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顆文壇巨星的殞落
——悼葉聖陶與沈從文二老
踏入一九八八年,從二月十六日到五月十日,不到三個月的時間,我國文壇即接連殞落了兩顆巨星,葉聖陶、沈從文兩位老作家相繼離開了我們,這是中國文壇的重大損失。
葉老是我國“五四”新文學運動以來的老一輩作家,向以撰寫短篇小說著稱。一九二一年元旦,葉老即和茅盾、鄭振鐸等人發起組織了文學研究會,提出文學“爲人生”的主張,並身體力行地在自己的創作中實踐。
記得剛進中學的時候,令我著迷的是他與夏丐尊合寫的《文心》。用故事形式介紹寫作方法,對於十多歲的大孩子,是多麽生動易懂的手段。接連讀到他的《未厭居習作》以及《古代英雄的石像》、《春聯兒》等作品,對於他“冷靜地諦視人生,客觀的、寫實的描寫”(茅盾語)以及樸素嚴謹的寫作作風,都留下不可磨滅的印象。
很慚愧,對於被認爲是三十年代兩部“扛鼎”之作的長篇小說之一——葉老的《倪煥之》,我並沒有很好的閱讀;反而對另一部——後出兩年,茅盾反映上海灘的《子夜》,我卻看得比今天年輕人讀瓊瑤、白先勇的小說還帶勁。
解放以後,葉老擔任了文教方面的重要職務,但還寫出了感情含蓄,時迸火花的《小記十篇》、《日記三抄》等散文集。一九一一年中學畢業,他長期當過中、小學語文教師和大學教授,又主編過語文課本,編過《中學生》雜誌,編過以青年學子爲物件的《精讀指導舉隅》、《略讀指導舉隅》,文字的錘煉,是十分注意的,給我們以豐富的滋養。一九八六年盛夏,我得到一個很好的機會,七八天來住在大連棒錘島,每天晚上聽著濤聲,靜靜地在房間裏讀著帶來和買來的書。其中《葉聖陶序跋集》就是白天在大連市新華書店塵封的書架中尋來的,裏面閃爍著葉老對文學藝術廣闊領域的真知灼見,不能不令我將限制自己的鬧鐘一再撥晚才休息(因爲需要黎明即起,早上有節目)。
老一輩的写作領域中探索之寬,往往令我們無限佩服。葉老寫的小說、散文、童話、舊體詩詞、文學評論、語文教學論文……成就是巨大的,但他寫的序跋,內容範圍之廣,亦令人讚歎不已。年前逝世的我國著名文學批評史研究家郭紹虞教授,於一九一九年編著過一本《中國體育史》,寫序的就是葉老。上述的序跋集中,爲顧頡剛的戚屬寫的《〈藝蘭要訣〉跋》,寫文史研究家王伯祥的《書巢記》,都是短小精悍、情文並茂、充分體現學問淵博的美文。葉老的字,寫得清朗秀健,還能刻印章,序跋集中的《自題〈印存〉》和《〈直閑吟圖〉題記》,都提到二十多歲時與王伯祥同任教員,同住宿舍,聯床共燈,爲王伯祥刻印章的難忘往事。
在《〈未厭居習作〉自序》中,他說:“我常常想,有志繪畫的人無論愛好什麽派頭,或者預備開創什麽派頭,他總得從木炭習作入手。有志文藝的人也一樣,自由自在寫他的經驗和意想,就是他的木炭習作。”這給我們指出了有志于文學者的一條切實的門徑——從練習寫散文和速寫入手。
葉老的文學活動開始得很早,如果以一九一四年用文言文寫短篇小說算起,直到逝世前,寫作的“工齡”達七十多年。我很同意評論家、散文家吳泰昌對他的評價:“從成果來看,散文是他數量最多,使用最久,也最自如的體裁。”泰昌兄在他的新著散文集《有星和無星的夜》中,有一篇《海棠樹下的約會——記葉聖陶先生》,其中談到葉老八十歲那年,與四位少小在家鄉熟悉的好友:俞平伯、顧頡剛、王伯祥、章元善約定,每年四月十九日都到葉老家中,觀賞院子東北角上一棵海棠老樹盛開的花朵。手邊恰好有一幀俞老贈我的照片,這是一九八一年賞花後,葉、俞、章三老在葉寓談天的合影,熙熙融融,一室皆春。當年賞花的五老,目前僅餘俞、章二老健在,思之不勝惆悵。
沈從文老逝世之後,不記得在哪里讀過一篇悼念短文,說對於這位巨人的成就,人們也許在文學上知道得較多,而於歷史文物考古方面知道得較少,竊以爲這是個不很準確的表述。
