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 情
一
我將法國水晶玻璃煙灰缸推到李的面前,她擡頭訝然道:“咦,接受香港政府忠告?”
我淡淡一笑:“你不是說挺喜歡這只煙灰缸嗎?”
我拿起晶瑩透剔而樣子簡單到絕無半點花巧的煙灰缸在她眼前兜了個圈,然後輕輕放到她那張亂糟糟的桌上。
“看,從此又加多一件垃圾。”
我故作輕鬆,以掩飾內心的複雜感受。
李放下筆,認真地問:“真的要去了?”
我點頭。
“玉琅,收視不佳,又不是我們的錯嘛。好好的劇本讓他們左刪右改,拍出來不走樣才怪。”
“不是公事的問題,只是我太累了。”我辯護,有一半是對自己解釋。
“說不定過了幾天,娛樂版就會刊出一條新聞:‘王玉琅進軍大銀幕’,到時大家對阿琅可要拭目相看才成。”
“我說倒不是,阿琅在這裏做了七年了,七年之內,人家跳槽的已跳過三次了,她仍是本台的不貳之臣。我看她大概要坐她的平治嫁人去了。”
……。
他們一個個在七嘴八舌地議論。
“多謝你們的擡舉。”我笑著掃了他們一眼:“我什麽也不是,一不是跳槽二不是結婚,是真真正正的休息。”
“喂,王玉琅,炒老闆魷魚之後有什麽打算?”大衛問。
“同治平一起遊歐洲?”蘇珊接著問。
“同治平一起歐遊?他還沒有那個資格。”
我搖頭。雖然極力抑制自己,但一聽到這個名字,內心還是禁不住冒出火來。
“那麽,總不成在家孵豆芽吧?把你的計劃說出來,好讓我們也羡慕一下。”坐斜對面的小張眯起眼睛道,“準備去讀書?”
“好,既然你們這樣關心我,我就說出來,讓大家失望一下。”
看著他們一個個瞪大眼睛,我故意拖長聲音:“去——澳——門。”
“噓”的一聲,反應果然是失望的。
有人更加刻薄:“噢,原來返鄉下。”
我沒有理會他們,同他們談澳門是無意義的。他們只知道澳門有賭場,有三輪車,還有碎石路。
我收拾了應收拾的東西,往大手抽袋裏一放,便離開這個流血流汗也流過淚,熬了足足七年的地方。
走出電視臺,外面的大太陽照在馬路上,直射得地面冒出蒸汽。我頂著猛烈的太陽,急步走落斜坡路。
不遠處一雙似乎只有十五六歲的少年男女在大白天下,乘著一點蔭,倚著牆就此熱烈地擁吻起來。
“嘿,這就是青春。”我失聲道。難怪他們說我的青春劇不“青春”,至少就沒有這街頭擁吻的一幕。
現在都流行這種“刹那間的永恒”,難道這樣旁若無人的抱抱吻吻,第三天見面就摸手摸腳,就算是愛情了嗎?
我確然有些泄氣,因爲我寫不出一個攝人心魂,使人夢魂縈繞的愛情故事。
回到家,媽劈頭第一句就問我:“你辭職的事,沒有告訴治平嗎?”
我搖頭,倒身跌進沙發裏,脫下鞋子,將腳擱到幾子上。
“糟了,我不知道你沒有告訴他,剛才他打電話來找你,我說漏了嘴,說你返電視臺收拾東西。他好像老不高興呢。你又真是的,這樣重要的事情也不告訴他……”
我向媽翻眼睛,“管他高興不高興,本姑娘就是不高興告訴他。”
電話響了,媽看著我,我就是坐著不動。
小弟去接了。
他掩住話筒:“姐,平治房車。”
“告訴他我還未回來。”
“琅,你真是的,”媽一手搶過電話,說:“治平嗎?阿琅剛回來,剛剛進了洗手間,你遲五分鐘再打來吧。”
媽放下電話,神色有些戚然。
“琅,不是媽干涉你的事。憑良心說,治平經濟基礎不錯,對你也算細心,就算對我和小弟,他也很會做。這樣的丈夫,全香港不知有多少女孩子發夢也夢不到呢。我看你三朝兩日和他吵嘴,真不知有什麽打算。”
說著說著,媽媽的眼圈竟潮紅起來。
“要不是你爸死得早,這個家的擔子落到你身上,你或許已經結了婚,也不用我那麽操心了。”
“媽,你來香港也有十年了,怎麽老是新潮不起來?我才廿五歲,還有十年時間讓我選物件,我還未老,你休要擔心。”
“什麽?還要等十年?阿琅,不是媽說你,你想想自己,年紀也不小了,學歷也不算高,能找到治平這樣的人,也該心滿意足了……”
我從沙發上站起來,走入房。
“琅,”媽的聲音由急轉柔,“不是我看扁自己的女兒,治平的條件其實比你好。現在大弟已經畢業了,而且也找到工作,小弟讀書,擔這個家,他一個人也可以獨力應付。你也好應想想自己的終身大事。現在既然連電視臺的工也辭了,不如就——”
說到這裏,她停了下來,不敢再說下去,只是望著我,眼睛充滿期望。
“媽,我目前還不想結婚。”我低聲道。
她一臉失望:“那你有些什麽打算?”
我遲疑了一會兒,“或許我會去讀書。”
她的眼睛瞪得老大,“去讀書?廿五歲女孩去讀書?讀到幾多歲?讀完了又怎樣?”
“讀完了又不是一樣要嫁人?”小弟在廳大叫道:“我知道你一定會這樣說的,是不是?媽,你真老土,讀書和嫁人根本是兩回事,我贊成姐姐再讀書。”
她正想說些什麽,電話又響了。
她用命令的目光要我接電話。
我順從了母親。
“喂,阿琅嗎?幹麽辭工那麽大件事,也不告訴我一聲?”
話筒裏傳來了火藥味。
“你是我老闆,要提早一個月通知?”我肚裏的火藥也燒了起來。
他一怔,料不到“理虧”的我竟會這樣說話。
“話不是這麽說,但這樣重要的事,你到底應該告訴我一聲。我連你辭職的事也不知,還打電話到電視臺找你,剛才還讓那姓李的開了兩句玩笑哩。”他的聲音雖然滿是不悅,但火藥味已散。
我沒有答話。
“怎麽樣?還在生我的氣嗎?”他歎了口氣,“小姐,你有時候真蠻得可以。我也是爲了你好。你想想,你早半個月同那個什麽小芬去報警,到底她又不是一樣去銷案了?古話有說,夫妻床頭打架床尾和,他們兩個,也不是第一天不和了,我聽你講也不知講了多少次,那個小芬跑娘家也跑了七八次了,到底又不是跟她丈夫一起回家了?人家是周瑜打黃蓋,一個願打,一個願挨,你來給她主持公道,豈不笑話?何況還有孩子?做女人的又怎肯丟下孩子?……”
我呆住了,心情頓時沈重起來。
兩個多星期來,我極力要拂去的煩悶現在又襲上心頭。小芬那張眼腫鼻青的臉孔又在眼前晃動,耳邊仿佛聽到她給丈夫毒打時的尖叫聲。
治平說得對,要是那次我們真的報得成案,結果她又不是去把它銷了?她對著我痛哭流涕,訴說丈夫如何賭錢,如何把家裏稍有價值的東西全拿去變賣,輸了錢回來打妻子打兒女發泄。她說要決心離婚……可是,一個星期後,她又乖乖地回家了。
我困惱之極,惱小芬的軟弱窩囊,惱治平在警署門前攔著我們不讓報案,惱小芬事後的表現,竟被治平言中……。
我一肚子惱火往上湧,話筒離開了耳朵,只聽見電話裏傳出了“喂喂”的幾聲,我收線,然後把話筒擱起來。
“姐——”小弟有些不安。
“沒有什麽事的,我想清靜一下。你有沒有重要的電話?如果沒有,就讓它多擱一會兒吧。”
媽想說些什麽,但到底忍住。
我走進浴室,扭開花灑龍頭,嘩啦嘩啦的任由涼水照頭淋下,淋了好一會,頓覺心中的鬱悶給沖走了不少。
怎樣對母親說,我想回澳門小住一個時期?我一邊抹香皂一邊想,媽平日對我管得不算嚴,但每做一件事,都得向她說明理由,我要回澳門的理由,在她心目中,大概蒼白得不成爲理由了。
二
洗完澡,我獨個兒入房吹頭,然後拉上門簾,倒頭大睡。
不知過了多少時候,有人輕輕搖我。
睜眼一看,見是母親,我一個翻身,又睡了。
“琅,起身吧。”
“媽,又不用上班,我正想大睡三天呢。”我迷迷糊糊的道,“晚飯我不要吃了。”
“你看看是誰來了?”
她側開身子。我看見媽的背後有一個人影在掀門簾。
“不是說要保持身段嗎?這樣大睡,不吃晚飯也要長胖的。”門口的人影是治平。
我看著衣櫃上的小鬧鐘,已經是傍晚六時了。
“伯母,今晚不要煮飯,我們一起出去吃吧。”治平對母親說。
小弟一聲歡呼。我扭頭對他道:“你們出去吃吧,我不去了,我要睡覺。”
媽大聲道:“治平,今晚伯母不陪你吃飯了。我等會兒還要同小弟去三叔婆處,已經很久沒有探三叔婆了,上個星期應承她今晚去吃飯,順便湊腳陪她打幾圈,我們現在就出門了,你慢慢坐一會兒吧。”
說著,她猛催小弟穿衣。不一會兒,聽到開鐵閘聲,想是媽拖著小弟走了。
唉,媽總是這個樣子的。有時候,我連自己也感到納罕,每一次同治平吵嘴之後又會和好如初,到底是不是受了媽的影響?
“琅,還在生我的氣嗎?”治平將門簾挂起,走進房,坐在床沿,用手扳我的肩。“人人都說你大方得體不小氣,人又和氣,我和你吵嘴,人家總以爲我理虧,誰知道我的女朋友對我可是另一套的。”
他的聲音溫柔而帶幾分委屈,我心中雖有氣,也泄了一半。
“你說自己是個民主派,可以容納不同意見。但我說了你兩句,你就惱我足兩個星期,你這個人倒也真真小氣。”
“你說了兩句?你是在警察局門口攔住我的。”我反駁他。
“琅,俗語說清官難審家庭事,夫妻間的爭吵,外人哪里分得出誰對誰錯?你以爲自己是社工嗎?來找這種麻煩事上身?”
“我不是好管閒事,小芬是——”
“我知,小芬是你小學的同學,又是一個從澳門來香港生活的青梅竹馬好朋友,但每個人的背景都不同,你同她出得主意嗎?你說,她後來和丈夫又怎樣了?”
我像泄了氣的球一樣沒法哼聲。這一切皆在他的意料之中。我不能怪小芬,她或許有她的苦衷,就像我一樣,誰人知道我同治平也有不對頭的地方?
“爲什麽一下子辭了工?”
“我,我覺得倦了。”
“哦,野心收住了?”
或許是更大的野心呢。趙無極一個月前同我商量,說他的老闆希望開一套溫情片,叫我給她想劇本。
但我沒有告訴治平。他向來是把電影當作第八藝術——僅好過第九一點點的藝術。
“琅,你做了幾年工了?”
“由畢業開始,也七年了。”
“倦了,有沒有想過要靠岸?”他的眼睛閃出一種異樣的光芒。
我擡起頭,“你這算是——”
“求婚。”
我心如鹿撞。沒有女孩子能夠抵擋男朋友柔情地提出結婚的要求的。我狠狠咬一下唇,結婚?現在還不是時候。
“我不想那麽早就給縛住。”
治平的神色由興奮轉爲失望。
“那你有些什麽打算?”
“我打算先去祭一祭肚子。”
治平失笑起來。
我料想不到自己會那麽快就雨過天晴。呵,愛情真是愛捉弄人。
和治平上館子,他特意點了幾道我最愛吃的菜。
媽說得對,他是全香港不知多少女孩子夢寐以求的白馬王子!體格魁梧,五官端正,是個有教養的生意人,況且他還有著最符合香港女孩子心意的標準:花錢花得起。
我同治平在一起的時候,如果不想其他,單是感受他對我的愛,我是感到幸福的。但是,可不要討論問題,我們的人生觀點和處事態度,許多時都是南轅北轍的。治平說我感情太豐富,太悲天憫人了,我則感覺到他客觀得近乎冷漠。就像小芬的事那樣,他明明親眼看見她眼腫鼻青口角流血,但仍然堅持不許我陪她到警署報案。
我歎了口氣,跟前這個親愛的人,有時候距離我是多麽的遙遠,我有好幾次問過自己:可以同這個人平平安安的過一輩子嗎?
“琅,呆呆的在想什麽?”治平夾了一塊田雞腿放到我的碗內,見我一動也不動,有些訝然。
我苦笑,“我在想到如何學蛙泳。”
他噗嗤的笑了起來,“和你在一起實在是快樂的,因爲你除了發脾氣之外,還懂得逗人發笑。”
“你呢?你除了懂得把人惹惱之外,還懂得事後陪罪。”我說。唉,其實關鍵也不在於陪不陪罪的問題。
“好了,琅,今天我們休戰,只談風月,好不好?告訴我,你辭職後有何打算?”
“我想在澳門清靜一個時期,然後再作打算。”
我原以爲他聽到我說“去澳門”三個字,一定皺眉頭,豈料他沒有。
“然後呢?”
“然後——我不告訴你。”我狡黠地道。我不想將所有計劃告訴他,因爲他有破壞的本事。
“然後就做李太太,是不是?”他揚眉道。
我但笑不語,就由得你猜個夠吧。
治平的興致高起來。
“到澳門去,有沒有想過有些什麽計劃?譬如利用這段休息時間,學些什麽?”
“有,我準備帶幾套明清線裝小說去,慢慢看個夠本。”
治平有些失望,“何不用這段時間學學英語會話,這比看明清小說實際得多。”
提起我的英語,這確是我的致命傷。在澳門讀書的時候,讀的是中文學校,後來到了香港,讀的也是中文,我一向偏愛中國文學,英語成績在澳門時還馬馬虎虎的,到了香港後簡直就是危危乎。畢業後在電視臺先後做過幾個工種,都是同英語扯不上邊的,加上工作又忙,便一直沒有進修。
我的英語不靈光,也間接影響到治平,我無法同他一起出席要用英語的應酬場合。
三個月前舉行的一個商業展覽,主辦單位的國家駐港領事設餐舞會招待各界商人,治平也接到請柬,我自知英語實在不行,便不肯隨他一起出席舞會。他大概也知道原因,並不勉強我,結果改帶了秘書前往。事後許多人傳我和治平感情觸礁,因爲在這個重要的餐舞會上同他一起亮相的,不是我,而是換了別人。
“英語是要學的,趁有時間,要好好下苦功才成。”我說。不過我沒有說出動機——因爲我還想讀書。
“這就對了,”治平一下子興奮起來,“哈,你好像一向都不大聽我的話的,我說東,你總要西,今次是第一次這樣爽快接受我的意見。你知道嗎?在香港英語不靈光,簡直就是半個文盲。”
“那我現在豈不是半個文盲?”
“咦,又來了?”
我笑了,怎麽我老是愛跟他拌嘴?
“好,現在不同你吵嘴,我們講正事。我問你,到澳門後,打算在什麽地方住?”
“我會找舊同學。我想,租一個房大概不會太困難吧。”
“同大家一起擠一個廚房,輪一個廁所?”治平白了我一眼,“開開風扇也要看包租人的臉色?”
“難道我去住西灣別墅嗎?我們以前——”
“你們以前一家六口住一房一廳,現在是現在。好,如果你聽我指點,包管你可以住西灣。”
我瞪大眼睛。
三
我挽著手提箱,肩上背了個大旅行袋,依著治平給我的地址,乘的士來到一幢大廈前。
下了車一看,才知道大廈其實在南灣,心裏有些懊惱,早知道是南灣而不是西灣,我就不用在碼頭等的士,搭巴士也差不多了。我有了使冤了金錢和時間的感覺,不禁暗罵了治平兩句。真氣人,香港人總是南西灣不分的。
我按了大廈的對講機,聽到的是一陣沈而響的老聲,那大概就是治平曾給我介紹過的,他的同窗好友的父親,曾關顧他不少生意的沈世伯吧。
“呵,是王小姐?請等等。”
等了好一會兒,電閘並沒有打開。我拎著行李,臂膀也有些酸了,門依然關著。
怎麽搞的?這麽久還不開門。我心裏在嘀咕,今回怕上了治平的當吧?要不是他說他這個沈世伯在戰時曾當過報人,又教過書,是個“知識份子商人”,一定和我談得攏,我才不會那麽巴巴的摸上一個陌生人、而且是有錢的陌生人的門口。
這“等等”,足足使我等了超過五分鐘,我按捺著,有好幾次想再按對講機,但忍住了。
就在這個時候,電閘打開了,一個上身穿著文化衫,下套一條淡灰西裝短褲,足踏皮拖,體格魁梧,圓目闊面的老年男人出現在我的眼前。說他是老年人,嚴格來說是說不過去的,他雙鬢微白,兩眼烱烱有神,使人感到,他的年齡可能是介乎壯年與老年之間。
“是王小姐吧?對不起,讓你等久了。”老者說。
“你是沈萬鈞先生吧?”
“不要客氣,叫我沈伯就可以了。”
我有些意外,想不到電閘不立即打開,是因爲他要親自下來接我。他其實只要按一下掣,開了門就可以了,我可以自己乘電梯上樓。
“剛才我太急了,入錯了上樓的電梯,哪知電梯上到頂樓又給人按住,等了差不多兩分鐘,才給他等到家人出門口。他的家人既然未能下樓,應該先讓我下去嘛。”沈伯一邊搶著替我拎箱,一邊給我解釋原因。
我的臉頓時一陣熱,剛才真是小人之心。
進入沈家,心裏即時舒坦起來。偌大的兩廳四房西班牙式公寓,佈置得明快簡潔。客廳是一式的紅木家具,黑得閃亮。最令人矚目的,是挂在大廳正中的一幅字,上面只得兩個粗獷蒼勁的大字,仔細一看,原來是“糊塗”。
我失笑起來,深感主人的幽默。
沈伯見我笑,便道:“做人最緊要是難得糊塗,事事認真,壽命可能要短三分之一。”
他領我進入房內。“小兒剛好在半年前結婚,婚後搬了出去,這個房原來是他的。”
只見滿室都是車與車手的海報。
“令公子一定很喜歡車,是不是?”我問沈伯。
“他說只要不賭不嫖,玩玩車總是種健康嗜好。”
“喜歡這個房間嗎?”沈伯一雙手支住房門。那張滿布滄桑的臉上掠過一絲愉快的笑容,黑白參半的鬢腳,襯上那張方臉,還有那眉宇間的俊氣,我猜想他年輕時必定是個有魅力的男人。
“實在太好了。老實說,我做夢也沒有想到自己可以住上這樣的房子。”在這位老者面前我有一股坦白的衝動。
沈伯笑起來了,“到底是澳門女孩子,說話總是老老實實的,你未婚夫說——”
“我未婚夫?”我愕然。
“我是說治平,治平不是你的未婚夫嗎?”這一回是輪到他詫異起來。
我什麽時候訂婚了?我心裏暗罵了治平一聲,那死鬼!但口裏不好否認,只有“嗯”的一聲,含糊帶過。
“治平一說他的未婚妻原是澳門人,我就大表歡迎。因爲有些香港小姐是不容易服侍的。”他笑著說。
“打擾你真不好意思,我原來準備租房子的,但治平——”
“你就當這裏是自己的家好了,”他打斷我的話柄,不讓我說下去,“你可以在這裏做自己喜歡做的事,咦,你的行李很重,”沈伯將我的小皮箱放到幾子上,“讓我猜一猜,是——書,對不對?”
“嗯,你真聰明。”我由衷地讚歎。
“當年香港淪陷,我由香港偷渡來澳門,行前左思右想,結果還是挑了幾本書隨身帶著,出門的時候還被母親罵了幾句哩。如果是書,一掂起手就會知道的。”
“你當年帶回澳門的大概是工具書和參考書吧?”我將小皮箱裏的書拿出來,一本本地放進床頭的書架上。
“咦,你怎麽知道的?”
“我還知道你是報界的老前輩哩。”
沈伯顯然樂不可支,“一定是治平告訴你的,那也沒有什麽大不了,比起你這位才女——”
“才女?”我瞪大眼睛,“在彌敦道上走,一個光管招牌跌下來,砸死了三個人,其中兩個是才女了,香港地,遍地都是才女呢。”
沈伯哈哈大笑起來。
“年輕人,想不到你講話會有那麽尖刻。”
只短短的一個鍾,我和沈伯已經熟落得有如經常見面的世伯和世侄女了。
“令千金正在上班?”我忽然記起治平說過,沈伯有個愛如掌珠、年華雙十的女兒。
“不,她剛去旅行了,她和未婚夫一起遊歐洲,大概要三個月左右才回來。”他提到女兒歐遊,适才的那種興奮神情立即消失了,臉上掠過一絲只有仔細觀察才察覺得出的不悅。
這個話題不好由我繼續說下去,我告誡自己。
這一天的晚飯,我吃得前所未有的愜意。沈家公寓前面還有一個大得驚人的露臺,面積足有三、四百方尺,簡直就是一個小型露天舞池。傭人將晚飯開到露臺上,我在橙紅的炮仗花藤棚下,在香花美木叢中享受美味的晚餐。
治平說得對,他說沈萬鈞一定適合我。他是那種同青年人在一起使人不覺其老,而又很有味道的“知識份子商人”。你同他談話,天空海闊,他幾乎可以無所不談。
我很驚詫他爲何在精力仍然如斯旺盛的時候就退休。
“沈伯的精神這樣好,其實還可以大幹十年嘛。”我說。
“如果照我自己的意願,我幾乎想大幹二十年。可是我去年查出有血壓高,小兒亦多次勸我退休,我想人生是沒有一百年的,一念之下,便毅然退休。”
沈伯說到“毅然”退休,惹得我笑了起來。
“是不是後悔了?”
“是有一些的,尤其是當屋子裏只有我一個人的時候。”
我想沈伯沒有理由不寂寞,偌大的房子只得兩父女居住,而且聽他的口氣,他的女兒十分活躍,經常同男友外出參加社交活動,家裏就只留下他和老女傭。
“家裏沒有年輕人,有時候簡直使人覺得死氣沈沈,但現在的年輕人,是不會留在家裏的,他們與父親有很深的代溝,有自己的世界。我是懂得接受這個事實的。”沈伯苦笑著說,像是向我解釋,又像是提醒自己一樣。
我到沈家一連六天,不單止見不到沈萬鈞口中的“小兒”沈安,連他打回家的電話一個也沒有聽到。
直到第六天晚上,那是周末的夜晚,我陪沈伯在露臺弈棋,忽然電鈴響,我以爲是女傭珍姐買宵夜回來又忘記帶鑰匙,便叫沈伯坐著,由我去開門。
打開木門,只見外面站著一個高大個子,眉宇眼目,完全是沈伯的“年輕版”男子。
“閣下是——”我依然要證實他的身份才可以開門讓他進來。
“我是來租房的。”他露齒一笑,也是沈萬鈞式的。
我忍不住笑了起來,把鐵門打開。
“沈先生,我是——”
“是治平的未婚妻,王玉琅小姐,你的電視劇是不是關起門來寫的?”
我給他逗得哈哈大笑。
“笑什麽?”沈伯從露臺傳來問話聲,待見到兒子出現,異常欣喜。
“安兒,來,我給你介紹。”
“不用介紹了,治平兄早幾天給了我電話,告訴我他的未婚妻來了這裏,我一直忙著,沒有來探望王小姐。”
我非常惱火治平背著我在沈家人面前口口聲聲稱我爲未婚妻。
“我們還未訂婚的。”我淡淡地更正,一邊抑遏自己的不悅表情。
“呵,治平真高明。”他聳聳肩,沒有再說下去,只是由入門口起,視線一直沒有離開過我,這使我有點局促的感覺。
沈萬鈞一直都在眯著眼睛笑。
沈安環視露臺一周,視線又再回到我的身上。“我同治平讀大學時住同一個宿舍,近年又一直都有生意來往,是一對好朋友。”
“他也曾在我面前提起沈伯和你。”我故意也盯住他,他察覺到了,將視線移開。
“沈太太好嗎?今晚見不到她,真是遺憾。”我說。
我這句說話似乎提醒了沈伯,他問兒子:“安兒,今晚爲什麽不同伊蘭一起回來?”
“她今晚同一班舊同學有約,所以我才獨個兒來了。”
這時候,珍姐買了粥和油條回來,我們便在露臺一起吃宵夜。
“安兒,明天有沒有空?”
沈安一愣,停下筷箸,問道:“爸爸有什麽事嗎?”
“明天是你祖母和媽媽的死忌——”
“爸,那些死人的事情,你不要老記住它吧,什麽生辰死忌,人都死了,記著這些日子是沒有意義的。”
沈伯溫和地笑笑,並沒有怪責兒子:“你不如說你沒有時間陪我去拜祭媽媽吧,還來教訓我。”
沈安向我做了個眼色,“我爸爸老是將祖母和媽媽的死忌當作大日子。”
“我陪你去就是了,沈伯。”我連忙應道,“我有的是時間。”
“王小姐說得對,上墳這種傳統活動,現在已不流行了。等會我在祖先面前上一柱香,我想媽媽和祖母也會體諒我事忙的。王小姐,我這就多謝你了。”沈安說。
沈伯向我苦笑,但並沒惱怒的成份在內,這一笑,仿似一種解嘲。
“王小姐這幾天閑著,有沒有遊覽過澳門的風景?如果有興趣,過兩天晚上,我可以來替你做導遊兼司機……”
“阿琅是澳門人。”沈伯笑著打斷兒子的話柄,“以前在這裏長大的。”
沈安“噢”了一聲,攤了攤手。
“聽說王小姐是個編劇,那麽你住在這裏一定會得益不淺,我爸爸最喜歡說當年。如果你有耐性,他可以詳詳細細的給你講一頭半個月,我爸爸的經歷十分豐富,雖說比不上傳奇,但也頗多波折哩。你聽了之後,足夠編出三套劇來。”
沈伯但笑不語。
“是嗎?”我有點興奮,“我還未聽你說過什麽故事呢。”
“你老纏著我教英文,我連嚕嚕蘇蘇的時間也沒有哩。”
“咦,爸現在當起英文老師來!”沈安捉狹地趨前身子,“還有沒有教王小姐認摩斯電碼?”
沈伯有點不好意思地笑了起來,“你不要笑我,雖然現在的通訊設備先進,但在原始的條件下,摩斯電碼還是用得著的。”
我丈八金剛摸不著頭腦。
沈安解釋:“我爸戰前在香港做過報館,先後工作過幾個部門,其中曾做過收電報工作。喏,就是那些戴起耳機收聽三長兩短、三短兩長的工作——”
“呵,有趣極了,”我想起了特務和發報機,“原來沈伯會發電報和收電報哩。”
“有趣?”沈伯瞪了我一眼,“緊張得要死哩。你記性這樣好,又喜歡學東西,本來學這個最適合,可惜現在學了也沒有用了。電報機這樣普遍,收電報實在太方便了。”
他慨歎起來,好像讚歎時代的進步,又好像感歎時間的流逝。
這一晚,沈伯給我講他戰前在香港報館工作的情況,說到他爲生活所迫,有個時期要兼晚報工作,整天坐在收報機前,做到幾乎精神崩潰。
我相信每一個成功人士都有他的一段奮鬥史,但聽沈伯講過去的艱苦經歷,和他今天的富裕生活比較,我還是幾乎不相信,昔日差不多兩餐不飽的窮書生,會變成今天的富商。
“你知道我是怎樣撐下去的?我每天得吃半片生化力量片。”
原來所謂“生化力量片”,就是當時市面上流行的興奮劑。
就在沈伯大講“生化力量片”的時候,沈安吃完了粥,長長的打了個呵欠。
沈伯住了嘴,望著兒子。
“這,倦了就回家睡吧。”
“家?這裏不是我的家嗎?”沈安聳聳肩,他的小動作總是比較洋化的。
“你不要嘴硬,待會伊蘭見你不回去,不興師問罪才怪。”
“爸,不要將男人說成這樣窩囊。”沈安伸了伸懶腰,然後起身,“我今晚就在這裏睡。”他瞟了我一眼。
“不成,”沈伯認真起來,“你的房給阿琅住了。你還是回去吧,我向來最怕看人兩口子吵架的。”
沈安露出一個無可奈何的笑容,對我說:“你占了我的房間,小心我找你算賬。”
他到底還是走了,臨出門時,他回頭對我說:“我爸爸掃墓有一個很奇怪的習慣,他每一次都總是用同一種花的,這個習慣,二十幾年來沒有變過。”
沈安走了。我有一個奇怪的感覺,他今晚是不是說話說得太多了?聽沈伯說,以前他這個兒子每天同他談話,例不會超過十句的。
四
第二天清早,沈伯一早起床,恭恭敬敬地給祖先上香。
對佛虔誠的女人我見過不少,但如此認認真真地給祖先上香的男人,我所見不多。
他看見我在一旁抿嘴笑,便說:“我年輕時是不拜神的。那時候在香港的教會書院讀書,幾乎信了教,很使母親生氣。後來母親死了,我天天給他上香,逐漸成了習慣。”
他真是一個難得的孝順子。
上過香,吃了早點,沈伯帶我到花店去。
“沈先生去拜老太太,是嗎?”花店的女主人一看見沈萬鈞,竟道出他的來意,“今早的黃蘭很漂亮,花也多,真是好像知道你一定會來買的一樣。”她顯然對於沈伯的祭祠活動十分熟悉。
沈萬鈞買了四株黃蘭,配上幾棵芒草,分成兩束。那兩束黃蘭拿在手裏,但覺暗香陣陣。
“你歷來掃墓都是買黃蘭的?”
“不一定,有時候沒有黃蘭,我就用白蘭。”
手中的黃蘭花很多,每一束足有七、八個花。淡黃的花瓣襯著濃黃的芯,給人一種無限嬌柔而又雅潔的感覺。不能說我喜歡蘭花,它太不合群也太柔弱了,見到蘭花總會使人想起“岩爲幽居獨自憐”,不過,它確是有一種與群花不同的獨特風韻的。
“琅,在想什麽?”沈伯用手肘碰了我一下。
“我在想,你每一次掃墓都用蘭花,一定有一個故事。”
我睨了沈伯一眼,發現他呆了一下。
“來,車來了,我們快截住它。”他伸手截住一輛街車。時間顯然並非那麽逼迫,我覺得他在迴避我的問話。
“家母在四十年前的今天逝世,”在車上,沈伯接過一束蘭花,“她其實是餓死的。你大概也聽過一元四兩米的故事吧?”
我點點頭,那是一個十分遙遠而又陌生,但想之立即使人內心疼痛的記憶。
“她入土那一天,我窮得連香燭也買不起,是一位朋友在自己的小天臺上剪下兩枝黃蘭,一束芒草,就此送她上山。”
時隔四十年,沈伯談起這件往事,聲音低沈得使人懷疑那僅是昨日發生的事。
他別過臉去,張望車窗外的藍天。計程車在大橋上爬行,外面的海闊天空,使人有一種豁曠的感覺。但我看見沈伯的眼神透著一絲深沈的憂鬱,這是我上沈家一個星期以來第一次見到的。
“沈老太葬在氹仔?”我打破沈默。
他回過頭來:“是的,我們沈族在離島有一塊墓地,很大的,家母過身時,我連板也買不起,幸虧一些族兄弟自己用多餘的床板給她造一副棺。下葬那天,天下著毛毛雨,我們乘一隻小艇,就這樣送她過去。”
我相信那一定是個很悲慘的回憶。沈伯的眼睛有些濕濡。
“那時候你還沒有結婚吧?”我問他。
他怔了怔,然後緩緩道:“那時候窮得飯也吃不上,又怎樣成家?”
我一笑,敲了敲腦袋,“我真蠢,連加數也不會計。治平同沈安是同學,沈安決計不會超過三十歲,你怎麽可能在四十年前就結了婚呢?”
沈伯苦笑,想說些什麽,但終於又沒有說了。
一路上,我們都默不作聲。車子終於來到一個僻靜的私人墳場門前,沈伯吩咐計程車司機在路旁等候。
入到墓園,但覺樹影婆娑,墓園的圍牆掃上白灰,給人一種憩靜安寧的感覺。
“這真是一個極佳的最後歸宿。”我止不住讚歎,沈伯給我逗得笑了起來,方才的沈鬱之氣,一掃而空。
“我的最後歸宿也在這裏。”沈伯一邊領我走進一條小路,一邊道。
“你的意思是說,你給自己留下——”我不好意思說下去,生人留死地,那畢竟是令人混身不舒服的意念。
“待會我帶你去看我的‘最後歸宿’,現在先去祭祭安兒的媽。”
話未說完,沈伯停在路旁一個墓前。墓旁一塊紋理清晰的大理石碑上刻著“沈門李氏之墓”,旁邊刻有生卒年月,另外還有一張發黃的照片。
由石碑上的生卒年月來看,沈太太是在十九年前過身的,那即是在沈安的妹妹沈樂出生後一年去世的。沈伯足足過了十九年鰥居生活。
沈伯將手上的一束黃蘭放到墳前的石砌花瓶上,又用手從附近的一個水喉掬幾口水,濕潤瓶底。
“來,讓我來。”我打開手提包掏出小方巾,到水喉旁將巾濕透,再把水扭到石瓶上。
沈伯滿意地點點頭,立直身子,在墳前鞠了個躬。
我忍住笑,我沒有見過有人是如此給妻子掃墓的。
逗留了一會,他帶我走到另一條小徑上。
“沈伯母去世的時候還很年輕,她生的是什麽病?”
“肺癌,她是很好的妻子,也是個偉大的母親,她懷著樂樂的時候發現肺癌,醫生要她接受放射治療,她沒有信心,又怕影響腹中的孩子,所以拒絕了。我直到樂樂生下來,才知道這件事。”他的聲音忽然沈了下來,“她是個很好的妻子,不過,她來不及等我發家,便離開人世了。”
頓了頓,他又繼續說,“我虧欠她實在太多了。”聲音小得像說給自己聽。
突然沈伯止住腳步,呆呆地盯住不遠處的一個占地相當廣闊的墳墓。
我一眼瞥見在墓前嫋嫋擺動的一束黃和綠。
沈伯猛地加快腳步,三步並作兩步急步來到墓前蹲了下來,仔細察看插在石瓶上的黃花綠葉。
我拿起手上的黃蘭一看,頓時呆住了;怎麽會是一模一樣的?
石瓶上的黃蘭除了較爲瘦弱之外,幾乎一枝一葉,和我手上的一束儘是一樣,而且還有那兩株芒草!
我的腦際立即閃出沈安的影子。
“你的兒子真會同你開玩笑。”我噗嗤的笑了起來,“昨天才說沒有空掃墓,今早卻比你更早呢。”
沈伯搖搖頭,“不會是安兒。”
“爲什麽?”
“如果是安兒,他媽媽的墓前一定也會有一束的。他從未見過祖母,不會將花放到祖母的墓上而不理媽媽的。”
我想想,也是道理。只見沈伯滿臉狐疑。
“不是你的什麽親戚,堂兄弟或同姓兄弟之類來過吧?”
“我的堂兄弟已全部在外國,在內地也只得一個哥哥,不過他在老遠的北京,又怎會到這裏來給母親掃墓?難道——”
他沒有說下去,緩緩地站了起來。
我等待他那“難道”兩字的下文,但他並沒有說下去。
“我去找管理人,問問他今早有什麽人進來過。”他似乎非常迫切地想知道插花人的來歷。
但我們畢竟失望了,墓園看守人說,他今早在老遠的東邊除草,沒有看見任何人進來,換言之,如果有的話,他也看不見。
沈伯異乎尋常的緊張,使我直覺這束花內有蹺蹊,我很想探問,但不知從何入手。
不久,沈萬鈞的神態回復自然。“算了,不要去猜獻花人是誰了,反正有人給我母親墳前插花,也是件好事。”
他恭恭敬敬向墳墓三鞠躬,神情十分肅穆。
這時候,我才發覺沈老太夫人墓旁有一塊頗大的空地,用疏疏的木柵圍住,四周還種上幾株柏。
“這就是我的另一個家了。”沈伯用手指了指那塊空地。
我的訝異到了極點;沈萬鈞爲自己留下的墓地,不在妻子的旁邊,卻在母親的墓旁,實在使人費解。
“我希望有朝一日,假若我也去了的時候,我們母子可以相見。”
我輕輕地搖搖頭,幾乎不相信世間會有如此懷念自己母親的兒子。
“沈伯鰥居十九年而沒有續弦,沈伯母在天之靈,大概也感到安慰了。尤其是她去世之後,樂樂僅得一歲呢。”
“婚姻真是一件微妙不過的事情,有時候不到你想與不想,你的腳步自自然然就要向著這個方向走。沒有人強迫你,但你一定得這樣走。”
我完全聽不明白他這幾句話的意思。他是指現在,還是過去?是別人,還是他自己?
“沒有感情的婚姻,一次便已足夠。”沈伯突然硬生生的刺出一句,“再來一次,太多了。”
他垂下頭來,顯然有很大的感觸。刹那間,我明白了他爲自己留下的墳地爲何會在母親側而不在妻子旁的原因了。
“內子是一個極好的女人,你不要誤會。”沈萬鈞朗聲道,像要拂去些什麽似的,“我今日說話太多了。”
他的臉又回復了笑容,是無可奈何地苦笑的那一種。
我們一起動手將墳頭的雜草除去,又把帶來的一束黃蘭插在石瓶上。兩束蘭並在一起,將瓶子填得滿滿的,花迎著秋日的金風,在荒涼寧靜的墓園內搖曳著,自有一種蒼涼的美。
我挽住沈伯的手,離開墓園,在行經妻子墳前的時候,沈伯舉手做了個再見的姿勢。
“沈伯,聽你說,以前的生活過得很苦,同現在的生活簡直是雲泥之別,你是什麽時候開始發家的?”
沈萬鈞苦笑:“是在妻子死了之後。所以說造物弄人,當年辛辛苦苦同我一起挨的人早已化爲一坯黃土,我現在獨享安樂的生活,是並不那麽開心的。”
“你當年幹的是報館工作,後來又怎麽會轉行做生意了?”我對他過往的經歷十分感興趣。
“我由香港到澳門後還教過書。你知道,這兩個都是餓不死飽不活的行業。”
“我想,大概是老太太死後,你才憤而棄文從商的吧?”我想起他沒有錢買香燭的故事。
“嗯,”沈萬鈞有些愕然,“是的,不過是在家母過身後一段日子,因爲一件事,才激起我放棄文化工作,努力賺錢。”
“可不可以讓我知道,是哪一件事?”我小心地探問。
“你真不愧是做編劇的,總喜歡聽故事。其實你做記者更適合,因爲你有打破沙鍋問到底的能耐。”
我靦腆地笑了起來,但看看他的樣子,不像是對我有些什麽不滿,於是又覺釋然。
“沈伯,我直覺你經歷過一次十分哀婉動人的戀愛,我從你的眼睛可以看得出來。”
沈萬鈞笑了,這笑直使人內心感到蒼涼。他的嘴角滲著一絲慘然。我從來未見過一個六十歲有多的男人在被人提及年輕時的戀情時會有如此淒然的表情。老實說,話是我順口說出來的,但他的反應使我感到歉疚。
“對不起,沈伯,我太多言了,請你原諒。”
“不,不要緊,這不是你的錯。有時候提起不愉快往事是要勇氣的。因爲這仿似用手去揭一塊已經結了痂的傷口一樣,硬痂之下,依然是血淋淋的一片。”
我們回到計程車上,這往後的一段路,我噤若寒蟬。
回到沈家門口,已經是中午一時了。我們下了車,不意被一輛大型房車斜駛過來,攔住去路。
“呵,是安兒,還有伊蘭。”沈伯頓然開心起來。
銀灰色的寶馬車前座玻璃窗落下,有人伸出頭來,微笑著。原來是沈安,他今天穿了一套藍白間條的西裝,襯上深藍色的領帶,顯得份外俊俏。沈安鄰座坐著的大概就是沈伯口中的“伊蘭”了,她化的妝很濃,但還不失是個標致人兒。
“爸,我等你足足半個鍾有多哩,我打電話來,說你早上八點多已出去了,我便提早下班直來找你了,原以爲早一點可以容易找到位子吃飯。誰知道你竟磨蹭到現在。”沈安一邊說著一邊開車門。
“你沒有約我嘛。要是一早約好,我會早點回來的。”
我和沈伯進了車,沈伯瞟了媳婦一眼。她微微側過身子,向公公點了點頭,就算是招呼。她的表情告訴我,他們確是在車裏等待超過半小時了。
“這是王玉琅小姐,”沈安側過頭去,對妻子說,“是治平的未婚妻。喏,就是我讀大學時的同學李治平。”
“是那個經常來我們香港總行拿訂單的昆侖電子廠老闆?”伊蘭問丈夫,語氣頗爲自得。
“治平的生意不限於電子,最近還同人合股搞水泥。”
“呵,我記起來了,單也是我們給的。”
伊蘭兩次三番在我面前提到治平的貨單來源,我有一種受侮辱的感覺。
而且在沈安口中,我還是治平的未婚妻!
我一肚子不高興,但發作不得。
“呵,我倒是忘了繼續介紹。”沈安把車開著了,正想踏油門,突然拍一下額頭,轉過身來對我說:“這是內子伊蘭。”
伊蘭轉過頭來,動了動膊,我以爲她要同我握手,便也伸出手來。可是,她只是略略的點了一下頭,便又轉過身去,我抽出的手停在半空,幸而還未伸到前面去,只好將這個動作化作搔癢。一邊心裏在氣自己:你的反應倒也太快了。
車來到一家酒樓門口,我和沈伯先下車。伊蘭並沒有下車,依然跟著丈夫去找車位。
“伊蘭的性格比較任性,你可能不大習慣。”沈伯一邊上樓梯一邊對我說,他顯然看得出我剛才的尷尬來。
“她哪里算任性呢,更任性的女孩我也見過。有一回在酒樓見一個女孩將桌面上的杯杯碟碟在衆目睽睽之下乒乒乓乓地擲在地上,她的男友登時嚇得目瞪口呆。”
我原以爲講一件可笑的事來驅散沈伯的不安,但他並沒有笑。
“娶這樣的女孩做媳婦,可真夠受。”
我聽出他這句評論別人的說話,敲的是另一種弦外之音。
上到酒家,侍者立即迎上前來。不用說,沈家父子是這裏的老顧客了。
“呵,沈老先生爲何不先來個電話叫我們留座?”部長說。
儘管酒樓內已是高朋滿座,但部長還是給我們弄到一張靠近窗子的小桌。從窗口望出去,遠近海景一覽無遺。
坐了一會,沈安夫婦也來了。侍應殷勤地過來招呼。
伊蘭取出煙包,侍者立刻給她點煙。原來沈安夫婦都是抽煙的。
沈安將煙遞了過來。
我輕輕搖頭擺手。
“做電視的人,很少不抽煙的吧?何況還是編劇的。不抽煙哪來靈感?”沈安笑著將煙包收回。
“也不是每一個電視人都抽煙的。有時候抽煙只是一種習慣手勢,人家拿出來,你總得抽一口,久而久之,便自己也要掏腰包來買煙了。”
“那末,你是不抽煙的嗎?”沈安續問。
“來澳門之前仍然抽的。不過,來了之後,就沒有抽了。”我笑道,“第一天晚上我上床看書的時候想抽,但找遍整個房也找不到煙灰盅,在廳間也找不到。我向工人要,她說老爺最怕嗅煙味,家裏是例不設煙灰盅的。如果我要,她可給我一隻碟。我想想這也罷了,既然沈伯伯怕煙,這或許反而是我的一個戒煙好機會。結果沒有抽了,就這樣,我那兩包煙放了一個星期,依然紋風不動。”
沈伯驚奇地說:“原來你是抽煙的,爲什麽不早跟我說?我有煙灰盅放在房裏,是準備給客人用的。”
“幸虧我當時沒膽子跟你要煙灰盅,否則我戒不成煙了。”我笑道。
“戒了也是好事,吸煙畢竟對健康不好,而且又迫著旁人吸你的廢氣。”沈伯說。
我忽然發覺一直不哼聲的伊蘭手拿煙並沒有抽,香煙端上挂著足有半寸長煙灰。她的臉沈了下來,顔色十分不好看。
沈安卻若無其事,只顧點菜。
我連忙扯開話題,轉向伊蘭答訕,不想沈伯繼續討論“廢氣”問題。
“沈太經常要港澳兩邊走,工作很忙吧?”
“可不是?真是賺一個錢也不容易的,哪有你們做編劇的好?關起門來寫寫寫,便又賣錢了。”她輕輕將煙灰一彈,又深深的吸了一口,她抽煙的模樣非常老練,完全是一種女強人姿態。
“搞創作過程是很艱苦的,你們有時候一個電話就是一筆大生意,寫劇本在創作之前還要花許多時間搜集資料。哪有你說得那麽容易?”沈伯有點替我不平。
“也不見得是那麽艱苦的吧?”伊蘭睨了公公一眼,“你看最近那個什麽青春劇,簡直幼稚之極,完全是閉門造車之作,咦,那個劇是什麽人編的?不是你的吧?”
我的臉火辣辣的,有如給人重重的摑了兩下。平日在小巴在公共場所內偶爾聽入批評我所編的劇的劇情,我還會胸口蔔蔔地跳起來。現在這樣給伊蘭奚落,我一時間頓覺不知所措。
“那個劇是我主編的。”我儘管尷尬,但還是有承擔事實的勇氣。我極力抑制自己的情緒,儘量表現大方。
“呵,原來是你的大作,真對不起。”她的口在道歉,臉上的表情則流露出一種經過細微觀察才可以看見的快意。
“那套劇也不錯嘛。”沈伯盡替我辯護。
沈安也有些窘,連忙將話題拉開。
“王小姐在澳門逗留,大概是想構思一個新劇本吧?”
“她準備——”沈伯想說些什麽,但我的眼色制止了他。我的意念還未對治平說呢,我不想在事情未有把握之前給到處張揚。
“她真的準備寫一個劇本。”他改了口。
“打算用些什麽題材?”沈安笑問,他顯然極感興趣。
“我想寫一個溫情劇。”
“如何溫情法?父子情?男女情抑或少年初戀?”
“我或許會寫一個暮年之戀的故事哩。”我瞟了沈伯一眼,半帶玩笑半帶真。
沈氏父子聽罷不約而同的哈哈大笑起來。
“老骨頭還談戀愛?不笑掉人家的牙齒才怪。”沈伯笑道。
“你的觀衆物件是什麽?是六、七十歲的老頭兒和老婆婆?”沈安道。
伊蘭一邊呷茶,一邊微微笑,她大概也覺得這個意念很可笑。
“不過,老人家是否也有驚天動地的愛情故事,我們是沒有發言權的,還得請教爸爸才是。”沈安俏皮地拍了拍沈萬鈞的手背。
“好,等我熱熱鬧鬧的鬧一場戀愛,先做個實驗,才向你們報告結果。”沈伯又回復了風趣,早上那件懸疑的事,此刻已不在他臉上留下痕迹。
我忽然又想起那束在風中搖曳的黃蘭。
“年輕的不算,老夫少妻,金錢買賣,不算戀愛。一定要兩個都是老人。”這個話題引起了伊蘭的興趣,她興致勃勃的加入笑話團,适才的冷臉孔融化了。
“假使爸爸真的鬧戀愛,我一定給他打氣。不過,這個可能性真是微乎其微,難過中六合彩。”沈安道。
一個在壯年時代都不肯續弦再娶的男子,到暮年才再過“第二個春天”的可能性,實在很低。
這餐午飯,全賴開沈伯的玩笑,氣氛才和諧起來。在談笑的當兒,我發覺伊蘭詞語鋒利,開家翁的玩笑,當朋友一樣。
飯後,沈安送我們回去,臨分手的時候,伊蘭對我說:“如果李先生有空來澳門,請和他一起上我家坐坐。”
一頓飯之後,她對我的氣焰收斂了,變得溫和起來。
這天晚上,治平從香港打電話來。
“來,我給你接到房裏聽,”沈伯放下話筒,將我趕入房,“放心講吧,線接了進來,外面的機是聽不到的。”
他走出房,順手帶上門。
我有點不好意思,但衷心感激沈伯的細心。
“琅,你怎麽樣?住得開心嗎?”
有個多星期沒有聽到治平的聲音,現在大家兩地相隔,反而有些挂念他了。
“唉,難怪蘇珊說,解決吵架的惟一方法就是分開了。”我有感而發。
“什麽?你要和我分手?”他神經質起來。
我失笑,“你的IQ真低,連這句話都聽不懂,活該給人丟掉。”
“呵,你這淘氣鬼。”他也笑了,“住了個多星期,和主人家的關係怎樣?”
“關係良好。”
我告訴他,現在我每天都同沈伯在一起。沈伯待我極好,花大量時間教我英文。
“最慘是我的時間表規定,在家裏早上只准講英語。我不知有多狼狽。”
治平呵呵的笑了起來,“沈伯真好,這回你可真要好好地學了。他是戰前香港名牌書院的畢業生,英文底子極好,你要努力才是。”
我們聊了一會,快要收線的時候,他忽然問道:“你見過沈安沒有?”
