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思女士與豐子愷
一
收到小思女士的《承教小記》,看那裝幀設計的風格,知道是出自許禮平兄的創作。
淺磚灰色的布紋紙作封面,印上了書法篆刻家馮康侯的隸書題簽,鈐上朱紅的小璽,封底也壓了個“明川”小印,那是出版社的名稱。扉頁也由康翁題寫,卻是四個篆書。
小思用另一個筆名——明川編的《緣緣堂集外遺文》,也是許禮平裝幀設計,米黃色封面,還加上護頁,由豐子愷的女兒一呤題簽,字寫得幾可與豐老的亂真,不過細看之下,多了點秀美,少了點厚拙。扉頁是馮老精心寫的篆書。最有味道的是封面上印上了豐老的焚香讀書圖。
禮平設計的裝幀,流露著典雅古樸的氣息,可能不對愛好新奇,追求搶眼者的胃口;不過,對於配合著著作內容的淳和含蓄,富有韻味,我是投他一票的。特別是他愛用象牙色,而不用太光白紙去印書,真是對愛書者讀書人目力的一大照顧,固不只是看來舒服而不刺眼而已。
二
小思的散文有女性的清麗,即使心潮遙接古代,馳騁於史實之間,也不失溫婉,不感沾滯,娓娓動人,自有華采。
《承教小記》收入她的六十六題作品,有的是記敍師友交誼,有的抒寫心靈感受,有的是錄下生動情思,有的是印刻雪泥鴻爪,貫串其間的是作者溫厚正直的靈魂,在作品中令人感到平靜如鏡的海面上,深處卻衝擊著起伏的波瀾。
燈下翻閱這本散文集,我並不順序而讀,首先讀了她寫有關豐子愷老的幾篇,因爲她是豐老作品的研究家,在豐老困難寂寞的晚年,千方百計尋得日本畫家竹久夢二的畫集《出帆》,也千方百計地給豐老寄去,讓一位老人享受著友情的溫馨和藝術的愉悅。
寫與豐老有關的幾篇,都凝聚了作者的感情。《石門灣的水依舊流著》,散文詩一樣的筆觸,挑起萬千讀者共鳴的心弦;還有那兩篇寫豐老的一位元元學電氣工程的學生給老師編寫年表,給作者講述豐老爲人的作品,我以爲都是情文並茂的佳作。
三
小思在大學講授中國文學,對於新文學史致力尤深。年前讀她以明川筆名編集的《緣緣堂集外遺文》,感到凡是豐子愷作品的知音都得感謝她的熱心。
提起豐子愷,許多人都知道他是著名的漫畫家,其實他是文學藝術領域的多面手,音樂、書法、繪畫,都是內行,還編寫藝術理論,翻譯文藝作品,尤其是散文創作,正如老作家王西彥指出的,“每含有使讀者獲得啓示的哲理,于平易中寓深意,在沖淡中現真情”,應該是“五四”以來散文中的一份重要遺産。
他的散文作品,解放前出版過多種,解放後則只有一九五七年出版過《緣緣堂隨筆》,直到一九八一年才出版了《豐子愷散文選集》。中間隔了二十多年,內地許多年輕讀者對豐老的散文都感到陌生。
小思不僅是有心人,而且是豐老作品的研究專家,在日本京都國際性研討會上作過關於豐老的專題報告。她於一九七零年許下了三個心原:第一是爲豐老寫評傳;第二是爲豐老的漫畫逐一寫一段解釋;第三是搜集、整理豐老的漫畫和散文,編成全集。
《緣緣堂集外遺文》出版於一九七九年,是她的心願的一部分。這一部分的貢獻是給我們展示了豐老比較廣闊的精神世界,包括對文學、音樂、藝術的深切感受和經驗,是愛好豐老作品的讀者和研究者不能忽略的一本好書。
四
讀豐子愷的畫,讀豐子愷的散文,都會爲他的率真和幽默所感染。平淡的生活現象,一經他的發掘,就賦予深刻的歡笑。
