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同的海灣
(一)
九六年的農曆新年剛過沒幾天,我從信箱裏拿到一張疊成四方形的紙條。
“茜茜:八號下午兩點鍾,到麗新酒店咖啡座見我。×月×日”
望著這張沒有署名的便條,我有點發愣,是誰呢?在澳門,我沒有很多朋友,他們從不採取寫便條的方式聯絡我,通常都是電話聯絡。
我又仔細端詳字迹,忽然發覺字迹十分熟悉,紙上的繁體字,卻又像是第一次看見。
我心跳了,會是……?不可能。很快我推翻了設想,天知道,對一個人的思念竟會起條件反射,我有點自嘲反應過敏。
誰知道呢,或者是哪個朋友在新春期間想搞一次意外驚喜的會面?
我上樓回到自己的家,映入眼簾的是傳真機上幾張有圖案的像賀年片的紙頁。
原來是補習社小朋友發來的傳真。我的心頭一熱,有些感動,多麽可愛的孩子,他們利用傳真機向補習老師拜年來了。我脫去外衣,去洗手間洗了一個暖暖的熱水澡,把旅途的風塵徹底洗淨。
躺倒床上,閉著眼睛,腦海裏仍有廣州的影子,三天的旅行,廣州仍是風塵滾滾,尤其途經火車站,人潮並沒有因新春假期而稀落下來。
還是澳門寧靜、安怡,想著,朦朧入睡。
被遠遠傳來的鞭炮聲吵醒,看案頭鍾已是第二天早上八點二十分了。
鞭炮過後,是一片深深的寂靜,只有北風搖動著玻璃窗的聲音。
南國的冬天不太冷,然而這幾天特別冷,氣溫曾低至攝氏五度。在溫暖的被窩裏蜷縮著,舒適、愜意極了。
電話鈴響,是雯琪的聲音:“你回來了!”我拿著話筒唔了一聲。
雯琪接著道:“找了你幾次,去哪兒了?”
伸在被窩外拿電話的手有點冷,我三言兩語把話說完,希望儘快結束電話。
然而雯琪似乎欲言又止,又拖了一個尾巴,說過兩天再來找我,並把語氣加重講明有重要事相告。
我剛要放下電話,即追問:“有什麽重要事?”
雯琪在電話那頭沈默著,最後還是說:“見到你再面談吧。”
雯琪想告訴我什麽呢?對於雯琪,我總覺得她是一個關心自己多於關心別人的人,每次通電話,她很少懂得過問別人在幹什麽,一聊可以聊半小時,直至她以爲可以收線,也從未想到該詢問一下別人近況。
這次,倒是很破例,有重要的事?是有關她個人的重要事,需要向我傾訴,一定是這樣,從來她就是這樣。
起床、梳洗過後,我忽地想起了信箱裏的紙條,八號?今天是八號啊。寫紙條的人,一定來過我的家,我不在,於是,寫了便條。會是誰呢?顯然這個人不知道我的電話也就是傳真號碼。
一個不知道我電話、傳真號碼卻瞭解我住址的人會是誰呢?要不要去?我猶豫了一陣,可能是好奇心,或是新春假期寂寞的生活,我無法抗拒冒險的誘惑。
午後,我乘上去氹仔的巴士,汽車過大橋後,第一站就是麗新酒店。
我踏上酒店大廳的寶藍色地毯時,看腕表正好是二點正。我透過那明亮的落地玻璃窗,放眼望去,希望在沙發椅上,發現一張熟悉的臉龐。
我搜遍大廳的每張坐椅,失望了。也許,有人在捉弄我?這個念頭在腦海閃過,我懊悔不該冒昧前來。
既來了,我又不想這麽離去,咖啡座外的郊外景色很迷人。
我呷著侍應生送來的黑咖啡,苦澀的滋味直滲到我心裏去。邊上有兩個說葡語的鬼佬,是土生的?還是來觀光的遊客?或者是哪個政府機關的公務員?我無聊地判斷著他們的身份。對面是三個年輕的大女孩,時而有笑聲傳來。
距離女孩兩個卡座的位置,咦?我恍然意識到,剛才的空位上坐了一個男人。
黑色皮夾、牛仔褲,我等著這個人影轉過頭來,讓我可以看清楚他。
