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結下仇怨


   這一晚,是周末,又是香江一連三天的公衆假期。春の穀夜總會相當旺場,本地客、香江客、大陸遊客……高朋滿座。
   白朗在夜總會裏做了一段日子,一雙眼睛也開始練得相當銳利了。什麽人客一坐下,他就幾乎可以大致分辨出是哪一路的人馬。
   臺灣客雖然也講普通話,但那種腔調一聽就可以聽出,一開口就是“這樣子呀……”“那樣子呀……”的;而且有些更意氣風發,隱隱然有一種暴富者的神氣。
   大陸遊客上來夜總會觀光的,多數是一大班人,由兩三個本地商家作陪。交談之間,稱呼每每是“王總”呀、“李副總”呀!“張團長”呀!“陳主任”呀!官銜滿天飛,叫得震天價響。
   有些中青年的香港客則屬於談吐流行無厘頭一族,嘻嘻哈哈,善於嘲弄他人,也不吝嗇作一些幽默的自嘲,總之是一種心態——遊戲人間。
   當然,也有一些本地客。本地客雖然多數熟口熟面,但有時也不很易招呼,因爲除了正經的殷商和專業人士之外,還有一些各方神聖和蠱惑仔之類,這一種人,往往都是架勢堂人馬,個個都要威,一旦彼此因小事拗撬焉,就會引起衝突,場面就會亂過“黎巴嫩”了。
   白朗漸漸見慣了這種場面了,不過,由於感到上來WET的人客,似乎都沒把他這個小子放在眼內,對他是正眼也不瞧一下的,這令白朗這個頗自負的青年心中憤懣,他心裏也反復地說:
   “總有一天,你們會知道我是誰的!”
   場內的情況,越到深夜,越是多品流複雜的人馬上來玩,這個時刻,如果有人叫一聲:“天佬呀!”相信當場會有幾十人站起來應的了。
   藍泡泡今晚要在春の穀唱十點半這一場。
   雷老虎叫白朗來見見藍泡泡,當面交代了幾句。
   藍泡泡像個大家姐似的瞟著白朗,親善地問:“喂,小弟弟,你今年幾大呀?”
   “二十剛出頭。”他報大了一點。
   “哦,那麽,我真的叫你做弟弟啦。小弟弟,你生得幾有型有款呀,會不會唱歌呀?”
   以白朗這樣的時代青年來說,又怎會不懂唱幾句呢,其實,他的嗓子不比四大天王差,只不過沒有人力捧罷了。當時,白朗輕輕鬆松地答道:
   “有時我也會去卡拉OK唱來玩嚇。”
   藍泡泡眉毛一揚,眼波一溜,說:“那就好,以後,或者我唱粵語歌的時候,要請你做我的發音顧問啦!”
   白朗開玩笑說:“藍小姐別客氣,我不敢當,也許,讓我做你的跟班,替你挽挽化妝箱還可以。”
   這一下子,可逗得藍泡泡開心了,她笑得幾乎要咳嗽了,但很快又對雷老虎撒嬌地喃喃道:“如果乾爹肯力捧我,我早就做了歌星啦!”
   雷老虎沙啞著嗓子粗聲說:“我怕捧紅了你,你很快就飛走了,那時,我豈不是竹籃子打水一場空?誰知你有沒有良心呀?”
   藍泡泡無限委屈地說:“乾爹呀,你說我現在不聽話麽?我什麽都聽你的嘛!在本地我舉目無親,最親的就是乾爹你啦!”
   這一晚,藍泡泡爲了增加自己的吸引力,特地穿了一套透明裝上場,故意若隱若現地作春光乍泄狀,同時,她每次上場,都要喝下一兩杯酒,她認爲這樣表演起來會更放,即興式的創作靈感會更多,就像“醉拳”一樣。
   開始唱第一首歌了,她先來幾句開場白,是操著半鹹半淡的廣州話說的,不外乎走江湖的藝人那一套,請各位來賓多多捧場之類。其實,場上的人大都在吃喝談笑,很少有人真正欣賞藍泡泡唱歌的。大喪和細喪站在一旁,閑得無聊。
   “哈,又系這條十三點唱歌……”細喪冷嘲熱諷。
   大喪也介面說:“找我屋企契婆來唱都唱得比她好呀,哈哈。”
   白朗由於跟藍泡泡接觸過幾次,覺得她也算是個爲自己命運前途而掙扎的女人,而且他受了雷老虎的命要在夜總會照顧她,因此,對大喪兩兄弟肆無忌憚的嘲笑有點反感。
   這時,細喪又粗鄙地說:“這條菜,是有人包起的,我們的老細不想得罪她的後臺老闆,所以才請她來唱幾晚的,其實,這條女……”下面的話就很難入耳了。大喪斜眼瞪了一下白朗,指桑駡槐地說:“其實,除了這個藍泡泡之外,夜總會還要用一些白拿人工的垃圾貨,哈,真沒理由。”
   這些話,都說得很露骨,很難聽,當然,白朗在此情此景,也只能忍耐了,不過,他確實忍得十分辛苦,不由得也以眼還眼地瞪了大喪一眼。
   “喂,新仔,去巡一下後樓梯啦,一條杉般在這裏做什麽?”大喪指白朗去做事。
   春の穀夜總會的人客越來越多了。
   電梯門開,又送來了一批貴客。其中,有兩個特別顯得神氣。
   其一,是個小鬍子西洋人;另一個則是個有八成像中國人的土生男人。
   此二人一入場,大喪和細喪馬上就迎了上去。
   “羅隊長,又來散嚇心?”大喪臉上堆笑。
   “系呀。”
   “嘩,好旺場呀,有台沒有?”那個土生男子問。
   “有,”細喪忙不叠回答:“羅大隊長來到,無論幾滿座都要留一張靚台招待你,嘻嘻,請這邊來吧。”
   大細喪兩人一面殷勤地招待那個被稱爲羅隊長的西洋人走向前座,一面又壓低聲線提到什麽辦證件的事情,滿嘴是“拜託,拜託”。
   羅隊長和他手下被招待到近表演台前坐下了。
   很快,一瓶美酒就送上來了。
   不過,這個羅隊長來夜總會之前,顯然就已經喝了不少酒的了,神情已近於飄飄然。
   那個羅隊長的手下走開來,輕聲對大喪說:“喂,阿喪,好好招呼羅隊長,他今晚心情不靚,喝多了幾杯。”
   “做高官,入息又高,還心情不靚?”
   “聽說要調回大西洋,不能再在這個金銀島食啦,所以……”
   “哦,我明白。”大喪點點頭,然後又低聲問:“喂,九哥,我托他替我幾個鄉里搞證,已經過了水,會不會甩底呀?”
   那九哥口輕輕地回答:“你念你啦。”
   這時,大喪招呼一個女侍應過來,吩咐道:
   “阿英,好好招呼羅隊長呀,知道嗎?”
   那個羅隊長兩眼發直,真的是醉得開始有點把持不定了。
   不久,藍泡泡上臺去唱第二輪了。
   她穿著那套暴露兩點的透視裝,一扭一扭地剛好在那半醉的羅隊長桌旁走過去,當堂引起這條西洋漢子投以色迷迷的眼光。
   站在臺上,猛烈的身燈投在藍泡泡的身上,她身上那套淺色透視裝更加變得似有若無了,胸前的兩點乳蒂,台前的客人也看得清楚玲瓏了。
   藍泡泡是要運用自己的優勢——肉感來彌補歌藝的不足;以風情代感情,以姿色代替音色,用妖冶代替陶冶。
   她的這種大膽作風,自然也會吸引場中一部分人客的,因爲有些人客面對有口野睇的機會,也就不肯放過的。到底是近在咫尺的一個女性胴體,勝過看三級片的影像啦!
   藍泡泡一站上臺,竟然有掌聲響起,這是爲她的大膽暴露而發出的廉價獎賞,但這也足以令她感到自鳴得意了,她認爲這一招的確使得,女性的天賦本錢,在這個社會中的確是有威力的。
   她嬌滴滴地,用半鹹半淡的廣州話,向人客宣佈要唱一首:《給我一個吻》。這首歌,她自認是招牌貨,因爲,可以配合那肉麻的歌詞和旋律,作出一連串春心蕩漾的撩人姿態,而這些,她是優爲之的。
   音樂響起,藍泡泡就像水蛇一般地開始扭動了。
   音樂勁,藍泡泡就扭動得更勁。
   “給我一個吻,可不可以,吻在我的臉上,我會更愛你……給我一個吻……”
   她表演得十分賣力,把平日在電視上欣賞的麥當娜妖女颱風都一一模仿出來了,自然,她的追求就是想做本地的麥當娜啦!
   站在一旁的白朗是個血氣方剛的青年人,自然也受到了吸引,以至産生了興趣,目不轉睛地望著藍泡泡了。
   藍泡泡越扭越放縱,竟然走下臺來,向坐在前面的幾桌人客抛媚眼,作出種種挑逗的動作。
   這當兒,那個半醉的羅隊長開始按捺不住了,當藍泡泡走近他時,他猛然伸出一隻毛茸茸的手,一下子就把藍泡泡拖進自己的懷中,接著,便是上下其手的,在藍泡泡的身上亂摸亂按……
   全場的人客不禁譁然。
   藍泡泡在那羅隊長熊抱之中掙扎,這當兒,夜總會的經理馬上帶領幾個保安員上前調停。
   “羅隊長,請你放開她……”
   那洋漢嘴裏嘰哩咕嚕的不知說些什麽,顯然是酒喝得多了,已經失去了理智和自製。
   那位經理見勸解無效,只好上前用手想把藍泡泡從那洋漢的懷抱中救出。而藍泡泡也用力掙扎,終於掙脫了。
   羅隊長見有人逆他的意,更光火了,一擡手,就給了那個經理一巴掌,接著還要去追纏藍泡泡。
   正是養兵千日,用在一時,負責保安的大細喪本應一齊“上”的了;可是,這兩人平日牙擦擦,見到這種場面卻又像縮頭烏龜了。
   藍泡泡急忙走避,只挪開了幾步,醉後狂性大發的羅隊長已追上來了,一伸手猛力一扯,就把她身上的透視裝扯脫了一半,當堂大曝光。藍泡泡被迫雙手交叉地掩胸而奔,而那醉酒鬼仍然追著怪叫。
   這時,大細喪都只會含含糊糊地嚷著:“別亂來,別亂來呀……”
   藍泡泡在驚惶地走避,醉洋漢在拉拉扯扯,站在一旁的白朗早已按捺不下了,他心裏想:“雷老虎把照顧藍泡泡的責任交付給我,人家信任我,是瞧得起我,我怎能這樣沒用?”
   於是,白朗挺身而出,一伸手就把羅隊長攔住。
   “你——是——誰?”
   “我是這裏的職員,先生請你冷靜點。”
   羅隊長嘰哩咕嚕,指指自己,又指指藍泡泡,不知說些什麽。
   白朗聽不清對方的說話。其實,這個羅隊長借醉生事,非禮女性,還要恃著官威,口口聲聲說要“查證”,指著藍泡泡,說懷疑她是無證者,要把她拘捕呢!
