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撥開黑霧
白朗這一刹那,覺得阿媽老了許多,已經從一個中年婦人漸漸變成爲一個近似老太婆的佝僂形象了。而且,從她諦視自己良久的遲鈍反應,可見阿媽的眼睛也漸漸不濟了。
白朗不想聽到阿媽悲傷的申述,便搶先一步,問:“是不是阿妹被車撞傷了?她如今傷勢怎樣?”
白朗媽答道:“你——也知道了麽?唉……”
白朗說:“我已經清楚了,你不用再講多一次啦,我在工場因爲要趕工,老細不讓我走開,今天才請到一日假,所以,我馬上趕返來看看阿妹。”
白朗媽苦笑了一下,說:“她的傷勢好是好了一點,醫生說,如果再沒有什麽變化,過兩天就可以出院啦,撞傷了額頭,縫了幾針,又有什麽腦震蕩,在醫院觀察了兩日……”
聽到阿媽說妹妹沒有生命危險,白朗松了一口氣,他於是接著問:
“那位楊姑娘呢?聽說她們是一齊被車撞傷的呀!”
白朗媽答道:“唉,是呀,她兩個那晚一齊去參加一個老人中心的晚會,散會之後,兩個人一齊走出門口,在街中間的斑馬線上照顧老人過馬路,豈料就有一架車——聽講是賊車,不理別人死活地沖過來,好在一班老人還沒走出馬路中間,否則,就會車死好多人啦,這些賊人真沒良心呀!”
白朗不願再聽下去,心裏很不安,只是岔開話題說:“撞車的情形,我看報紙已經知道啦,我只是想知道:楊姑娘的傷勢怎麽樣?”
白朗媽說:“楊姑娘的傷勢比較輕,因爲阿珠的腿不靈活,見到車子沖來,走避不及,本來,楊姑娘自己是可以避開的,但她爲了保護阿珠,想拉她一把,結果,自己便和阿珠一齊被撞倒了。”
白朗說:“楊姑娘這個人真好,我現在和你一齊到醫院去探望她倆吧。”
白朗媽輕輕咳了兩聲,說:“唉,早兩天,我真是挂心死啦,如今,總算吉人天相,大步跨過啦!真不明白,世界上會有這等沒良心的人,明明是見到斑馬線上有人,都會直撞過來的!哼,這班人,他日一定會通通捉了去坐監的!”
白朗聽了,心裏既難過又慌亂。他長到這麽大,第一次産生了一種罪疚感,覺得自己是有罪在身的。
“阿朗,替我挽著這些粥吧,”白朗媽說:“夠阿珠和楊姑娘兩個人吃的了。”
白朗飛車趕回工場去。
他這一趟偷走,決定之時,是爲了看望受傷妹妹不顧而行的,而到了返回工場時,又開始心怯了;因爲,身在這麽一種惡人的組織之內,分分鐘人身安全都是沒有保障的,可怕的後果多得很呢!例如被捕啦,尋仇遇害啦,家法懲治啦……總之,白朗已經開始感受到:這個圈子,並不是想象中的什麽義氣堂、英雄地;實在只是一群自私、貪婪、嗜血的野獸,在聚居爲患而已。
到了工場,第一個見到的就是“薩旦姆”。
白朗連忙打聽:“喂,阿薩,怎麽樣?漢哥知道我出去麽?”
“薩旦姆”冷笑道,說:“白朗,這一趟,你惹禍上身啦!”
白朗當堂怔了一怔,忙追問:“怎麽啦?有這麽嚴重?”
“薩旦姆”冷冷地說下去:“待我詳細講給你知道吧!下午,新聞報告說,警方出到十萬元花紅,要捉我們。漢哥一聽到這個消息,緊張起來,馬上召集大家一齊商議,他發現少了你一個,當堂發火,揪住我來問——”
白朗低聲地說:“喂,死黨,你有沒有替我執生,講幾句好話呀?”
“薩旦姆”瞪了白朗一眼,說:“我有什麽法子呀?漢哥當時好似吃了火藥,像想食人一樣,還以爲你私自‘著草’逃遁了呢!我有向他解釋,說你是孝順仔,阿媽生日,心思思想回家一轉,四郎探母啦,情有可原呀,但是,漢哥黑起塊面說: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忠孝兩難全,一定要忠義行先,違犯了這一條,就殺無赦!”
白朗聽了“薩旦姆”的警告,竟覺有點不寒而慄之感。
於是,他沈聲問:“如今漢哥呢?”
“他?他出去了,神神秘秘的,看來也有點緊張,劈死人呢,不是炒船飛、抓爛腳、打荷包……這麽輕鬆等閒,如果真的‘衰口左’,判十幾廿年不出奇,這樣,出到來都變成伯爺公啦!”