他的手指夾著煙,一縷煙圈嫋嫋上升,他在看什麽呢?我順著他偏向一側的視線望去。
一身黑色裝束的美麗女郎,是視線的目標,這個性感女人好像也在等人。
這個男人久久地注視著她,以致煙火快燒到手指了。
他終於偏過臉。
我的呼吸變得急促,似乎還感覺到心跳。此刻,我甚至厭惡自己,無論如何,我不該失態。我收回眼光,竭力鎮定自己。
當我再次擡起目光,正和他的眼睛碰了個正著。
他的臉上呈現微笑,起身向我走來。
我站起身,也笑著等待他的第一句話。
“我還以爲你是她呢。”他指了指那個黑衣女人向我說。
我沒有回答,暗忖,不要打掩護了,男人哪個不喜歡望漂亮的女人。
他像以往一樣,很瀟灑地坐下。
經驗告訴我,當預感出現時,結果往往是真的。然而我還是有種意外的驚喜。
(二)
那年冬天,我穿著厚重的大衣,手提旅行箱,走出三藩市機場。
我悵然,他要我飛過來,卻沒有來接我。下機後,我辦完過境手續,從行李處拿了行李,然後就在機場內等他,三小時過去,李偉沒有出現。
一個高大的黑人迎面走來,用英語問我,需不需要幫忙。
我搖頭,兩隻手提皮箱,正好一手一個,我能勝任。黑人告訴我的士站方向就離開了。
空曠的四周,撲面來的冷風,三藩市不見得溫暖,一個寒冷的冬至日。
我掏出記事簿,上面有親戚的住址,我可以向的士司機交代我該向哪里去。
我坐上的士,剛關上車門,一輛銀白色的小車遠遠駛近,打了九十度的轉彎,擋住去路我看見李偉從銀白色座駕裏出來。
我二話沒說,當即跳起來,沖出車門。
李偉向洋人司機連聲打招呼,請求原諒,司機沒表示什麽,幫忙把我的行李從後座提出來。
李偉塞給司機一張鈔票,司機禮貌地說了聲謝謝。
我坐上李偉的車,李偉向我不冷不熱地問:
“你沒有哭吧?”
我控制不住,眼淚一下子流出來。他拿了紙巾遞給我:“對不起,我被一件要緊事耽擱了。但是你不應該離開機場,你應該安分守己的等著,哪怕等上一天一夜,我總會來的。你不知道,我找得你好苦,幸虧我不笨,機場內不見你,估計你會去坐的士,趕過來,果然被我追到。”
“你在責備我不安分守己?”我有點嗔怒。
“不是,不是。你想到哪兒去了?”他說。
車子駛上高速公路,朦朧的夜色下,來往穿梭的車輛在開闊的公路上形成一組非常美麗的視覺。
我貪婪地凝視著窗外,三藩市的夜景——我踏足美國的第一個地方。
李偉在說什麽,我沒留意聽,他歎了口氣:“你這個不安分守己的人,又在貪新忘舊了,景色迷人吧?是不是陰謀策劃定居?”
抵達李偉的居所,天已全黑了,煙火閃爍起夜的幻曲,在異地,有點使人迷惑。
李偉不是住在house,而是像港澳一樣的公寓大廈,不是高層的,要走樓梯。
大廳佈置得很典雅,米色的厚地毯、白色家具、淺紫色的牆壁,只有吊燈,顯得特別晶瑩和引人注目,把整個廳內的氣氛表現出非凡的富麗堂皇。
李偉說:“很累吧?去洗個澡,再睡一陣,開飯時,我叫你。”
我大洗了一陣,把頭髮梳理妥貼,走進李偉的房間。牆壁上貼著幾張藝術頭像,其中一張是美國當紅歌星麥當娜。我沒有想到,李偉會喜歡麥當娜。
他不是小孩子,一個成年男人竟然也崇仰偶像。
我把眼光從麥當娜的頭像上移開。在床頭,擱置電話的旁邊,有一半寸高嵌著相片的鏡框。
熟悉的海關大樓,黃浦江畔在綠樹婆娑下,一個身穿白衣連身裙的女孩,齊肩的直發,帶著微笑望著遠方,那是我,八十年代的我。
心,閃過一陣溫暖的漣漪。我放下鏡框,在右側近床頭櫃的牆壁上,我發現了一幅和鏡框內相片同樣尺寸的油畫,我仔細看,不是蒙娜麗莎,但色調的運用,顯然有相像的模仿。
