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愛情·速食文化
——《錯愛》代序
愛情有文學的永恒主題之稱。周桐的小說,大多環繞著兩性間的愛情軸心來開展它的情節。據當代著名文藝理論家錢谷融教授的解釋:“文學之所以會與愛情結了不解之緣,乃是因爲人生與愛情結了不解之緣的緣故。”“文學既然是人學,一切與人有關的事物就都是文學的描寫物件,怎麽能夠把與人的一生有著十分密切而重大的關係的愛情,偏偏排斥在描寫的範圍之外呢?”(《〈文學中的愛情問題〉序》)
周桐寫過兩性愛情的小說不下七八部,在報章上發表時,吸引了大量讀者,尤其是女性讀者。她是一位女作家,以特有的女性敏感,將微妙的兩性愛情的心理,錯綜複雜地表現出來。許多時奇峰突出,許多時驚世駭俗,令讀者常有文藝心理學中談到的陌生化效應;保持期待的張力,不知不覺地隨著小說主人公的命運和遭折懸念、哀痛、歎息,承受著感情的狂風暴雨的襲擊,其中不乏甜蜜和歡樂,最後總是令讀者感受到樂觀的希望。結局自然不一定是傳統式的大團圓,但作者常常惦記著文學的社會功能,“希望我的小說能娛樂讀者;倘讀者在娛樂之餘,能感受到作者一點掙紮向上的意念,便是我最大的欣慰。”(周桐《我的小說創作歷程》)因此,她的作品無論情節多麽變幻詭異,主題總是貫串著樂觀和希望。
愛情,有人把它比喻爲甜酒,有人把它比喻爲苦酒,這是因每個人的遭遇不同而産生大相徑庭的感覺。其實生活中的愛情,在大多數人而言,不大可能只有一種味覺,像答選擇題那樣不是說“甜”就是說“苦”,也許是苦中有甜,甜中有苦;即使是甜,濃淡也因時間不同而有所差異。小說家掌握文學手法去剖析人,剖析人的世界,自然不能簡單地非此即彼地去表現。周桐筆下的愛情,多姿多彩,有浪漫豪放的,有苦澀悲酸的,有人把她寫過的人物去對號入座,說哪些是她生活中的親友,哪些是她的親身經歷,這不免是神經過敏之言。她說過自己的創作經驗:“對人進行觀察與分析,將其分成若干類型,留在自己的記憶系統中,到寫的時候,又將這些類型抽出來篩選與配搭。”(見上述一文)她還注意借鑒名著,並重視資料搜集功夫,在表現方法上多方嘗試,不斷開拓,因此不會令人有陳陳相因,落入窠臼的感覺。
談到愛情,人們往往想起了莎士比亞的《羅密歐與朱麗葉》,也會想起我國傳統的《西廂記》或是《梁山伯與祝英台》。這些纏綿悱惻的千古不朽的愛情,當然是反抗封建,賺人熱淚的故事。可是,周桐的《錯愛》,卻交織著主人公婚後的一夕風流,多角不正常的單戀、拒愛與嫉妒、誤會,因一連串“情理之中,意料之外”的故事發展,給我們塑造了幾個有血有肉有性格的人物:李懷民、尤琴、尤鈴、小裏蒙……記得小說在報章上連載的時候,讀者曾經爲被病魔和誤會磨折的尤琴淒動心脾,爲浪漫不羈而不惜破壞姊姊幸福的家庭去強求達到卑鄙自私的欲望的尤鈴咬牙切齒,對於那位婚後曾經有過糊塗的風流賬而後來保持清醒頭腦的李懷民既愛且恨。可見,小說通過作者細膩多層次的刻畫,人物形象相當飽滿生動,取得預期的藝術效果。
在嚴肅文學逐漸在工業社會的緊張生活節奏中減少讀者,而現實充滿了即食文化、大衆文化,娛樂文化的包圍中,怎樣爭取讀者在娛樂之中接受文學性強的作品,接受具有社會功能的作品,是許多敢於面對現實的作家所不能不考慮的問題。它決非簡單地唱高調,簡單地否定讀者的選擇所可達到的目的。具有圓熟的文學手段和使命感的作品要去爭取讀者從庸俗的“作品”中轉過來,應該是可喜的努力。法國著名的學者羅貝爾·埃斯卡皮在他的《文學社會學》中分析,閱讀“消遣性”書籍的現象在三十至四十歲的年輕婦女身上更爲普遍。對於消遣性的讀物,女讀者的行爲似乎比男讀者要一致;無論是文化階層圈子,還是大衆圈子,女作家總在最受歡迎之列。看來這種情況不只歐美爲然,港澳臺以致大陸何嘗沒有如此現象?這不知道可否作爲周桐的小說之所以擁有大量女讀者的原因?