   白朗仍然不讓開,用身體把羅隊長攔住;讓藍泡泡雙手掩胸地跑回更衣室去。
   那羅隊長惱羞成怒了,突然一個驚人動作:從腰間拔出一支手槍來!
   場內的人客,見此情況,當堂譁然;一時驚呼者有之,喝止者有之,亂作一團。
   羅隊長把手上的槍,一時指向東,一時指向西,每指向一個方向,那一方向的客人紛紛蹲伏在地,動作齊一,令他感到威風十足,更洋洋得意,不可一世了。
   只有白朗依然站在手槍口的前面,這個小子,心中充滿了英雄主義與自我毀滅的勇氣。
   人人都害怕那醉漢羅隊長會狂性大發,向人堆亂槍尋射;或是一下手槍走火,那就不知誰要倒楣啦。
   只有白朗暗運勁力,乘羅隊長得意忘形之際,便使出泰拳中的踢招,離身使力一腳,果然踢中了目標,把羅隊長手上的槍踢得脫手落地。
   然後,白朗乘勝追擊,撲上前,把羅隊長緊緊抱住。
   這時,羅隊長的手下才不知從什麽地方鑽了出來,對著羅隊長低聲下氣地勸說一番。
   大喪、細喪見場面已定了下來,也急忙走前,那位經理硬著頭皮走近去,對羅隊長的手下說:
   “喂,阿哥,麻煩你陪隊長返去休息一下吧,一場誤會,算啦。”
   然後,這個經理又拍拍手掌,對驚魂甫定的場內賓客陪笑不叠地說:
   “沒事啦,沒事啦,各位,請就座,方才是一場誤會,各位都是見過大場面的大豪客,就當如本夜總會加插一場武林大賽表演吧……哈哈……”
   那個羅隊長的手下,替上司拾起手槍,又說好說了地勸了一番,大概是說:如果事情鬧大了,夜總會方面被迫要報警,事件一曝光,全個小城都知道了,連最高當局也通了天,那麽,他羅隊長也有麻煩的……
   終於,擾攘一番之後,羅隊長悻悻然地離場了。走的時候,引起全場一陣噓聲,有個客人憤憤地說:
   “有鐵的人,知法犯法,政府對這種人應該加以嚴懲才是!”
   另一個客人也加上一句:“正式是害群之馬!”
   白朗經過勇挫洋醉漢這一役,他的膽識過人受到了夜總會中人另眼相看,經理也當衆讚揚他,口口聲聲說:“英雄出少年呀,好口野,一個頂十個!”
   對於身爲糾察組長的大喪呢,老細就不那麽滿意了,因爲當時情勢危急,正是養兵千日,用在一時之際,大喪和細喪卻只是得把口,做了縮頭烏龜。
   其實,白朗當時的行動雖然勇猛無畏,但卻只憑一時的衝動,事後,他回想起來,倒覺得有點心寒呢!
   因爲雷老虎口口聲聲委託他保護藍泡泡,初出茅廬的白朗感到受到了信任,十分有面,於是,英雄主義心理激發起來了;再加上在現場目睹羅隊長那廝不可一世,蔑視全場人士的狂態,實在大爲憤憤不平,所以,才不顧自己安危地挺身而出,做了一出好戲。
   當晚,事情平息後,藍泡泡真心誠意地對白朗說:“白朗仔呀,今晚真系好多謝你救了我,幾時得閑,阿姐我請你食番餐。”
   有個閒人多口插嘴道:“食番餐什麽呀?”
   藍泡泡面不改容地答道:“隨他喜歡啦,唐餐、西餐、海鮮、魚翅……我都照樣請,你想食乜口野?”
   白朗爽快地說:“藍小姐,不必客氣啦,我只不過盡了自己的責任罷了。”
   “一定要,”藍泡泡拉起他的手,說:“阿姐我明日出糧,請得你起的。”
   大喪在一旁冷冷地說:“喂,白朗,你不要太樂極忘形,羅隊長不是善男信女,你當衆落他的面,他遲早會整鑊傑口野你歎的!”
   “煮到來就食啦!”白朗豪氣地回答。
   雷老虎對白朗十分讚賞,幾天之後,就送了一隻手錶給他。
   “喂,白朗仔你學車學得怎樣?”
   “哦,下個月考牌。”
   “有信心麽?”
   “如果考牌官不故意留難的話,我肯定過關,摣車容易之至啦,我還想摣噴射機哩!”白朗信心十足。
   雷老虎贊道:“好,有志氣!放膽去闖啦,大把世界你,撈,你聽住,下個月你考到了車牌,就不必去春の穀夜總會做啦,返來同我摣車,接送藍小姐。”
   白朗問:“爲什麽不讓藍小姐也學車呢?如今通街都是女仔摣車呀!”
   雷老虎聽了,搖搖頭,苦笑道:
   “她?她是色盲的呀,所以不能夠考牌啦!”白朗問:“色盲?那麽,她連一千元銀紙和五百元銀紙都分不清啦?”
   “這個你又別替她擔心,收銀紙她就一點也不色盲,而且計得非常清楚呢!好啦,你趕快去准備考車牌,至於考牌官那裏,我自然會替你去打個招呼的。”雷老虎打了個呵欠,擺擺手。
   白朗通氣地告退:“多謝雷生。”
   “不用說多謝,以後,你還有好多東西要學呢!總之,你一條心跟住我,我不會待薄你的。”停下半秒,雷老虎又說:“以後有空,就教嚇藍小姐廣州話,否則,她永遠唱不好粵語歌的。”白朗從雷老虎的寫字樓走出來,手上多了個“金勞”——雖然不是十分昂貴的那一款,可是,比起他做學生時,阿媽買給他戴的那只學生表,就威水得多啦!
   一舉手金光閃閃,令人目眩,果然不同了;白朗開始覺得自己升格了。
   他幻想:很快就考到牌,摣住老細的寶馬或者是保時捷,在通衢大道上飛馳,手上戴著金勞,還執著一副大哥大,墨晶眼鏡,新款時裝……多麽神氣啊。
   何況,香車之內,他身旁還可能時常會坐著一個美人——藍泡泡呢!香車、美人,都一步一步的接近了,自己料想不到只離開學校幾個月,就有了這麽好的收穫呢。
   可是,他轉念一想:這香車、這美人……都不屬於自己的,都是波士的!這實在是一件煞風景的事啊!
   他狠下決心:今後要勇往直前,虎穴龍潭也敢闖,目的就是——要有屬於自己的名車、美人……一切一切。
   幾日之後,白朗去考牌。
   以他的矯健身手,靈敏反應,加上點人情關係,自然就順利過關啦。
   他傲然地走出車房,回頭望見有一個考牌的中年人頭嗒嗒地踱出來,白朗心情靚絕了,便輕輕鬆松地問:“老友,PASS了麽?”
   “哼,又‘飲’口左啦,每次都是撞著這些黑面神。”
   “再接再厲啦,老友!”
   那中年人憤怒地沖口而出說:“如果下一次再要我‘飲雪水’,我話過斬渠!”
   藍泡泡答應了請白朗吃一餐,作爲報答他在夜總會救助之恩。
   她在星期三打電話給白朗,因爲,在一個星期之中,只有這一天,是不用登臺獻唱的。
   她約好了上午十一點,要白朗到她的宿舍去接她。
   白朗依時到訪。藍泡泡的宿舍,就在山邊一幢六層的大廈內。
   這座大廈,位於比較幽靜的地區,住的卻是鶯鶯燕燕,群雌粥粥。
   其中以泰國佳麗、菲島嬌娃最多,樓下也就是幾間似乎專爲她們方便的店鋪:有士多、小藥房、出租錄影帶的樓梯底檔口……等。
   那一群熱帶女郎,喜歡到士多店裏光顧果汁和南洋土産生果,買點麵包、公仔面便對付一餐,也常到小藥房裏去買“阿哥哥”套和一些隨身消毒藥物,當然,閑時免不了租些錄影帶上樓去欣賞;另外,其中一部分還是迷幻嬌娃哩!
   白朗走到上址大廈,在門口按門鈴,聽到藍泡泡帶著睡醒的喉音應門。
   上樓梯,已跟好幾個只穿著睡袍的女郎碰面擦肩而過了,其中有一個問他:“喂,靚仔,
   氹
   邊個呀?”
   “四樓藍小姐,唱歌的那一位。”
   “哦,這條北方妹,上去啦。”
   白朗再走上一層,又碰見一個穿花恤衫的漢子帶著一個濃妝打扮、皮膚黝黑的女郎走下來,只聽到那漢子說:
   “上個月才去過看醫生‘通坑渠’,不夠半個月又話唔舒服,你點做生意呀?”那個女郎操著半鹹半淡的廣州話答:“都系你們男人衰啦……”
   白朗按門鈴,過了半晌,藍泡泡來開門。她只穿一件很薄的睡衣,而且,胸前還有兩粒鈕沒有扣上,頭髮也有點蓬亂,顯然是剛從床上爬起來,一副解除束縛的樣子。
   “早晨,藍小姐。”
   “早呀,白朗仔——啊,我的好弟弟。”
   “剛起床麽?”
   “是呀。做我們這一行的,都習慣了近天光才睡,很遲才起床的。啊,你看過一個話劇叫《日出》的麽?那裏面的女主角有一句十分出名的臺詞,喂,我用純正的普通話念給你聽,看你聽不聽得懂……”
   說到這裏,她擺了一個演話劇的姿勢,撥弄了一下頭髮,以無限幽怨的口吻朗誦著:“太陽出來了,可是,太陽不是我們的,噢……我要睡覺了。”
   白朗此時才發覺藍泡泡頗有文化,和她在夜總會上演唱時那種撈女形象有點不協調。
   “白朗仔,你懂得我方才念這句臺詞的意義麽?”
   白朗聳聳肩,攤攤手,說:“我?我聽不懂。”
   “我在學校裏只是個波牛,又是一個……可以說是年輕的拳手,四肢發達,頭腦簡單的這一種。”白朗自嘲地說。
   “哦,我知道,你是個十分洋化的小夥子,難怪看樣子你都不像個十足的中國人啦!”
   “那麽,你說我像什麽?”
   “像個混血兒——澳門人叫的什麽土生仔,是麽?”
   白朗感到很納悶,真不明白爲什麽人人都以爲他是土生仔,但是他的媽媽卻是一直告訴他,他父親的鄉下是廣東新會呢!
   藍泡泡伸了一個懶腰,說:“白朗仔,你坐下來等等,我先進一下洗手間,很快就可以出街了。”
   “好呀,隨便。”白朗坐下。
   藍泡泡進了洗手間,白朗又站起來,在室內無聊地張望一番。
   這是一個很小的單位,一廳一房而已,室內的佈置十分簡單而不規則,似乎充分顯示了主人只是在此暫告棲身的過客,或是水中的浮萍一朵。
   半新的沙發上,有幾本舊的八卦周刊和婦女雜誌,另外,還有幾本什麽談風水、掌相、命理……的書,從這些東西裏,也可以看出女主人翁的性格和品位了。
   洗手間裏傳出潺潺水聲,同時,也飄出一陣陣忽高忽低的歌聲。白朗心想:原來藍泡泡是每天都在洗手間練歌的!
