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索“澳門人”的文學形象
魯迅對國民劣根性的透徹悟解,使《阿Q正傳》的藝術魅力永不磨滅,他塑造的阿Q形象雖則滑稽可笑,卻佔據世界文學人物長廓中一個顯著的位置。魯迅筆下的阿Q比之具劃時代意識的短篇小說《狂人日記》中的“狂人”,能給人更深刻真切的印象,除了是作家創作藝術技巧的已漸成熟外,主要還在他對“人”觀念的進一步深沈認識。
“阿Q的故事”說明一位作家要創作出色的藝術形象,必須對他所描述的領域裏的“人”具有真正的、深層的認識,或者說是解剖性的明瞭。澳門的文學創作中,顯然缺乏這類夠分量的作品,這與本地未廣泛開發可以種植嚴肅文學的土地有關(這裏涉及“嚴肅文學”與“通俗文學”的界分問題——筆者不欲深入討論)。
無論是屬於文學行列中的“小作品”:散文、雜文、小品文等,或者“片段式”的小小說和完整的長篇小說;本土作家筆下都未曾塑造出一個“活的”、能震撼人心的澳門人形象,儘管不少人繪聲繪色地形容過“澳門人”的嘴臉、性格,甚至大膽地談過他們的“政治冷感”、缺乏社會責任感……然而,這些都不算;因爲,我們要求的文學形象必須具有文學藝術價值——不僅是個外象的“人”,更要具備高度概括性、內涵豐厚的“人”,能表現精神特質,尤其價值觀念。當中最直接的作用因素,當然是作家本身對生活體會的敏銳性,以及對“人”的認識深度。
翻閱許多作品,我們很容易找到“澳門人”的統一形象:樸素、熱情、善良,還有一些兒膽小怕事。可以說,這個形象與生活中接觸的澳門人倒是相當合符,準確程度令人“驚喜”。可是,我總覺得這個“澳門人”形象缺乏文學魅力。
我不欲乙太多人喜歡用的“典型性”來說明,只想從我們對“人”觀念的基本認識的角度,做個粗略的探討。
我們面臨的第一個問題,先是如何看待處身的社會。有一位內地學者認爲,表面看來澳門像個資本主義社會,其實是半殖民地社會與封建社會結合之下的畸形社會。這個論點大膽,且具“震撼性”。姑勿論這論點是否準確,至少也從側面給我們一點“提示”:作家應該深入瞭解這種獨特環境中的人,及其內在的複雜性。儘管澳門社會的經濟已大大發展,但澳門人思想意識比較保守的事實不容否認;表現在作品中,就是創作者常以中國傳統的倫理道德標準來判斷人的思想行爲。譬如前面提及的“澳門人”統一形象,就有這樣的缺點。當然,“淳樸善良”是精神美德,我們用“優良傳統”的眼光來評定它;無疑,這種品質具有積極的一面,但我們爲什麽不正視“淳樸善良”往往也包含“愚味”、“懦弱”的消極一面?我們只喜歡以傳統的倫理道德觀來看待澳門人。
以固定不變的倫理道德標準,來理解人的思想面貌,來判斷人的善惡美醜,這是不夠開放的文學模式的特徵之一。溫厚老實的澳門人形象具有真實性,但其文學形象的刻劃未免太單薄、單調,作家對“人”認識的價值判斷流於“純情”。
第二個問題,便是我們的作家首先要解開長久以來對“澳門人”觀念的束縛,從而帶來創作藝術的解放。如此,塑造具藝術價值的“澳門人”文學形象,就不是件難事了。
1992年1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