“見過。”我將那天晚上沈安回家的事告訴治平。
我提及沈安開玩笑說要留下來過夜時,治平沒有答腔。
我一直講下去,談到沈安結果還是回了家,治平竟不哼一聲。
“治平?”我在電話中叫,“你睡著了?”
“沒有。”他應我,“你見過他的太太沒有?她是個比較厲害的女人。”
我忽然想起白天伊蘭三番四次提到治平的訂單是他們給的事。
“喂,你是你,我是我。我和這個女人打交道,如果使你丟了訂單,可不關我的事啊。”
治平急了起來,“琅,甯得罪君子,勿得罪小人。這是今古明訓,你犯不著去開罪她嘛。”
我有些氣,“你訓我些什麽;就算訂單是她的,要不是你的廠有能力,她也不一定要給你了。這個關係是互惠的。說不上誰求誰。”不過,我告訴治平,目前她對我也算友好。
“琅,你是個很討人喜歡的女孩。我很有信心,沈家的人一定會喜歡你。聽你這樣說,沈伯簡直把你當作女兒了。”
不知怎的,治平的說話使我有點不高興。但又理不出那絲絲不高興的頭緒。
“好了,你好好休息吧。給我問候沈伯,我也許過兩星期會來探你。”
收線之後,這個星期不時思念治平之情突然消失,只覺胸口有些煩悶。
重陽前夕,沈安夫婦回老家吃飯。飯桌擺開,即接到一個長途電話。
“是樂樂打回來的。”工人珍姐緊張又興奮道。
沈伯立即拿起話筒,一談就是十分鐘,然後沈安和伊蘭也談了一會。
放下電話,沈伯並沒有談女兒,我有些納罕。反而伊蘭倒滔滔不絕。
“樂樂真棒,在巴黎一口氣買了幾萬元衣服。楊志傑出手就是闊。”
沈安默不作聲,只是一個勁的睨住太太。
沈萬鈞的臉拉了下來,沈得很。
伊蘭擡頭一看,察覺了,輕輕地撇撇嘴。
“爸爸,明天重陽節公衆假期,我們去兜兜風,去離島吃餐飯,好不好?”沈安道。
沈萬鈞若有所思。
“怎麽樣?”沈安用手肘撞了撞父親。
“明早我想去一去墓園——”
話還沒有完,沈安已經叫了起來:“又是墓園,爸,你上次去過才不久。”
“我自己去,又不是叫你陪我。”
伊蘭這時候不耐煩起來,大聲叫工人:“珍姐快開飯,等會我們還有節目。”她轉頭對丈夫說:“不要叫我去上墳,我平生最怕到那種地方去。”
待伊蘭轉過身,我悄悄對沈伯說:“我陪你。”
沈安有些歉疚道:“爸,我陪你去吧。”
沈萬鈞擺擺手,態度詳和,顯然並沒有生兒子的氣。
沈安沒有再堅持,看來他原意並不想去。
“中國人真奇怪,一年有兩個掃墓的日子。”沈安訕訕地道,像是給自己解嘲。
五
翌晨我起得很早,以爲自己早起,誰知沈伯早已打點妥當。
“你真的想陪我去?”他坐在沙發上,微微笑道。
“你不想我陪你去?”我狡黠地反問他。
“你的好奇心很重,很有興趣打探一些事。”
給沈伯一語道破,我的臉一下子熱起來。
“假如你不願意,又或者不方便——”
“方便,有什麽不方便?難道我還會有豔遇?”他失笑起來。
結果這一次掃墓,一切由我來作主。我不要黃蘭與芒草,換了紫羅蘭和淡紅的康乃馨。
一路上,沈伯一反常態,一直都是保持緘默,我甚至還察覺到他有一絲絲不安。
我們來到沈族墓園,沈萬鈞沒有像上一次那樣留住司機,反而將計程車遣走。
“回頭我們根本沒有法子截車的。”我提醒他。
“我們可以走路,由這裏最多走三十分鐘就有車站。”
我們進入墓園,但覺荒涼如故。
“今天是重陽,爲什麽竟沒有人來掃墓?”我說。
“你看看表,現在才九點。況且,沈族許多人都已出洋,祖先的墓,全賴管理人打理。”
我們在墓園內磨蹭了一段時間,沈萬鈞幾次說走,但腳跟老不移動,我心中已有了一種假設,他是不是在等待些什麽?
紫羅蘭和康乃馨插在白石瓶上,兩束枯死的黃蘭垂跌在地上,芒草由綠變黃。
沈俯下身,將枯萎的枝葉拾起。
“要不要將它埋葬?”
他擡起眼睛,搖了搖頭:“我不是林黛玉。”然後又補充一句:“你聰明得近乎可惡。” 說完,他笑了。
“好了,你的憑吊該完了吧?我的肚子正咕咕響哩。我們走出市區好不好?”
結果,我們真的步行出市區。
“沈伯,你說今天會不會有人給老太太的墳獻花?”
自從上次掃墓之後,沈伯的言行舉動有了一些變化,尤其是當他一個人在露臺坐著的時候,那種深邃的目光,使人直覺到那束黃蘭必定對他有某種程度的觸動。
“我不知道,世事是沒有法子預料的。這是我數十年來的經驗。”
“例如?”
“例如我在四十年前正在餓肚子的時候,根本沒有想到今天過的會是另一種生活,例如我當初無論如何都意想不到我會放棄自己喜歡的文化工作去同銅臭打交道,例如……”
“例如你沒有想到會娶她爲妻。”好奇心驅使我大膽放肆起來。
“嗯,是的。”沈伯輕輕歎一口氣,“我的經驗是一切計劃都不過是計劃而已。你設想的一切,結果總是離開它原來的軌迹。”
他的口氣,極盡蒼涼。
“我講我的一些倒楣故事給你聽,讓你知道,一個人倒楣起來什麽都是惡運。” 我們來到市區一家酒家歇腳。我一邊打牙祭,一邊聽沈伯的倒楣故事。
“我不是曾經對你說過,四十年前有一件事,刺激我棄文從商?那時候的所謂從商,說出來你會覺得好笑。”
“你做的買賣很特別?”
“其實不算做買賣,只不過是養豬養白鴿罷了。”
“你養過豬?”我瞪大眼睛。
“養過。墓園後的一條街有個很大的農場,原屬我一位族兄的物業。當年農場的豬舍空置,他們家裏人有外匯吃,平日只在場內種點菜,養些雞來自用。那位族兄聽我說想搞點生意做,便提議我養豬。他願意無條件借出豬舍來。但我當時沒有多少本錢,結果他替我想出另一個辦法,改養白鴿。”
“養白鴿成本少一點吧?”我問沈伯。
“不錯,而且歸本快。鴿子長得很快,將乳鴿交酒家,只養幾十天就可以交貨。”
“利錢不錯吧?”
“是不錯的。我的鴿子越養越多,漸漸地鴿場也頗具規模了,可是不幸遇上一次風潮,結果血本無歸。”
“沒有人買你的鴿嗎?”
“沒有人買鴿只是結果,而不是原因。那一年秋天過後,飼料突然短缺,成本暴漲,我的本錢全給鴿子吃光了。由於成本太高,酒家買不起,我當真血本無歸了。”
沈萬鈞夾起一塊雞肉,對著它苦笑。仿佛看見四十年前使他破産的鴿子一樣。
“後來改爲養豬?”
“我已身無分文,而且那時候找職業不像現在容易,還有什麽業可營?我的族兄見我養鴿養得努力,失敗乃運氣之過,便借錢給我養豬。買鴿的酒家亦同情我,同意將殘羹剩飯給我作豬料。不過,我後來依然運氣不佳,待有一些成績,一場豬瘟,又背一身債了。
我忍不住“噗嗤”的笑了起來。
“我們小時候流行的一支廣東兒歌,是你當時的寫照。”
“怎麽唱法?”
“買條蔗又生蟲,買個餅又穿窿。”
“是的,正是這樣。倒運總是一齊來的。”
“你屢屢失敗,一定很受打擊吧?”
沈萬鈞的眼睛閃出一絲無奈。
“養豬失敗後,我已是個債臺高築的人了。又找不到職業,每日都在族兄的家裏挂單。一天又一天,日子彷徨得很。到後來有一件事,給我的打擊更大,結果有一晚——”他頓了頓,“想來想去想不通,便自尋短見。”
他做了一個手勢——上吊。
我很吃驚,沒有想到樂觀的沈伯竟曾萌過短念。“那一件事”給他的打擊,一定是非常致命的了。
“你失戀?”我大膽直率地問。 他點點頭,第一次默認了他在妻子之外曾有過一段戀情。
“呵,那可真要命。”我歎道。
試想想,事業失敗,債臺高築,愛人離去,那真是窮途末路。
“後來又怎樣?”我用手指揩了一下頸,問他上吊的事。
“後來?當然死不了。我在一個小樹林內上吊,豈料給一個放牛童給看見了,大聲嚷了起來,幾個村民便一擁而上,硬是拉住我。”
“大難不死,必有後福嘛。”
“個多月後,我的族兄弟給我介紹,進入一家絲綢莊做會計,我就是在那時候開始學做生意。”
沈伯的運氣由入絲綢莊那天起轉好,到後來還發展自己的生意。
午飯後,我們步出酒家時,天空竟然降下濛濛細雨來。
車站就在前面,但沈伯的腳步卻是朝相反方向走去。
我沒有問,只是默默地跟著他。
“琅,”他忽然停下步來,“你來我家有多少日子了?”
“已經超過一個月了。”
“我有一種很奇怪的感覺,我像是和你相熟了好久一樣。這一個月,十年交情也不過如是。”
我笑,“這大抵叫做一見如故吧。”
“如果樂樂有你這樣懂事就好了。”他歎一口氣,繼續前行。
雨開始綿密起來,我從手提包拿出傘,將它打開。
“不要忘記,我比樂樂大五年。”
“我怕她到五年之後,依然是這樣的不懂事。”
“我是例外的,沈伯,我出道早,十七八歲就出來做事了;而且工作環境又複雜,再蠢的人也會磨得老練。”
“而且你有家庭負擔。獨力支撐一個家,又要供弟弟讀書,實在不簡單。樂樂大概自小給寵壞,她自小失去母愛,人反而更嬌。”
“這大概是一種補償心理作祟吧,你覺得她自幼喪母,便加倍憐惜她,結果便養出個嬌嬌女來。”
“嬌嬌女倒還罷了,唉。”沈伯欲言又止,“我老是希望她能好好地讀書。”
“樂樂沒有興趣讀書?”
“起初雖然是猶猶豫豫,但還是願意繼續讀。但到後來遇上志傑之後,便無心上學了。加上她嫂嫂的慫恿,樂樂便決定不再升學了。”
“伊蘭慫恿她不讀書?”我訝異不已。
“你不知道這女人心裏想的有多齷齪,她說女人橫豎是要嫁人的,找到像志傑這樣身份的男朋友,便應該不可放過他。出外讀書,無異是將男朋友拱手讓給其他女孩。”
“楊志傑是——?”
“楊大坤的幼子。”
“呵,”我恍然大悟。伊蘭說樂樂在巴黎一口氣買幾萬元衣服,楊志傑出手闊綽,我已想到楊必然是富貴人家。只是沒有想到他就是楊大坤——香港上市公司“港澳基建”的主席的兒子。
“但我以爲樂樂無需要這樣做,因她並非灰姑娘。你們的背景也算不錯嘛。在她來說,讀書反而更加合算。”
“如果你是她嫂嫂就好了,最低限度可以對她有好影響。”他忽然發覺自己說錯了話,“我是說,如果你是我家中一份子就好了,樂樂自幼喪母,她跟哥哥的年齡距離又大,自小沒有一個能夠傾吐心事的女性,對她來說,是相當不幸的。”
“好,如果她旅行回來,我們就交個朋友,有機會我會鼓勵她去讀書的。”
“那實在太好了。”沈伯的臉綻開一絲笑容。
我們不知不覺地又沿著來時的小徑走去。也不知走了多久,灰白的圍牆在望了,我們又再來到沈族墓園前。忽然遠處一束明黃映入眼簾,那黃與綠襯在一起份外奪目,我好生吃驚,正想叫沈伯看看,但晃眼間,那些黃與綠消失了。
“沈伯,這個墓園還有入口處麽?”我問他。
“有,就在那裏。”
他用手一指,正是剛才一刹間出現又一刹間消失的黃色的所在處。我拉沈伯三步並作兩步,一口氣跑進墓園。
“我找到了。”我驚喜交雜,忍不住叫起來。
在十碼不到的地方,就在沈老太太的墳前,一個身穿黑藍碎花旗袍的影子正撐著傘,怔怔的凝視墳前石瓶上的紫羅蘭和康乃馨,她手上拿著的,是一支黃得眩目的蘭花,花開得十分燦爛,一朵朵的附在柔嫩的幹上,壓得那嫩枝也彎下來。最使我吃驚的還不止蘭花,她手上還有芒草。
我轉頭望沈伯,只見他張大嘴巴,有若呆鳥一樣。
那人聽了我的叫聲,轉身向我們這邊望來。就在這一頃間,她呆住了。
“沈伯。”我拉了拉沈萬鈞的手肘,發覺他的身子在微微抖動。
那撐著黑傘的瘦長影子手拿著花束,在細雨紛飛下,在大大小小的灰墳之前,有如一尊立著的雕像。
沈萬鈞邁開腳步,行得很快,也不介意拿著傘的我趕不上他,一任雨絲飄落身上,他走到她面前兩碼左右的地方,停住了。
“阿霞。”沈伯啞聲喚道。
“萬鈞,是你。”她咧嘴笑,聲音中透著一種既是意料之中又是意料之外的驚喜。
我從這兩個人立著對視的那一刻起,就隱約感到是怎麽的一回事了。
“那個叫‘阿霞’的女人約摸六十光景,頭髮花白,如果站在他們的後面看,她無疑年紀似乎要比沈萬鈞大得多。但從她的臉龐來看,令人有一種很驚異的感覺,她的眼梢嘴角,竟還帶著幾分少女的風姿。她的眼睛很大,鼻是懸膽形的,嘴唇因爲年齡的關係,已微微下彎,儘管一臉滄桑,仍然難掩本來風采,我猜想這女人年輕時必有顛倒衆生的能耐。
她梳著一頭短髮,額前卻覆著劉海。一般老人家梳劉海未免使人有點滑稽的感覺,但她不會,雖然不算好看,但襯在她的瓜子臉上,倒也不過不失。一陣風吹過來,她那覆在前額的短髮給風吹起,我突然發覺她右額頂接近發腳處有一條足有兩寸長的疤痕。這條疤痕像一隻百足蟲爬在她那張白皙的臉上,十分刺目。
正在端詳著“阿霞”的沈萬鈞,突然伸手去撥她額前的碎發。
“你——”他驚異地凝視她額上的長疤,她輕輕撥開他的手,有些靦腆。我第一次看見老人家的這種靦腆表情,很覺有趣。
“這位是?”她的眼睛望著我。
“這是王玉琅小姐,我孩子的朋友。”沈伯轉過身來,“來,阿琅,我給你介紹,這位是駱霞女士,駱駝的‘駱’,晚霞的‘霞’。”
呵,駱霞!我想起了“落霞與孤鶩齊飛,秋水共長天一色”的名句,姓駱而用一個“霞”字來做名字,美則美矣,然有點淒清的感覺。
“久仰大名。”我向她微微鞠躬。
她愕然,不解地望著沈萬鈞。
“你看你手上的東西,”我指了指她手上那支由芒草扶著,正在茁放的黃蘭,“你上一回不是也拿了這個來嗎?”
她依然不解,但好像又有幾分會意。她用一種頗特殊的目光瞟了沈伯一眼,似有薄責的味道。
“她是個聰明透剔的女孩子,然而她什麽都不知道。如果說知道,那都是她自己想出來的。”
“不是想出來,是看出來的。”我辯駁道,很有幾分大膽放肆。
駱霞笑笑,這笑帶有絲絲苦澀。
他們沈默下來,彼此都不再說話。駱霞的目光落在自己的腳下,她垂下眼皮,仿佛在回憶些什麽。
但沈伯的目光卻一直緊緊盯著她。
我乾咳了一聲,清理一下喉嚨,道:“我好像有點口渴了,找個地方坐坐如何?”
我向沈伯使了一個眼色。
駱霞如夢方醒,擡起眼皮。
“霞,我們找個地方坐坐,當是敘一敍舊,好麽?”
她搖搖頭,道:“我女兒和朋友正在市區的咖啡座等我。”
“你先生——?”沈伯沖口而出。
她依然搖頭,“早過身了。”
“你寫個地址給我,我找你。”
沈伯想從袋裏找筆,但他的筆並不在。
“換了件衫,連筆也忘記插回。”
“我有。”我從手提包拿出紙和筆遞給駱霞,替她拿過花束。她把紙放在手心上,就寫起來。
我接過紙,只見字迹秀麗非常,且帶蒼勁。她住的是黑沙環環。
她俯身將黃蘭插在石瓶上,那黃和紫,加上淡紅的康乃馨,還有那一撮翠翠的芒草,襯成一片嫣紅姹紫。
“媽如果知道你來拜祭她,真不知有多高興。”沈伯道。
駱霞淡淡一笑,“生人尚且有時無知覺,死人那會知道些什麽呢?”
沈伯只是一個勁的笑,那一股發自內心的狂喜,實無法壓抑。
就在駱霞蹲著身子插花那一刹那,我從她的眼神、她的動作裏,幾乎省悟出四十年前一幅淒風苦雨的圖景。沈伯說過他母親死的時候,他差不多處於五窮六絕的境地,連棺板也買不上,至於花,是“他的一個朋友在自己的小閣樓的天臺上剪下來的。”這個“朋友”,當是駱霞無疑。
“我得走了,怕女兒等得不耐煩了。”駱霞對沈伯,也是對自己道。她說話時聲音不徐不疾,自有一種神韻。
我們一邊走一邊談。我把傘讓給沈伯,同駱霞並肩而行。
“你這一向在哪里生活?”沈伯問。
“原先在成都,後來去了上海。我在上海怕也有二十年了。”
“你在上海!”沈伯驚叫起來,“我這些年來先後去過幾次上海,竟沒能遇到你。”
“上海有上千萬人,你怎麽個‘遇’法?”她微微一笑。
“你來了多久了?”
“連今天算在內,剛好是兩個月。”
跟著是一片沈默,只有雨打在泥濘路上發出黯啞的沙沙聲。
雨越來越大了,我緊緊偎住駱霞,我的手碰到她的手背,感覺是冰冷的。
一輛計程車緩緩地駛過來,想是剛載過孝子賢孫上山祭祖去,他以爲這次回程也許會順路多載一程客,但我們之中沒有人去伸手把車截停。
計程車司機有些失望,將車駛開了。
沈伯終於憋不住氣,問駱霞:“霞,我明天什麽時間來找你比較方便?”
“什麽時間都可以。”
這個答案使沈伯十分滿意,然而他還是有些不安:“你給我的地址可以找到嗎?”
我有些不解,沈伯是老澳門了,有什麽地方是他找不到的?只是黑沙環嘛,又不是青洲禁區。
“你坐計程車嘛。”然後,她好像有所省悟,“這個地址是準確的。”
憑我的聰明,我又猜出沈伯可能收到過一個“不準確”的地址。
果然不出所料,沈萬鈞隨即提議大家一起坐一輛計程車,先載駱霞回家,然後我們才回去。
“不了,我女兒的朋友有車,是她順便載我們過海的,剛才她們留在市區四處走走,我自己就步行到墓園。”說著,她把話題一轉,“氹仔與路環現在的變化可大了,我從沒有想過會是這個樣子的。”
“四十年了,有什麽還不變?”沈伯無限唏噓。
我們很快就來到市區,雨也歇了。不遠處只見兩位少女坐在咖啡座上。她們看見駱霞,都站了起來。
其中一人嘰嘰呱呱的用上海話埋怨她去得太久。
“文靜,我路上遇到了舊朋友。”駱霞微笑著走到女兒面前:“來,我給你們介紹,這是沈伯伯,沈伯伯的世侄女王玉琅。這是我女兒顧文靜,朋友卓月娟。”
我們彼此點頭握手,我打量了顧文靜一下,她有一副瓜子臉,尖削的下巴,微隆的雙顴抹上淡淡的胭脂,眉是彎月式的,眼線描上淡藍色,嘴唇微闊,她五官之中要數鼻子最漂亮了,直挺而亮。就是這管鼻子,將整個五官平衡得妥妥帖帖。但嚴格來說,她夠不上她母親一半的漂亮,不過,她顯然有一種上海人的派頭。
“沈先生記不記得我?”那個卓月娟同沈萬鈞打過招呼之後道。
“我有些眼拙,不過,卓小姐確是有些面善。”
“我以前曾經在‘洛夏行’做過打字員。”
“呵,是了,是有過這樣的一個職員,我的記性真壞。”
“洛夏行”三個字使我心弦爲之一震,“洛夏”——駱霞,至爲明顯,他用了這女人的名字來做他商行的名稱,可知她是怎麽樣的使他夢魂縈繞。
駱霞似乎有些不自然。難道她對“洛夏行”也有了絲絲敏感?
“洛夏行有幾十個職員,沈先生記不起我,一點也不奇怪。”卓說。
顧文靜這時候豎起耳朵,“你們講些什麽?”
卓月娟用普通話說:“沈先生是我以前的老闆。”
顧文靜的眉毛一揚,對沈萬鈞道:“原來沈伯伯是大老闆。”
“哪里是呢?只不過是小生意人罷了。”
我們聊了幾句,顧文靜說要趕時間回去了。
目送駱霞一行人離開,我發覺沈伯的表情有些複雜。
六
我們回到南灣沈宅,只見沈安挨在客廳的沙發,雙腳擱在茶几下,在呼嚕呼嚕地打盹。
沈萬鈞坐在兒子的身旁,並不喚醒他,只是側起身子盯著他,仿佛要從某一種角度仔細研究兒子。
他陷入了沈思。
我用圓珠筆輕輕搔沈安的腳板,他驀地把腳一縮,人立刻醒了。
“這是什麽時候了?你們到墳場野餐去?”他打了個呵欠,看看腕表,“兩點半了,講好今天出去——”
“沒有講好,沈伯說過,今天要去離島掃墓的。”
沈安突然伸手過來執住我:“你不要強詞奪理,我說過不去掃墓,但沒有取消早晨以後的節目。”
他的手捏得緊,人卻在笑。
我用力摔開他,撫了撫發紅的手腕。這個人野起來可真有點狂。
我有點後悔爲了一時好玩,先搔他的腳底。
“少奶剛才等得不耐煩,先走了呢。”珍姐說。
我同沈伯面面相覷,我可以想像得出伊蘭的黑臉來。
“剛才在路上恰巧碰到一位四十年前的舊朋友,大家談久了,所以晚了回來。”沈伯向兒子解釋。
“四十年前的舊女友是不是?要不然怎麽耽擱那麽久?”沈安笑嘻嘻的,一副不恭的樣子。
“你說得真不錯——”我看見沈伯制止的眼色,回心一想,他大概未必喜歡將自己的歷史告訴兒子,於是便立即改口風,“要是你爸爸遇見舊女朋友又怎樣?”
“大方一點,請她前來敘敍舊。做不成夫婦,始終是朋友嘛,我以前的女朋友——”
“好了,你不要充英雄好漢,要是你以前的女朋友再來找你,一定讓伊蘭打跑。”
“那也不然,我想一定不會發生這種事情的。因爲,我一定不會揀伊蘭在家的時候請她來的。”沈安向我眨了眨眼睛。
沈安建議到離島吃餐,沈伯沒有異議,我們的肚子實在已有七八分飽,但還是願意隨他而去,因爲他坐在家裏已等了我們兩小時。
開門外出,卻有一個人站著在門前。
“你爲什麽不遲兩分鐘才到?遲兩分鐘你有得吃閉門羹了。”我有一種意外的興奮,兩個月沒有見面的人突然出現眼前。
“啊,原來是人家的未婚夫來探未婚妻來了。”沈安高叫道。
“未婚夫”“未婚妻”幾個字勾起了我對治平這種擅自“冊封”的不滿情緒。
“我是來探沈伯的。”治平挽著一袋手信而來。
“你來了真好,今天我們有得熱鬧了。來來來,放下東西,先去祭肚。”沈伯替治平放好旅行袋,便拉他出門。
這個下午,我們飲完下午茶便坐著車子到處兜風。
晚飯後沈安提議上的士高,沈萬鈞第一個退出。
“這是你們年青人的世界,我坐一會都要頭暈耳聾。”他說。
我們回沈宅沐浴之後再齊集,本以爲伊蘭會同來,豈料沈安單身赴會。
“你太太不是一怒之下,自動失蹤了吧?”我向他打趣。
“她已經約了麻雀腳,今晚直落廿四回合,用大纜拉扯也不肯來了。”
結果是我們三個人同去。
一個女孩子跟兩個男士上的士高,其吃力情形可想而知。沈安似有無窮的精力,跟他跳完一隻舞,坐不到一會,他又向治平說:“借你的未婚妻一用。”說完,又拉我進舞池。
治平倒是大方得很,沈安拉我跳舞,他就獨個兒坐著,漫無目的地看四周幻彩的燈。
就這樣過了大半夜,治平僅同我跳過兩三次舞。到了最後,我實在憋不住了,心裏升起絲絲莫名其妙的恨意。恨些什麽?我自己也說不上來,只是隱約覺得,他實在太“大方”了。
於是,心裏一橫,便發瘋似地同沈安跳個不停。
的士高接近打烊,舞客走得七七八八了,我們才拖著疲乏的身子離去。
沈安送我們回西灣,然後自己駕車回家。
我疲得整個身子仿佛要塌下來,快疊成一堆。治平扶我一把,給我重重的摔開。
“無端端又發些什麽脾氣?唉,兩個月難得一見,見了面又是冤家。”
我憋住氣,一聲不響。
“我見你累,才不叫你跳舞吧。總共才得一個身子,怎麽比兩個人的力?”他心中也猜到一二,“人家疼你,你倒小氣。”
他這樣的解釋無疑使我的心順了一些,但身爲男朋友,整夜地看著別人纏自己的女友跳舞,而自己竟然無動於衷的,是不是氣死人?
這樣一想,我的氣又往上湧。
這一夜,我只覺得整副軀殼重得不能負擔,關節疼痛,倒在床上,每一寸肌肉都好像有針紮似的,越是想睡越是睡不著,想想治平今晚的那副樣子,我倒寧願他同沈安搶著拉我去跳舞還好。
忽忽迷迷的,到差不多天亮才睡著。
也不知過了多少時候,只覺床前有個人影,伸手出來摸我的額。
我用手將它撥開。
“昨晚運動得太厲害了,現在骨架子彷似要散了一樣。是不是?”
過了一晚,我的氣平了。
“快出去吧,讓人家沈伯看見,怪不好意思的。”
“我今早九點起床,他已經出去了。他現在還在上班嗎?”
“沒有。”
“去晨運?”
“他很少獨個兒去的,這裏的露臺大,他多在露臺做做體操……呀,我記起了,他約了人,昨日他和一個四十年前的舊友重逢,約好了今天去探人的。”
“嗯,原來如此,我原以爲今早請他一起去喝早茶的。”
“這兩個月,在沈家過得愜意麽?”治平坐在床緣,給我捏頸骨,“英文學得怎樣,和沈家人的關係可好?”
這是治平秕二次問到我和沈家人的關係。我正在享受著他的按摩,對這個問題並不感到生氣,反而很有興趣向他報告一切。
“沈伯待我倒是很不錯的,我們現在是很要好的朋友哩。”我得意地向他眨眨眼,“我發現了沈伯的一個秘密。”
“什麽秘密?”
“他以前有過一個女朋友。”
治平失笑,“誰沒有女朋友呢?我以前也有過十個八個。”
“不是玩玩的那種,是愛到入骨,非卿不娶、非君不嫁的那一種。”
“結果呢?”治平禁不住笑,幾乎噴了我一臉的口沫。
“當然是悲劇收場啦。他們結果沒有結得成婚,各自男婚女嫁,生兒育女。”
“所以嘛,不要老是埋怨我對你不夠好,那些轟轟烈烈的愛情,都是不長久的。”
我又想起了昨晚的事,心裏當然不高興。
“你呢,女朋友讓人家整個晚上霸著,完全無動於衷。”
“你不是常常說我們都是文明人,要大方一點嗎?社交場合,難免有這種情形出現。他又不是搶了我的女朋友,我爲什麽要做出一些傷害大家感情的事來?況且,他知道你是我的未婚妻,他應該知道怎樣做的。”
“我就是不高興你毫不緊張的樣子。”我鼓起腮。
治平綻開一絲笑容:“我倒高興你這樣緊緊張張的。”他把嘴湊到我的耳朵上。
我梳洗完畢,大廳上的時鐘的指標已指正下午一時了,沈伯還未回來。
珍姐說:“沈先生今早外出時吩咐我留你們在家吃飯,但他可能不回來。”
我們自然不會巴巴的留在沈家吃午餐。治平建議打電話找沈安夫婦出來,算是還盅。他說他今次過來還未見過沈安的太太,禮貌上應該要去拜訪。但我堅決不允。
“難得兩個人走在一起,我不想跟你到處去做公關。”
治平面有難色,眼看我又要生氣了,他不得不作罷。
“好,今天就陪你,今晚一定要請沈家人吃飯,你受人照顧,這個禮,我一定要還。”
治平的請客地點,就在沈安家的附近。我明白他目的是想遷就一下沈安夫婦,可是我們到酒家坐了足足一個小時,部長兩次前來問是否可以起菜,沈氏夫婦依然蹤迹遝然。
“我再打個電話去催一催。”沈伯按捺不住,就要起身。
我把他按住,“沈伯,你忘記了我們曾經兩次要他倆等了很多時間嗎?現在輪到我們等,應該要有些風度吧。”
沈伯給我逗得苦笑起來,歎了一口氣道:“唉,現在的年輕人。”
再過一刻鍾,沈安和伊蘭姍姍而來。沈安甫坐下,一如所料,立即解釋遲到原因。
“女人,你的名字是麻煩。”他連聲說了幾句對不起,苦笑著道,“化一個妝,足足一個小時,我說出門,她說化妝,就這樣,逐條眉毛來數,結果一個妝用去了一小時。”
“一小時不算久了,你還有過等人兩個小時的紀錄呢,爲什麽單單來說我。”
果然不出所料,伊蘭翻起舊賬來。
治平急忙打圓場,“沈老弟,做男人就得有這個能耐,人家還是爲了你才花那麽多時間在化妝上。”
“爲什麽?”
“女爲悅己者容嘛。”
兩個年輕男人笑了起來,伊蘭也忍不住抿嘴笑。
我笑不出來,因爲我知道伊蘭這次遲到是故意的。她是個在工商界中打滾的人,原是習慣守時的。
席間,治平老是說些逗伊蘭開心的話,伊蘭的臉色漸漸和悅了不少。到散席時,她顯然對治平非常好感。
“李先生,周末有空來澳門玩玩吧。”分手時,伊蘭對治平說。
沈安夫婦送父親,我和治平兩個人散步去。
“想不到你的油嘴倒會討女人歡心。”我揶揄他。
“你可別誤會,你知道我的廠每年有差不多三分一的貨單,都是經沈安的手給的,伊蘭在公司頗有實權,跟她打好交情,對業務很有幫助。”
他大概看到我的臉色有點不對勁,便又改口道:“我和沈安是老朋友,在公在私,和他太太聯繫一下,也是好事。”
我的心突然一悸,擡頭望著他道:“治平,你介紹我到沈伯家住,目的不是想我替你做親善工作吧?”
他的臉立時漲紅,連忙否認:“我根本沒有這個意思。你想到哪里去了?”
但他的紅臉和結結巴巴的動作,使我差不多相信,我原來是他的公事上的一隻棋子。
我很憤怒,將臉別過去。“琅,你平白又惱什麽?”治平說。
“就算我真的叫你同沈家人打交情,也沒有做錯什麽嘛,他們一家人對我蠻好的。而且,你將來也要跟我一起學做生意是不是?你現在最好先向沈伯學一學他的做生意之道。”
他用力捏我的尾指,叫我答話。
我故意不去搭理他。
“沈安這個人很花俏,你要提防著點。”他突然巴巴的刺出了這一句,說了之後又怕我惱,“我不是說你對他怎樣,只因他讀書的時候是出名的大情人,他妻子醋勁又大,引起人家誤會,十分劃不來。”
我撇嘴道,“哼,你倒放心,將女朋友放到大情人的家裏。”
治平見我開腔,不怒反笑:“我倒放心得很,我知你不是這樣的人。”
他睨了我一眼,輕輕的將我摟在懷裏。
這一晚,治平趕夜船回港,臨上船前,他悄聲問我:“住了兩個月,心裏有什麽打算沒有?”
我心裏生起一股衝動,本想將已托沈伯給我寫信到美國找學校的事告訴他,但話差不多出口,又咽回了,今晚難得他這般好興致,我說了出來,他一定震動。我的心著實有點矛盾,因爲實在不忍看見他乘興而來,敗興而返的樣子。
“讓我再想想,反正大弟現在已有錢寄回家,住在沈伯家,我的使費又不大,現在的日子挺舒服,是我八年來未嘗過的。”
“廿五歲還不想嫁,當心明年要出魚尾紋。”治平抹了我的眼角一下。
治平走後,我又想起讀書的事。他說得也有道理,廿五歲女孩的最佳選擇,不是結婚又是什麽?但“讀書”兩字,這幾年來已成了我深藏內心的一種欲望,年紀越長,這種欲望越強烈,幾乎到達無法抑壓的地步。如果,如果沒有學校肯收,那就簡單得多了。
七
回到沈家,已是午夜一時了。正要入房,露臺閃出一個人影,嚇了我一跳。
“琅,是我。”
“真嚇死我了,”原來是沈伯,我笑了起來,“今天去見老朋友,興奮到現在還睡不著吧?”
“你真會貧嘴,我是擔心你這麽夜還未返呢。”他顯得精神奕奕,我想我們的說話都各自說對了一半。
“今天一早去見那位駱女士?”我在大廳的沙發坐下。凝視沈伯,想從他的臉上找出一些有趣的神情。
“是的,”他掩蓋不住內心的喜悅,“我還在她家吃中午飯。駱霞的烹飪術極佳。”
我差沒點笑出來,他稱讚她贊得那麽自然,好像向旁人誇耀自己妻子的廚房功夫如何了得一樣。
“她一定煮了你喜歡吃的東西了?”
他笑得眯了眼,道:“你真猜得不錯,她好像知道我會來,煮了魚頭煲和草菇豆腐,還讓我嘗了一味川菜。”
“她目前的情形怎樣?可以說來聽聽嗎?”我沒有絲毫困倦感,聽沈伯講駱霞的事,是最有興味不過的。
“我們實際上也沒有談些什麽,她住的地方很小,兩母女只得一個房,另外房門口巴掌那麽大的地方,可以放張飯桌。那餐中飯,還是開到房裏吃的。她剛來不久,女兒因爲不大懂廣州話,連事也找不著。她目前靠美國的一個女兒寄錢來,負責她們的生活費。”
這是一個普通不過而又千篇一律的新移民故事。駱霞有女兒在美國,那末,她會不會去美國?
我問沈伯。
“去美國?她又不大懂英語,年紀已有一把了,去美國幹什麽?她這裏也有一個女兒嘛。”
“沈伯,說一些你們年輕時的故事,好不好?”
“你想知道些什麽?”沈萬鈞板起臉睨我一眼,我知道他非但不惱,而且今晚談興正濃,很想向人傾訴些什麽。
“譬如說,她爲什麽抛棄你,而你們見面的時候又好像……又好像電影鏡頭下舊侶重逢的樣子。”我想起牛毛細雨下那張給傘遮住了一半的臉孔。她低首垂目,似有無限唏噓。
沈伯的臉忽然泛紅起來。
“你這小鬼,大概寫的言情場景太多了吧,什麽東西到了你口中都成了鏡頭。”他訕笑著,將身子往後靠,後腦勺子就靠在舉起的兩雙手上,眼睛望天花板,陷入沈思。
我不響聲。
良久,他苦笑道:“其實她也算不得抛棄我,我們生長在那個年代,便注定要做悲劇的角色。”
“喏,那即是說,你們的分手是被迫的了?是白燕同張活遊——”才說到一半,我噤聲了,因爲我發現沈伯的眼竟閃著淚光。
“真的,那也真是戲劇得像做戲一樣。一樣的過程,一樣的情節,一樣的結局。”
“她家裏迫她嫁有錢人?”
沈伯像聽不到我說些什麽。
“那時候,突然有信來說她父親病重,於是她和母親、弟弟一同回廣州。”
“結果她父親並非病重,而是迫她去嫁人?”
沈伯頷首。“病是病,但並非沈重。只不過是些老毛病發作。他拖住女兒,不許她回澳門。結果拖了三個月,她在澳門的教席也丟了。然後,就要求她嫁人。”
沈伯用“要求”兩個字,可見這過程有些微妙,駱霞可能礙於一些什麽,被迫服從了。
“她回到廣州的時候,起初我們每個星期都通兩次信,每封信還編了號。”
“一號二號的編下去?”
“是的,那時候雖然大家分隔兩地,但書信中情話綿綿,那又是另一種滋味。”
沈伯的話頗有道理。現代人通訊發達,有什麽話,一個電話就可說盡,儘管遠隔關山,一個越洋電話,就可以聽得到對方的聲音,這種方便使我們失去了書寫和閱讀情書的樂趣。
我驀然猛醒,我們這一代人快合快散,是不是因爲沒有寫過、沒有讀過情書之故?
“我們最後一封通信分別是廿八號和三十號,我給了卅封信給她,她給我廿八封。這廿八封信我一直留了十年,到結婚前一天才把它們燒掉。”
我心裏感到有些惋惜,設想這廿多封情信,內裏包含了多少蕩氣迴腸的語句。
“她後來嫁到四川?”
“她到成都去,做一個軍官的繼室。”
我忽然想起張愛玲的小說《半生緣》來。世鈞甫回上海,曼楨同他幾成永訣。這其中的陰差陽錯,再加上家裏人的陰謀詭計,一對相愛至深的情侶,就此給拆散了。可憐曼楨還經歷了一段不是人過的屈辱日子哩。那個年代的人要自由戀愛真的有這麽難的嗎?
“我倒沒有怨她,她那一椿婚姻,可以支撐她一家五口的生活。我算得什麽?我自己還餓肚皮呢。”沈伯仰天長歎,望著天花板,想借這個動作,壓抑他激動的情緒。
“那個軍人,她不認識的吧?”我想從他們的故事,從文藝小說寫的故事中找出相同的地方。
“她的家裏人讓他看她的照片,聽說一看就迷上了。”
呵,我想她年輕的時候,任何男人都會迷她的,不要說她到現在人老珠黃的時候,那五官和輪廓還是如斯突出好看,只單單看她的一舉一動的那股雅致勁兒,放到今天,就已經把那些自命現代感十足的妞兒通通都給比下去了。
“那軍官迫她嫁他嗎?”
“不算迫,只是,另一種形式的買。他安頓她一家的生活,但要她的人來交換。那時候仗打得很厲害,你聽過湘貴大撤退麽?”沈伯問。
“聽過,也不算聽過,是看過有關的文章。”
“你是太平人,未曾嘗過戰爭味。你是不會懂得的。”
“夜了,快睡吧。這是我平生第一遭向別人傾吐往事,我今晚實在有點不由自主。”沈伯望瞭望壁鍾,站了起來。時鐘的指鍾指正三時。
這一夜,我心裏一直在翻騰著,人躺在床上,但輾轉不能成眠。我終於一躍而起,拿起了紙和筆,開始寫故事大綱。
到窗外第一抹曦微晨光投到書桌上的時候,我探頭到外面一看,只見東方已露出魚肚白。
放下筆,毫無倦意。罩上外套,便往露臺吸早晨的新鮮空氣。
在走郎已瞥見一個人影站在露臺盡頭的鐵欄前,遠眺前方。眼前極目的地方,一顆橙紅色、發出豔光的火球在水平線升起,將平靜如鏡的海面照得光燦燦的。
才六點左右,沈伯已經在露臺,顯然他也和我一樣,昨晚過了一個不眠之夜。
他看見我,似十分意外。
“咦,這麽早就起床,只睡得三個鐘頭。”沈伯走過來。”
“你呢?我看你只睡了三分鐘。”
“你這丫頭,什麽都瞞不過你。昨晚我確是失眠。許久沒有翻起過舊事,昨天一翻,結果一整個晚上像放電影一樣,一幕幕在腦中出現。”
“怎麽樣?今早有沒有約駱霞?”我問沈伯。
“你已經連續三天沒有上課哩。今早不上街了,要不然,繼續荒疏下去,英文是學不成的了。”
沈伯的話使我汗顔,對於學英文的事,有時候我覺得他似乎比我還心急。就好像早兩個星期我講好了早上在十二時之前兩人對話一定要用英語,沈伯堅持了;而我講了不到一個星期,便打退堂鼓,許是自覺說得太蹩腳之故。
“有沒有和治平談去讀書的事?”
我一笑,“不知學校收不收我哩,學校不收,說了也是白說,徒惹他笑柄。”
我不得不承認,學歷問題是我在治平面前出現自卑的惟一因素。
“萬一學校收了?”
“到時再說吧,學校收了,他要攔阻我也沒理由。”
“我贊成年輕人多讀書,不過,你的情形有點特殊,你知道,治平年紀也不小了,他有成家立室的需要。”
昨晚暫時丟下的問題,今天一早又給沈伯揚出來。
“我的問題不要談了。還是談你的吧,你什麽時候再去找駱霞?也帶我一同去吧。”我央求沈萬鈞。
昨晚三個小時之內起草了一個故事大綱,這使我今天野心勃勃,總想找機會多些接觸駱霞。她同沈伯中斷斷訊息四十年,這四十年內,大概發生過、經歷過不少哀婉動人的故事吧?這四十年總之不會平淡,我自己立下判語。
沈萬鈞急於見駱霞的心情同我一樣,結果早上上完課後,我們匆匆吃過午飯,下午便去找駱霞。
駱霞母女見到我們,意外之中帶一點驚喜,大概是沈伯晚天才來過,她們估計不到第二天他又會光臨。
“房子狹窄,不像話,不要見笑。”文靜操著半鹹不淡的廣東話道,她的神情有些不自在。她今天並沒有化妝。
“哪里呢,現在人多,許多人一家數口還是住一間房。”
我發覺我的客套話越說越使她覺得窘,她的一對手不斷地絞手絹,像個受罰的小女孩一樣。
駱霞倒是淡定而雍容。
“我們以前難在吃,住的地方倒是寬得很,現在正好剛剛相反,吃的便宜,住的倒貴了。澳門現在變成這個樣子了。”她望著沈伯苦笑道。
“那時是打仗,一元四兩米,八毛子一個麵包,看看現在,真不知是怎麽熬過來的。”
澳門一元四兩米的故事,我也聽媽媽講過,老一輩的澳門人,常常用這句說話來教訓不知艱難的年輕人。
“文靜以前是做哪一個行業的?”沈伯認真地問。
“一直都做售貨員。”
“沒有什麽技術,語言又有問題,找工作是難了些。我現在每天都要她學廣州話。”駱霞說。
沈伯沈吟了一會,然後道:“做回本行工作,應該沒有問題吧?我會同你留意留意。你現在一定得加緊學廣州話。”
我發覺顧文靜的反應並不太熱烈。
談過找工作的話題之後,不知怎的,氣氛竟然僵冷下來。大家都沒有主動提出些什麽來討論,我覺得現在似乎不比剛到時的興致好。
沈伯和駱霞尤見沈默。
“駱姨的大女兒到美國已有好一段日子了吧?”我率先打破沈默。
“說起來她離開我已有廿年了。廿年前她的阿姨申請她到香港,八年前嫁到美國去。”
“這麽說,恐怕你已經抱了孫子哩。”
“原應該也有七歲了,我女婿在那邊開小餐館,人手很緊張,女兒也要幫忙店裏的工作。聽她說,因爲工作忙,疏忽了照顧孩子,才幾個月大一次肺炎就夭折了。說來也奇怪,這之後她一直未有再懷孕,直到今年頭,才又有孕。所以便申請我出來,希望我能去那邊給她照顧孩子。”
駱霞講話的語調總是一個調兒,不徐不疾,教你不大知道她對講著的話題是喜歡還是不喜歡。
沈伯一直默默地沒有插嘴,我直覺他不願意聽我們談論這個話題。
“駱姨的英語可以麽?”我問駱霞。
“我哪里懂多少,四十多年前還懂一點點,現在一點一滴,都交還給老師了。我教的是語文與歷史,同英文全沾不上邊兒。”
我聽沈伯說,駱霞以前是廣州一間著名師範學校的高材生。廣州淪陷後她中途輟學,隨母、弟逃難來澳門。
“要不要補習一下?這裏有一個現成的老師哩。”我指了指沈伯,“你要到美國去,英語是非學不可的了。”
駱霞猶豫起來,睨了沈一眼。
“阿琅說得對,如果你有意出國,英語非操熟不可,否則有若聾盲。”沈伯到底開腔了。
“你們說得不錯,不過——”
“我現在每天早上都跟沈伯學,歡迎你來加入。咦,這樣子我們不是同學了嗎?”
駱霞失笑,指著我對沈伯說:“你這個世侄女率真得可愛。要是文靜的性格有一半像她就好了。”
駱霞說的是廣州話,顧文靜只聽到母親提自己的名字,並不知道在談論她的什麽,費勁地瞪大眼睛,一臉狐疑。
“喏,這就是不懂廣州話的壞處了,人家講你壞話也聽不清呢。”我向顧文靜打趣。
顧尷尬地點點頭,逗得大家都咯咯咯地笑起來。
房門口處有人探頭進來,不懂禮貌地四處張望。
我們一怔。
“有事找你嗎?”我問駱姨。
駱霞不答話,定睛望著那個手上拿著一疊碗的女人。她觸到駱霞的眼光,有些不好意思,拖著膠拖鞋“噠噠噠”的走開了。
駱霞搖頭道:“我們的鄰居的特點一是好奇二是髒,公用地方搞得一塌糊塗不在話下,平均每日經過我們的房,至少有四、五次是探頭探腦的。”
“許是我們剛才大笑,引起她的好奇心發作吧。”
“在這間房住,除非你把門關起來,否則完全沒有私人的秘密。”駱霞說這話時,有種無可奈何的感覺。
我仔細打量這見方不到九十的小房間,近窗口處放一張可以摺起的小飯桌,一張兩格床,一個小衣櫃,四張摺椅,這一點點家具幾乎已經填滿了小小的空間。最使人感到不舒服的,是這個房間惟一的窗口對著鄰屋的廚房,距離之近,相信假若別人在煮辣椒,這房裏的人就得噴嚏打個不停了。
沈伯沒有做聲,他的眼睛也在不住地打量四周。
我不知道駱霞的大女兒究竟每月付給她們多少生活費,照她們的居住環境來看,肯定不會寬裕了。
沈伯忽然站起來告辭。他對駱霞說:“我有點事要先回去,明天或後天再來找你。”
除了駱霞母女之外,那好奇的鄰居,那個蓬頭垢面,身邊拖拉著三、四個孩子的女人,也用目光一直送我們出門口。至此,我才明白駱霞口中的所謂“這裏沒有私人秘密”是怎麽一回事。
走到樓梯轉角處,沈伯忽然滑了一下,幸好是倒在我身上,我又剛好碰著牆邊,才算穩住。假使我是站在梯口,兩個人可要變成滾地葫蘆了。
低頭一看,原來他剛才踏著一塊芒果皮。
“真缺德,要是骨頭老一些,可要去見上帝了。”
沈伯俯下身子用紙巾將芒果皮抹去。
“這裏的衛生環境實在差。”他搖頭。
“聽說澳門現在到處都差不多。”
沈伯沒有答話,到了街上,他截了一輛車,吩咐司機去一個地點。
“你不是說有事要回家嗎?”
“是有事,而且非常緊急,你跟我來。”
八
我們在一間樓宇經紀行門前下車。
他急急推門而進,人還未坐下,便已開聲:“替我在中區找一層樓,要環境好一點的,最重要是清靜,出入也要方便。”
我丈八金剛摸不著頭腦,一直沒有聽沈伯說過要買房子。
經紀行的人一看見沈伯這般架勢,立即以大豪客待遇款待他,又遞煙又開汽水。
“我們有各式各樣的樓宇,請坐一會,我們給你逐一介紹。”
“沈伯——”我滿腹狐疑。
他擺擺手,示意我靜聽經紀的介紹。
“這裏是西灣的房子,三房一廳,連天臺還有車房,才七十多萬,以前好景的時候,要賣一百五十多萬哩……”
沈伯沒有反應,只是聽。經紀說畢,他搖搖頭,道:“不行,這個位置太偏僻,沒有車不行。”
沈伯只強調沒有車,並沒有提到價錢的問題。經紀眼睛一亮,連續給他介紹的都是高價樓宇。
沈萬鈞分別對他介紹的幾幢樓表示了一些意見,我仔細聽了一會,忽然猛醒過來。
“沈伯,你想給駱姨買樓?”我問他。
他笑著把手指放到唇邊,“噓”了一聲,道:“我想做業主,嘗嘗收租的滋味。”
我此刻恍然大悟:沈伯見駱霞住得齷齪,便買一層樓,“租”給駱氏母女住。
呵,他至今仍然這樣關心她。看見她住得不舒服,他的心也不舒服。
“這些房子是不是貴了一點?”我提醒他,立即遭到經紀行衆夥計以及老闆行注目禮。
“貴不是問題,問題要她出入方便。”
“你準備收她多少租金?”我再次提醒沈伯,這才是關鍵所在。
沈萬鈞也省悟到我的意思,沈吟了一會,便對經紀道:“我想要一層中價錢的高層樓宇。”
我立即問經紀:“聽說現在高層樓宇的管理費不輕,是不是?”
