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遙望關山想舊姿
遙贈二首
一九六六年於遼西
一
香山楓葉可初紅?昨夜殷勤托雁鴻。
素照輕描傳倩影，彩雲遙遞接蒼穹。
天涯有幸成知己，地角應難達隱衷。
竊竊此心誰會解?東籬立久著涼風。
二
小燈燃亮複吹殘，萬縷柔絲繞筆端。
天幕深沈星漸匿，郊原寂寞月將闌。
不驚熱淚睛流瞎，願剖忠心血染丹。
我是天涯流浪客，倩誰憐取夜單寒?
注：友人家住京師，年華未足雙十。聽其父母美言，于餘心生愛慕。少女情懷，每多妙想，猶未相見，便遙寄芳函。於是，一段可歌可泣、有血有淚之人生初戀，便由此始。
喜獲香山紅葉
一九六六年於遼西
逕向天涯寄蕙音，未曾相見意深深。
姑娘摘下香山葉，一片丹紅似赤心。
遠 懷
一九六六年於湖南
采黍收棉冀地忙，秧苗漾綠入瀟湘。
雁隨金氣歸南國，人望秋雲想北方。
靄靄遠天朝霧白，依依曲水夕陽黃。
香山楓葉飄零日，亦否登高盡眼量?
嶽陽理髮愴懷
一九六六年於湖南
欲剃三千煩惱絲，塵寰何事惹相思?
無端幾滴傷時淚，嚇著持刀理髮師。
注：是年，十年浩劫已開始，山河動蕩。餘以飄泊無歸之身，驟然落入情網，處境複刻刻堪危，故頓生悲己憂時之感。
初見四首
一九六六年於湖南
一
燕地深深月，湘山淡淡星。
洞庭千里路，尋訪感娉婷。
二
湘水千河碧，楚山萬嶺紅。
相聯雙比翼，南北兩飛鴻。
三
車影天邊至，煙塵蔽目時。
低頭留淺吻，值以慰分離。
四
幻想三生遠，柔情萬縷長。
天涯方邂逅，惜別又牽腸。
注：是年秋，餘由遼西至嶽陽，複由嶽陽轉赴羊樓司采山花，友人父母亦在此。不期友人早來，餘甚喜。後友人告余，餘蜂抵日，友人曾登山翹首，於腳夫長長運蜂佇列中，忖測何人爲餘；又言彼來時曾先至洞庭湖畔，於養蜂者中詢餘行蹤也。
浣溪沙 遣興
一九六六年於湖南
塞雁征帆不自嗟，年年羈泊在天涯。飄流花海送春華。 浪客片心冰欲釋，佳人一點玉無瑕。只愁笛弄落梅花。
客中夜泊
一九六七年於四川
香草芳原吐嫩芽，幾番風雨客中賒。
青春點染遊寰內，綠鬢相隨到海涯。
萬裏山河誰作主?五湖煙水我爲家。
小舟春泊垂楊岸，斜月同傾一盞茶。
注：上年冬，與友人父母一道入川，於德陽採油菜花，後又采紫雲英與苕子。是年春初，友人自京來，二人得以重聚。
恨 別
一九六七年於四川
蜀國淒涼半夜風，孤燈冷枕想西東。
片心耿耿情何怯?萬裏迢迢志尚雄。
流浪客如雲自散，杜鵑花似血般紅。
明晨握手依依別，地角應難覓轉蓬。
注：是年仲春，與友人再度分手。在那時，每一次等閒的分手，都可能已是悲劇性的生離死別。
題 畫
一九六七年於四川
夜上丹崖舉步遲，可憐一步一凝思。
