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流倜儻寒碧翁
——“羅叔重百年紀念展”縱筆
著名書法篆刻家林近先生告訴我,羅叔重書畫篆刻展覽將在澳門舉行,並邀我爲展覽寫點文字。聽了一則以喜,一則以懼。喜的是自一九六二年羅翁在東亞酒店舉行書法展覽,相隔三十六年,也是辭世二十九年後,給澳門居民一個更全面認識其藝術造詣的良機;懼的是當年主持《澳門日報》的副刊編務,雖有幸與羅翁親炙,並爲他寫過專訪,今教過有關書法篆刻藝術的見解,但畢竟是個淺學的晚輩,皮相之言,能有點什麽用處呢?
此次展覽是羅翁知己、澳門書法篆刻家、中國西泠印社社員林近先生多年奔走、悉力玉成的,由著名美術大家楊善深先生題寫展標:“羅叔重百年紀念展”,收入羅翁書法、國畫、篆刻作品二百餘件,堪稱爲紀念其百年誕辰的藝壇盛舉。對出生於七十年代後的青年藝術工作者,尤其是一個不可多得的珍貴的觀摩學習機會。
叔重先生原名瑛,以字行,行後曾名騷霞、保泰、能齊、玨、律、寒碧、紅庵、元律、迦陵、可方、厚亞等,居室初名春酒堂,後顔曰煙滸,廣東南海西樵人。早年參與過進步政治活動,一九四九年廣州市解放,一度返穗,終以風流倜儻,任性不羈,兩年後由中山經澳門返回香港,定居香爐峰下,來往港澳,以藝會友,懸潤例鬻書治印,憑著獨特超卓的風格,名滿南中國。
先生出身仁宦之家,世居廣州西關,自幼即受良好的傳統的文化教育,由家庭教師啓蒙,七歲能寫得一手親友讚賞的毛筆字,學習經史詩文,其後畢業於廣東高等師範學校,奠定了傳統知識份子所須具備的文藝基礎,因此所寫書法作品,無論中堂、條幅、橫披、題額、對聯、扇面、斗方,內容多爲自撰詩文,淵雅有致,典麗清新;爲友長題畫作跋,倚馬可待,銖兩悉稱;所作篆刻印語,睿智機鋒,迥出時俗,此與當今不少號爲書家的人,下筆即寫唐詩宋詞,拾人牙慧,甚至落款稱謂,乖誤百出,蓋胸中蘊積,厚薄懸珠所不可以道裏計也。
一九六五年七月一日,敘重先生讓其五公子博溶小姐撿藏所作部分印章,鈐爲《羅叔重鐫石集第一輯》題名饋贈,手寫前言,略述篆刻師從經過:
“餘自民元壬子年十四同勞二小姐錦文結婚後,越二年即從順德葉退庵(筆者按,據馬國權著《廣東印人傳》,葉期,字退庵,南海人)師遊,頗知寫字鐫鑿。民九庚申年二十二歲,同陳菤葹詩人漫遊上海、天津、北平,曾晉謁吳昌碩先生,叩以篆刻之道於上海。其後流連於國內者有年,及返寓越台後,複挈眷遁居紅香爐峰下,今又過三十餘寒暑矣。垂暮之年,得與室人駱芳蕙話言之外,居恒惟寫字鐫印,雖風雨晦明,以至微病,未嘗中輟。第以隨作隨失,僅此殘餘,亦爲五女博溶所撿藏者,實萬分之一耳。他如桃核、欖核、柏木、象牙之印,另集存之。
西元一九六五年旃蒙大荒落三月五日清明節,羅叔重識于吐露海濱煙滸別業芳蕙堂。”(按,標點爲筆者所加。壬子即一九一二年。旃蒙大荒落即乙巳年)
這精煉的二百多字前言,既道出了少時書刻的啓蒙老師,又寫出了成長期問學巨擘,轉益多師,廣收博采的過程。不是阿好之言,羅叔重先生堪稱是本世紀內超過一個甲子,在南中國印壇中與馮康侯先生並駕齊驅而富有藝術魅力的兩位籠罩一時的大家。