白朗咬著嘴唇,沈思了一下,輕聲問:“其實,是變態佬阿目蒙下手的,如果我們‘衰口左,大概也會有判罪輕重之分的,是麽?”
“薩旦姆”瞪了他一眼,話裏有骨地回答道:“你最著數,只是負責睇水,如果去做污點證人,可能還有得賺呢!哼!”
白朗料不到和“薩旦姆”一場舊同學,昔日又互相認做死黨,但如今對方竟然變了性情,一方面是自認入夥在先,事事有意地對他擺出老資格的款;另一方面呢,似乎還處處對他進行監視,大有隨時會向大哥漢打小報告以邀功的可能呢!
這當兒,白朗才感觸到:在這個圈子裏面所謂死黨,所謂江湖義氣,全部都是靠不住的,這班人,爲了私己的利益,出賣朋友是隨時會做得出來的。因此,白朗開始對“薩旦姆”提高了戒備之心,打算以後也不再對他吐露實情,有事也不找他商量了。
而“薩旦姆”入這個黑圈子混了短短一段時日,便已把一顆心完全染黑了,邪氣迫人,分分鐘把握機會傷人利己,以求達到紮職的野心。
白朗這時很穀氣,粗聲地反問:“喂,阿薩,講笑冇第二樣,你說到哪里去了?什麽污點證人呀?”
“薩旦姆”聳聳肩,獰笑道:“我只不過開開玩笑罷了,相信你也不會這樣做的,家法森嚴呀,如果有人出賣組織,即使逃到天涯海角,也逃不脫的,捉住了,不會讓他死得舒服;一定會淩厲處死,逐塊肉來割;逐條腳筋來挑;總之,你要想清楚呀!”
白朗聽了,心裏發寒;但是,同時對這一夥人的卑鄙兇殘行徑,就越來越反感了。他如今像站在懸崖邊上,再向前走可能粉身碎骨,了結一生;回頭麽,又有魔鬼窺伺在旁;真是費煞思量了。
忽然,外面傳來一連串污言穢語,炒蝦拆蟹的,聽得出是大哥漢回來了。
“×××,出到十萬銀花紅,真定假呀?又唔系打劫銀行,斬死一條古惑仔罷了,要這麽大陣仗?”這是阿目蒙在說話。
大哥漢用教訓的口吻說道:
“環境有變呀,笨蛋,你知道麽?本市司法部門有新官上任,所謂‘新官上任三把火’;所以,就要落力做一出好戲給鄉親父老睇啦!我們這一次要打醒十二個精神啦!”
阿目蒙說:“喂,馬交沒有死刑的呀!”
大哥漢冷笑一聲,說:“判你蹲二三十年監牢,你怕不怕?倒不如有死刑,二十年後又一條好漢啦!”
這時,只聽到阿目蒙傻笑幾聲,沒有答話。
大哥漢在外面又粗聲粗氣地咆哮道:
“喂,那條靚仔白朗,返來沒有?鬼鬼祟祟走出去,值得懷疑,一定要審問他一番,最怕籠裏雞作反呀!”
白朗在閣樓內聽得清清楚楚,心跳加速了。
樓梯腳步聲響,是大哥漢走上閣樓來了。
白朗只好硬著頭皮迎上前去,毫無表情地叫了一句:“漢哥。”
大哥漢見到自己“一講曹操,曹操就到”,亦爲之一怔,明知方才怒氣衝天說要審問白朗的話一定被對方聽到了,他亦不肯改變口吻,放緩語氣;爲了維持自己大哥的威風,便依然用那種兇神惡煞的口吻,質問道:“喂,白朗,你今日擅自到哪兒去了?”
白朗倒抽了一口冷氣,強裝鎮定地答:“漢哥,今日我阿媽生日,我返去和老媽子吃餐飯。”
大哥漢獰笑兩聲,說:“真是這樣?一等的孝子呀!不過,你應該知道規矩呀,這幾天風聲緊,我已經吩咐過,爲了安全,大家應該暫避一下風頭,無事不得外出,你也聽清楚的啦,爲什麽明知故犯?當我冇到呀!”