由於歷史的轉折,自一九五八年後,中國大陸有二十多年沒有出版過沈老的文學作品,青年一代也許只能在圖書館中才能找到他的書。十年“文革”劫難之後,也許不少圖書館也沒有收藏他的文學作品了。三十多年間,只有海外,還有不少人不斷在讀他的詩情畫意的散文和小說。在美國有不少學者研究他的文學作品,並且有十人以上因此得到了博士學位,三十多人獲得碩士學位。歐洲、澳洲的一些大學開設了沈從文及其作品的課程。幸好八十年代以來,大陸和海外陸續出版了他的文學作品,《從文散文選》、《從文小說選》以及十二卷本的《沈從文文集》先後出版了。在許多青年文學愛好者眼中,沈從文像“出土文物”般出現了,開始重新認識他的文學成就。《沈從文文集》二十卷中,第一至八卷都是小說,包括人所熟悉、曾經改編爲電影的《邊城》;第九卷是散文,包括如詩似畫的《湘行散記》和《湘西》;第十卷是散文和舊詩《新晴集》;第十一、十二卷都是文論,總數是三百二十八萬四千字,僅是沈老一生辛勤的文學耕耘的大部分成果。
至於沈老全力投身研究考古、歷史、文物,不再創作文學作品,卻是自一九四九年以後始。他在《從文散文選》的《題記》中說:“社會起了巨大變化,對於文學提出了新的要求,因此我脫離了原有專業(筆者按,是指文學創作),脫離了學校(筆者按,原在北京大學任教授),轉入歷史博物館工作。”十年浩劫中,沈老也逃避不了當時專家知識份子的遭遇,被下放到湖北鹹寧幹校“勞動”去,直到一九七八年,才被調到社會科學院歷史研究所,專門設立了“古代服飾研究室”,配了助手,讓他主持工作。三十多年間,沈老的文學才華被埋沒了,但他是位勤懇的知識份子,正如他自己說的“向社會學習的熱情和對國家的熱愛,保住了我一片永不消失的幻念和童心。”結果完成了《中國絲綢圖案》、《唐宋銅鏡》、《明錦》、《龍鳳藝術》、《中國古代服飾研究》等具有創見,注重實物資料的比證分析的學術著作來。
沈從文坎坷的遭遇和精力的轉向,在文學領域中少了具有巨大分量的作品,但卻令中國傳統文物、民俗藝術的研究,産生了輝煌的論著。我們在遺憾之餘,也得到寶貴的啓示,知識份子的一片丹心和忘我勞動,是一股磨折不斷的力量。沈老身處幹校時:“一年數遷,迄無定處,天寒地凍,雨雪連途。又聞不久即將轉移,心臟已不甚得力,親故遠離,相見無由。生活雖特受‘優待’,營營宵征,一時間仍不免稍有飄零感。”但他還是爭取各種可能的條件,去繼續進行考古文物的研究。離開幹校,回到北京,在只有一百多英尺的斗室中,擺滿了資料、圖片、卷宗,既沒有助手,物質生活又極差,卻仍獨自孜孜不倦地工作。他說:“是做事情的,條件再不好也只管做。不做事的,條件再好,照例也是養尊處優,一點不做。”這種勤奮雄強的精神,是多麽令懦者立、懶者愧、尸位素餐者羞啊!
讀沈老的舊詩不多,但他寫的《京門雜詠·七二年冬過北海後門感事》:
依依宮牆柳,默默識廢興。不語明得失,搖落感秋深。日月轉雙丸,倏忽萬千巡。盈虧尋常事,驚飆徒自驚。
我以爲寫得怨而不怒,寄託遙深,毫不頹唐地透出一股達觀而頑強的精神。對照他上述的話,對照他毫不計較而甘當一個博物館的講解員的行動,可以想見其爲中國文學、文化奮身不顧的高尚情操。
沈老沒有在正規的中學、大學念過書,填寫什麽學歷的話,只是“小學”,但他在一九二九年二十六歲的時候,即登上大學講壇講授寫作。以後歷任武漢大學、青島大學、西南聯大和北京大學的教職。首先請他到上海的中國公學教國文的是胡適。儘管由於徐志摩的力薦,但正如梁實秋說的,“沒有正常的適當的學歷的青年而能被人賞識於牝牡驪黃之外,是很不容易的。”其中既包含了他具備了必要的學養,又要有人打破那些排資論輩、講究學位的框框,才能讓他脫穎而出。
說起梁實秋,這位去年在臺灣逝世的學者和作家,曾經寫過一篇《憶沈從文》,說沈老在中國公學的一段時間,最大的收穫大概是他的婚姻問題的解決。沈老沈默寡言,長於文字,對當時英語系的一位聰明端莊而用功的女生張兆和一見鍾情,發動了強大的“情書攻勢”,張兆和被糾纏不過,拿著一大包情書去見校長胡適,請他制止事態的發展。不料胡適聽完陳述之後,竟溫和誠懇地勸說張兆和“嫁給他”。這一作伐,賢慧多才的張兆和成了沈夫人,伴隨了風風雨雨的數十年,患難廝守,愛情彌篤,直至今年五月十日才用鮮花和音樂送走了她的老師和老伴。
(原載一九八八年六月三日至五日《澳門日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