓別人。
   B哥要這班江湖新人聚集於此的目的,就是隨時候命,替他教訓別人。
   阿力現在最害怕聽見電話聲,每次有電話聲,他都很擔憂。
   細毛的表現跟他極之不同,每次有電話聲,細毛總是說:也許,這是我們教訓他們的時候了。
   每次他這樣說,阿力的心就想:也許,這是我們橫死街頭的時候了。
   每次想到橫死街頭,阿力就想到小寶,想到小寶在一個月前教他的教訓別人的規矩。
   在上次出發之前,小寶跟阿力說,爲了方便公司的業務發展,現在他們自訂了一套極有分寸的教訓別人級數,公司的兄弟大都知之甚詳,只按上頭給予的級數行事,這些級數共有九級:
   一級爲斷人手腳。
   二級爲挑斷手筋腳筋。
   三級爲擊傷某一重要內臟。
   四級爲毀人顔面器官。
   五級爲毀人顔面器官,外帶斷人手腳。
   六級爲槍擊或刀傷斃命。
   七級爲置人於死地並毀屍滅迹。
   八級爲置人於死地並殃及妻兒。
   九級爲殺全家。
   這些級數據說是B哥看了很多報紙雜誌和武俠小說得出來的結果,他認爲這是一套極之獨到極度完整的懲罰守則。他當然沒有想到,這些級數後來流傳至各地華人社會,同時又被一本名爲《沒有人寫信給上校》的書披露出來。
   他更意想不到的是,這篇小說的作者在讀完《沒有人寫信給上校》後,會追查出這些人渣訂出來的分級制度原來是人渣B哥發明的。這篇小說的作者將在某大報把這事公告天下,讓更多人認識這些人渣的守則。
   阿力對黑社會的認識,始於六歲那年。
   男孩阿力一直是個很乖,但也很蠢的孩子。
   因爲成績不好,勢利的老師們始終無視他的存在。
   因爲成績不好,爸爸媽媽最關心他的,只是測驗時的分數。
   也許他太乖了,在校園裏,常常都會被人欺負。
   也許他太乖了,他那愛吹牛的爸爸總愛跟他吹牛,說:要是有人欺負你,回來告訴我,我請幾個兄弟幫你斬死他。
   誰都不會相信,給一個好孩子灌輸尋仇、斬人觀念的,竟是他爸爸。而他爸爸也不是黑社會的人,他對黑社會的認識,完全來自電影,以及道聽途說。但他愛吹牛的性格有時會讓人以爲他是時事評論員,以爲他是文學家,以爲他是工程師、中醫師、廚師,甚至是會計師,但實際上他什麽都不是,他的生活圈子根本離不開雀仔園街市,由於他是街市中的資深瓜菜搬運員,很自然就讓人聯想到他是黑社會的一分子。
   連他自己也相信了這種聯想。
   連他兒子也相信了這種聯想。
   因此,當男孩阿力真的把在學校被人欺負的事告訴爸爸時,他真的渴望爸爸請人把欺負他的同學斬死。
   可是,沒有。
   他爸爸這時竟完全忘記了自己以前講過的話,他只是對阿力說:人不犯我,我不犯人,忍一時風平浪靜,小事而已,息事寧人吧!