白朗只能幹瞪眼,不能再砌出什麽藉口來。
大哥漢見白朗無詞以對,便以爲自己的威勢已經壓倒了這個後生仔,在幾個手足面前,乘機便要顯一下大哥的顔色,於是,加重了火力,一輪粗口爛舌地痛斥白朗一番,當然,其中每一句都有罵娘的穢語在內啦。
白朗最不能忍受的,便是被別人罵自己的娘親。平日,一般交談中,別人只用了一兩個字作爲口頭禪,他雖然反感,但亦不能太斤斤計較,動輒就跟別人翻臉;可是,如果別人是指著他的鼻子,一連串不停地痛駡,而且,還加插了一些極爲污穢侮辱的字眼,白朗就不能忍受了。
如今,阿漢就是這樣子來痛駡他的。
霎時間,白朗被大哥漢罵娘罵得忍無可忍了,他只覺得腦袋發脹,心跳加劇,兩邊額角的血管在充血搏動。
此時,他的那種在某種刺激下不顧一切的性格便暴發了,只見他走前一步,迎著大哥漢,沈聲地說:“喂,大哥,我做得不對,你可以罵我,爲什麽一連十幾句都離不開侮辱我阿媽?”
大哥漢料不到白朗竟有此反應,當堂也愣了一愣,但很快定過神來,兇狠地叱道:“靚仔,我用粗口罵你怎麽樣?你這麽身嬌肉貴?你阿媽是一品夫人?是英女皇?我……”接著又噴出一串毒罵。
白朗握緊了拳頭嘶聲喝道:
“收聲!我警告你——”
大哥漢獰笑著說:“哼,你有什麽本事警告我呀?想作反呀?死靚仔,一早就睇出你是個反骨仔啦!好,等大偉哥返來,我會煮重你米,到時你就識死!”
白朗沖口而出地頂撞道:“死就死!不過,要我死,沒這麽容易,可能有人要陪我一起死呢!”
這時,大哥漢發覺到白朗確是有不顧一切,拼個同歸於盡的行動和心理,便不敢再“加碼”了。這個奸人打算事後才來炮製白朗,於是,冷笑兩聲,指著白朗,咬牙切齒地說:
“死靚仔,你因住,遲些你就知味道!”
這時,阿目蒙在一旁卻磨拳擦掌地吼道:“漢哥,等我來砌這條靚仔一身啦!竟然想做反骨仔!”
大哥漢陰沈地說:“暫時莫郁他,遲些時我自有分數!”
白朗見那拳頭大過沙煲的阿目蒙凶性大發,作勢撲過來,馬上便紮好馬,擺好陣勢,準備迎戰,因爲是好漢不吃眼前虧呀!而阿目蒙這條友,一旦變態心理發作,便可能成爲食人族戰士也。
這時,白朗同時也斜眼望望“薩旦姆”,希望自己這個舊同學能在這緊急關頭爲他發揮一點影響。
但“薩旦姆”卻只顧看大哥的臉色行事,對白朗的求助眼光無動於衷。
還是阿滿比較沈得住氣,他說:“算啦,自己友,無謂搞到反曬面呀。白朗仔這樣做是不對,但先要搞清楚事實,如果查到他確是想做反骨仔,有憑有據,那時再處理他不遲嘛!”
阿目蒙仍然磨拳擦掌地吼道:“哼,查到清楚之時,說不定我們已經入了獄啦!死靚仔!”
阿滿走過去,把白朗拖開,說:“你落去,自己好好反省一下,到關帝面前,當著我們面發個毒誓,說永遠不做反骨仔。漢哥,這樣做好麽?”
大哥漢昂然地點點頭,表示同意。
幾個人便殺氣騰騰地把白朗押到地下一個房間裏,內面供奉著關帝,又是大哥漢私人的密室,平時,是不能隨便進入去的。
雖然從閣仔走到那地下密室,只有二三十步,但這二三十步的距離,對於白朗來說,卻似是一條很漫長的、走得很辛苦的路呢!
因爲,他不能決定到底是否該貼貼服服地跪在關帝面前發毒誓呢?
以他的脾氣,極不願被迫發誓的,但是,如果拒絕發毒誓,那麽,大哥漢的疑心就會更重,對他的惡意就會更深,恐怕會有血光之災啦!
去到地下密室,一衆人等站在關帝像面前,阿滿吩咐道:“阿薩,點炷香來。”
“薩旦姆”快手快腳的去點了炷香,塞給白朗,而且,幸災樂禍地盯了他一眼。
白朗木然地接過那炷香,沒精打采地望著阿滿。
阿滿指點著道:“你跟我講啦:武聖關公在上,小人白朗,發誓不會背叛組織,不會做反骨仔,如有違背,就一定會——喂,下面一句,你自己想出來啦!”
白朗心裏十分矛盾:人人都說關帝很靈,如果發過誓不能違背,那麽,豈不是等於簽了一張賣身契給大哥漢這一班人,今後,被指使去做任何勾當,都沒有絲毫的自主權啦,但如果不發誓,如今肉在砧板上,又怎麽推得甩呢!