有點像鏡框中相片上的臉孔,也是直發,茫然的眼神代替了微笑,顯得酷,還帶著深情,很美,比現實中八十年代的那個我,漂亮多了。
我愣了一會,走出房,去看李偉。
李偉正在開放式廚房忙著,餐臺上有五香牛肉、皮蛋海蜇皮拼盤、紅燒帶魚、麻辣豆腐。
他看著我說:“最後一道菜,清炒蝦仁,這就完了”。
他三下二下,在平煎鍋裏鏟了幾下,熄火,把雪白冒著晶亮油氣的蝦仁倒在碟子裏。
我順手把它端上餐台,他一邊解了圍裙,一邊說:“你剛到,還是客人,不用動手,以後有得你做。”
“原來如此,你要我來做你的廚師?”我說。
“那又怎樣,你不覺得榮幸?”他盛了飯,放在我面前。
李偉的廚藝,我早就領教過。不同的是,在美國,他仍舊懂得做菜。
他見我吃得津津有味,很得意地說:“都說港澳是吃的天堂,你好像不是從天堂裏來的。”
我答:“你知道嗎?天堂裏的菜不見得比家鄉菜好吃。”
他仰頭大笑,然後正色地道:“我早就說過了……”他望望我,把後半句咽住沒有吐出來。
我知道他要說什麽,還是那番陳腔濫調,他承諾過,有一天,他會帶我到海德Park,然後去瞻仰白金漢宮,我們在上海讀《新概念英語》的時候,他老是喜歡這麽說。
八十年代初,白金漢宮是遙遠的夢,那麽高不可攀,誰知道,到了八十年代中期,他連海德Park都不想要,“展翅”高飛越洋到了美國。“翅膀”怎麽展出來的,我不知道。
據說,是一個美國女人幫他忙的,他怎麽會認識美國女人?我曾經問過他,但他從未在信中提起。
他不想告訴人,就別想問出來;他想告訴人,你不聽,他也會說。以後,我再也沒問。
反正,他已是一個有美國護照的公民,而且生存得還可以,擁有自己的屋,有一份工作,業餘時間還在做生意。
飯後,我幫著李偉把吃剩的菜收拾到雪櫃裏。
那一大堆髒碗用洗潔精泡在廚房水池裏,李偉說,明天洗吧。他經常這樣,懶起來,兩天才動手洗一次。
然後,他走近我,從上到下不容置疑地狠狠打量了一陣。就像十多年前,他在街心花園裏遇到我的那種眼光。
“你沒有過去漂亮、嫵媚,但多了點貴婦的氣質。”他眯著眼說。
我撲哧一聲笑出來:“虧你說得出來,我變了貴婦,才不會來看你!”
“當然,氣質並不等於是身份,我說的是氣質。”他一字一板認真地說。
他高我一頭,我看他,要略揚起臉,我聞到他粗重的鼻息,他的肩膀挨著我的時候,我覺得有一陣眩人的壓迫,他擁抱著,吻了我。
“你終於來了。我盼著,盼著……”他喃喃地說。
我想起那幅油畫,那張十多年前的相片,心內充滿感動。
(三)
我以爲,我真的會和李偉結婚,做他的廚師,做他的保姆。他說,他不要我去做工,事實上,我也做不了什麽。
他早出晚歸,回到家,除了吃飯,他大都埋首在書房,他研究股票、買賣黃金。
賺到錢,他就會在周末帶我出去度假,間中也送禮物給我。
平時我一個人守著空蕩蕩的屋子,我常常自問:“茜茜,你幸福嗎?無所事事,不愁吃穿,有一個愛你將要成爲你丈夫的愛人,你這麽瞭解他,他也這樣瞭解你,你們情深似海。”
我幸福嗎?我看著那幅“蒙娜麗莎”的類比畫,答不出來。
也許,我太悠閒了,反而高興不起來。
我懷念起上海剛開放不久的那段日子,他帶我去舞會,和他一起去讀夜校、一起泡圖書館。他考取研究生的第二年,我離開上海到了澳門。
“你爲什麽要去澳門?你等不及嗎?我說過,我會帶你去海德Park的。”他恨恨地說。
我在澳門定居的第三年,他去了美國。五年以後,他已成功做了美國公民。
女人要找歸宿的話,那麽李偉,似乎已經是天經地義,命中,我該屬於他?