考其篆刻作品,出入周秦兩漢,融會皖浙,沖切並用,氣勢盤礴,巧不欲纖,拙不板滯,變化多端,令人擊節;而以隸書及六朝文字入印,樸野辛辣,幾成一絕;至於邊款文辭優美,用筆如刀,造像古樸,尤爲印友所翕服。數十年間,治印逾萬,雖然其中不少爲生活所迫,用爲換米飲酒,但以筆者所知,亦有不少是隨手刻贈友人,以至後輩,毫不計較金錢的,這固然看到叔重先生性情中人的一面,也可以看到其耽於藝術的熱誠。
談叔重先生的印藝,筆者以爲他寫過多次贈人的論印四絕,最可反映其心聲:
年篆刻未曾工,著意臨摹不苟同。皖浙一原師漢印,沖刀切玉並圓融。
布白分行著意先,未須奇怪始稱賢。試觀漢制都平淡,刻畫繇來不自然。
文辭書畫到圖章,降及今時漸感傷。一例盲蟲推白石,獷粗揉捏惡氣揚。
渾秀沖和第一流,弩張劍拔敢同儔。語人此語皆非笑,落伍甘心合醉休。
這四首絕詩是羅翁於一九五五年六月四日在澳門一個文酒之會與林近先生及諸印盟論印,各攄所見後,次晨大雨破眠,下床挑燈寫成的。詩中推崇刻印要渾秀沖和,力主平淡自然,認爲很多人盲從白石翁的獷粗揉捏,彌漫弩張劍拔的風氣,是不足爲法的。但如果我們細心賞析羅翁的印章,也不無白石老人的縱意趣,大概善學者溯源得其菁華,爲奴者則只得形骸的糟粕吧!
先生的真書凝重流美,行書瀟灑俊逸,隸書方穆樸茂,篆書以及金文甲骨,雍容大度,六十年代對筆者很謙遜地說:“寫字並沒有什麽秘訣,只是多寫而已。”話說得輕鬆,但除了天資聰敏、悟性特強外,幾十年的功力都是在勤奮中積成的。自從師學習書印,到高師學堂沈浸學海,直至晚年成爲赫然大家,仍每日堅持早晚寫字數百的習慣,雖然小病,亦不間斷,與我國書史上的“池水盡黑”、“禿筆成墳”的故事古今輝映,其書藝成就的得來是付出了驚人的努力的。
羅翁在真書方面,開始學褚遂良。褚河南是唐代祖述右軍,開以後王體家法的領袖。《書斷》評爲“若瑤台青瑣,映春林,美人嬋娟,似不任乎羅綺,鉛華綽約,甚有餘態。”後世學書走風韻一路的,無不直接或間接受其影響。叔重先生取褚字的勁練骨法,婉美體態,並臨摹《龍藏寺碑》、《張猛龍碑》、《鄭文公碑》和參化宋徽宗的瘦金體,因此結體沖和秀逸,打破平正如運算元的陋習。行書由褚入手,兼政黃山谷,融會陳曼生、張問陶,寫來長劃縮短,短劃伸長,中心緊湊,四面舒展,猶夷跌宕,睦率自然。欣賞先生的行書布白,全自胸臆而出,決無時下庸手矯扭造作、強作安排的弊病。隸書毫不諱言從《曹全碑》入手,取其清雋秀媚,而對沈潛蓄勢、雄渾敦厚的《華山廟碑》,筆勢縱橫肆斂、變化合度的《孔宙碑》,奇險疏瘦、嚴整精妙的《禮器碑》,也下過很大功夫,而於《華山廟碑》尤有得處。篆書則因書印造詣,互爲映發,破經生的呆滯,立書家的韻趣,卓爾不凡。
當年叩問羅翁學書之道,滔滔恣議,認爲必須從楷書入手,得其方正結體,行筆有度,然後學習行書草書,始可事半功倍。學習楷書,先生不大贊成流風從歐陽詢、顔真卿、柳公權學起,認爲“歐書呆板,變化不多,以此入手,字體必鈍,清代許多以歐書爲基礎的名家,也難免結體笨鈍;而顔柳二家,學者入手以後,不易轉化出來,容易有劍拔弩張之弊。”他力主從二王(羲之、獻之)學起,特別推薦楷書應學《樂毅論》和《黃庭經》,從中學習 其莊嚴肅穆的氣度,流美飛揚的風韻。行書應學《蘭亭序》和《聖教序》,前者是王羲之寫於書法成熟的時候,後者結字變化多,能寓千變萬化於規矩之中。回想當年,羅翁論書奇語頗多,那都是他自己深切的體會,例如對林近先生說:“你的字好靚,但不及我的字姣!”著一“姣”字,即透出其得褚遂良心法而發揮得淋漓盡致的天機。至於在一次澳門學界書法比賽評判中,幾乎要盡掃作歐、顔、柳體的卷子于初評之外,當場令其他評判諸公爲之瞠目結舌,亦可概見翁的天真坦率的情性。