經紀行的女東主大概再也忍不住我這個“提場”,老在“錢”字上提醒沈這樣那樣,便悻悻的瞪了我一眼。
“住得起這樣價錢的樓宇,那兩三百塊管理費,大概並不成問題吧。”她說。
女老闆上下打量我,想努力找出我究竟同這“大豪客”有些什麽關係。
“這裏好不好?”沈伯拿起一張售樓圖則問我,“地點靜中帶旺,還有電梯。電梯很重要,上了年紀的人,天天踩五層樓梯,可真夠嗆。”
“這個地點不錯呀,先生真夠眼光。”經紀行的人急不及待地介紹樓宇的好處,仿佛它就是全澳獨一無二的偉大建築。
我不得不承認沈伯的眼光,他選中的一層樓,大小適度,環境又清雅。
“現在去看看,好不好?”沈萬鈞問。
經紀人當然忙不疊的說好。
由看樓到落訂金,前後一個小時不夠,這次閃電式的買賣,給經紀行的人帶來不知多少驚喜,在地産市場如斯呆滯的時候,竟然會出現一位爽快利落到無須思索地步的顧客,那真是一種意外的喜悅。
沈伯將支票寫好,交給經紀行老闆之後,隨即吩咐:“我要儘快拿到樓宇鑰匙,越快越好。”
走出經紀行,沈伯的腳步似乎輕鬆了不少。
“你有沒有仔細想過,駱姨是否一定會接受你的好意?”
“我早已想過,她大概不會接受。”
沈伯的答話很使我驚詫。
“既然你知道她不會接受,那這幢樓你買來作什麽?”
“樓哪里是我買的。那只不過是一個朋友的物業罷了。我那朋友最近移民外國,房子丟空了,怕有鼠竊狗偷上去搗蛋,但又不願租與別人,所以一直空著。但又希望有人給他打理房子。”
“嘿,想不到你倒會編故事。”
“琅,你幫我一下,好不好?”
“怎麽幫法?”
“你說,那房子是你的朋友的,他托你替他看管。”
我瞪大眼睛。
“這樣她比較沒有疑心。我知道她性格倔強,她嫁得很苦,但自從嫁出後,四十年一直沒有給過我一封信。她是那種打落門牙和血吞的人。我們以前有過微妙的關係,她現在不會輕易接受我的恩惠的。”
“因爲她覺得欠你太多?”
沈萬鈞點點頭。我忽然覺得鼻子有些酸,這位癡心漢,用盡一切委屈的辦法,爲的是要幫助一個他從未得到過的女人。
“你知不知道我爲何至今不請她回家坐?”沈萬鈞問我。
“不成怕了珍姐吧?怕沈安?”
沈搖搖頭,“我不想先讓她知道我現在的環境。到安頓好她的住地之後,再請她上來。現在讓她來,她會疑心是由我幫她搬到較好的地方居住的。”
原來他第一次上駱霞的家,就已經打了買屋的主意了。
“沈伯,你真是天下間第一癡男子了。”我由衷地感歎,不是每個女人都有這種福氣。例如治平,他對我會好到這樣的地步嗎?對於許多男人來說,一個不到手的女人,不是當她酸葡萄,就是恨之入骨的了。
我欣然領命,決定扮演大業主好朋友的角色。
當我把這個“好消息”用一種特殊方法告訴駱霞母女的時候,顧文靜高興得張大嘴巴。
“媽,真有這樣好的機會住高樓,我們不可錯過啊。”她興奮得直嚷。
“那是人家的地方,這樣進去,怕不大好。”駱霞道。
“也不是說住就可以住,是要講點條件的。例如要給他打掃地方,管理費要自付,水電當然要自付,還有一個條件,出入的人不能太雜。”
“這些倒不算什麽條件,我們在澳門也沒有什麽戚友,平日難得有人上來一坐。”
駱霞似乎也動心了。
到我們帶駱霞母女上“淩雲閣”參觀的時候,母女倆訝異驚奇的神色,自在我們的意料之中。
“房子實在太好了,這樣的房子怎麽會空著?”駱霞一邊參觀,一邊道:“露臺還看得見海哩。”
“媽,後面是向山的。”文靜在廚房嚷出來。
“我做夢也沒想到會住這種屋。”駱霞對我說。
“怎麽樣?明天搬出來?”
“家具差不多是全新的,不小心弄壞了,我這個老太婆可賠不起。”駱霞一邊撫著一套四件米色沙發,一邊搖頭。
家具確是全新的。這房子單是裝修和家具已花了八萬多,要不是我老在一旁制止,天曉得沈伯要將它裝修成什麽高貴典雅的氣派。
“媽,我們立即搬進來吧。”文靜央求母親。
駱霞來之前還是滿心高興的,但來到之後,反而又猶疑了。
“這裏的東西實在太名貴了,我怕——”
“怕什麽,又沒有小孩子,兩個大人,整潔一點,完全不是問題。況且你一向不是個這樣膽小的人。”沈伯很緊張,本來一直忍住,現在不得不插嘴說項:“這個機會難得。你那處,住得齷齪,長此下去,會影響健康的。”
“也不見得會那麽嚴重,不過,與人共住,確實是麻煩不少。”駱霞道。
我和沈伯、文靜三個人都不期然笑了。
我們說是給駱霞搬屋,其實那裏算得上搬,真正要“搬”的,只不過是兩條身子,一些衣物而已。“淩雲閣”內什麽都是現成的。倒佩服負責裝修的公司,短短廿天不到,整間千尺的房子,就給打扮得妥妥當當。沈伯提醒我,“錢”是個關鍵。但我認爲,沈伯的面子也是個關鍵。
在裝修“淩雲閣”這件事上,我覺得沈伯一反平日儉樸的作風,總想將屋子打扮得美侖美奐。說句老實話,“淩雲閣”的裝修,有好些地方比沈伯自己往的“海景樓”還更有氣派;兩者相比,反而是“海景樓”淡素一些,但論室內設計與面積,自然是“海景樓”要比“淩雲閣”勝出幾籌。
駱霞母女遷居之後兩三日,沈萬鈞邀請她們回家吃晚飯。
沈家寓所的氣勢,加上穿著白衫黑褲的珍姐的殷勤招待,駱霞母女的驚異,自是比兩天前上“淩雲閣”時更甚。
我特意仔細觀察駱霞,只見她立在露臺門口那塊落地大玻璃的旁邊,神色微變。
那是一種既不屬於自卑、自悔,又不屬於欽羨與暗喜的,內心微妙而不能形容的神色。
“萬鈞,以爲你是一般生意人,料不到你今天的環境,同以前判若雲泥。”提到“以前”兩個字,她遙望藍天的雙目,垂了下來。
極目處,正日落黃昏,一抹殘陽,照得海面泛起一粼粼的灩光。
“環境改變又如何?還不是兩碗飯一張床?”沈伯答道。臉上掠過一絲苦笑。
“我們將飯桌開到露臺口,你怕不怕冷?”沈伯問駱霞。
“這些年來,我的身子反而硬朗了,人家說命蹇身子賤,這副賤軀,倒幫了我不少的忙。”駱霞自嘲道,“反而是你呢,你要多加件衣服才成。”
我聽得出她的話既有謔,也有關心真誠。
珍姐將飯菜擺上,各人坐好,獨駱霞仍舊呆立露臺的門旁,怔怔的望著已被碧波吞噬了一半的橙紅火球。
“萬鈞,你這個露臺風景憑地好,實在應該起個名字。”駱霞說著,卻並不回頭。
“這個露臺大是大,可是我覺得它的風光並不比‘晚香軒’好一些。”沈萬鈞立起身子。
駱霞回過頭來,臉上閃過一抹特異的神色,像刹那間捕捉住什麽似的。
“當然,‘晚香軒’的風光,和這裏是迥然不同的。小樓晚香暗襲,跟日暮碧波紅濤,自是兩種不同的景致。”
“駱姨今天似乎雅興不淺,不若就給個露臺起個名字吧。”我說。
駱霞睨了沈一眼,他的眼色告訴她,他也希望她給這個偌大的露臺起一個好聽的名字。
駱霞低首沈吟片刻然後道:“夕陽無限好,就叫‘晚晴閣’如何?”
我擊掌讚歎:“夕陽無限好,人生樂晚晴。‘晚晴閣’端的是好名字。”
我們就在大廳對著遼闊壯觀的黃昏美景把盞歡談。文靜儘管不大聽得懂廣東話,也不時同我們一起開心地笑起來。
我在席間不著痕迹地打探駱霞這四十年來的生活軌迹,都被她輕描淡寫地幾句帶過去了。
“我在重慶待了差不多十年,後來才到上海生活。我一直都在教書。今年頭才退休。”
至於文靜呢?
“文靜是在上海出生的。”
我急於知道,那個一看照片就驚豔的軍官後來同駱霞的關係怎樣,便憑著兩杯到肚,也借著駱姨對我明顯的友善,壯著膽子問她:“你的先生在重慶解放之前沒有去臺灣嗎?”
她呆了一下子,大概一時間不習慣聽“先生”兩個字,及後明白了,便淡然道:“他當然去了。”
“此後沒有通消息嗎?”
駱霞搖搖頭,道:“沒有。”
此刻我才明白駱霞最初說丈夫已過身的意思。哀莫大於心死,她早已將他從心底裏埋葬掉。
就這樣,再也不能從她的牙縫中敲出多少句關於往昔日子的話了。我不敢放肆,只好收口。從年齡推算,顧文靜只得三十歲不到,駱姨是否曾有過第二春?但顧文靜明明姓顧,沈伯說,娶駱姨的軍官是姓顧的。
我對顧文靜同駱霞之間的關係感到萬分狐疑,難道駱霞的第二個人也是姓顧的?
我想,駱霞在我面前未必會那麽樂意揭開往日事的,但沈伯呢?他們之間中斷了訊息四十年,這四十年的空白,不會就此讓它一直空白下去的吧?沈萬鈞一定會問的。
一念及此,飯後,我主動拉文靜到附近新開的商場逛逛,希望一方面從顧的口中打探一些消息,另方面也讓沈伯和駱姨有單獨相對的機會。
沈駱二人都沒有反對,顧更是雀躍不已。
我和顧文靜在五光十色的衣服鞋襪化妝品間轉來轉去,在指指點點之際,我探問顧:“你這個上海姑娘到過四川沒有?”
她搖頭,只顧研究一套運動服。
“你爹也是上海人嗎?”
“唔。”
“你在美國的姐姐叫什麽名字?”
“叫文娟。”
咦,看來又好像是同胞姊妹呐。
“你爹——很早過了身嗎?”我忽然重復問一個駱霞已答過的問題。
“我三歲那年,爹就過身了。”她突然停住,好像警覺些什麽,不再說下去。
“實在想不出這種運動衣爲什麽可以賣到五百塊。”
“它的牌子值錢嘛。”我笑道。
在商場留連到差不多十點,我請文靜到附近的小吃店宵夜。
“你以前在電視臺幹編劇工作,薪金一定很高吧?”
文靜和我混熟了,原先的拘謹消失,話題也多起來。
“也不是想像中那麽高的,其實我大部分時間都是十分低薪。”
“那末,你辭了職,打算做生意?”
我噗嗤的笑了起來。
“錢呢?怎麽個做法?我還是希望去讀書的。”
顧睜大眼睛,有點不可置信的樣子。
“去哪里讀?”
“希望去美國。”
她喜孜孜道:“我也是去美國。”
“你媽媽去了,你還有好一段時間才有機會呢。”
“不,姐姐說,媽媽走了之後,她就介紹她的小叔給我。”她雙頰飛紅,一半出於一種抑制不住的喜悅,一半出於女孩家提到終身大事時的羞怯。
“你姐姐的小叔也是在餐館工作吧?”
“餐館是姐夫兩兄弟的。因此——”
“因此,姐夫就希望你們兩姐妹成爲妯娌了?”
顧點點頭,道:“說不定有一天我們會在美國再見面呢!”
她微厚的嘴唇抿起一抹得意的笑容,顯出她對未來生活充滿憧憬。
我同文靜回到沈家,只見沈、駱二人坐在廳間,頗有些無聊的樣子。
我有些意外,這好像不大似互訴衷情的光景。不過,駱霞沒有怪責我們遲歸,談了幾句,便告辭了。沈伯少不得又要送她們到車站。
我一直呆坐廳間,等沈伯回來。十分鐘後,他回來了。我一把抓住他,連忙問道:“你們怎麽了?”
“你真的有那麽大興趣?”
“我不妨坦白告訴你,我正在準備寫一個電影故事大綱。一對舊戀人隔別了四十年,突然有一天重逢,你說這個故事怎麽寫?”
沈伯靠在沙發上,說:“你這個劇本根本不能拍成電影或電視,因爲這兩人在相逢的一刹間確是萬分心弦激蕩,但往後的發展白如開水,一個要到外國投靠女兒;一個要在原地孤獨地過他的退休生活。”他的聲音透著落寞。
“他們不可以再走在一起嗎?”
“有什麽理由可以再走在一起?年輕的時候不能結爲夫婦,到了晚年,還要再過柏拉圖式的戀愛生活?”
“不是柏拉圖式的戀愛,而是結爲夫婦。”
沈失聲道:“結爲老夫老婦?”
“爲什麽不可以?人家外國八、九十歲的人都可以行婚禮,你才六十歲多一點,正在壯年,駱姨呢?她不會比你大吧?”
“她才五十九。”沈萬鈞的聲音裏透出一絲絲緊張。
“五十九歲女人,在外國不知可以再嫁多少次。除非你們自己不願意,否則——”
“我願意。”沈伯打斷我的話柄。
“否則誰會阻擋你們呢”你們現在又不是四十年前無錢無助的青年人了,你們現在可以自己主宰自己。”
“你說得太好了,可是,阿霞肯放棄出國的機會嗎?”
“你以爲她非常樂意去,還是在沒有選擇的條件下,不得不去呢?”
“這,我倒不大清楚。”
“你想想看,她此去是投靠多年未見的女兒,她英語不靈光,去到那邊的生活,完全可以想像得到。”
“是的,老實說,叫我也不願去。”沈伯突然間省悟起來,“琅,我真要感謝你,感謝你提醒我。”
“其實你內心早有這個願望。”
“但沒敢將它說出來,更不要說付諸行動了。”
“這證明你還是個老土的人。”
我笑了,但沈伯笑得更燦爛。
九
這一晚,我做了個夢,夢見沈萬鈞和駱霞再續前緣,兩人竟正正式式的穿起禮服行禮來。我和治平、沈安和伊蘭,還有一位從未見過面的女孩——沈樂和她的未婚夫都出席了婚禮,大家鬧嚷嚷的,向一對新人大抛彩紙屑。突然間,一陣逆風吹來,我抛出的彩紙屑給風刮回來,吹到眼裏。……
一陣慌亂,我從床上彈起來。
我立定身子,睜開雙眼,坐在床沿。這一看非同小可,原來沈安就在房內,他正坐在書桌旁,在看我剛寫到一大半的故事大綱。
“寫老年人的戀愛,劇名是否叫做‘銀池塘’?”他側起身子睨住我。
我在驚慌之中有一些狼狽:穿著睡衣,睡眼惺松,釵橫發亂的時候,竟然有個男人闖入房中,而且還不知他在這裏究竟坐了多久。
我相當狼狽,一邊胡亂用手梳理頭髮,一邊四處張望找衣服。偏巧那件外套正搭在
沈安坐的椅背上。
“沈先生,難道你不可以先敲敲門才進來?”我站了起來,到處找鞋子。真要命,昨晚光著腳在房內走來走去,連拖鞋也不知扔到哪里去。
想到我現在在他面前大出洋相,我又氣又惱,由腦直熱到耳根。
“恐怕我將整個門拆了下來,你也未必會醒呢,我在外面幾乎將門鈴按壞,也完全沒有人答應。我自己開門進來,這房間是我自己的,我入來,不算犯法吧?”
我一時爲之語塞。是的,房是他自家的,當然可以隨時隨地入來,問題是我,我在房裏睡著,他當我透明?
我有點生氣,也無從罵起,我只是客人,他才是主人,我負氣地一個箭步走到他的身旁,伸手抓他椅背上的外套,冷不提防讓他的肩壓住。
“你……”我氣急敗壞。
“你是否凡是女人,一律都如此對待?”我給他夾住手,抽又抽不得,差點老羞成怒。
他縮開肩膊。
“我只是對可愛的女人才這樣的,嗯,你這個人,看不出倒沒有多少幽默感。”
我一手執起外套穿上,然後低頭尋拖鞋。
“喏,在這裏。”他出奇的好脾氣,“現在我出去一會,你換件衣服,洗把臉,我們去喝早茶好不好?”
“不等沈伯嗎?”
“你知道他去了哪里?”
我心中已猜中一二,但沒有說出來,只是搖頭。
“那麽要等到幾時呢?我的肚子已貼到背脊上了。”
我吃驚道:“你進來多久了?”
“三天三夜,夠好了吧?你有沒有損一條毫毛?”沈安向我翻白眼。“這頓茶,不吃是你的損失,即使是你付錢也是值得的。”
他走出房間,順手將門帶上。
我心裏有點納罕,“這頓茶不吃是你的損失”,是什麽意思?
我匆匆穿上衣服,洗了把臉,走出大廳,珍姐這時候剛買菜回來,見到沈安便道:“大少今早回來吃飯,好不好?”
“珍姐,不要煮王小姐的飯,我們今天出去吃。”
他轉過頭來,高舉左腕讓我看他的表:“十點半了,早飯怎麽吃?”
沈安拖住我的手走出門口,態度十分親昵。
我輕輕掙開他的手。
他笑,“我見到可愛的女孩子,總是有忍不住拖拖她的手的欲望。”
“有些女孩子不論阿豬阿狗,誰都可以拖手。但我不是這樣的人。”
“不要如此奚落我,我無論如何也不算豬豬狗狗。”他毫不動氣。
“是白馬不成?白馬先生,今天有何貴幹?”
“你的嘴最刻薄。不過,這也算是一個特別品種的女人,我生平很少遇到過。”
看他一副悠然的樣子,他定然是個情場聖手。
“通常你引女孩子上釣,用的是什麽餌?”
在車上,我笑問沈安。
“以往的不說,今次用的是拍電影。”他單手駕車,另一隻手搭到我的肩膀上。
“這種故事我也有得出賣,我可以在一日之內寫三個出來。你是星探,你認識電影公司老闆,想找我去試鏡……”
“如果我識到的不是電影公司的老闆,但他又想學人投資拍片,那又如何?”
我呆住了。
“你是說——”
“我可能有辦法找到有興趣拍電影的外行人老闆,你明不明白?”
“你的意思是說,你找到老闆投資拍電影,由我來找人組班?”
“大概是這個意思。”
“沈安,”我忍不住嚷道,“不管我會不會上你的釣,這確是一個好餌。”我邊說邊撥開他正想撫摸我的頭髮的手。
“如果你更加斯文一點就好了。”
沈安明刀明槍地擺出一副花花公子的格局,但我對他的“餌”極感興趣,其他的東西反而並不放在心上。我已經廿五歲了,多少也學會一些應付男人的本領。
我們在飯桌上討論了許久,原來沈安口中的老闆竟是樂樂的未婚夫。
消息是在樂樂寄回來的信中透露的。
沈樂在近日給哥哥的信中提到,自從去過康城參觀過連串電影節活動後,她的未婚夫楊志傑竟動起拍電影的腦筋來。
“拍電影是一種冒險,一部蝕個三五七百萬,並不是想像中那麽簡單有趣。”
“做生意何嘗不是一種冒險?就像早陣子,因爲匯率的波動,陰差陽錯,前後只差兩天的時間,我由本來要蝕十萬到反賺十幾萬,什麽都是彈指間的事而已。”
“楊先生真的對電影有那麽濃厚的興趣?”我實在有點懷疑,既懷疑沈安的話是否屬實,也懷疑姓楊的是不是一時興起,哄一哄沈樂。
“楊氏企業在香港頗有名堂,談到電影,他是玩得起的,”沈安一頓,笑著睨住我,“枉你冰雪聰明,香港有錢人家雖不致多如恒河沙數,但論知名的,幾乎都是同娛樂事業有關的那幾個,其他再有錢的,走在街上,也沒有多少人認識他。人有了錢之後,最想要的是什麽?”
“嗯,我明白了。楊志傑想拍電影,目的是想出名。”
“不過,做生意也是有盤算的,他的第一部片的成本不會太大。”
“是你妹妹寫信回來,叫你給姓楊的辦點事嗎?”
“樂樂在信中透露志傑有這個打算,他知道我認識一些影圈中人,所以便托我打探。”
“你認識誰?”
“識你嘛。”
我咯咯咯的笑了起來。
“你在你未來妹夫面前究竟吹了多少牛皮?”
“我沒有撒謊嘛,以前我曾經說過,我老朋友的女友是電視臺資深編劇,認識很多新銳導演。”
我笑得差點沒流出淚來。
沈安依然是那副漫不經意的樣子,“有沒有撒謊?”
我邊笑邊搖頭,“問題是你爲什麽說我認識很多新銳導演?”
“難道這不是事實嗎?”
“這倒是事實。”我正容道。
“喏,這就行了。這證明我的推斷十分準確。”
“嘿,你這個推斷專家。”
沈安的話確實使我興奮,姑無論這件事的成功率有多少,但畢竟是個希望。幾個月前臨離開電視臺前,王士廉曾經找過我商量劇本的事,但未幾,因爲其中一位老闆打退堂鼓,劇本的事就此擱住。王說,要度到好橋才去找老闆。
我砰然心動。
儘管在江湖混了不短的日子,我至今仍然未能練就喜怒不形於色的本領。我的反應很快就讓沈安知道了。
“你說,這頓飯,應不應該由你來請?”他拍拍我的手背。
我低頭不語,因爲不知怎樣答他才好。我叫自己冷靜,因爲一些看起來得來如此容易的東西,可能不會是真實的。
“我承認我很開心,而且有些鼓舞。”我回復冷靜,說話也就有些外交辭令了,“等楊先生回來,如果他真有興趣,而且又真的打算找我埋班的話,我們可以從長計議。”
“我呢,或許我也是老闆之一。”沈安指著自己的鼻子,有些洋洋得意。
“你也投資一份?”
“我哪里有錢?我叫我老子出便是了。”
他故意將自己說成是失鑰夾萬。我不置可否。他的東西,我反而不想打聽太多。
“你以爲你剛才所寫的那個故事可行嗎?”他忽然提起我的劇本來。
“你以爲呢?”
“寫老年人的愛情故事,怕很難討好。”
“我主要是寫他們年輕的時候,年老的那一段也很重要,尤其是寫他們複合的那一幕,他們要打破許多世俗觀念,尤其東方社會的世俗眼光,而且他們自己亦有心理障礙。”
“嗯,你對老年人的心態倒很有研究呢。”
我突然興起念頭,想試探他對沈伯那一段晚年情的反應。
“你以爲這個故事的結局,是悲劇好還是喜劇好?”
他打了個呵欠,反問我:“你以爲是悲劇賣座抑或喜劇賣座?”
他的眼神告訴我,他今天對電影的興趣是到此爲止了。
忽然,他改了話題。
“琅,今晚我有空,我請你去跳舞,如何?”
“你還是留著點力,去應付你的伊蘭吧。”
“伊蘭去香港,怕要三天後才回來,這三天,可真悶死人了。”
“先生呀,你真是風流人物,三天沒有女人陪就悶了,你寫字樓上上下下女職員沒有十個怕也有八個吧,向她們埋手,也許來得容易些,因爲早已混熟,不會臉紅。”
沈安被我說得臉有些紅起來,他自我解嘲:“我身邊的女人不是太少,而是太多,不過她們總是千篇一律的。如果當中有一個像你這樣好玩就好了。”
到結帳時,我和沈安爭著付帳,竟然讓我先拿到帳單。
“人家跟你鬧著玩,你倒認真起來。”他有些不悅。
我沒有應承他晚上再見面,推說正在埋首搞新劇本。
“這個劇本,是在你提出建議之前就構想好的。無論找不找到投資者,我都會先將它寫下來。”
沈安送我回沈宅,自己開車上班去。
進入屋子,只見駱霞和顧文靜也來了。
“沈伯沒等我吃飯吧?”
“珍姐說安兒拉了你出去,究竟有些什麽事情?”
“大家閒扯一會而已,他說楊志傑想拍電影。”
沈伯沒有接話,他對於那個未來女婿,似乎總是避而不談的。
“我給文靜找到一份工作。”沈說。
“那敢情好,那份是什麽工?”
“到一間新開的超級市場做收銀員。”
“那不錯呀,能找到這樣的工,算是不錯的了。”
我注意到駱霞臉上的雀躍神情,比之顧文靜尤甚。顧只是淡笑著,沒有不喜歡,也沒有太大的喜歡。
“她明天就要上班呢。”駱霞說,一邊綻開一個燦爛的笑容。
“這可好了,一切都安頓下來了,住的問題解決了,做工的問題也解決了,駱姨和文靜的運氣似乎不壞呢。”我說。
我仔細瞥了沈伯一眼,只見他眯起眼睛,愜意地笑著。
我想,這下可好了,顧文靜在超級市場得到職位,白天一整天都要磨在工作上,沈伯和駱霞將會有一段很長的可以單獨相對的時間。
這天下午,沈伯和駱霞忙著帶文靜去度身做制服和拍照,沒有回來吃晚飯。
偌大的沈寓只有我和珍姐兩個人,晚飯後,珍姐獨自回房看電視,我扭開電視,不知怎的,老是看不進去。
往日鬧哄哄的,還不覺得怎樣,今天晚上獨自一個人,便不由自主的想起香港的家來。
已有三個月沒有回去了,這期間雖然也有和小弟通電話,知道他學習近況不壞,媽媽身體也好,大弟按月寄錢回來,這一切都該放心。但我好像還有一點什麽不放心似的,嗯,對了,我想起小芬來。那個終日被煙爛丈夫打罵,三番幾次要生要死的小芬,現在可怎麽了?
很想給她撥個電話,但擔心會讓她丈夫知道:猶疑間終於放下話筒。
晚上治平來電,閒聊間我將沈萬鈞在墳場遇見駱霞的故事告訴他。
“想不到沈伯竟會有這樣的一段前事。”治平說。
“現在不算是前事呢,這場戲,好戲都在後頭,看來,沈伯很希望同駱霞再結前緣。”
“沈伯已鰥居這麽多年,再結婚也很應該。”
“還有一件事,今天沈安對我說,他的准妹夫想搞電影,叫他給他探路哩。”
“就是那個楊志傑?”治平的聲音透著一種突如其來的興趣,“他也有興趣投資電影?”
“或許只是說說而已,不過,我早有一個腹稿,故事大綱也差不多完成了,你猜我寫些什麽?我將沈伯和駱霞的故事寫成劇本。在現實生活中,沈駱二人當然圓滿結局,但如果寫成戲劇,你說喜劇收場好還是悲劇收場?”
“嗯,都差不多吧,老人家的戀愛故事。喂,楊志傑知不知道有你這個人?”
“他知不知道有我,與我何干?他不知有我,我仍然活在這個世上。老人家的戀愛故事,”我忍不住露出一點悻悻的語氣,“只有少年男女的戀愛才轟轟烈烈,才感動人是不是?你知不知道,我一直渴望可以寫一個平實而不煽情的劇本?”
我們的對話到此停此,恰似讓一種莫名其妙的外來電波截斷一樣。其實這種電波並不是外來的,它是發自我們兩人各自的心扉。
“琅,我祝你成功。”
一如既往,治平又對我讓了一步。
然而我忽然間覺得,要說的話全都咽在喉頭裏,再也吐不出來。我們的對話總是會遇上這樣的場合:他有興趣要知道的我沒有興趣,我有興趣讓他知道的他沒有興趣。有時候我會懷疑,我們兩人究竟是否對軌行車,縱使有時相遇,也只不過是刷身而過,永遠也不會碰在一起?
我再也沒興趣向他解釋我的計劃,亦不願意向他透露有關楊志傑的點滴資料。
我猛然一甩頭髮,儘量克制自己。
“有沒有上過我家?”
我告訴自己,治平是我已有五年歷史的男朋友了,應該理智一點待他。
“有,剛剛昨晚才上過去,還同伯母和小弟出去吃晚飯。小弟本來說想去看電影,但碰巧我今天一大清早要早起,便沒有陪他。”治平的語氣恢復輕鬆。對於我的家人,你真沒法子抓到他一個碴子,他對媽媽和弟弟不單止慷慨,而且還關懷備至。我想,我們吵嘴吵了這麽多年,意見經常相左,而竟然沒有分手,他對我家人的殷勤態度,恐怕是一個非常重要的原因。
“麻煩你了,治平。”我由衷地道。
“你這是說什麽話呢?你媽媽將來也就是我媽媽,弟弟也是我的弟弟嘛。”
我忽然感動起來。
“寂寞嗎?”治平在電話中問。
“是熱鬧的時間居多。”我說老實話。
“抽空回香港走走吧。”
我失笑道:“我現在天天都有空,只是——”我沒有說下去。
“只是什麽?怕碰見熟人,問你的去向?你就乾脆告訴他們,正在籌備婚禮算了。”
治平是高明的,這一招連消帶打。
“如果我返香港,豈不是表示我快要做李太了?”
他頓了頓,幽幽地歎了口氣,道:“琅,你真會折磨人。”
此刻,我的心一軟:我確實也有虧欠他的地方。
“治平,水到渠成,你懂麽?”
“我們還要等多久?”
我意料不到,今晚這個電話竟然會接觸到如此實在的問題。但目前我確是無法回答他,我連自己也不知道答案。現在我能夠做的,只是安撫一下他。
“這個周末我回來,你有沒有空?”
“可以的,你預先告訴我,我不安排約會就是了。”
放下電話,一切又歸於寧靜。于我來說,治平會是一個好丈夫,但絕不會是好朋友。情投意合原來是如斯艱難的事情。
我由自己轉而想到沈萬鈞同駱霞,這兩個人劫後重逢,心靈上的溝通,會不會不比從前?這個故事的結局會是怎樣?
正呆想間,聽到走廊有的人聲。
我跳下床,推開門伸頭出去看。
沈伯正想入房,他扭過頭來,笑問道:“今晚可吃得好?”
“這句說話,應該我問你。”
我閃身從房裏鑽出來。
“我?我們今晚吃得很開心,可惜你不在。本來想給你一個電話的,偏巧那家飯店電話壞了。”沈萬鈞的臉上挂著一絲絲歉意。
“我不是問你爲什麽不叫我,只是想知道你們今晚的節目而已。”
“同文靜去做制服,拍照領工作證,然後到飯店吃晚飯。今晚阿霞要爭著付帳,我吃了她百多塊錢哩。”
沈伯有些懊惱,仿佛後悔多點了酒菜。
“琅,有兩句話要問你。”沈萬鈞轉身走過來,“今天中午同安兒談過什麽?”
“他說樂樂同楊志傑去過康城之後,楊志傑想搞電影。”我注視他的臉孔,他的神色平和。
“還有講過些什麽?”
沈伯的追問使我訝異不已。
“他叫我今晚上的士高。”我不知道這是否他需要知道的談話內容。
沈伯微微一楞,然後道:“安兒的個性你是知道的了?”
“略有所聞。”我把雙手交叉胸前,做了一個滿有把握的姿態。
“知道了就好了。”沈伯淡淡一笑,想說些什麽,但沒有說出來。
我原以爲他有話要說,想不到有關沈安的話題就此而止。
剛想問他有關沈安兄妹的事,不料他比我更快開腔,“安兒說楊志傑想搞電影,你不要相信得太快。”
“是沈安不可信還是姓楊的不可信?”
“如果我是女人,兩個都不大可信。”
我噗嗤的笑了出來,沈伯到底是敦厚的人,這一句話,就是他今晚想對我說的主題了。
“我曉得的,沈伯,我已經廿五歲了,也算見過世面,男人們的招數,也可以擋得十招八招。”
他的眼睛透著一絲欣賞的神情。
“琅,告訴你,駱霞年輕的時候,性格倒有幾分像你。”
“像我?”我快活得直跺腳,“我像她?快說說看,我有些什麽地方像她?”
“阿霞年輕的時候性格十分爽直,人又懂事,你不要以爲她是個軟弱的人,如果你以爲她是林黛玉,那就錯了。”
這確是一大發現。駱霞儘管被迫離開心上人,下嫁一個從不相識的軍人,不過那不是一種軟弱的表現。她其實是無路可走,才不得不服從家人的安排。
年青時的駱霞究竟是怎麽樣的?
“我們沏壺茶,出大廳聊聊好不好?”我說。
沈萬鈞今晚的神情是興奮的,嘴角不住的挂著微笑。
“沈伯,明早要不要我上課?”
“你沒空嗎?”
“如果你認爲我坐著礙事的話,我會知趣退到一邊的。”
“嘿,你這個小鬼。你聽著,我相信水到渠成,我和阿霞已不是十八廿二了,同什麽人在一起也不會礙事。嗯,你倒好記性,記得明天就是她來‘上課’的日子。”
“沈伯,你們年輕的時候,是不是曾經在那個什麽‘晚香閣’學英文?”
沈伯苦笑:“學英文倒沒有這個心情,我們是討論國家大事的時候居多。那時候的年輕人同你們現在的不同,我們都是熱血青年。”
他注視地板,仿佛要從那一格格的淡棕色尋回昔日那個薰風晚香的古舊閣樓的光景。
“那時候,我和阿霞是鄰居,她與母親租住一幢舊樓的三樓,那裏還有一個閣樓,半邊天臺。閣樓以前是屋主人的書齋。阿霞就住在書齋內。那半爿天臺,種滿了各樣花草,駱霞的園藝技術是頂尖的。”
“她擅種蘭,是不是?”
“是的,她在小涼棚內種了許多品種的蘭。那間屋很舊,在天臺上凡是有縫的地方都長芒草。阿霞喜歡芒草。她說喜歡它生命力強,所以並不除掉它。”沈伯沈吟片刻,續道,“老實說,我們反而是談情的時間少,談局勢談生活的時間多。”
“家國恨仇兒女情,是不是?”
沈點點頭,“兒女情放在最後,但這情是種在家仇國恨上的,所以特別深刻。”
大時代,悲劇男女,該可以構成一個動人心魄的故事吧?
“我和阿霞約好,一起去舊居附近,你也跟著來吧,我知道你一定有興趣聽我們說當年。”
“你真的歡迎我?”我跳了起來,興奮地緊握沈伯的雙手。
十
我以爲自己起得特別早,誰知駱霞已經到來。
“待會兒我們帶阿琅去懷舊。”沈對駱霞說。
我們沿中區一直行到賣草地。
“看,大多數地方都變了樣子。”駱霞一邊走一邊四處張望,“咦,那間面店還在哩。”
她驀地像發現了些什麽似的,臉上掠過一絲欣悅的笑容。
“是的,不過已改了名字。”沈伯說。
“這面店有個什麽故事?”我急急的走到店前,四處打量。
“吃早餐請進。”站在門前的炒麵店老闆向我招呼。泡在滾油裏的麵條,滋滋滋地發出聲響,也散發出誘人的香氣。
我們一行三人進了店子。
“看,筷子依然是木的。”駱霞拿起一雙略帶油迹的筷子在把玩。
我們要了白粥和炒麵。
座堂內,學生、上班工人鬧哄哄地擠在一起,堂倌匆匆忙忙地往來穿梭,不時高聲吆喝著,這種氣氛的店子,除了街邊檔之外,在香港真的不容易找到。
難怪要拍三四十年代的建築物和店子,總得來澳門找外景。
“琅,在想些什麽?”沈伯問。
“我在想,你們以前在附近住,一定會經常來這裏吃東西吧。”
“經常?”沈伯驚奇地道,“你問問駱姨,我們以前吃的是什麽?”
駱霞道:“應該說是‘我’,不是‘我們’,我吃的還比較過得去。”
原來駱當時的環境比沈要好。
“是這樣的,當時香港和內地已經淪陷,澳門仍在葡萄牙人手裏。我家從廣州逃到這裏,生活極艱難。母親有一些家當在身,弟弟又在熟人的店裏做事,雖然有食無工,也可以熬得住。但他呢,原來環境已不大好,偏巧我們的學校又該死,常常不準時出糧,到了糧尾,他顧得伯母,就顧不了自己。”
駱霞口中的伯母,該是沈萬鈞的母親了。
“我月尾沒有飯吃,有時會藉故走上她家,厚著臉皮吃一頓。”沈說。
堂倌扛來了熱氣騰騰的粥。
“碗已不是那種青花大碗了。”沈說。
“已經四十年了,哪會一個樣子?連人都變了。”駱霞睨了沈一眼道。
“這家店子給我印象最深的,是有一次,到了出糧的日子,校長還不發薪,我家裏只剩下夠煮一碗粥的米和一個大餅。我騙媽媽說已在朋友處吃過飯,便空著肚子上阿霞的家。那是真的空肚子,可不是假的。整天都沒有東西到肚,到了傍晚,以爲厚著臉皮早一點上駱家,讓他媽媽知道我來了,好加一把米。誰知到上去,竟然打了飯後鍾。”
“你媽媽不喜歡他來挂單?”我插嘴問駱。
“那又不至於,那天下午有朋友來,請我們母女上館子,我們剛回來,都吃飽了,便沒有煮飯。”
“後來又怎樣?”我很有興趣聽這種人間淒慘肚餓故事。
“後來我一直坐著,肚子餓得咕嚕咕嚕響。你聽過‘背脊貼肚皮’這句話沒有?”
我嗤的一聲笑了起來,幾乎要噴粥:“‘背脊貼肚皮’,那麽肚子豈不成一張紙?”
“當你餓得饑腸轆轆的時候,你確是有肚子已消失的感覺的。”
我想以駱霞的冰雪聰明,她當然會知道沈伯仍未吃飯。
“後來她看出我沒有吃飯,便藉口說到附近一會,拉了我下樓,來這裏吃面。”沈說。
“你吃了三碗還是四碗?”我揶揄他。
“哪來那麽多錢,我們只叫了一碟面,但結果也沒有吃得成。”
“爲什麽?”
“面一放到臺上,立即就有個男人從門口沖進來搶去。他並沒有逃走,只是背著我們用手抓起滾燙的面往口裏塞。店裏的夥計對他拳打腳踢,他都不肯還手,只是不停手將面抓到口裏,那面還是剛從鍋裏鏟起,滾燙熱辣的呢。”
聽到這裏,我的一口粥哽在喉頭,差點不能下咽。
“我叫夥計不要打他,就由得他吃。那麽一個大男人當著這許多人的面前搶吃,他一定餓得憋不住。”沈萬鈞的聲音轉趨低沈,“老實說,當時我反而不覺得餓,只想大哭一場。”
我轉過頭來瞥了身旁的駱霞一眼,她苦笑道:“你們這一代人沒有辦法體味到我們當時的心情,什麽叫做生活的擔子,在當時完全不必解釋,人人都知道。”
假若我處身於他們的時代,那我的遭遇又會怎樣?
對面一桌學生咭咭的笑語聲告訴我,幸好我不是那個時代的人。
沈萬鈞接著講了他們那個時候的一些小故事。這些故事有些似曾相識,不知是從媽媽口中,還是一些長輩那裏聽回來的。但從未有出自沈伯口中的那麽有血有肉。
“駱姨靠母親典賣度日,你那份薪金又微不足道,豈非坐吃山崩?”我問駱霞。
“事實上到了後期,我們也真是床頭金盡了。最慘的是戰事似乎還未見到盡頭。後來,我父親寫信叫我們回去,我們也不得不回。因爲留下來可能連房租也沒有錢付了。”
談到這裏,駱霞沒有再說下去。她一匙一匙地將粥送到口邊,神情平淡,仿佛剛才講的是別人的故事一樣。
她額前的發跌了下來,她伸手將它攏好,在攏發的當兒,那條蜈蚣般的疤痕又閃入我的眼簾。
她攏好發,額頭幾綹青絲剛好蓋住那條突起的肉疤。手法真是技巧,許是幾十年來習慣了的手勢吧?
我那股好奇的欲望又來了,極想知道這條長疤的來歷。
“駱姨額上的那個傷痕,是什麽時候不小心弄到的?”我漫不經意地問,自以爲已做到不著痕迹。
她怔了怔,然後淡淡道:“有一回不小心在樓梯上踩空,跌了下來,頭撞在梯角上,就留下這樣大的疤。”
“什麽時候這樣不當心?這個部位,撞得深了,可大可小的呢。”沈萬鈞放下羹匙,注視著她的額。
駱霞瞥了他一眼,並不答他,拿起碗,將剩下的粥糜喝光。
我仔細觀察駱霞,她的神情非常冷漠,惟其冷漠,總覺得有些蹺蹊。
我忽然想到:這額上的疤,是不是她在出嫁之前或出嫁時,曾經作過反抗的標記?譬如她不肯上車或者花轎,一頭撞向石柱……
早點完了,我們離開那家店子,走到附近街道。
“好了,該辦正事了吧?”駱霞對沈萬鈞道。
沈萬鈞不明所以,我提醒他:“我們要上英文課,老師。”
可以看得出,沈伯在教我們英文的時候,勁頭反而沒有單獨教我的時候那樣大。我猜想他一邊教,一邊想起駱霞學英文是爲了去美國,心裏有些不舒服。
他們是需要有一個單獨的環境來彼此作心靈溝通的,特別是討論駱霞去美國的問題。
我考慮過後,決定提前回香港,而且準備多留幾天。
十一
甫踏入家門,媽媽笑的攏不了嘴。她由頭到腳仔細的打量我,然後眯著眼道:“治平說的真不錯,在那位沈先生家裏住,敢情比家裏舒適十倍,看,臉也變得圓嘟嘟呢。”
“有什麽人找過我?”我放下皮包,信口問母親。
“一個姓王的上個月打過電話來,叫做王,王——”
“王士廉。”弟弟道。
我心念一動,王士廉找過我!我正想找他呢。
不過,沈安的說話又有多少可靠?
找王士廉的事暫且按住,我現在很想知道小芬的近況。我撥了個電話。
電話老響著,沒有人接聽。我有點納罕,這個時間,按理小芬應該在家做飯才是。
“媽,小芬有沒有來過?”
“嗯,來了兩次呢,那是很久的事了。那天她一天之內來兩次,好像找得你很急似的。第一次來的時候我不在,後來我回來了,便叫她打電話給治平,一時間我手裏沒有你在澳門的電話,那天好像是你剛去澳門不到一個星期。”
我有些擔心,她一天之內找我兩次,不知道又發生了些什麽事。
“那她有沒有打過電話給治平?”
“有沒有打電話我不知道,她應了我一聲,便轉身走了。”
媽遞給我一碗雞湯,“今天剛好熬了雞湯,你回來得正合時。說起那個小芬,唉,我看她同丈夫不知搞什麽的,三朝兩日就吵。嗯,我想起了,那一天,她的神情似乎有點特別。”
我心一緊,立即問母親:“怎樣特別?”
“她看起來很呆,倒沒有前幾次那副哭哭啼啼的樣子。”
我立即撥了個電話給治平。
“呵,你提早回來,實在太好了。”那邊傳來了治平意外的驚喜聲,“可惜我今晚有客從美國來,不能陪你。明天吧,明天我們直落到夜晚,歡渡平安夜。”
“我不是要你交人,只是想問你一件事。我剛去澳門的時候,小芬有沒有打過電話給你問我的地址。”
“嗯,我記起了,是有過那麽一個電話。我已經告訴她你去了澳門,還給了你的地址給她。”
“她有沒有說些什麽?”
“小姐呀,你轉行做了北斗星?”
“李治平,她是我的同學。”我大聲說。每次提到小芬,大家總會頂撞兩句,連我自己也不明所以。
“沒有,她沒有說些什麽,只是記下地址便收線了。”
“好,我今天也沒空陪你。我要去找小芬。”
“你何苦去找她?”
“嗯,干涉我?”
“或許她已經搬了家呢。”
“咦,你怎麽知道她搬了家的?”我感到納罕。
“不是知道,是隨口說說而已。”
無論如何,今天第一件要辦的事就是去找小芬。
來到深水埗一幢唐樓三樓的門前,赫然發覺鐵閘給一條鐵鏈鎖住,沒有人會這樣鎖門的,除非屋內根本沒有人住。
我急步下樓,發現梯口有個箱塞滿了宣傳品。這是小芬那一層樓的信箱。從種種迹象看來,小芬的那層樓已空置了好一段日子,不單止小芬搬了,連同樓的另一戶人也搬了。
爲什麽會這樣的呢?我百思不解。
要知道小芬一家的消息,只有一條線索,——到她的娘家去。她的母親住在山邊木屋,那兒要走一條崎嶇山徑。還要爬百多級樓梯。
天色已晚,打消找小芬的念頭,立即回家。
平安夜,母親故意出街打牌,小弟有自己的節目,爲的是讓我不能呆在家中,好同治平一起去找節目。
治平準時五點鍾到我家,他的臂彎夾著一個大盒子。
“看,這是什麽?”
他要我自己拆開花紙,打開紙盒。
“天,是銀狐大衣!”我驚叫起來。
“不是大衣,是短褸。買大衣我怕你不肯穿。”
“這個東西,太破費了。治平——”
“不許問價錢。我永遠不會說給你聽。”
“我並不像一個穿皮裘的女人吧?”
“你比戴安娜王妃更像穿皮裘的女人。”
“喂,擡舉得過份,我要抗議的呢。”
“你在我眼中比戴安娜更漂亮,哪又有何擡舉之意?”
我嗤的笑了起來,“李治平,什麽時候哄女人的口才練的這般了得?”
“常常看你的電視劇,從男主角身上學來的嘛。”他一本正經道。
說真的,這襲銀狐短褸款式新穎別致。披在身上,登時高貴不少。
我站在衣櫃鏡前仔細端詳自己,覺得鏡裏站著的仿佛是另外一個人。
治平走過來攏著我的腰,道:“你比誰都更像穿漂亮衣服的人,只是一直不肯穿罷了。”他笑著吻了我的腮一下。
就爲了這件銀白色的傢夥,我翻箱倒篋找配襯的衣服。好不容易才找出一條黑絲絨裙來。
我們的平安夜,在喜萊登酒店的餐廳舞會中開始。
舞會開始後不久,我們碰到許多熟人,王士廉是其中一個。
“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王說。我們一起在舞池中停了下來,他拖著女友,我拉著治平走到一角。
“個個都傳說你快要披嫁衣呢。”
“到時請賞面。”治平順勢應道。
我輕輕扯了治平的手一下。
“喲,原來是真的,訂了什麽時候?”王士廉道。
“你別聽他的,先說正事,”我道,“你找我幹什麽?”
“就是拍戲那回事,那天我碰到黃國強,他說,可能又有希望了。”
“真的,找到誰了?”
“找到誰我可不清楚,但聽說有個小開很想玩玩,興趣很濃。”
“不會失匙夾萬吧?”
“不,他是實力派人物,手上寸頭頗豐。”
治平顯得有點不耐煩,輕輕捏我的掌心。
“好,過幾天我來找你,如果你那邊不行,我或許會試試找另一個。”
“咦,不是李先生也想玩一份吧?我說阿琅,嫁丈夫到底要講經濟條件。沒有經濟條件的男人,再好也得個看字。”王笑道。
“你真是想拍電影想得發瘋了,不是想告訴我,有誰出錢讓你拍戲你就‘嫁’給她吧?”我揶揄他。
音樂再起,王士廉識趣地同女伴步出舞池,我和治平坐在酒吧旁,要了兩份酒。我的是啤酒,他卻要了拔蘭地。
“待會兒不要叫我送你回家。”我說。
“正想這樣,好借酒行兇。”
“哦,你是慣常這樣釣女郎的嗎?”
“不,不是我釣女郎,是女郎釣我,幸而至今尚未上釣。”
嘿,這個自大狂的男人!不過,細心一想,他說的或許有幾分真,像治平這樣條件的男人:三十出頭,人穩重,事業如日方中,父母已逝,既無兄弟又無姊妹,背景簡單到無可簡單,而且相貌堂堂,正是多少女人想釣的金龜婿,一念及此,不禁笑了起來;我不是正在“釣”一個金龜婿嗎?
“怎麽?你不相信?”
“我信,而且或許已經釣上了。”我捉狹他。
“天地良心,我是一清二白的,”他將嘴附到我耳邊,“琅,我們結婚吧,省得那些女人騷擾我。”
酒保將酒送到我們面前,治平乘手拿起他那杯酒,硬是要我喝一口。
夜闌人散,治平驅車上山頂。
“在這裏欣賞萬家燈火,過一個名副其實的平安夜。”我笑著,邊推門想走出車外,一陣冷嗖嗖的寒風鑽進車廂,我冷得急急關上門。
“還是這樣欣賞舒服些。”治平道。他的臉因喝酒而泛紅。
“琅,明年平安夜,你說我們會在什麽地方度過?”