然而,澳門有我自己的生活,我有補習社,也兼舞蹈學校的老師,除了和學生打交道,日子過得很純,像潺潺流水的小溪,平靜而有規律。
我願意放棄嗎?爲了愛他,做他的housewife?
思索著,無精打采下不了結論。
初春的一天,加州明媚的陽光燦爛得使人心花怒放。我決意出門,去China town閒逛。
我已經很熟悉公共巴士路線。到中國城,就像到港澳一樣,雜貨鋪、臘味店、小吃,遍地的廣東風味。
我在一家雜貨鋪買了兩罐家樂牌雞粉,美國的冰凍食物,不加調味料,很難入口。李偉老說我做的炸雞翼,比他做得好吃,那是雞粉的功用,並非是我手藝好。
對面走來一對中年夫婦,在講上海話,我不由得看了他們一眼,那男的,忽然叫了我的名字。
我仔細看他們,真的不認識,一笑,想調頭而去。
“我是李偉的朋友,他經常談起你,也看到過你的相片,剛才他還說起你呢!”他說。
“剛才?他在哪里?”我問。
女的有意看了男的一眼,男人欲言又止,訕笑著道:“噢,是昨天,我搞錯了。”
他們客套一番,留下電話,說有需要的話,願意效勞,就匆匆離開了。
很蹊蹺,既是上來認我,又像是故意避開似的。
我順道走上這條狹長的石階路,三藩市中國城有一條和澳門大牌坊相似的馬路,它是通往一家上海館子的,李偉曾帶我來過,可口的豆漿、燒餅油條,還有生煎饅頭。我餓了,我想吃生煎饅頭,看腕表正好是下午四點半鍾,我想著,在館子裏呆一小時,回到家六點,做飯等李偉回家,還綽綽有餘,他講過,他要九點鍾才能抵家,但是,非吃我做的飯不可。
走進“三·六·九”小吃店,掌櫃的臺灣女人熱情地迎上。三三兩兩的食客,有很多空位。
我在靠窗位坐下,窗外是停車場,陽光下,那些五顔六色的小車,閃著刺眼的光澤。
我無聊地瀏覽著車輛,在一架大紅色的跑車右側是一輛銀白色的小車,是李偉駕駛的那種日本豐田型,太熟悉了,我不自覺看了車號,“三七·二八零零”。
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明明是李偉的車號。
我知道他在近郊上班,爲什麽到了中國城?
可口的豆漿上來了,我喝著,好奇心驅使下,我留意著窗外。
有芝麻香味的生煎饅頭,我一個、一個慢條斯理地吃完,把最後一口豆漿吞掉。
放下碗的時候,窗外出現了李偉的身影,他的臂膀裏摟著一位美國女人,栗色短髮、藍眼睛,她比李偉年長,看起來,四十二三歲。
他們走近車位,我目睹他們親吻,然後分別進入紅色跑車和銀白色車輛。
車尾留下了一圈煙霧。我收回目光,下意識地雙手捂住臉孔,頭腦是一片空白。
我不記得我是怎樣到家的。怎麽回事呢?我從來相信自己的直覺,李偉深愛我,我從未懷疑過他的愛情,然而……我心痛。
我把臉埋入枕頭,無知無覺地躺著。
廳內的挂鐘清脆地響起來,已是夜八點鍾了。
我起身到廚房,準備晚餐。
李偉回家了,他的臉上泛起紅光,少見的興奮神情。我把飯菜放上餐台。
“拿到訂單了。今夜發傳真,上海服裝公司得力的話,十五天後,我又能進賬這個數。”他伸出兩個手指,得意地說。
“茜茜,然後把房子換了,買house,我們結婚,我要把所有在美的親戚,朋友請來,大大熱鬧一番。”他夾著一塊炸豬排,咀嚼著向我說。
我默然,低頭吃我的飯。
“你怎麽了?”他放下筷子,捧起我發熱的面孔,他雙眼直視著我,像是要看透我的心。
“你神色不對,躲躲閃閃的,看著我的眼睛!”他命令著。
雙目對視,我缺乏自信,又把目光移開了。
“你是這般蒼白、這般沒有眼神,爲什麽?告訴我。”他忽然摟住我,把我抱起來,放到梳化上去。
當淚水不能自製地流出來的時候,他慌了:“爲什麽?爲什麽?誰欺負你了,說呀,說……”他拿過紙巾,爲我拭淚。
憋了半天,眼淚湧出來,心裏清爽多了,我平靜下來對他說:“我有點頭疼,情緒低落,可能是經前綜合症吧?”
