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幹校六記》怨而不怒


   楊絳的《幹校六記》是傳記體文學,共分六章:“下放記別”、“鑿井記勞”、“學圃記閑”、“小趨記情”、“冒險記幸”、“誤傳記妄”。她以瀟灑自如的才筆,幽默而又平和地記述在幹校中的感受,言近旨遠,娓娓動人。錢鍾書爲本書作的“小引”,說她“‘記勞’,‘記閑’,記這,記那,都不過是這個大背景的小點綴,大故事的小穿插。”
   勞動本來是好事情,可是用勞動去折磨知識份子,卻是十年動亂中的“創造”。對於一大群如古典文學研究家俞平伯等年逾七旬的老學者在下放到幹校勞動的時候,“還像學齡兒童那樣排著隊伍”,作者在“歡送”的行列裏“看著心中不忍,抽身先退;一路回去,發現許多人缺乏歡送的熱情,也紛紛回去上班。大家臉上都漠無表情。”
   作者通過對紮行李箱、搬鐵書架、大書櫥和卡片櫃的描寫,怨而不怒地說:“可惜能用粗繩子纏捆保護的,只不過是木箱鐵箱等粗重行李;這些木箱、鐵箱,確也不如血肉之軀經得起折磨。”人不如物,這是對糟蹋人才的切中要害的控訴!
   在《幹校六記》中,楊絳對她與錢鍾書的老夫老妻間的恩愛,有很多細微的描寫,但格調清高,不落俗套,是學人夫妻生活的一個深切入微的反映。
   錢鍾書臨近六十虛歲生辰的前幾天,就要作爲“先遣隊員”奔赴幹校。楊絳與他到小吃店吃一個只有雞皮雞骨的名不副實的“沙鍋雞塊”,給他捆行李,縫氈套,還補了一條“坐處像個佈滿經緯線的地球儀,而且厚如龜殼”的褲子。古詩所謂“臨行密密縫”,現在楊絳縫的是錢鍾書很欣賞,說“穿上好比隨身帶著個座兒,隨處都可以坐下”的褲子。
   這對老夫老妻在幹校分屬兩個地方,相隔一個小時的路程,經常只能魚雁相通,十天才得一次探親。可是他們還是常常背地裏相會。楊絳在“冒險記幸”中,文情並茂地記述了她在大雨泥濘中偷往錢鍾書的宿舍去,在大雪紛飛後到錢鍾書處吃年夜飯,這兩次歸途天氣惡劣,崎嶇難行,恰恰從側面襯托了他們雖然一大把年紀仍兩情繾綣。
   如此辛酸險阻,在楊絳的筆下是如話家常的平淡,可是在我們讀者心中,卻引發出無比感慨。
   楊絳的《幹校六記》寫得怨而不怒,對於祖國在那個文化浩劫的年代的創傷,描述平和,點到即止,不乏樂觀的引人向上的力量。
   談到解放前夕,許多人惶惶然往國外跑,她和錢鍾書“爲什麽有好幾條路都不肯走呢?思想進步嗎?覺悟高嗎?默存(引案,錢鍾書字默存)常引柳永的詞:‘衣帶漸寬終不悔,爲伊消得人憔悴。’我們只是捨不得祖國,撇不下‘伊’——也就是‘咱們’或‘我們’。”就是這種對祖國刻骨的愛情,要爲祖國的繁榮富強貢獻力量的熱情,使他們捨棄了國外的優薪高位,堅持下來。
   楊絳自我解剖地說,在幹校的時候,“只希望默存回京和阿圓(引案,他們的女兒,以後和女婿都在浩劫中被迫自殺了)相聚,且求獨善我家,不問其他。解放以來,經過九蒸九焙的改造,我只怕自己反不如當初了。”
   這段話很沈痛,但事實不然,待到四凶倒臺,天朗氣清之後,楊絳和錢鍾書都出國作文化交流活動,他們也不戀棧外國的物質生活,推卻了許多邀請,仍然在北京幹學術研究。這是優秀知識份子的寶貴。
   一個優秀的知識份子,他的理想是在文化科學領域中通過自己的創造性的勞動,爲祖國的繁榮富強作出貢獻,而不僅僅在於汽車、冰箱、電視機等等的物質享受。當然,從事精神勞動,需要有一定的物質基礎,如果整天要去輪購煤球、蔬菜,連買一件肥皂也要他去排隊,剝奪了許多有用的時間,那種損失未免太大了。
   許多學人、科學家曾經放棄了海外的舒適生活,奔赴祖國,體現的就是這顆愛國心。可是,無可諱言,過去相當長的一段時期,政治運動的無完無了,對他們的時間,對他們的心靈,都留下了傷害的烙印。
   對於學者的生活理想,楊絳在《幹校六記》中有過一段深刻的描寫。錢鍾書路過菜園,她指著窩棚說:“給咱們這樣一個棚,咱們就住下,行嗎?”錢鍾書認真想了一下說:“沒有書。”
   楊絳寫道:“真的,什麽物質享受,全都罷得;沒有書卻不好過日子。他箱子裏只有字典、筆記本、碑帖等。”但是,錢鍾書對於祖國的愛並沒有變,對於當初留下來不走,他說:“時光倒流,我還是照老樣。”
  
   (原載一九八二年三月一日至四日《澳門日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