“或許會天各一方。”
“我不會移民的,沒有到過外國的人,以爲到外面去很有趣,只有去過的人才知道那種身在異鄉爲異客的滋味。我在這裏正開始大展拳腳,不會那麽蠢,巴巴的往外跑,欣賞外國的月亮。告訴你,沈安可能同我組織合股公司,把一些大陸貨賣到南美和加勒比海的島國。當然,這件事還未有什麽眉目,不過,很有希望搞得成就是,你知不知道,如果我們搞合股公司,最大股份的老闆是誰?”
治平滔滔不絕,完全誤會了我說的“天各一方”所指何意。
“是誰?”
“我猜最大的可能性是楊志傑。”
又是楊志傑,我心裏不由得暗暗佩服這位“公子”,他的觸爪所及之處,處處顯得他真是個頗有實力的人物。
“楊家在南美和加勒比海區貿易上,有十分雄厚的基礎。”治平說。
“那即是說,同姓楊的合股,生意就很有潛力了?”
“說得不錯,如果成爲事實,我的事業在這兩三年內,肯定會有一個飛躍。”
也難怪治平對楊志傑那麽有興趣了,這其中關係到一個“利”字。
但我們誰不求“利”呢?至此,我反而原諒了早些時他在電話中對楊的那份“關注”了。站在生意人的立場,這確實是一個值得關注的人。
“琅,你不是說,楊志傑有心搞電影嗎?他對你或許也是十分重要的呢。”
“我倒無所謂,反正我現在也不一定要混這淌水。”我心想,我有讀書的打算,希望數年之後,以全新面目示人。“但王士廉發燒得很,他的導演熱,燒到一百零四度,如果替他找到老闆,叫他喚我做娘,他也肯。”
治平給逗得哈哈大笑。
今晚的夜色絕佳,儘管車窗外寒風凜凜,但整個港九地區給聖誕燈火點綴得五光十色,像一堆鑽石堆放在一起,各自放射出炫目的異彩。
“到外國去過聖誕,氣氛雖濃,但總沒有這般熱鬧吧?”我不禁感喟起來。
“琅,你放心,就算是移民,我也不會丟下你不顧的,我們答應共同進退,嗯?”
他豎起尾指,我猶豫了一刻,終於伸手勾住它。
“如果我不在你身邊,你是否一樣忠於我?” 我問道。
他笑著拍拍我的手背,道:“當然忠於,就像現在吧,你在澳門,我不是一樣乖乖的?”
我給他逗得啼笑皆非。
“如果我到了好遠好遠的地方,你又會不會等我?”
“等,等一千年也等。”
唉,說了也是白說。早星期才收到學校的入學申請書,只要託福考試過關,看來入學不成問題。
想到不久將來或許會離開治平去一個十分遙遠而又陌生的地方,過孤清艱苦的學生生活,一陣傷感襲上心頭。
治平將臉湊了過來,那熱情的唇封住了我的思路,將我從遐思拉回現實中。
我有幾乎窒息的感覺。
“不管我們拌多少次嘴,我始終都愛你。”他在我耳邊呢喃。
發覺頸項的鈕扣給解開,我輕輕推開治平的手。
“琅,今晚不要回家,上我家。”
此刻我意亂神迷,一直堅持的信念快要崩潰。
“我今晚不許你回去。”
治平像瘋了一樣,仿佛要將我一口吞進肚裏。
“不,”他的狂態反而使我立即冷靜下來,“治平,我不要這樣,我們還未結婚。”
我慌忙結好胸前的鈕扣,臉是熱辣辣的。
他按住我的手,道:“琅,我們都拍拖五、六年了,還等什麽?我們可以隨時結婚,明天也可以。”
我實在不能作答,說老實話,我並不想明天或後天就結婚,說到底,我並不甘心。
我緊緊捉住治平的雙手。
“你這是幹什麽?”他不解地問道。
“這是最新的自衛術。”
“琅,我現在什麽都不想,只想結婚。”他掙開我的手,緊緊的抱著我的腰。
“我現在什麽都不想,只想回家。”我輕撫他的臉,希望他不至於有被潑冷水的感覺。
治平端坐起來,然後神情沮喪地將上半截身子靠在駕駛盤上。
“治平。”我心裏十分不忍,挨過身去,將頭靠在他的懷裏。
他扭過頭來,輕輕地拍我的手背。
“琅,說老實話,我是否有些什麽地方不足以令你完全信任我?”
“我們的思想有許多分歧。我想等我們更成熟一些,看法再靠攏一些才結婚。”
“再成熟一些?是否要我等到四十歲?”他的表情充滿嘲諷。
“治平,我是愛你的。”
他楞住了。不是沒有說過愛他的話,印象中只有說過一次。他對我說一百遍,我只對他說過一次,這第二次無疑是相當震撼人心的。
他有些激動,一把摟住我。死力的將我抱緊。
“琅,我等你,我要用事實來證明我是愛你的。”
到我提出回家的時候,治平說:“慢著。”
他從懷裏掏出一個盒子來。
“打開看看是什麽東西?”
“不是鑽戒吧?”
“鑽戒太普通了,顯不出我的隆重。”
我輕輕打開綠盒子,登時呆住了:躺在白緞上的是一隻翠綠得透剔無比的玉蝴蝶,蝴蝶的邊薄薄地捆著白金,蝴蝶的兩條金觸鬚卷成圈狀,觸鬚的頂部鑲了兩顆晶瑩耀目的碎鑽。
“真漂亮得無以倫比。”我驚歎道。
“你知道它的來歷嗎?”
“哪一間店買來的?”
“千金難買。”
我噗嗤的笑了起來,“難道是家傳寶貝不成?”
“正是。”他一臉正經。
我的手微微的抖起來。
“這只蝴蝶是當年家父送給母親的訂婚信物。母親臨終前特別囑我好好收藏它,並說,能夠接受玉蝶的女子,必定是李家人。”
我絕對想不到治平今晚會這樣,太過突如其來了,我剛剛同他講過不想現在就結婚,他就……
“這只蝴蝶我送給你,就當是——訂婚,好不好?”
我舒了口氣,失笑道:“但我沒有什麽好送給你,或許只得一條手帕。”
“假如是你送的訂婚禮物,就算薄如一張紙巾又如何?”
我給他逗得哈哈大笑,“不會是紙巾的,最低限度,一隻手錶也像樣些。”
治平用一條鏈將玉蝶串起,拴到我的脖子上。
他吻我的前額,“從此將你拴住。”
“現在是名副其實了。”我輕撫胸口那片碧綠。
但我的內心感覺有一種壓力,我感到自己欺騙了治平,不過,我沒有勇氣向他說出我內心深處的一個想法。
我送了一隻銀灰色的手錶給治平,玉蝶與手錶仿佛真的將我倆綁在一起了。
元旦後我決定返回沈伯家。他的家對我來說有一種不可解釋的魅力,魅力的一半來自駱霞。我很急於知道,這一個多星期之後,沈駱二人會有些什麽進展?
走前,挂了個電話找王士廉。
“呵,你來的正好。我剛接到黃國強的電話,那位元小開正旅遊回來,說他不單止想玩電影,簡直是肯定投資了。
我禁不住雀躍起來。
“喂,最重要是故事大綱,老闆願不願投資,都看故事內容。然後是錢的問題,這不可能是大製作……”
王士廉在電話中滔滔不絕地說,仿佛已在準備開拍一樣,我心裏忽地湧起一陣辛酸:假若一切成爲泡影,他該多失望!
“士廉,”我截斷他的話,要醒一醒他的腦筋,“現在拍片困難,排院線上映更難,每天不知有多少人扯大嗓門說拍電影。但一到真正花錢投資,十個有八個認爲算盤打不響,嚷嚷倒無所謂,但——”
“琅,這一回你錯了,黃國強一直不敢埋班,是因爲院線方面沒有把握,但這個新的合夥人,聽說是同戲院有些關連的!”
“是戲院老闆?”我連聲音也興奮起來。
“是不是我還未摸底,但黃國強是出錢的,他有信心,難道我們沒有信心?”
我笑了,人家出錢讓你玩,對自己沒有信心?玩死了,第一個死的是老闆,自己還是一條身,光棍沒有多少損失的,大不了從頭來過。
我在電話中,將擬好的故事大綱說給他聽。
“這個故事,我也十分喜歡,不過,一切要看投資者的口味。現在流行溫情戲,如果成本不高,可能會獲得通過。”
“好,我等待你的好消息。”
挂上電話,心情十分複雜,腦子裏像有一堆亂毛線在糾纏不清:拍電影、讀書、結婚……仿佛每一件事都是迫切的,要你在同一個時間去做完它。
但無論如何,如果有希望拍電影,電影將是我的首選。
一念及此,便急急趕出碼頭。
十二
再回到澳門,才知道沈家在這十天來著實有了不少變化。
開門的是個女孩子,我們在打照面的時候彼此不期然有點驚愕。
“呵,”然後是彼此“恍然大悟”。
從她的臉胚和眉目來看,這必定是沈萬鈞口中的“樂樂”無疑。
“這是王小姐吧?”她一邊開門一邊道。
“就叫琅姐吧。”沈伯在她背後道。
沈樂並沒有改稱我做“琅姐”,我將說到出口的兩個字“樂樂”吞回去。
“沈小姐回來了?”
“是的,已回來好幾天了。我聽爸說你來了已有好一段日子了。”
“我打擾了沈伯不少。”
“哪里打擾,爸想找個人作伴還怕找不到呢。”
沈樂沒有再多說兩句話,便趕忙外出了。
“樂樂回來了,你該放心吧。”我對沈伯說。
“總比在外國的好。”
“文靜的工做的怎樣?”
“還過得去,你也知道,做收銀員,工夫單調,是比較沈悶的。”沈伯的話使我聽出點點弦外之音,顧文靜未必十分滿意目前的工作。
正想問問駱霞的近況,電話響了。
“王小姐,我找得你好辛苦,今晚無論如何都要出來一趟,有重要的人介紹你認識。”沈安在電話中呱呱叫。
不等我多問下去,他立即道:“晚飯後准八時我在樓下等你。”
說完,他挂上電話。
我幾乎可以猜到沈安要介紹我認識的人是哪一個了。沈樂已經回來,我今晚要識的人,不是楊志傑又是誰?
這一晚,樂樂沒有回來吃飯,飯桌上只得我和沈伯。
“早知人丁這樣單薄,叫駱姨來同我們一起吃。”
“阿霞說要做飯等文靜回來吃。”
“其實你去駱姨處吃也好嘛。”
“我已經吃了足足五天。”沈伯笑道,“川菜、粵菜、滬菜,幾乎全都吃齊。”
“我要抗議,看准我回香港,就到駱姨處吃好菜。”我省起一件事,問沈伯:“有沒有勸她不要去美國。”
“我曾經暗示過,她似乎有點矛盾。”
“有矛盾即是有希望。”我笑。
“琅,你好像很希望我們在一起?”
“我只是希望每一件事都有圓滿的結局。”
“例如你和治平?”
沈伯又勾起我竭力要放下的煩惱。
“我們大概會有好結局的。”我輕撫那只伏在胸口的玉蝶,仿佛感到治平就伏在我胸口上靜聽我的心音一樣,只覺無限溫馨。
“樂樂今次回來之後,有什麽打算?”我問沈伯。
“聽她說,他們想結婚。”他的臉色告訴我,對於這個消息,他沒有高興,也沒有不高興。
“沈伯,結婚也有結婚好處的。在他們的情形來說,我以爲早些結婚到底也是上策。”
“這個我是明白的。”
事情是再明白不過的了,一切毋須解釋。
“但事實上我真的擔心樂樂,我怕她應付不了那姓楊的。你知道,她現在還年輕,雖然無知,尚有青春可補救。但將來年老了,又不懂事,只會成爲無知婦人,這樣會不利她的婚姻關係的。”
我完全明白沈伯擔心的是什麽,但沒有辦法。我只好善言安慰他。
“不要太看輕自己的女兒,你們的背景不壞。她今回又出過去一趟,也算得了一些見識,楊志傑肯同她結婚,證明他是愛她的。”
話出了口,我有些忐忑不安。因爲我用了一個“肯”字,不知這樣會否刺傷沈伯的自尊心?
空氣一時間沈寂起來。我偷眼望沈萬鈞,只見他低頭扒飯。
“你的課程還繼續不?”他換了個話題。
“爲什麽不?”
“到底你比樂樂更應該結婚,樂樂比你更應該讀書,但你選擇了讀書,她卻寧願結婚。”沈伯歎了口氣。到此,我才明白,在他的心底裏,仍然是希望女兒上學的。
一如所料,沈安要介紹我認識的“重要人物”,正是楊志傑。
我們是在一家餐廳見面的。同座的除了主角楊志傑之外,還有沈安夫婦,沈樂當然陪伴在側。
楊志傑給我的第一個印象是一個典型的商人。
他穿西裝,闊臉圓目,身材略矮但不失健碩,聲音響亮。我印象最深的是他抽的是雪茄。
如果拿楊志傑與沈安比,那身穿皮夾克戴白圍巾的沈安,自然就要比他瀟灑得多了。假如兩個人站在一起,沒有女孩子會喜歡楊志傑的。
但人不可貌相。
沈安開門見山,道明雙方的來龍去脈,我也就直截了當的將擬好了一大半的故事告訴他。
“你寫的故事,安哥也曾告訴過我。你這個故事有把握賣座嗎?”楊問。
果然三句不離本行。
我說老實話:“沒有把握,這好比賭博。”
我不想別人以爲我在找冤大頭。
楊笑了起來,“你倒老實,我也承認這劇本有些冷門,因爲是老年人的故事,而電影的觀衆多是年輕人。”
“但假如處理手法好,或者故事寫得曲折一些,也許會有意想不到的效果。當年海明威的‘老人與海’也很叫座。”沈安忙說道。
“假如楊先生認爲劇本不合——”
“我沒有說不合。”楊道。
“但也沒有說合。”樂樂接了下去。楊志傑笑眯眯地用擱在她肩上的手捏了她的臉頰一把,兩個人的態度親昵異常。
沈樂的話無疑是一句醒腦的提示,拍戲的事,十劃未有一,如果自己表現緊張,反而不妙。拿定主意,最好還是由他來求我。
“我的意思是,假如楊先生認爲劇本不合,不必勉強,另請高明就是了。倒是導演方面,如果楊先生還未找到人,我可以推薦。”我儘量將話說的大方得體。
“嗯,我不是這個意思,這個劇本我是可以考慮的,只要製作費不太大,我願意拍。原因是這個故事比較特別,如果上演時能引起討論,對影片的宣傳會有幫助,說不定會賣座,最重要的是,這種主題的影片,對賣埠會有好處的。”
“對呀,你說誰有勇氣拍這種以老年人的戀愛故事爲主題的影片,單是這一點,一定會引起影評人的討論。”沈安道。
“我現在正考慮是否在主角的年輕時代上著墨多一點。”
“唏,管他年輕年老,反正是你愛我,我愛你就是了。”
沈安的話逗得我們哈哈大笑。
楊志傑忽然像省起些什麽。
“對了,王小姐,這個故事的結尾,你說悲劇收場好,還是喜劇收場好?”
“你的意思呢?”
“先聽你的。”
“我原則上安排是喜劇收場,在整個過程中加一些曲折。希望觀衆能夠舒舒服服地走出戲院。”
楊思索了一會,然後道:“按理喜劇收場也是合理的,除了雙方發生誤會,又或者一方已心如止水之外,相信這對老人順理成章可以再次生活在一起。”
“哈,老公公老婆婆結婚的一幕,你說好不好叫他們穿婚紗?”沈樂吃吃笑道,她的眼珠子一骨碌的溜了一下,又回到楊志傑的臉上。
“簡直太好了,如果他們有孫子,就叫孫子作花童吧。”伊蘭笑得左顛右倒,整個人倒在沈安身上。
看他們鬧笑,我心內頓然舒暢。這一班畢竟是新潮男女,看事物總會比較開放。今天聽他們的說話,我倒放心了:假若沈伯和駱姨真的複合成功,這些年輕人也一定會接受駱姨爲他們家庭的一分子的。
想到沈萬鈞和駱霞晚年生活美滿,我不禁也開心起來。
“假如真的需要這一幕,可以把戲拍得滑稽一些。”楊志傑笑道。
拍電影的事似乎略有眉目,這次初會,氣氛頗爲愉快。
“去的士高玩玩如何?”沈安提議道,他似有無窮的精力。
楊志傑和樂樂這一對立即表示贊成,伊蘭亦無異議。我看看腕表,已經十點有多了,再跟這倆對男女去瘋,我可不願意。尤其是我單身一人,無論沈安或楊志傑邀請我跳舞,我都會感到尷尬,不單只伊蘭是醋娘子,從直覺判斷,我覺得樂樂比伊蘭或許醋味更濃。
“我今日著實有點累,想先回去休息。”我婉拒道。
不出所料,樂樂並沒有起勁邀我去,反而是沈安有點怏怏的樣子。我看到伊蘭的臉色有些不悅。
沈安夫婦先送我回家,便隨楊一起駕車離去。
回到沈宅,只見沈伯獨個兒坐在大廳看電視。
“今晚去見志傑,是不是?”
“嗯,我們談了拍戲的事。”我忽然想起今晚大家討論過戲的結局問題,我湊近沈伯的身邊,道:“沈伯,有一個好消息告訴你。”我把今晚我們的討論話題全部告訴他。
“他們一定會贊成你和駱姨的。”
沈的臉掠過一絲欣悅的微笑,但隨即斂住,“但她的女兒卻催得她很緊呢。今日阿霞收到她美國女兒的來信,叫她將行程提前。”
“她決定要走了嗎?”
“我看她目前的心情相當矛盾。”沈伯說,“我相信她有很多顧慮。”
但在我來看,駱霞的主要顧慮是來自她的大女兒,她不去美國,最大的“損失”是她。
“她有顧慮,說明事情已有進展了,起碼她已經考慮到這個問題了。沈伯,你打算到什麽時候才告訴沈安和樂樂?”
“一切要等阿霞的態度明朗之後才說,要是我先說了,而她又不肯,豈不笑話?”
從今晚種種迹象來看,假如駱霞真的願意留下來,沈伯和她,將會有一個非常美滿的晚年。
自此之後一連多天,沈萬鈞兩餐飯都沒有回來吃,就是早上的英文課,上課地點已移到了駱的住處。
我對上課的興趣大誠,卻急於知道駱霞的赴美意向。
“這一輩子,也見慣了大風大浪了,但到一個言語不通的地方,心裏到底不大願意。”她道出了真心話。
“那你爲什麽又要去?”我問她。
“我是考慮文靜多一點的,文靜喜歡出洋。”
“那麽就叫你的大女兒給她介紹男友,做過埠新娘不就成了嗎?”
駱霞抿嘴一笑,這笑夾著一絲一掠而過的酸苦,“我不去,怕她也去不成了。”
“不去也不是什麽大不了的事情嘛,以文靜來計,留在這裏其實比去那邊強。”
“你說的倒是實話,但這孩子年紀也不小了,總是要嫁人的。”
“在這裏找物件不是一樣嘛。”我急忙道。
“但你得承認,在澳門找物件是比較困難的事。況且文靜又沒有一技之長。”
我確實有點泄氣,但還是強辯,“凡事都講機緣。”
駱霞笑了起來,“你這個大姑娘很特別,好像替我急些什麽似的。”
我自己也笑了,“我只覺得你以前可能作了錯誤的選擇,已經付出了那麽大的代價,如果現在再錯走一步,是再不可能回頭的了。”
也許我的直言敲中了駱霞心中所想,她凝神靜立,良久,才露出一個苦笑。
“駱姨,我直覺你和文靜留下來,會得到更大的幸福。”
她不置可否,但顯然對我的說話已有了共鳴。
沈萬鈞全日大部分時間都留在駱家,我自己上完英語課則依時回沈宅。
回到沈家,清靜得很。樂樂似乎很少呆在家裏。
半月後,傳出了楊志和沈樂準備結婚的消息。對這個消息反應得最熱烈的,竟然是伊蘭。那天她和沈安回到老家,在大廳內高談闊論,仿佛說得興奮,不經意說了一句:“好了,到底讓她抓穩了。”
沈伯臉色陡變,立即轉身回房。
十三
楊志傑和樂樂的婚期訂在兩個月後,楊家是體面人家,沈家也有不少商界的朋友,這次婚禮,將十分隆重。
樂樂夜以繼日地辦嫁妝,聽沈伯說,她與楊志傑會住在楊家老宅裏,那即是說,她不單止要與公婆同住,而且還要侍奉楊家的老太婆,志傑的祖母。
“公公婆婆我不怕,他們在香港的時間多過在澳門,至於老太婆嘛,哄哄便成了。”
樂樂倒是蠻有信心的。
沈伯本來很疼這個女兒,辦嫁妝的事,他很想親自去做,但樂樂整天不在家,他也無從與女兒商量,也不曉得她需要些什麽。沈樂一聲“志傑家裏什麽都有”,使他這個爸爸再沒有問下去的興趣。
沈萬鈞自嘲道:“我這個女倒嫁得自在。”
勸樂樂讀書的事也甭提了。沈伯反而開始緊張我的託福來了。
“真的下決心去讀書?”
“如果考得到,我的積蓄又負擔得起,我想我會讀的。”
“你的經濟還會有問題?治平不會袖手旁觀的吧?”
“如果我真的要去,我也不知治平會不會和我鬧翻,況且,我希望一切靠自己。”
“不要倔強,應同治平好好的商量。如果你經濟真的有問題,我可以支援你。”
可以看得出,自從樂樂決定了婚期之後,沈萬鈞留在家裏的時間多了,好像是因爲女兒快要不在身邊,他要多留在家,多見她一會一樣。可惜沈樂在家的時間不多,就是人留著,也心不在焉似的。
沈伯平日沈默了許多,只有駱霞來了,或我主動逗他講話,他才多說幾句話。
這個星期天,沈樂照例一去一整天,傍晚時分,沈安獨個兒走上來,剛好遇見駱霞。駱霞正在廚房內忙著做菜,沈伯在一旁幫忙。
“咦,爸爸,有這麽好的興致?”
沈安第一次見駱霞,和她打了個招呼。
“我今晚來這裏挂單,只好做些手藝來補償。”駱霞微微一笑,對他道。
沈安裝傻笑著聳聳肩,附嘴到我耳邊:“我老頭兒從來對廚房不感興趣的。反而是我,我是出名的大廚師。”他拍拍胸口。
我給他逗得哈哈地笑了起來。
“我不是唬你,我留學的時候——”
“得了,你留學的時候有大食會就拉你去做廚師,你曾經一次一個人獨力做兩桌酒。女同學見到你,都如蟻附膻,就因爲你煮得一手好菜,是不是?”沈伯在一旁插嘴道。
“錯,女同學喜歡我,是因爲我——”
“因爲你英俊,是不是?”我截斷他的話。
“錯,是因爲我好玩,我是什麽也懂得玩的。”
果然沈安留下來吃飯。
在飯桌上,他滔滔不絕地談自己留學時的趣事,不少免又自我吹噓一番,說有多少女孩子對他好。
駱霞給他逗得挺開心,連沈萬鈞也笑個不停。
“喂,伊蘭哪里去了?你一個人這麽便當,太太一定是過香港了?”
“嗯,你真是我的紅顔知己,甚知我心。”
我“呸”了他一下,在長輩面前說這些吃豆腐的話。
“嗯,我倒是忘了,今晚有個神秘約會,你非去不可。”
“你的約會,一點兒也不神秘。”——他的所謂神秘約會,不是約了楊志傑又是誰?
飯後,沈安老是看著腕表,催我迅速沐浴更衣。
我火速裝身,就給沈安拉著進入電梯。
“短命鬼。”我罵他。
“你倒是爽快人,可以在十五分鐘之內洗澡換衣服,伊蘭就不成了,她最低限度也要半個鍾。”
“伊蘭可以在十分鐘內就做成數十萬元的生意,我就不可以了。”
“別老將生意挂在口邊,好不好?現在是工餘,應該講娛樂。”
沈安載我到市區一間酒店的夜總會,我環視全場,沒有楊志傑的影子。
看看腕表,剛好是九時卅五分,離約定時間過了五分鐘。
沈安找了一張靠近角落的桌。
“楊志傑還沒有來?”
他聳聳肩,“讓我打個電話去問問。”
沈離開座位去打電話,我環顧四周,但覺場面一片寥落。
沈折回來。“工人說他由下午起一直沒有回來。”他的臉掠過一絲輕鬆的笑。
“會不會忘記了約會?”
“志傑是個記性甚好的人,絕對忘不了的。”
我們叫了食品,菲律賓樂隊的喇叭手在起勁地吹著。
“澳門的夜總會比起香港的,怕沒有那麽旺場呢?”沈安呷著啤酒道。
“你這樣問,無異向尼姑要梳子。你以爲我是這些高級消費場所的常客嗎?問你自己,可能比我內行。”
“治平純情,不會帶你去這些地方吧?”
我微微一笑,不置可否。
“琅,你在我家住,住完之後,又有什麽打算?”
“不是想趕我走吧?”
他笑,眼睛盯住我:“像你這樣閑不住的人竟然會不做工,避居澳門。必然有自己的下一步計劃。我不相信這是你快要結婚的前奏曲。”
我給他的目光瞪得有點不自在,將頭扭向歌壇。一位年輕的女歌手正在唱一支老西曲:“今夜我們相愛”。她的歌聲圓潤響亮,我很驚奇。澳門女歌手的水平,委實是不差的。
“喜歡那歌嗎?”沈安問。
“喜歡,看“夢斷城西”兩次,爲的就是想聽那闕歌。”
沈輕輕地跟著女歌星哼了起來。
“喂,姓楊的不是忘記了吧?”
“便是忘記了又何妨?”他眯笑著。我現在曉得爲什麽他說女孩子們都喜歡他,這大概不會是撒謊,他是很懂得運用眼神的人。他笑的時候,眼睛老盯住你,形狀佻,仿佛要非看穿你的心事不可。情懷初開的少女,一定招架不住。
“話不是那麽說,如果楊先生不來,我們倒不如結帳,回去早早休息。”
“那又不必,”他側側身子,欠身向門口的方向望去,“我猜他一定臨時有事遲來了,我們就邊玩邊等吧。”
沈安邀我跳舞。
他的舞著實好,無論是快的慢的,勁的柔的。他都跳得多姿多彩,我和他比,顯得劣拙多了,總要他照應我。
音樂再轉慢,我不肯再跳了,要求回座。
“累了麽?”沈安挽住我的手離開舞池,我借從口袋裏掏手帕的機會,輕輕的甩開他。
想不到他比我更快,已經拿出自己的手帕,輕輕地給我揩額上的汗。
“我自己可以了。”我快步避開他,回到座位上。
沈安隨後與我並排坐著。
這大少,真服了他。
“請你回到自己的座位上,我現在很熱,想坐得舒服涼快一點。”我老實不客氣道。
“這明明是兩個人的位子,你這麽瘦,怎麽倒要占雙份?”他輕輕挪開一點。
到此,我開始懷疑今晚他是否同楊志傑約好,抑或是——?
“沈安,問你一句話,要老實答我。”
“哦?”
“你今晚究竟約了誰?”
“約了你。”
“還有誰?”
“沒有了。”
胸口登時有團火升起,我雙眼發紅,出死力捶了他的手臂一下,他痛得整個身子躬著。
“沈安,拿我來開玩笑?”
我挽起皮包,“霍”的一下站起來,徑朝門口大步走去。
沈安倏地跑著扯住我,侍應攔住他,他慌忙從口袋裏掏出鈔票,塞到侍應手上,便從後追出來。
“琅,你聽我解釋。”他與我並排而行,我們越走越快,引來旁人奇異的目光。
“我今晚覺得悶,其實只想見見你,同你談談天而已。你說,我今晚哪里說過是志傑約我們?我沒有騙你呀。”
我停下腳步,道:“你叫我赴神秘約會是什麽意思?”
“我,不過說說而已,只想引起你的好奇心,誰知你以爲是志傑約我們。”
我呆住了,他分明是狡辨,他完全知道用什麽方法才可以引我出來,他一矢中的。是不是我想拍戲想的瘋了,連沈安也懂得抓住這個弱點?不知怎的,一時間只覺眼眶一熱,淚水忍不住滾了出來。
我側過頭去,繼續前行。
我恨自己太愚蠢。便是楊志傑約你又如何?人家一叫,你就白白的趕來,讓這可惡的沈安哄了一晚。
“你哭了?”他一把拉住我。
“你才哭。”我甩開他的手,狠狠的瞪了他一眼,但只覺他臉孔模糊。
“琅,我向你道歉。我,我不知你竟會如此光火的。”
“以爲我很喜歡是不是?有你沈大少請我,我高興還來不及?”
站在酒店的大門前,街上人迹杳然,遠遠有計程車,但篷頂沒有著燈。
我的腦筋有點混亂,那沈安是一貫如此,還是“情有獨鍾”?
此地是否不宜久留?
腦海盤旋著連串問題,我不及等車,連奔帶跑地徑直急走。沈安並沒有追上來,只是楞楞地站在路邊。
回到沈家,開門的時候,內裏的情景嚇了我一跳。
晚上十一點多,珍姐還沒有睡,已經是件頗不尋常的事了;沈樂整個人伏在父親的身上,哭得像個淚人兒似的。
我楞住了:莫非是——?
但願我是小人之心。
沈萬鈞看見我詫異的神色,立即解釋道:“志傑的祖母今晚剛逝世。”
我萬分驚訝,楊志傑的祖母過身,不見得會值得沈樂如此傷心的吧?
“樂樂的婚事,恐怕要押後一段時間了。”
此刻我才恍然大悟:沈樂所傷心的,是她的婚禮不能如期舉行。
我不便說些什麽,事實上也想不出什麽話來安慰她。
珍姐在一邊溫聲道:“喪祖母,又不是喪父母,毋須等一年的。遲一些等做完事,淡一段時期,就可以行婚禮。”
沈萬鈞輕輕地拍拍女兒的背,道:“樂樂,你們好了這麽久,也不在乎這麽一年半載,不要哭。”
沈樂不理別人勸告,越哭越厲害。
沈萬鈞向我使了個求助的眼色。
我輕輕拖起沈樂入房,她沒有拒絕。
“是不是有什麽困難?”
她搖搖頭,但淚珠兒一串串的掉下來。
“樂,有件事問你,問錯了不要怪。”我遞了一包紙巾給他,壯著膽問:“你們,是不是有了孩子?”
她瞪大眼睛,淚也止了,“你以爲我會有那麽笨?”
我的心稍稍寬了些,我想沈伯所擔心的也不過如此而已。除此之外,還有什麽值得擔心的?
我籲了口氣,不由得爲她的“恨嫁”而好笑。
“樂,你聽過一句說話沒有?‘兩情若是長久時,又豈在朝朝暮暮’?”
“但我怕有第三者。”她突然說了那麽一句。
“不會吧,早一陣見你同楊先生,好得像蜂見了蜜一樣,如果你們也有第三者,實難使人相信。”
“不,那個第三者是昨天才出現的。今天不幸碰上他祖母死了,我們的婚期被迫耽擱,我怕那個第三者會乘虛而入。”
我心中一凜,“真有那麽嚴重?”
“我自己都不知道。”她凝望前方,眼神有些呆滯。
原來昨天楊家來的不速之客,那就是小時候曾寄居楊家,同楊志傑一起度過一段頗長的童年生活的一個女孩子,這女孩幾年前同家人移居加拿大,但今次,她卻獨個兒回香港。
“你杯弓蛇影罷了。又怎見得那人就是第三者,而且是昨天才回來的?”我莞爾一笑。
“你有所不知,”說到這裏,她又吞吐起來。
“我總覺得她是喜歡志傑的。”
“那麽楊先生呢?”
“哼,他呀,”說到這裏,樂樂氣憤起來,“見到那個所謂表妹就像蜜糖一樣。原來昨晚約好我去看首飾的,但臨時又說沒空,要先給表妹接風。”
我估計不過是沈樂的小心眼而已。見到男朋友同異性談得多一點,便吃起醋來。
“但我相信楊先生一定很愛你。”
沈樂用手輕揩臉頰上的淚痕。
“你真的這樣有信心?”
我點點頭。
她神色緩和,道:“但是,我擔心,我擔心給她比下去。”
“這女孩很漂亮?”
“倒不算太漂亮,論相貌,我不會給她比下去,但志傑的父母老是稱讚她,說她書讀得好,人又能幹。還說,還說什麽他們倘若還有兒子,一定要討她做媳婦,叫她幫手打理生意。”
我此刻才明白沈樂感到自危的原因,楊志傑身邊來了一個女孩子,她書讀得好,人又精明能幹,而且與楊有一段青梅竹馬的日子,看來同楊家上上下下的關係不差。
“既然你覺得自己在學歷上比她不足,趁現在還有時間,快去學點商科什麽的,將來也可以助楊先生一臂之力。”
沈樂猶豫起來,恐怕這是她自出娘胎以來第一次遭遇的威脅。
她呆呆地想了一會,然後淡淡道:“這件事我曉得怎樣做了,多謝你的意見。現在已夜了,你大概也很累,我們早些休息吧。”
這位沈小姐的性格,我大約也知一二。她現在情緒回復平靜,人也冷靜下來。大概現在省起剛才激動時話說得太多,不願意再討論下去了。
我的任務已經完成,便轉身回房。沈伯在走廊向我招招手,示意我入廚房談談。
我把原委告他,叫他放心。
“這孩子,”沈伯搖搖頭,“現在才知道自己書讀得少。早知如此,就不應白白浪費光陰了。”
十四
第二天清早,我在睡夢中給人喚醒,來者原來是顧文靜,當然還有駱霞。
我爲自己還睡眼惺忪感到不好意思。
“那麽早,不用上班?”我看腕表,已經九點了。
今天的文靜笑容可掬,嵌在臉上的梨渦襯上脂粉,使人份外注目。
“玉琅,有一件事要你幫忙。”她從口袋裏掏出一封信,信封上貼著的是美國郵票,“姐姐的小叔子寄來給我的。姐說咱先互相通信,但是,他寫的是英語——”
我詫異的很,“原來他不懂中文的,那你們怎麽溝通?”
“他很小就去美國了,國語可以講一點,但寫就不大靈光。我相信他所懂的中文,就等如我懂的英文一樣。昨日媽媽已將大略意思告訴我,但是還有一些不明白,而且,我還要回信,我想用英文回信給他。”
“你行嗎?”
她搖搖頭,“我想你幫我一個忙。”
我連忙擺手搖頭,“我的英文是有限公司,你最好找沈伯,他替你寫,你才可放心。”
文靜尷尬了好一陣,不知如何是好。這時候,駱露進來,問女兒:“事情怎麽了?”
顧咬唇,睨了我一眼。
“不是我不願意幫你,只怕我的英文寫得一塌糊塗,壞了大事。”
駱霞對女兒說:“其實我主張你寫中文。”
“他不懂中文,我寫中文給他,他豈不是要找人來讀信。”顧道。
我明白她不想老是由別人來翻譯他們的信。想想他寫英文,她不懂;她寫中文,他也不懂,有多麻煩?如文靜回英文信,她姐姐的小叔子可以直接看懂。
“但是我的英語寫作和能力不算好。”我說。
“太好了,人家也不相信會是我寫的,錯一點點沒有問題。”
我恍然而悟,駱霞搖了搖頭,徑自走了出房。
我給文靜讀信。
“文靜小姐:原諒我冒昧寫信給你。嫂嫂給了我你的新地址,她鼓勵我先和你通訊。
“聽嫂嫂說,你初抵澳門,生活很不習慣,那邊的人多車多,環境衛生不佳,我甚表同情,不過,我相信你不久一定會習慣下來的,人到新環境,總要有一個適應期,就象嫂嫂初來三藩市時一樣。到了現在,她已習慣一切了。
“希望我們能有幸相見。 約瑟
讀到最後一句祝語,顧文靜的臉泛起一朵燦爛的笑容。在我面前,她毫不掩飾自己的感情。
“就勞煩你給回一封信,你起了稿之後,由我自己來抄。”
“好吧,如果你不嫌我壞了你的大事的話。”我調侃她。
顧文靜莞爾一笑,流露出不能自製的興奮。
這個早上,我忙著給顧文靜寫信。寫好後我本來要交給沈伯審閱,但顧文靜連聲“不必”便把信拿去寄了。
駱霞將女兒的興奮與心急全看在眼裏,歎道:“這只不過是開始通信而已,我定要提醒她不要存太大希望。”
據說駱霞大女兒的小叔子年紀與文靜差不多,因爲酒家人手短缺的關係,家裏人老是催促小叔成婚。
“但我覺得他們的著眼點似乎在於尋求新勞動力。他們想找一個自己人來做工。
“這也沒有錯啊。他們要找一個肯幫手的媳婦,屬人之常情。況且文靜又是大嫂的妹妹,大家會更容易相處。”沈伯分析。
“如果文靜早有這種心理準備,到那邊去實在比這裏苦,那倒無所謂。她姐姐就說過,每日的工作,最起碼是十二小時。”
“那麽她已知道了?”
“可是她不大相信。”駱霞臉露憂色。
電話響了,珍姐將耳筒交我。
“阿琅嗎?我是沈安。我打這個電話來,是想向你道歉。我知道如果我明明白白的請你出來,你未必會拒絕我的。”
“算了吧,不要再提了。”在多人面前,我不想再同沈安討論昨晚的事。
他沒有多言,挂斷了電話,卻在十五分鐘後,出現在我跟前。
“我今日沒好去處,一個人吃飯太單調了,我想在這裏吃飯,可以吧?”他說。
一眼瞥見顧文靜和駱霞,沈安的臉色露出意外之色。
“這是——”他望著駱霞母女,向父親來一個詢問眼色。
“我和你父親做過同事,戰前在澳門教過書。”駱霞主動答道。
沈安眉毛一揚,瞧我做了一個古怪表情,然後笑道:“這不是爸爸以前那位追不到手的女朋友吧?”
駱霞給沈這突如其來的一問弄得很尷尬,但到底是經歷過風霜的人,尷尬過後,回復自然神態。
“不是,你猜錯了。”
沈伯沒有制止兒子。也沒有說他無禮,沈安注意力反而轉到父親身上。
“爸爸爲何不否認?”
沈伯微微一笑,道:“安兒不要拿駱姨來開玩笑了。”
這沈安此時好像對駱霞的身份格外感到興趣。一口氣的和她攀談,終於談到住的問題。
“幸虧有玉琅幫忙,我們現在住在她朋友的房子裏,房子又大又好,而且不用付租。”駱霞道。
“咦,有這麽好的人?那個人是誰?”沈安轉過頭來問我。
我借著昨晚的過節,故意不願作答,只冷冷地道:“不是你沈先生才有此等豪情的,我也有不在乎利字的朋友。”
沈安碰了個軟釘子,便不再談下去。
這頓中午飯,因爲沈安的出現,顧文靜顯得比較拘謹。飯後,駱霞母女告辭。我跟著回房。過了一刻,有人敲門,以爲是沈伯,卻原來是沈安。
我想將門關上,但被他半個身子頂住。
“琅,我想解釋一下昨晚的事。”
“不要解釋了,我現在已完全將它忘掉。”
“我希望你不要以爲我是騙子。”
“是騙子的爸爸,好不好?”我率性拉開房門。
“好,我們不再談這個。有件事問你,你寫的故事,究竟是根據真人真事寫的,還是虛構的?”
我愣了一下,淡然道:“如有雷同,純屬巧合。”
沈低下頭,倚著房門沈思。良久,才擡頭道:“琅,這套戲,我無論如何都會幫你忙。聽志傑說,他可能讓你兼任一些行政工作,如果你願意的話。”
我的胸口撲通地跳了幾下,“你爲什麽這樣幫忙我?”
“我希望你留下來。我知道你要去讀書。”
“你怎麽會知道?”
“是爸告訴我的。”
我們默然無語。我內心慌亂,因爲沈安第一次坦白他“希望我留下來”。
“好了,我走了,我要回公司。”他轉身走。
我鼓起勇氣,追出大廳,四顧無人,沈伯和珍姐不知躲到哪里去了。
我拿出挂在胸口的玉蝶。
“沈安,忘記告訴你一件事,我和治平訂了婚。”
他回過頭來,睨了我一眼,“上次治平不是說你們訂了婚,但你又否認了?”
“這次是真的。”
他聳聳肩,“這不礙事。”說完,向我擺了擺手,便離去。
我呆在大廳,只覺拿著玉蝶的手,微微發抖。
這兩天的事實在太複雜了,複雜到簡直不知如何應付。
沈安果然遵守承諾,楊家辦完喪事之後一個星期,楊志傑就給我電話,通知我開工作會議。
“我的合夥人介紹了一名導演給我,我不好立時拒絕,你就見見他,如認爲不適合,可推薦你的朋友,我們再作參詳。總之我信你,你放手去做就可以了。”
我暗忖,楊志傑想借刀殺人。自問平生不大做這種事,但今次爲了士廉,醜人也要做一次了。
這一夜,想好了一套同楊的合夥老闆說的話,又想一套推薦士廉的美詞。
第二天,初步工作會議的地點,就在楊家內召開。
在工作會議上,我看到一個清秀的女孩子,楊志傑給我們介紹,她姓伍,是楊志傑的表妹。
“她剛從加拿大回來,聽說我們搞電影,十分感興趣。她目前不是工作人員,只是暫做會議記錄員。”
哦,這大概就是樂樂口中的“第三者”。這女孩高挑而秀氣,論樣子確是比不上沈樂,但她有一種神韻,叫人一看見她,就相信她有滿腹經綸。
沈樂並不在座,但她對拍電影的興趣絕不在女孩之下。
楊的合股人有兩個,都姓黃,都是陌生臉孔。
一開始,由其中一位黃先生發言。“很對不起,導演原來也要出席今日的會議,但他剛到了漢城,補一套片的外景。”
我覺得機不可失,趁此人不在,而我又未知他的名字之前,先提議找士廉,大家算一個五五波,我或許會有二分一出勝機會。
“導演已經定下來嗎?”我大著膽子道,“可不可以多推薦一個人,從中作一次選擇?”
兩位黃先生完全想不到我會有此一問,登時愕然。
“基本已經找到人,不知王小姐推薦哪一位友好?”其中一黃面有難色地將“友好”二字加重語氣。
我咬緊牙,告訴自己千萬不要難爲情,一定要爲士廉出力。
“我建議用王士廉,他有才氣,又拼命。還有一點,他知慳識儉,懂得控制預算。拍電視劇的時候,他有良好的財政紀錄,他很少超支……
我還想說什麽,席上人全都笑了起來。連楊志傑也笑得不亦樂乎。
一位黃先生說:“很對不起,你提議的人我們不擬錄用,”看見我有點不知所措,他悠悠地吸了一口煙,向上噴了個煙圈,“影視圈中,王士廉只有一個人,決無第二個。我們已邀請他來執導,因此,你的一個,很可能是冒牌貨。”
我的腦袋轟的一下炸響了,世界真有那麽巧的事?他們請的竟然會是王士廉。
我開心得每一個毛孔都想跳舞,這意外的喜悅,簡直刺激我每一條神經,要不是在這麽多人面前,我非手舞足蹈不可。
“看來,這套片,一定會拍得順利了,原來大家都心有靈犀。”
往下的討論,大家都反應熱烈。
會議結束的時候,伍小姐走過來拉住我的手,道:“很欣賞你,以後有時間,我們交個朋友。”
“伍小姐不回加拿大了嗎?”
“一回來,便不大願意回去了,想來想去,總覺得我的根在這裏。”
“那你父母呢?他們放心嗎?”
“人長大了,始終都要獨立的,是不是?”她溫柔地笑笑。
那位伍小姐給我的第一印象,是個極精明的女孩。說句老實話,她可能比沈樂更適合楊志傑。
走出楊宅,但覺腳步輕快得彷如肩間吊了氫氣球。
一切計劃得重新安排了。書,擱一個時期才讀吧,還兼任劇務和一些行政工作呢……仰起頭,看看冬日灰藍的天空,世界竟好像廣闊了許多。拍一部好電影,好電影,好電影……
“叭”的一聲,我嚇了一跳。
“小姐,你的眼睛都長到額頂上了。老是擡頭望天,地上的車都不用顧了。”
原來是沈安,還有他那輛銀灰色的“寶馬”車。
我向他點點頭,一笑泯恩仇,他其實也幫了我不少忙。
“上車吧。”
我拉開車門,毫不客氣的坐進去。
“一切順利吧?”沈安笑問。
“比想像中要順利,尤其是拍檔的人選,簡直使人喜出望外。”
“那麽,書不要讀了吧?”
“誰說的?只是押後一個時期而已,除非我要結婚。”
沈安搖搖頭,“你同樂樂不同,我知道你是個有野心的女人,在未做完心目中的大事情之前,不會輕易結婚的。”
我心裏暗暗佩服他,他能觀人於微。提起沈樂,我又想起了那個直發的,脂粉不施的女孩子伍小姐。
“今天上午,我見到了那位伍小姐。”我把今天的事全告訴沈安。
他很仔細的聽,車子停在交通燈前,紅燈轉了綠燈,他也不察覺。還是後面的汽車響號驚醒他。
“我也聽樂樂提到這個女孩子,照你這樣說,她好像打算留下來。”
“不是我說笑,她不單止會留下來,而且可能參加我們的工作。”
沈愕然地扭頭望了我一眼,“你真的這樣想?”
我點點頭。
“大概會做個場記之類的角色。她橫豎還沒有工作,而且對電影很有興趣。”
沈安默不作聲,同剛才的輕鬆樣子完全兩樣。
“你以爲真的那麽值得擔心?”我問。
“按常理來說,對於花枝招展的女人,是毋須過份提防的,但那些平實而有工作能力的女性,她的魅力,就在辦公桌上散發出來。”
我聽出他話裏的隱憂。
“不過,樂樂和楊志傑好成這個樣子,我相信他們不會就這樣出問題的。”
沈瞟了我一眼,道:“男人心,你測得到?”
“去喝下午茶,好不好?”他續說。
“伊蘭來嗎?”
沈臉色一沈,道:“可以打電話給她。”
“好,你去打吧。”
我們先到餐廳找了座位,沈安打了電話不到一刻鍾,伊蘭就來了,使我頗感奇怪的,是沈樂也同嫂嫂一起。
甫坐下,伊蘭就連珠炮地響個不停:“她整整一個下午找你這個大哥,原來呆在這兒喝茶。”話說完,冷冷的瞥了我一眼。
沒有想到請了這個女人出來,她竟會有如此反應。我感到沒趣之餘,回心一想,纏在這堆人中,真費事得很。
“究竟什麽事?”沈安問妹妹。
沈樂鼓著腮幫子,眼睛有些發紅。看樣子像受了很大的委屈。
“她聽說今天討論拍電影的事,很想出席,算是旁聽也好,可是志傑偏偏不讓她參加。”伊蘭將眼珠子瞪得圓圓的。
沈安不置可否。
“我看志傑對那姓伍的那麽好,樂樂得小心提防才好。”伊蘭臉色凝重。
“你不要那麽緊張好不好?盡在煽風。”沈安燃了一支煙,悠悠地噴了一個煙圈。他剛才其實也緊張過的,但在妹妹面前,卻擺出一副氣定神閑的樣子。
“這叫做煽風?這叫防患於未然。你們男人都不是好東西,見一個愛一個。”
我看見沈樂的一張俏臉漲紅,上牙緊咬著下唇,一副既憤然又惶恐的樣子。
我打從心底裏打了個寒噤。對男朋友付出一切,就得背上這種惶惑?
“男人要變心,你抓得住他?”沈安睨了妻一眼。末了,發覺這話可能傷害了妹妹,便又溫和地說,“樂樂,你要將工作和感情這兩回事分開來看。志傑讓那姓伍的參加會議,可能會有工作派給她做,並不表示志傑對她比對你好。”
“她做得了,我做不得?”沈樂忿忿道,但話說到尾,聲音竟弱了一些,或許覺得,自己真的有不如人的地方。
“話不是這麽說,你想想你是什麽身份?你快要做楊太了,或許正是這樣,志傑才不喜歡你抛頭露面,而且有些男人是不大喜歡太太對他的工作也沾上一手的。”
伊蘭冷笑著,將身子靠著牆邊,也從手袋裏掏出煙包,自己點了一支。
沈樂伸手過來想拿煙,但被伊蘭擋住。
“志傑不喜歡你抽煙,你就不要抽吧。”
沈樂將手縮回。
“樂樂,不是嫂嫂說你,你大哥的話聽不得。男人的生意,如果有辦法,最好是自己也幫一手,一方面可以對他的經濟情況多瞭解一些,另方面也好多些機會接觸,監視他在外面的一行一動。”
我打從心底裏佩服伊蘭,這個女人在某些方面貌似專橫,但其實有她的精明之處。
“監視只是下策,最重要的是你能夠對他有幫助,但不會使他感到累贅。”沈安苦笑。
伊蘭冷聲道:“你聽聽,有弦外之音哩。樂樂,如果你聰明,最好是一步也不離志傑,不要讓那女人乘虛而入。”
沈安呷了一口茶,冷笑道:“做跟得夫人?你跟得了?樂樂,如果你真的聽你嫂嫂說話,包管你們還未結婚,志傑已經厭了你,朝見晚見完全沒有一絲兒新鮮感。”
“哦,想新鮮?想天天新款?”伊蘭圓瞪那雙眼線描成深色的雙目,狠狠地將煙蒂捺熄,仿佛一股子怒氣,都發泄在那半支煙上。“你真是做夢!”