他這才放開我,拍拍我的臉頰:“嚇死我了!我什麽都不怕,就怕你不高興。”
他又走回來,低下頭俯在我耳邊說:“我心裏只有你,我所做的一切都是爲了我們的家。”
我迷惘地看著李偉,他仍是英俊。在故鄉,在我多年前返工所經的街心花園,有一天,我發現了一個老是向我行注目禮的男人,開始我很討厭他,在馬路上盯女人的男人,不是流氓,就是無賴。
後來,他大膽到竟擋住我的去路,他咬文嚼字的自我介紹,使我多看了他幾眼。
我覺得他很魁梧、英俊,但我不理解,爲什麽他要向陌路女子搭訕,這是流氓的行爲。
他聽了我的質問,暴發了連串的大笑,顯然是羞辱我的。我掉頭要走,他又擋住說:“小姐,你阿爸是老革命吧?你的概念怎麽這樣單純?你不是活在六十年代,而是八十年代!”
他把八十年代說得這般鏗鏘有力,我對他産生了一刹那的尊敬,這一刹那的好感,我們成了朋友。
當年,他研究薩特,常常向我嘮叨“存在主義”,我對他的瞭解不是一年、二年。他的出現,深刻地影響著我的生活,我多少明白了八十年代意味著什麽。
流年似水,時光已進入九十年代,我們在大時代的洪流中,理直氣壯爲自己的意志存在著。
我迷惘的是,李偉爲什麽要避開談那個美國女人?今天我親眼看到了,他們超常的親密,若是普通的朋友關係,李偉沒必要隱瞞。
這夜,我強調有患感冒症狀,藉口獨自睡在小房間。李偉驚愕地看著我,好像我大逆不道,那神態,直刺我的神經,我有種歇斯底里的滿足感。
我把房門關死,他有鑰匙也別想進來。
我閉上眼睛,讓腦海裏滿布著綿羊,一、二、三……我多麽希望自己快點熟睡,睡著了就沒感覺了。
一片靜寂中,我能聽到來自書房的聲音,傳真的聲音過去,接著是打字機的聲音。
黑暗中,我有些內疚,他是那麽勤奮、操勞,而我無所事事,還在耍脾氣。是不是我太小心眼,摟住美國女人又怎樣?在美國,是講身體語言的。但是,接吻呢?天啊,我但願沒看到那真實的一幕,他吻她的時候,不比吻我的時候差,充滿激情……
我生平第一次嘗到了痛苦,那是愛一個人的痛苦。我無法忍受,我竭力排斥不去想,偏偏腦海裏老是跳躍著他們親密的影子。
我翻來覆去無法入睡,多長的夜啊。
開水籠頭的流水聲,我知道,李偉在洗澡,然後回房睡覺。等他睡著了,我就起身,我必須回到廳內,用耳塞捂住耳朵看電視,我不想躺著活受罪。
我聽到了電話鈴聲,是誰打來的?那個美國女人?李偉啊李偉,爲什麽你要欺騙我?爲什麽你還要同我結婚?
我鑽在被窩裏哭了。迷糊中,門外有敲門聲,我屏住抽泣,裝睡,不理他。
“我知道你沒睡著,你不開門,我破門了!”他在門外厲聲說,話音剛落,門被他踢開了。
他扭亮燈,拉開被蓋。
“你這麽痛苦嗎?哭得眼睛都腫了。”他說。
“我……我頭痛得厲害,你可以幫我拿止痛片嗎?”我囁嚅著說。
“撒謊!我知道原由了,今天下午你去哪里了?”
我搖頭。
“你去中國城了,朋友剛才打電話告訴我的,不然,我還蒙在鼓裏!真以爲你在患經前綜合症呢。你看到我了,是嗎?”