   一會兒之後,藍泡泡出來了,一身香噴噴的,有一種誘人的氣味。睡袍半鬆開地披在豐滿的身體上。
   她一面梳理頭髮,一面問:“白朗,你肚子餓了麽?”
   “還不餓。”
   “那麽,我想先來練一首歌——一首粵語歌,今晚要唱的,請你替我正正音吧!”
   白朗心裏想,藍泡泡這般看得起自己,實在不應令她失望,而且,和這麽一個行動無拘無束,而又肉感養眼的女郎在一起談談笑笑,打打牙較,實在是令他感到開心和興奮的。
   於是,白朗也開玩笑地說:
   “藍小姐,我教你講廣州話,有什麽報酬?”
   “你想要什麽報酬呀?”她不放鬆地瞟著白朗問,“要報酬麽?慢慢來吧。看起來,我會和你很合得來的。”她嫵媚地加上一句。
   藍泡泡請白朗吃了一餐飯以作答謝“解圍”之恩,兩人越來越熟絡了。
   白朗年紀雖然只配做藍泡泡的弟弟,但他的頭腦精靈,身體成熟,而且又熟悉本地情況,外來的藍泡泡,便反而要像一隻依人小鳥似的事事由他照顧了。
   白朗既然有了新的差使,就打算回去春の穀夜總會辭職啦。豈料當他去見那個老細成叔時,阮大成竟然一開口就極力挽留他。
   成叔說:“喂,白朗仔呀,做得好好的,爲什麽跳槽呀?外面有好路數咩?”
   白朗沈吟地回答:“哦,因爲——”
   成叔顯然誤會了,以爲白朗想博加人工,於是,便不等白朗解釋,單刀直入地提出:“我加你五十個巴仙人工,年尾有花紅,你繼續做下去啦!”
   其實,由於白朗那晚在夜總會表現良好,勇猛過人,已令成叔另眼相看,覺得這個後生仔夠膽識,又有責任心,是很有利用價值的一個人材,再加上大喪和細喪偏偏又不生性,在夜總會中人緣很差,上次羅隊長大鬧夜總會的事件中,這兩兄弟作爲保安人員,已經表現得十分令成叔失望,得把聲而又有食碗面,反碗底之嫌;所以,成叔就想不久把白朗升爲組長,培養他一路做下去,接替大細喪,去除瘀血。
   但白朗還是在沈吟,不作正面答復。
   成叔再進一步攤牌道:“呶,這樣吧,講到明,不單加你人工,還升你職,如何?”
   白朗見成叔極力挽留他,又答應大幅度加他的人工,心裏自然歡喜,特別是他乃一名相當自負的青年,出來做工,還不夠半年,便已經成爲搶手的“精英”,雷老虎又對他笠高帽,如今成叔又對他落嘴頭,真令這個初出茅廬的小子的虛榮心大大的得到了滿足啦!
   不過,他總要來一個抉擇的。打哪一份工好呢?
   本來,他既是雷老虎一手帶他出來,自然飲水思源,要一條心跟雷老虎跟到底的啦,但目前他有一樣要考慮的,這就是:他對於藍泡泡,産生了一種複雜的感情:本能上被她的女性原始魅力所吸引,覺得能和她日夕相對是一件開心的事,甚至在潛意識裏刹那間曾有過作一個餓虎擒羊的衝動呢!但同時,又清楚地認識到:藍泡泡是受雷老虎照顧的女人,自己怎麽說也不能對她“起痰”,甚至稍爲過界一點,也會産生很壞的結果的,更何況如果以後日夕和她出入相隨,貼身照料,若她真的對雷老虎感到不滿足,而主動來誘惑他,那麽,自己有沒有足夠的定力呢?
   所以,白朗就不願意一口回絕成叔了。
   成叔見白朗猶疑,便繼續以苦口婆心的語氣說下去。
   “白朗呀,後生仔初初出來做事,一定要穩打穩紮,不要好高騖遠,更要看清環境,知道自己應做什麽,不應做什麽。這一點好緊要的!我搞夜總會,是正門的娛樂事業,同時,我在東南亞、臺灣……還有大把投資,都是地産、珠寶、紡織……的正門生意,所以,你如果留在我這兒幫手,浸多幾年,不會沒有發展的,你好好想清楚吧。”
   白朗搔耳抓腮,仍然沒作答復。
   成叔換了另一種語氣,再說:“你好好想清楚啦,或者有些行當,你會賺多幾個錢,不過,如果叉錯腳,就會誤了你一生一世的啦!”
   正當白朗在猶疑不決之際,卻發生了一件事,促使他最後還是向成叔辭了工,不再留在春の穀夜總會了。
   這件事是這樣的:
   大喪爲人,陰險橫蠻而好色,常常恃著自己是糾察阿頭的身份,對一些薄具姿色的年輕女工加以口頭或行動上的輕薄和調戲,不單口多多,而且手多多,而夜總會內一些初來甫到的年輕女工,都忌他三分,有時受了他的輕薄,也不敢張揚和反抗。
   有個叫阿卿的,已是到小城五六年的女工了,生得珠圓玉潤,笑起來有兩個梨渦,相當銷魂,但卻很貪小便宜。
   大喪看中了這個阿卿,也利用了她貪心的弱點,便常常利用職權之便,去拿些公司裏的用品作爲禮物送給阿卿,例如化妝品、洗潔精、臺布、廁紙——夜總會的士多房裏都貯存著一大批的,大喪便常把這些東西順手牽羊拿出來送給阿卿。
   不過,這個阿卿也並不是蠢豬一名,她貪小便宜,贈品照收,卻不答應大喪的非分要求,平日被他多手多腳地抱一下、摸一下,便無所謂,但要給他佔有,阿卿卻怎麽也不肯的。
   大喪給阿卿這種半推半就的態度撩得更加按捺不住了,便布下一個圈套來要噬阿卿一口。
   一個大雨滂沱之夜,人客稀少,夜總會提早打烊了,職工紛紛冒雨急奔歸家,只剩下一個老阿伯在看守。
   大喪一早對阿卿落足嘴頭:要她遲一些走,因爲她翌日請假回鄉探望家人,大喪答應到士多房里弄一條煙和一支洋酒給她做手信。
   阿卿貪心,便果然磨磨蹭蹭地沒和其他職工一起離開夜總會,一心等著收免費手信。
   大喪用自己配備的鎖匙,把夜總會的士多房弄開。然後,對阿卿說:“喂,你也進來看看,喜歡哪一種牌子的洋酒,任你揀一支,不能多拿啊。”
   色膽包天的大喪,就利用這個時機,放下了魚餌,把這個阿卿誘進了士多房。
   當阿卿一踏進士多房,大喪馬上就把門關上,從裏面下了閂。
   “喪哥,爲什麽要鎖門?”
   “恐怕有人闖進來嘛。”
   “那麽,快點……”
   “阿卿,別忙,三更半夜,只得我和你,老實講,我一見你就神魂顛倒,真是前世有緣,好想和你親近……你也不必這麽緊張呀,如今這個世界,男歡女愛,享受人生,偷食是家常便飯嘛,人家皇室都流行這種風流韻事啦!阿卿呀,趁住這裏只有我和你兩個,你就答應我一次吧?”
   阿卿卻沒有這種心情,便急忙走近門邊,一手把鎖栓拉開。
   “阿卿,你不要走呀,須知道,你不依從我,或者是大聲叫也沒用的了,因爲,你私自進入這個士多房,已經是有偷竊的嫌疑了。老細知道,一定炒你魷魚。你想想,年尾就到,沒了這份工,還損失了一份雙糧,而且,同我好一次,也不會留下記號的……嘻嘻,我看你也不是黃花閨女吧?”
   阿卿窒了一窒,但仍然不依。
   大喪就要開硬弓,逼近阿卿的身體,把她壓在牆角,上下其手,而且,臭煙味的大嘴就往阿卿的唇上吻下去。
   阿卿在鄉下耕過田,是有幾分氣力的,雖然被大喪壓貼在牆角,但仍然全身一挺一挺地掙扎著……
   欲火焚身的大喪,按捺不住了,就猛力一扯,把阿卿的上衣扯開了。
   阿卿惶急之中,也顧不得那麽多了,在糾纏之中,突施一記鷹爪功,戳向大喪的眼睛。
   這一下,當堂令大喪一目受創,痛得大叫起來,阿卿忙拉開鐵門,掩胸而逃。
   大喪色膽包天,竟在後面窮追。
   阿卿從走火梯跑下去,下了兩層便是雷老虎經營的餐廳,那兒有一道小門,通向一個房間,平日,是供留守職員住宿。
   剛巧這一晚,白朗就在這個小房間留宿,而且,還沒睡覺,因爲他租了一套三級片影帶,正在津津有味地欣賞呢!
   阿卿急不擇路,走到白朗的房間外,拼命敲門。
   “開門呀,救命呀……”
   白朗聞聲,把窗子打開一線,探頭出來觀望。
   阿卿見了白朗,急忙高聲救助:“白朗哥,快開門,讓我進來……”
   “咦,阿卿,你爲什麽會弄成這個樣子?”
   “別再問,開門給我進來吧……”
   這時,大喪亦已沿走火梯追下,當白朗把門打開時,就跟大喪打了個對面。
   白朗再望望衣冠不整,手掩半裸上胸的阿卿,便已猜到了幾成啦!他用懷疑的眼光望著大喪。
   大喪也用猙獰目光盯著白朗,兩人像兩匹要決鬥的野獸似地對峙著。
   “白朗,我警告你,今晚的事,你不要多管閒事,我是在捉賊,她,這個女工……,阿卿想偷進士多房拿東西,給我發現了……”
   白朗當然不信大喪的話,因爲——捉賊怎麽會把女人的上衣撕破了呢?
   阿卿當然矢口否認,飲泣地申訴著:
   “不,他說謊,他想強姦我,他人面獸心,欺負我一個單身女子……”
   大喪獰笑著說:“如果你不是想偷東西,爲什麽還不回家,一個人留在夜總會?”
   “是你引誘我的,是你要我留下,說要送一些東西給我的……”
   白朗說:“好啦,三更半夜,不要吵啦,這件事,我是一個目擊證人,明日我會向成叔報告,照實講出。阿卿,你進來,我給一件褸你穿上,打電話叫家人來接你回家吧!”
   阿卿一面抹眼淚,一面說:“我……沒有家人。”
   “好吧,那麽,我叫的士送你走吧。”白朗說。
   這時,春の穀的老看更也聞聲趕下來,目睹了這一切。
   大喪這時惱羞成怒了,咬牙切齒地瞪著白朗說:
   “喂,白朗,你只不過是一個新入行的花靚仔,不要這麽多事,如果你把今晚的事爆出去,哼,你迫得我太緊,我會整煲傑給你歎嚇!”
   白朗這個小子,一向服軟不服硬,見大喪態度囂張,出言不遜,心裏就起火了,挺起胸膛反唇相稽道:“喂,今晚的事,看更阿伯也看到了,阿伯,你說怎麽辦?”
