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木蕻良情牽港澳


   正如我國許多前輩作家一樣,二十一歲寫出了光耀文壇的長篇小說《科爾沁旗草原》,八十年代又以撰寫《曹雪芹》而震鑠文林的端木蕻良,學養深厚,知識廣博。他文學創作之外,還畫得一手好畫,寫得一手好字,賦詩填詞,莫不典雅華瞻,才情橫溢。
   從八十年代開始,端木老常常興之所至,在通訊中給我手繪賀年片。這些小品,畫在宣紙箋上,精致極了,有時是白菜一棵,有時是紅梅一枝,有時是熊貓一隻,雖是寥寥數筆,但簡括疏淡,生意盎然,在不經意中透發著的書卷氣韻,是那些斤斤斧鑿、僅求形似的畫匠們所不能望其項背的。
   對於繪畫,端木作的並不是外行的“墨戲”。讀過他的作品的人,會知道他小時喜歡畫些中國畫和版畫,搞過剪紙、剪影等,在天津南開中學讀書時,還參加過學校的“美術學會”,練過一陣子素描,著著實實是下過功夫的。
   一九四一年,他在香港主編《時代文學》月刊,不但自己設計裝幀,還畫過魯迅、高爾基、蕭伯納、托爾斯泰、茅盾、左拉、果戈裏、別林斯基、恩格斯、歌德、海涅、普希金、華盛頓·歐文、馬克·吐溫、契訶夫、蕭洛霍夫等世界作家的頭像。蕭紅寫《小城三月》時,他又作了小說插圖。
   對於書法,端木的毛筆字,寫得頓挫分明,挺勁瘦硬,骨力洞達,遠離甜熟,與他服膺的書法美學相一致。他是主張“唐詩晉字漢文章”的,對於王羲之和魏晉南北朝書法,汲取尤深。
   但是不論是對繪畫還是書法,端木都和歷來傳統的道德規範一樣,要求“文如其人”。他寫過談關山月的藝術,談賴少其的“求索”,談傅青主的書法美學等文章,都強調談藝術要先重視人格。假如人格不高,字格、畫格也不會高。他反復以顔真卿、柳公權、趙孟和董其昌作例,去闡述傅青主的“作字先作人,人奇字自古”的道理。
   讀端木的文學作品,你會感到一股剛烈的氣息,但筆觸卻很細膩。已經出版的兩冊長篇歷史小說《曹雪芹》,于此尤見突出。當你跟他接觸的時候,同樣你會有這個強烈的感覺。他高大但很荏弱,他熱情卻很質樸,說話隨和,斯斯文文,但乾淨利落,毫不含糊。一九八三年我到虎坊橋謁候時,他抱著一頭標致的小白貓,恬靜地坐在椅子上跟我娓娓清談起澳門來。
   端木兩次住過香港,這是許多熟悉中國新文學史的人都知道的。一次是抗戰期間,跟蕭紅一起住在香港,他主編頗有影響的《時代文學》,在九龍樂道八號完成了著名的紀實文學《科爾沁史》;另一次是一九四八年十一月,他與方成、楊晦、臧克家、樓適夷、黃永玉等著名文化人,爲逃避國民黨通緝再到香港,住在九龍的“狗爬徑”(今改名爲九華徑)一簇村舍中。
   澳門是他在太平洋戰爭後,一九四二年初離開香港,間關轉入內地,繼續從事進步文學工作的一個中途站。他住在畫家黃新波夫婦家裏,看過藝聯劇團演出的話劇,並由新波陪同遊覽了大三巴牌坊。對於這個富有歷史和藝術價值的精美建築,留下深刻的印象。
   澳門另一個令端木夢回情牽的地方,便是普濟禪院——觀音堂。他在那裏跟嶺南派大師高劍父、了如和尚暢談畫理禪機,十分投契。直到八十年代,在北京獲悉香港舉行高劍父作品展覽,還動了感情,給我來信談起此事。一九八六年十二月,拙作《澳門古今》出版,寄奉他一冊請求指正,他隨即於次年元月寫了兩首熱情洋溢的律詩來:
   一卷清歌出澳門,重溫樹熱吊離魂。晚霞流碧餘香榭,落日環灣剩漁村。握手相知高劍父,低眉合禮妙言台。新波舊雨聯床語,證此丹青故國魂。(太平洋戰火劫餘,遊絲一縷,依澳門黃新波賢伉儷處暫息,得高劍父畫伯、釋了如,困頓立消,精神轉爽。追懷往事,如在目前。)
   稽古說今話澳門,勾沈探佚曆晨昏。天妃香繞五州岸,媽閣靈飄渤海幡。汲盡百年榮枯井,收拾一代斷殘垣。縱此高樓消風雨,南海衣冠沐朝暾。(澳門以媽閣名世,天妃之德,遠被渤海。鵬翥先生著《澳門古今》,誠盛事也。南天索句,詩以報之。)
   從詩中可以看出端木對於澳門的深情。對於了如和尚,予生也晚,不大清楚,最初在端木的信中和口中獲知,還以爲時光流駛,記憶淡轉,他將慧因和尚的名字記錯了。後來請教普濟禪院現任住持釋機修,他是慧因和尚的嫡傳大弟子,才知道端木並無混淆,了如和尚是另有其人,當時在渡船街主持一家佛堂,相當活躍,與文化人和慧因和尚都有來往,戰後已經離澳返回內地了,由此可見,端木對於四十多年前的往事,還是記憶猶深,友情彌篤。
   一九八七年七月,他已經搬到西壩河的新居去了。這是一個座落在市區與郊區之間的新建築群。我好不容易憑著出租汽車司機的耐性,沿著三環路走走停停,“路在口邊”地問到了目的地。見面的時候,端木老精神很好,鍾耀群大姐四年前的腳傷也早已痊愈了。他倆高興地告訴我,明年會到香港去,約定我屆時過海去相聚。
   不料,好事多磨,一九八八、一九八九兩年,他倆還沒有動身。直到今年一月,才獲悉端木接受了香港中華文化促進中心的邀請,將與夫人鍾耀群聯袂南來,重遊舊地,去找蕭紅另一半骨灰埋葬的地方。可是去年十一月,因爲肺部感染,雖然診斷爲非典型性肺炎,住了一個多月醫院,香港之行的計劃不能不受到阻礙。他來信給我表示:“本來我們不久即可會面,也成泡影,不勝遺憾!”但願七十八歲的老作家這個心願能夠儘快得償。當他重遊爐峰之後,還來再訪濠江。
  
   (原載一九九零年十月《澳門筆彙》第二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