藝趣盈篇 詩心獨雅
   ——《戲筆天地間》序   周安華


   現代化像一條奔騰不息的河流,爲人類載來許多舒適和便捷,卻也送去許多優雅、從容和童心。當人們匆匆迫迫創造著更充分的安適時,最後一點逸致閑情已經被自己剝蝕了,歲月終使品茗談詩、圍爐說戲成爲壁上一幅老舊的風景畫。
   我有時會臨窗而立,去望川流不息的動感的都市,每當此時,都會想起少年時讀過的屠格涅夫筆下夜色籠罩的“白靜草原”,想起幾十年前“霧重慶”窮愁潦倒,卻爲藝術爭得面紅耳赤的文藝青年……那色彩是變幻著的,真切無比;那場景透著人性的純淨豐厚,仿佛滴著清露的竹枝。而九十年代末葉,詩心、藝趣恍如磨砂玻璃隔著的玫瑰,那麽蒼白而遙遠,蒼白遙遠得令人難以捕捉。
   可欣慰的是,不論世風多麽功利,光陰多麽匆促,總有一些無視商業社會喧嚷與紛爭的人,甘於寂寞,耽於風雅,“把酒”論李杜,開軒話《西廂》,談臉譜、品書畫、說風流,給疾弛的生命列車添上不盡綠意和明麗,更使現代生活領有許多古色古香的深悠和恬靜。在這班執迷的耕耘者中,穆欣欣可算是引人注目的一位。
   穆欣欣是一個澳門的女孩子,是一個時常在《澳門日報》“美麗街”上徜徉的女孩子,是一個很具藝術氣質的女孩子。她在大學讀新聞專業,後任職於澳門政府部門,所學所事都與藝術少緣,然而,家庭的熏陶、清俊聰慧的天資和迷戀於藝術的稟性,使她命定般與藝文結下一世情緣,憑藉那份獨有的才氣和敏銳,在散文隨筆世界抒情寫意,隨之大放異彩。這本厚厚的《戲筆天地間》就是穆欣欣數載感受生命、體悟藝術的記錄,有犀利的觀察,有稚氣的叩問,有敏感的思索,有率真的獨白,作家詩意的筆觸伸向目光所及、氣息貫通處,婆娑而談,全沒有流行的空洞和過時的浮躁,笙歌琴韻,沁人心脾。
   或許是報章上嬌鶯似的散文太多了,乍讀《澳門散文選》收入的《二胡》、《附庸風雅》,我就被文章作者那種看似漫不經心而實際飽含慧心的文筆所吸引,及至收到穆欣欣從澳門寄來的整部書稿,匆匆瀏覽一遍,我驚訝了——爲作者立意的深邃、描景狀物的細緻和情思的絢麗,也爲其對人生真諦洞燭幽微的體察。我所以願爲穆欣欣寫這篇序,其實是答應了以作者的心性去體味那歲月的饋贈,去一睹藝術之原的落葉秋雨,答應了與作者一道去領略那情感撞擊生成的彩虹般的心屏奇景。
   穆欣欣對世事可謂充滿美的向往,傾之以款款深情,那份真摯與虔誠,常常使人覺得她天生就是藝術中人。的確,與天地同壽的殘垣斷壁、驅妖除魔的年節,烏江邊一曲英雄暮歌、花都旅人、匆勿過客、湖邊落花的小徑、瑟瑟冬夜裏熟悉的窗口、“中國人”的稱謂、斷橋上人妖緣、藝人芳蹤、書趣畫意……旁人不以爲意的一切都能不經意中撥動她靈敏、清澈的心弦,使其沈入許許不能割捨的眷戀之中,引發其關於宇宙洪荒、溫馨、忠誠、人生意義的追索與思考。這是穆欣欣喜歡的“過程”中的景色,沾帶著田野晨風的美麗,也只是對生命質量的看重,對社會生活非同尋常的“有心”,才會使她尋夢年紀大筐大籮地收穫情調不凡、情趣盎然的思想之果。