   那個阿伯囁嚅地說:“白朗,不如大家一齊上去查清楚吧,各位大佬呀,我是看更,有責任在身的,不要累到我打爛飯碗呀!”
   阿卿指著大喪說:“是他開了士多房,要我進去的。”
   “你爲什麽會有士多房的鎖匙?”白朗質問大喪,大喪無詞以對。
   第二天,白朗叫老看更和阿卿一齊去見成叔,把宵來發生的事報告上去。
   雖然大喪惡人先告狀,早已向成叔捏造了一遍假話,誣指阿卿勾引他;但經不起衆人的對質,人證物證俱存,大喪終於低下了頭。
   成叔叫大喪出去等待裁決。
   然後,成叔訓斥了阿卿一頓。
   “喂,阿卿,你也做錯了事,一時貪念,差點就給人家吃了只‘豬’啦——假如你不有‘豬’的話;本來,我應該馬上炒你魷魚,但是,我念到這個社會險惡,環境迫人,如果我炒了你,可能就迫使一個女性走上悲慘命運,同時,更念在是同鄉,所以,我考慮還是把你調到另一間我有股份的海鮮酒家去,你要改過自新,從此手腳要乾乾淨淨,也不要隨便對男人放生電,惹是生非,安安分分做下去,不要行差踏錯,聽到麽?”
   阿卿連忙多謝,並且說:“多謝老細開恩,不過,我還想問一件事……”
   “你還想問什麽?”
   “如果我調職,今年的年尾雙糧和花紅還有沒有得拿?”
   成叔不悅地說:“哼,阿卿,你自己說啦!公司值不值得給雙糧和花紅你呀?你平日在士多房已經自動拿了不少東西做花紅啦!”
   “不是我拿的,是大喪給我的,他說是夥計下欄,人人有份的。”
   “混賬,這個傢夥,我一定要開除他!不過,這種人,怕他‘發爛渣’,我要做好準備。”
   從經理室出來,阿卿如釋重負,高興得攬住白朗“吻”了幾啖,說:“靚仔,我好多謝你,以後做個好朋友啦……”
   白朗就因阿卿這件事,跟大喪結了更深的怨仇。而大喪和細喪兩兄弟,便在外面揚言一定要報復,分分鐘可能斬開白朗一截。
   於是,白朗覺得,再呆在春の穀夜總會做似乎不大適宜了,天天面對著冤家仇人,處處都要小心提防,心理威脅大而且做得不開心,於是,他決意離開,臨走對老細成叔婉轉地說:“多謝成叔關照,以後,如果有用到我白朗之處,我盡可能爲成叔奔走的。”白朗年紀輕輕,說話卻相當練達。
   見到雷老虎,對方說:“好啦,白朗仔,你就在餐廳挂個名,日間返來打理一下,做份總務吧,以後,每個星期有四晚要接送藍小姐登場唱歌,有空用心機教她學好廣州話,在外面照顧住她,不要讓她被一些蠱惑仔欺負,有人盤你,你就撻我的‘朵’吧,不過,平日也不可太張揚、太招積,因爲這個地頭各路人馬都有,好多花靚仔都不知天高地厚,不懂得尊重老叔父的。總之,你要做個醒目仔,在江湖上慢慢浸嚇,就會闖出名堂來的。”
   忽然,白朗問:“雷生,你有沒有自衛手槍?”
   雷老虎一愕,不由得用一種狐疑的眼光打量著白朗,說:“什麽?你還想揹
   炮仔?”
   白朗雄心勃勃地說:“我想學人玩嚇槍,學多一門功夫,將來,如果有大風大浪,我都可以頂得住呀!”
   雷老虎教誨道:“我有領槍牌,不過,這種東西不可隨便拿來玩的,你還未夠道行。老實講啦,後生仔血氣方剛,揹住支炮仔出街,害處多過益處呀!”
   清晨,白朗睡在餐廳宿舍裏,忽然電話鈴聲把他吵醒。
   他睡眼惺忪地望望牆上的舊電鐘,還只八點多,依平日的習慣,他是不願意在這個時辰起床的。
   “喂,找誰呀?”白朗的聲音裏帶著不耐煩。
   “是白朗麽?”他聽出來,是藍泡泡的聲音,“是呀,你是藍小姐?”
   “耳朵真靈呀,喂,你起來了麽?”
   白朗答道:“哈,電話在外面,我不起床,怎麽接聽你的電話呀,小姐。”
   在電話中傳來對方一串帶點做作的笑聲,然後,藍泡泡又說:“喂,我——想你來一來,行麽?”
   “有什麽事麽?”
   “唔——要有什麽事才可以叫得動你嗎?俊男呀!”
   白朗說:“如果屬於我的責任範圍之內,那麽,我當然要來的呀!”
   藍泡泡在那邊沈吟了一下,才往下說:“那就是,告訴你,我——發覺昨晚似乎有人進過我的房間,有些……東西被翻亂了,請你來一趟,唔……商量一下吧,好麽?”
   白朗沒有好氣地搔搔亂蓬蓬的頭髮,拉拉那條繃得緊緊的三角褲,說:“那麽,好吧,我馬上就到。”
   “好,謝謝你。”
   “要不要我先通知……雷先生呀?”
   “不,不必了,你不必這麽做,小事情不需打擾他嘛。”
   白朗不明就裏,也不知道藍泡泡的宿舍裏是否真的發生了什麽事,正所謂受人錢財,替人消災,不去是不行的啦!
   於是,他三扒兩撥穿好衣服,馬上駕車趕到那座群雌粥粥的女兒國一般的大廈去。
   藍泡泡開門,仍然是那麽豪放不羈,透明睡袍,內中兩點若隱若現。
   “早晨,藍小姐,有什麽不妥?”白朗因爲匆匆趕來,上樓梯也急了一點,所以,即使年輕壯碩,也有一點兒氣急了。
   她瞟了他一眼,然後,十分溫柔地說:
   “白朗,你肯來,我實在很感激你,如果你遲來,可能後果嚴重哩!”
   他驚訝地反問:“什麽事呀?”
   “哦,我今早很早醒來,睡不著,外面又下著濃霧,心情實在差到幾乎絕望了,我想了很多不開心的事,又沒有人來安慰我,晚上又發惡夢,疑神疑鬼,所以,我只好打電話找你,因爲,唉——”
   白朗望著藍泡泡那副楚楚可憐的表情,再配合起那性感的半裸胴體……合成一個誘惑的形象。他不禁愣住了。
   藍泡泡瞥了小茶几一眼,走近去,用很迅速的手法把一樣東西捏起收進抽屜,那是一隻名貴的打火機,是屬於雷老虎的。
   白朗站在一角,嗅到了一陣彌留的呂宋煙味,那也就是雷老虎常吸的那一隻牌子的煙草哩!
   於是,機靈的白朗馬上就直覺想到:雷老虎可能是剛走呢!
   雷老虎剛離開,藍泡泡馬上就把白朗叫來,到底是爲了什麽?
   藍泡泡一早把白朗叫來,又穿得這麽性感誘惑,果然是存心叫他來救火——不過,不是救那屋宇火警的火,而是救她體內被撩撥起來的欲焰之火。
   雷老虎昨宵睡在她身旁,兩人看了大半晚的三級錄影帶。
   然後,雷老虎又喝了幾杯大補酒,打算和藍泡泡共度春宵。
   可是,事與願違,雷老虎因爲早年生活荒唐,沈迷酒色,,伐過度,身體的元氣早已大受挫傷,又加上在一次黑幫伏擊中,被人斬傷過一次,因此,機能早已衰退了。
   由淩晨三點上床,一直搞到天光,雷老虎都只是心有餘而力不足,他不像是老虎,而是像一隻小老鼠了。
   搞到天光大白,雷老虎交了白卷,而藍泡泡卻被他弄到半天吊,十分難熬。一個正值生機旺盛的女人,心靈空虛,本已相當苦悶,再加上生理上的要求又得不到滿足,於是,便想起了年輕、健壯、俊朗的白朗,認爲這個異性是可以爲她服務的,慰解她一番的,便打電話把白朗叫來了。
   藍泡泡表情十足地說:
   “也許我是神經過敏,半夜聽到似乎有人進了房間,然後,似乎壓在我身上,動彈不得……不過,也許是我經常作惡夢的幻覺吧。你替我四處看看,是不是有可疑的痕迹?”
   白朗從藍泡泡那種表情和裝束,加上斜倚在沙發上的姿態,已經猜到了這個女人的意圖,也有了感應,不過,他還是記著:這是老細的禁臠,不能偷吃的啊!
   藍泡泡扭動腰肢,走了兩步,說:“白朗呀,我要進去沐浴,你在廳裏坐坐,我開電視給你看,有一套十分精彩的三級片錄影帶,歐洲正貨,男女多是假戲真做。小弟弟,你來開開眼界吧。”
   她的挑逗是越來越露骨了。
   藍泡泡對他回眸一笑,然後,便扭進浴室裏去了。
   白朗欣賞著熒光幕上的十分露骨的性愛鏡頭,年輕力壯、血氣方剛的他,感到有點心旌搖蕩了。
   忽然,藍泡泡在浴室裏尖聲叫起來:
   “哎呀,白朗,快呀……”
   白朗馬上站起,走到浴室門口,高聲問:“又有什麽事呀?”
   她在裏面驚叫:“有一隻蜘蛛爬到我的腳邊啦,我……最怕蜘蛛的,你快來幫手嘛。”
   白朗問:“我怎麽能進來呀?”
   她答道:“不要緊,門沒鎖,你推門進來吧!快點呀……”
   白朗緊張得深深吸了一口氣,心裏想,是你叫我進去的,大丈夫,進去就進去嘛,怕什麽?
   他猛力把浴室的門一推。
   眼前他看到的,是一個全裸的石膏像似的藍泡泡。他呆住了好半晌,然後低聲問:“蜘蛛呢?蜘蛛在哪里?”
   “你過來呀,小弟弟?”她的聲音,幾乎是在下著命令,又像是貓叫。
   白朗的兩腿似乎不聽指揮,又像中了巫術一樣,一步一步地向她走近……
   血氣方剛的白朗,終於抵受不了藍泡泡的誘惑,在她的獨居宿舍裏,和她幹出了荒唐的事。
   這是他破題兒的第一遭。
   事後,他躺在藍泡泡的床上,雙手抱著後腦,望著天花板發呆,腦裏一片空白。
   藍泡泡滿足地問:“怎麽樣?這是你的第一次,小弟弟?”
   他沒有回答,只是用手撫摩著她那豐滿的胴體。
   “如果是第一次,那麽,我就應該感到榮幸了,”她津津有味地說,“不過,在這個開放的社會,什麽第一次,第二次……都已經不值得太重視的了。特別是男仔,沒有什麽損失,我們女人就不同,所以嘛,我說,這個社會就是不平等。”
   白朗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從床上坐起來,望著藍泡泡說:“我要走啦。”
   “你——會不會想念我?”藍泡泡拉住他的手,問。
   白朗聳聳肩,答道:“我現在想著一個人,就是你的契爺雷老虎;他知道了這件事,一定會大發虎威了吧?”
