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此生必欲留鴻爪
紀別二首
一九六二年潭江輪上
一
春雨紛垂不絕絲，臨江惜別問歸期。
一舟送我天涯去，從此年年泊海湄。
二
逐北驅南擷百英，一年一度數行程。
詩人襟袂千奇覓，海客心胸萬險征。
注：是年春，印尼歸僑青年、十九歲的作者離開了故鄉廣東開平，開始了浪迹天涯的養蜂生活，南來北往，在花海中飄流，七年間足迹遍天下，實現了仰慕古人萬裏壯遊的理想。《天涯詩草》、《青春記夢》便是這一時期的作品。
中山紀念堂
一九六二年於廣州
疊閣飛簷氣勢雄，先生扶杖矚遙空。
紅旗浩蕩蒸雲日，天下而今盡爲公。
詠清遠飛來峽
一九六二年過粵北
奇峰夾岸壁難開，一脈清流去不回。
十八裏灘疑錦簇，可知何處突飛來?
登嵩山少林寺
一九六二年于河南
五乳峰頭列塔林，達摩曾此播禪音。
武林泰斗千年在，秘訣源流百代尋。
世劫方殷憐一葦，佛門多難賴群心。
於今演武廳前地，歷歷猶留足印深。
暮宿大鍾寺
一九六二年於北京
薄暮葡藤下，孤眠趁夕涼。風飄花入院，鳥聒月登牆。
遐想懷前古，萍蹤寄異鄉。大鐘聲已寂，僧衆落何方?
注：是年夏，在北京采棗花，露宿大鍾寺之東。
初嘗玉米窩窩頭
一九六二年於北京西直門
西門小店疊成堆，一體金黃似酒杯。
開水盡傾難下咽，此中曾育狀元才。
偶 拾
一九六二年於北京
出門便得憑三票，過縣還須具證明。
願作天涯流浪客，無羈即可一身輕。
注：三票，指糧票中之縣票、省票和全國糧票，出門人必須憑此以進食。
八達嶺賞荊條花
一九六二年於北京
香風吹起玉波深，水露羞顔笑自沈。
卻待聽歌蜂亂耳，方將展畫蝶撩心。
追春暫與天涯別，訪古聊從地角臨。
花海耽吟詩味足，芳華一度勝黃金。
注：七月棗花罷後，移蜂於北京郊區南口外之八達嶺。
登萬裏長城
躍虎縱龍勢欲爭，炎黃魂魄屬長城。
幾經歲月當今固，常使春秋列國驚。
八達嶺端詹辟險，居庸關下穆陳兵。
雲台獨坐幽臨夜，空穀悠傳過雁鳴。
秋浴彈琴峽
一九六二年於青龍橋
高梁巨脊伏青龍，帳幕低垂駐旅蹤。
淺澗遊魚稀見客，野花啼鳥不幹農。
秋來入浴清泉冷，日晚徐吟樂韻濃。
獨躺溪頭山石滑，彈琴峽裏水淙淙。
咸寧橋下畫水墨畫
一九六二年於湖北
畫板欹斜水墨調，漫將彩筆寫。
清江瀉盡心頭意，獨對青山傍鐵橋。
重九登高
一九六二年於湖北
露草霜花足足紅，楚山粵水幾千重。
登高方覺天涯遠，一片鄉心寄客中。
冬還五邑
一九六二年于南粵新會
冬還五邑泛行舟，蘿蔔花開雪滿疇。
直是近鄉情更怯，孤身霜月宿門樓。
注：此地與故鄉相隔僅廿公里，咫尺天涯，因屬無證者，始終未敢一返。
江門早荔
一九六三年于南粵
早荔枝頭漸作花，春來已覺暖些些。
漫翻書卷何聊賴，靜坐無端憶白沙。
注：江門附近有明代大儒陳白沙故鄉。
遊新會小鳥天堂
一九六三年于南粵
綠島蔥蘢碧水縈，最宜判與鷺鷗盟。