   男孩阿力根本不知他爸爸說了這麽多廢話到底有何意思,他當時想到的是:
   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
   同時,他心底裏開始改口不叫爸爸爲爸爸。他的心裏開始稱呼他爸爸爲廢人。
   B哥打電話來時,正是阿力想起當年稱呼他爸爸爲廢人的時候。
   B哥打電話來,是叫他們準備。也就是說:隨時會有行動。
   同時,這通電話還預告了行動的級數:
   五級。
   五級,就是要毀人顔面器官,外帶斷人手腳。
   也就是說,要用刀,用鏹水,做近距離攻擊,大概要有三至四個人執行,另加一人接應。
   魚佬聽完B哥的電話後,召集細毛阿力等人至經理室,分配武器,也分派任務。
   由於目標未定,但肯定對方不會單獨行動,魚佬決定,派五個人執行這次任務。兩個負責對付目標的親信、保鏢,一個以手槍遠距離控制大局,一個主力斬斷目標的手腳,並以最快的速度毀其容顔。另加一人負責接應,這人最安全,因爲只須駕車接送各人。
   但所謂分派,在黑社會內,其實是很民主的。民主令人想起投票,當然,斬人是不會投票選賢能的,他們自以爲很民主的方式是:
   抽籤。又稱抽生死簽。
   由於對付的都不是善男信女,尋仇的事常有,主要的凶徒亦會被警方加倍地注意,因此,主要的凶徒是最危險的,即使在執行任務時全身而退,日後還有很多困難要面對。
   因此,以抽籤的形式決定由誰負責主力執行任務,乃是一種必需。
   在這一刻,細毛表現得極度興奮。魚佬在準備著抽籤的工具,他的樣子看來很認真,但不難看出他不時在冷笑。
   至於阿力,他已經緊張得手心冒汗了。
   如果有一天你問阿力:出來混以後有沒有後悔?他會立刻告訴你:當然有。
   那是什麽時候呢?如果你接著問,也許阿力要想一想,然後說:執行任務的時候,抽生死簽的時候。
   這些時候的整個情況——打個比方說:有點像被人欺騙,他不明白各幫會的頭目何以總是要讓新加入的兄弟執行任務?好像不怕他們失手似的,既然要讓這些欠缺經驗的人去冒險,何不由他們這些經驗豐富的老江湖出手把對頭人解決呢?每次他也覺得,任務是否成功執行,根本不重要。在幫會頭目心目中,最重要的,是讓對頭人知道自己有所行動,其次是向警方和平民百姓顯示自己的暴力行爲,至於效果如何?執行任務者的命運將會怎樣?他們會管嗎?所以阿力說:公司一旦要你執行任務,或者抽生死簽,其實都是欺騙你,其實都是要你去送死。這是很自然的:在這些時候,你一定會後悔,後悔加入黑社會,因爲你快要爲他們去送死了。多麽不值得啊!
   細毛認爲既然身在幫會,就應該忠心耿耿,他可以爲幫會做任何事,他也樂意爲公司去送死,他覺得自己活著反正也是吃喝玩樂,沒有什麽意義,即使在執行任務時送掉了性命,也算是死得轟轟烈烈,總勝過躲在家中幾十年,自己悶死自己嘛!
   所以,細毛一開始就要抽籤。他爭取第一個抽生死簽。
   在他看來,這是因爲他心急,他想快些知道結果。但在兄弟和阿力眼中,這卻是非常蠱惑的行爲,因爲誰先抽籤,抽中死簽的機會相對便會減少。果然,細毛抽的是“生”,他死不成了,阿力和兄弟們開始重新估計細毛的人格。
   細毛抽了生簽,表現得非常失望。
   同樣的失望,阿力也有過,那是在一個月之前,小寶帶他伏擊一班港客,他那時也像細毛一樣,視死如歸。那一次細毛因爲肚瀉而避過一劫,但當日會戰街頭的可怕情形,一個月來不停地折磨著阿力,他哪里還能視死如歸呢?
   上一次,小寶抽中死簽。
   抽中死簽之後,小寶除了苦笑,沒有什麽反常表現。
   這一次,阿力根本不用抽。
   因爲緊張,他根本沒有勇氣抽。
   這樣一來,他就變成抽最後的一個。
   所有兄弟都抽到“生”。
   只有他一個人沒有抽。
   只有一張死簽。
   毫無疑問,要死的,是阿力。
   直到現在,阿力才明白什麽叫視死如歸,明白小寶當日何以能視死如歸。
   一個月前和今日一樣,兄弟們(包括他自己)在抽到“生”之後,都表現得非常高興,他們差點要互相恭賀對方逃出生天了,他們根本已把抽中死的人當作“死”人看待。有這樣的兄弟,加入了這樣的幫會,還有什麽好說呢?怎能不呆呆地苦笑呢?