   藍泡泡怨懟地笑一聲,倒臥在床上,說:“哼,他是老虎?其實,他是一隻病貓才真,不過,當然不要讓他知道,我不會說出來,相信你也不會口疏疏地四處去唱的吧?”
   “我不是個口疏的人。”
   “好呀,那麽,你先去返工吧,晚上再來……”藍泡泡的手放在他的腿上。
   “我還不想走。”白朗忽然又坐到床上,“你聽過一不做、二不休這句話麽?嘻嘻……”
   兩人又纏在一起了。
   崩牙佬和扭計森,本來一直都是雷老虎的左右手哼哈二將:一個的職務如雙花紅棍,專門負責上陣恐嚇勒索、打打殺殺的;另一個便是白紙扇人物,專門出謀獻策。雷老虎一向都倚仗這兩個得力助手。這一天,兩人一起來向雷老虎告密。
   扭計森實牙實齒地列舉出自己得一班手下的情報,證實白朗是食碗面、反碗底的反骨仔:一來做了對頭人阮大成的鬼頭仔,二來呢,還跟藍泡泡打得火一般的熱,令到雷老虎失威又冇面……
   雷老虎聽了,當堂無名火三千丈,拍桌子咆哮道:“如果查清楚那條靚仔白朗確是反骨仔,竟然畀頂綠帽我戴,應該怎麽辦?”
   扭計森答道:“略施懲戒,趕出家門是免不了的啦。”
   崩牙佬躍躍欲試地問:
   “怎樣叫略施懲戒?要左手,還是要右手?雷生只要你開聲,我馬上帶幾個兄弟,去搞掂他!”
   雷老虎拍了一下大腿,贊道:
   “好,還是阿崩夠義氣,夠威猛,雄風不減當年,想當年在三盞燈開片,阿崩身中七刀擡入山頂,誰知隔鄰床位的傷者便是對方的人馬,結果阿崩在醫院病房還砌了那傢夥一餐呢!使得!”
   這時,扭計森又提出異議了,他今次這種窒頭窒勢的言談,令雷老虎殊不高興,但一向視扭計森是出謀獻策的軍師,素以陰險狠毒見稱,所以,雷老虎也只好暫且按捺一下,聽他有何更好的招數。
   扭計森好整以暇地說:“雷生,我認爲要懲戒這條新仔,也不必阿崩哥親自出馬,最好就是利用外面的蠱惑仔,萬一出了岔子,我們也不會惹上身呀!”
   雷老虎問:“那麽,你心目中有什麽人選?”
   扭計森答道:“據我所知,有兩條友是白朗的死對頭。”
   “是誰?”
   “一個叫大喪,一個叫細喪,是兩兄弟,本來都是在春の穀做糾察的,因爲白朗多次令大細喪在老坑成面前失威出醜,更有一次揭破這兩兄弟監守自盜,並且企圖強姦女工,所以,老坑成就炒了這兩兄弟,一直至今,這大喪和細喪兩個還深深不憤,揚言要斬白朗這條靚仔報復。既然如此,我們何不使多幾毫子,收買大細喪這兩條友出手,相信這兩條友一定會特別落力的!”
   雷老虎聽罷,沈吟一會,說:“唔,我也聽白朗講過有這麽一段仇怨,用這兩兄弟出手也好,出了事免得我們堂口惹上身,不過,白朗不同普通的靚仔,有一鋪不怕死、不服輸的脾性,正所謂打落牙齒和血吞之類,而且,年輕力壯、學過泰拳,打得幾下,不知道大喪、細喪兩個頂得順麽?”
   崩牙佬也附和道:“不錯,條死靚仔幾難對付的,不可輕視呀!”
   扭計森冷笑道:“雷生,你太擡舉白朗這條靚仔啦,正所謂明槍易擋,暗箭難防,出其不意西瓜刀劈過去,即使黃飛鴻弟子也要收檔啦!何況大細喪這兩條友亦非善男信女,都是殺人當宰魚的,而且以前又有仇口,是一定無失拖的!”
   雷老虎冷著臉孔,斟酌了一會兒,便說:
   “好吧,阿森,這件事,交由你去立即搞掂它吧,不過,要記住,出手要有分寸,‘劈友’好大件事,不可留有手尾呀!”
   扭計森一聲“OK”,胸有成竹地告辭了。
   雷老虎獨自一個,不禁長歎一聲,自言自語道:“唉,英雄一怕病來二怕老,秦叔寶賣馬當鐧,都只爲病魔來纏;我雷老虎老啦,果真是沒有威風啦?!這個世界,江湖規矩已經越來越少人遵守了,連白朗這麽一條靚仔,也學人食碗面,反碗底,哼!幸好還有阿森和阿崩兩個講義氣,忠心耿耿,今後的日子,恐怕夜長夢多呀……藍泡泡這條衰女,也是養不熟的,又拜金,又要泡靚仔,胃口太大啦……”
   這邊廂,雷老虎自嗟自歎,那邊廂,初出道的白朗,心情也是十分混亂。
   他一心想做一個年輕的城市英雄,既懷著反叛激情去挑戰社會的既定秩序,敵視那些腦滿腸肥的既得利益階層,又要做得豪爽不羈,揚名動衆……他設想的這條路,的確是不知怎樣闖呢!
   他真感到迷惘、混亂,甚至還産生出一份悲情來:但求曾經擁有,不求天長地久!那怕是自我毀滅,也要痛痛快快地做出一番驚天動地的事來……
   白朗摸摸自己面頰,覺得自己似乎是瘦了,難道是沒規律的生活,開始侵蝕自己的青春和精力?
   一天,白朗有點心煩意亂地對藍泡泡說:“以後,我們如果要親近還是不要在你宿舍裏爲妙……”
   “爲什麽?”
   “因爲……近日來雷老虎對我的態度好像有點不同,不知道他會不會——”
   藍泡泡眨眨眼,翹翹嘴,說:“這種事,只有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他怎麽會知道呢?”笑了一下,再低聲補充一句,“又不會留下記號的。”
   白朗擦擦手掌,說:“雷老虎是個奸詐的老江湖,眉精眼企,耳目又多,很難保證能夠長此瞞住他,而且,在你的房間裏,我心裏總是有一個陰影,似乎有一種心理威脅,不能盡情地享受……”
   藍泡泡斜睨了他一眼,說“其實,我也有這種同感,告訴你,我已經另外物色到一處地方啦!”
   白朗有點出奇地問道:“噢,你真的這麽爲我——爲我們倆著想?”
   她柔情地答道:“當然啦,白朗,坦白告訴你,我雖然認識你不久,但是,我已經對你的爲人,有了進一步的瞭解啦。”
   “怎麽?你說說,在你心目中,我是個怎樣的人?”白朗問。
   她坦率地答道:“你又借錢給我歸還給大耳窿,又勸我不要爛賭……由此可知,你是一個靠得住的男人,只可惜——”
   “只可惜什麽呢?”
   “我知道,我們不相襯,你是不會永遠愛我的。”她幽幽地說。
   在白朗和藍泡泡幽會的這幢樓對面,從下午起已經有兩條漢子在大樹下守候了許久啦。
   這兩人,便是殺手大喪和細喪。他倆跟蹤了白朗半天,見到他進入了那幢樓,便決定等他出來下毒手。
   這一區,是靜寂的地帶,而當時天色又漸近傍晚,夕陽慢慢隱沒,街頭一片昏暗;只偶有一兩輛汽車匆匆上斜和下斜。
   白朗仍然不知禍事臨頭,和藍泡泡兩人相纏著走出來。
   白朗自言自語:“唔,雷老虎會不會知道我們的事呢?”
   她接話道:“這個,倒很難說,我還是照常應酬著他的,他要怎樣,我都依他,只不過他自己‘不爭氣’罷了……”
   白朗有點憂心忡忡地說:“還是小心提防一點好,雷老虎此人,並非善男信女,表面裝成若無其事,可能早已布下毒計……”
   兩人一面談著,一面就轉過對面那西洋人別墅的圍牆角,走到大樹之下了。
   西洋人別墅內的狗,忽然吠了起來,吸引了白朗的注意力。
   藍泡泡扯了一下白朗的衣襟,怯怯地說:
   “喂,那西洋人要放狗了,你小心點……”
   白朗探頭往花園洋房內張望,沒有留神到大喪和細喪這雙煞,手持利刀從大樹的昏暗中竄出來了。
   狗吠得更凶了。
   當時,大喪和細喪都蒙住了下半截臉,手裏拿著利刀;懷著對白朗的舊恨宿怨,要報復白朗當日令他倆被炒魷魚之仇。
   當白朗聽到雜亂的腳步逼近而驚覺,轉身作出反應時,已經遲了。
   大喪一言不發,手起刀落,明晃晃的西瓜刀向白朗迎臉劈去。
   在這電光火石的一刹,白朗仍然能以靈敏的反應,迅速地退後半步,避過這一刀。
   可是,另一面細喪卻從斜刺裏沖出,颼的一聲,利刀又劈過去。這一下,白朗便避無可避了,只好硬接一招,舉起左手去擋。
   這一刀就斬在白朗的臂上,然後,細喪還把刀鋒狠命地一拖。白朗的臂彎之處,中了一刀,由於這一刀力度甚猛,連皮帶肉,加上兩條肌腱都受了重創。
   “哎呀——!”他大叫一聲,卻還沒感到太痛,只因刀鋒太利,他只覺一陣入骨的冰涼之感,是冰冷的刀鋒和暖暖的血肉接觸時的不協調感覺。然後,便是一陣灼熱,痛楚才逐漸加強、再加強……
   白朗負傷,踉蹌後退,藍泡泡也嚇得手足無措,連叫也不會叫了。
   別墅內的那只大狼狗,吠得更凶了。
   這時,大喪又向白朗進逼,毫不放鬆,刀子又左一刀,右一刀地亂劈過去。白朗退到樹下,手臂已經受重創了,只好靠著凹凸不平的樹幹,支撐著用腳拼命向敵人飛踢。
   雖然白朗手臂受傷了,大大削弱了他的戰鬥力,但他的腿每一次踢出,都還有一定的勁度。
   大喪幾次撲上前要再斬白朗,可是,卻受制于白朗的飛腳,而且有一次大喪一不小心,還中了白朗的一記撩陰腿,掩住受傷部位痛得一陣陣。
   細喪陰毒,採取了迂回
   側擊,從左方竄上前,向白朗的臉上一刀削去。
   白朗招架不及,臉額中了一刀,連皮帶肉還有頭髮一綹,都被削脫了,痛撤心脾。
   大喪發狂地按低了聲線吼道:“不要放過這條死靚仔!”
   白朗中了多刀,已經失去了抵抗力,血流披臉,虛弱而半昏迷地倚在樹腳。
   細喪已經殺得性起,仍然要再上前下毒手。
   在這危急之際,那西洋人別墅的門打開了,那老西洋人手裏握著手槍,以巨犬“京剛”爲前導,跑了出來,高聲喝道:“停手!不停手我開槍啦!”
   大喪、細喪見有人干涉,而且聽到說要開槍的警告,也有了顧忌,而且兩人已經狂斬了白朗幾刀,也泄了憤,便不約而同地呼應著:“散水啦!”