   我喜歡穆欣欣散文的胸襟和哲理意味。在她的字裏行間透著的,往往不是落紅秋澗的瀟湘吟,而是“天大地大”的視界,“戲裏戲外”的氣度和“踏破鐵鞋”的執著,這或許是齊魯“紅高梁”哺育而成的大氣,是雲遊歐亞具有的情懷。你得承認,作家這份真誠是特殊的——它不是對生活、藝術膚淺的首肯或廉價的讚美,而是力圖走進“地心”環視、沈思與遐想,在透徹地認識了物象後,獲取一種境界的提升、心靈的超越。例如,在《隨筆》裏,初嘗露營滋味的主人公,感于“坐汽車、住洋房的現代人”鍾情“時光遊戲”,幡然悟了“絢爛之極,必會歸於平淡”的道理;當作家在巴士上,爲聽完久違的《梁祝》小提琴協奏曲坐過幾站路而返時,她尋思的是:“人生若眷戀一時的歡愉,這回頭路是否人人都走得過?”(《眷戀說》);而在被目爲“神仙眷侶”的查爾斯王子與戴安娜“幸福童話”破滅之時,一方面她爲心心相印的人“以此收場”心痛,另一方面也慶倖,這般結局“爲世人注了一針清醒劑,明白世間本無童話”(《此情可待成追憶》)。穆欣欣似乎特別在乎現象背後的本性,每每欲從捕捉意象中網羅那漂遊中的意識奇石,那若隱若現的心靈光影,因而,她顯得格外地睿智:“或許年輕就是一筆財富,但卻經不起任意揮霍”(《成長》);她也出奇地清醒:“人最可悲的,莫過於忘了自己的位置”(《定位》)。正是深刻的形而上的眼光和自省意識,使她即使載譽獲名時也總能保持一分激情、一種理趣、一片詩心,好像空濛山色中迎霜綻放的杜鵑紅。
   應該說,穆欣欣不屬於那種真理的叩求者,對理念抱有宗教般的信仰,而是源於怦然一動的感受而歸於生命、情感和藝術的思索,不動聲色,將心象折射出的種種映照在紙頁上,這使她的散文內蘊豐潤、意調俱佳,時時呈露出只有南方的潮潤、柔和才可能涵養成的靈氣、秀氣和雅氣。在《舊碼頭》裏,年輕的女作家記敍了初走世界的歡欣:“從來對火車站、碼頭都有一種特殊的感情。印象中那該是夕陽晚照的時候,一幕幕悲歡離合,如黑白電影的慢鏡頭緩緩掠過”。而今,驚喜於飛機舷窗外水墨畫似的壯麗,她感慨“澳門的人和事,怎麽也勾不上心頭”,原來“時空的阻隔,可以使人如此健忘”;在《花凋、花雕、花彫》中,清純如水的“我”喜於“溫茶暖酒的附庸風雅”,居然也啜酒至醉,待醒來竟又對“花雕”酒古怪的名字生了好奇,於是廚房中覓得“花雕”找母親問個究竟,又拉著男女朋友一而再地求解,鼓動大傢夥兒翻字典“分頭查索,”終於那令她驚喜的“花——凋”說難能成立,然而這份情致卻又如杯中話梅,甜絲絲神趣悠然。穆欣欣不像那些剛走出校門的女孩子領有一份聰穎,卻總有幾分不識世事人生的幼稚。她關注社會風雨、生活變遷,親歷著時間的履痕,所以人們不時會從那清涓的篇什中感受到作家對世俗生活靈性的灼照與思考。在《結局》中,觸動穆欣欣的已不是港姐選美的華豔、盛大,而是這項“美麗的近乎殘酷的遊戲”,“撕開畫皮看內裏的真實”,她讚賞參選者的堅韌,“笑著認輸,並且不是一次了結的那種,儘管心裏淌血”。由此,啓示人們:“人生猶如選美,時刻是內裏充血的競爭”。
   在’96年中國(大陸、香港、臺灣、澳門)戲劇交流暨討論會上,穆欣欣作爲最年輕的藝術研究者之一,對展演劇目所作的論評贏得與會者好評。對於劇作家而言,這些觀點多屬於那種心有靈犀的見解,其對藝術創作動機與美學突破的把握,透出幾分精闢與獨到。其實,本書占篇幅最多的也是作家對劇、影、畫、樂、舞等藝術創作現象的感悟,從中不難看到穆欣欣藝術隨筆的理趣、深度所在。