   只有細毛對阿力的遭遇表示同情。細毛對阿力說:沒事的,動手時快一點,走得快一點,沒事的。
   細毛當然不知道:一個月之前,阿力也曾對小寶說過類似的話:沒事的,小寶哥你的刀這麽快,走得這麽快,正好讓我們開開眼界。
   阿力想著一個月之前的事時,魚佬的電話又響了。
   這通電話是由談判現場打來的。
   談判已經快一小時了,似乎仍沒有什麽結果。
   而打這通電話來的人,是B哥的助手,名叫細威的金牌打手。
   細威說自己是在洗手間打電話來的。魚佬說你跑到廁所打電話,誰保護B哥?細威說神槍手小賓在B哥身邊。魚佬說那樣B哥的安全就不成問題了。細威說問題是對方越談越過份。魚佬說近日風聲這麽緊,江湖中人怎麽還是不齊心?細威問魚佬預備了多少人?魚佬說高手都被殺或被捕了,B哥今早憑印象找來了五個新人。細威問這五個人有沒有戰績?魚佬說只有一個叫阿力的一個月前跟小寶斬那班港客,六個人去只有他一個回來。細威叫魚佬屈這小子主力執行任務。魚佬說不用屈了他已經抽了死簽。他還問細威兄弟們該何時動手?細威說談判之後我會保護B哥坐車走,你叫兄弟們儘快到他們竇口。魚佬問談判要是成功了,豈不是殺錯人?細威說你把電話交給他們要他們聽我指示行動不就成了,你是否嫖妓太多了?怎麽現在變得這麽蠢。說到這裏,在旁的兄弟們都在笑。我們的讀者大概也會笑。只有魚佬不知道大家何以會那麽好笑,他當然不覺得自己說話時聲音很大,細威說話時聲音也很大,於是,人人都知道他們的談話內容了,同時,人人都知道他因爲嫖妓太多,所以現在變得很蠢。
   笑過之後,鬧過之後,就要開始行動。
   名叫肥羊的胖子在行動中負責駕駛,名叫福頭和阿秋的兩名健碩男子將會替阿力解決阻礙他的人,細毛獲分發黑星手槍一支,遠距離掩護各人行動,阿力的刀已經磨得非常鋒利。魚佬說:下手快一點,手起刀落,不要猶疑。刀是好刀,需要快手。阿力點點頭,伸出左手接過那柄刀。
   阿力接過刀時,魚佬冷冷一笑。
   因爲他這一笑,阿力才發覺自己做錯事。
   他不該接那柄刀。
   就算要接,也不該用左手接。
   不是說自己不用左手嗎?魚佬冷冷地問。
   偶然用用,那又怎樣?阿力冷冷地答。
   沒關係,我只是好奇吧!
   好奇!
   阿力對魚佬的好奇莫名其妙。看來他真的推斷出小寶是死在自己刀下的。但他爲什麽不揭穿自己?他想證明什麽?他想怎樣?
   還沒等他把事情徹底想清楚,名叫肥羊的胖子已把壞消息帶進星期六酒吧!