   兩人拔足飛奔。那老洋人拿著手槍,嚇走了大喪和細喪,在這危急關頭,救回了白朗一命。
   白朗軟癱在樹腳,手上中了兩刀,連筋腱也割斷了,更厲害的是左臉頰也中了幾刀,可能要破相了。
   那老洋人上前問白朗:“你怎麽樣呀?”白朗雖然受了重創,但由於年輕力壯,仍然可以挺得住,心裏還算清醒,只是懇求道:“……快叫十字車……”
   於是,那老洋人便急忙去打電話了,他命令巨犬“京剛”監護著白朗。那巨犬也確懂人性,聽了指令,立即乖乖地蹲下,作戒備狀地窺視著四方。
   藍泡泡驚魂甫定,哭泣著問:
   “白朗,你怎麽啦,不要緊吧……”
   他喘息著答:“……我挨了好多刀……連眼都睜不開啦,他們……毀了我的容……”
   藍泡泡望著白朗那張血肉模糊的臉,不覺害怕到發起抖來,她心中想:這一下,白朗好好的一張英俊的臉孔,就此可能完了,唉,那兩個殺手,好毒辣呀!
   十幾分鐘之後,救傷車和警車相繼趕到,把白朗送進了醫院。
   藍泡泡沒有忘記感謝那老洋人,她對他說:
   “先生,如果不是你拿著槍出來嚇走那兩個人,可能要搞出人命啦。”
   老洋人神情黯然地問:
   “小姐,他是你的什麽人呀?”
   藍泡泡回答道:
   “……哦,是我的朋友。”
   老洋人再問:“他叫什麽名字?”
   “他叫白朗。”
   老洋人點點頭,自言自語:“果然是他……又不知道闖了什麽禍啦。”
   藍泡泡不明白這老洋人的話是什麽意思。
   白朗在醫院已經躺了十天。
   由於他年輕體健,傷勢是逐漸痊愈,左手接駁了肌腱,感到動作不太靈活;但他有信心他日堅持體育治療,一定要恢復左手的功能。
   只是臉上的傷疤,令他沮喪、悲憤;甚至有時還會激動得狂亂地發一陣脾氣。
   他不敢面對鏡子,但又不能抑制自己從鏡子中窺探自己被毀之面貌,而看了之後,又只能增加他的沮喪和暴躁。
   他的傷疤,都集中在左邊。可能是打鬥時他只能防範右面之故吧。
   最難看的一處,是由耳下切割到嘴邊那一刀,把他的嘴巴弄得向一邊扭歪了。
   他對著鏡子,試著用手半遮掩臉龐,就似乎好一點,不至於那麽難看。
   可是,當他一把手放開,唬人的怪臉孔、歪嘴巴就暴露人前了。
   爲此,他沈默著,咬牙切齒,像一頭負傷的困獸!
   今後的日子怎麽過?
   怎樣對自己的未來,作一個痛苦的再估計?
   他覺得,簡直就是做了一個惡夢;他有時,甚至還神經質地用力咬自己的拇指,試試會不會覺痛而判斷自己是不是在做一個很長、很難醒的惡夢,可是,每次試驗的結果,都證明:這是事實——無可挽回的事實!
   半夜,他竟然偷偷地哭了——自小至大,個性頑強的他,是從來沒哭過的。
   白朗媽和阿珠,每次探望完白朗回家,都要相對慘然地流淚哭泣一番。
   好好的一個長相英俊、前途無量的青年,竟然變成了一個滿臉疤痕,晚上出現會把膽小的人嚇一跳的怪物,唉!
   楊韻心也相陪著到醫院探望過白朗。
   她以社工的身份,找到了那位主治的外科醫生,要跟進這件個案。
   她問:“醫生,白朗這個病人,是不是還可以做第二次手術呢?”
   那位醫生解釋道:“你是說臉上的整形手術麽?當然可以啦,而且,我認爲是必須的。因爲,要這樣,才能幫助這個青年重新回到社會中去的。”
   楊韻心再問:“那麽,這種手術在哪兒可以做呢?”
   醫生擦擦手,拉拉領帶,答道:
   “在本市,是缺乏人力和設備去做這種精密的手術的,不過,我以主治醫生的名義,可以介紹他到鄰埠去,尋求一位專家的手術治療。”
   楊韻心聽了,心中感到燃起了一線希望,但經驗又提醒她,事情也不能過分樂觀,因爲,在這個社會裏,要解決許多困難,都少不了一個金錢的問題。
   於是,她開門見山地問:
   “醫生,做白朗這種整形手術,收費也不會便宜吧?”
   那位醫生沈吟了一會,答:
   “具體要說需用幾多錢,我沒法確定,不過,鄰埠私家醫院的收費之高,大家都是知道的啦,幾十萬不定,一百萬也不定。”……
   白朗一向以自己有一張英俊的臉孔而自負的。
   可是,如今他所曾自負的天賦,已經反而變成了令他自卑自怨的致命傷了!
   回到家裏,他有一個星期把自己關在小房間裏,像一個患了極度自閉症的人一樣。
   偶爾他會聽聽唱片,或者翻開平日買回來的連環圖——什麽《龍虎門》啦、《城市獵人》啦、《蒙面超人》啦……來解解悶。
   看著《蒙面超人》這漫畫,他想:如果我也可以像蒙面超人一樣,遮住了臉孔出現在人間,那就好了。不過,幻想總歸是幻想,現實卻是鐵一般的,既成事實,無法改變了。
   白朗只知道在腦海中探索誰是斬他的仇人,卻沒有更深入一層反思一下,是什麽引致他這樣一個青年,糊裏糊塗地捲入這種毫無價值的廝殺中!
   他媽媽和妹妹都十分關心他,但既不能替他醫治好軀體上的創傷,更無法爲他的思想作出開解。
   阿珠的摯友楊韻心,卻十分關心白朗的處境和他今後的生涯。
   楊韻心這個女孩子,有著一種堅定的信念,這種信念,支援著她的生活熱情和渾身幹勁。她確信:盡自己的力量,對他人付出愛心和力量,,不計成敗地爲社會上最需要幫助的人作奉獻,便是人生最大的快樂!
   所以,楊韻心幫助肢體有缺陷的阿珠,不但對她的生活起居格外關懷,而且,還把樂觀、積極的思想感情的種子,播進阿珠這本來很憂鬱的少女的心靈中去,使這個少女也燃起了生命的火焰,發現了自己生活信條,就是兩句詩:“用自己的火,點燃別人的火;去用心發現心!”
   “阿哥,你爲什麽整天困在家裏?如果身體復原,那就出去走走,找個舊同學和朋友談談天,散散悶呀!”妹妹阿珠問。
   白朗怪笑幾聲,“復原?你說我能夠復原麽?”
   阿珠有點怯怯地進言說:“不要看得太緊張,像我,以前病後兩隻腳走路怪模怪樣,總覺得自己似乎低人一等,處處不及別人,心裏總以爲別人都會瞧不起自己。可是,後來我也想通了:一個人,最重要的,是他是不是對社會有貢獻,至於樣貌,只是作爲一個認別的標誌罷了。”
   白朗不服氣地說:“你倒說得輕鬆,又是內在美、外在美那一套,一定是那個社工楊姑娘教你的吧?”
   阿珠懷著感激之情說:“是呀,就是那位楊姑娘,她的確是幫了我許多,不單在日常生活、社交活動中關懷我、支援我;而且,在思想上對我的啓發和鼓舞,實在太多了;她幫助我趕走了自卑感,使我找回了自己的生活價值。”
   白朗抱著頭,不以爲然地說:
   “我的處境,不是幾句話便可以解決的。”
   阿珠點點頭,說:“我明白,現實是現實,你的心境我也體會得到,以前,學校裏的同學都叫你的花名做玉面飛龍——唉,我還是不應該再提起這些往事的。”阿珠說到這兒,突然醒悟,知道自己說得不妥,便馬上停了下來。
   白朗狠狠地說:“如果給我找到那兩個劈我的人,我要跟他們拼了,即使同歸於盡,我也在所不惜。哼,死,有什麽可怕,人到頭來總會死的,但是,抱撼一生、忍辱一生而生存,就太不值得了!”他養病期間,看多了武俠小說和連環圖,所以,連用詞、語調,都和那些武林小子相仿。
   阿珠馬上把整形手術的可能性向白朗提出來,試試他的反應。
   他先是在眼睛內閃出一種希望的、好奇的光輝,但很快便收斂了,而且,無奈地說:
   “這種手術,費用一定很昂貴,錢從哪里來?”
   阿珠也茫然,說:“想辦法啦……”
   “哼,想辦法?這個社會,是最現實不過的了,如果你失去了利用價值,就不會有人理睬你的了!或者,施捨式的擲三幾千給你就算啦!”
   白朗一提出整形治療要一大筆錢這個難題,阿珠就當堂語塞了。
   的確,幾十萬元,甚至是過百萬的一筆錢,他們一家人向哪里可以尋求得到呢?
   這個社會,錢就是最現實的了,有錢的人,想越有錢反而容易,貧窮的人,遇上不幸想有點錢來應付就難了。放眼人間,錦上添花到處有;其次,就是受益人必須有利用價值(或使用價值吧?)像那些千嬌百媚、風情萬種的尤物,億萬富翁大可以用一大筆錢包起她做外遇;而雪中送炭的事,就比較罕見,因此更顯可貴的了。
   阿珠想也不敢想能夠替阿哥籌到幾十萬做醫藥費,因此,她黯然無語了。
   晚上,白朗媽放工回家,拖著疲乏的身軀,入廚做飯;向阿珠問起:“你阿哥日間在家做些什麽?”
   “他?仍然是把自己關在房間裏,有人說,這可能是一種什麽自閉症……”
   白朗媽爲這個孩子,也操心了二十多年啦。這孩子的出生,也牽涉到一場極尖銳的感情矛盾衝擊。本來,當時她曾經一度産生過悲觀的念頭,或者是讓這個並非由於自己意願而得來的骨肉夭折!
   後來,好歹把孩子養下來,初爲人母的她,看到這孩子白白胖胖,眼大鼻高,十分趣致,又不禁對這一個自己的骨肉産生了越來越愛憐的母愛了。
   白朗日漸長大,外形長得越來越俊朗,身體也發育健康,頭腦聰明,都令得白朗媽開心以至産生一份溺愛,連帶對這個孩子的缺點、讀書不勤力、好勝而且常常打架惹事……都不忍心過分責罰了。
   於是,她心急地問:“醫生有說過,還有得醫麽?”
   阿珠照直轉述:“有,醫生說過,還可以過香江去醫,那邊有很高明、手術十分好的整形醫生……”
   老婦人聽了後,迷茫的眼中,只覺希望的光芒閃了一閃,但很快又回復憂傷了。她自言自語道:
   “那些大醫生做手術,收費一定會很貴的了,我聽聞有一個同鄉阿伯,到香江一個眼科醫生那裏做一個什麽膜的手術,也用了幾十萬呢!”
   阿珠點點頭,茫然地說:
   “專家醫生,做手術收費一定是很貴了,何況,這是一個十分細緻、複雜的手術呢!”
