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尹默與書法


   很高興地收到廣州友人捎來的一本已故老書法家沈尹默的《執筆五字法》。在這篇墨迹影印的論文中,沈老撥開了歷來關於書法執筆的迷霧,而以自己長期的大量實踐,作了精闢的論述,是他在書法理論方面的又一結晶。
   提起沈老的名字,現代書壇鮮有人不知道。自從一九六六年中以後,有一段時間完全聽不到他的消息。我在一九七一年深秋路過上海的時候,曾多方打聽,不得要領,後來在友誼商店的書畫部才驚悉他已於是年六月一日逝世。是怎樣逝世的?還是一個未解開的謎。直到以後斷斷續續的傳出,他是被“四人幫”迫死的。林彪、“四人幫”橫行期間,他珍藏的書法參考資料和自己的作品,竟被洗劫一空,不是火燒,就是成了造紙廠的紙漿,慘受諸般折磨,終於以八十九歲高齡含冤去世,直到一九七九年才平反昭雪。
   三四十年來,較多人知道沈老是位卓有成就的書法家。其實他早年是新文學運動的健將。他和陳獨秀、李大釗、錢玄同等是《新青年》的六名編委之一,寫了不少新詩作品發表在《新青年》雜誌上。其中《三弦》一首,意境和音節都別具風格,一時傳誦,被許多中學國文教科書選入爲教材。一九一六年陳獨秀出任北京大學文科學長(文學院長),是由沈老向蔡元培校長推薦的。當年“五四”運動中若干學生的活動,也受到沈老的暗中鼓勵。
   他寫新詩,但寫得更多的是舊體詩詞,造詣頗深。一九二九年出版詩詞集《秋明集》二冊,收的都是從一九零四年到一九二八年的詩詞作品。一九五二年,他還出版過五十九首《秋明室雜詩》和百餘篇《秋明長短句》。我曾經得到一位朋友送給我一套沈老手寫的《秋明長短句》影印本的翻攝照片。題記是一九五一年十月寫的,作品包括了一九四零年至四六年滯留重慶和四六年秋至四九年春末之作。字寫得筆酣墨飽,神采飛揚,是他書法上的成熟作品。詞的內容用他題記上的話是:“言差近而少諷,悲歡不出一己憂樂,無關於天下。”在那個“萬家墨面沒蒿萊”的年代,作品的沈雄鬱勃之情,自然是充塞著篇章的。
   沈老原名尹默,浙江省吳興縣竹墩村人。因爲父親在西北當官,所以一八八二年出生於陝西興安。祖父、父親都擅長書法,家中藏有不少珍貴書籍和碑帖,給他提供了方便。他八歲學書法,寫大楷,十五歲開始爲人書寫扇面,很早就表現了書法方面的才能。在世的八十多年,除了生病以外,每日毫不間斷,總寫三四個鐘頭。他認爲書法要有成就,貴在有恒地練習,不能一曝十寒。他小時候從塾師學習黃自元臨的歐陽詢《醴泉銘》,寫得不錯,但格調不高,且帶習氣,也不懂懸腕。二十五歲移家返浙江,在杭州遇到朋友尖銳的批評:“你的詩很好,字則其俗在骨。”他聽了很不好受,但沒有灰心後退,決心每天臨寫漢碑一百紙,不斷地寫了兩年多,才打下紮實的基礎。臨寫漢碑之後,他又臨北魏造象,腕下有力,再學習行草,因此他的論書詩說:“休論臣法二王法,腕力遒時字始工。”委實是經驗之談。
   沈老的字剛勁飛動,神氣淋漓,用筆秀潤清圓,結體瀟灑穩健,繼承了優秀的傳統,創出了自己的面目。他除了臨習過各種漢隸和六朝碑版外,還一家一家的臨摹過王羲之、王獻之、智永、歐陽詢、虞世南、褚遂良、顔真卿、蘇軾、黃庭堅、米芾、文征明等大家碑帖。晉、唐、宋、明的書法劇迹碑版,他都認真不懈地摹習,不以個人好惡而輕予取捨,不斷地從中國豐富的書法遺産中汲取營養,擴大視野,“學碑能涉於僻,學帖能不流於俗”,融彙貫通,取得自己的面目,於清麗中逸氣流露,能夠雅俗共賞,尤以行楷更擅勝場。他的行書富有個人特色,在我國書法藝術的歷史長廊中,行家公認爲應該佔有一個席位。
