瘋 女
當滿臉通紅,頭髮隨大顆的汗珠子沾在前額,在酷暑中仍穿著一件厚厚外罩的她出現時,村裏的孩子們會朝她扔石頭,跟在她身後,罵她,嘲笑她。
她只是傻傻一笑作爲答復,口中嘟囔著一些含混的話。這引起了孩子們的哄堂大笑。有人往她臉上啐吐沫,有人扯她的衣服。
有時,她坐在路邊,以輕蔑的目光望著那些孩子,似乎理解他們爲什麽這樣的兇狠。然而,她也似乎厭倦了孩子們的欺負,揮舞著拳頭嚇唬他們而不把他們打散。她的石頭常常百發百中。
下雨時,她會變得很平靜,閉著眼睛,任憑雨水在虛弱的身上流淌。此時,人們可以在她那張昔日秀美的臉龐上看到一絲聰慧的表情。她不停地嘟嘟囔囔不知在說著什麽,有人會給外人講起那個曾經是當地最漂亮的姑娘之一的瘋女的悲慘故事。
她的父母很富有。她一直是由母親照管的,因爲父親常常外出去推銷他的紗廠的産品。
她一年一年地長大了,越大越漂亮。她的嫁妝使她成爲媒婆眼中最搶手的姑娘。這些人從最遙遠的地方趕來爲那些富人家的子弟尋找新娘。
一天,他的父親遭到了在當地行劫的一群土匪的殺害。她和母親必須找到一個替她們管理生意的人。於是,她們家從小收養的那個小夥子自告奮勇地擔負起這一重任。他因爲得了病,所以未去陪主人推銷。
母女公認他是個品德過人的小夥子。不久後,母親暴卒,只剩下了女兒一人。她認爲她可以把一切交托給這個小夥子。他是她現在惟一的依靠。二人成了秦晉之好。
甜甜蜜蜜的日子安穩地度過了數個春秋,家裏增添了五個孩子。直到日本人入侵中華大地之前,國家的政治動蕩根本就未影響到那個小村的生活。
年輕力壯的人都應召入伍。年輕的母親突然要一人料理家務。生意開始走下坡路。殘暴的敵人節節逼近,人們紛紛逃難。丈夫不知被派到什麽地方去了,最後竟音訊全無。
一時兵荒馬亂,錢一天比一天不值錢,最後成了廢紙一張。米價暴漲,附近已出現了饑荒。她仍未辭退一個女傭男仆。
吃的東西越來越難搞到手,村中無一不缺。打家劫舍開始了。
一天,人們闖進了她家,把所有值錢的東西一劫而空。接著便是人人在劫難逃的饑餓。只有那些無法沖出日本人封鎖線的人留在了村中。一時間,她們的四周苦難重重,這些她從未見識過。她最大的擔心是孩子們,他們餓得面黃肌瘦,最小的兒子已經開始支撐不住了。她那平常安詳的面龐上流露出呆滯而奇怪的神情,只有盼著丈夫回來的希望仍支撐著她不斷地奔波,保住家中不缺那寶貴的米吃。
一天晚上,她感到有人輕輕地敲她家的窗戶。日本人已強佔了鄰近的一家。那時那奇怪的訊號使她吃驚匪淺。她驚叫著通知左鄰右舍。兩個日本兵趕了過來,他們發現了已爬到家門口的丈夫……丈夫竟然慘死在殘暴的敵人的刺刀之下。
這可憐的婦女嚇得目瞪口呆。爾後,發生的慘案令敵人都毛骨悚然。她發出的哈哈大笑令人不寒而慄,其間夾雜著嚎啕大哭,無人聽之不心碎。
孩子們驚悲萬狀地圍著她。只有那時她才感到她要爲孩子們活下去。幾個月過去了。
冬天的第一天裏,最小的兒子如同一隻從空中摔下來的羽毛未豐的小鳥離開了人間。接著其餘孩子也相繼而去,只有長子死裏逃生。她看他也日益消瘦,於是在一大雨傾盆的日子裏,把他送到了住在村子盡頭一草棚裏的從小就喜歡孩子的老柴夫那裏。然後,她回到家中,穿起了重重的外衣離開了家門。
戰爭未結束前,沒有人再見到過她。
一天,她回來了,臉上帶著饑餓和苦難。她似乎什麽事情都記不起來了。
她本能地又來到了那個地方。砍柴人早就去世了,孩子杳無音訊。
她完全失去了理智。只有在兩天中,她那已失常的腦海中會出現她那雙手緊緊抱著的孩子的景象。
爾後一切煙消雲散。她繼續四處流浪,不厭其煩地嘟嚷、重復著這個混亂的故事。這個故事以一個失常的頭腦可以編造出夢幻作爲現實的背景,充滿了最稀奇古怪的難以令人置信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