眼看這兩夫妻就快演變成口角,我卻完全沒有插話的餘地,只要我一出口,一定會得罪伊蘭。說句老實話,我也認爲“跟得”實屬下策。
我不得不出來打圓場,“你們不要吵吧,我看事情並不那麽嚴重。樂樂其實可以像平日那樣從容對待志傑,然後慢慢觀察他。”
“最關鍵的還是婚期。等志傑的祖母過了三虞,你不妨要他訂一個確實的婚期。”
說到底,還是沈安最後這幾句中聽。結果,吵聲平息了,沈樂的心情亦平復了些。
下午茶過後,沈安駕車送我回去,而樂樂則在車中補妝。
“哥哥,我不回家了,載我到志傑那裏吧。”
沈安在倒後鏡裏望了妹妹一眼,道:“先回家吃飯才給他電話吧,男人不是這樣就綁得了的。”
“不,樂樂還是先到志傑那邊去好。那個姓伍的在志傑家裏住,晚飯一起吃,說不定今晚又有餘興節目,你還是在場的好。”伊蘭立即搶白。
沈安憋著氣,臉上一陣青一陣黃的,他妹妹看在眼裏,噤聲不語。
沈並沒有把車開到楊家,而是把一車子的人載回南灣的老家去。
“你先回公司吧,我把車給你。”他寒著臉下了車,也不看伊蘭的反應,就下車拖著妹妹往大門走去。
伊蘭沒有做聲。只乖乖地坐到司機位旁,慢慢的將車開走。
沈安一臉青白,進了門口,二話沒說,拉著妹妹入房關上房門。
正在大廳看報的沈伯看見這個情景,不禁詫異萬分,立即問我:“發生了什麽事?”
我頗覺猶豫,今日下午發生爭吵的事好不好告訴他?倒不是怕他知道沈安夫婦吵架,而是因爲其中涉及沈樂,我怕沈萬鈞聽後會擔心。
“琅,有什麽事,要吞吞吐吐的?”
我知道事情已不能瞞,早一陣子,楊志傑祖母逝世,他對女兒的事也略有所聞。
我將今日的所見所聞全告訴他。
使我意想不到的是,沈伯的反應完全出乎我的意料。
“樂樂太幼稚了。她這個樣子,即使同志傑結成婚,也未必一定幸福。豪門大宅多明爭暗鬥,她如何是這種材料?我對她今次的婚結得成與否,反而毫不緊張,讓她受挫折,她大概或會發憤。”
你倒瀟灑得很,我心裏說。可是,樂樂卻不這樣想呢。看見沈樂那副頹然無助的樣子,有時候我真懷疑:這是爲了愛情,還是爲了面子?
“沈伯不是女人,不知女性的心理。”我不同意他的說法。
“或許是吧。”他的臉浮出一絲無奈,“我連自己女兒的心意也搞不清楚,唉,我這個爸爸。”
電話鈴聲響了,珍姐將話筒遞給我。我很奇怪,除了沈家人之外,究竟會有誰給我電話。
十五
“喂,是玉琅嗎?我剛剛又收到一封信了。”是顧文靜的聲音,她的嗓音透著興奮,使人感到逐字逐句都是從她那邊跳躍過來的。
“要我代勞嗎?”我也是個知情識趣的人。
“待會兒我放工上來找你,你別上街,嗯?”
我應承了她。
沈安兄妹依然在房內,大概是做哥的爲妹妹分析形勢,又或者正在教訓她一頓。
顧文靜的電話使我想起了駱霞。已有好一段時間沒有聽聞她同沈伯的“消息”了,我趁著顧開始結交姐姐的小叔子這個話題,向沈伯探問。
“我倒是沒有再問她去不去美國的問題。看來她現在非常矛盾——”
“她一直都非常矛盾。”這句話竟使我急了起來。
“現在同以前不同,我知道她思想十分動搖。我怕現在來問她,她拿不定主意,反而一走了之。”
“我才不相信呢,我看駱霞是有主見的人,她大概不會優柔寡斷。”
“她的顧慮很多。聽說昨天已收到領事館的信,通知她簽證已經批出。”
“那末,她去與不去,就一定要在短期內作決定了?”
就在這個時候,沈安從妹妹的房走出來。
他走到父親的身旁,道:“爸爸,我有幾句話,想同你說。”
“我回房一會,你們慢慢談吧。”我站起來。
“不必回避,又不是什麽秘密。我只不過是同爸爸商量樂樂的婚事罷了。”沈安將我請回沙發上。
“爸,你抽個空找志傑談談,替他們訂個婚期吧。”
“好的,等他祖母過了三虞,我就找他談。”
事情似已告一段落。
自沈安入房說了妹妹一頓之後,沈樂留在家裏的時間比較多了。楊志傑不時也會打電話來約她外出。
楊志傑等人決定投資拍電影,使我改變了未來的計劃。他委託我回港聯絡一些人,開始籌備工作。
回港之後,治平聽說我的劇本已得到楊的接納,很替我高興。
“有空找個機會,介紹我給他認識。”他說。
“你們不是已經認識的嗎?”
“在公衆場合,是點頭之交,又怎同在私人約會中摸著酒杯長談可比呢?你們以後碰頭的機會多的是,待熟了才進行也不遲。”
“你在什麽時候都會想起生意。”
“誰又不是呢?告訴你,現在的商場生涯,已無所謂公私之分的了。私事有時會是公事,公事中又有私事,這個你應該懂得的。”
我打電話給王士廉,他著我立即上他的家。
“我剛剛回家。臨出發前才知道這個好消息。打電話到你家,你媽說你已去了澳門,只好留下電話等你複。”他在電話中說。
“士廉,我好開心。”
“豈能僅用‘開心”二字來形容哉!”他扯大嗓門,將我的耳朵也震痛了,“快快來,我現在上街買點滷味回來,齊齊幹一杯。”
我乘地鐵,在二十分鐘內,趕到士廉的小公寓。
一進門,嚇了我一跳,小小的廳間淩亂不堪,直像給人打劫過一樣。
王士廉笑喜嘻嘻地欠了欠身,道:“對不起,來不及收拾。上飛機前丟了一份資料,翻箱倒櫃也找不到,到後來臨出門前再打開旅行喼看看,原來那份東西好端端的躺著。今早剛下機,累得發了昏,像死豬一樣睡了半天,還是你的電話叫醒我的哩。”
他手舞足蹈,一派興奮難抑模樣。
我搖搖頭,道:“不正常,不正常。”
他愕然,問:“有什麽不正常?”
“你的梁小姐眼見你的家亂成這個樣子,那有忍得住之理?”
我記得對上一次來的時候,小小的屋子微塵不染,整潔得令人妒忌。
士廉露出一個尷尬的笑容,“我的屋子亂成這個樣子,你也看得出不正常了。”他將書本雜物堆在一起,騰出一張空桌子和兩張椅子來。
“我們散了。”他俯下身子收拾報紙,頭也不擡。
“你們怎麽了?好端端的,早兩個月還傳說你要結婚呢。”我驚愕萬分。我知道他和女朋友的關係已不簡單。梁小姐有他公寓的鑰匙,她不單止幫忙他打掃房子,有時候還替他洗衫。
“談談開心的事,好不好?”他將椅子拉了過來,用一件髒衣服抹上面的塵,“看,我買了一大包滷味,還有炸大腸。喂,你不是挺愛吃炸大腸的麽?來,喝點啤酒。”
說句老實話,儘管士廉若無其事的招呼我,适才我無意中提到梁小姐,他那眼睛閃過一抹傷痛之情,我是看得出的。他同姓梁的是患難知交,他們分手,我的震驚不能形容。
“士廉,到底爲了什麽事?告訴我,看看我能否幫忙?”
“現在我什麽也不需要,她人已走了。”
“走到哪里?”
“跟家人一起去了加拿大。”
“爲什麽要分手?你們一直都是好端端的?”我按住他那雙忙不了的手。我知道他的動作越多,內心就越煩亂。
士廉輕輕撥開我,拿一張報紙鋪到小桌上,打開滷味包,倒兩杯啤酒。
“來,慶祝我們終於有在大銀幕合作的機會。說實在的,琅,我真的很興奮呢。”他一仰頭,骨嘟骨嘟的將半杯啤酒倒進肚子裏。
“是不是有了第三者?”我鍥而不捨。
“嗯,你說得對,是有第三者,他姓錢。”
“他是什麽人?”
他笑得嗆起來,“是錢,明白沒有?”
“我不相信,我看梁小姐不是這樣的人。”
士廉沈默了,不住的將大塊肉往口裏放。人人都說失戀的人,心靈空虛,只得拿食物來填充。看他的樣子,可一點也不假,人是憔悴了許多,但似乎並沒有瘦了多少。
“你記得那個特約阿九嗎?”他忽然停下杯來,轉了另一個話題。
“記得,就是那個斯斯文文,人人都叫他臭老九的大特約?”
“不錯,就是那個臭老九。早兩個月拍片的時候,人太擠,場面控制得不太好,他一不小心給擠了落樓梯。”
“他怎麽了?”
“斷了腰骨。”
我登時心如鉛墜。那個在電影中經常扮上層人物,權傾一時的老九,在現實生活中其實是個低聲下氣的小人物。大家都知道他的家累很重,斷了腰骨,可怎麽辦?
“他在醫院裏躺了大半個月,沒有人理會,因爲是他自己不小心,沒有買保險也無從談到賠償。公司給了他幾千元當醫藥費了事。”士廉再倒第二瓶啤酒。
“那後來怎麽辦?”
“人倒起黴來,可真是不由得你不信的。碰巧這個時候,他的太太患肝病,入了醫院,家裏留下一老兩少,很是彷徨。後來醫生證實老九再也不能復原,只能一輩子躺著。”
說到這裏,士廉的雙眼突然濕紅,我整個人愣住了:爲什麽世間竟有如此可怕的事發生?
“那個星期天,我去探老九,他拉著我的手,叫我救救他,他說他想換醫院,他要找更好的醫生,不能就這樣躺下去。”士廉的聲音哽咽起來,“結果我給了他三萬元。”
我的心砰然跳動,好個王士廉,他的家當決計不會多,一出手就給老九三萬,我不能不佩服他。
“你女朋友不滿意你借這麽大筆錢給老九,因此吵了起來,是不是?”
他默不作聲,承認了。
“士廉,爲什麽不想辦法?老九的事你應該找朋友幫忙,爲什麽不找我?爲什麽不找別人?”
“我找過你。”他說。
“你找過我?”
“是的,我打電話到你家,你弟弟說忘記了你在澳門的電話號碼。他說,李先生是知道的,便給了我李先生的電話。”
“你到底有沒有找過治平?”我的心一緊。
“我本來想親自上去找他,但因爲涉及一個錢字,到底有些不好意思。我原意希望找到你,大家一起商量。”
我放下酒杯,狠狠的一把抓住他,問道:“那你找了沒有?”
“李先生大概事忙——”他的說話含糊起來。
“你到底找了沒有?”我的眼快要冒出火星來,緊緊抓住士廉臂膀的手也酸起來。
“琅,你要冷靜些,我們不可能期望別人有同我們一樣的想法,就算親如父母兄妹夫妻,也不可能。”
“他到底怎麽說了?”我儘量遏制自己。
“他也沒有說什麽。我對他開門見山說了老九的事,我說我想聯絡你,他建議我替老九找公共援助。”
我鬆開緊捏住士廉的手,頓時覺得乏力。
“當時他說一時忘了電話號碼,要待收工回家時才給我查。他應承複電話給我。”
“結果呢?”我的喉嚨咕咕作響,有點不聽使喚。
“我知道那天他很忙,可能事後忘記了。”
我頹然靠在椅背上,用單手支著頭。
“他沒有道理這樣。”我不禁眼眶一熱,珠淚一串的流了下來。
“琅,快別這樣。你這樣會叫我後悔將事情告訴你的。我們因爲經常同老九朝夕相對,我們對他的遭遇才會感到萬分焦急,別人可不一樣。全香港這樣大,每天不知道會發生多少個不幸的事故,你不能叫所有人都爲這些不幸事動感情的。就像我的女朋友,她覺得我沒有將她放在第一位,連那三萬元結婚費,都可以拿出來借人。”
“那些錢是結婚費?”我驚愕得呆了。
“有八千塊還是向人預支的。”
“那,那你不是要欠債了?”
“那倒無所謂,長命債長命還,大不了打免費工而已。”他做了個鬼臉,表情牽強。
“結婚的事你應該想法子挽救。”我實在爲有治平這樣的男朋友而羞慚,“士廉,三萬塊我可以借給你,你寫信給梁小姐。”
王士廉搖了搖頭,苦澀地笑了。“錢不是最重要的問題,就是這一次,我們彼此更透徹地瞭解了對方:她覺得她在我心目中不占份量;我覺得要做我的妻子就得接受我的待人、處世和生活方式,我們對彼此都感失望,是經過冷靜考慮才分手的。”
“但是你不能說她錯,結婚對她來說,是非常重要的。”
“但老九的腰呢?你說說看,究竟哪一樣最重要?”
“就算老九換醫生,他的腰也未必一定會好起來。”
“但是,自己挑選專科醫生總是會有點信心的吧?你不能說專家同普通醫生的效果會是一樣。”
我啞口無言。士廉說得對,錢不是問題,但我從中知道許多令人失望的東西。
我整個人頓時萎靡不振,只管捧著杯,將整個身子陷在沙發內。
“琅,不要孩子氣。我對這件事反而感到坦然,婚結不成,一切再從頭做起。嗯,你這個劇本的素材有些特別,我很喜歡,但在選角方面,頗費躊躇。說老實話,你以爲票房方面……”
士廉在我身邊滔滔地說個不休,神態又回復往常一樣的生動。他那對略嫌細小的眼睛不時眯成一條線,一會兒又睜得滾圓。以前覺得他毫不起眼,但今天仿佛越看越好看。
我的情緒極端低落,連像興奮劑一樣的電影話題,也引不起我的興趣。
“琅,不要這個樣子。你拍完這部片之後,有些什麽打算?不如快些結婚吧。我總覺得,男女之間相對日子久了,如不及時結婚,是很容易散的。你們的條件比我的好得多,應該——”
“你以前在哪里讀書的?”我橫刺刺的打斷他的話柄。
“你是指在外國?最初在加州,後來到紐約。”
他說了兩間學校的名字,我登時跳了起來。
士廉讀的原來是著名的戲劇學校,從來也沒有人聽他提起過。儘管是名校出身,但他現在又怎麽了?我自己不由得冷了大半截。
“但我不後悔,讀書是終身受用的,即使將來的際遇如何,也沒有人能把我學到的東西拿走。”他淡然一笑,是真正的毫不在乎。
我們一直聊到傍晚,離開王家的時候,街上已是華燈初上。
我一個人寂寞地在街上走著,今晚治平約了我出去吃晚飯,但現在我已興味索然。
正走著,身後有兩聲“叭叭”的汽車響號聲,我繼續走,它繼續響,回頭一看,原來號聲是沖著我來的。
“我正想過海找你。”治平推開車門。
我無可奈何的坐進去。不能否認,剛才士廉的話,使我對治平生出反感來。
“喂,有什麽事,老不高興的樣子?”
他瞧了我一眼,道:“到哪里去了?”
“去找士廉。”
治平知道了是什麽一回事,冷冷說:“那個傻瓜。”
我壓抑著的悶氣一下子變成了火。
“人家是傻瓜,你最聰明,你最會爲自己打算。”
治平不悅,道:“你怎麽了?他這種人不是傻瓜是什麽?將結婚的錢拿去給人家做醫藥費,傻瓜還不止。簡直是瘋狂。”
他的話有如火上澆油,我氣得渾身發抖。
“琅,你們很幼稚。我不是說見死不救。說句老實話,斷了腰骨,復原的機會微是意料中事。他自己要結婚,卻把錢全數拿出來,是不是毫無理智?他簡直是絕了迹的史前動物,在香港再多找一個也不容易。”
“是的,香港多的是你這種人。”我實在憋不住,氣衝衝的質問他:“爲什麽士廉找我,你說忘記我的電話?”
“我一時間真的記不起嘛。”他辯道。
“你應承過他,待回家給他電話,爲什麽又不給了?”
“我一天那麽多事情,丟了一兩件,毫不出奇。”
“你的生意,你的約會又會不會忘記?”
“秘書記下的東西,依日程去做就不會忘記。不記下的東西,就是生意上的約會也會忘記。”
“所以關鍵是你不記。”
我將臉轉向車外,半邊身子背著他。
治平將車停在路邊。
“琅,我們整天爭吵,關鍵只在一個:你要燃燒自己,照亮別人。我要照的只是自己,和同自己有關的人,老實說,爲你,爲伯母,爲小弟,爲自己,我甘心。我的精力不多,就只能顧及那麽些人。我是凡人,我不是耶穌,不是救世主。”
我籲了一口冷氣,他講的一句不錯,我們在某些地方,完全南轅北轍。
“琅,”治平語氣轉溫和道,“我們可否學習一下如何和平相處,譬如我們並不強求對方同自己一樣?”
我苦澀,這些文明的話,說起來漂亮,做起來,可不是那麽一回事了,譬如他,不就是接了士廉的電話,不給我傳達嗎?
這次回港,我並不愉快。
十六
一星期後回到澳門,上到沈家,只見珍姐手上拿著一大束花。
“今天是先生的生日。顧太送了一大束花來。”她向我眨了眨眼,眼色有些特別。
“嗯,原來是沈伯的生日,今晚可有喜筵?”
“沒有做酒,先生生日,一向不高興做酒的,從來也沒做過一次。不過,一家人會到酒家吃晚飯就是了。”
我拿過珍姐手上的花,黃的、紫的、粉藍粉紅的,偎在一起,嫣然生輝。
“插在這個瓶裏,不好嗎?”我問珍姐。
“先生剛才吩咐,叫我把花放進房裏。”
“來,讓我來。”我拿著花,徑自走到沈伯的房內。沈伯的床頭小幾上,有一雙淡青色的花瓶,我正想拿瓶子去裝水,忽然發現幾上放著一張小小的賀咭。
我心裏頓生出好奇來,駱霞送花給沈伯,賀咭上到底寫些什麽?
我拿花瓶到浴室取了點水,然後折回房中,打開賀卡一看,只見裏面只有一行蒼勁的小字:“萬鈞:願你年年有今日。這花可喜歡?明年今天,你又喜歡些什麽?駱霞”
這是什麽意思?“明年今天你又喜歡些什麽”,那不是表示明年今天駱霞仍然會送生日禮物給沈萬鈞嗎?那不是暗示駱明年今天仍然在澳門嗎?
越想越肯定自己的假設,不由得雀躍起來。
突然有人從後抱住我的腰,嚇得我心肝幾乎要從口中跳出來,手中的瓶子一個不穩,從懷中跌到地上,碎了。
我既急且慌,邊掙紮邊扭頭一看。
“放開我,”我大聲喝道,“瓶子都摔破了。”
沈安鬆開雙臂,笑嘻嘻道:“人家跟你鬧著玩,想不到你竟這麽細膽。”
瓶破了,水瀉了一地。我立即拾起花,到廳拿另一個花瓶。
我氣鼓鼓地收拾花瓶碎片。
沈安蹲下身子,道:“剛才在偷看我爸爸的東西,是不是?”
我狠狠的瞪了他一眼,說:“哪里算是偷看?一張賀咭,算得什麽?”
“那我也要拿來看看。”沈安邊說邊伸手到幾上。
沈安拿起賀咭,卻看不到什麽,我剛潑了水,幾上浸濕一片,賀卡上墨筆字也成灘淡墨。
他聳肩,將卡放回幾上。
“琅——”他將手伸到我的肩上,被我一掌撥開。
“朋友妻,不可欺。”我警告他。
“我只知道情場無父子。”
“對不起,我並不在你這個場內。”
我站起來,拿花瓶碎片到廚房。
“喲,怎麽會破的?”珍姐捧著一大盒壽麵,吃驚的問道。
“是你大少摔的,不是我。”我心裏正有一股子氣沒處泄,說話的聲音驟重。
珍姐扭頭看見沈安走進來,便問道:“大少什麽時候去?先生叫我跟你一道。”
“你自己搭的士去吧。”沈安掏出一張鈔票,打發珍姐離開。
“珍姐,我和你一同去。”
她看了沈安一眼,慌忙搖頭道:“不了,我還要去買些東西,我要去買些東西,我要先走了。”
她一邊說著,一邊捧起壽麵,快步走出廚房。
珍姐走後,沈安倚著廚房,燃了一支煙。
“治平好嗎?”
“很好,錢越賺越多。”
“他跟我還有一段距離哩。”
“他白手起家,無父蔭可承。”我冷冷地刺了他一下。
沈安的臉色微微一變,但很快又回復正常。
“你是很厲害的女人。”他深深的吸了一口煙道。
“應該說要厲害的時候,我也可以是厲害的女人。”
“好,我們不要舌戰了,現在就一起下樓,先去接伊蘭,然後到酒家好不好?”
他又是正人君子了,我將所有長矛劍戟收起來。
在車上,沈安向我查問駱霞與顧文靜的底細。
“我爸爸生日,從來都不請外人吃飯,廿多年來一直如是,今次竟然會特別邀請這兩個人,所以我非要查問不可。”
“要問,你自己去問問你爸爸吧。”
“我也想問,但有些事情,不好親自開口。例如,我知道爸爸早幾個月花了三十萬買了一幢樓,但他沒有對我說過這件事。你知道他買樓的事嗎?”
我的心一緊,沈安怎麽會知道父親買樓的事?
我佯裝不知情,道:“有這種事嗎?你不知道,我又怎會知?”
他狡猾地笑笑:“有時候情報是否準確,同親疏遠近是沒有關係的,我曉得你知道的東西不少,因爲我爸爸信任你,喜歡你。”
我極力否認知道沈伯買樓。
“早幾天,伊蘭碰到經紀黃,經紀黃無意中透露了爸爸買樓的事。”沈安說。
“沈伯有錢,買樓也是件閒事吧。”我輕描淡寫地說。
車子來到“洛夏行”的門前,沈安不再談父親買屋的事,伊蘭從大廈走出來,上了車。
“咦,樂樂呢?不是說她會來行找你的嗎?”
“今天是志傑的祖母三虞,恐怕她現在正在寺裏做些瑣碎事呢。”
“她就只顧得將志傑團團圍住,自己家裏翻了天,她也不管。”沈安一臉不悅。
我偷偷瞥了沈一眼,細細揣摸他那句“家裏翻了天”的話是否另有含意。
我們來到酒家之後,沈伯和駱霞、顧文靜已經在座,沈伯和駱霞二人低著頭,不知在談些什麽,顧文靜左顧右盼,頗有些無聊。
顧文靜一看見我到來,立即爲之精神一振。
“我又收到信了。”她附在我的耳邊說,然後從口袋裏悄悄地抽出一封信。塞在我的手心。
“又要麻煩你了。”她輕聲道。這一頓飯,使伊蘭同駱霞母女有了初次見面的機會。伊蘭不絕的打量駱霞,使她好幾次低下頭來。
我們在酒家內等沈樂足足等了半個多小時,她才匆匆的趕到。
沈樂穿了一身黑,我看見沈萬鈞的臉色沈了下來。
“來拜祭的人很多,我一直忙著,連時間也忘記了。”說著,她打開手袋找些什麽;找來找去都找不著。
“糟,禮物丟了。”她說。
“爸,我本來買了一對襪子送給你,現在可不知怎麽會丟了。”沈樂摟住父親,親了一下,道:“連物輕情意重都沒有了。”
沈伯臉上的陰霾散去,露出笑容。
“只要你來,有沒有禮物,爸爸都不放在心上。”
說畢,沈萬鈞吩咐侍應上菜。
席間,伊蘭一直盯住駱霞母女,說個不停也問個不停。
她提到了住的問題。
“顧太住在淩霄閣,環境挺不錯哩,房子貴不貴?”
“我們哪里買得起房子,那是朋友的。”
“租金便宜嗎?”
“說起來真虧有王姑娘,房子是她的朋友出國後留下的,家具裝修一應俱全。業主不收我們的租,借給我們暫住,可能他認爲我們快要出國,是過境性質,便不計較吧。”
沈安用一種特別的眼光盯住我,我雙頰漲紅,駱霞親口證實了我說謊。
沈伯不想大家把話糾纏在淩霄閣上,這時候剛好菜來了,便勸各人起筷。
“顧太什麽時候動身?”伊蘭問駱霞。
駱霞怔了怔,然後緩緩道:“現在仍未決定。”
她不由自主地望了沈萬鈞一眼。
“阿霞,吃吧,菜涼了不好吃。”
沈萬鈞對駱霞關懷的神色,沈安夫婦看在眼裏。
“爸爸,我敬你一杯,祝你福如東海,壽比南山。”伊蘭舉起酒杯,向沈萬鈞敬酒。
各人跟著齊向沈伯敬酒。
沈萬鈞喝了口酒,神情有些興奮,不絕的給席上各人夾菜。
“爸爸,你今年好像是六十四歲,是不是?”
“明年才六十四,今年應該是六十三。”沈伯更正道,“不過,六十三與六十四,也差不多啦。反正你們個個都長大了,待會兒樂樂又要結婚了。爸爸就只剩下一個人了。”
這時候,我看見駱霞望了沈萬鈞一眼,這眼色像是制止他說些什麽似的。
沈萬鈞立即意會,把話題一轉道:“爸爸最希望你們夫妻和睦,共同努力。特別是樂樂,以後真要好好的學點本事,夫婦之間,日子久了,感情不會如結婚初期的那樣熾熱,你得要有些使志傑覺得你好的地方。你在工作上能助他一臂之力,他會對你另眼相看。”
沈樂給父親說中弱點,低下頭來,輕聲說了聲“嗯”。
“至於安兒,這兩年來你已能獨當一面,生意做得靈活,就是爸爸也有不及你的地方。但生意人也要有原則。做事不可太精刮,事事都要存點敦厚。”
沈伯說到這裏,伊蘭撅起嘴,一副不以爲然的樣子。
“爸,你的論調已經落後了,六十年代的生意手法,同今天又怎可同日而語呢。你所說的所謂敦厚,換一句話說,就是一千不賺賺八百。況且現在的商場,你敦厚人家不敦厚,吃虧的是自己。就像氹仔那個農場——”
“不要再提農場的事了。要收回農場,一定要給人家一個合理的補償,現在地産那麽滯,收回來也沒有用。”
沈萬鈞的臉拉長了,一臉不悅。
一直沈默的沈安這時開腔了,“爸,話可不是那麽說。氹仔農場地方大,又近市區,趁現在地産市道不景,早些收回,給的賠償可以少一點。到市道旺的時候,你趕他他也不走呢。”
沈萬鈞的臉色由紅轉青,太陽穴上青筋暴起,我大吃一驚,爲何他會如此輕易動怒?
“不必再討論了,我自有主意。我早告訴過,農場是族兄住的——”
“不過,你已經真金白銀的將它買了下來。”
“好了,今天我心情好,不要再討論這些事情好不好?”
“爸,你遲早也要解決農場的問題的。怎麽可能用駝鳥政策?”伊蘭依然執著這個話題。
“我有我的辦法,這個問題,我會得自己解決。”
“遲會兒他開口叫一百幾十萬哩。”伊蘭喃喃道。
“不要緊,就算是補一百幾十萬元,我也補得起。”沈伯淡淡一笑,這個表情,表示話題到此爲止。
我猛然省起,他們爭論的那個氹仔農場,一定就是沈伯落泊時落腳的地方。沈伯曾向我提過,他試過自殺,但被救起。自殺前後,族兄一直對他幫忙。
這樣的族兄,難爲不得。而且照沈伯的性格,得人恩惠千年記,就算後來發迹,買下這兄弟的農場,他的後人仍然要照顧他這位族兄。
伊蘭和沈安一臉不高興,伊蘭的臉色尤其難看。駱霞看見場面有些尷尬,便將話題拉扯開。
“聽說安嫂做生意十分能幹,一定很忙吧?”
“嗯。”伊蘭冷淡地應了一聲,沒有下文。
按常理沈安會將話題接下去,他是個在應酬場合玲瓏剔透的人,但現在一反常態,只顧低頭吃菜。
那農場真有那麽重要?沈萬鈞父子還有些什麽利益上的衝突?
一直沒有說多少話的沈樂這時候偎著父親,道:“爸,最近你的血壓怎樣?身體可好?”
沈伯笑了,對駱霞道:“我以爲她整天腦子裏就只有一個志傑,原來爸爸還有一個小小的位置。”
沈樂嗔笑,末了,正容道:“我一直都關心你,只是沒有說出口吧。爸,你年紀也不少了,生意上的東西,一切就交給大哥去做吧。趁現在還有精力,應該盡情遊山玩水。”
“你說得好,我現在正開始盤算,訂一個計劃,好好的過餘下的日子。業務上的事,我也不再操勞了,遲些時,我會把公司轉名給安兒。”
伊蘭的眉毛一揚,道:“其實我說爸爸應該徹底退休就是了。要是我,奮鬥了幾十年,到現在,還不爭取時間享樂?就說農場那件事吧。索性將名轉了給阿安,讓他放手搞,就算做醜人,也是阿安去做罷了,別人批評的只不過是你的兒媳而已。一代還一代,有什麽話好說呢。”
我看見沈萬鈞眉頭攢起,靜默了一會,道:“農場的事,我自己會理了。”
沈安瞪了妻子一眼,伊蘭訕訕地一笑,說:“我也只替你想辦法而已,實行不實行,還是你自己的事。”
大家都有意避過矛盾,氣氛又再度和緩起來。於是你一言我一語的盡談些開心事。
“爸,有個好消息要告訴你們。”樂樂今晚的嘴角一直都挂著笑,道:“志傑剛才問我,三個月後結婚好不好?”
“那真是好消息了。”我們不約而同的道。
“樂樂,我早說楊先生是對你好的,以後不要再多生疑心了。”我說。
駱霞舉起酒杯,對沈樂說:“來,樂樂,我敬你一杯,預祝你婚姻快樂。”
沈樂開心地將杯內的啤酒盡飲。沈安在一旁揶揄她:“看,想結婚想得發瘋了。”
這下半頓飯各人都吃得興高采烈。到散席時,沈萬鈞吩咐兒子送駱霞母女回家。
“你送完駱姨,回頭來我處。”
沈伯說得非常鄭重。我心裏有一種感覺,今晚他一定有些什麽要宣佈了。
回到沈家,我借意拿衣服沐浴,好給沈伯一個談家事的方便。我再熟,也畢竟是外人。
“玉琅,現在還早,不忙洗澡嘛,先坐下來談談。”沈萬鈞道。
我如命坐下。
“戲拍得成嗎?”他問。
“你那出好戲又做得怎麽樣?”我反問他。
沈搖搖頭,表示不同意。
“不可說做戲。你那個是戲,我這個不是戲,我的全是現實的生活。”
我向沈伯道歉。一時口快,想不到他竟認真起來。由沈的認真,我想到,他們的事大概已有結果了。
“琅,告訴你,我就快過新生活了。”
突如其來的欣喜,使我幾乎跳起來,雖然已經意料得到,但畢竟沒有沈萬鈞親口證實的來得真實。
沈樂這時剛換完衣服,從房裏走出來。看見我眉飛色舞,手舞足蹈,不禁訝然。
“咦,爸和琅姐有些什麽事談得這麽興奮?”
我向沈伯使了個眼色,道:“待會兒你爸爸有好消息宣佈了。”
沈安夫婦這時候也來了,沈伯叫各人坐下,便伸手關掉電視機。
“我退休的日子,算來已有一年多了,這年多來,沒有工作,生活過得比較寂寞。現在我有一個計劃,想做點有益又有興趣的事情。”
沈伯的開場白,使我有點微微失望。我原以爲他會清清喉嚨,期期艾艾地對兒女說:“爸爸要結婚了。”
“莫非爸爸想開間學校?”沈安笑問道。
“果然知父莫若子。不過,說到辦學,可不是說說那麽容易的。我有意辦一間成人夜校,這個主意還是駱姨提出來的。”
沈伯談到駱霞,我的心爲之一動:咦,是否轉入另一個話題?
“再過幾個月,樂樂也出嫁了,這個家,就只剩下我一個人——”
沈的話未完,伊蘭插嘴說:“還有阿琅陪你呢。爸同玉琅那麽投契,簡直就像父女一樣。”
伊蘭的話沒頭沒腦,聽得我丈八金剛摸不著頭腦。
“阿琅有男朋友,始終也要嫁人的吧?何況她自己有媽媽在香港?”沈安微笑,沒有半點不悅。這時候我才省起我抵沈宅之初,沈伯在言語間向我透露過兒媳婚後不同住,家居倍感寂寞的事。伊蘭怕公公提起小姑出嫁後,他老人家難耐孤寂,要他們搬回來住。
“不過,現在你們不必再爲我擔心了。”沈說。
沈萬鈞拉著樂樂的手,仿佛她還是小時候的小女兒一樣,接著便問她:“你的志傑投資拍電影,阿琅的劇本你看過沒有?”
沈樂搖搖頭,道:“劇本沒有看過,但故事內容,略知一二。”
“有一對戀人,四十年前因環境分手,四十年後又機緣巧合地重逢,故事的結局怎樣?”沈萬鈞凝視樂樂。
沈樂一臉狐疑,蹙眉道:“爸,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沈萬鈞正容道:“爸爸是說,故事中的那個男主角是我,女主角是——”
“是駱霞。”我爽快地替沈伯接上去。
沈家兄妹二人登時呆了。伊蘭的臉色,由微紅轉白。
沈萬鈞也察覺出他們的複雜表情來。
“四十年前,我同駱姨是一對戀人,後來,因爲戰爭和家庭的關係,我們分了手,自此沒有聯絡。今次重逢,仿如隔世。爸爸已老了,你媽媽去世那麽多年,媒婆和朋友找上門,我都沒有動續弦之念,怕的是後母待你們不好。現在你們已經長大成人,有自己的事業和家庭了,爸爸晚年寂寞,很想找個伴兒。”
大廳內靜悄悄的,只有沈伯低沈的說話聲;各人的鼻息聲,幾乎也可聽到。
“我準備在短期內再結婚。”
沈氏兄妹和伊蘭面面相覷,一時間只是你眼望我眼,說不出話來。
沈萬鈞有些尷尬,不住的搓手。
“你們大概感到意外吧,我其實想跟你們談已經很久了,但駱姨一直在考慮。”他邊說邊用一種無奈的眼光望著我。
我鼓起勇氣,立心打破僵局。我向沈伯伸出手,道:“沈伯,恭喜你。恭喜你再有第二個春天。”
“謝謝你。”沈伯緊緊的握住我的手。
“樂樂快要結婚了,你有駱姨作陪,晚年倒不愁寂寞。子女也不用老是挂念你,這對大家來說,其實是個再好不過的好消息。”我朗聲道。
沈安換了個坐姿,用手肘支住沙發,仍是一言不發。
“結婚之後,一切公事我都不管,所以我準備在短期內同安兒上律師樓,辦妥一切移交手續。”
沈安坐直腰身;伊蘭抖擻精神,剛才一臉陰霾,已散去一半。
“我失陪一會。”我道。他們談到真正家事,我是外人,理應避開。
“阿琅不必走開,我們又不是談些什麽秘密。”沈伯將我拉住,繼續道:“附屬‘洛夏行’的兩間工廠,將歸安兒所有,我會給你留下一筆流動資金。其餘以‘洛夏行’名義投資的股票證券,我自己要回。”
沈伯一邊說話的時候,我一直注視沈安夫婦的面部表情。
沈安依舊一言不發,雙手搓在一起,不時將手指關節拗得蔔蔔作響。
這是我自數月前初抵沈家以來,第一次看見沈安有如此深沈的表情。
伊蘭從手袋裏掏出煙包,“刷”的一下點著火,就深深地吸起來。她血紅的嘴唇猛抽香煙的動作,頗有一股狠勁子。
我察覺到事態的不尋常。他們夫婦倆很明顯地對父親的再婚很不高興。
“至於樂樂,我會留一筆錢給你,如果你需要再讀書,這筆錢足夠使用;但如果你不打算讀書的話,這些錢就不好亂動,用作傍身。”
沈樂嫣然一笑,道:“我還讀什麽書?都快要結婚了,爸給的錢,正好讓我買首飾。嫁入楊家,可不能太寒傖,叫人看扁了。志傑的兩個嫂嫂出嫁時,派頭可不小哩,我才不要輸給她們。”
沈萬鈞蹙眉搖頭道:“有萬金在手不如一藝傍身,你看阿琅,年紀比你大,男朋友追她結婚,她還要考慮,因她還有念書的打算。世事難料,多學些東西,對自己終是有益的。”
“不過,話得說回頭,樂樂要結婚了,沒有多大可能再讀書了吧。結婚未必不比讀書好。”我說。
沈樂嬌憨地笑笑,道:“爸爸未辦學校便老嚷著要人讀書,這麽快便賣廣告。”
“待爸爸辦成了成人學校,我真的叫你做我的第一個學生呢。”沈萬鈞的輕鬆話及樂樂的笑語,溶解了剛才凝住的氣氛。
沈安這時立起身子。說:“爸,我很累了,明天還要上早班,我們先回去。”
“好。”沈伯應了他一聲,“有空回來吃飯吧。”
他對兒子竟生疏起來。
“爸,我也要休息了,你也早些上床吧。”沈樂打了個呵欠,便轉身回房。
沈安夫婦剛離去,我發現沙發上躺著一隻皮手袋。
“咦,伊蘭漏了手袋,待會兒又得折回頭。”沈伯也看見手袋。
“她明兒上班一定要鑰匙,我看他們可能剛走不遠,我試試追下去。”
我拿起手袋,急步追出門口,到了電梯旁,一部電梯挂出“在修理中”的牌子,另一架在頂層一直停著不動,我立即轉身,沿樓梯跑下去。
跑了兩層樓,忽然聽到一對男女的激烈爭辯聲。我停下腳步來,伊蘭的尖嗓子,我一聽就認得出。
“你吵什麽?到了現在,還有什麽話說:俗話說‘天要下雨,娘要嫁人。’老子要娶老婆,你攔阻得了?”
那是沈安壓低了的沈聲,饒是他故意控制嗓門,他激動的聲音,仍然在空蕩蕩的樓梯內回響著。
“都是你,連老子有了女朋友的事,到今天才知道。”
我停了下來,有點進退維穀,不知道是進好還是退好。
“不行,白白的讓那老太婆占了那麽大的便宜,我就是不忿氣。”
伊蘭的說法使我混身一震,沈安的態度怎樣?我很想知道答案。在好奇心驅使下,我沿著樓梯放輕腳步,跟在他們背後,但保持一段樓梯的距離。
“那又有什麽辦法?做兒女的,總不成攔阻父親的婚事吧,何況這還是他自己的私事?”沈安道。
“話可不是那麽說。”
說話聲忽然止了,我也停下腳步。
“你知道那些股票現在值多少錢?”伊蘭將嗓子壓低,我不敢趨前,他們說些什麽,我一句也聽不到。
一會兒,腳步聲又響起了,但沈安夫婦沒有再說話。
還要走兩層樓梯便到達地面了,我知道他們還要去停車場取車,便放慢腳步。
我終於在停車場內碰到他們。
“謝謝你。”伊蘭沒精打埰地謝過我給她拿手袋,沈安卻正眼也不望我一下,便徑自發動車子,慢慢的開走。
我呆立在停車場門口,腦筋有些混沌。先前以爲沈安是浪漫不羈,毫不計較的人,但現在看來,他可並不是這樣的。
十七
一種厭惡感由內心泛起,我覺得有點反胃。
壞了的電梯這時修好了,我乘電梯上樓。
沈伯依然坐在大廳,他的眼睛凝視著沒有畫面的電視機。電視沒有開啓,但他在凝望著電視機。
“沈伯,不覺累嗎?”我輕聲問,將他驚醒了。
“累了。”他的聲音低沈中透著疲乏。
“不要難過。”我忽然覺得鼻子發酸,我強忍住淚,其實最難過的是我,因爲在樓梯內無意中偷聽到沈安夫婦的話。
沈苦笑地拍我的手背,並不言語。
“他們只是覺得突然,事前沒有心理準備,所以才感到較難接受。到想通了,他們一定會接受駱姨的。”
沈伯那繃住了的臉稍稍松寬。
“我明白的。”他說。
他將頭靠在沙發上,渾身疲塌不堪。
“沈伯——”
他擺擺手,示意我不要再說下去。
“我真的很累。”
“你是不是不舒服?”
“胸口有點悶。頭有些暈,你給我拿血壓計來,給我量量。”
我立即從沈萬鈞的房中拿來血壓計,給他量。
“血壓高了不少。”我告訴他。
“大概今天休息得不好吧。”
“要不要叫醫生?”
“不礙事的,我有藥。”
我送沈伯入房休息,經過沈樂的房門口時,只聽到裏面傳出電視機的聲音。
“不要對他們說我不舒服。明天我便會沒事的。”他指指樂樂的房門。
這一晚,我在床上輾轉不能成眠,沈安夫婦在梯間的說話像一條撥不去的刺一樣,老釘在心間。
他們對沈伯的再婚那麽反感,原因大概只有一個:錢。
沈萬鈞已答應把貿易行、廠房全數轉到沈安名下,他們還有些什麽不滿足?那些證券和現金,數目一定頗巨。說不定有一天,他們會爲這些東西公開鬧得不愉快。
又是一個錢字,我深深的歎一口氣。
第二天一早起床,因爲惦著沈伯,便躡足走過他的房間,只見門關著,沒有任何聲息。
“先生昨晚沒有好睡,今天早晨才睡著。”珍姐一邊給我端早餐,一邊輕聲道:“昨晚剛好我吃的太飽,胃不舒服,沒睡多少,誰知整夜都聽到先生走來走去的聲音。”
昨天晚上給沈伯量血壓時,他的精神極差,他的不眠,是因爲身體不適,還是心情欠佳?
“樂樂呢?”我問珍姐。
她呶呶嘴,歎了口氣,道:“一清早又出去了。我告訴她先生可能不舒服,她只‘哦’了一聲,便走了。唉,真是女大不中留,老子有什麽事,也不會多問一聲。”
我待在家中,不敢外出。
到了十一時左右,駱霞摸上門來。
“駱姨,恭喜你了。”我把嘴附在她耳邊,輕輕地道。
她先是愕了一下,然後靦腆地點點頭,道:“多謝你。”
“你們能夠再在一起,我非常開心。”
駱姨溫婉地笑了,道:“你這個人,古道熱腸,確是少見。”
我不解地搔搔頭。
“萬鈞說,你幫了他很大的忙。真想不到,我們年紀這麽大了,有許多事情,卻像小孩子一樣,需要別人從旁協助。”
我樂開了,原來沈萬鈞將我多次鼓勵他們複合的事轉告駱霞。
“不會認爲我多事吧?”我向她眨眼。
“他出去了嗎?”
“還未起床呢。昨晚他上床前覺得不舒服,我給他量了血壓,高了一些,珍姐說他整晚沒睡好,到天亮才睡著。”
駱的笑臉立即消失,顯得很憂心。
“不看醫生怎行,血壓高是要吃藥的,不是光躺著就可以。”
“沈伯吩咐我不要將他不舒服的事告訴別人,我看是你,才忍不住講出來,你萬勿給他張揚。”
“病了又不是偷東西,爲何不肯讓人知?”駱霞一臉狐疑。
這時候,沈萬鈞打開房門,探頭出來。他頭髮蓬鬆,雙頰飛紅。
“萬鈞,”駱霞急忙走上前問他:“你怎麽了?”
沈伯慌忙用雙手撥順亂草似的頭髮,他那混紅的雙眼,使我吃了一驚。
“立即洗個臉,我和你到醫院去。”
沈伯訴說有些暈,步履不大穩當。
“可能害了感冒。”他爲安慰駱霞,便這樣道。
“我很擔心你的血壓呢,看你的臉,火紅火紅的。爲什麽昨晚不叫醫生?”
駱霞薄責他。我心裏有些懊悔,沈伯不適,是我第一個發現的,我沒有堅持給他請醫生,這是我的過失。
沈伯盥洗完畢,我和駱姨陪同他乘計程車到醫院,到達醫院我們才知道事情比我們想像的還要壞一些。
醫生說:“他的血壓比較高,胸口發悶是個警號,目前最好是絕對臥床休息。”
駱霞的臉一下子白起來。
“你們不用擔心,讓他住一住院,如果休息得好,是可以複元的。沈先生的身體底子不錯,但現在得要絕對休息。”
駱霞要我立即打電話通知沈安,但被沈伯制止。他讓駱霞給他簽字辦理住院手續。
“這位是沈先生的貴親?”
駱霞簽過紙後,醫院職員要他填寫與病者關係。
駱霞正待開口,沈萬鈞先道:“這是內子。”
“好。”辦事員代駱霞填了。
駱霞有些尷尬,望了我一眼,我故意扭過頭去,到處張望。
手續辦妥之後,我們跟著坐輪椅的沈伯,一起上病房。
一切安頓下來,護士給他做好所有檢查工作之後便離去。
“叫阿琅打電話給安兒和樂樂吧。”駱霞徵詢沈萬鈞的意見。
“樂樂非到晚上十點不回家,安兒和伊蘭有工作,要到五點之後才有空。現在打給他們,叫他們巴巴的來探我,又怎麽樣?我現在挺精神呢。”
他吩咐我在四時半左右才好通知沈安夫婦。
但我覺得他所說的都不是理由,我直覺他現時不大顧意見到沈安。或許是昨晚的事給他留下不好的印象吧。
“駱姨陪沈伯一會,我先回去拿點日用品來,順便叫珍姐熬點粥。”
“你看阿琅多妥當,有她做女兒或者做媳婦就好了。”沈伯笑道。
駱霞坐在他的床邊,關切地給他蓋被,誰說他們不是夫妻?
我返回沈宅給沈伯取日用品,珍姐聽說沈伯入了醫院,立即問:“要不要通知大少和小姐?”
“得了,我會通知沈安,如果樂樂回來,你就告訴她吧。”
“要不要我去陪他?”
我吟沈了一會,心想,這件事得先問一問沈伯,現在有駱姨陪他,再多一個任何人,也變成多餘了吧?
“他現在有人陪著,你倒不必急急去,待會兒熬好粥才去吧。”
我收拾一些必需的物品,立即趕回醫院。
沈伯儘管疲乏,但看起來心情顯比昨晚好。
我放下東西,主動引退。
“玉琅,你不要忙著走,等會兒同駱姨一起出去吃飯,然後陪她一起回去取些東西,再回來陪我,好不好?”
這時候,護士拿了針架進來,給沈萬鈞打血管針。
“我還是晚一點才走開吧,你現在才打針。”駱霞說。
沈伯眯起眼睛笑了,那密紋滿布的眼角愈益突出一絲絲的線條來。
“你以爲我是小孩子?要人家監視著打針?”
駱霞睨了他一眼,道:“吊針不比普通的針,移動多了,手要腫的。”
“駱姨還是在這裏陪沈伯吧,你將鑰匙給我,讓我回去給你拿。”我說。
“要你跑來跑去,豈不太累?我還是給文靜一個電話,叫她落班後上來吧。”
話到這裏,駱霞忽然猶疑起來。
“萬鈞,我看你晚上還是請個護士吧,我陪你直到晚上九點多才回去,好不好?”
沈萬鈞略一思索,點頭道:“那也好,讓你有時間好好地休息,不然也累倒了。”
中午,沈伯讓我們外出吃飯。
“萬鈞昨日白天還是好端端的,怎麽才隔了一夜,就病成這個樣子?”駱霞在餐室內問我。
“其實他前天已有一點點不舒服了,不過他沒有告訴你吧。”我撒了個謊。
她似乎比較寬心。
“昨晚他跟安兒和樂樂說些什麽,你都知道了吧?”她忽然低下頭來。這神態,使我想起去年重陽節在沈家墓園內第一次看見她的那個模樣。那時候她打著傘,一襲素淨的旗袍加上挽在後腦的髻,那種風姿,她必曾是個四十年代的美人。
“四十年蒼桑之後,你們終於又走在一起,這不是命運的安排,又是什麽?駱姨,說真的,我衷心祝福你們有一個美麗的黃昏,絢爛的晚晴。”
駱霞笑了,她的笑是由內心深處泛出來的。
“老太婆和老公公走在一起,我知道定會惹人笑柄。但萬鈞說的好,我們都已經幾十歲了,還有多少日子?我們大半輩子都受苦,既然上天安排我們此刻複重逢,爲何不索性在一起,度一個愉快的晚年?”
駱霞柔柔地談著,聲音裏沒有激動,有的只是一種平靜而安寧的感覺。
“沈伯說的對,我認爲你們毋須理會外界的反應,這反正是兩個人的事。誰管得了!”
我因爲昨日在梯間無意中聽到沈安同伊蘭的對話,便不知不覺的說漏了嘴。
“有人反對我們的事嗎?”駱忽然警覺地問。我慌忙否認。
“說真的,萬鈞昨晚同孩子們談成怎樣?你知道嗎?”