星星非複含情目，月月還如展笑眉。
注：閑中偶題友人所贈數款彩畫明信片。
春望二首
一九六七年於四川
一
煦風柔日暖融融，信步春蕪看小蜂。
花海香沈深莫測，玉人芳杳寂無蹤。
漫翻楓葉存詩意，閑掩桃箋想妙容。
安得身爲歸北雁?燕山重聚解眉峰。
二
孑孑佳吟趣不多，塢頭獨覽小天鵝。
白翎尚且分清水，紅掌依然漾碧波。
泡影片時心上滅，曇花一現眼前過。
飄零欲對何人訴?離亂辛酸哭亦歌。
注：昔常共步田間小溪之旁，聽花海蜂喧，看白鵝戲水，友人以小天鵝呼之。
蝶戀花 有寄
一九六七年於四川
卿是春花餘是蝶。蝶與春花，系上千千結。無蝶有花空豔絕，有花有蝶春無缺。
一夜驚風吹雨咽。黯黯天涯，粉褪香消歇。忍聽怾
鵜啼碧血，夢魂夜夜牽離別。
淒涼犯 送春
一九六七年於四川
東流逝水，匆匆伴、東皇禦輦辭退。一春淺草，何人惦念?尚留殘翠。鶯迷燕醉，盡分付花嬌柳媚。更愁聽、子規啼血，悽楚正無已。 何遜傷懷抱，送卻春歸，挽留無計。憑高縱目，獨登樓，豈無深寄?報國無門，便欹枕佳人玉臂。望人寰，水火處處，灑冷淚。
長亭怨慢
蜀中懷古
一九六七年於四川
月將上，旗亭趨晚。杜宇悲啼，料應魂斷。去問相如，著文君打點開店。有三蘇在，邀太白、傾千碗。更謁武侯祠，覓老杜，草堂芳苑。 弦管。喚薛濤偕飲，雨灑桃花箋染。嘉陵水碧，獨悵望、峨眉雲漫。欲相約，妙妓騷人，載詩酒、三朝相伴。便千里輕舟，辭白帝遊江漢。
注：連月憂國傷情，固結難解，聊賦壯詞，以振吾心也。
將行有感三首
一九六七年於四川
一
蜀國三春過，催行有小舟。雁隨春北上，花付水東流。
已送歸人遠，空餘浪客憂。瀟瀟今夜雨，點滴到心頭。
二
解頤憑底事，聊慰客中愁?病篤猶能挽，人歸未可留。
悲歡情若夢，圓缺月如秋。惜昔抛絲遠，而今不易收。
三
金霞誰贈我?花朵自芬芳。後海遊魚躍，香山舞蝶忙。
逾年思杳杳，永夜月茫茫。灑淚分離日，天涯各一方。
注：春末，蜀中紫雲英已盡。驅蜂北上，前往秦嶺采狼牙。行前憶起友人在往昔信中曾有“佇立黃昏，我遙向天邊，送你一抹美麗的金霞”與“花朵悄悄兒開著，卻沒有知音的蝶兒陪伴”之句。
秦嶺狼牙花地有感
一九六七年於陝西
秦嶺春殘霧欲迷，風雲突變啞雄雞。
幾回夢裏傷離亂，愁聽荒林杜宇啼。
秦嶺野人
一九六七年於陝西
赤身黔首態張惶，蹲伏村頭畏目光。
忽地長身忙起立，倏然卻是一姑娘。
眉縣采洋槐花
一九六七年於陝西
平崗籬落響繁砧，玉虎牽絲百丈深。
幾處洋槐花串白，密流如湧濕花心。
注：時余居於該處一高崗上，其井甚深，轆轤以粗繩下探，竟達四五十丈。
不遇
一九六七年於北京後海
幾曆長街訪是姬，東明巷口步遲遲。
故人已去幽庭寂，浪客空憑薄幕垂。
萬裏相尋難一見，終生聚合更何期?