   負責駕車的肥羊告訴大家,車子壞了。
   車子壞了,怎樣斬人?細毛說。
   難道要乘巴士嗎?阿秋說。
   的士錢該由公司付吧!福頭說。
   他媽的,吵什麽?他們的竇口又不是很遠,走十分鐘就到了。魚佬終於喝止了這班暴戾少年。
   帶著刀刀槍槍上街,不怕被警察拉嗎?肥羊仍是擔心。
   稍後我們斬人時,要是被警察遇見,還不是一樣要拉。福頭說。
   那又不一定,一來今晚有演唱會,很多人都跑去看了,二來街上的警察根本很少,我已經有幾年沒有在晚上遇見警察了,三來我們是去斬人,有刀有槍,警察見了不掉頭跑才怪,怎會拉我們呢?細毛分析著說。
   對於細毛的見解,肥羊、福頭、阿秋都點頭稱是。
   只有阿力全無反應。他仍然用左手緊握著刀,在苦笑。
   苦笑之間,魚佬已下了命令,立刻到對頭人的大本營埋伏,等候命令。
   “速速動身,別耽誤時間!”魚佬暴跳如雷。
   這時阿力仍在苦笑。
   五名初入江湖的少年,現在身懷武器,浩浩蕩蕩地去埋伏敵人。
   曾經死裏逃生的阿力仍然記得,一個月前,他也曾浩浩蕩蕩地跟著小寶去斬人,他那時也以爲斬人是很容易的,然而,當你想到你可以很容易地斬人,人家也可以很輕易地斬你,事情就會變得困難起來了。
   他們一共步行了七分鐘。
   由於身上都有武器,實在不宜走得太快。
   埋伏之處是在一條橫巷的巷口。
   是夜無星無月。
   風很大,天氣很冷。
   五人出門口前都喝了一杯Tequila,說是壯膽也好,說是一種儀式也好,酒在肚內發滾,跟他們的熱血混和,遇上冷風吹來,感覺仍然是熱血沸騰。
   這是一個月黑風高的晚上。細毛說:這種晚上最適宜殺人。細毛說話時的語氣,真像一名經驗豐富的殺手。但其實他只是第一次參加這些行動,他仍然不明白血戰街頭跟欺負小朋友有什麽不同。末了,他還說:可惜今晚執行的只是第五級教訓,可惜這次行動不只我一個人。由此可見,他是多麽渴望成名,那怕是用斬人的膽色來肯定自己,他也一往情深地渴望著。
   話說完了,他望向身邊的兄弟們,期望獲得一點回應。可是,沒有。
   沒有人理會他。
   從兄弟們的臉孔上,細毛讀到了緊張。
   正當他看見兄弟們都很緊張時,他突然左顧右盼,似乎發現有不妥之處,然後向兄弟們說:大事不好,對方早有埋伏。
   一聲對方早有埋伏,嚇得衆人手足無措,一時間,刀風大作,阿力、阿秋、福頭、肥羊均以平生最快的速度拔出藏在背脊、報紙、雜誌、衣袖間的刀,同時四人各有反應,阿力迅速環顧四周,並飛身閃進一個陰暗的角落藏身;阿秋來不及東張西望,他一心以爲埋伏在背後,所以一拔出刀來就轉身戒備;福頭則跟阿秋相反,還未知敵人在哪里,便舉起了刀向前沖;至於肥羊,他的反應最慢,但也最震憾,他張開了口,想大叫,大概是想叫對方有種就出來吧之類的話,幸好細毛掩住他的口。
   然而,正當四人劍拔弩張,手心冒汗之際,卻聽到身邊有一陣幸災樂禍的笑聲。四人定過神來,看看四周,根本沒有任何埋伏,他們本來就躲在一條暗巷內,怎會有埋伏。他們再往發出笑聲的方向看去,發出笑聲的人,是細毛。這時四人方知自己被細毛戲弄了。可是,沒有人理會他,沒有人大笑,只是,四人的眼神,此刻都充滿著深仇大恨,那種可怕的目光,仿佛都想殺人,殺死細毛。
   但此時此刻,是否需要殺人或者傷人,還沒有人知道。
   因爲談判仍在繼續,他們也只是來埋伏。
   此時此刻,阿力多麽渴望兩個幫會能達成協定,和平共處。直到這一刻,他才明白和平對人的重要性。
   備受冷落、仇視的細毛此時拔出了槍,異常暴戾地看著衆人,他的眼神仿似在說:我是戲弄你們,那又怎麽樣?我可不像你們這樣膽小,我細毛視死如歸,要是誰人對我不客氣,我就先給他一槍。
   暗巷內的氣氛一度僵持。