阿目蒙在一旁催促道:“喂,死靚仔,快點發誓啦!”
“發……什麽誓好呀,我未試過呢。”白朗冷冷地答。
阿目蒙說:“發一樣最毒的啦!呶,不如我教你:如有反骨,死在亂刀之下!死無全屍!全家死絕!絕子滅孫……”
白朗心想:真毒呀!這班人的心眼裏,整天想的就是這些事情,不過,只是想別人沒好死而已,那麽,他們自己做過這麽多傷天害理的事,卻又有沒有想一下自己應該得到什麽報應呢?
白朗無可奈何,只好搞了一點小動作,喃喃發誓:“……我如有背叛吳大偉大哥,要我沒好死。”
他不提大哥漢,只提頂爺吳大偉,因爲,他想這樣可能靈活一點,因爲他將來假如要背叛,也只是對付大哥漢這幾個罷了。
正當白朗被迫發完毒誓之後,忽然,密室之中的電話響起來了。 平日,這個房間的電話是大哥漢專用的,其他人都極少接觸,所以,大哥漢有些對外的秘密聯繫都用這個電話。此刻,一衆人等都聚集在此,正脅迫白朗進行拜關帝發誓儀式,因此,不便把衆人再遣走,大哥漢便當衆拿起電話筒來接聽。
“喂,你是誰?”大哥漢只問了一句,接著,臉色當堂變得凝重起來。接著,便以誠惶誠恐的口語斷斷續續地對著電話應答起來:“哦,是大偉哥,我是阿漢,怎麽啦……這麽嚴重呀……什麽?國際刑警……你要避避風頭……環遊世界兩三年都說不定?哦,這裏檔口由我打理……當然無問題,好啦,等你環遊世界返來的好消息吧!”
也許是這個消息來得太突然,也太關係重大,令大哥漢幾乎在電話裏把對方所交代的話每一句都重復了一次,所以,令在場的衆人都幾乎可以從這一段斷斷續續的電話交談中,意味到發生了大件事啦!
大哥漢聽完電話之後,環視了一下衆人,漸漸地,神色似失落又似得意,似憂心又似乎暗喜,總之,表情相當譎秘、複雜。
“ⅹ,大家方才也聽到我講電話啦,我也不想瞞住各位手足了,方才是吳大哥打電話來,他現在已經是在海外某個世外桃源了。因爲國際刑警和香江警方開始留意了他,所以,他要暫時去環遊世界。轄下一切組織各自獨立行動,化整爲零,因爲他遊埠的日子可能會長到三五年,所以,作出了這個緊急決定,他交帶落:這裏的檔口,今後由我主理,一切一切大小事務,我全權處置;你們誰有意見,可以現在提出來。”
阿目蒙忽然開口道:“我——哦,這,這,我沒意見。”
衆人聽了大哥漢的宣佈,都不免有點愕然;因爲,他們的堂主吳大偉,本是個跨國的黑幫頭目,表面上經營許多正門生意,但偏門生意做得更大。近年來,以印假美鈔和假護照撈到盤滿缽滿,衆人都以爲水漲船高,跟著吳大偉
食,將來前程無量,豈料是“桃花謝了春紅,太匆匆”,由於樹大招風,終於馬腳漸露,吳大偉被迫逃亡海外,暫避風頭,但仍想安排他的組織化整爲零,所以,便在海外某秘密隱匿之地打電話來遙控一番。以備將來東山複出,捲土重來。
這時,大哥漢以鬼升城隍的姿態,昂然地說道:“喂,今後我們就是一個獨立山頭啦,吳大哥已經指令我做波士,以後,大家就一定要絕對服從我的命令,我們做開的生意還是照做,有福同享,有難同當,亂世出英雄,我們要趁著這個前景不明朗的亂世,狠狠地做幾單大買賣,撈他一大筆,大家有沒有意見呢?”
由於事起猝然,衆人一時之間都提不出什麽想法,只有阿目蒙傻兮兮地說:
“只有我們幾個,三九兩丁七,力量會不會弱一點呀?守住這個工場仔,收買幾單‘老鼠貨’,能成得大事麽?”
大哥漢瞪了對方一眼,叱道:“你想食‘大茶飯’麽?好呀,你去打劫大西洋銀行呀!你有沒有AK47呀?得鋪牛力,一副死膽,摣住把西瓜刀就想去食‘大茶飯’呀?凡事都要慢慢來,上海灘教父一開頭都系做小角色出身的!”
阿目蒙又大發牢騷地說:“我們幾丁友,成日匿藏在這個竇口,好容易被人刮到,一網打盡呢!”
白朗聽了這一句“一網打盡”,心裏忽地一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