秋深孤雁歸來日，應憶當年贈葉時。
注：是年七月初，自遼西赴京，訪故人不遇。
秋遇三首
一九六七年於北京後海
一
徑向幽園覓小梅，前清宅院獨徘徊。
一株嫋嫋當年柳，曾是姑娘手自栽。
二
半秋重訪謝娘家，嫩臉嬌紅醉晚霞。
隱約雪膚柔膩處，薄如蟬翼是輕紗。
三
綠葉紅花襯麗顔，麝香微度倚斜欄。
一雙彩蝶聯翩處，仙侶曾經上景山。
注：再度來訪，適值中秋，然是夜烏雲遮月，片風陣雨，二人持傘穿行小巷，到街市去買菜肉，雨中相傍，頗覺溫馨。其時聯袂共覽京華，組詩十首，複有新詩長句一首，多已散失。猶記新詩中有“綠綢帷幕垂挂在前窗/小房間裏充滿了燈光/新涼晚浴更覺吹彈可破/微棕的秀髮飄散著芬芳”等句。
蔔運算元 與友人遊北大
一九六七年於北京
久仰未名湖，上苑今才到。惜是寒冬雪下時，學子寥寥少。 恰見女園丁，寂寞來清道。卿說桃源可避秦，願把花兒掃。
注：是時學生四出鬧革命，故校園中冷冷清清。
青白江採油菜花
一九六七年於四川
香海無涯手互攜，村南村北盡繁枝。
可憐花粉金黃色，雪白高墳是蜜脾。
南鄉子 青白江險遭槍擊
一九六八年於四川
趁集返歸程，十字街頭武橫。一直趨前當不見，砰砰，幾聲真槍耳畔鳴。 五內甚狂驚，依舊趨前一直行。險在鬼門關外過，轟轟，身後猶聞實彈聲。
雨淋鈴 蜀中送別有感
一九六八年于青白江
春芳漸歇，折江堤柳，自此長別。百般無那凝佇，玉人去遠，蘭舟早發。蜀國燕京萬裏，念將成永訣。淅瀝瀝、春雨雖溫，不道男兒淚尤熱。 遙思故里春庭月。恨全虛、八度青春節。高堂上有萱草，難斷是、愁腸千結。赤縣春殘，怕聽杜鵑夜半啼血。何忍見、嘶喊聲中，潦亂雲迷日。
注：是年三月，友人所在之學校複課鬧革命。余護送友人乘車回京師。
自遣五首
一九六八年於四川
一
耿介胸懷衆不同，因而孤獨與貧窮。
夜闌夢醒勞思想，愁聽晨鍾破寂空。
二
此日空含淚滿盈，可憐我我複卿卿。
八年一覺飄流夢，贏得江湖浪蕩名。
三
月下花前意正濃，不期分袂隔音容。
此時此地同卿別，何月何年可再逢?
四
困頓當如沈三白，飄流不亞魯濱孫。
天涯今又行分手，且共強歡盡此樽。
五
浮生六記堪重讀，淡薄終身莫自哀。
卻待春花秋月夜，漫吟佳句遣清才。
臨江仙
有寄
一九六八年於四川
繡閣重簾似幕，畫樓淺月如眉。更闌人靜夜遲遲。幽蘭香入夢，柔發軟垂絲。 三月雲英未嫁，十年海客相思。雲英心事月難窺。雲英如未嫁，海客願相期。
浪淘沙
別後自勉
一九六八年於四川
原上草離離，日軟風疲。苔花似海柳如絲。驛站分離強執手，欲語何辭? 舊夢莫沈迷，路已臨岐。還須策馬向前馳。此去應知多坎坷，不盡艱危!
亂
中
一九六八年於四川
亂中誰念億黔黎?慟哭終宵草木淒。
蜀國不堪春夜月，歸眠又怕子規啼。
嘉陵江畔感懷
一九六八年於四川
江濤曆劫瀉長愁，上有頭顱碧血流。
亂裏可憐今夜月，依然靜靜照神州。
西登太白山
一九六八年於陝西
(五言古詩)
遠臨太白縣，西登太白山。徒步躡清虛，炎夏感高寒。
丹崖逐白鹿，碧澗流湲湲。雲中玄鶴飛，林下舞青鸞。
虯螭盤臥處，靈猿引流難。竹風吟孤館，響瀑激重湍。
岩畔生芝草，壑底雜幽蘭。冰川推上古，斷壁更愁攀。
清境湯蘭俗，佳氣化愚頑。青運究何往?麻姑去不還。
昔摧綠玉杖，笑傲白雲間。素手把芙蓉，巧笑綴花環。
落英充晚宴，玉露作晨餐。袖裏乾坤大，壺中日月寬。
方登高處望，下視見人寰。無衣複無褐，七月流火丹。
紅塵瀰六合，四海正時艱。鼠牙與雀角，黎庶黯無歡。
詠 史
一九六八年於遼西
出生入死伏鞍韉，戎馬相從不計年。