   直到電話響。
   同時,一名白衣少女和一名中年男子出現在月黑風高的大街上。
   本來,白衣女子和中年男子的出現對他們的埋伏毫無影響,他們身處的地方是橫巷的陰暗處,男子和女子卻步行於大街上。事實上,剛才大街上也有過不少行人,只是,行人們在明,埋伏的人在暗。
   可是,那通電話才是教他們頭痛的地方。
   打電話來的,是魚佬。
   魚佬說,談判已破裂,B哥說可以動手,但據消息靈通人士透露,今晚對頭人不會回大本營。名叫雞蟲的對頭人當然不知自己已大禍臨頭,在這個月黑風高的夜晚,在這個有人埋伏他的夜晚,他竟然還有興致去嫖妓,也就是廣東人俗稱的叫雞。因此,據消息靈通人士透露,今晚雞蟲根本全無防備,此刻他正在××酒店的大堂挑選著來自五湖四海的南北佳麗,所以魚佬下令,立刻到××酒店,開始行動。
   問題是:××酒店離暗巷有五六分鐘路程。此時雖已是深宵時分,他們還是怕引起街上的男男女女注意,他們還是怕有人會報警,這樣一來,他們都不知該怎樣做?
   沖過去,不管大街上有什麽人,全力沖過去,要在雞蟲出酒店之前到達,並且重新部署、埋伏。這是細毛的建議。
   還沒等衆人細心考慮,視死如歸的細毛已飛快地走出大街,往酒店的方向,也就是白衣女子和中年男子的背後跑去。四人見他如此,不假思索,也隨著他跑去。
   於是,在這個月黑風高的晚上,五條黑影在長街上賓士。
   此舉驚動了白衣女子,也驚動了中年男子。
   但他們不能顧慮這麽多。
   他們現在要去斬人。
   執行這種任務的人,應該視死如歸。
   阿力當然不是視死如歸的人。
   他現在拚命地在大街上賓士,其實是逼自己不要想。不要想上個月發生的事,不要想小寶在街上血肉模糊的遭遇。
   還有幾分鐘,事情便完結了。他不停地想著這句話:還有幾分鐘,事情便完結了。
   但所謂完結,到底是什麽意思?是他把雞蟲解決掉,還是自己讓人解決了?
   正當阿力想著誰會解決誰時,五人已接近那中年男子。
   在差不多超越那男子時。他媽的,五人心中齊聲暗罵,這傢夥居然在這時候回頭,嚇得他們連忙加快腳步,迅速掠過他。
   沒有人知道他們剛才爲何會同時害怕。如果我們並不善忘,這名中年男子,正是《月黑風高》的男主角,也就是擁有一個老土筆名的小說作者——舒飛。
   這刻他當然不知道自己已大禍臨頭。五名少年更想不到自己去斬人的途中,居然會引起一位小說作者的好奇,並且改變了他的命運。
   事情當然不只是舒飛因爲擔心白衣女子的安危而追上一群黑影那麽簡單。
   讀者們也許依稀記得,小說作者舒飛是因爲追逐一群黑影而遇上變態殺手的。
   那群黑影,自然是五個斬人的少年。
   五名少年的出現既然改變了舒飛的命運,舒飛的追逐,又何嘗不讓他們改寫一生。
   中年男子舒飛無緣無故追逐著趕往××酒店襲擊黑幫頭子雞蟲的五名少年。這逼得五人不知如何是好,一方面要儘快到達目的地,一方面又想擺脫緊跟著他們的舒飛。
   在這一刻,心煩意亂的阿力突然下了一個決定,他對兄弟們說:抄小路走,儘快擺脫那傢夥。我怕他是警察,我怕他有槍。
   怕他是警察是正常的事。
   怕他有槍也是正常的事。
   但不正常的是:
   當他們輾轉來到一條小巷時,一名警察躲在一旁,拿著一本小說,正癡癡地讀著。
   他們的確已擺脫了舒飛。
   但他們此刻又遇上另一位曾在《月黑風高》裏出現的人。對了,他就是阿傑,專在上班時間閱讀愛情小說的警察阿傑。
   這時候,阿力等人的心情已壞到無以復加的地步。在這個月黑風高的晚上,上天似乎一直在戲弄他們,先是車子壞了,然後是細毛發神經說被人埋伏,接著又更換了襲擊的地點,剛才又被一名來歷不明的中年男子緊緊跟著,現在居然會碰上一名警察。這算是什麽意思呢?