忽驚日出紅於火，彩羽遮空噪萬聲。
桂林即興
一九六三年偶之廣西
桂林山水久名馳，煙雨灕江惹客思。
欲覓遊魚清見底，訝觀奇石覺相知。
灣灣碧水環山畔，簇簇青山映水湄。
三姐妙歌縈耳畔，一篙煙雨起鸕鷀。
春臨沙面有感
一九六三年於廣州
信步江堤綠滿枝，洋樓高處展紅旗。
遙思卅八年前事，碧血橫流彈洞時。
注：沙基慘案發生於一九二五年，時沙面租界英、法帝國主義軍隊，開槍射殺我示威遊行群衆五十餘人。
蘭溪采烏桕花
一九六三年於浙江
貂尾金毛萬穗垂，蘭溪六月熱風吹。
平崗一路多烏桕，爲督腳夫闊步隨。
寧夏水稻區
一九六三年車過中衛
秦嶺雲橫掩夕陽，北行此去到蒙疆。
銀川路近思迢遞，青海湖遙望渺茫。
瓦舍千家人處處，稻田一帶水泱泱。
農夫赤足行阡陌，塞上翻疑是故鄉。
過銀川口占
一九六三年西北行途中
西夏諸陵在，蒼茫望賀蘭。
黃河天際去，怒發憶沖冠。
注：岳武穆《滿江紅》中，有“怒髮衝冠”、“踏破賀蘭山缺”句。
昭君墓懷古
一九六三年於呼和浩特
小小圓山小小亭，朱欄圍攏草青青。
荊門春水餘香澤，朔漠秋雲想鬢形。
蕙質千年空侘傺，芳魂一縷定俜伶。
且欣今遇承平世，胡漢連心免血腥。
小重山 悼亡妹
一九六三年於江西
夤夜秋風草木悲。瀟瀟秋雨濕，更淒其。人間天上別離時。年十一，霜雪毀瓊枝。 靜夜每懷思。嬌容常入夢，總顰眉。春秋三五涕長垂。今若在，玉立露華滋。
阮郎歸 客中寄友
一九六三年於江西鄱陽湖
多年契闊逐征程，天涯夢繞縈。西安樓上聽簫聲，談詩到五更。
風打雨，浪飄萍。孤舟未泊停。江湖已點幾年燈，依然萬裏行。
虞美人 野墓孤魂祭
一九六三年於江西
九江風月秋宵冷，搖曳梧桐影。有人對月瀉清愁。聽說孤魂野墓夜梳頭。
芳華二八應留戀，遽去知淒怨。細尋難得見芳魂。頓省人間天上夢無痕。
樂昌之旅三首
一九六三年冬至一九六四年春於粵北
深山中采橫紋茶
澗邊岩畔百千叢，遠上瑤家第幾峰?
一路素珠香撲鼻，招來無數采花蜂。
夜宿瑤寨
土房板帳自爲村，日夕惟閑野犬喧。
簌簌彩巾紛作舞，大山十萬月無痕。
縣城近郊採油菜與蘿蔔花
垌中坡上播繁英，花氣甜中帶薄腥。
白一片時黃一片，早春乍喜雨初晴。
冬日山草爲蜂保溫
一九六三年於粵北
背北朝南沐暖陽，還將稻草覆蜂箱。
蜜蜂應與人同感，亦得加衣擋雪霜。
夕
歎
一九六四年於粵北
惡雪和長雨，新春日不窮。數年更物候，幾月苦花蜂。
野樹雞啼夕，深山犬吠風。三番排戶起，蕭颯望灰空。
坐觀蜜蜂大潮
一九六四年於浙江
晴日傾巢卷巨飆，鋪天蓋地湧狂潮。
將軍穩坐籌帷幄，百萬雄兵未足驕。
上海外灘留影
一九六四年於江蘇
背倚高樓面大江，遠天黃浦去茫茫。
此生必欲留鴻爪，勃勃英姿立宇蒼。
浣溪沙 客中遣興
一九六四年於江蘇
一柄青霜四笈書，潘郎清潤玉何如?天涯行腳冠年初。 月下吟詩萍梗泛，花間展卷玉壺虛。不須張翰問蓴鱸。
滄州所見
一九六四年于河北