   《大辮子的誘惑》作爲第一部澳門電影公映後,自然引得衆說紛紜,一片熱鬧,作家在報上發表《餘發》,感歎其不夠“精雕細琢”,點明“幾段小枝小蔓的戲卻能貫穿始終,搶了風頭”,實際是“餘發”借了“大辮子的烏黑光澤,另立風格”。幽默中透著幾許尖銳。在《寫意·傳神》中,作者“凝神細賞”關良的戲曲人物畫,所驚是那“大智若愚”的筆力,“戲曲繁複的身段在其筆下卻又表現得明朗且富動感”,畫家畫人物造型,更畫“人物命運、情感”。燈下去觀,“鑼鼓絲弦仿佛就在耳畔”,“漸行漸遠”。作家一支纖筆,真可謂傳神。《大寫的情》、《水鬥》、《合缽》都是對京劇名作《白蛇傳》的剖析,各有側重,卻又珠聯璧合。作家從小小一出《盜草》,看出整部戲“爲情所牽”,“舉手投足,一招一式”,無不著力於“大寫的”情字;她陶醉于《水鬥》的虛擬、寫意,慨言其“好看就好看在一方舞臺”,以浪漫主義手法調動起“觀衆的想象力”,“船漿便是一葉扁舟,藍旗的舞動是水族們興風作浪,踢得滿台飛舞的纓槍代表神妖開鬥”,端的“變化無窮”。
   穆欣欣的藝術隨筆個性鮮明,灼熱、機智且文采斐然。她極推崇董橋在《英華沈浮錄》專欄裏對劉旦宅畫作的評價:“四分拘謹,六分放蕩”,即在把握“規定情境”的同時,放縱畫者的感情和膽識。因而,每遇藝壇新的現象,穆欣欣總能敏感地與之呼應,作出反應,由此使自己的藝術批評呈現出與創作血脈相通的特性。她數度撰文,盛讚青年舞蹈家溫明珠及其舞蹈《貴妃醉酒》,因爲這位藝術家“鬆弛有度的表演”,“從內到外的情感抒發”,將“妖嬈寂寞的楊貴妃”“舞”得“淋漓盡致”;她對香港觀塘劇團的現代劇《無方向定位指南針》情有獨鍾,《無言》一文即把“連欲望也成了四方形”的都市人“共有的悲哀”剖剝得入木三分,作家稱該劇“僅利用簡潔的舞臺調度,變形誇張的肢體動作,便抽絲剝繭地再現了都市人”的“種種形態”及扭曲的關係,誠爲無言的震動,無言的成功。《焦點》則針對澳門青苗劇社“在虛擬中構造的一個‘真實’故事”——《壹線傳真》,中肯地予以了分析:“觀衆只是想看戲,心甘情願地跌進戲裏,可偏偏這戲仿佛真實得滿是諷刺、影射,令觀衆從一個現實撞入另一個虛構的真實,無所適從”,因而編導者肯“狠下心來”削刪,觀衆才感到“過癮”。……無疑,作家對形形色色的藝術潮流的體認,都建立在與藝術家深入的靈魂對話上,這使她能以較高的悟性完整理喻作品的藝術玄機,捕獵最奇妙的藝術感覺,構築自己的藝術批評話語體系。
   狄德羅曾經指出:“沒有感情這個品質,任何筆調都不可能打動人心。”就是說,當藝術家審視和勾勒生活圖景時,源于人性本源的愛心、童心、誠心是作品感染力的基石。穆欣欣的散文世界滲透著的正是濃濃的真情、純淨的詩心。在《寂寞的告別》中,她深情地追憶了沈葦窗先生主編《大成》雜誌的種種,以及《大成》、京劇和自己一家的關係,筆端不時湧起的是懷戀、悵然之情。在《導讀》中,朋友送來馬得作畫的《戲劇名畫妙說》,令作家愛不釋手。書前的編者言曰:不能美輪美奐,是爲讓旅途中人順手拿起,“或幡然有悟,或啞然失笑,或偶然有得。抑或隨手棄之,亦不覺可惜”,作家由衷認同書家的體貼,歎曰:“肯如此屈尊,該是怎樣的一副襟懷?”