六十年代書法展中,叔重先生的“黑老虎”仿拓碑體成爲觀衆驚訝讚歎的焦點。事後筆者特別請教他如何寫成,蒙不棄即席揮毫示範。原來這是白手用雙鈎法,直接在紙上勾出字劃邊,然後進行字劃邊的填廓工作,利用微瀋的墨痕,形成天然剝蝕的形狀,暈化而成拓本一樣,周圍接界的墨色,則濃淡又如剪裱了。這種仿拓碑體,先生以爲最重要的是要寫出天然剝蝕的形狀,要有金石意趣的斧鑿痕,要有筆法。因此,最適宜用於隸書、小篆、金文和甲骨,如果是真行書的金石味就稍遜了。練習時,先生指出除注意“三要”外,還要多看古碑,寫時多注意行氣。展覽中爲何賢先生購去的壓陣巨幅《波羅密多心經》,長達二百五十字,氣魄浩大,佈置井然,原來是叔重先生寫時自橫寫起,方便照應,費了幾天的心力才完成的,時間爲書寫別種字體的四倍,正是“看似尋常最奇崛,成如容易卻艱辛”。
羅翁書法篆刻聲名藉甚,以致畫名、詩名盡爲所掩。其實少時曾隨畫師程竹韻學六法,雖時間不長,但頗諳其訣竅。香港藝術館藏有羅翁繪於一九四二年的山水畫,是次百年展亦有其夫人駱芳蕙女士收藏的山水中堂《翠谷繁陰圖》,層岩古樹,幽居清流,一筆不苟,具見畫藝一斑。
至於詩詞作品,曾刊行的《三不以堂詩》,今日讀者已不易見,感謝林近先生爲百年展收集其零章佚簡,書畫題作,躬自抄錄,裒爲一集,我輩始得大開眼界。由於文學基礎深,生活經歷厚,雖吟詠風格一如其書其印,自然清麗,但不少抒懷爲景,充滿低回盤鬱之氣,不無沈痛哀樂之感。對於家國之念,民族是非,愛恨分明,可見羅翁詩酒風流、綺詞豔語的另一面。如題《淞滬抗敵圖卷》的:“將軍虎視健兒勇,梟敵久留勢已窮。”“橫雲怒卷常山陣,舉世鹹歌戰略師。”爲抗日歌呼,詩句擲地有金石聲,但恨抗敵將士被迫解甲,於是叔重先生只得激憤長嗟:“無端解甲賦閒居,回首淞浦夢已虛。豈有娥眉甘衆嫉,歸耕躬荷破雲鋤。”
在詩詞中,刻過“踣墩六十八年”閒章自況的叔重先生,每多身世飄零、名士卑棲的感慨。筆者最喜讀的是羅翁論詩、題畫、評書印之作。“……論詩不喜是丘壑,下筆直欲飛雲煙。俗子好古取記誦,爛熟糟粕如吸川。高視往古薄今人,李杜門下只執鞭……”真可傳達翁之使酒罵座、狂放狷介的豪情。《啓事詩》如“老愛碑林少愛書,近來剛勁問何如。要將白簡涵初日,無奈青陽逼歲除。硯墨磨人行慚短,縑緗憐我困居諸。浮生萬象都三折,文字摩挲轉恨渠。”等四首七律,則於牢騷滿腹之中,看到叔重先生對藝術的深沈執著。憑這份人生價值的追求,使他在顛沛流離、貧病寂寞之際,仍窮窮的建造自己的藝術殿堂,這也許是我們敬佩叔重先生詩、書、畫、篆刻的博大而獨特成就之餘,所應該得到的一點啓發吧!
一九九八年夏至前一周假日,世界盃足球賽播映沸沸揚揚,心如止水,匆匆草于矽步齊燈下
(注:本文原載澳門市政廳出版“羅叔重百年紀念展”展覽圖錄《羅叔重百年回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