鶉衣百結不遮身，重垢途多跣足人。
武術名鄉貧乃爾，子平雖在亦傷神。
注：滄州爲名武術家王子平故鄉。
中秋旅懷十二韻
一九六四年於遼西
(五言排律)
自作天涯客，悠悠倏幾年。旅懷興未艾，鄉緒複相牽。
薊北方歸後，遼西已在前。異鄉逢八月，佳節值全圓。
玉免光盈地，銀蟾耀滿天。金風吹浪子，桂影感嬋娟。
屯落高粱動，牛羊矮圈眠。葡萄垂蔓熟，梨棗壓枝懸。
謝飲青稞酒，婉辭黃葉煙。村姑情懇懇，野老意拳拳。
蒙漢同兄弟，江湖共席筵。欣然爲命筆，以此寫華箋。
阜新蕎麥豐收喜賦
一九六四年於遼西
九月秋高百里香，滿原蕎麥白茫茫。
蜜濃徒惹蜂猶亂，花美還教蝶更狂。
野帳無燈惟望月，荒墟有酒可傳觴。
但期露重花殘日，南下長車雁一行。
秋夜蜂脾被盜有感
一九六四年於遼西
夤夜初驚犬吠悲，清晨頓覺失花脾。
此間本是民風厚，竊蜜偷香諒一時。
中國第一顆原子彈爆炸成功喜賦
一九六四年于南歸途中
煙吐蘑菇七彩斑，一聲霹靂地天間。
黃魂奮起驚番鬼，浪客欣聞展笑顔。
世界和平期有日，中華兒女志如山。
將來振翮乘星箭，不讓西夷視等閒!
馬壩短駐
一九六四年於粵北
馬壩山青水亦青，北江累卵石晶瑩。
雪鴻南返棲遲處，兩岸金花處處明。
旅途中輾轉得家嚴海外消息感賦
一九六四年於粵北
多年哭想幾盲眶，昨得魚書喜欲狂。
正若枯苗幹遇雨，更超渴客熱逢漿。
稚兒茁健無勞念，慈母孤伶乞莫忘。
地角有心期小聚，彩雲一朵即歸航。
乘小艇春渡穗城南郊
一九六五年於廣州
長放天涯不系舟，小舟春日向南流。
流歸花海深深處，流向香源蜜裏頭。
穗城四度采荔
一九六五年於廣州
已慣隨蜂送歲更，四年四度到花城。
雲山咫尺家雖近，卻向迷茫荔海行。
花海間即事
一九六五年於廣州
繁花滿樹千蜂亂，乳霧充林百蝶遲。
小塹潮平鈎白鱔，春江水落捉青蜞。
水 詠一九六五年於洞庭湖
湖泊江河潮汐滿，漢淮洶湧泛灣潯。
溟濛洪澤滄洲渺，潤濕瀟湘洛浦涔。
渤海渾涵瀰濟渡，滇池瀲灩漫浮沈。
漂淘洗滌沙泥淨，浩瀚波濤涉淺深。
注：一才女以“寄宿客家，寂寞寒窗空守寡”爲上聯登報招婿。餘雖不欲作入幕之賓，然恰值春渡洞庭湖，四顧但覺水天無際，忽來雅興，以水字旁寫就一四十九字七句之長聯。惜無以屬對，遂補上最後七字一句，續成七律一首，亦一佳話也。
桕 花
一九六五年於湖北監利
桕子花黃穗已垂，山巔山凹蜜蜂飛。
連宵細雨新晴後，飽食雙雙款款歸。
花間即興
一九六五年於秦皇島
塞外川原壯，江南草木深。曠懷知物理，勁足慣登臨。
采蜜多微趣，觀花有靜心。此情堪品味，抱膝日俄吟。
東風第一枝
碣石觀海
一九六五年於秦皇島
宇宙無涯，人生有岸，秦皇難履仙迹。我今碣石東臨，觀滄海無窮碧。千帆爭逐，看鷗鳥、盡張飛翼。萬裏風波與誰說?都送遠洋船舶。 雲緲緲，水天一色。波浩浩，湍流莫測。即投萬丈珠峰，也將盡皆陷入。乾坤自轉，更起落相隨潮汐。仰天望，璀璨星河，不盡光年千億。