   老婦人喃喃自語:“只要籌到這筆手術費,白朗一生就不必嗒頭嗒腦,無面目見人一樣過日子……可是,這一大筆錢,從哪兒可以籌到呢?”
   阿珠也哀聲地說:“是啊,我們是草根階層,沒有産業,沒有地位,又沒有家財億萬,而且肯幫我們的親戚……”
   白朗媽低下頭去,兩隻手握拳交替用力揉擦,在考慮、在苦思,看她那乾瘦而爬滿小繭似的青筋的手越來越用勁地揉捏,可見她心中是極不平靜,也許是在竭力挖開一段段掩埋已久的回憶,也許是正在作出一個重大的決定吧?
   阿珠見媽媽放下了手邊的事務,發了呆地站著望定了牆角,便走近去問:“媽,你沒什麽吧?不舒服麽?”
   阿珠輕輕拉一拉母親的手肘,問:
   “媽,你在想什麽?”
   白朗媽如在夢幻世界中回歸一般,悠悠然地答:
   “我在替阿朗想法子。”
   “你——想到了什麽辦法了麽?”
   白朗媽臉上的肌肉,做了一系列排列組合的活動,最後,做成一個深邃譎奇的表情的凝鏡,且說:“對,一定要試一試……”
   阿珠聽不明白,便問:“媽,你說什麽——要試一試?”
   白朗媽點點頭,說:“我要去找一個人。”
   “你要去找誰?”阿珠問。
   白朗媽說:“這個人,是對白朗有責任的,本來,我已經不打算再重提舊事了,可是,如今,阿朗弄成這個樣子,我不能不再找他了。”
   阿珠追問:“這個人是誰?”
   白朗媽忽然像神不守舍地反問:
   “我——說了些什麽呀?”
   阿珠著急地提醒她:“阿媽,你說,要去找一個人,說這個人欠了你的——”
   她又似有點遲疑了。
   “唉,這件事,我也很難拿得定主意,也不知道有沒有把握,如果沒有把握,而勉強去做,對我自己,對白朗,都會有不好的影響呀,唉,叫我怎麽決定呢?”
   阿珠不安地一再追問:“媽,你可不可以講清楚一點呀?你坐下來,喝杯茶,定定神,慢慢講清楚給我聽吧?”
   白朗媽長長地歎了一口氣,這一聲拖長的歎息啊,就像來自遙遠的世界、地底的深穴、塵封的古屋……
   “阿珠,這些家事,我本來也不願再提的啦,只要你們兩兄妹長大,生性做人,阿朗找到一份好工,一級一級做上去;而你也能找到一個好夫家,恩恩愛愛,安分守己地過日子,那麽,我這一生也就算心安理得啦,可是料不到如今白朗卻……”說到這兒,這婦人一時感情沖激,竟猛烈地咳嗽起來。
   阿珠連忙上前扶著她,說:“媽,你……休息一下才說吧!”
   白朗媽強自振作地說:“我的身體還頂得住,我想,到了如今,也不得不把這些舊日的事對兒女說清楚啦。”
   於是,白朗媽把阿珠拉著並肩坐下來,開始敍述一段埋藏在心底很久的往事。
   這一段前塵舊事,正是和那一個叫白朗古的西洋人有關的——白朗古,也正是白朗在受傷前在大炮臺區一個花園別墅門口經常遇見的那個小鬍子老西洋人了。
   當年,白朗媽在那西洋人家做廚娘,那西洋人既是政府一名高官,又是一個富商家族的成員。
   白朗媽當年年紀輕,樣子生得相當俏麗,對人態度又溫柔,甚得他人好感。一個春天,那個西洋人因爲妻子懷孕,他耐不住生理上的本能衝動,在一個喝醉了酒的晚上,乘著屋中無人,就強迫白朗媽滿足了他生理上的欲望。
   事後,少女時代的白朗媽,打算控告那西洋人,但由於一個弱女,勢力孤單,又缺乏有力證據,再加上那洋人的軟硬兼施,於是,事情就拖了下去……
   白朗媽陷入了回憶中,幽幽地憶述著:
   “……我後來離開了這家西洋人,懷著白朗,自己出去另找工作;不過,那個白朗古似乎敵不過良心的責備,答應幫我解決一些問題:白朗出生之後,是他替這個孩子辦好出世紙,又每個月都負責一筆生活費,直到十八歲成年。只是,不准我把這個秘密公開,也不同意我和白朗再到他家中去逗留……”
   阿珠插嘴問:“這個人,如今還在澳門麽?”
   白朗媽答道:“是,這個人,還住在澳門,就是他,我知道他住在哪里,不過,我一直沒有和他見過面了,因爲,後來我,我去做泥工,在工地又結識了——阿珠,你明白啦……”
   阿珠點點頭,道:“我明白啦,後來,我就出世了;但是,不久,阿爸在地盤一次意外事件中遭逢了不幸,是不是?”
   白朗媽強忍著辛酸,提到她那一段充滿不幸的青年往事,她只是讓眼淚在心裏流,而並沒有像一般人那樣失聲嚎啕痛哭,因爲,她知道,這樣做,於事無補,只有堅強地面對現實,勇敢地活下去,把兒女撫育成材,才是希望的所在!
   阿珠也繼承了媽媽的這一種堅忍的血統,所以,亦能冷靜地接受了這個事實,而且,深明事理,無怨無悔。她又關心地問:
   “媽,你說,想去找那個西洋人替阿哥籌醫藥費麽?”
   白朗媽肯定地點著頭,說:“他——對白朗是有責任的呀,不是麽?”並下決心地說:“我明天就去找他。”
   但阿珠還是有點感到突然地問:
   “媽,你真的要去找那個……白朗古?”
   白朗媽肯定地點點頭,臉上露出了一種勇敢、堅忍的表情,母愛,戰勝了所有的疑慮。
   “爲了白朗的前途,我一定要這樣做——即使內心有一百個不願意,但也要去的。”
   阿珠仍不放心地問:
   “媽,你打算怎樣對他開口呢?”
   白朗媽答道:“直話直說罷,要他負起責任,要他憑良心做,要他——”
   阿珠眨眨眼,想了一下,說:
   “媽,不如……我陪你去好麽?多一個人商量,也許會好一點的。”
   白朗媽擺擺手,說:“不要啦,這件事,我和他面對面講才好,多你一個在旁,反而不方便。”
   阿珠想了一下,便答道:“這樣也好。不過,阿媽,你跟那個人已經有這麽多年沒見過面,如今上門去找他,一見面就提出要……有關這麽一大筆錢的事,你估計,他會不會覺得突然,或者會令你難堪呢?”
   白朗媽說:“我想過的了。到時候,我怎樣開口對他講,說些什麽話,我都想好啦,我又不是上門去乞討,怕什麽?”
   場面靜默了半晌。
   阿珠呐呐道:“我只擔心阿媽你……一時心急,心直口快,把場面弄僵了……”
   第二天上午,白朗媽踽踽獨行,往大炮臺區走去,懷著一個期望去找那個老洋人白朗古——一個和自己有關係、沒名分的男人。
   天色陰沈,烏雲密布,白朗媽的心頭,也像籠罩了一層厚厚的彤雲。
   到了,那座花園洋房的大門出現在眼前,門旁那塊純銅的門牌,閃閃發光。
   白朗媽小心地望清楚那門牌上的戶主姓氏,然後,猶豫了一下,再深深吸一口氣,便伸出粗糙的手去按門鈴。
   首先來應門的,是那頭大狗“京剛”,它兇惡地吠著,撲向門口。
   然後,白朗古慢慢地走出來了,原來,他正準備出去放狗散步呢!
   門一打開,兩人就打了一個照面。
   白朗古起先是沒把對方認出來,只是傲然問:“你按門鈴,有什麽事呀?”
   白朗媽沈聲說:“你還認得我麽?”
   老洋人再認真注視對方,很快便認出白朗媽來了,他當堂愣了一愣,兩撇風流老生型的小鬍子也輕抖了一下。
   “你——阿芳?”
   “正是我,你還認得我,這就好啦。”
   白朗古提高了點聲調,先發制人地指著對方說:“喂,你來找我,這樣做,是不守信用呀,我們不是約定了,你不能再來找我的麽?”
   白朗媽料不到對方語氣這麽尖銳,也怔了一怔,但很快就鎮定下來,說:“有件十分緊要的事,是和你有關的,我不能不來找你。”
   白朗古兩隻藍眼睛骨溜溜轉了幾轉,心裏明白了多少啦,他猜到,這個女人,是爲了兒子而來的。
   白朗古明知故問,道:“你,爲什麽來找我?”
   白朗媽沈聲地問:“舊日的事,你沒有完全忘記吧?”
   白朗古聳聳肩,攤攤手,語氣輕鬆地答道:“我這個人,是最不喜歡算舊賬的,過去的事,不論誰對誰錯,已經化作煙雲,也解決了,再提它做什麽?真奇怪,幾十年都過去了,如今,忽然又摸上門來……”
   論口才,白朗媽是無法跟眼前這個學法律出身的洋人比的,所以,她只是氣得嘴唇發抖,卻一時之間說不出來。
   白朗古指指婦人,儼然地說:
   “我想再一次提醒你,這件事,已經一筆勾消了。我當年答應過負責那孩子的生活費,一直到成年,我已經做到啦,我已經完全沒有責任了。不過,念在這麽一段往事,所以,請你爽爽快快地講清楚:你來找我,想要什麽?你說吧。”
   白朗媽定了定神,說:
   “阿仔被壞人下毒手斬傷了,幾乎沒命,這件事你也知道吧?”
   白朗古點點頭,說:“我知道,而且,我還目擊一切,是我出來制止,才救了那孩子一命的。這一點,你又知道麽?”
   白朗媽聽了,用有點詫異的眼神望著對方,把對方的話想了一下,再說:“既然是這樣,可見你也是有親情的人,我要多謝你,不過,阿仔他雖然保存了一條命仔,但臉上被斬上好多刀,醫好後十分肉酸,如果不再想法整容,叫他今後怎樣出去見人,怎樣找事情做?怎樣找物件……”
   白朗古搔搔下巴,說:“我也聽醫院的醫生講過,不過,整容說起來容易,做起來就不簡單呀!”
   白朗媽說:“醫生講,一定有法子想的,可以送他到香江去,找專家替他做手術……”
   白朗古聽了,眨眨眼,用手捋了一下二撇胡,然後,有點不耐煩地說:
   “我看,還是算了吧。那孩子只是樣子醜怪一點罷了,我看不是什麽大問題,影響不大的。他又不是去考明星,又不是去做姑爺仔,要那麽靚仔幹什麽?”
   白朗媽給對方這麽一搶白,氣得臉色發白,半晌都說不出話來。
   白朗古故作豪爽狀地說:“這樣吧,我給三千元,回去買點營養品給你個仔補補身子吧。我已經做到仁至義盡,你不要再上門來煩我啦,聽清楚了麽?”
   白朗媽氣得提高了嗓子,頂撞他:
   “煩你?白朗也是你的兒子,你當年恃勢欺人,強迫我懷了身孕,事後又威迫利誘,要我不可張揚,這樣,是你害我還是我煩你,你說呀!”