他畫《瞻瞻底車——腳踏車》,畫面上顯然是以他的孩子——豐華瞻作模特兒的,兩手分執大葵扇放在胯下當腳踏車,天真爛漫,讓我們分享到童稚的歡樂。這是我們常常可以看到的兒童嬉戲,一經畫家提煉,就散發出生活的色彩和藝術的魅力。一九二四年筆下的模特兒,到一九八零年,已是《豐子愷散文選集》的編者了。
豐子愷的筆下,不管是畫,是文,許多主角都是兒童。解放後,豐老畫了不少紅領巾。那幅《清平樂——兒童節即景》,頗能反映他老小同歡的心情。這幅寫於一九六一年的畫,畫了一群紅領巾圍坐茶會過兒童節,拉了長須飄髯的老公公前來參加,歡聲溢出畫面。豐老題詞在畫上道:“良朋鹹集,歡度兒童節,天氣清和人快活,個個興高采烈。唱歌拍手聲中,餅乾糖果香濃,邀請公公列席,祝他返老還童。”題款後鈐了一個閒章“緣緣堂主人酒後作”,可見畫家遄飛的逸興。
五
豐子愷的漫畫,筆法簡煉,寓意深長,小中見大,弦外有音。手上有一本由上海人民美術出版社出版於一九六三年的《豐子愷畫集》,精選了他解放前的作品四十五幅和解放後的三十二幅,前者單色,後者彩印,都爲一集,基本上可以看出他的創作道路和風格的發展。這一本畫集早已絕版,最近內地重新出版了一本《豐子愷漫畫》,只是單色,不免單調。豐老晚年的畫,吸收了國畫和套色木刻的特點,沒有彩印是看不出好處來的。
豐老畫過不少魯迅小說的插畫。他不拘泥於原著,而是用他的筆墨寫他的感受,與其說是插畫,毋寧作爲獨立的美術作品來看更適當。寒齋收集到的僅有《漫畫阿Q正傳》、《社戲》、《白光》、《故鄉》、《明天》、《藥》、《風波》、《祥林嫂》、《孔乙己》等幾種。
豐老的魯迅小說,跟丁聰、程十發、范曾等諸家都不同,別具一格。他畫《阿Q正傳》,前後三次,一九三七年春在杭州畫的後來毀於上海戰火。一九三八年春在武漢畫的只刊了兩幅,其餘爲洪喬所誤,不知所蹤;我們現在看到的是他在一九三九年春畫于桂林的,因此他說“可見炮火只能毀吾之稿,不能奪吾之志。只要有志,失者必可複得,亡者必可復興。此事雖小,可以喻大。”
六
豐子愷於一九二二年到日本去,學的是油畫。因爲帶的學費有限,不能進五年制的美術學校,只能在東京上午進“獨立音樂研究所”學音樂,下午進名畫家藤島武二辦的“端川洋畫會”學油畫,晚上則讀幾種外文。他對英文本有根底,學法文是爲學繪畫,學德文是爲學音樂,學俄文是爲了喜歡讀蘇聯的古典文學作品。
儘管後來豐老並不以油畫名,而以TK的漫畫瘋魔一代,但他在日本兩年苦學之後回國,還沒有決定當音樂家或美術家之際,在船上譯出了屠格涅夫的小說《初戀》,卻成了他文藝事業中的處女作。這部作品送到商務印書館,被認爲是“誨淫”之作退了回來,後來才在開明書店初版。我手邊有這一冊,是剛上高中時節省了多天的早餐錢買來的。它跟巴金譯的《散文詩》,都是打開我認識屠格涅夫的兩扇窗。
緣緣堂隨筆這類風格的散文,豐老解放後很少寫了。在日月樓中,他畫了一些山水畫,寫了一些反映新時代生活的散文和畫,但以較大的精力,足足費了十年功夫翻譯了日本一百多萬字的長篇小說《源氏物語》。
(原載一九八三年八月六日至十一日《澳門日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