搗 練 子
秋夜遙思海外諸親友二首
一九六五年於秦皇島
一
孤月上，朵雲生。悵觸天涯此夜情。萬裏秋光長作客，隔洋燈火想華明。
二
椰島雨，竹林風。芒蔭家園在望中。多少團圓明月夜，常思骨肉尚西東。
天涯浪客吟
一九六五年於天山
天涯何處是吾家?馬不停蹄禦旅車。
晨在南溟迎燦日，夕臨北海趁昏霞。
茫茫煙水扁舟月，漠漠郊原野草花。
浪迹天涯稱浪客，不愁浪客不天涯。
鷓鴣天 月下習武
一九六五年於小興安嶺
武學從來我所宗，清宵演練樂無窮。長拳不欲欺山鬼，寶劍方期制惡龍。
星閃閃，月溶溶。光凝匹練展雄風。縱橫湖海多奇氣，舞罷高吟撫鐵鋒。
錦堂春慢 自況
一九六五年於黑龍江
地角羈身，天涯托足，少年直算狂夫。風月無邊，長自嘯傲江湖。夜雨一燈形影，枕下隱劍藏書。四極流花氣，且傾香蜜，蜂屬吾奴。 此生空負才氣，便風華掩映，即又何如?騷苑由唐而宋，遠溯周初。爲是炎黃後裔，欲奮發、豈歎無魚?故國若須有報，願抛肝膽，血薦微軀!
踏莎行
草原野望
一九六五年於呼倫貝爾
綠草連天，白羊遍處。古原莽莽疑無路。蒼蒼瀚海問何人?茫茫我獨前行去。 赤日懸空，黃雲在宇。穹廬似是無人住。星星點點野花香，花間有蜜含朝露。
注：是年秋，由小興安嶺轉赴內蒙呼倫貝爾草原。
金錯刀
草原驚夜
一九六五年於呼倫貝爾
天宇闊，月輪高。荒屯冷落鬥星寥。夜涼勝得燈三點，只有蟲聲入碧霄。 聞犬吠，有狼嗥。一原頓覺草蕭蕭。遙猜牧者提槍起，未蔔綿羊命可逃?
秋宵墓畔吟
一九六五年於遼西
野外經常寢亂墳，一燈如豆爲招魂。
聊齋夜讀幽冥判，與鬼爲鄰月色昏。
帳篷野居吟
一九六五年於遼西
天涯芳草碧，孤帳是飄蓬。野曠穹廬闊，山深夜幕空。
八方風雨疾，一劍膽心雄。欲綰春心住，春心不向東。
秋日瀟湘有感
一九六五年於湖南
負屈生平爲小仇，蛾眉謠諑幾時休?
汨羅江上秋風雨，千古騷人一例愁。
少年遊 客中思母
一九六六年於江蘇
煙花三月，落英如海，愁思正茫茫。天涯浪迹，青春虛擲，幾歲不回鄉? 遙想臨行針密密，無以對萱堂。遊子征衣依舊在，憐春草，萬絲長。
過南京長江大橋
一九六六年於江蘇
赴海奔流逐萬艭，鐵橋重鎮孽龍降。
茅公手繪藍圖處，壯闊波瀾湧大江。
注：此橋貫通南北，爲著名橋梁專家茅以升所設計。
黃河大堤馬車上口占
一九六六年於山東
河床坦蕩與堤平，誰道千年便一清?
遁地神龍應入海，黃塵影裏馬難行。
注：時見黃河幾近斷流，部分河床乾涸。
水龍吟 自題《天涯詩草》
一九六六年於遼西
片帆飄泊天涯，無端載得青春去。雪脾蜜墜，飛花雨撒，金蜂舞處。萬裏江山，六朝風月，盡成羈旅。正蒼茫煙水，心波脈脈，征鴻緲，人無語。 昨夜雜花生樹，上高樓望天涯路。詩絲似草，相思如蝶，挹芳含露。王粲孤涼，賈生激越，清狂堪許。念詞仙漸遠，獨邀黃鶴，欲長留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