爲有黃袍曾附體，即教赤足亦成仙。
蒼生幸保誠奇迹，富貴難同事必然。
善妒功高疑震主，喜能杯酒釋兵權。
注：宋太祖多疑善妒，尤對有出於己者。然對功高震主者並不置於死地，而賜以厚祿，得免天下大亂、黎元塗炭。相較之下，亦仁政也。
題友人昔年剪影
一九六八年於北京
側面明輪廓，旁觀秀髮齊。
青春曾剪影，記夢爪留泥。
初秋與友人由京共赴內蒙二首
一九六八年
一
尋幽聯袂放遊蹤，暢別京華禦綠龍。
一路花光惟兩點，草原無處不蔥蘢。
二
百里征途發早暾，到來已屆月黃昏。
青春直是紅如火，攜手聯翩過古原。
注：是日二人步行百里，從呼和浩特直至和林格爾巧爾什營屯。
和林格爾即景一九六八年於內蒙
巷外看來無片瓦，家家全是半邊牆。
一原漠漠皆荒草，不見行人只見羊。
注：此間農舍全爲土壘，造型奇特，初疑古堡，有陰森詭秘感。
內蒙茴香花地有作
一九六八年於巧爾什營
大漠窮荒築土屯，金雲片片望無垠。
烈香相伴秋風至，塞外蒼涼黯客魂。
塞外夜讀《離騷》
追思屈子並以抒懷
一九六八年於內蒙
(騷 體)
朔漠金風之驟至兮，萬木悲而飄搖。大野衆芳俱萎兮，從老木以初苗。
夜讀離騷而戚戚兮，聽萬籟以含愁。秋雨瀟瀟而不絕兮，念屈子以懷憂。
二千三百載春秋兮，感無垠宇宙之悠悠。歎靈均而正則兮，實曠古其無儔。
惜生不逢辰兮，逐萍梗以飄流。空欲匡時報國兮，蛾眉謠諑而無由。
作離騷而鬱鬱兮，譜九歌以洋洋。顯深博爲天問兮，吐沈抑成九章。
思美人而不得兮，空懷沙以涉江。祀東皇而不永兮，投汨羅以國殤。
不廢辭章傳百世兮，齊天地之久長。吾目爲萬古之完人兮，映日月之輝光。
望瀟湘之遠浦兮，餘欲語而還休。念三王五帝之修明兮，何忍楚王之爲仇?
毀社稷而敗家國兮，遂錚士賢人以出朝。棄蘭芷而植蕭艾兮，黃鍾寢而瓦釜囂。
任變黑爲白兮，置蒼生以火燎。翻江海而興風雨兮，令黔首以魂銷。
哀屈子之蹇滯兮，念聖代之舜堯。惠鈞天以同樂兮，爲蒼生而牽縈。
教百姓以倫常兮，守規矩而時清。饋黎元以溫飽兮，俱沾沾而康寧。
得安居以樂業兮，欣九州而滋榮。不擾民爲至上兮，致天下而太平。
惜往昔之不可追兮，聊溯上古以寄情。餘祖籍四邑僑鄉兮，呱呱墮地于印尼。
千島之椰雨蕉風兮，起碧海之漣漪。渡大洋而歸故國兮，別婉孌之胡姬。
借牧蜂而涉江湖兮，搜名山以獵奇。愛天地之浩茫兮，效鳳鳥之無羈。
出方寸之園囿兮，破鐵網之樊籬。禦莽原之綠龍兮，乘瀚海之長鯨。
朝飲南溟之水兮，暮觀北極之星。訪蒼梧之野兮，懷帝舜之娥英。
登昆侖之縣圃兮，吊洛水之神靈。接玄鶴于赤松子兮，晤海上之安期生。
仰紫闕之龍脊兮，撫黃觀之鳳翎。采芝蘭於天目兮，搖桂漿於西湖。
發杜衡以清攝兮，懷芳芷以閑娛。登品玉之通衢兮，履嚼雪之蕃胡。
常采風以問俗兮，入野老之茅廬。得才女之曠代兮，織錦字以成書。
惜風雲之變幻兮，終相好亦何如?余自詡潘安之倜儻兮，複自況宋玉之才思。
生平惟以屈子獨尊兮，誦離騷則每神馳。慕斯人之高潔兮，曾竊竊以心儀。
承上古而開百代兮，雄才卓識以奚疑?其志潔其行廉兮，千秋以下亦從茲。
懷愛國憂民忠悃兮，屢以彭鹹而可期。詩品人品其高絕兮，吾以堪成萬世師。
終太白少陵之才調兮，欲握瑜懷瑾以相隨。即東坡稼軒之風標兮，亦仰屈子之所遺。
其文約其辭微兮，曾遠及唐詩與宋詞。其源遠其流長兮，名家輩出而立豐碑。
亂曰：吾數千年泱泱詩國兮，獨步世界文學之林。吾炎黃靈根瑞裔兮，當賡續民族之偉吟。吾固樗櫟之材兮，亦嘗躍躍以追尋。吾亟思踵武前賢兮，弘上古而拓當今!吾將竭智而殫慮兮，闡詩教以奉赤心!