   穆欣欣終究是女孩子,不可能沒有女孩子常有的浪漫、意趣和情調,因而披閱作家的散文隨筆,我們常常會不期然遭遇其心隙泄露出的天真、單純與敏感,從而感受到作家心靈世界的高潔、美好。《書趣》裏,那個摯愛藝術的女孩在廣州書店淘到一本破舊的《戲劇年鑒》,似獲至寶,賣家稱隨便出個價即可,而女孩最後還是出合理價索購,其所想竟是:“好歹也別褻瀆了這本書。”何等難得的藝心!有多少人爲了一分“看重”,會這般真誠,孩子般當真?《四分拘謹,六分放蕩》裏,其時連劉旦宅是何許人都不知的作家,竟也毫不思索就買下“書身長長”的《石頭記人物畫》,“因爲站在空空的中國書店內翻閱,直是覺得說不出的好”,沈浸在藝術氛圍裏,作家情志盎然:“四十幅紅樓人物畫,竟畫出一種‘就是她”的感覺”。人與店、情與藝融爲一體,你瞬間見出凡塵久違的詩趣與清麗。《隨筆》中,女作家記敍了“去過無數次北京,硬是沒到過圓明園”的緣由,可看那種遊興的別致和考究——“愛的就是那古舊的氛圍”,然而,“不到圓明園,是覺得不該在旅遊旺季前往,也不該在歡聲笑語中穿梭”。在作者看來,“去那兒,該挑個寧靜的絕早或是黃昏”,因爲她“去那兒,是爲了張愛玲的一部《傾城之戀》,小說家描寫圓明園時的情懷,“地老天荒”四字,如刀刻斧鑿般在心中揮之不去”。過去的情緣喚起作家深深的共鳴。女性細膩的心靈,以及她們對矢志不渝的故事每每傷感、向往的特點躍然紙上。如果我們再讀《旗裝》,那襲女兒化的溫婉、細緻就更令人唏噓而歎了。作者這樣寫:“可以選擇的話,定要做一回旗人,愛的是那種腳蹬花盆底鞋,身著旗袍夾襖,梳旗頭,左右垂穗的裝扮”。寥寥數語,頑皮的少女嫵媚、爽朗中透著豪氣的形象如現眼簾。更富有情致的是,作家不是就旗裝寫旗裝,而是流蘇繽紛之中滲滿情字:“旗裝的好看,還在於袖口齊腕,恰恰露出一雙素手,於是套在玉腕上的金玉鐲子也可時露、時現地在袖口間徘徊數次”,於是,情感天地有許多悲歡離合:“便是那素手,拿著水紅或蔥綠的絹子作帕,角落繡著記號,寫盡了多少故事,紛擾世間”。這端的是清朗生動的描述、徹悟人生的感懷,一襲《旗裝》寫出三百年風情、幾代女性憂歡,可贊一個“好”字!……
   穆欣欣是有水準的青年作家、有爲的學人。她對散文隨筆的生命、世相映照參悟是很深的,對藝術美學亦有獨到的心得。若以作品規模氣派而論,她可能沒有令人浩歎不已的鴻篇巨制,若以創作視野的廣闊而言,她可能暫且比不上那些聲名赫赫的“大腕”,但無疑她是最有才氣的青年女作家之一。
   穆欣欣在南京大學攻讀戲劇學碩士學位期間,讀書勤勉,且時有精闢的研究論文面世。我祝賀她在散文隨筆創作中禪心求道,碩果累累,也期待她在新的藝術探索中,足踏在地上,一步一個腳印,邁向“一覽衆山小”的境界。
   我相信她的文章會更瀟灑、更精彩,她的事業更成功,因爲:未來屬於詩心常在的人!
   一九九七年五月一日于南京大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