   這時候,感性警察阿傑自然沒有留意這五名莽莽撞撞的少年,他只是一心一意地躲在這小巷裏捧讀舒飛借給他的愛情小說。
   這時候,阿力等人見這名警察根本毫不在意他們這幫跟老鼠和蟑螂差不多的人,也就裝作沒事人一樣,光明正大地在他面前走過。
   這時候,在小巷的出口,一名矮小的男子正左擁右抱,兩名如花似玉、衣著性感的女子在他的懷抱中,猶如小鳥依人。如果靠近一點看,不難看出他的手已在兩名女子身上做了很多不規矩的舉動。假如大家文明一點,會把這名矮小男子稱爲嫖客。要是大家的說話也講求本土化,應該把這男子稱爲雞蟲。
   是的,他是雞蟲。
   這個世界上的雞蟲很多,在小巷裏左擁右抱的雞蟲也不只一個。但作爲黑幫頭子的雞蟲,其樣貌早已深入民心,其高度早已成爲他的標誌。這時他身後有三名保鏢,左右各有一名女人,在這小巷裏即將跟阿力等人相遇。
   雞蟲的出現,令局面立刻改變。
   先是細毛不顧一切拔槍向雞蟲掃射。然後是兩名如花似玉的女子中槍,雞蟲見勢不對,飛快地轉身離去。
   三名保鏢此刻已被肥羊、福頭和阿秋纏住,他們的打鬥並不激烈,因爲保鏢們手無寸鐵,此刻他們打的是追逐戰。
   作爲主力的阿力此刻全無反應,他站在巷口,回憶著一個月前血戰長街,他先是視死如歸,然後是貪生怕死的情形。
   本來是視死如歸的細毛此刻也變得貪生怕死,他的手槍開到第三槍也不知被什麽卡住,連殺兩個女人的他現在拿著壞了的槍,不知如何是好。
   雞蟲見阿力手執著刀站在巷口,竟嚇得不能動彈。
   阿力回憶起一個月前小寶等人揮刀血戰之時,自己竟躲在一邊,覺得十分慚愧。再想到當日小寶力敵十多人染得渾身是血,而自己竟因爲緊張過度,以致誤以爲小寶是敵人,給了他致命的一刀,還告訴兄弟們小寶哥是被對頭人斬死的。他感到非常難受。
   在這一刻,雞蟲被阿力擋住去路,不知如何是好。阿力看著雞蟲,腦中只想到垂死的小寶。
   本來是視死如歸的細毛此刻非常害怕警察在不久後來到,他迷惘地拿著槍,不停地向雞蟲站著的方向嘗試發射。他要殺了雞蟲,他要完成任務。
   在這個月黑風高的晚上,一切都變得很荒謬。而最荒謬的,莫過於細毛的槍終於可以發射了,但由於他眼界不好,竟連續四槍都射中阿力。阿力中槍之後,仍然看著雞蟲,仍然想著小寶,在他臨死的一刻,竟然想起了蟑螂和老鼠,以及它們的生存意義。
   細毛是死在感性警察阿傑槍下的,阿傑向細毛開槍,純粹是出於本能,因爲他親眼看見細毛開槍殺人。在臨死的一刻,細毛想著的,居然仍然是視死如歸,他覺得自己果然是個視死如歸的人,實在太好了。
   阿力和細毛的死相非常難看,猶如一隻死了的老鼠和一隻死去的蟑螂,雙雙躺在街上。
   這年冬天來得特別快,所以他們許多事都做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