我知道沈伯並沒有對駱霞說出兒女對他們婚事的反應,可知他立心不向她透露些什麽不好的消息。
“我當時沒有在場,剛入了洗手間。不過,出來的時候,看見各人沒有什麽特別,我想是沒有問題的。”
“我想也是。樂樂過兩三個月就要結婚了,安兒又不與父親同住,按理是沒有什麽問題的。”駱霞冷靜地道。
我忽然想起顧文靜,便問駱姨:“文靜的反應怎樣?”
她苦笑一下,說:“我還未向她說。”
我有些驚異,在我的印象中,駱霞決不是個閃閃縮縮、優柔寡斷的人,她還怕些什麽?
“本來昨晚想同她詳談一下,但她整個晚上老顧著寫信到美國,我看她那副心不在焉的樣子,話快出口,又咽回來。”
“不好意思,是不是?”
“也沒有什麽不好意思,她年紀也不輕了,這些事情她應該懂得。但我看她那股子死心要去美國的勁兒,很替她擔心。不是自己親自接觸和熟悉的人,大家天各一方,千里迢迢,我總覺得她有點冒險。”
“其實我覺得,如果文靜不想著去美國,在這裏工作紮根,找歸宿,總比到那邊去實際一些。”
“我也是這麽想,現在我打主意留下來,看看她願不願意放棄到那邊去的機會。”
“你可以說服她嘛,其實她留下來也蠻不錯,沈伯現在的經濟條件,應該可以——”
我的話還未說完,駱霞立即打斷我的話柄:“文靜已經長大成人了,萬鈞給她找了工作,已經是一個大幫忙,年輕人要自立,怎可依賴別人?就算我們將來在一起,文靜在經濟上還是要獨立的,我不想讓人懷疑我同萬鈞在一起的目的。”她忽然苦笑起來,“畢竟他不比從前,我知道他現在是一個有錢人。”
“假若文靜喜歡到外邊去,那你也用不著攔阻她。”我擔心在這件事上,會造成她母女倆發生衝突。
“我向來是不左右別人的選擇的,”她悠悠地呷了一口茶,道:“縱使親若母女,亦如是。”
她真的很開通,年輕人和她在一起應該沒有什麽事不能溝通的。
我們吃過午飯,再次折返醫院。這時候珍姐剛好拿了粥來。
珍姐盛了粥準備端到沈伯面前時,護士進來要找“沈太”。
“什麽沈太?”珍姐丈八金剛,摸不著頭腦,
“我們太太早——”
沈萬鈞揮揮手,制止珍姐繼續說下去。他向駱霞點了點頭。道:“阿霞,你跟她出去一陣,看看醫生有些什麽話要說?”
駱霞強忍住一臉的尷尬,跟了護士出去。
“先生,是他們說錯了吧?這明明是顧太……”珍姐喃喃道。
沈萬鈞並不回答,只是低著頭,一匙一匙的舀起粥,送到口裏。
珍姐不再說下去,我向她使了個眼色。她知趣地走過來,拉我出陽臺。
“這究竟是怎麽的一回事?”她壓住嗓子問。
“那位顧太,就快要成爲你們沈家的女主人了。”我說。
“什麽?”她的嘴張得老大,“先生——”
“你們先生快要和她結婚了。”
“不會吧,太太死了那麽多年,有多少人給先生說親,他連聽都聽不進去。到了現在這一把年紀才來續弦?何況對方又是個老太婆?”
“老太婆同老公公結婚,有什麽不登對的?”我問珍姐。
“嗯,這又不是登對不登對的問題,而是若果續弦,先生再找十八廿二的,也有許多人選。男人續弦,多圖年輕的,就算不慕少艾,也會找個中年女人呀,怎會找個同自己差不多年紀的老太婆?”
“你有所不知,這次不是找到,而是碰到的。是舊侶重逢的那一種。”
“哦,”珍姐恍然大悟,“原來他們是舊情人。”
珍姐的“舊情人”三個字,惹得我失笑起來。
“那也真是前緣注定的了,年輕的時候不能結合,到了老年,終於又在一起。”她搖頭輕歎道。
“剛才入院的時候,沈伯對醫生說駱姨是他的太太,所以醫院的人,都以爲她就是沈太太。”
“嘖嘖,看來先生真的很喜歡顧太呢。唷,你看我,還叫她顧太呢,真要改一改口了,就叫她做太太吧。”
珍姐滿心歡喜,步回房內,見駱霞已回來,正在用湯勺給沈伯舀粥,便輕輕的折回露臺,向我做了個手勢,叫我暫不要入去。
多可愛的珍姐。我從心裏笑出來。要是沈安夫婦像她一樣,那有多好。
我和珍姐在醫院逗留了三十分鐘左右,便離去了。
我依沈伯之言,大約在下班的時候,撥個電話給沈安。
“怎麽?爸爸進了醫院?”他登時愕然道:“昨天還是好端端的。情況嚴重嗎?”
我回答他:“不算嚴重,但醫生要他臥床。”
“好,我下班後就去探望他。”
放下電話,內心頓覺釋然,畢竟是兩父子,血濃于水。
我開始將精力集中在自己的事上,沈伯駱霞沈安……諸色人等,都變成劇本上的人物,他們以另一個面孔出現。
我返回房中,仔細修改劇本中幾個認爲不夠理想的分場。
不知過了多少時候,我的房門給人“咯咯”地猛敲,敲門的聲音急促而粗暴,使我從電影天堂中驚醒過來。
急急打開房門,擋在面前的是一張怒臉——沈安的怒臉。
他瞪起眼睛,眉毛往額上撐開,鼻子一煽一煽的,咬著牙,拉長著臉,好一副嚇人的表情。
我大吃一驚,後退半步,他順勢踏入房內,“嘭”的一聲大力關上房門。
“你幹什麽?”我登登登的連退幾步。
“王玉琅,我有話要問你。”
“我爸是什麽時候入醫院的?”他氣勢洶洶的問。
“今早!”我也氣了起來,將嗓門扯大。
“爲什麽不通知我?”
“我不知道他要住院,我只是帶他去看醫生。”
“醫生要他留醫,爲什麽不立即通知我們?你這樣自作主張,似乎有點那個。”
“沈先生,你言重了,”我是聰明人,到此,也猜到一二。“是令尊吩咐我這樣做的。他說你們上班,一定沒有空,囑我到快下班的時候才通知你。”
知道他的來意,我開始鎮定下來。他一定是在醫院裏見到駱霞服侍沈伯,因而大動肝火。
沈安愕住了,久久才道:“爸真的這樣說?”
我不想再受刺激,亦希望他們父子不致于生心病,便婉言道:“其實沈伯也是出於好意,他認爲自己健康沒有什麽大問題,所以便囑我毋需急忙通知你,免你們來來去去,多走一趟。”
沈安冷笑,道:“恐怕不是爲了這個原因吧,我們不在,那個老太婆今回可以大獻殷勤了。”
他的臉孔發青,肌肉扭曲在一起,原來的一張俊臉完全變了樣。我第一次看見一個向來予我瀟灑俊俏印象的男子,變成另一個相反的樣子,堪稱得上“醜惡面目”四個字。
他坐了下來,開始抽煙。
沈安發狠地抽煙,香煙頭上的星火配合著他深深地一呼一吸的動作,一閃一閃的燃燒,顯得格外明亮。
我有身在煙霧繚繞間、十分局促的感覺。我走到窗前,將兩扇窗門打開。
“我可以做自己的事了吧?”我對著窗子問。
“小姐,請不要忘記,這是我的房間。”
對於我的婉言逐客令,他反應強硬。但話雖如此,還是站了起來,退出去。
我開始感到自己的處境有些困難。這真是意想不到的,劇本剛著手準備,就遇到這樁事。說老實話,我是不願意同沈安發生正面衝突的。我跌坐在床緣,確實有些呆了。
又有拍門聲,原來是珍姐叫我。
“王姑娘,你去不去醫院?先生吩咐給他做的有味飯,我都煮好了。”
想起沈伯,我又再重新抖擻起來,無論有什麽事,就算天塌下來,也要等沈伯康復之後再算。而且,最關鍵的一點,是不要讓他們知道沈安今日的反應。
我立即打點一切,趕到醫院,只見文靜已經到氹,她坐在沈伯病床前,臉上正露出一個詫異得呆了的神色。
“我同你媽媽分別了四十年之後,竟然再有機會重逢,我們非常珍惜這個機會。想想我們已近晚年了,還有多少日子呢?所以決定不再拘泥舊禮教了,要在一起生活,就結婚吧,管它年老還是年輕。”沈伯說。
“媽不去美國了嗎?”文靜擡起頭,問沈萬鈞。
“她既然要同我在一起,自然是留下來。”
病室裏一片沈寂。
“但是姐姐想她到邊幫她帶孩子呢。”良久,文靜才幽幽地道。
“假使你姐姐沒有媽媽,那又怎麽辦?”我忍不住插嘴,房內兩個人都不知道我已從虛掩的門走了進來,不免有些吃驚。
文靜的臉立即挂上一絲牽強的笑容。
我心裏暗呼不妙,連文靜也似乎不大喜歡聽到兩老結婚的消息,這確是大出我的意料之外。
“王姑娘,上次托你寫的信,到現在還沒有回,不知有沒有寫錯地址?”
她見到我,劈頭第一句就問她最關心的事。
“我想不會吧?咦,駱姨呢?”
沈伯答道:“她剛剛回去,洗個澡再來。”
“伊蘭有來過嗎?”我向沈伯小心探問,希望從他的表情,猜測到剛才探病的情景。
“是來過。”沈伯淡淡地道。
他的冷淡,我已略知事情的一二了。
“樂樂來了沒有?”
沈伯苦笑,“她或許還未知道呢。明天早上她大概會來的。”
我打開暖壺,想給沈伯舀飯,他擺擺手道:“等駱姨來才吃吧,我現在不餓。”
他在病中感到最依賴的就只是駱霞一個人。
文靜離開不久,駱霞到醫院來了,接踵而至的,是樂樂。使我微感意外的,是楊志傑也一起來。
“爸,你覺得怎樣?你看志傑專程來探你了。”沈樂鬆開挽住楊的手,走上前慰問父親。
沈萬鈞見到女兒同楊志傑一起來探他,臉上浮現喜悅之情,楊志傑極少上沈家門,我在沈宅住了好幾個月,期間只見過他出現一次,就是一個明證,所以儘管沈萬鈞一向表現得不在乎,今次也禁不住歡喜了。
“我叔父剛好也是血壓高,入了院,剛才去探他的時候,一個相熟的護士說你也入了院,我們才知道。世伯現在覺得怎麽樣?”楊志傑說。
他這一說,似乎同沈樂並無默契。樂樂口中的“志傑專程來探你”之言,露了一個大破綻。沈樂的臉刷地紅了起來。
反而是沈伯並不當是什麽的一回事。因爲駱霞第一次見楊志傑,沈伯給他們介紹。
他說:“這是駱霞,這是樂樂的未婚夫,楊志傑。”
駱霞和楊志傑也互相打個招呼。
“你們的婚事進行得怎樣?”沈伯問。
“差不多了,就等擇個吉日,這兩天我媽媽和爸爸正在爲擇日的事爭持不下呢,一個說初四,一個說要等到八月才有好日,單是日子,已經爭個不了。”志傑笑道。
“我說初四那日最好。”樂樂呶嘴道。
他們在興高采烈的討論婚嫁之時,護士推門進來,找“沈太”。
駱霞聽不到有人叫她,護士瞧著她重復叫了兩三次,她才如夢初醒。
沒有比這更尷尬的了,楊志傑和樂樂定了睛,一言不發的聽護士同“沈太”對話。
“今晚暫時未有特護供應,你們如果陪病人,可以自己先陪一晚。不過,你先生的病情不算嚴重,今天看來又比較穩定。如果你們沒有空,不陪也可以,有什麽事,他可以按鈴叫我們。”
楊志傑聽護士對駱霞說“你先生”前“你先生”後的,簡直聽得傻了眼,他側頭瞥了沈樂了眼,沈樂將視線移到窗外。
我相信必須給沈萬鈞一個機會向他們解釋這件事。我拉了駱霞一把。道:“駱姨,你陪我一趟,我想給沈伯買點東西。”
駱霞正想脫身,便立即隨我離去。
走進電梯,駱霞的眼裏透著一絲狐疑。
“玉琅,你覺得今次我和萬鈞這樣做,是不是有點不妥當?”
“有什麽不妥當,難道只有年青人才配談戀愛?人家外國,七八十歲的都再結婚,何況你們才剛步入暮年?”我恃著電梯裏無人,便直截了當的說話。
“我不是指這個,我是指辦入院手續的時候,寫自己的身份是沈太。”
“駱姨,駱姨,這只不過是沈伯的主意,如果你認爲‘有罪’,也罪不在你,你們既然決定了共同生活,這些小節,也不必拘了。何況,沈伯已向沈安和沈樂宣佈你們的婚事。”
電梯門打開了,我們沿花園一直走。
“玉琅,有一件事想對你說。”駱霞在一棵白蘭樹下,忽然停下步來。
“自從作出這決定後,我心內有一股無形的壓力。”
我發覺她在提到與沈伯的事時,由始至終都避免用“結婚”兩個字,她顯然有些害怕。
“爲什麽?”
“爲什麽我可說不上,我只覺得現在同四十年前的感受,有一點點相似。”
我大爲驚異,道:“根據我的觀察,你不像是個軟弱的人。四十年前因爲窮,愛情敵不過肚皮,你犧牲了自己,成全了一家,這還罷了,現在還有什麽顧慮,難道還要壓抑自己的感情、委屈地就此一生?那些年輕人個個有毛有翼,你們已功成身退,除了殺人放火之外,有什麽事不可以做?”
駱姨給我逗得直笑了起來。
“琅,你真是個有趣的人,就算天塌下來你也當被蓋。難怪萬鈞那麽喜歡你。”
我記起剛才沈伯同文靜提到他們要結婚,便問駱霞:“你決定留在澳門的事,已寫信告知大女沒有?”
她搖搖頭。
“我想先同文靜說了,由她來寫信同大姊講。”駱霞說。
“剛才沈伯好像已同文靜講了。”
“是麽?”她擡起頭,望著我,道:“她怎麽了?”
她沒有用到“反應”兩個字,但心裏顯然想知道顧文靜的反應。
“這個我倒沒注意,反正她沒有做聲就是了。”
駱霞低頭沈思,一雙眼睛老盯著地上的黃沙。
“嗯,剛才護士說,今晚沒有特護,不如你今晚就在醫院,陪沈伯一晚吧?”
她輕輕舒了口氣,將話題扯開。
“你爸爸倒風流得很,六十多歲的人,居然有興趣同個老太婆搞在一起,我就是難明。他要臨老入花叢,也該找個年輕一點的。”
白蘭樹後的小路傳來悉悉的腳步聲。因爲園子實在太靜的關係,來人的說話聲份外聽得清晰。
“那是我爸爸年輕時的舊女友,聽我爸爸說,他們年輕時好得幾乎要結婚了,那時候因爲爸爸太窮,她爲生活被迫嫁了一個有錢人,兩人就一直失去聯絡四十年了。”
我聽得出那是樂樂的聲音。
我向駱霞望去,只見她的臉“刷”的一下白了。我不想駱姨繼續聽他們的對話,一把拉住她,想扯她離開白蘭樹。
她像鐵柱一樣的釘在地上,一動也不動。
樹後的腳步聲,停了下來了。
“什麽,他們是四十年前的舊愛侶?”是楊志傑那詫異萬分的聲音。
“爸爸說,他們準備很快就結婚。”樂樂嚅嚅道,聲音僅僅傳到這裏。
“嘿,那以後我稱那老太婆做什麽?”楊志傑說話中飽含嘲笑意味。
“沙沙”聲又起,樹後的小道現出兩個人影,一前一後,沒入另一堆樹叢中。
我發現駱霞那張白得發青的臉上,不知什麽時候,已挂著兩串珠淚,剛才兩個年輕人的話題嚴重傷害了她的自尊。
“駱姨,”我執住她的手,那種冰冷的感覺,連我也禁不住打了個寒顫。
我輕輕推了她一下,道:“駱姨,這個世界,一樣米養百樣人。我們算是見識一下,不必將它記在心上。”
“琅,我想回去休息一會兒。”她的聲音是震顫的。
我掏出紙巾,給她揩淚。
我們一直默默地走路,我陪她走過鬧市,走過小巷,一直走到“淩霄閣”的大門前。
“你不必陪我了,回醫院去吧。”她走了幾步,又再折回。
“剛才的事,不要對沈伯說。”她的眼又紅了。
“我曉得,你也不要將它放在心上。明天早上來醫院,我陪你去吃早點,好不好?”
送完駱霞,回到沈家,只見沈樂一個人呆坐廳間,她用手托著腮幫,眼皮垂下,一副疲乏得可以的樣子。
剛才在花園裏無意聽到的那番話,再印證她現在的神情,我猜她同楊志傑一定因爲沈伯的事鬧出不愉快。
有錢公子的花樣真多,誰想得到未來丈人的婚事會使得他不愉快?現在沈伯未來的處境會怎樣。樂樂對父親再婚的事看來不大關心,不鼓動,也不表示反對,但在身邊人的影響下,她的態度又會怎樣呢?
“樂樂,醫生說今晚未請到特護,你要不要到醫院陪沈伯?如果你沒有空,我可以去。”我想起應承駱霞今晚要照顧沈伯的事,便小心地徵詢沈樂的意見,因爲父親畢竟是她的,我這個外人,有些事情不好越俎代庖,以免引人誤會。
尤其是現今這個萬分敏感的時期。
“你什麽事都比我知道的多,你已經單獨去了,又何須來問我?”
她正眼也不望我,聲音冰冷而僵硬。
我臉上一熱,暗忖自抵沈家,還是頭一次遭遇這樣的搶白,一時間不知怎樣回答才好。
結果我選擇沈默,沈默可以避免爭吵,我不想在這個時候和沈樂吵起來,一吵就僵,一僵我就不能待下去,讓沈伯知道,一定影響沈伯的病。
退回房中,我竭力收拾适才一下子散亂了的心。我在浴室泡了個熱水浴,以期獲得精神上一刻的鬆弛。
看來,萬事都要等沈伯出了院才說。
我挽起皮包出門的時候,大廳已沒有了沈樂的蹤影。
去到醫院,已經是晚上九點多。
沈伯睡得很熟,他的睡相安詳而平和,只是臉以仍然較紅。他的健康不會有太大的問題吧?
我倒在沙發上,悄悄開亮壁燈,拿起報紙,希望它可以助我早些入睡。可是,一段新聞翻來覆去的看了三、四次,依然不知道它要說的是什麽,報紙,是無法看得進去的了。
這兩天的事,有似戲劇一樣的變化。我的劇本是沒有這種情節的。我原來寫兩老雖然很喜歡同對方走在一起,但沒敢想到“結婚”兩個字,是他們的子女想方設法把他們拉在一起的,戲最後部分寫的比較輕鬆攪笑,結局人人皆大喜歡。
但是現實中沈伯與駱姨目前的處境並不如此。現在再回想起傍晚在花園的白蘭樹下聽到的那一段對話,我愈感怔忡不安。
“那我要稱呼那老太婆做什麽?”
一字一錘敲得我頭腦嗡嗡作響。沈駱二人之下的五個年輕人都不喜歡他們生活在一起,這是很明顯的,連文靜也包括在內。還有,文靜那位遠在美國的姊姊呢?
不知什麽時候,我陷入模糊世界,在混沌中突然見到許多人,我見到小學時的老同學小芬一臉青一臉腫的,緊縮在一角,她那個賭鬼丈夫用啤酒瓶擲她,還有老九,他直挺挺的躺在床上。老瞪著眼,口中喃喃地不知說些什麽……我大吃一驚,整個人彈了起來,待定一定神之後,才發覺自己坐在沙發上,沈伯已經醒了。這時候他正望著我。
“你整晚咿咿呀呀的,好像在不停地造惡夢,我見你雙手交疊在胸前,本來想給你拿開的,但我不知自己會不會頭暈,就不敢下床了。”沈伯關切地道。
我但覺脊梁一片涼,竟嚇出一身冷汗來。
“對不起,一定是我造夢時,將你吵醒了。”我走到窗前,但見東方既白,怕有六點多了。
“我昨晚累得很,想不到一睡就到天亮。”我對沈伯說。
“我昨晚上半夜睡得香,到了兩點之後,就一直沒瞌眼,連你什麽時候到也不知呢。”
“我九點多來的。”
“我想出院後,就立即同駱霞辦手續結婚。今次入院,我一時口快,叫她簽了字,現在醫院上上下下的人都叫她太太,害得她渾身不自在。”
“這確是個好主意。”我一邊拿起洗臉毛巾抹額上的汗。
“昨日我主動同文靜談這個問題。她沒有做聲,好像有點想不通的樣子。”
“她大概和沈安一樣,沒有思想準備罷了。”我安慰他。
“因此我決定快一點使阿霞成爲真正的沈太,好使我們的孩子早些適應。現在的局面,我覺得沈悶得使人煩厭。”
沈伯已經警覺了?我瞥了他一眼。
“是的,我也贊成你的做法。打鐵趁熱,這樣駱姨會好過一些。”
提起駱霞,沈萬鈞的臉變得歡容。
“你猜今早阿霞會煮什麽粥給我吃?”
“皮蛋瘦肉粥?”
沈笑了,搖頭道:“黃花魚粥。她知道我愛吃黃花魚,昨日特地上街市給我買了一條回來。不過,熬這個粥,功夫很多。”
“你出院之後,可以天天吃黃花魚粥了。”我和他開玩笑。
“你以爲我要找個貼身工人來服侍我嗎?”沈萬鈞竟然認真起來,“我不是大男人主義者,四十年前在那麽封建的時代我已經不作興這樣。天天煮粥倒是假的,但每日商量怎樣辦成人學校,才是真話。”
“你真的決定辦成人學校?”我問沈伯。
“六十幾歲人還撒謊不成?”
“校址、教師和教學內容種種問題,都是要費力費金錢的。你負擔得來嗎?”
“所以我要駱霞。有一點你可能不知道,駱霞年輕的時候,是個極好的教師。她肯鑽研,而且有愛心,上課紀律又好,學生都喜歡她。”
駱霞在沈萬鈞的心中什麽時候都值一百分。
“至於資金,我挨了這大半輩子,辦所學校,就算最初三年虧點本,我也是負擔得起的。”
我突然對沈伯手頭上有多少資金感到好奇。因爲知道這個數位,大概就會知道沈安夫婦內心想法的來龍去脈。
“沈伯將‘洛廈行’和兩間工廠全交給沈安,還有那麽多餘錢辦學?”我直接向他探問。
沈伯一邊用手指擦著下巴,一邊得意地微笑,道:“我沈萬鈞出道多年,‘洛廈行’同兩間工廠只占我財産的二分之一,不是向你誇口,別的人我都不說了,你是自己人,倒無所謂。你的沈伯最擅長黃金與外匯買賣,我在這當中賺了不少錢。”
“我還以爲你是老實人。”我訝然笑道。
“怎麽?買賣黃金外匯就不老實了?”他哈哈地笑了起來。這笑聲將剛才的沈悶氣氛一掃而空。
接下來,沈萬鈞不但給我講炒金之道,還談到股票的問題。
“股票我很少沾手,因爲股市可以人爲,而金市不可人爲。所以股票是我覰准公司業績才買的。我是名副其實的股東。我買的股票,甚少沽出。”
我心裏暗忖,聽沈伯的口氣,假如除掉“洛廈行”同兩間工廠正常運作所需的資金,他手頭上還有可以開辦學校,可以支援他舒適地安渡晚年的金錢,那筆錢的數目一定不少。
聯想到沈安、伊蘭在樓梯的一番對話,我暗抽一口氣。
“琅,不怕你見笑,我年輕時有好多夢想,譬如開學校,辦報紙等,一直都沒有辦法實現。有時候我想,怕這樣就過一輩子了。因爲我的孩子對我夢想的東西全不感興趣。安兒只能做生意賺錢,賺到錢就去玩樂,樂樂更糟,整天只想著做少奶奶。直至碰到你,”他說到這裏,慈祥的目光看著我,道:“你使我煥發起年輕時的一些希望來。真的,我和你接觸上兩三個星期,就有這種感覺。到後來再重遇駱霞,我覺得整個人一下子年輕不少,因爲青春的希望又再燃起。你不要笑我,我講的都是真話。”
“因爲又有人可以和你一起,共同做一件你認爲有意義的事了?”
沈伯的談興甚濃,一直滔滔不絕的談未來他那成人學校的規模。
護士敲門進來,打斷了沈的話柄。
“昨晚睡得怎樣?有你女兒陪你,不用請特護也可以了。”她笑著道,誤會了我是沈萬鈞的女兒。
“我其實十分精神,不請特護也沒有問題的。待會我太太來了,再同她商量一下。”
沈萬鈞的大大方方地承認駱姨是他的妻子。
十八
還不到八點鍾,駱霞就來到病房了。
她的眼睛略略浮腫,雙眼佈滿紅絲。但沈萬鈞並沒有立即察覺到。
“來,先吃點粥吧。”駱放下暖壺,就要給沈萬鈞舀粥。
“霞,剛才我同阿琅說了,我出院之後,我們立即去註冊。”
駱愣了一下,問道:“注什麽冊?”
沈萬鈞笑道:“結婚唄。”
駱霞沒有笑,臉上也沒有尷尬表情,只是淡淡地道:“待你出院後休息一個時間再說吧。”
“還要等到幾時,現在全世界人都知道我有太太了。我們又不十八、廿二,又不用舉行什麽儀式,總之簡簡單單便是了。”
“這個問題,過一下再談好不好?”她現出一絲牽強的笑容。
“咦,你怎麽了?”沈萬鈞象發現了些什麽,驚訝地道:“眼睛這麽紅?”
“昨晚沒睡好嘛。”駱霞笑道。
“你不要太過擔心,我是不會有事的。你看,我今天的精神不是挺好嗎?我還要下床去洗 臉呢。”
沈伯說完,就要下床來。
我和駱姨兩人,慌忙攔阻。
“咦,爸爸不是病得這麽嚴重了吧?得要兩個人來拘攙扶?”
我的背後響起了一聲尖嗓音,三個人齊齊回頭望去,不知什麽時候,伊蘭已經站在我們的背後了。
“來,你們讓開。爸爸,我來扶你。到洗手間是不是?”伊蘭三步並作兩步,走到沈伯的跟前,道:“看,我給你買了粥,是‘鹿苑’的豬肝粥,你最喜歡吃的。
她笑臉盈盈向著沈伯,連眼尾也不瞧我們一下。
“駱姨已經煮了粥來了,你買來的,就大家一齊吃吧。”
伊蘭的臉色微變,但這不悅的表情只是一閃而過,笑容又再挂到臉上。
“雖說自家的粥好火路,但論到手藝,又怎比得上‘鹿苑’的師傅?要不,人家也不敢自稱做粥王了。它的豬肝粥用的肝新鮮,又滾得恰到好處,自己煮,怎及得上它?”
伊蘭一邊說,目光一邊向著我們掃去,這目光就像機關槍一樣,所到之處,可以直接地感覺到它是有火藥味的。
“豬肝粥,我不吃了。”沈伯堅持道。
伊蘭那張刻意雕成的笑臉一下子僵住了。我不曉得她現在心裏正想些什麽,也許覺得尷尬,也許感到無比憤怒甚至羞辱,我相信今回是她第一次對家翁獻殷勤,料不到卻碰了一個軟釘子,更可恨的是在我和駱霞面前。
我想我必須出面打圓場了。
我提醒她:“沈伯膽固醇高,不敢吃豬肝。我看他暫時不要吃豬肝類比較好。”
原以爲給她一個下臺的階梯,料不到她臉色一變,連聲冷笑。
“嘿,你們嚇唬爸爸還可以,怎麽可以唬到我?豬肝最有營養,病人最需要營養!”
我登時啼笑皆非,竟想不到這個女人的常識水平一差至此,先前他還是半個女強人,做生意頗有一手,但她怎會在這些基本醫學常識上如此無知?
沈伯擺擺手,示意伊蘭不要再說下去。這時候,醫生來了。我看看腕表,已經差不多早上九時了,是醫生查房的時間。
駱霞一見醫生進來,立即轉身就想離開病房,豈料給護士攔住。
“沈太不必離去,可以聽聽醫生怎麽說你先生的病況。”
“不,我有點事要回去一會兒。”說完,她頭也不回,徑直走出走廊。
伊蘭雙目圓睜,塗滿紫紅的嘴唇微微地張開,驚愕得不得了。
駱霞離去了,伊蘭依然在怔怔的望著她的背影。
沈伯泰然地招呼醫生。
醫生看見伊蘭手上拿著暖壺,便關切地問道:“煮了早餐麽?今早吃些什麽?”
伊蘭如夢方醒,連忙道:“是豬肝粥”
醫生皺了皺眉,道:“病人的膽固醇比較高,最好不要吃肝類。”
伊蘭倏地紅了臉,像泄了氣的皮球一樣,低聲道:“那末就不要吃好了。”
說完她看看腕表,對沈萬鈞道:“爸,我到時間返工了,中午阿安會來看你。”
她把暖壺放在茶几上,扭過頭來,向我投下敵意的一瞥,便離去了。
醫生替沈萬鈞做了例行的檢查,護士又給他量了血壓。
“今日的血壓降了許多。”護士說。
“那很好,要注意多休息,飲食也要小心一點。”
“昨晚半夜,有一陣子我覺得心跳得厲害。”沈伯投訴道。
我一愣:他倒沒有對我說過,看來沈伯的健康確是有問題。“如果下一次再有劇烈心跳,可立即按鈴,叫護士進來給你把脈。”
臨離開,護士轉頭問道:“特護要不要了?”
沈略一思索,道:“好,就請一個吧。”
醫生查房完畢,離去之後,我走到沈伯床邊,想扶他到洗手間漱洗。
他用手輕輕撥開我。
“不要把我當作行動不便的老頭。”
“沈伯,昨晚心跳,爲什麽不叫醒我?”我心裏有些過意不去,我來醫院過夜,目的是爲了陪病人,但卻睡得爛熟如泥。
“這件事你不要對駱姨說,免她擔心。其他人也不要說了,知道不?”他認真地道,“其實半夜心跳,這幾個月,倒有好幾回,只是我自己懶得看醫生,怕他們將我查來查去。”
沈萬鈞自個兒入洗手間,他的行動已利索得多,同昨天比較,今天的情形果然有了很大的改善。
沈伯漱洗完畢,我給他盛了一碗粥,他一邊吃一邊道:“我打算出院之後,立即辦理財産上的過戶手續,隨即同駱姨註冊。酒我想不好請了,大家都忙,不必太過講究那些形式,就自己家人上酒家,一桌也夠了。如果治平有空,我想叫他來吃一餐飯,連志傑一起,這大概也可以湊一桌人了。”
沈提起楊志傑,不由得使我心中一緊,我怕他估計錯誤,只好拐個彎子提醒他:“恐怕你要給駱姨一點時間,讓她通知她美國的大女兒吧?”
“寫封信通知不就成了嗎?難道要向她申請不成?”沈伯竟然借此發脾氣起來,“現在是什麽世紀了?連父母也管不了兒女,兒女倒來干涉父母?”
我料不到沈伯會有如此火氣,許是這兩天來的事使他心裏快要憋出火來了。
“好,我完全贊成,你不要發火了好不好?”
他莞爾一笑,向茶几的暖壺指了指,“那些豬肝粥,你先吃了吧,玉琅,要是你是我的女兒,我的晚年就開心得多了。”
中午時分,樂樂出現。
“志傑叫你給他電話,他有事同你商量。”她對我說。她的神態回復自然,昨晚的冰冷完全不留一絲痕迹。
我帶著猶豫的心情與楊志傑聯絡。他的惟一答話是“十五分鐘後在餐廳見面”。他預計我從醫院乘車到餐廳,需時十五分鐘。
見面的時候,楊志傑的面孔與平時並無兩樣。
“那個劇本我想請你作一些改動。”他說。
“劇本你已看過了——”
“我反復想過,覺得它有些問題,因此建議你修改劇本。”
“你以爲有何不妥?”
“結局好像有些問題。”楊志傑說。
“你認爲應該怎樣刪改?”雖然文章是自己的好,但我還是保持客氣的態度。
“將結尾改過,改爲悲劇收場。”他淡淡地道,隨即噴出一口煙圈,好一副漫不經意的樣子。
“你的意思是——”
“最後是兩個老人家分手,悲劇結局。”
我訝然,他說的那麽直截,畢竟是意料之外。
“你以爲這樣的結局合情合理麽?”
“情理是造出來的,他們的結合,全憑你的筆,他們的分手,也全憑你的筆,你可以寫嘛。一切都是你想出來的。”
我感到他的話中帶刺,空氣中有著火藥味。
我定了定神,呷了口咖啡。
“假如我不修改呢?”我假設自己可否捋一捋虎須。
“王小姐,不要忘記我們是簽了合約的,你不改,將劇本交出來,我們找人來改。”
他擡出法律壓我。
“給我時間,讓我考慮一下。”我一口喝乾杯中的剩餘咖啡,挽起皮包告辭。
“王小姐是聰明人,當然會曉得怎樣做的。”他淡淡地一笑,又回復到不慍不火的樣子。
走出餐廳,胃部突然痙攣,喝了楊志傑這杯咖啡,我有穿腸之感。
倚在餐室門旁的牆邊,我站穩了一會兒,才蹣跚離去。
“修改結局”之舉,無論如何不會是樂樂的主意,這女孩想不出這樣的手段,亦不至於此。
楊志傑憑什麽要幹預未來丈人的私事?我百思不得其解。
惟一的解釋,是由一管窺天下,在這件事情上可以知這楊某是什麽樣的一種人。
他剛才明顯示地暗示,沈駱二人是由我來“撮合”的,言下之意,我是罪魁禍首,而且也著實給了我一些輕微的警告。
姑勿論我是冤枉還是不冤枉,我的“罪”已給他們定了下來,既然楊志傑會這麽想,沈安夫婦亦不會有第二個想法了。
我的處境已大不妙,恐怕要離開沈家。
腳步不由自主地回到醫院門前,在大門口,我再跟自己說,走是要走的了,但現在不是時候。我開始意識到沈駱兩人將孤立無援。
打醒精神,略爲振作,像戲子在虎度門走出舞臺前的一刹那一樣,我猛地甩一下頭髮,將剛才的煩惱事暫甩到腦後。
走到沈伯的病房,見到樂樂斜倚在沙發上看電視,才知道她一直沒有離去。
“同志傑談過些什麽?”沈伯殷切地問。我的心不由一陣抽痛。
“我們研究一些劇本的細節問題。”我撒謊道。
“說真的,我還未看過你的劇本呢。我現在悶得發慌,倒想拿來看看。”沈說。
“劇本在楊先生處,還沒有拿回來。”
沈伯似乎很無聊,很想找些什麽同我聊聊,但我極不願意再討論拍電影的事,因此將話題扯開。
“沈伯今晚想吃些什麽?”
“我本來想叫駱霞給我煮點湯粉,但剛才打電話給她,又沒有人接。”
一直盯住電視熒光屏的沈樂這時候開腔了:“爸爸要吃湯粉,打個電話給珍姐不就成了?”
“你有所不知,論煮湯粉,駱姨的手藝要比珍姐好。以前我年輕時,常常藉口上她家,就是想吃她煮的牛肉湯粉。你想想,肚子餓的時候,看見那麽一大碗熱騰騰香噴噴的粉,真餓得人忍不住,你駱姨知道我喜歡吃大蔥,總會給我放兩根挺大的……”
沈伯一說到駱霞,自然就數出她的千百種好處來。
“肚子餓的時候,吃豆腐渣也會覺得有味吧。”沈樂似笑非笑地打斷父親的話。
沈伯的興致並沒有減退。仍然繼續說他當年的趣事。
沈樂一連看了幾次表,給沈伯看在眼裏,他停下話來,對女兒說:“是不是同志傑有約了?有事就先回去吧。”
“不,我要先等嫂嫂來了才走。”沈樂說。
“你嫂嫂今早已來過,她不會再來的了。有事回家給她電話吧。”沈萬鈞說。
沈樂默不作聲,依然呆坐著。
“回去告訴他們,說爸爸吩咐,沒有空就不用來了。爸爸不是病重,休息三五天,就可以回家的了。不用匆匆忙忙的下班趕來探我。”
樂樂仍然動也不動,我覺得事有蹺蹊。
大約十五分鐘之後,伊蘭果然來了,沈樂一見伊蘭的面;二話沒說,僅招呼幾句,便挽起皮包走了。
伊蘭一幅氣吁吁的樣子,顯然是急急趕來的。
“爸,我是特意來陪你的。”她對沈說,臉上透著不常見的柔順。
她剛坐下,便立即打電話回南灣老宅,吩咐珍姐煮牛肉湯粉。
這時候,我才明白,剛才沈樂同伊蘭輕聲講的就是交帶她,爸爸想吃米粉。
珍姐在電話中說已經晚了,不可能買到牛肉。
伊蘭在電話中大發脾氣說:“有什麽不可以買的?有錢會買不到?街市還開著!”
這個女人真橫蠻得可以,珍姐在電話中解釋,她並不相信。
“這裏通常牛肉都是早市的。”我挺身給珍姐做證,“而且不知沈伯好不好吃牛肉,還是先問醫生才說吧。”
“好,那魚總可以買得到吧?就用魚肉吧。”
放下電話,她又把拉長了的臉稍稍松緩。
我將一切看在眼裏,很明顯,伊蘭的一反常態,正是爲了討好家翁。
沈伯向我招招手,示意我過去。
“你告訴駱姨,今晚不必給我煮晚餐了,就叫她有空上來坐坐吧。”
我走出病房,遠遠看見伊蘭從手袋裏掏出煙包和一本八卦周刊,擦了火,一邊吸煙,一邊看起雜誌來。
我上駱霞的家,只見她在煮粉。
“咦,你怎麽知道沈伯要吃粉?”我微感驚詫。
她綻開一絲笑容,道:“我是有靈感的,他以前病的時候,最愛吃牛肉米粉。”
我跳了起來,“這叫做心有靈犀,你好像是沈伯肚裏的蛔蟲。”
駱霞歎了口氣,道:“人有時候有些習慣,是一輩子也變不了的。”
“例如嗜食牛肉米粉。”我笑道,“沈伯誇讚你的牛肉米粉那麽了得,我一定得試試。”
“你別聽他胡扯。你要試試,倒方便得很,我另外煮一鍋,就當晚餐。”
我立即拿勺子去掏。
“不要忙,湯滾了,牛肉切成薄片,放在碗裏,將湯倒下去,就成了牛肉湯,然後再下粉,牛肉才不會韌。”
我依言去做,一嘗之下,果然鮮美非凡,剛才沈伯吩咐我做的事,好不好對駱姨說呢?
“待會兒給沈伯送米粉的時候要湯還湯,粉還粉。”
駱霞低頭用勺子嘗湯味,她在廚房的每一個動作,都顯示出一種能幹主婦的韻味。
我想她若能與沈萬鈞生活在一起,兩人的晚年生活必定幸福。
我忽然橫了心:放著這麽好吃的米粉不給病人吃,多麽可惜,橫豎煮了,就給他送去吧。
我急忙扒了兩口粉,趁駱霞在廚房里弄這弄那,我溜出大廳,給沈伯電話。
電話是放在床頭幾上的,因此接聽的人十九定是沈伯。
果然是沈伯聽了。
“駱姨的牛肉米粉已經煮好了,送還是不送好?”
我悄聲問。
“嗯,已經煮好了?那當然送來,我打電話叫珍姐那邊不要送來好了。”
我陪著駱霞上醫院,結果發現珍姐也來了。
“生病哪有人吃牛肉的?”珍姐在一旁嘟嚷著,因爲沈伯不肯吃她煮的魚肉米粉。
“我原來就不大喜歡吃魚片的,你都知道。”
“不過吃魚穩當些,爸。”
不知什麽時候,伊蘭已經不在,換了一個沈安。
“好了,牛肉又不是毒藥,這麽小的事情,我自己可以拿主意。”
沈伯堅持要吃駱姨煮的粉,沈安並不做聲,只是一個勁地抽煙。
這一場小小的米粉風波很快就平息。原因是珍姐善體人意,立即將自己煮的粉收回,而且還給大家打圓場。
“牛肉也可以吃,牛肉不會腥嘛。”
那天晚上之後,沈安夫婦和沈樂自此輪班住院。每日在醫院坐得最久的,要算樂樂;其次就是伊蘭;要是伊蘭沒有時間,沈安無論多忙,都會上去陪伴父親,他們不單止陪他,而且很關心他的飲食,每日都吩咐珍姐煮這煮那,使她忙個不了。他們的戮力使得駱霞非常清閒,而且完全無法同沈伯單獨接觸。爲免在沈萬鈞的兒女面前再次被醫院的人稱爲“沈太”,也因爲甚不願意碰見沈樂,駱霞自動減少前往醫院的次數,去的時候,逗留的時間也很短。我直覺沈家兄妹正是爲了達到這個目的,才整日圍住父親團團轉。
沈伯最初不察,到後來也略猜得這三個年輕人的心思,心裏當然極不是味兒。
十九
一個星期後,沈伯要求出院,醫生想留住他,但他說:“我在這裏悶得發慌,還不如在家裏來得寬心一些。”
他在電話裏吩咐我:“我今天出院,給我約駱姨,今晚來我家吃晚飯。叫她早點來,我想吃她親手煮的菜。”
這一晚,駱霞和文靜都來了。我微感驚奇的,是沈安夫婦也上門,樂樂不再出夜街,除生日飯那天外,這一晚人數到得最齊。
駱霞應約早到,在廚房裏忙了半個下午,終於弄出一桌子清淡的菜式來。
在飯桌上,大家都祝沈伯早日康復。
飯吃到一半,沈安忽然放下碗筷,對沈伯說:“爸,我們一向都沒有好好關心過你的健康,今次入醫院,才知道你的身子並不好。樂樂出嫁在即,常常要出去跑動,她這人又閑不住,不常在家,你孤零零一個人,雖然還有珍姐服侍,但珍姐年紀也大了,有關健康問題的常識,恐怕不大懂得,我和伊蘭商量過了,我們決定暫時搬回來跟你住,等你身體好些才算。”
此語一出,沈伯登時呆了一陣。
伊蘭立即接住丈夫的話,道:“當然我們不是說,等你病好了,我們就一定會走,如果爸爸歡迎我們,我們可以一直住下去。”
座上的人無不驚愕不已,就連珍姐也一樣。但樂樂除外,我估計她一定預早就知道這篇講話的全文。
沈萬鈞略一思索,道:“你們搬不搬回來,不是問題。我現在身體已沒有什麽,可以自己照顧自己,而且又有珍姐和玉琅。”
“爸,與外人住同與自己人住又怎會一樣?大哥是你的兒子,當然是最關心你。”
沈樂的說話帶了兩頭刺,一頭刺中駱霞,另一頭刺中我。我極力忍著,裝成聽不到的樣子。斜眼望駱霞,她的態度淡淡的,但抑遏不住那一陣不安。文靜反而自顧自的低頭吃飯,大概是廣州話不靈光,壓根兒沒有聽入耳吧。
“爸不必多想了,服侍你老人家是我們子女的責任,我準備明天就過來。”沈安說。
“可是,阿琅——”沈伯想說些什麽。
我的心突突的跳了幾下,雖然有撤退的思想準備,但沒料到來得那麽快,快到就在沈伯出院後的第二天。
駱霞立即接上去,“玉琅過來我那邊住吧,橫豎我們的地方也是她的朋友的。”
“那到不必,如果琅姐想繼續留在澳門,大可與我同房,我的房子可以多放一張床嘛。”沈樂道。
“要過來,也要等玉琅收拾一下房間,不必那麽急,我又不是大病,現在會行會走,家裏又不是沒有人。”沈萬鈞終於露出不悅的神色,他繼而將話題一轉,反問兒子,“給我約了域陀律師沒有?”
“爸,這件事你反而不必心急,遲一些辦也沒有問題。等你健康好些才算吧。兒子和老子還這麽緊張作什麽,又不是外人。”
沈萬鈞笑道:“我總覺得有件心事未了,辦好它我就安心了。”
於是大家都不再談律師和沈安夫妻搬過來住的事。人人都關心沈伯的健康問題。
“你們不要老是將我的血壓高挂在嘴上。講來講去,講得我心裏老不舒服。”
“是有這回事嘛,怎麽可以不講?”沈樂說。
“爸不單止有血壓高,心臟還有毛病哩,今回真的要好好的休息一下。”伊蘭跟著樂樂搭了一句嘴。
兩人你一言我一語的,說得沈伯直瞪眼。
駱霞母女一直是靜靜地,幾乎沒有搭腔,文靜更是靜的出奇。她不單文靜,而且臉孔的表情由頭至尾都是一個樣,木然得很。飯後,駱霞文靜一起告辭。臨出門的時候,文靜向我招招手,我會意,跟著她一起出門。
“媽。你先走一步,我叫琅姐給我念封信。”顧文靜對母親說。
“琅,如果他們真要回來住的話,你就過我這邊來吧。”駱霞拉著我的手,親切地說。
“好,讓我考慮一下,或者我會回香港。”
駱一楞。道:“你同沈伯商量過沒有?”
“有機會,我會跟他說的。”
駱霞想說些什麽,但到底只緩緩地說一聲“再見”,便轉身離去了。
我同文靜沿西灣海畔踱步,她從手袋裏拿出一封小心摺疊的信來。
我打開信一看,細讀下去,不禁呆住。
“嫂嫂從你的來函獲知你母親的事,非常震怒……她已幾十歲人,還玩此等愛情遊戲,置女兒的利益不顧,很使嫂嫂感到氣憤,這兩天她老是拿大哥來發脾氣,加上新生的孩子,非常難帶,整天哭吵,使她的壞脾氣更加火上加油……”
“你已寫信告訴姐姐?”我問文靜。她輕輕的點一下頭。
“她似乎對這件事反應非常激烈哩。”
“我也猜得到。姐姐那邊極需要人給她帶孩子。”
“媽媽的簽證就快到期了。你知不知道?”文靜問我。
“嗯,我沒有聽說過。”
“好像還有兩個月左右。”
“那麽,你希望她去,還是不去好?”
“我當然希望她去。”她很肯定地說,“留在這裏又有什麽好?你難道不覺得沈伯的子女和媳婦都很厲害?不要以爲我聽不懂廣東話,他們的態度,我多少可以看得出來。如果媽媽真的不怕人笑話嫁給沈伯的話,那得首先看看,她會有多少好處?要是沈伯有相當的物業和現金給她,那又不同。”
現在,我完全明白文靜在這件事情上的立場。
她瞥了我一眼,大概覺得說得太直截了當了,有點不好意思地一笑,說:“我們上海人,說的是現實。”
我送顧文靜到車站,目送她離去。
回到沈家,只見沈萬鈞黑著燈坐在廳間,沈樂從我的房間走出來,手上捧著一疊書報。
“琅姐,你的書報就放在飯廳的空架上吧。我的房沒有多餘的空間,恐怕放不下。”她邊走邊說。
“我都說等玉琅回來後才讓她自己搬嘛。看你,將人家的東西弄得亂槽槽的。”沈萬鈞臉色凝重地道。
“等會兒嫂嫂就來,我不動手,你哪里有地方讓她過夜?”樂樂輕快地回頭向父親扮了一個鬼臉,想沖淡他的怒氣。
沈伯對這個挑皮動作全無反應,臉上仍舊木然。
我三步並作兩步走過去接過沈樂手上的一疊書,道:“麻煩你了。今晚我們就擠一些,過兩天或許我會到駱姨那邊住。”
“他倆來了,於我又有什麽好處?白天兩個人都上班,晚上才回來。將玉琅擠走了,我反而更加不方便。她沒有工作,可以陪我,替我做點事情。”沈萬鈞的話說得十分氣憤。
“爸爸,我白天會儘量減少外出,陪伴你左右的了。至於哥哥和嫂嫂,他們已準備多抽時間來照顧你。”
“我現在又不是什麽大病,我不喜歡你們拿我來當病人看待。”
“爸,話不是這麽說,我們也是因爲關心你的健康才這樣的嘛。難道要等到‘樹欲靜而風不息,子欲養而親不在’才孝順嗎?”
沈樂出語有點不經大腦,我細看沈萬鈞的反應只見他輕輕搖頭,似有無限歎息。
沈樂將我的東西一古腦兒地搬到飯廳,然後吩咐珍姐在她的房里加床。
“沈伯,我想到駱姨那邊去。”看見樂樂這種舉動,我徵求沈萬鈞的意見。
“不要急,我看看他們呆多久,誰知會不會三朝兩晚就走?”