由內蒙九月末之豐台
一九六八年於北京
客到幽燕已暮秋，西風殘照趁寒流。
中宵更覺霜威酷，露宿豐台站外頭。
豐台拘留所內感懷十六韻
一九六八年於北京
(七言排律)
密密高牆豎鐵枝，朔風呼吼仲冬悲。
初囚未悉因何罪，不敏方期問有司。
百尺牢籠憐未足，卅人席地實難爲。
夜寒衣薄雞皮皺，坑穢蟲多蝨子欺。
旦夕誦經常矯舌，晨昏思過總低眉。
最宜俯首如聞道，即便交頭亦可疑。
黃葉餓時甜逾肉，清湯渴處美於飴。
今宵乍識何爲冷，此日方知孰是饑。
內室天寒冬寂寂，西山雪滿月遲遲。
鐵牢難者仍懷舊，繡屋佳人複念誰?
形貌虛頹神困頓，髭須潦草病支離。
水月相逢都是夢，風萍偶聚枉勞思。
欲教往事成追憶，敢望他生再結縭?
弓張弦響心猶悸，雨打風吹力不支。
未得素箋題錦字，至無彩鳳寄新詞。
雖同一地終難見，咫尺天涯正此時!
注：是年九月末回到北京，即雜在人山人海中，在滿天花雨中瞻望過天安門城樓上盛大的國慶觀禮。也曾在鑼鼓喧天的半夜裏，與群衆一道披衣而起……終於有一天，作者因爲沒有身份證明，而被投進了豐台拘留所的監獄。
悵別京華南歸故鄉二首
一九六八年於京廣線列車上
一
鐵窗一月似三年，縲絏羈囚也是緣。
卅日慣嘗黃葉菜，三冬始見白雲天。
書空咄咄人何罪?顧影煢煢我自憐。
獄吏送餘登驛站，囑余好好守桑田。
二
青須白臉掩嚴霜，一路南歸向故鄉。
祖國縱橫三萬裏，慈親睽隔八年長。
天涯有淚常揮灑，詩草多情每感傷。
回首京華生死別，青春記夢益蒼涼!
注：是年十二月，豐台抱留所通過調查，證實餘無罪，餘終獲釋。羈系囹圄，爲時已一月矣。然餘所養之蜜蜂近百群，卒被沒收。獄方爲餘購買火車票並予用費，著餘還鄉。天涯浪迹八年，便如此結束。是日天降大雪，餘孤身於漫漫飛雪中踏上渺渺回鄉路。
目睹遼西一兵團整裝前赴武鬥
一九六八年於阜新
鋼胄征衣執鐵矛，整裝列隊赴城郊。
戰車戰重凶途鈍，武鬥聲洪怒吼聱。
空有壯心思報國，不知強敵即同胞。
劇憐肢斷腸流處，魏闕欣然用酒▲。
驚聞夜有飛機捉人一九六八年於內蒙
墨夜深沈不見春，九州如沸犬狺狺。
爲尋漏網流亡者，聞道飛航夜捉人。
注：文革中，時聞有公安人員乘飛機追緝外流者。
詠 夏
一九七一年於家鄉
青帝仙輿影漸偏，薰風輕拂薛濤箋。
山南綠滿新蟬挂，苑北香微老蝶眠。
幾樹榴花才白臉，一堤荔果已紅肩。
從今易解東坡欲，顆顆鮮甜顆顆圓。
荔枝贊
一九七一年於家鄉
五月濃陰賞妙姿，胭脂羞臉映江湄。
仙姑昔日曾披帶，妃子當年爲展眉。
初啖香甜清肺腑，細觀鮮豔悅心脾。
嶺南一旦相辭去，始是馳名四海時。
詠 月
一九七一年於家鄉
一株丹桂綴中天，欲把清芬世上傳。
玉兔素毫光皎皎，羽衣仙袂舞翩翩。
太虛自有吳剛伴，永夜何須後羿憐。
三五詩人推曠古，嫦娥去已四千年。
一萼紅二首
一九七三年端午於家鄉
登梁金山絕巔
一
欲淩空、步青雲直上，絕頂逼蒼穹。峭石排林，危岩傾壁，飛泉射壑驚風。夢魂牽、香螺雙髻，空雲雨、神女恨難逢。野菊知情，孤松解語，深謝天公。 遊目騁懷縱覽，見花團錦簇，姹紫嫣紅。日月經天，江河行地，包羅萬象其中。眺潭江、群帆似蟻，煙波渺、惆悵念英雄。目斷天涯逝水，朝夕流東。