《錯愛》情節的發展和人物的遭遇,是相當感人的,儘管有過愛情的失足、一連串的誤會和妻子的不幸病情,李懷民對尤琴還是一往情深的。他對於婚後錯誤鑄成的結晶——小裏蒙,也是充滿愛心的。尤琴的久經疾病折騰,複經愛情的誤會,幾乎被人設陷阱走上自毀的道路,終於水落石出,接受了小裏蒙,捐出了上一代留下的龐大遺産,不願爲此産生誤會而影響夫妻的愛,都是令人蕩氣回腸,深表同情的。無論是人物、情節和主題,這部作品都足以拍攝成時下的煽情電影或電視片集。不過,它最大的特點不在於爲煽情而煽情,故事推移合乎邏輯,始終有一根主線引導讀者自己尋求出積極奮發的答案,是難能可貴和饒有意義的巧思。
如果要說有所不足的是開頭的筆墨稍爲冗贅,結尾尤琴的思想轉變鋪敍得不夠而使讀者感到突然一些。那就是說,繁簡之間的剪裁,對作者而言,還值得考慮,該著力的地方不妨精雕細琢,該疏略的地方定要惜墨如金。報章上的連載小說,作者往往是隨寫隨刊,到結集出版時必須下狠心、下功夫大刀闊斧地有所增刪,尤其是刪削方面,作者稍爲姑息一下,就不易做到濃淡適中,詳略得當了。
周桐寫作的時間不短,從第一篇作品刊在香港《新晚報》算起,至今已達二十年。十九年前第一個雛形短篇小說在香港《學生時代》發表時,已經被編輯寫了一個短評,稱讚作者真情流露,情感充沛。文學的魅力真是偉大,一個寫作者迷上了她,不管怎樣捱窮吃苦,可能一生都跳不出她的掌心,一直爲她所俘虜。周桐也無例外,從“初戀”的鍾情起,以後一發不可收拾。除了散文、隨筆不算,在報上發表的連載和小說,就有《我的周記》、《八妹手記》、《半截美人》、《幻旅迷程》、《赤子情》(即本書《錯愛》)、《晚晴》、《狹路姻緣》、《逃妻》、《人生邊際》、《流星》、《綠羅衫》等,一部接著一部,技巧越來越成熟,人物越來越生動,語言也越來越豐富,尤其難得的是她對生活的洞察力十分細緻,很注意情節的安排和戲劇性的衝突,以構成懾人心魄的效果。
周桐的本職是報社英文電訊翻譯工作,接觸英文書刊機會很多,她以另一個筆名——沈實在《澳門日報》撰寫的《西窗小語》,迅速傳遞歐美科技、社會生活等各種最新的資訊,短小精悍,富有文采,是一個很受讀者歡迎的專欄。在寫作上,她是一個多面手。光有才能,沒有勤奮,也不可能使她創作出如此繁多的作品。特別是生活在港澳的女性執筆者,除了那些家境富裕的“閨秀作家”之外,大多在本職、創作之外,還要花相當多的時間去從事家務勞動,教育子女。出版《錯愛》之前,我建議她說:“作者這麽漂亮,有一雙善於說話的眼睛,明豔照人,應該在作品集上刊一張玉照。”她忙不疊推辭:“哪能這樣!我還要推著買魚肉菜的手推車進出市場!”知道她的家庭生活的朋友,還瞭解到她有一個特別需要花氣力照顧的孩子。我常對文友說,如果周桐少了這一個特別負擔(一個充滿愛心的母親是不會放下的),無論在翻譯、在創作,她的成就都會比今天取得的大得多。然而,她是一個樂觀派、銀鈴般的嘻嘻笑聲常常挂在嘴邊,令你想不到她有如許煩惱,如許負擔。勤奮加迅捷,不脫離生活,不把自己關在象牙之塔,令她擁有豐富的素材,令她給我們許多可誦可讀的作品。
在她的第一本小說集出版前,我本來準備代邀一位名小說家寫一篇較能恰當評價她的成就的序。怎料她一臉誠懇地央我說:“你是知道我怎樣的,還是你來吧!”想起當年見她與她談論寫作的時候,正是一頭秀髮、靈秀稚氣的少女,如今已是風華燦爛的成熟女性,瞧瞧鏡中自己斑白的雙鬢,忝在二十年來相互切磋的文友,又是七八年來朝夕共事的同事,只好勉爲其難,拉拉扯扯的講點人生、愛情、因緣和速食文化,介紹一下作者,權當代序,請作者、讀者恕我離題萬丈吧!
一九八八年八月初秋上弦之夜于跬步齋
(原載一九八八年十二月澳門星光出版社出版的《錯愛》)
注:本文原題爲《人生·愛情·即食文化》,後來錢谷融教授對“即食文化”一詞表示商榷,現將此詞從衆改爲“速食文化”,並向錢谷融教授婉轉指正致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