伊蘭在晚上九時到達,沈安很晚才來。
他們進門,就到沈萬鈞的房間。一連多天沈安夫婦果然儘量留在家中,除了上班之外,差不多就坐在家裏看電視。沈樂亦不再無事往外跑,只是乖乖地留在家中,守在一旁,等楊志傑的電話。
自醫院一面之後,楊志傑就再也沒有探望這位未來岳丈,只在出院的第二天來電話問候。
我沒有到駱姨那邊去住,不單止沈伯留住我,就是沈安兄妹也留我,就算對我態度存有很明顯敵意的伊蘭,也叫我不必走。
“如果你回香港,我們就不勉強你了,既然要留在澳門,到哪里住也一樣。”伊蘭在話中提示我回港更好。
有一點我覺得頗奇怪,楊志傑囑我“改劇本”,但一直沒有來電話問這件事,沈樂亦從不提起,我實在納罕。
自從沈安搬回來住之後,駱霞上沈家的次數減少了。每當她來的時候,沈氏兄妹或伊蘭,總跟著她,幾乎寸步不離。
駱霞許多時都是早上來,好幾次沈伯說要出外活動一下,樂樂就跟著他們一起出去,漸漸地不單止我,而且沈伯和駱霞也看得出她的用意了。沈氏兄妹早有默契,立定主意要兩老沒有機會單獨對話。
我看在眼裏,便想出一個辦法來。
一天早上,我同沈伯預先約好,由我來拖住樂樂,沈伯就獨自下樓去找駱霞。
我佯作在樂樂的房裏丟了東西,央她幫我一起找,估計沈伯已經出了門後,才在某個角落把“失物”拾回。
到樂樂走出大廳,發覺父親不在時,她的臉驟然變色,黑得像鍋底。
沈伯出去之後,一直沒有回來過,沈樂急得在屋內團團轉,每隔個多小時便有電話響,聽她的談話,我猜到來電者是沈安,追問父親的行蹤。
沈樂極不耐煩,不時向我投下敵視的目光。
我想,我這個時候不便外出,以免遭她更大懷疑,惟有拿兩本教科書出露臺讀,打發時間。
黃昏時候,沈樂出街了,沈安夫妻沒有回來,只剩下我一個人。就在這時,突然有人到訪,來者竟是治平。
他一進門,沒說二話,便告訴我一個壞消息:母親今天早上突然身體不適,給送入醫院了。
這個消息,著實嚇了我一跳。
“她究竟害了什麽病?’我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
“現在還未查到原因,聽小弟說是肚子痛吧。”治平說。
“現在止了痛沒有?”
“打針才止痛。針過後,又痛了。”
我心焦如焚,不明原因的痛,著實使人擔心。
“我先留個字條給沈伯,我們現在就回去。”
治平連船票也買好了,我們出碼頭,馬上就登船。
在船上我一直盤算著時間,不停地向治平問這問那,連治平也給我問煩了。
“等會兒回到香港,不是什麽事也清楚明白嗎?”他說。
我頓生歉意。他待我那麽周到,連我家的事他都那麽緊張,但我卻這麽嚕嗦。
好不容易,船到了岸,治平在碼頭附近的停車場開了車,便載我向九龍的方向駛去。
我漸漸發覺他的行車路線有問題。
“喂,醫院不是這個方向的。你行錯線了。”我提醒他。
“先回你家,我應承小弟載他一起去的。”
“唉,你真是,我心急得要死,你去給我拐彎子回家,叫他自己去不可以嗎?這樣白白的浪費時間。”
治平淡淡一笑,並不答話。“你自己上去叫小弟下來,我在這裏等你。”
二十
當我氣吁吁地打開家門時,立即就傻了眼。
“媽!”我撲到母親的懷裏,仔細端詳她。“治平說你——”
“現在沒事了,醫生說我是急性腸胃炎,今早進去之後,一直不止痛,小弟打電話給治平,治平一急就立即飛船到澳門找你,他真的很緊張。到傍晚時分,我止了痛,又不想在醫院過夜,便央醫生放我出院。”
“真好,幸好現在沒有事了,剛才我一直急得團團轉呢。”
我忍不住抱住媽媽,狠狠地親了她一下。
這真是一個意外的喜悅,适才的心焦現在化成快樂,我如釋重負,拉著母親問長問短。我摸摸媽媽的臉頰。
她笑了,笑的有點尷尬。
“喲,我忘了治平在下邊等。”
我扯直喉嚨,將小弟從房中叫出來。
“快下去叫治平泊好車上來,告訴他媽媽已經出院了。”
小弟眼珠子骨碌轉,向我裝了個鬼臉,“不必了吧,你以爲他不會自己上來?”
“快下去叫他上來,他一定在等得發呆了。”
“他等來等去都不見你,自己不就會上來了嗎?”小弟依然賴皮。
“小弟,治平今次爲媽媽的事奔波,你少給他開玩笑。”
“小弟下去。”媽媽板起臉孔喝叫。
他聳聳肩,作出一個古怪的表情,便徑直下樓。
“女,在澳門呆了那麽久,有什麽打算?”媽媽將話題扯到我的身上。
“最近我的心頗煩,一時間還未決定怎麽樣。”
“到人的家裏住,千萬不要插手別人的家事,俗話說家家有本難念的經,而且清官難斷家庭事,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我詫異極了,媽怎會對我說這些話?
“媽,治平對你說過些什麽?”
她連忙否認,“他哪里說過什麽?媽的話對誰都可以說,難道你大弟外出讀書的時候,我就沒有吩咐過他一些人情世故的事?”
治平這時候上來了,他一見到母親,立即上前問候。
“伯母沒事就好了,玉琅剛才恨不得背上長翅膀,飛回來探你哩。”
媽媽不住地說:“我沒事了,我現在沒事了。”
我忽然在櫃檯的鏡子裏,看見站在我身後的小弟不住地向治平擠眉弄眼,但坐在我面前的治平和媽媽卻像視而不見一樣,繼續他們的談話。
“玉琅,媽已經沒事了,你已經個多月沒有回來,今晚難得治平有空,你們出去走走吧。”
“治平哥,有沒有我的份?”小弟嘻嘻笑道。
“有,你當然有份。不過,我怕你跟著我們會悶得要命,不如自己去找朋友看場戲吧。”
治平從口袋裏掏出一張鈔票,正要遞給小弟,我眼利,一把搶了過來。
“什麽?五百大元?幾時通貨膨脹得那麽厲害,看一場電影連宵夜要五百元?”
“姐姐!”小弟大聲抗議。
“你快要變成錢迷了,還未懂得賺錢,就會得用錢。你李治平幹的好事,快要將我弟弟訓練成寄生蟲了!”我把鈔票塞回治平手中,“哼,你手面也真夠大的!一出手就是五百元?”
“我看錯了吧,我原想給他一百元。看你的火氣,小小事情就呱呱叫。”
治平另外掏出一張百元鈔票,我按住他的手,抽出一張五十元來。
“姐,爲什麽幹預別人的內政?”小弟嘟起嘴。
“這是公價,一向都是這樣的,不止現在,將來也不能破例。”
我狠狠的瞪了治平一眼。他向弟弟歉意地攤攤手,作了一個無可奈何之狀。
“今晚——”媽又再提今晚。
“今晚謝絕一切應酬,我要陪我媽。我有很多話要跟媽說。”
母親面露尷尬之容,望著治平。
“玉琅今晚陪陪伯母也很應該。就這樣吧,明天中午下班時我來接你們一起出去吃飯吧。”
“媽,你剛剛回來,好好休息一下吧。有事我們明天才說。”
我走進廚房,打開冰箱,看看有些什麽菜。
“媽,你想吃些什麽,讓我來煮。”
“姐姐不要做我的飯了,我今晚有節目。”小弟彈了一下手中的鈔票,然後喃喃道:“五十塊錢,唉。”
我瞪了他一眼,從手提包中拿出五十元,遞了過去。
小弟咧嘴一笑,道:“還不錯。”
臨出門的時候,他轉過頭來,大聲說,“你們千萬不要吵嘴咧。”
說完,他一縷煙地走了。
“玉琅,媽看來已沒有什麽事了,你今晚就——”
“我今晚就呆在家裏,要不我那麽急巴巴的趕回來幹什麽?治平還是先回去好了,你走了,媽就不會再嚕蘇。”
“好,明天我放假,一早來接你們飲早茶。”
治平走後,母親拿了一張板凳,走進廚房,坐了下來。
“女,你在澳門前後也有四個多月了,還沒有休息夠?”
“別以爲你的女兒整天都是躺著。我其實一直都在讀書。只是近日沈伯病了,入了醫院,我的課才停了下來。”
“那邊到底是人家的家,你住了那麽久,著實打擾人。”
母親的話,觸動了我的心事。
“媽,我或許不再到澳門住了。”
“嘖,那才是好女兒。我最怕你……最怕你住慣了別人的大屋,回到家裏來,會覺得齷齪。”
門鈴響。
我抹幹手,跑出去開門。來者原來是隔壁陳太。
“咦,玉琅回來了?你媽媽呢?”
“媽媽在裏面。”我一邊打開鐵閘。
“王太,你有沒有搞錯?我們那邊的人已到齊,就差你一人,你倒好意思坐著。”
媽的臉突然漲紅。趕忙從廚房出來,把陳太拉出門口。
她壓低聲音對陳太說了兩句,陳太立即大聲道:“怎麽成?我們三缺一,腳還是今日中午你叫我約的,現在人都來齊了,粥也煮好了。你叫我怎麽向她們交代?你原先還說過來幫我手煮粥炒粉的。”
陳太氣得連臉色也變了。
我心裏萬分納罕,陳太的話引起了我的猜疑。
“陳太,你說什麽?”我走上前問她。
“今天中午你媽媽叫我約麻雀腳……”
媽要攔阻她說下去,一邊將她拉到隔壁,一邊道:“好,你等我十分鐘,我來,我來。”
“你說些什麽?我媽媽今天一早進了醫院。”我追著陳太出走廊。
她回過頭來,先是楞了一下,然後咧嘴笑道:“有麻雀打,她才不肯進醫院哩。王太,看看你的女兒,她真會開玩笑。”
陳太一腳踏進家門,一邊回頭對母親說:“快些過來,要不我們吃光了雞粥,不留給你。”母親向我訕訕地笑,我差不多已經知道這是怎麽的一回事了,但是我笑不出來。
“這是治平的主意?”我問她。
“是我的主意,我想你回來陪我。”
雖然母親硬口說一切都是她的主張,但我不相信,因爲我對他們兩個人都瞭解。
“你既然肚子沒有痛過,也沒有入過醫院,雞粥是不妨吃,牌也不妨打的。”
我不能說自己是絕不生氣的,尤其當我想到自己在船上幹著急了一個小時。
“女,聽媽的解釋,你離家也有一段日子了,婚又不結,工又不做,整天遊手好閒,理人閒事,豈不浪費時間?”
“遊手好閒理人閒事這八個字,是治平教你說的吧?”
“你不要老說治平的不是,他是一直愛你的。”
我今次回來,除了一心看看母親的病之外,其實也有一些話要掏出來向他說的。拍戲的事看來告吹的可能很大,因爲我決定不再修改本子。
眼前剩下來的只有兩條路,結婚或讀書。我選擇讀書。
於我來說,這件事對母親最難啓齒,而且還要面對治平。
“好了,媽,我不怪你,你先過隔壁打牌吧,人家三缺一,等得不耐煩了。”
媽見我和顔悅色的,立即樂了。
“到底是女兒好,懂得體貼媽媽的心。你不如打電話給治平吧,叫他來接你出去玩玩。”
“不,我想今晚留在家裏,收拾一些衣物,看看可以扔掉些什麽。”
“那好極了,我拿碗過去,給你舀碗雞粥。”
媽急急忙忙的走到隔壁,又端了一滿碗雞粥回來。
“你慢慢收拾東西吧。媽今晚要打十二圈哩。”
我獨個兒坐在狹小的廳裏,扭開電視機,一邊看電視一邊吃雞粥,心裏有無限舒泰的感覺。中國有句老話說的真好:“在家千日好。”在家有享受的感覺,是因爲可以無拘無束。
這時候的沈萬鈞和駱霞正在做些什麽?沈氏兄妹是在監視他們吧?我這樣想。
澳門似乎是不能住的了,免被人以爲我是那麽的熱衷於干涉他們的家事。
粥味很鮮,電視正在播著一個大型綜合節目,畫面熱鬧得很,人生於此,好像也很得意了。如果我告訴母親,我決定去美國讀書,她一定會說我瘋了。
我把粥呼嚕呼嚕的喝光,然後進房,把櫃裏的東西全搬出來。
還有大半個月就考託福試了,這個試一過關,我就可以入學。若考試不過關,還要等。
我一邊盤算著,只盼快些到考試日期,一切便可揭曉。
沈萬鈞駱霞兩人的事,待他們自然發展好了,雖然我心裏有遺憾的感覺,但自知幫不了他們的忙。
我仔細地把冬夏衣裳一一倒出來,將應該帶走的,放到一個大皮箱內。
一件銀狐短褸在我眼前閃亮,只見它端端正正的給挂在衣櫃裏。母親特別用了一隻新衣袋套住它,裏面還放了乾燥劑。
“這件非拿走不可。”我自說自語,“這是唯一可以出光的家當。”
留學生的生活,想必很苦。這件銀狐短褸是否派得上用場?
我一古腦兒的收拾,也不知過了多少時間,小弟回來,洗了澡之後,二話沒說,倒頭便睡。
不久,媽也回來了。她一邊進屋一邊喜孜孜地壓低嗓子道:“我呀,臨最後的一場,糊了一鋪自摸滿貫……”
“媽,我還有半個月就考試,如果考上了,我會到紐約讀書。”
母親開始好象聽得不大清楚,到她拿住了我說話的含意後,整個人楞住了。
“你說什麽?去紐約讀書?”
“是的,我準備念戲劇。”
“你什麽年紀了?還讀書?念到幾多歲?你開玩笑吧?”
“媽,我已經決定了,是真的。”
“那末治平怎麽說?”
“我還沒告訴他。”
“他肯讓你去才怪。要他等你四年,四年可不算短時間。”
“這個問題,我會跟他商量的,但我現在首先告訴你。”
媽的臉色越來越發青,“蓬”的一下,跌坐在沙發上。剛才的喜悅,一下子煙消雲散。
“媽,不要怪我,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理想,有人認爲結婚好,但我喜歡讀書,其實讀書又不妨礙戀愛。”
“你想想,兩個人分開四年,會不會仍然那麽好?”她氣得聲也顫了。
“如果感情不穩固,散了也是活該。”
我低下頭來。
母親不再打話,良久,才歎了口氣,道:“琅,媽雖然沒有多少文化,但還會送你兩句詩:花開堪折直須折,莫待無花空折枝。”
“這兩句話用在讀書方面也很適合,婚始終要結,但讀書還得看年齡。我想,三十歲才結婚,在今日世界也不算太遲了吧?”
她無言以對。
我向治平宣佈要到紐約讀書的時候,他的錯愕不在母親之下。
“那我們的婚事呢?”
這是必然之問。
“可不可以等?”
“如果說不可以呢?”
“有耐性我們就等四年,沒有耐性的,”我瞥了他一眼,他的目光帶怒,我自自然然低下頭來,連聲音也儘量收小,“就這樣算了。”
他把我放在家附近的街口,一聲不哼,駕車走了。
他整整一個星期沒有給我來電話。
我自知觸怒了他,但我希望他會諒解我。
我努力溫習,但另方面又惦念著沈萬鈞與駱霞,我在澳門不辭而別,現在有空暇,理應給他們挂個電話,也算是向沈伯有個交代。
但我先後打了三次電話到沈家,接電話的不是沈樂就是沈安,或者是伊蘭。托他們叫沈伯聽電話,不是說他不在,便是說他睡著了。他們不喜歡我同沈伯接觸,已到了這種程度,我想也想不到。
我也打過兩次電話到駱家,但總沒有人接聽。
想瞭解沈駱二人事情的進展,但不得要領,我索性將這件事放下,不再想它了。
直到第二個星期天,治平才有電話來。
“怎麽樣?工作忙嗎?”我儘量不提上次惹他生氣的事,“我想同你出來談談。”
我同治平來到一間幽靜的酒店餐廳,展開了面對現實的對話。
“你今天穿得特別漂亮,許久沒見過你這樣打扮自己了。”
他的開場白不慍不火,一副完全沒有生過氣的樣子。
“琅,我們相識了這麽一段日子,難道你完全沒有結婚的衝動?”他將杯子捧在手裏,不斷的轉圈。
“有。但我也有讀書的衝動。”
“你惦著書本,比惦著我還多。”
他的語氣,比手上的檸檬茶還酸。
我笑了,道:“何以見得?”
“你寧願去讀書,也不肯和我在一起。”
又是那個問題。
“治平,我青春有限,只能在這三幾年光景內讀書,難道到了將來拖兒帶女的時候,才去讀嗎?這個道理你應該知道的。”
“是的,你有道理,我也有道理,但是我們的道理總是不可以合成一條大家都可以接受的道理。”
我突然覺得擱在我們面前的桌子,仿是一條越來越闊的河溝。
“你什麽時候考試?”他轉一個話題。
“快了,不到兩個星期。”
“既然要考試,就不要到處跑了,多在家裏溫習一下吧。”
我不大相信自己的耳朵。
“治平,你——”
他無可奈何的苦笑。
“治平,你實在太好了!”
我忍不住執著他的手,放到唇邊親吻。
“看你,也不害羞。”他狠狠的掐了一下我的臉頰。
我整個人輕飄飄起來,扯住他的手不放,高興得難以形容。
“治平,明天是星期天,陪我到澳門一趟,我要拿回些書,順便探探沈伯。”
治平反過手來,反執住我,道:“聽著,澳門暫不要去了。書可以在這裏買,別人的家事,不要說理,最好連知也少知一點。”
他說得斬釘截鐵的,我想一定是沈安對他說了些什麽。
“誰告訴你我在管別人的家事了?”
“我不是說你管,現在他們在兩個老人家的問題上有爭論,這個時候,你最好不要在場,以免你不管人家,人家也當你管了。這件事,你一定得聽我的。”
我當然要聽他的話,因爲他已對我作了最大的讓步。
二十一
我打消了到澳門的念頭,準備全力應付這個考試,考完試後,我一定會再去澳門一趟。沈萬鈞父子很可能就在這段時間內攤牌。治平說得對,我在場反而會有點不好辦。
但我實在惦著沈駱二人,沈伯那邊我不敢再去電話了。怕給沈安接到,又傳回治平耳中,我撥了個電話到“淩霄閣”,但沒有人接聽。
回來之後,已先後三次打電話給駱霞了,每一次都剛巧碰上她不在家,我實在有些納罕:是不是沈伯同兒女攤牌成功,駱姨可以明正言順的到沈伯家裏,或者兩個人一起上街去?我左思右想,也實在想不出一個所以然來。
但眼前的事要緊,考試日子迫在眉睫,我只好將全副心思放在溫習上,我每天忙著做習作,對答案,聽錄音帶,連做夢也念念有辭,媽惱得索性天天去打麻雀了。
但就在考試前兩天的早上,我接到沈萬鈞的電話。
他的聲音嘶啞而低沈,頗嚇了我一跳。
“玉琅,走了這麽久,近況可好?”他在電話中道。
他的聲音使我覺到他絕不是爲了問我“近況可好”而打來的。
“我很好,你有心了。我先後打過幾次電話來,他們都說你不在。”
“有這樣的事?”沈萬鈞愕了一下,“我很少出街呢。”
“你的身體好嗎?駱姨怎樣了?”
“嗯,玉琅,你有空嗎?可不可以過來一陣子?我有些事,要同你商量,電話裏不大方便講。”
我的心蔔蔔地跳了起來,究竟是什麽事?
“我明天要考試,考完了試立即趕來,好不好?”
沈伯不打話,聽語氣,他是想我立即去澳門呢;那樁事,一定是很急的了。
“這樣吧,沈伯,我現在出門,趕搭十點鍾的噴射船來,下午才回港。”
他忙不疊地說好。
“你不要到我家,我在碼頭餐廳等你。”
他最後收線的那句話使我覺得不妙。沈萬鈞不讓我到他的家去,顯然這次“攤牌”,他已居下風。
駱霞到底怎麽了?
我開始心焦起來。中午原來約了治平午膳的,現在立即要在五分鐘內想出一個圓滿的慌話來敷衍他。
我一邊穿衣服一邊想,對了!有同學從外國回來,用這個藉口來推掉他的約會,最好不過了。
我一口氣的趕車趕船,十一時半,終於趕到碼頭附近的餐廳。
沈伯果然在坐,他獨個占一個卡位,面前放著一支小號白蘭地。
“沈伯,你喝酒!”我差點驚叫起來,“你不能喝酒的。”
他苦笑著說:“剛才坐得久了,悶得發慌,才叫了一隻小號吧。我也沒有飲多少。”
我看見酒杯的酒大約倒了三分之一,餐桌上的煙灰缸,滿載著煙蒂。
“你還抽煙呢。你來了很久吧?”
“打完電話給你,我就來了。”
“噢!你在這裏呆坐了整整一句鍾。告訴我,沈伯,到底發生了什麽事?”
“駱姨搬走了,文靜也辭了工,她們兩個人不知到哪里去了。”他頹然道。
我暗吃一驚。這時候才注意到沈萬鈞的形容。
他頭髮有點蓬亂,雙眼佈滿紅絲,眼角的皺紋比往日深了不少,這副落魄樣子真使人不敢聯想到他往日的瀟灑模樣來。
我吸了一口氣,用最平靜的語調勸他。
“沈伯,我明白你的心情,但事情有時並非如你所願地發展,你也要面對現實,有心理準備,作最壞的打算。”
“連你也同他們一樣?”他的眼睛因憤怨而迸出怒光,益發凸顯他眼底的紅絲。
“我不是這個意思。世間不如意事常八九,我怕你受不了這個打擊,糟蹋自己。”
我伸手過去,想拿走他的酒杯,但他卻牢牢抓住。
“你把詳細情形告訴我,看看我能不能幫你的忙?”我道。
沈萬鈞從恤衫口袋中掏出一封信,遞給我。
打開一看,字體蒼勁中透著秀氣,是駱霞的字迹。
“萬鈞:我們的事,所有年輕人都反對,這大概是我倆始料不及的。想深一層,我倆沒有必要搞到衆叛親離。我想,我們還是依照各人原來的計劃生活吧。我會於短期內離開澳門去美國。臨行前會與你一聚。
霞”
“她就是這麽簡單地留下一封信走了?”
“不,她還沒有走,你沒有看到信上寫著,她臨走前會找我一聚嗎?我還未有見到她,她肯定還未走。”
“我回香港之後,你一直沒有見過她?”
“見過幾次面,但每一次不是樂樂跟著便是伊蘭跟著,最後一次我火了起來,終於反臉,她們才乖乖地離開。就是在那一次,連同你臨走前我們見的一次,總共才有兩次單獨詳談的機會。最後的一次,我舊事重提,她竟然表示退縮。”
“但駱姨看來不似是這樣軟弱的人。”
“那一次,她說,美國的女兒來信催得她很緊,聲聲說沒有她去幫忙便不行。”
“她爲什麽要搬?搬了又不告訴你一聲,連文靜也辭工,沒有必要這樣做嘛。”
沈伯的臉浮現痛苦的神色,他不住地用力按捺煙灰缸內的煙蒂,像要將一切不耐都發泄在這些煙屁股上。
“我也是這幾天打電話到她家,電話老是沒有人接,走上去一看,才知道她已搬走了。她在客廳的桌上壓著這封信。”
“文靜工作的地方,有沒有線索?”
“一點影迹也沒有,超級市場的老闆還怪我介紹這樣的人給他,話說辭工,第二天就不做了。”
“有沒有她朋友的地址?”
“我正想起了一個人。你記得我們那次去離島掃墓重會駱霞嗎?文靜同行還有個女孩子,要不是她自己說曾在‘洛夏行’做過,我也記不起她。上次那個女孩曾對我說,離開“洛夏行”後去了一間針織廠做會計,那工廠的名字,我還記得,但我不方便自己親身去看,別的人我托不了,最好你同我走一趟。”
原來沈伯這次那麽急叫我來,是想儘快從那女孩子身上找到駱氏母女的消息。
沈看看腕表,道:“工廠落班時間是十二點半,現在先給她一個電話,留住她,再趕的士去,大概可以見到她的面。”
沈伯的估計果然不錯,我不單止及時見到卓月娟,而且從談話中,知道她曉得駱霞母女的下落。
我告訴她,沈先生有急事想找她們。
“我也是這幾天才知道文靜搬了家的。她前天來找我,要我給她找事做。今天湊巧沈先生要找她倆,不若叫沈先生給她介紹,一定易如反掌。”卓小姐說。
“她有沒有告訴你,是爲什麽原因辭職?”我問卓。
“想必工作得不甚愉快吧。”她說。
因爲我是沈萬鈞的親友,所以便輕易取得卓小姐的信任。她把顧文靜的電話給我。
“她曾經對我說過地址,可是我忘了,只大約記得是那一區,但我有她的電話。”
謝過卓月娟之後,我略一思索,便掌握時間,撥了個電話。
接電話的人操福建口音,我猜她的身份可能是房東。他說駱氏母女已外出用膳,還未回來。
我只得冒充是卓某人。
“我是她的朋友,她托我找工做,現在要去見工,我可否上來她的家等她。”
我力證自己是顧的好友,而且只單身一個人來。
“我有身份證的,你可以先檢查才放我進來。”
接電話的男子有點疑豫,最後才道:“好吧,她有吩咐我替她留意電話,也說過是找工作的。你就先來坐一會兒吧。”
得到那人在電話中的指點,我終於摸上駱霞的新家。
新居所位於北區一個僻靜的街道,屋子的位置在後座,我慶倖有卓小姐這條線索,雖說澳門地方小,但茫茫人海,我們不輕易在街上碰到她們。
我在狹窄而黑暗的廳間一角坐了下來,剛才接電話的男人果然是房東,他是個上了年紀的老公公。
我坐了約莫半個小時,駱霞母女回來了。
駱霞第一眼瞥見我,意外中沒有太大的驚喜,文靜的態度則近乎冷漠。
“這位李小姐說有好消息要告訴你們。”
“請進來坐吧。”駱霞大方地招呼我入房,顧文靜卻向洗手間走去。
“你真本事,竟然找到這裏。”
她給我遞來一杯白開水,環視這間名副其實的“斗室”,我發覺坐無可坐,只得坐到床緣。整間房的家具只得一張雙人床和一張殘舊的木桌,茶杯飯碗就放在桌上,衣服搭在床邊,黑暗的一角疊著兩隻大皮箱。
和“淩霄閣”相比,這裏簡直寒愴得不成樣子。我一時感觸,鼻子酸起來。
“這裏很不像樣,是麽?”駱霞淡淡一笑,這個笑容,使我覺得萬分隔膜。
“再簡陋也是自己的家,自己付的錢。”
“你——”我聽出她的弦外之音。
“萬鈞對我很好,我是知道的。他暗中買了房子,又礙於我的自尊,於是假借他人之手,‘借’給我暫住,分文不取。”
說到這裏,駱走過來,和我並排而坐。
“想來我都算傻,世上那有這樣便宜的事?偌大的一層樓,業主出了國,會借給朋友的朋友住?說到底,我還是給你騙了。你態度真誠,沒有人會懷疑你講的說話是假的。”
駱霞低下頭來。
“你們兩個人的交情,實在已到達不分彼此的地步,你何需因住那屋子的事而耿耿於懷?你原不是,原不是那麽小眉小眼的人。”
我將“小家子”三個字吞回肚裏。老實說,如果她因爲沈萬鈞假借我的朋友之名解決她的居住問題之事而倏地失蹤,這確是有點小家子氣了。
“琅,當事人意想不到的東西,旁人都會得替你想。我和萬鈞已是老年人,財富問題我從來沒有想過,我們只想在一起生活。說句笑話,是想趁還有幾年光景,實現我們的少年夢。你說可笑不?幾十歲人還有少年夢。”
“不,駱姨,每個人都有少年夢。問題是有些人最終可以實現,有些人一輩子都只得一個夢。”
駱霞擡起眼睛,凝視著我道:“現實使我習慣麻木,但我偶而也有夢想,希望同所愛的人,走喜歡走的路,但現在看來,這僅是個夢而已。”
她那微白的雙鬢襯在微陷的臉頰兩旁,如今看在我的眼裏,仿佛是久經風吹雨打的見證。
“但是,駱姨,你們可以自己主宰自己,不受他人的意見左右。”
“意見?”她淡淡一笑,笑容中透出一絲淒迷,“不止是意見呢。有一件事,你不可告訴沈伯,因爲這對他沒有好處。安兒夫婦來找過我,樂樂也打過電話來。”
我登時心中一緊,連忙問:“他們對你說了些什麽?”
“也沒有說些什麽,只不過說一些實話了吧。”駱霞淡然而立,走到窗前,擡起眼睛,凝望窗外天井的一條渠子。
“他們究竟說了些什麽?”
“他們說根本不歡迎我。”
她的聲音低沈下來。
“……。你不需要他們的歡迎。他們沒有理由爲了自己的利益——”
“理由?他們有一條很大的理由。沈安說,我們不歡迎你,因爲你以前在我爸爸最困難的時候抛棄了他,到現在,他有錢了,你又回到他身邊,難道這樣你不覺得——”說到這裏,駱霞的聲音顫抖起來,連放在窗緣的雙手也微微發抖。
“卑鄙,他們中傷你。”我怒道,“這是他們的詭計。你不要以爲這是沈安和樂樂反對你同沈伯在一起的真正原因,講到底,他們擔心的只是財産,你知道麽,沈伯準備將財産分一半給兒女,他們嫌少——”
駱霞打斷我的話柄,道:“但我也確實是在他最困難的時候離開他。”
“你是被迫的,你們都是戰爭和買賣婚姻的受害者。”我搶白道。
“但這些都是事實。琅,你聽我說,”她的聲音拔高,“我想安度晚年,我這輩子波動太多,我想安靜下來,我不喜歡戰鬥,何況對手是年輕人?”
我氣急敗壞,上前一步,執住她的手,問:“但沈伯呢?”
“他有兒女,他日還有孫兒,而且,他有財産。”駱霞語中帶點自嘲。
“你根本不瞭解他。”
“我瞭解。琅,我們都六十歲了,兩個說不定那一個先走一步,得罪了年輕人,明天會老來無依。”
我一怔,自己倒沒有想過這個問題。
“照現在看來,沈安夫婦和沈樂,不見得就會對父親孝順。”
“孝順?”駱霞露出一絲苦澀的笑,“現今有多少孝順的年輕人?或許你倒是其中之一。”
我的臉刷地熱了起來,說句老實話,我對媽媽好是好,但嚴格來說,也扯不到孝順兩個字。
“我曾經仔細想過,如果我們甘冒同子女反臉的危險,硬是要在一起,孩子們一眼也不瞧我們。將來要是我先走一步,萬鈞會很苦;他先走,我會舉目無親。”
“但是你們有錢。”
我堅信錢能買到照顧。
“請不要再提錢,要我用錢利誘別人,別人用錢利誘我,我都受不了。老實告訴你,就是因爲萬鈞有錢了,他的錢使我在他子女面前失去自尊。”
我啞口無言,然而我明白:以駱霞的性格而言,自尊才是今次決定的關鍵。
文靜探頭進來,又縮了出去,我叫住她。
“有啥好說的?”她站在房門道。
“我最起碼的自尊,就是我自己有能力住屋,不必受人恩惠。”駱霞吸一口氣,沈聲道。
站在門緣的顧文靜這時候踏進房來。
“真是稀客,我們這裏可比不上淩霄閣,怎請得起你來探訪?”
“文靜,不要對玉琅這樣,她無論如何都幫過你的忙。”
顧文靜低下頭來。
我覺得顧文靜是個關鍵。沈安孩子做過些什麽駱霞不會老老實實全盤向我托出,但按顧文靜的性格,我猜她不會爲了不傷害那一方而隱瞞事實的真相。我要爭取她過來。
“文靜,我們出去溜一會兒,好不好?”
不等她打話,我連拖帶拉,把顧文靜拖到街上。
“你老老實實告訴我,沈安究竟對駱姨怎麽樣?他來的時候,你在不在場?”
她點點頭,又搖搖頭。
“究竟怎麽樣?”我急了。
“他來是來了,同媽媽講話時的態度頗不客氣,但他說的是廣東話,又講得太快,我聽不到多少。不過媽當時非常憤怒,她是個不輕易發怒的人,一定是那姓沈的講的話非常難聽。”
“他有沒有對你說些什麽?”
“有。不過不是他,而是她的老婆。臨走前,他的老婆用國語對我說,這間房子是她公公的,亦即是她丈夫的。不過,她丈夫爲人很寬容,並不介意我們這樣白白的揩油。”
伊蘭用的是激將法。結果,駱霞母女自動遷出。
“你怎麽連工也不上呢?”
“媽不讓上的。她說,她要真真正正的安靜下來,決定一些事。”
真決絕到這個地步?沈安夫婦和伊蘭一定對她說了極難聽的話。
“你姐姐那邊,有信沒有?”
顧文靜歎了口氣,道:“最近好像事事倒楣,姐姐一直沒有來過信,好像連我也惱了一樣。我差不多隔天就到淩霄閣的管理處查問,新地址也寄給她了。總沒有回音。”
“那她的小叔子——”
顧文靜低下頭來,搖搖頭,一副沒精打采的樣子。
“玉琅,像我這樣書沒讀得好,沒有專業知識,年紀又不小的姑娘,除了找個好丈夫之外,簡直沒有第二條出路了。”
“你怎麽會這樣氣短?自己努力掙紮嘛,萬一找不到你心目中的好丈夫,豈不是非常失望?”
“我的第一志願是結婚,第二志願是結婚,第三志願還是結婚。我知道,結婚是我的惟一出路。”顧文靜說。我們又走回原來的地方。
“我極討厭這個地方,”她向著大廈呶了呶嘴,“早幾個月由那邊搬到淩霄閣,我以爲自己飛進了鳳凰窩,從此變鳳凰了。想不到不但半點好處得不到,還招來侮辱。”
“你其實可以再住淩霄閣的,屋子又不是沈安的,沈萬鈞才是業主。”
我忽然心生“邪”念,顧文靜的虛榮心,或許會有助兩位老人家的複合。
她蹙著眉,眯起眼睛側頭望我。這時候,我才驀然發現,她的眼睛其實是很小的,一點也不像駱霞。
“可惜我媽媽這個人很清高,她已向我表明,他絕不會向沈伯要求一分一毫,甚至會不准我接受他的恩惠。她要保持她那張高潔的臉孔;只顧得保住她的尊嚴,獨獨犧牲我的利益。”
我吃了一驚,以前從未聽過顧文靜講這種話。
“她真是愚蠢之極,你不貪,別人都會說你貪。他有那麽多錢,拿他一點又有什麽問題?難道要等到他死了之後,再同他的兒女爭家產了嗎?”
我幾乎呆住了,定著眼睛看她。顧文靜發現我的神情有異,但並不介意,反輕蔑地笑笑。
“嗯,我倒忘了,你也是清高之人。媽說過,你的未婚夫很有錢,可是你還不願結婚,我的話,使你很看不起我,是不是?”
“我們的背景不同,不可相提並論,所謂人各有志。”
“是的,你雖然不在鳳凰窩裏長大,但到底有你的底子,我們確是不可相提並論。對不起,我沒有你那麽空閒,儘管些不相干的事,我還要把時間精神花在找工作上,我還要吃飯哩。”
她一轉身,徑直走進大廈。
“文靜。”我喚住她。
她回過頭來。
我猶豫了一刻,鼓起勇氣道:“幫幫他們吧,他們兩個其實都很希望生活在一起。”
她冷笑,道:“這對我有什麽好處?”
說完,頭也不回,登登登地上樓去了。
我不肯罷休,跟著她上樓,但駱霞已經不在。我留了一張字條給她,說明三日之後會再次到訪。
我同沈伯約好,在餐廳見面。
“我已找到她,”我看見沈伯眉毛一揚,連忙補充道:“她說目前不想見你,想自己清靜一會兒。”
“我會自己去找她。”
我有些爲難,道:“沈伯,駱姨有些想法,目前不是輕易可以將她說服的。你應該要有思想準備。酒,也不要喝了。”
我拿起他的啤酒。
“不過是啤酒而已。”他苦笑,隨即叫了杯咖啡。
“沈伯,最近的健康怎樣?有沒有回醫院檢查?”我將話題扯開,因爲駱姨的事,有些實在不好講。
“我已經有好幾星期沒看醫生了,看不看也是一個樣。最近我對很多事情都好像很灰心。”
“你不要自暴自棄。駱姨的事,不一定——不一定,一下子就能解決的。”我本來想說不一定能夠成功,但話未說出口,又吞了回來,改說一句沒那麽刺耳的話。
“沈伯,你心臟有問題,而且血壓又高,以後不可喝酒。人生不如意事常八九,不要將不開心的事放在心裏,你以前不也是經歷過不少大起大落?”我沒能夠勸他些什麽,只有委婉其辭,兜圈子安慰他。
“玉琅,在沒有同駱霞重逢之前,我只不過是沒有老伴而已,但到了現在,我好像什麽也沒有了。”
沈萬鈞的眼睛透出一種呆鈍的目光,就好像一些老到不能照顧自己的老年人一樣。我記得和他第一次見面時,被他的風采懾住,現在他那種成功人士的風姿到哪里去了?前後只不過短短半年,或者說只不是過是短短兩個月,他已變成另一個樣子。
“你還有兒女,將來他們養了孩子,你又有孫兒,會不愁寂寞。”
“在這之前,我還有孩子,但現在,我已成了一個孤獨的人,簡直舉目無親了。”
沈萬鈞強撐著笑了笑,我看見他的眼眶閃著淚光。
我們彼此沈默,他已沒有可以說的話,我也沒有可以勸慰他的話。
但我一定要爲他出力,我直覺那件事將會成爲他的致命傷。不單止因爲失去駱霞,而且清清楚楚地看真了親生子女的五臟六腑。
人有時候挂著一張假面具原來也是有益的,至少不至於令人失望和傷心。
我乘夜船回港,沈伯一直送到我出碼頭。
“我考完試,就立即過來給你辦事。”
上了船,在船倉的玻璃窗前,我隱約見到一個老者在堤岸旁踽踽獨行。
什麽時候我發覺沈伯老了?
我深深抽一口氣,頓時感到船倉內的冷氣,凍得人直打寒噤。
回港之後,我努力將腦子裏雜亂紛紛的東西擱到一邊,將全副精神放到考試練習上。
我忽然之間去意甚決,對自己說,今番破斧沈舟一定要考好這個試。
已經有八年沒有涉足考試場所了,這一次坐下來,不但沒有患得患失的感覺,而且內心相當平靜。
我自覺勝券在握。
二十二
考試的過程非常順利,走出試場,我籲了口氣。然後立即趕出碼頭。
步出澳門碼頭,即見到沈萬鈞站在我面前。
我發覺他竟比兩天前又頹萎了不少。
“沈伯,我都叫你在酒樓等我,不必在這裏站嘛。”
“要不是預先約好了,我真想搭船來找你呢。”
他的聲音黯啞不堪。
“這兩天你找過駱姨了嗎?”
我挽著他,慢步向酒樓走去。他行得很慢,有點步履蹣跚。
“找過了,也見過一面。”
沈萬鈞的臉沒有絲毫表情,我猜想這次見面的結果,一定令他十分失望。
我們在酒家找了個位子坐下,而對面坐著的時候,我才發覺沈的身上有酒味。
“沈伯,你喝酒?駱姨知道你這樣,她會很擔心的。你犯不著爲了這件事糟踏自己,大不了就當從來未再見過她。”
“我但願自己真的沒有見過阿霞。”
“沈伯,她怎麽了?”
“第二天,她又搬走了。”
我震驚不已。
“那天晚上,我對她說了許久,阿霞一直不大做聲,到最後,她只是說,‘我覺得四周的環境使人窒息,就像四十年前一樣。’”
“你不能說服她?”
“她說,我們現在雖然有錢,但已沒有青春,假若衆叛親離,晚景可能會很可怕。事實,她也有她的難處,晚景可能會很可怕。事實,她也有她的難處,她的兩個女兒,都向她施壓力。本來我們約好第二天傍晚再見的,但我去到她家的時候,房東說她早晨接到電報,中午就搬了。她給我留下一封信,還有一封是你的。
沈萬鈞從懷裏掏出一張信紙,和一個封了口的信封,手顫顫的遞給我。
我順手先打開駱霞給沈的信,上面疏疏落落的寫了幾行字,字迹潦草,顯然是在十分倉促的情形下寫的。
“萬鈞:
今早收到文娟的電報,她電匯了一千美元給我,連機票也買了。飛機在下星期三上午九時正起飛,到時我們各在大洋一方,過自己的生活了。經過整夜的思量,我還是堅持了自己的決定,也許是這些年來我自己慣於因循,我寧願僞裝和善的臉孔,也不想給人扯破面皮。你說我軟弱也好,怯懦也好,我覺得這是我惟一的選擇。
我到了美國,會寫信給你。
霞。”
第二封信是給我的。
“玉琅:
很感謝你的關心。和你短短相處一段時間,覺得你才是屬這個時代的年青人,社會的前途,將會寄託在像你這種年青人的身上。我今天的選擇,不單止令萬鈞,大概連你也感到失望。但我兩肩所負的壓力,超出了我的負荷。今日文娟給我下最後通牒,要不立即去美國,連文靜的婚事也要落空。
眼前的路,就算是通往地獄,我也要一直向前走。
但願你將來學業成功,事業成就。工作空暇之餘,推廣一下老人福利。
駱姨。”
我將信疊好,交回給沈萬鈞。
“沈伯,”我很難過,不知說些什麽話才好。我把駱姨的信遞給他。
沈萬鈞打開駱霞給我的信,一邊仔細看,一邊掏出手帕來,揩去挂在臉上的淚。
“沈伯,算了吧。這或許是冥冥中的主宰,她不單止承受著你們這一方的壓力,就是她自己的一對女兒,也向她施壓力。”
“這算什麽女兒?她們壓根兒就不是她的女兒?”沈伯的聲音十分激動。
我呆住了,他的話包含什麽意思?
“你是說——”
“顧文娟顧文靜根本就不是她的女兒。” “沈伯,你的話可真?”
“但是不是自己的親生女兒又有什麽分別?安兒和樂樂不就是我的親生骨肉了嗎?他們又怎樣?”
沈萬鈞氣憤得雙頰漲紅,嘴唇微微發抖,他這番說話,著實使我吃驚。
“那末她們兩個又是駱姨的什麽人?”
“如果一定要說有關係,她們只不過是駱霞丈夫的侄女,文娟文靜是姓顧的弟弟的女兒,自小父母雙亡,一直跟著伯伯過生活。姓顧的逃往臺灣之後多年,駱霞帶著她們到上海。”
“那也總算是侄兒吧。”
“玉琅,你知道駱霞額上那條瘢疤是怎麽來的?”
我立時心一緊;到底這內裏是有文章的。
“老實告訴你,阿霞其實是我的妻子,她回內地之前,我們原本打算籌錢結婚的。”
我搖搖頭,說:“我不明白。”
“都是我沒有用,我一直不敢向她母親開口,到她父親寫信來,訛稱病重,著令她們一家回去時,我又開不了口,誰知道她這一走,竟然回不了頭。”
我聽過這件事,但,駱霞又怎能算是他的妻子?莫非——
“她給‘賣’到四川,同那姓顧的成親。就在那天晚上,那軍官抄起一隻燭臺擲向她的額頭。”
我失聲道:“爲什麽?”
“他罵她是破爛貨。”沈萬鈞恨得太陽穴上暴起青筋。
我立時完全明白那是什麽的一回事了。沈駱二人未有夫妻之名而有夫妻之實,駱再嫁人,洞房夜讓丈夫知道了,當然吃盡苦頭。
“駱姨既然和你有這樣深厚的關係,那姓顧的走了之後,她爲什麽又守著他的侄兒,而不設法跟你聯絡?”
我這樣一提,彷如觸著沈伯的痛處。他痛苦萬分,低下頭來,用十指攏著頭髮,像要把往事抹走一樣。
“她很傻,她認爲是她辜負了我,對我不起,因此,就算很渴望同我通消息,也始終一個字都沒寫給我。”
“姓顧的根本不當她是妻子。她的生活一直都不好過。”沈萬鈞的話,由激動趨向低沈,調子裏充滿蒼涼味道,“就是她的女兒,我看對她也好不到那裏去,她這次去美國,還不是給當作老媽子差使!”
我真的不明白,駱霞爲什麽會這樣取捨?我斷定她心裏有一種無法卸釋的負疚感,她在沈萬釣面前,許是有潛藏的自卑。她那個“瘡”,一旦給沈安挖中要害,便鮮血淋漓,痛不可當。
“沈伯,我們去找她,盡最後的努力。” 他們的關係非比尋常,駱霞有可能在最後關頭改變主意。
“人海茫茫,到哪里找?”沈伯一臉茫然。
“她搬得那麽倉卒,而且離上機的日子只得幾天,不可能找地方搬,最大的可能性是住在朋友家裏,或者住旅店。”
“她朋友倒沒有幾個,她來了以後,沒有聽說她有多少朋友。我看住旅店的可能性比較大。”
“但文靜始終還要留下來,她還是要住房子的。”
“她可以等駱霞走了才找地方。一個人,無論如何,女子公寓也可以住一個半個星期。” 沈伯說得對,我們應該從旅店方面入手。
我屈指一算,由現在起到星期三,前後總共才得四天的時間,能不能找到駱霞?真的沒有多少把握。
“我們可以打電話去查問,這樣可以快一點。”我建議說。
沈萬鈞搖搖頭:“人家不一定理你的,得自己親自去,我們可以分頭行事。”
“我們?你的身體可以支援得住嗎?還是由我來,你待在家裏等我的消息吧。”
“不,你一個人,一定來不及的,兩個人,到底可以多走幾間問問。”
“我怕讓沈安和樂樂知道——”
“知道了又怎樣?我前幾天出街,他們都要跟著,都給我斥退了。以前我不知安兒對阿霞耍這些肮髒手段,倒容忍他們,現在一切都明白了,我還跟他客氣些什麽。”
這樣說,他們父子已經到撕破臉皮的地步了。我不禁心生感喟:駱霞太傻了!她走了之後,沈氏父子又會好到哪里去了?
“我們現在開始行動,到晚飯時候,再在飯店會合。”
結了帳,我們各自買一幅澳門詳圖,分別畫出要查探的地區。
“沈伯,不要走路,坐計程車。如果覺得不舒服,立即回家。我在指定時間內到餐廳找不到你,會打電話給你。”
沈萬鈞點點頭,遠遠看見有車駛近,連忙舉手,司機駛到他的身邊才留意到他,在前面停了下來,沈急忙追上去,他神情急躁,步履蹣跚,我的心不禁一沈。
我拿著地圖,截了一輛計程車,準備從中級旅館找起。
在車上,我請教司機,希望大約瞭解一下澳門旅店的分佈情況。
“你要這樣子找人?豈不是大海撈針?”司機頗不以爲然。
他說得不錯,這確是一次大海撈針之舉,但願這是個小海,不是大海。
我索性雇了那輛計程車,逐間逐間旅店去問。
整整一個下午,才去了七八間。爲了務求仔細,我總央辦理登記的櫃檯人員給我詳細查閱,有時給斷然拒絕,遇上好商量的,看我真是急於要找人,都會替我翻閱。
“小姐,你這樣尋人未免太過渺茫了。”計程車司機說,“連相片也沒有,簡直沒有可能找得到。”
我惟有一笑,能否找到,我實在沒有把握,我現在只不過是爲沈伯盡力去做一件事而已,有否收穫,不再考慮。
好容易又到黃昏,我肚子餓得咕嚕咕嚕直響,看看腕表,離跟沈伯約好見面的時間還有半句鍾,我叫司機載我到餐廳。
“你明日還去不去?”司機對我的“尋人”行動竟然充滿興趣,“明天你什麽時候出發?如果需要我幫忙,我可以在這裏等你。”
我打從心底裏感激這位司機,既然他今天帶我走了這麽多路,明天他肯再幫我,那真是再好不過了。
我以爲自己是第一個到達餐廳的人,但出乎意料之外,沈萬鈞比我到得更早。
大家沒有說話,坐下來彼此看對方的臉色,就知道這個下午,我們完全一無所獲。
使我更感意外的,是沈伯跑的旅店,數目比我還要多,他整個身子仿以泄了氣的皮球;那一臉的倦容,使人好生擔心。
“我都猜想不會有結果的。”他的聲音啞而乾澀,桌上已有一隻空啤酒杯,顯然冰凍的啤酒並未給他解除疲累。
“今晚我們上報社登一段尋人廣告,希望駱姨看見、或會與我們聯絡。”說到最後一句,我的聲音也軟了下來,不知這個做法,是否會不切實際地給沈伯帶來一種迹近虛幻的希望,然後又由事實殘酷地戳破它。
“這不礙事,登一下也無妨。”沈萬鈞說。
“明天我繼續去找,你就不要去了,還是留在家裏等著看會不會有消息。”
“明天我也決定不去找了,早上我有正事,可能要花一個上午的時間,如果你要登啓事,就將聯絡時間改到中午以後吧。”
我忽然又後悔起來。乾脆叫他死心不更好?或者至低限度也給他一些暗示。
沈萬鈞那張疲累不堪的臉忽然綻開一絲苦笑,他說:“玉琅,你不要太過擔心。我內心實則不存在任何希望。阿霞若要與我聯絡,登與不登報,她都給我電話。”他無力地籲了一口氣,又道:
“玉琅,今次的考試,考得怎樣,有把握嗎?”沈萬鈞忽然轉個話題。事實上,駱霞的事已經到了無話可說的地步。
“我自己覺得比較滿意,返港後我日夜做習題,做到快會背出來了。”
“你能夠好好讀書,我覺得很開心。這個世界是不會虧待努力的人的,要記住好好用功。我相信你將來一定會出人頭地。”
他頓了頓,態度出奇的寧靜而安詳,我彷佛又再看見從前的沈萬鈞,那種從容不迫,成竹在胸的神貌。他那張疲憊的臉上掠過了一絲屬於往日的瀟灑。
“拍戲的事呢?吹了?”