二
學沙鷗、正憑高展翼，何處最堪留?鵲尾樓巔，旗竿夾畔，還歸雙髻峰頭。待遙觀、良犬望月，時當午、上有白雲浮。坦腹迎風，摘花簪帽，好鳥啁啾。 煙海蒼茫千里，恰西淩皂幕，東壓古兜。城廓山川，開台新鶴，縱橫一目全收。念乾坤、無邊浩瀚，空興歎、難以涉全球。幸得滄桑八載，博覽神州。
注：餘故鄉開平爲著名僑鄉，有山曰梁金，主峰有二，狀如雙髻，故以名，鵲尾樓、旗竿夾、良犬望月，皆爲山上之去處。而皂幕在鶴山，古兜在臺山，梁金居中，開平、臺山、新會、鶴山四邑，望中連帶。
進 山 行
一九七四年於家鄉(七言古詩)
君不見潭江之水日邊來，奔流到海去複回?君不見金山陽坡與陰麓，向陽紅滿坡，背陰綠滿穀?君不見龍之乘時變化兮叱吒風雲而上九天?又不見龍之隱芥藏形兮寧波息浪而深居海底眠?此中之哲理，千古皆其然。崔巍雙髻何壯哉!登此先登八角台。清明時節雲氣重，巒煙宿霧遮難開。忽而光射雲隙裂，陰霾四散天絢瑰。羊腸曲徑排怪石，野草閑花依綠苔。松間仙鶴自長唳，沖岩激湍萬壑雷。稚童幼女嬉還笑，踏青挹翠隨相陪。指點江山論今古，仿呼美酒同銜杯。此日一時佳士會，就中俱是經綸才。展胸襟，漫登臨。仰觀宇宙興難禁，俯察品類窮探尋。循迹樵夫采百藥，遑問君平升與沈。聳青疊翠群峰秀，雲繞螺髻霞縈簪。泉邊長風吹解帶，松濤嘯韻鳴牙琴。丹崖卓卓立玄鹿，紫篁寂寂棲幽禽。仰臥桃英石床上，溪石如屏廣十丈。俗慮塵思一時空，清流如線泉蕩漾。香魂已杳數百年，尚勞後世長緬想。寥廓凝碧野蒼茫，空余青山曠莽莽。芳草斜陽烏西沈，壯士春遊獨挾鐔。目斷潭江遠天際，煙霞縹緲波濤深。白鷗千點隨帆去，牽動征人萬裏心。但把吳鈎重拍遍，慷慨擊節爲長吟。嗚呼：丈夫豈可等閒白了少年頭到老?長風破浪會有時，直挂雲帆濟千島!
念舊二十二韻
一九七四年於家鄉
(七言排律)
昨夜西風撼碧枝，蕭蕭秋雨散銀絲。
正當粵海香微日，追憶香山葉落時。
倩影相陪臨古迹，名園遍覽賦新詩。
九龍壁畔黃昏豔，萬壽山巔白露滋。
鎮國鐘聲晨聽美，蘆溝漁火夕觀宜。
好花圓月皆成趣，妙語輕歌每爲癡。
乍覺嬌荷方綻蕊，始疑細雪已凝脂。
精篇誦出櫻桃口，淡怨顰成柳葉眉。
靈慧幾超蘇小妹，才華偏擬蔡文姬。
句聯北海欄邊水，客醉東明閨裏帷。
織錦佳人情款款，投桃遊子意遲遲。
溫柔鄉內心初足，曠莽原頭馬漸羈。
一夕風雷天變幻，萬雙侶伴日流離。
瀟湘木落歸鴻渡，珠海煙沈浪客危。
地角天涯徒有淚，琴心劍膽複何施?
金錢散盡江湖上，卷軸燒殘火爍遺。
憂國幾曾憑賈誼?隨緣今欲效王維。
沙崗野地荷鋤外，草澤荒堤釣水湄。
牛女尚能逢七夕，參商圖合永無期。
蓬壺縹緲應難覓，青鳥殷勤亦枉爲。
暮雨朝雲空羡慕，春花秋月獨傷悲。
長天雁唳孤翔過，遙望關山想舊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