   一九三三年,沈老在上海舉行書法展覽,哄動一時,以後長期靠鬻書賣畫爲生。以草書鳴世的于右任曾比沈老爲梨園的科班,而自比於客串,可見推許之深,但事實上卻並非過譽。儘管如此,解放前沈老肩負著一家生活的重擔,尤其面臨國民黨政府統治崩潰前夕,飛漲的物價一日數變,憑低微的筆潤來掙紮是十分窘迫的,情懷落寞,自所難免。他寫的《西江月·代簡》,其中一首頗道出了賣字生涯的感慨:
   豪興差同海岳,寫成十萬麻箋,寸縑尺素盡論錢,欲對端明顔汗。 老去幾莖白髮,換來醉句狂篇,者般活計半忙閑,十二時中流轉。
   解放以後,沈老生活安定,寫了大量的書法作品,包括爲小學生寫了學書的字帖,爲培養青年一代花了大量心血。一九六一年,上海中國書法篆刻研究會成立,沈老擔任主任,大力開展普及書法藝術的工作。當時在上海青年宮舉辦三個月一期的書法輔導班,每期十班,每班四十人,由沈老親自授課,名書法家郭紹虞、白蕉任教師,前後持續達三年,培養了近三千人。不少當年的學員,現在都成了活躍書壇的高手。一九六二年,沈老以八十高齡,又假上海美術館舉行一生最後一次書法展覽會,精選了一百二十件作品,包括篆、隸、草、楷、行書,反映他從二十二歲至八十歲的各個時期的風格。
   沈老在整理中國書法理論,通俗分析書學之道方面,作了辛勤的工作,卓越的貢獻。他手寫的《歷代名家書法經驗談輯要釋義》和《二王法書管窺》於六十年代影印出版,是他的心血結晶的一部分,使我們讀了既領會前人論書的精妙,也欣賞到他的優美書法。他在前人的書法理論中,去蕪存菁,加以汰選,同時又深入淺出,加以闡說。結合著他自己數十年的經驗,推陳出新,實事求是地提出獨創的見解,學書應當遵循的法則,金針度人,難能可貴。
   記得中國佛教協會副會長、詩人趙朴初於六十年代寫過一首《菩薩蠻》,對沈老的書法和論書著述推崇備至。詞的小序說:“觀尹默先生作字,並讀所著《歷代名家書法經驗談輯要釋義》,微有所會,賦此求教。”詞的正文寫道:
   先生事理能無礙。力扛九鼎饒姿態。章草寫毛詩,橫天筆一枝。 驪珠辛苦得,不惜傾腔說;行止本同時,凡禽未許如。
   對於書法藝術,沈老並不抱殘守缺,見解跟著時代前進。他認爲要學習前人的法度,又要創造自己的風格,尤其要有時代的精神。書法藝術首先要讓人民大衆喜聞樂見,並要使他們掌握。在形體上要求端莊、大方、生動、健康的美,而不能追求怪異。書法藝術不僅可用於寫革命的詩詞,優秀的對聯和詩文,還應儘量發揮到實用文字方面,牌匾、標語、公告可寫,甚至仿單、說明也可寫,和群衆結合,爲群衆服務。這種強調書法藝術的實用性和適應面的進步見解,和那些關在書齋中脫離群衆,自鳴清高的書法家的復古保守的見解,是不可同日而語的。
   他的遺著《書法論叢》於一九七八年三月出版,印製了八萬冊,大受歡迎。一九七九年十一月再版,版權頁上注明印至十四萬冊。這部包括了沈老書論的重要著作,得到如此廣泛的流傳,嘉惠書林,是令書法愛好者十分興奮的,但正如爲此書作序的郭紹虞教授說的:“所引爲遺憾者,先生對於蘇、黃、米、董的書論,亦很有心得,頗多闡發,但未及成書而先生已溘然長逝,這是最令人痛心的。”
  
   一九八零年春於澳門
   (原載一九八零年十二月《隨筆》第十三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