“我想大概算吹了吧。”
“真可惜,你原來是那麽興致勃勃的。”
“有時越是興致勃勃,越是容易招致失敗。”我苦笑道。
“拍戲的事,將來讀好了書,再找機會也不遲,我想你一定會有機會的。”
“但願如此。”
話題到了這裏,又打住了。我們彼此都不知道再說些什麽好。
沈默了好一段時間。我建議道:“沈伯,我送你回去吧。答應我,好好休息,我真的怕你會垮下來。”
報上常常說,老年男子的生命力比老婦人脆弱,更加受不起打擊。特別是有喪偶之痛的老年男人。與駱霞的這段感情,沈萬鈞失而復得,得而複失,這種打擊,不能說是不大,尤其他已在暮年,已經沒有時間再等待些什麽了。
我送沈萬鈞回家,到達樓下大門口,我向他告辭。
“我在附近找間酒店歇腳,今晚一定替你辦妥那件事,明日傍晚我們再見面。”
“你一個女孩家住酒店,怕不大方便吧。不如上來我家——”
我笑道:“我是跑江湖的人,不要說酒店。就是住街邊也不怕,你要留意自己的身子才好,今晚早點睡吧。”
沈伯不再堅持,大概心裏也明白,我今晚再住在他家,對我找駱霞的事,並不有利。
目送他入了電梯,我立即到附近一間中級酒店訂了個房,然後拿來了紙筆,擬了一則簡單的啓事。
“霞:知你啓程在即,欲替你餞行,見字請下午後與我聯絡。
知名”
我沒有寫下款,因不想沈安兄妹察覺,即使他們看見啓事會有所懷疑,但也只是止於懷疑,不能確實證明。
我將啓事送到各報社,回到酒店,已經是深夜了。
今夜我又推掉了治平的約會,他早幾天本來說好,在我考完試那天晚上來找我,大家一起玩個夠,那時候還未發生駱霞不辭而別的事,我去了澳門一天,治平都不知道。
這一次我來得匆忙,忘記了打電話通知他,他一定又會惱我了。
我帶著一身酸痛,腦子迷迷糊的,在夢鄉邊緣徘徊。一忽兒想到駱霞,一忽兒又想到自己,整夜都睡得不安寧。
大清早,走出郵電局,挂了個電話給媽。
“你昨夜去了哪里?連聲也不哼一下?治平找你找得瘋了,玉琅,做人不可乙太過分……” “得了,媽,我會打電話向他道歉的。我現在有事,暫時不回來了。”
不等她嚕叨我,我立即挂斷電話。
治平那邊得打個電話向他道歉,順便還要撒個謊,我想了好一會兒,才想出個理由來。
我撥電話到他的辦公室,電話接通了。
“喂,治平麽?真個對不起,我現在在哪里?在屯門吧。昨晚在街上見到小芬,一時太樂,忘記打電話給你,我在她那邊過了一夜,談到天亮……”
那邊並不答腔。
“喂,你爲什麽不答話?”
“你撒謊。”
我窒住了,他憑什麽說我撒謊?
“哦,我的話也不相信。”我的心一虛,口氣也沒那麽硬。
“你現今在澳門,不是在屯門,是不是?”
竟然給他猜中了,我一時爲之語塞。
“玉琅,搭下一班船回來吧。”他說。
我雖然像泄了氣的皮球,但還要強撐著。
“治平,你聽我說,我這裏真的有要事,大概明天,最遲後天,一定回來。”
“你的所謂要事,還是給人家理一些不應該理的事?”
“好了!就這樣吧,我回來後一定給你電話。”我立即挂斷了線,好像害怕治平會循電話線追蹤而至一樣。
走出郵電局,買了份早報一看:啓事刊在第一版,駱霞如果看報,是沒有理由忽略這幾行字的。
我在指定的時間內,到餐廳門口同昨日的計程車司機會合,他果然準時到來。
“今天還繼續找嗎?”司機問。
我點點頭。
“好,上車吧,我想直到黃昏,大概也會找完的了。”
司機一邊行車,一邊同我答訕。他看起來對於我尋人的故事,比做生意的興趣還大。
我淡淡一笑,都將他的絮絮叨叨當作收音機音樂,我不答話。他有時顯得索然無味。
一個早上,在各中小旅店、別墅進進出出,看了不知多少張不耐煩的臉孔,說了不知多少遍重復的低聲下氣的話,都沒有結果。
“爲什麽不去大酒店找找?”司機已經不耐煩起來,因爲他一路上從我身上都掏不出半句能滿足他的好奇心的話,有些不耐了。
我估計駱霞是不會住在大酒店的,理由很簡單,三五天下來,那筆數也是不少的。她手上的寸頭並不十分充足。
不過,是應該向大酒店打聽的了,因爲全澳門的中小旅店,我們也已經找得八八九九。
我不存希望,依著交通路線,一間一間的找。
只尋到第三間,訂房部門的人告訴我,是有過一個名叫駱霞的人住過,根據登記,這個女人住了前後三天。
“她住了三天,今日下午才走的,咦,她像剛剛走了才不過一個小時。”
櫃檯的小姐一邊翻查登記簿,一邊說。
“有沒有說去了哪里?”我的腦一熱,連心也砰砰的跳了起來。
她一笑,依然禮貌十足地道:“我們每天都有上百個住客來來去去,我們怎麽知道人家去了哪里?”
我急得如熱鍋螞蟻,一時間呆站在接待台前,不知所措。
“那位客人是小姐的親人吧?”
“是我的母親,我有要事找她。”我撒了個謊,希望她說出更多關於駱霞離去的消息。
“不知道她有沒有口訊留給房口的人呢,她住的是十一樓,你不妨上去問問。”
我的謊話果然引起櫃檯小姐的同情心,謝過她之後,我立即上十一樓。
偌大的一幢遊客酒店,佈局是九曲十三彎的,好不容易才找到一個侍應。
我向侍應背出一個早已編熟了的故事,他顯得非常愕然。
“你說的那對母女,剛剛走了才不到一小時,聽她們說,好像是要趕船似的。”
“趕船?”
我聽得跳了起來,沒等那侍應答話,立即搶電梯下樓去了。
“快,快趕到碼頭。”我“嘭”的一聲關上車門,也顧不得司機的臉色不大好看。
事情好像有了點端倪,司機的興致也逐漸恢復了。
“還不是,我都叫你到大酒店找的了,你盡往那些橫街窄巷去,放著大的目標不去。”他儘管口裏嚕嚕嗦嗦的,但臉上不自禁的露出得色。
到了碼頭,只見人頭湧湧,我逐條人龍找,但沒有見到駱霞的影子。
這一班噴射船就快開航了,駱霞會不會在船上?
忽然一件刺目的紅衣映入眼簾,衣服的款式十分眼熟,我三步並作兩步,追上前一看。
天!那不是顧文靜又是誰?
我一把抓住她,急問道:“駱姨走了,是不是?”
她不住向閘內張望,只睨了我一眼,並不答話。我立即奔到票房。
“快,快給我一張船票。”我打開手袋,一邊拿錢買票,一邊掏身份證。
“恐怕趕不到了,小姐。乘下一班吧。”
賣票的按兵不動。
“不,請快給我一張票,我得趕這一班船。”
我急忙付錢,售票員睨了我一眼,一邊將票遞給我,一邊道:“趕不上不要緊,我給你打下一班的票,趕上了,算你的運氣。”
我匆匆轉身,正要踏入碼頭。冷不妨給人抓住手肘。
“小姐,我載了你一整天,總不成讓我白白蝕了汽油吧。”
原來是那個司機。大堂的電子鐘指標正指正四點了,碼頭的守閘員開始撤退。我急得高聲嚷:“喂,等等,請等等。”
回過頭來,對司機說:“我記得你的車牌號碼,明早一定給你。”
實在太逼迫了,守閘的船員回頭瞟了我一眼,再轉身走向外面的碼頭。
可是那個司機卻緊緊的抓住我不放。
“搭計程車那有賒賬的?你胡混了我一整天……”
我在忙亂中從手袋抽出幾張鈔票,一把塞過去,他抓住我的手依然不放,堅持要數清楚才肯罷休。
我使出狠勁甩脫他,飛也似的追過閘口,守閘員攔也攔不住。
幸而海關內人數甚少,我迅速過關,不管後面有的腳步聲,低沈的吆喝聲。我一切不加理會,心想只要多跑幾丈路,我很可能會見到駱霞了。
我氣咻咻的一直向前狂奔,快要到出口的時候,只見咫尺之間,白浪翻起,船已徐徐離開碼頭。
我停下來,呆站著,極端的失望與懊惱,一古腦兒的湧上心頭。
“喂,你這算什麽意思,我們早說了這班船要開了,你怎麽不聽人的!”
剛才守住閘口的人一直隨尾而來,向我戟指大罵。
我用紙巾抹了抹沁在額上和鼻梁上的汗珠,歉然道:“我想追一個人,一時心急,也顧不得拿票出來,我是買了票的。”
船公司職員聽了我的解釋,也不再責難,收了我的票,轉身離去。
船公司職員向我投下奇異的目光,我輕輕地撥了撥頭上的亂髮,慢慢地往回走。
走出碼頭,夾在鬧嚷嚷的人群中,一時間心中也想不出有些什麽辦法。真恨不得這時候身上長出翅膀來,比船飛得更快,在香港那邊的閘口守住駱霞,好向她問個究竟。
突然間,那種失落感,直把我的五臟六腑扯了下去。這幾天來的奔波算是白費的了。一切的忙鬧都好象在這個緊要關頭嘎然止住,這算是完了,還是什麽?
怎麽跟沈伯講?我有點茫然。
二十三
我沿著堤岸,踽踽獨行。連顧文靜也失去蹤影了,有關駱霞飛美國前的去向,最後的線索也斷了。刹那間,肩膊似乎卸下了所有重擔,整個人有輕輕飄飄的感覺。
這倒好,一切又回復正常了,各人走各人原來要走的路,不再糾纏,不再有爭執,各歸原位……
這幾個月來的經歷,好比平靜的湖面給人投下幾塊石子,蕩起一暈暈的漣漪。微波過後,又是一潭靜止的水了。
信步經過駱霞住過的大酒店的門前,心念一動,剛才忙著趕時間,沒有同侍應多講兩句,不知道他那裏有沒有可以瞭解顧文靜去向的資料。
我又回到酒店的十一樓,很幸運,又碰到那個侍應。
“趕不到,是不是?”侍應生好心地問。
“她臨走的時候,有沒有說話留下給我?”我當然知道駱霞根本不會留話,這樣說是爲了便於我作進一步打聽。
“沒有。她今天倒打了幾次電話,因爲房間的電話剛好壞了。她出來櫃檯打,好像沒打成,電話一直沒有接通。”
我心一凜:駱霞打電話找誰?
“有沒有人來找過她?”
“沒有,她住了三天,很少出來,似乎沒有人來過。”
說完這一句,侍應的話嘎然而止。他上上下下的打量了我一陣,大概覺得話說太多了。
“對不起,我沒有空。”他禮貌地道。
我知趣地離去。
離開酒店,我急不及待的挂個電話給沈伯,駱霞已走,就算誰個接電話也無所謂了。
電話一逕“嘟嘟嘟”的響著,連撥了三次,都接不通。
我幾乎可以肯定,駱霞今天接連打出的電話,都是打到沈宅去的,但電話偏偏不通。
我暗暗歎了一口氣,誰說冥冥中沒有主宰?沈萬鈞的電話遲不失靈,早不失靈,偏偏在這個節骨眼上壞了。駱今早大概看到報上的啓事,經過一番考慮,決定撥電話給沈,最後講幾句辭行的話,可是電話卻接不通。
我在街上到夠鍾,才到餐廳同沈萬鈞會面。
這一次見面,我發覺沈的神情與昨天有點不同。原來昨日看起來疲憊不堪的眼睛,到了今天竟完全失神,人看起沒有昨日那麽累,而且情緒安定,但我總覺得他像一隻癟了的皮球一樣,那種安定,似乎隱伏著一種更大的不安。
我將今日的事,原原本本的告訴他。
“沈伯,我相信你同駱姨真正是沒緣份了。連電話也在這個時候不通,我趕船,也差了那麽一點點。”
沈萬鈞的臉刷的一下煞白。
“駱霞今天真的來過電話?”他的目光立時變得散渙,但聲音卻是緊張的。
“我想她的去意甚決,她打電話給你,無非是想道別罷了。”
到了現在,我覺得我有責任令沈伯真真正正的死心。
“我今天一早便外出,去了兩個多小時,大約十點半就回來,到了中午,想打個電話給朋友,才發現電話擱歪了,亦即是一個早上電話都不通。我後來把電話擱好,下午整整等了兩個鐘頭,都沒有接到電話,我拿起話筒一聽,原來廳間的電話又給人擱歪了。”
沈萬鈞的家裏一共有兩具電話,總機在廳,分機在房。
“怎麽會那樣湊巧?”
“當然不會是湊巧,伊蘭已有好一段時間白天沒有呆在我那邊,她這一兩天卻老早就來了。今天我走出廳,故意責怪珍姐不小心將電話擱歪,其實是想警告她不要動手腳,豈料我回房之後,她就一直拿著電話在煲粥,你說氣不氣人?”沈萬鈞憤怒得連嘴唇也抖動起來。
一切都是故意的。
駱霞固然看到那則啓事,沈安夫婦也不會例外,於是他們採取行動,不讓沈駱二人有最後的聯絡。
忽然之間,內心升起一種極端厭惡的感覺。
“玉琅,我厭惡極了。”沈萬鈞竟在同一時間也有我這種感受。
沈萬鈞低下頭來,只是凝視握在手心的啤酒杯,侍應送來的餐涼了,他不曾動過一下。
“沈伯,我贊成你找點事情做做,這樣呆著不好。”
這也是我惟一可以講的話了。
“玉琅,如果駱霞去到那邊,環境不理想,她又會怎樣?”他依然釘住那個話題。
“我看駱姨這個人的適應能力很強,應該沒有問題的。”我在逃避回答,因爲答案事實上很淒慘。
“人老了,只得兩個依靠:一是親生子。二是近身錢。如果親生子不可靠,還有近身錢可以彌補,阿霞看來兩樣都欠缺。她的兩個女兒,其實對她都不好,尤其是那個大的,給她的信,寫得十分凶,她申請阿霞去美國,目的只是想找一個老媽子而已。”
沈萬鈞幽幽地道,一邊輕輕地歎息。
我無言以對,因爲他講的都是事實。
“我現在最擔心的,只是她的晚年而已,手邊沒有錢,俯仰由人,年老力衰……真的不敢想像。”他的眼眶閃著一片光暈,眼睛已有點濕濡。
“沈伯,你們仍可以書信來往,她的環境如何,你會知道的。”
沈搖搖頭,道:“阿霞的性子硬,況且她不想我難過,有不如意事,都不會同我透露。至於我們能否通信,也是個疑問。你看,我手頭上有錢,他們居然也膽敢出面干涉我的事,更何況阿霞?”
細心一想,沈萬鈞的話也是實在的。
“玉琅,你不要以爲我只是不捨得我們的那一段情緣,其實我最擔心的,是阿霞的晚年。”
沈說得對,駱霞因爲自身的坎坷遭遇,使她練就了一種打落門牙和血吞的性格,她既然下決心不跟沈萬鈞在一起,斷沒有理由會再向沈要求些什麽,即使是遇到再不如意的環境。
“如果你到美國去,會到三藩市探駱霞麽?”
“有機會我會去探她的。” 沈伯遲疑了一刻,然後猶豫道:“這樣說你是不一定會去找她的了。”
我實在沒法子應承沈伯些什麽,如果去得成美國,我入讀的學校在東岸。駱霞在西岸三藩市,我們一東一西,如果沒有地址,不知從何找起。
沈伯的表情,空洞而頹疲。
“沈伯,我想今晚回香港了,有時間,過來找我,我陪你逛一會,散散心。”
他若有所觸,點了點頭,“無論如何,我都很想送阿霞,後天是她上機的日子,我會去香港一次。”
“好,我陪你去,多一對眼,找人也較容易。”
我同沈伯約好見面的時間和地點,便和他分手,他堅持要自己回家。
回到香港,先打個電話給治平。
他的反應冷淡,正在我的意料之中。
“怎麽樣?到底那段老人姻緣撮合成功沒有?”
言語之惡,是我第一次聽到的。
“你不是當事人,你不瞭解情況。”我說。畢竟我還看到自己不是的地方,我會得站在他那一邊想。
態度比他好得多。
“咦,好像你就是當事人似的。”他繼續挖苦我。
“好了,我要休息了,再見。”
不想再聽別人的教訓,我把電話挂了。
扭開水龍頭,由頭到腳清洗一次,洗完澡,混身舒服得無法形容,每個毛孔都鬆弛下來,我一頭倒在床上,便進入了黑夢鄉。
醒來的時候,一骨碌爬起床,向房外張望,但見外面的世界陽光燦爛。
日子又繼續過去了,不論是美好的,還是悲慘的。
對著鏡子刷頭髮,人睡多了,但覺有點飄浮,眼袋也微微發脹。
“琅,你這兩天去了哪里?昨晚累得好像不省人事似的。”媽在身後開始嚕叨我。
“治平有沒有電話來過?”
“沒有。”
我淡淡一笑:居然發動冷戰了。我們之間,平均每隔三五七天,就有一次茶杯裏的風波,我知自己的“所作所爲”,很令治平氣結。他需要的是一個圓滑得體,溫柔嫻淑,知機進退的妻子。
最要緊的是,不要闖禍。
忽然掠過一閃念:這段吵完又好,好完又吵的感情,到底能維持多久?
正沈思間,電話響了。
母親扯了我的膀子一下,“快,治平的電話,不要再嘔氣了!”
“不會嘔氣的。”我笑著放下發刷,這是個和解的電話。
果然,我們沒有提到昨天以前的事,他又約我出去吃午飯了。
媽的眉梢閃過一抹欣悅,微笑地搖搖頭,一副蠻滿意的樣子。
“快換衣服吧,不要耍性子了。”她使勁催我。
我再轉過身子,電話又響了。
我拿起話筒,聽到一個陌生的女聲。
“是玉琅姑娘嗎?”
我心一凜,從來沒有人這樣稱呼我的,除了沈伯的傭人珍姐。
“嗯,我是。”
“先生昨晚半夜突然昏迷,入了醫院,到今天早上才蘇醒。”
我嚇了一跳,胸口止不住狂跳了起來,我知道她說的是沈伯。
“他現在怎樣了?”
“醫生說他腦出血,現在有一邊身子不能動,連說話、吞食也有困難。”
腦袋“嗡”的一下:沈伯中風後半身不遂,太可怕了。
我一時間呆了,拿著話筒發楞。
“我今早煮好粥,帶到醫院,先生跟我說,他很想見你,叫我打電話通知你。”
“好。我馬上來。”我一口應承珍姐。
“王姑娘,你來探先生,如果見到少爺少奶和小姐,千萬不要說是我打電話告訴你的,免得我左右做人難,我的處境,相信你是曉得的。”
“我知道,沈伯今早的情形,有沒有好轉?”
“好是好了一點,人好像較爲清醒,但身體就不行,他現在連大小便都控制不住……”說到這裏,珍姐的聲音突然沙啞,我在電話中聽到她的抽泣聲。
我整個人都涼了,每個毛孔都感到有一股寒氣襲來。心臟病、血壓高,這個香港人的頭號殺手,多少英雄好漢,都在它的折磨之下,求生不得,求死不能。腦溢血弄不好,就是一直躺在床上,動彈不得。
我一陣茫然,在電話中回答珍姐:“我懂得應付的了,總之不會扯到你的身上。”
放下電話,才省起剛剛約好了治平。
給他挂個電話,我這次取消約會,是最有理由不過的了。
治平在電話中沈吟了好一會兒,然後道:“我們一起過去探探他老人家吧。他的病看來比較麻煩,論理我也應該去一趟的。”
治平主動要求同往,我樂得多一個人陪同,見到沈安時,免了一些尷尬場面。
我和治平准於中午探病時間去到醫院,打聽了好一會兒,才找到沈伯的病房。
病房內很寧靜。沈伯的手臂插著針管,一名特護守在床邊,珍姐則呆呆地坐在沙發上。
沈萬鈞發現了我們,臉上露出一個輕輕的笑容,但他的嘴只是動了一下,喉頭發出咕嚕的聲音,不知在說些什麽。
我鼻子一酸,淚水立即湧上眼眶。
好不容易一咬牙把眼淚咽回去,我走上前,把耳朵湊近他的唇邊。
“我有事要跟你說,拿紙和筆來。”沈萬鈞的話語含糊,但頭腦仍是清醒。
我從手袋裏掏出紙和筆。
沈伯向治平點了點頭,招呼過了,又焦灼地望住我。
我把筆遞給他,他並沒有接。
“我這只手不能動,你過來這一邊,放到我的左手上。”
他的左手腕插著針管。
我猶豫了一刻,終於將筆放到他的左手掌上。
這時,特護過來制止。
“小姐,病人情況尚未穩定,不宜多動。他的手插了針管,一動針嘴就會移位,手就要腫了。”
治平也走上來勸止,說:“沈伯,有話可以慢慢說,現在還是休息好。”
沈萬鈞瞪大雙眼,喉頭又咕咕作聲。
沈舉起左手,不住的揮動,將房裏的人嚇了一跳。
“沈伯,有話慢說,不要這樣。”
我趕忙捉住他的手。
“你慢慢說,我聽得到的,你這樣焦躁,把針弄歪了,人家會不許我留下來的。”
沈萬鈞即時靜止下來,張開嘴,我知他有說話要講,便湊近他。
“請他們都出去,省得管死我,到我死了,也留不到一句話。”
我感到有些爲難,但他的態度甚堅,我便把特護和珍姐請出。
特護不肯出去。
“他的情況不太好,出了事,我擔當不起。”
沈伯聽了,用左手在紙上艱難地寫了幾個字:“我們有很多私人的事要談,請出去十五分鐘。”
特護無奈,惟有退出。
治平尷尬地望住我。 我轉過頭來問沈伯:“他——”
沈點點頭,治平感到十分沒趣,紅著臉退出病室。
“有幾件事要你替我做。”沈在紙上寫道:“一,叫護士打針,不要打左手,我要講話,全憑這只左手;第二,我想見阿霞。”
寫到這裏,他的手停住了,眼睛卻盯住我。
我感到非常爲難,不知如何是好。駱霞明天早上搭九點的班機飛美國,這個時候,除了在機場之外,又在什麽地方可以見到她?
沈伯見我不做聲,又掙紮著動了一下身子,但他的軀體仿似一塊磁鐵給吸在鐵板上一樣,完全動彈不得,左腳只微微移動了一下。
“沈伯,駱姨明早就上飛機了。”我只能婉轉地拒絕他。
沈的喉頭又咕咕地響起來,我把紙反轉面,讓他繼續表達要說的話。
“我希望阿霞能押後行期,機票損失,我可以負責。”他一筆一筆的寫。儘管他寫得非常努力,但因爲是左手寫的關係,字體完全變形。
這真是一件十分爲難的差使。沈伯的眼睛渴切地放射出一種迫人的灼熱目光。
“你的意思是,想我明天到機場去?”
沈點點頭。
“好,我試試看。”我深深吸了口氣,但覺身子突地沈重起來。
沈的左手忽地一松,筆掉到地上。 “我很累,我真的很累。”他含糊地說。
房門突然“蓬”的一聲,給人撞開,一個深紅色的影子閃了進來。
是沈安,他終於來了。
他“嘿嘿”的笑了兩聲,道:“嘿,你真是無處不在。”
治平跟在沈安的身後面走進來。
他的臉色難看中透著惱怒。
沈安一眼瞥見父親的床沿有張寫了字的紙,馬上趨前,伸手便搶。我本能的按住那張紙不讓他拿,結果字條給撕開兩邊,讓他拿走了大半張。
他走到窗旁細讀。讀畢,他擡起頭,眼睛卻盯住我後面的什麽東西,回頭一看,原來是治平。
沈安移動身體,三步並作兩腳,走到門旁,我給他一大步迫得走出房口,他順手一帶,把房門關上。
我們三個都站在門外。
“李治平,你好好管教你的未婚妻,她要是再搗鬼,我同你的合作就算拉倒,以我所給的條件,是不愁找不到合作人的,看在大家同學份上,大家好合作。你也知道,我不一定非要你不可。”他把聲音壓到最低,但每一個字音都是從牙縫裏迸出來的,使人感到他的咬牙切齒。
治平的臉由紅轉青。他二話沒說,拉住我掉頭就走。
我是被他近乎粗暴的手拖拖拉拉地扯著走的。
一直把我扯出醫院的大門外,我氣得一甩手擺脫了他那利爪一樣的大手。
手腕給他握得發麻了。
“玉琅,從今後起,你少給我找麻煩。”治平氣得鼻子一煽一煽的,太陽穴上的青筋也暴突起來。
“從今後起,你不會再有麻煩的了。”
我舉手截住一輛計程車,閃身進去。“嘭”的一聲關上車門。
車子絕塵而去。
我在玻璃窗內,回首一望,只見治平一手叉腰,怒睜著眼睛,恨恨地瞪住我。
回到香港,第一件事是打電話到機場,確切證實明天早上九時有哪間航空公司有班機飛美國西岸。打完電話,我肯定駱霞所乘的班機,沒有改時間。
第二個步驟是離家一天。
我回家之後,媽接了一個電話,聽了足有十五分鐘。之後便立即用嚴厲的目光瞪住我,這種目光是自從我懂得賺錢養家之後未見過的,不用推測,打電話的人定是治平。
說不定他在電話中吩咐母親,這幾天無論如何不要放我出門口一步;說不定他也打電話到機場查詢過,知道飛美班機的時間;說不定……
最妥善的辦法是今晚自動失蹤。
我覰准母親進入洗手間,便悄悄的溜到門旁,輕輕的打開木門,待伸手開鐵閘的時候,才發覺鐵閘已上了一把鎖。平日白天我們不會上的鎖,今天竟鎖上了,顯然是治平搗的鬼。
我心裏暗吃一驚,拉開平日放鑰匙的抽屜一看,哪里有鑰匙的影子?
看來,母親是存心不讓我單獨外出的了。如果我現在就向她要鑰匙;她硬是不肯給我,我是拿她沒法的。
想了一會兒,決定智取爲上。
我若無其事地回房,把書一堆堆的搬到廳裏,席地而坐,假裝在找些什麽。
母親從洗手間出來,看見我不再鼓腮幫,便坐了下來,語帶幽怨地道:“恐怕是我前生命該有三個男孩吧,怎麽你的所作所爲,比男孩子更倔強?別人的家事,你去淌渾水,越淌越濁,到頭來不止別人沒有益,就是你自己也沒有好處,治平已經用最大的容忍力來讓你,你偏與他過不去,這又是爲了什麽?那個老頭子又不是分你一份家產——”
說到這裏,她發覺我緊緊的盯住她,便將話打住,歇會兒才道:“媽不是貪心的人,我只不過是打個比喻,叫你不關自己的事,不要管了。唉,其實我真的不明白,你爲什麽不好好的替治平想想,他是你的男朋友,他的事業,你應該關心才是。”
這三幅被,翻來覆去,不用經大腦,我都會背得出來。
我用溫和的語氣打斷她的話柄:“媽,我累了,想飲杯什麽東西,我們一起落街吃下午茶吧。”
“吃下午茶?現在什麽鐘點啦?都五點了,吃飯才是正經,看你這一陣子有一頓沒一頓的,人也瘦了不少,再這樣下去,怎麽見人?雪櫃裏咖啡、紅茶、鮮奶什麽都有。最近超級市場大鬥法,倒掏了我的腰包,你不用上街了,就吃一點點抵肚子,我現在就煮飯去。”
媽顯然並不笨,她提防著我。
我悶不作聲,坐回書堆裏,左翻右擡,躁得幾乎憋不住氣。
媽看在眼裏,搖了搖頭,走進廚房。
得要想辦法才成。
我苦苦思索。
忽然靈機一觸,對了,還有一個機會,而且有絕對的把握。
我假裝進房找東西,用塑膠袋裝了一雙便鞋,手袋不要了,只把小錢包、身份證放進膠袋裏。
把袋放在木門旁一個不顯眼的角落裏,然後倒在沙發上,閑目養神。
也不知過了多少時候,門鈴聲大作,鐵閘外傳來弟弟急躁的叫聲。
“媽,幹嗎大白天把鐵閘鎖上?”
我霍地從沙發上跳起來,但隨即又躺下,作假寐狀。
母親“噠噠噠”地從廚房走出來,我將眼睛眯成一條線,迷糊中見母親的影子在跟前站著,我立即閉上眼睛。
我聽到母親哆哆嗦嗦地掏鑰匙和開鎖的聲音,馬上輕輕跳落沙發。蹙到門旁把手抽袋拿起,當她把門拉開,我嗖的一下跳出門外。
“媽,我要出去一會兒,待會兒就回來。”我扭過頭去,和母親匆匆的打個照面,就竄進電梯。
遠遠聽到她的罵聲,但我哪有心理會。
在電梯內,我從手抽袋內取出平跟鞋穿上,惹來鄰人驚訝的目光。
媽並沒有追下來,我走出屋屯,舒了口氣,現在要找個安身的地方,暫躲一晚。
我想起了王士廉,近一陣子聽說他的公寓住多了一個人,如果我到他那裏去,憑我們的交情,他大概會讓出房間,讓我過一夜吧。而且他有同樓住客,我反而比較方便,我選士廉是因爲這個人從不喜歡向人問“爲什麽”。
士廉把鑰匙給了我便匆匆離去,只是留下兩句話:“今晚沒有人騷擾你了,好好享受一晚吧。”
我原來打算真的清清靜靜,不聞不問地過一晚,但到底還是挂了個電話給母親。
“我明天會回來。”我告訴她,但沒有說在什麽地方過夜。
這是個不眠的晚上。我數綿羊數到天邊泛出朝霞,從士廉的冰箱內找些東西胡亂吞下肚,便起程到機場去。
機場大廈內人影疏落,看看腕表,才七點半。按照一般習慣,初出門的人必定會在飛機起飛前至少一個半小時到達機場,因爲交通阻塞而誤了機,可不是好玩的事。
我查明了直飛西岸的班機的登記櫃檯和入閘口在哪里,便一直守著登記的隊伍。
時間一分一秒的過去,登記人龍越來越長,已經八點了,但沒有駱霞的影子。
我開始心焦。 忽然有人搭著我的肩膊。
我在驚喜中猛地扭過頭來一看。
“怎麽來的這麽早?”
是治平。他今天穿了一套淺杏色的西裝,連皮鞋領帶也一式的。
“怎麽你也來的這麽早?”
見到他,我既覺意外,但多少亦有點意料之中。治平出現得非常不合時,或者他的出現正是想給我造成一些不便。
“我待會兒要送一個客戶的飛機,倒想不到你會在這裏。”他彷佛把昨天的惱怒全都收藏到杏色的西裝裏。
“那很好,請便吧。”
“你等的人還沒有來,到餐廳喝杯咖啡,如何?”
“治平,我們今早都各自有正事要辦,如果有什麽事要說,到中午再說吧。”我轉過身去,爲了擺脫治平,便向著人堆鑽進去。
可是那個杏色的身子似乎如影隨形。
“你這算是什麽?”我慍道。
“你在這裏等駱霞,等到駱霞,然後告訴她,沈伯已經中風,希望她放棄這張機票、跟你到澳門去見他一面?”
我抿住嘴不作聲,事實上沈伯的希望正是如此。我只不過是幫一個垂危的老人圓夢而已。
“如若你是駱霞,會有那麽衝動?”
我瞟了他一眼,恨恨地說:“我會,你不會。”
治平的臉刷地一下紅了,他的杏色西裝愈益襯出他對這句話的反應。
好一會兒,他的臉色才回復正常。
“你最喜歡出語傷人。也不問問自己,究竟是我對你好些,還是你對我好些。”
“好了,治平,就算我向你道歉好了。你都會得說,駱霞就算知道沈伯中風又如何?難道會巴巴的放棄機票,回澳門探他?那你爲什麽還要監視我?”
我的心情開始有點焦躁。連我自己也不相信駱霞聽到這個壞消息就一定會去見見沈萬鈞,但時間已經八點半了,還有大半小時飛機便起飛,駱霞怎麽會無蹤無影的?
忽然遠處有個水藍色的人影在浮動。
那襲藍底白色碎花長衫,不正是駱霞慣穿的一件?
我急急循那藍色的影子走去。這時候送機的和候機的人群像蠅頭一樣在鑽動,我被層層人障擋住去路。
我左鑽右挪,終於浮出人潮,但藍影子卻已消失。
時間十分緊迫。九點鍾起飛的班機,駱霞沒有理由到現在還未辦登記手續,而我一直都站在那個櫃檯前面。
兜了兩個圈,只見人頭擁擁,但無論如何也找不著駱霞。
治平卻一直跟住我。
是否她根本不乘搭這班機?
我箭也似的跑到詢問台,問服務員今早共有多少班機是飛美國西岸的。
“有兩班,一班是直飛的,另一班會在東京及阿拉斯加停站。都是九點鍾的機。”
我恍然大悟,駱霞乘搭的可能就是那班航程超過廿小時的班機,沿途多次停站。那末她登記的櫃檯和入閘的號數當然完全不同。
我連跑帶跳走到另一個閘門,治平像鬼影一樣躡到。
“琅,你不要瘋了,飛機快起飛了,你還在等什麽,我們回去吧。”
他捉住我的手,但給我狠狠的甩開。 “我要回去自然會自己走,用不著你來管我!”
那個藍影子又在找換店前出出。我扯開嗓門,用手掬成一個筒形放在嘴邊,大聲喊道:“駱姨!駱姨!”
那個影子回頭了,她正是駱霞。
她左右張望,但顯然無法知道聲音是哪里來。
“駱——”
“我正要再叫,卻給治平捂住了嘴巴。我死命拉他的手。
駱霞張望了一會兒,沒有什麽發現,便向著我的方向行來。
我死命的掙脫治平的手,他把著我的腰,把我拖開。
“你幹什麽?快放開我!”我惱得出死力擂。
“琅,回去吧,我算是陪你瘋,跟你一道出醜了,你還胡搞些什麽?”
“你讓我跟她說一句話,我就走!”我給治平拖著往後退,我的力量敵不過她。
我和他糾纏在一起,惹來旁人詫異的目光。
駱霞挽著一支小皮箱,終於來到閘口前。
她瞥見我,驚詫得張大嘴,竟說不出話來。
治平用鋼爪一樣的手把我的臂抓住。
“駱姨,我有話要跟你說。”我高聲叫道。一邊死命的甩治平的手。
“走吧。”治平抓得我越來越緊。
我們驚動了警察。
“到底發生了什麽事?”一名警官走過來,問道。
“駱姨,沈伯他——”
“你們在這裏拉拉扯扯,究竟發生了什麽事?”警察仿佛同治平有默契似的,再走前一步,擋住了我的視線。
我掙紮著將身子伸前,只見駱姨站在閘口正猶疑不前,一雙眼神沈重的眼睛盯住我,好像想說些什麽,守閘員對她講了一句話,她忽然醒過來。
“駱姨,”我甩開治平的一隻手,推開擋在我面前的警察,一邊高聲叫道:“有件事要告訴你,沈伯他中了風。”
我追到閘口,那裏有駱霞的影子?
她一定是入了閘!
“小姐,可否代我給剛才的女子傳句話?是很重要的話。”我想求守閘員。
守閘員看了看腕表,搖搖頭道:“太遲了,她此刻正在登機,她忘記兌美元,所以才這麽遲上機。我相信班機即將起飛。有話就等她到了目的地,再用長途電話跟她說吧。”
我像癟了氣的皮球一樣。
“以後在公衆地方,不要這樣。”我聽見警察對誰講了一句話,又走開了。我腦海空白一片,只清晰的感覺到皮靴踏在地板上,發出“閣閣”的響聲。
我跑上樓梯,放下一個角子,走進瞭望台。
一架漆上環球航空公司標記的客機,在跑道上開始移動,衝力漸次加強,不多久,便徐徐地升空。
一頭巨鳥,載著駱霞,也載著沈伯惟一的願望,向西北飛去。
二十四
沈伯病榻纏綿,沈病不起。
我的託福考試成績已公佈,順利過關。學校已通知我辦入學手續。
這段時間,我每天都抽空陪沈伯一會兒。沈家子女照例輪流來監視我,直到有一天沈萬鈞失了聲,他們也就絕迹病房,只有沈安有時候早上會來瞄一下,但沈樂從此失去蹤影。
我坐在沈的床沿,天天祈禱上帝快些接他回去,在別無選擇下,駕鶴西歸,應是他最福氣的選擇。
我是否過於狠心,自己亦不敢想。
沈伯雖然不能說話,但人還不時清醒。他的眼睛不時會落下一顆淚珠,便是他頭腦依然清醒的一個證明。這時,我會擰過頭去,免他見我淚眼晶瑩。
沈伯清醒的時候,很喜歡用左手的食指不規則地扣床。我以前看過一本小說,書中的主人公全身癱瘓,一切秘密,都只從一雙手指中泄露出來。
我不知道沈伯的手指不斷扣床是一種無意義的機械動作,抑或是一種有意義的發電報的手勢?可惜我對摩斯電碼全然不懂,否則或者可以破譯他的那些長長短短,來與他作最後的溝通。
我歉然地對著他笑笑,或者輕輕的握住他的手。
沒有什麽話可以說的了。
我原先以爲駱霞已走的消息,或許會給他致命的一擊,但結果卻又不一樣,他只是日漸消沈下去。
沈伯的生命之火在逐漸地慢慢地熄滅。
我沒有去參加沈萬鈞的葬禮,只是獨自一個人到餐廳據案大嚼一餐,以示“慶祝”。
真的,沈伯的死,實在是值得慶祝的。
對於一個頭腦清醒的植物人來說,有什麽比死更加得到徹底的解脫?
打開當日報紙,在頭版訃聞中赫然發覺有“女婿楊志傑”幾個字。
沈樂幾時結婚的?
心裏打了個問號,隨即自己給了答案。沈伯病重,眼看離死神不遠。他一旦去世,沈樂有孕在身,婚期又不知要拖到幾時。想來婚禮是在沈伯逝世前舉行的。難怪沈樂沒有去醫院了,大概是忙於婚事,又或者趕著去度蜜月吧。
二十五
我收拾行裝,士廉替我打電話聯絡他在紐約的老同學,好給我找落腳的地方。跑領事館,預訂機票,買冬衣,時間都在忙碌中度過。我強烈的壓抑自己,迫使自己心境平靜。
儘管忙碌,但我沒有忘記一件重要的事:——我把玉蝴蝶退還治平。
他驚愕地瞪住我:“我們之間究竟有些什麽仇隙,就這樣完了?”
我淡淡一笑,心平氣和地道:“不是完了,是隨緣。我們之間雖然沒有什麽仇隙,但總不算是投緣,爲什麽爲了一條項鏈,硬是把兩個人牽在一起?我看還是隨緣吧,有緣千里能相會,無緣對面不相逢。如果真的有緣,我們還會走到一起的。”
正因爲我毫不動氣,治平的臉愈益變得蒼白。
“琅,我是在乎你的。”末了,治平只說了這一句話。
我沒有告訴他,我最近才知道小芬死了。小芬抱著兩個孩子投海之前,曾經找過治平,向他要我在澳門的電話,小芬說很想見我,但治平一貫不喜歡我理別人的事,他拒絕了她,甚至不肯給她一個地址。大概他以爲小芬同丈夫打鬧,要來向我訴苦吧。
兩日後,她抱著兩個孩子從西灣的海旁跳下去。當時,我在電視聽過婦人抱子投海的新聞,但沒有留意那就是小芬。我有許多地方不能原諒治平。
或者,可以換句話說,治平也有許多地方不能原諒我。他同沈安的關係,亦已徹底垮臺了,一切合作計劃都已取消,更遑論結交楊志傑。
“我覺得我們需要更多地瞭解對方,在未曾徹底瞭解之前,解除束縛不更好?”我婉轉地說。
“你什麽時候走?”他改了個話題。
“大概兩星期後吧。”
“錢方面——”
“我心領了。目前手頭上有點積蓄,省一點,大概可以支援兩年。待找到落腳點,功課上了軌道,我會找點什麽工作做。”
治平立起身子,想說些什麽,但到底又咽回去。一直到臨離去前,他才沈聲道:“琅,請多多珍重。”
我原定臨啓行前幾天去澳門,到沈伯的墳前告別,卻意料不到就在準備去澳門的前一天,接到律師樓打來的電話。
“王玉琅小姐嗎?我是澳門域陀律師事務所的秘書,我們有位顧客沈萬鈞先生于日前去世,他的遺囑裏提到你的名字,你能否後天來澳門,我們當著各人的面宣讀遺囑。”
這個電話真的嚇了我一跳,沈伯的遺囑怎麽竟然會有我的名字?
我抱著一種異樣的心情重臨澳門,這個我小時候生長的地方。
我依照律師指定的時間,準時到達律師樓。
沈安夫婦和沈樂比我遲十分到達。
我向他們微微地點了一下頭,但沒有一個人回應我。上到律師樓,牽涉到遺囑的問題,他們已經將我視爲敵人了。
律師開始宣讀遺囑。
沈安夫婦的神色略見緊張。沈樂倒是一副氣定神閑的樣子。
“各位,沈萬鈞先於六月六日早上立下遺囑,委託本律師樓辦理他身後的財産分配事宜。”
沈安微微仰起臉,吸了一口氣,伊蘭卻睨了我一眼。
“按照沈先生的意思,他把他生前名下的“洛夏行”、“沈氏制衣有限公司”、“沈氏電子廠”的所有權歸兒子沈安所有。”
這是沈伯早已立下的主意,我並不感到意外。
律師繼續往下念的時候,我們每一個人都驚愕得張大嘴巴。
“除沈安所得的一切之外,所有流動資産,即現金,證券及黃金和不動資産,包括“萬隆商業大廈”,和五間樓房,將歸爲一個慈善基金會所有。”
“這個基金會的基金數,約合三千伍佰三十四萬港元。”律師說。
沈安夫婦臉色陡變。沈樂緊抿著嘴唇。
我從不知道沈萬鈞置有一整幢商業大廈。這一次,他只把“洛夏行”的業權歸兒子,就是自住的南灣樓房,也撥給基金會,這個處理方法,不要說沈安大出意料之外,就是我,也聽得目瞪口呆。
既然將剩下財産成立基金會,那麽,我在這份遺囑裏又扮演什麽角色?
“基金會交由顧問公司管理。慈善基金會的第一位受益人是王玉琅小姐,她每年將可獲得十萬港元,直到完成學業爲止。第二位受益人是駱霞女士,她每年將可獲得三萬美元的年費,年費且按她生活地方的通脹率每年遞增,直至身故爲止。第三位受益人是沈樂。”
遺囑規定,如果沈樂離婚,或繼續讀書,將可獲得生活費和學費。
不能說沈萬鈞心裏不存好意,只可以說,他對女兒的這段婚姻,並不看好。
沈樂氣得雙頰發紅,咬牙,不待律師說完,扭頭便想走。
但沈安拉住她。
沈伯並沒有忘記跟了他廿多年,親手替他帶大一對兒女的珍姐。
他給了珍姐一筆豐厚的退休金。
沈樂這時候忍不住哭了起來。她眼前所得的,竟不如珍姐。
這份遺囑會不會影響到她在楊家的地位呢?今後她恐怕真的要靠自己的力量來掙紮了。
不過,最令人震驚的宣佈,還在後頭。
“立約人生前規定,基金會交由顧問公司管理,由顧問公司從事市場投資……,基金會主席,由王玉琅小姐擔任。”
這句話,我聽得清清楚楚,倏的,我耳畔嗡嗡作響,腦海空白一片。
沈安這時候再也按捺不住了,他“嘭”的一下猛拍桌子,怒道:“簡直混蛋,那有這樣立遺囑的,連慈善基金會的主席也委任外人。我懷疑爸爸在立遺囑時頭腦是否清醒。我要保留追究的權利。”
他將紳士的外衣剝去,露出兇惡嘴臉。
“老傢夥不知吃了什麽迷魂湯,那有把大部分財産潑出街的?”伊蘭更氣的兩眼發光。
“沈萬鈞先生是在入醫院前幾天來律師樓立遺囑的,早幾個月他曾經跟我提過分産的事,後來事情擱下,到最後他又來了。他立約的時候,頭腦十分清醒,而且健康亦算良好。”律師耐心地解釋。這種場面,大概他見過不下一百數十次。
律師提到的時間,使我驀然想起:那不正是我們到全澳各間酒店找駱霞的第二天早上嗎?沈伯說早上有事要辦,原來就是到律師處立遺囑。
至於基金會的細節問題。沈安對律師表示不願意聽了。因爲這件事幾乎與他無關,律師同意他可以先走一步。
“王小姐,還是你厲害,我當初倒太小瞧你了。想不到我沈安一輩子聰明,今天竟栽倒在你的手裏。”
我淡淡一笑,道:“沒有人栽你,你有沒有讀過紅樓夢一句詩——‘機關算盡太聰明,反誤了卿卿性命’?”
沈安鐵青著臉,頭也不回,轉身就走了。
我冷眼望著這個一度在我眼中是個風流倜儻的男人露出赤裸裸的貪婪面目。他已有妻室,然而仍肆無忌憚地追求他喜歡的女人,心中沒有一丁點罪惡感,但卻一手破壞父親那段正當的感情,爲的只不過是那兩個臭錢而已。可上天好像要同他開玩笑一樣,他現在所得到的,遠不及他父親準備再婚前分給他的財産的三分之一。
我從來也沒有像今天那樣鄙視這個人。
“王小姐,慈善基金會的事,我們還要讀一些細則。”
律師詳細地說明基金會的作用與功能。整三個千萬元基金會幾乎都作老人福利之用。
“沈先生很關心那些晚年沒有生活依靠的孤寡老人,建議設立老人福利中心,他估計王小姐要讀書,暫時沒有時間在這方面費心。所以基金會頭五年的工作將集中在解決老人生活的問題上,然後逐漸設立一些中心,豐富老人的晚年生活。他給基金會定了一個名字,叫做‘晚情慈善基金會’,用意是非常明確的了。”
基金會叫“晚情”?我的心掠過一絲酸苦。
我右手挽著一大袋珍姐替我從沈宅收拾出來的圖書雜物,左手拿著一束黃蘭,雇了一輛計程車,直奔離島沈家墓園。
我在泥濘小路前下車,囑司機等我十五分鐘。
“你一定要準時,因爲我的車子要交更。”司機說。
踏入幕園,一股荒涼撲進眼簾。黃白色的墓牆經過大半年風雨之後,四周出現斑駁的風吹雨打痕迹。園內靜悄悄的,遠處西天暮日黃昏,斜陽夾著懊熱,懶懶地灑在丘陵似的墳塚上。墓園四周樹影婆娑,樹葉不時被風吹得一起一伏,沙沙地響著,仿佛告訴無奈的人們,這就是人生的終極。
沈伯的新墳白得發亮,石碑上的金漆閃著黃光,墳的四周繞著一叢柏樹,在重重綠蔭下,一個疲倦的靈魂悠然安息。
這個沈穩偉岸,運籌帷幄,憐香惜玉的男子,就長眠於此。
我蹲下身子,輕撫著沈伯的墓碑,直覺上猶如握住他那只大手……
他想念駱霞,憂慮她晚年生計,替她設想到一百歲……
這人間不多見的癡情男子!
但覺眼眶一熱,頰上竟挂起兩串淚珠來。女人聽到癡情故事,總是要落淚的。
我把手中的黃蘭芒草,插到新墳的石瓶上。
柔弱的黃蘭在風中微微擺動,她背後的一綴綠在伸撐著,仿佛要給她一點兒庇蔭。
斜陽下,我仿佛見到不遠處有個打著傘的藍色身影在移動。
她側著身子,腦後挽一個髻,兩鬢微灰,手裏也是提著一撮素黃……
她發現了我們,驚慌得睜大眼睛張開嘴。那種失措的神情,仿佛自疑置身夢中……
忽然那藍影子手上不再拿著花,而是提著皮箱,她佇立著,欲言又止……。
這仿佛是一瞬間的事。
由墓園相遇,到如今死生契闊,竟然就像是昨天和今日之間的事。
人生難道真的那樣不可預知?
我從手挽袋中抽出那份花了不知多少個不眠之夜才寫成的劇本,劃了個火,在沈伯的墳前將它焚燒。
火舌貪婪地吞噬我的心血,也刷去一個原以爲很美滿的愛情故事。
劇中的主角死的死,散的散,天各一方,這個名爲“晚情”的劇本,永遠也拍不成電影了。
遠處響起了司機“叭叭叭”的幾下催促的號聲。我把剩下的張頁全放到熊熊的火堆中,挽起袋子,急步向門口走去。
倏地,一陣狂風由平地刮起,墓園四周的枝葉“沙沙沙”地互相拍打著。我回頭一看,但見那片片紙灰,在血紅的殘陽下,旋轉起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