   白朗古老洋漢被搶白了幾句,也惱羞成怒了,指著婦人喝道:
   “停口!過去的事,早已經一筆勾消!法律上,我已經完全不需負責任,如今我只是可憐你兩母子,才會一番好意再送幾千元給你,如果你不識擡舉的話,那麽,我也不再對你客氣啦!”
   白朗媽氣得幾乎要淌眼淚了,可是,她獨個兒勢孤力單,面對老奸巨猾的白朗古,確實落了下風。她強忍住眼淚,對自己說,我不能在這個傢夥面前哭,哭的應該是他,是這個沒良心的人……
   白朗媽一時氣憤,不顧一切地沖口而出道:“你……你這個沒良心的人,你行爲卑鄙,我……要向外界揭發你!?
   白朗古也動火了,太陽穴的血管膨脹,跳動得像小蚯蚓,臉也漲紅了,厲聲喝道:“豈有此理!你是來要挾我麽?”
   婦人緊握拳頭,差點要哭泣了,嗄聲說:“我是來跟你講道理,要你拿出良心來……”
   白朗古再打量了婦人一下,想了一想,強自壓低聲線,可是,卻顯得更爲陰險地說:
   “你有什麽證據揭發我呀?事情已經過去了幾十年啦,如果你還要不識擡舉的纏著我,我會反告你誹謗,破壞我的名譽!我是學法律的,法院裏的法官好多都是我的老同學,只要我一開口,你就一身蟻啦!你想清楚,不要再惹事生非啦,喂,我加夠五千元,一次過送給你,以後,不要再來啦!”
   說完,白朗古就往身上掏,不知道他是拿現款,還是要開支票。
   白朗媽氣壞了,直斥道:“我不要你的臭錢,你……你這樣沒良心,沒有好結果的,哼!枉你還拜上帝,上帝如果有靈,他一定懲罰你的!記著這句話吧!”說完,婦人就噙著眼淚,一個急轉身,往門口走去。
   白朗古惱羞成怒,在白朗媽身後噴出一串挾惡毒的話:“哈哈,竟然來要挾我,我這個人,就是不受人要挾的,你好聲好氣同我商量,OK,我可以負一點責任,但是,你現在這個樣子,我就是不負責任,你吹呀!”
   這時候,那只大狼狗“京剛”也像揣摩到了主人的意圖,目露凶光的作勢要撲向白朗媽,露出兩隻尖利的白牙,顯得和它的主人一樣的兇狠霸道。
   懷著失望和悲憤的心情,白朗媽離開了老洋漢的別墅。
   她沒有破口大駡對方——打從當小姑娘開始,她就不喜歡和別人作潑婦駡街式的對罵;雖然她書念得不多,但卻是一個溫文的女子,受了什麽委屈,她會起而抗爭,但不會用對罵的方法。
   另一方面,白朗媽雖是一個感情豐富的女子,但卻不肯在人前流淚,她哭,是當她獨個兒靜處之時才哭的。
   也許她這種堅強的性格,也遺傳到兒子的血液中去了吧。
   事到如今,孩子遭遇傷害,身心受創,白朗媽覺得更不是流淚、哭泣的時刻了;家裏的事,要有人做主;孩子需要安慰、鼓舞,不能在孩子面前表現出沮喪、絕望的神情,更不能用怪異的眼光和特別哀憐的語氣去對待白朗,否則,會産生一種刺激的反作用,令白朗更加覺得自己是一個失敗者了。
   回到家裏,天已經漸漸入黑了。
   白朗媽本來記挂著要回家弄晚飯;可是,一走進門口,就看到廚房熱氣騰騰的有人在炒菜:原來是楊韻心來了,而且還幫著不良于行的阿珠在一起弄晚飯,幾味小菜炒得正香呢!
   阿珠見阿媽回來,猶豫了一下,還是忍不住問了:“媽,怎麽樣?”
   白朗媽搖了搖頭。
   “他不肯?”
   白朗媽有點不自然地望瞭望楊韻心,然後,簡單地答:“他不肯。算了吧,沒良心的人,是不會有好報應的。”
   阿珠不自禁地歎了一口氣,無法掩蓋住心中的失望。不過,她還是振作起來,說:“我們自己想辦法吧。”
   楊韻心是個機靈的少女,看到白朗媽那種不太自然的神情,知道人家的家事可能不想太張揚,便走過去,岔開話題,說:
   “伯母,我學炒幾味菜,你看看怎麽樣?”
   白朗媽愛慕地撫摸著楊韻心的肩膀,說:
   “楊姑娘,你真是本事,出得廳堂,入得廚房,心地又好,對我們阿珠,關心得無微不至,唉,像你這樣的好人,如果世界上能夠有多一些,那就好啦。”
   楊韻心道:“伯母,你不要太稱讚我啦。其實,一個人去做一些幫助別人的事,他自己也會得到很大的滿足,很大的快樂的;而這種快樂,是金錢也買不到的無價之寶。”
   白朗媽幽幽地說:“唉,像白朗這個仔,如今出了這樣的事,他以後就很難再有快樂了……”
   楊韻心安慰、鼓勵著說:“不要傷心,不要失望,伯母,不幸只是暫時的,一切都會變好的。我今天來,就是想告訴你:我正在想法子替白朗籌一筆手術費——”
   阿珠插口道:“媽,楊姑娘替白朗向福利機構申請了一筆緊急援助,已經批准了,不過,最好就是由阿哥親自去領取,但……阿哥近來的心情這樣差,整天把自己關在房間裏,就不知道他肯不肯去……”
   楊韻心胸有成竹地說:
   “我就是想陪他一同去,要使他慢慢適應,抛開思想顧慮,證明其他人是不會對他歧視或者取笑的。我想,他一定要重新投入生活,一個人,始終都要工作,都要爲自己的前途著想的啊!”
   楊韻心這個做社工的姑娘,也在學院裏進修過心理學,因此,面對白朗當前這種情況,她想到:首先要幫助他打破自閉心裏,同時,更要提防他由於受了創傷而産生對社會的逆反心態。
   所以,她就上門來跟阿珠、白朗媽商量一下這件事。同時,她確實爲白朗在外面不停地奔走,向一個社會福利機構申請了一筆援助金,雖然不是一筆大數目,但也對白朗再做進一步醫療的費用有一點裨益的。
   爲什麽楊韻心這個少女,如此鍥而不捨地翔和出力幫助白朗呢?這是因爲:她有一個堅定的信念。
   她的力量,她的滿足,她心靈中的快樂感的源泉,都是基於這個人生信念——盡自己的力量去幫助需要幫助的人。
   她最景仰的人,就是終身爲受困的人獻出心力的德蘭修女。
   白朗把自己關在小屋裏,無聊地聽音樂,看漫畫書,還有就是練飛刀——幻想是爲復仇而苦練的。
   他漸漸對自己損毀的臉孔習慣一點啦,雖然仍是一照鏡就感到沮喪,但已經不再有一種生不如死,沒臉見人的極端絕望感了。
   他以前一直以英俊的臉孔作爲自己的自負條件,一旦容貌受損,自然十分失望、痛苦;但如今已接受了現實,想到世界上也有不少面貌醜陋的能人,以至還有不少弱智、殘疾的不幸者,他(她)們仍然要活下去,而他白朗,難道就連這一份勇氣也沒有麽?
   他對著鏡子,試著令自己回復坦然的心態,不發怒,不煩躁,真奇怪,這個時刻,連受傷損毀了的一邊臉上的肌肉,也出現了比較柔和的線條,顯得看起來順眼多了—— 是“相由心生”的作用吧?
   一個晚上,白朗耐不住無聊和鬱悶,獨個兒披上一件外衣,乘著外面刮起秋風的初涼天氣,他把衣服領拉起,遮住了臉上的難看疤痕,獨自離開家。
   白朗靜靜地下樓,輕輕地打開門,向街上張望了一下,只見這條位於半山的小街很寧靜,只是偶有車輛和行人經過。他不想遇到任何熟人,只想一路往前走,漫無目的地往前走。
   可是,走在路上,總不免要與迎面而來的人相遇的,別人的眼光,令他十分敏感,非常抗拒,甚至,還會引起一種憤怒,內心罵:“看什麽?你走你的,我走我的,你媽的多管閒事!”
   這時,他真想自己能具有一種特異功能——隱身術,那就好啦。
   沿著斜路走到一個公園裏。那兒很靜,白朗安心地在樹下站了一會,望向公園下的鬧市,只見滾滾紅塵,車如流水馬如龍,一派繁華景象。白朗懷著一種斯人獨憔悴的心情,對浮世的繁華既妒又恨,感到自己受到了遺棄和歧視,漸漸地,竟然起了一種報復性的心理。
   報復!首先要找傷害他的那兩個人,以牙還牙,絕不手軟!
   以後的日子,要硬起心腸,冷漠做人,這個社會中,看不順眼的人太多了!一有機會就要讓這些人吃點苦頭,不要讓這些既得利益者活得太舒服了!今後,可能想正正當當地在這個社會裏做一個小角色、小人物,也不會太容易了,不如索性把心一橫,豁出去了,懷著不怕自我毀滅的冒險者精神去衝殺一番,把嘲笑當狗吠,把譴責當讚賞,誰敢擋路,同歸於盡……
   白朗的心理,竟然在受刺激之後,開始産生了這麽一種可怕的傾向。
   白朗盤算著:最好就是能弄到一筆錢,買一輛電單車。
   這樣,就可以戴上“大頭佛”,鐵帽遮顔過鬧市,朋友、熟人……都認不出自己來;這樣,就可以出去縱橫馳騁,也許,可以著手去偵查仇家的下落了。
   但是,買電單車要過萬甚至更多的錢,他哪兒弄到呢?當然,也不好意思(其實該說不忍心)再向勞碌大半生的阿媽伸手了,她這兩個月來,也累夠了、苦夠了,擔驚受怕夠了;而且,醫藥、療養的費用令阿媽也百上加斤,雖然她沒叫苦、沒怨言,但是阿媽的入息有限,一向是僅足維持,白朗是心中有數的。想呀想的,他忽然想起藍泡泡來了。
   這些日子來,藍泡泡的身影很少在他腦海中出現。這個和他有結體之緣的女人,在精神上卻是距離得很遠的。
   不過,白朗總還記得:他爲了一時豪爽和炫耀,借了幾萬元給她解困。如今,人窮思舊債,他不能不想起這筆錢來了。
   到底,幾萬元也不是一個小數目;如果以一個工廠日薪工人來說,要流幾多汗水,耗幾多精力,挨幾多日子……才能掙到幾萬元呢?
   何況,白朗如今正在困窘之中,又急切想買一部電單車代步啊!於是,他便打個電話到舊日那宿舍中去。
   接電話的,是一把陌生的女聲,似乎是根本不熟識藍泡泡的,只是語焉不詳地回答說:上一手的女住客,已經搬走,至於搬去了哪里,則無可奉告。
   白朗知道藍泡泡在外面唱歌的場子已全部被取消,遭遇和他一樣倒楣,但卻不知道雷老虎已偵破她的偷食行藏,有心要趕絕她呢!
   日日夜夜,白朗心中所回響著的一句話,便是:我要報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