好啊,李偉,既然挑明瞭,我不會示弱。我一骨碌地起身,奔到洗手間用冷水洗了臉。
我和李偉暴發了十多年的第一次爭吵。
“你看到我擁著她,又能怎樣?陳茜茜你要明白,和我結婚的是你,不是她!”他顯得激動。
“你騙我!明明你另有所愛,還要我不遠萬裏漂洋過海來和你結婚,你想折磨我!”我聲嘶力竭地向他叫著。
“是啊,我就是要折磨你,因爲我太愛你,我不甘心你在澳門受罪。”
“我受罪?我不知在澳門過得多好,好歹孕育了貴婦氣質!”我揶揄著他曾說過的話。
“你要做貴婦嗎?我告訴你,有錢的男人不會喜歡你,因爲你不懂利用女人的溫柔,你頑固、要強,這是成功男人最討厭的,只有我這個傻瓜才會真正喜歡你!”
他另有所愛,竟然還死皮賴臉口口聲聲說喜歡我。
我不想再爭吵了,我知道爭不出理來,因爲他沒有否認他另有所愛,也沒有否認他真心愛我。
這是否很滑稽?簡直是荒唐,我必須好好想一想,該怎麽辦?
不,沒必要再考慮的了,沒理由再可以選擇的,我需要的是當機立斷,馬上離開。
他見我沈默,語氣放軟了:“茜茜,我和你是從同時代走過來的人,我們相像,彼此瞭解,你不覺得,目前我們最需要的是什麽?”
他變得溫柔了,抓住我的手貼著臉頰,他的臉孔熱燙,我不覺抽搐了一下,他沒有放開。
“海德格爾說:‘如果沒有存在,也就沒有世界。’而薩特把生命存在深化了,存在要先於本質,人先要存在才能成爲這樣、那樣的人。”
我不耐煩地抽身離開,我的心亂得像一堆茅草,哪里還有閒心逸致聽他談哲學。
李偉拉住我的胳膊,把我拉倒在他懷裏,我掙紮著,我恨他,他以同樣的擁抱可以賦予他人,我不在乎。
他強悍,我掙不過他。
“你聽我說。”他像摟抱孩子一樣把我擁著。
我凝視他的眼睛,他的眼睛裏有種光澤,似乎想驅逐我心間的黑暗。
“你必須聽我說。在美國,我必須存在,海倫喜歡我,我也不討厭她,她可以幫助我存在。”
我頓時明白,他爲什麽要摟著這個比他年長的美國女人。
原來他研究“存在主義”是爲了找到出賣他自己的依據。
此刻我又有點同情他,我把臉貼著他穿薄羊毛衫的胸膛,可以聽到心跳聲,沈實而又規律,不帶雜音。
我感到周身的癱軟,當明白事情真相以後,當李偉直言不諱時,我能說什麽?他要在美國生存,他必須得到幫助。也許,只有存在的選擇,愛情比較起來,相對失色。
“我是愛你的,你要爲我生孩子,我們的BB……”他溫柔地壓迫著我,他的舌尖貼著我的嘴唇,伸到口腔,撓著我的舌,他熱烈地吮吸,他褪我的衣服,撫摸,那種溫暖和慰藉,我感到我正在激情中軟化。
(四)
我迷迷糊糊醒來,發現自己仍躺在李偉的那張大床上,我記起了昨夜發生的事,爭吵,然後是被他征服。
李偉呢?他在吃早餐?我屏息聽房外動靜,沒有聲音。我再看案頭鬧鐘,時鐘已指向十一點零五分,李偉已經上班了,而自己竟睡得這般沈,他什麽時候起身?什麽時候離開家?我渾然不曉。
我勉強起身,穿衣鏡中映現了我的身影、惺忪的眼睛、憔悴的臉龐。
我凝望著自己,失望地搖頭。李偉說得對,我沒有過去漂亮和嫵媚,很顯然,青春將過去了。
我想起昨夜爭吵中他說的只有他才真正喜歡我的話。
他喜歡我什麽呢?十多年前我若是以漂亮和嫵媚吸引他的話,那麽今天我還有什麽能吸引他?
然而他對我的熱情並非僞裝,那是男性,每個男人都可以具有的。我的腦海,刹那間又閃過他吻海倫的情景,我是多麽可悲,即使我做了他的妻子,我還是無法排斥我對海倫的嫉妒。
他又挑明瞭,他是爲了在美國生存,可以得到海倫的幫助,才和她在一起。
這是否很卑鄙?儘管他學識淵博,儘管他把薩特的“存在主義”說得頭頭是道,也無法掩蓋他多少在我看來是勢利的,他在利用海倫。
電話鈴響,我拿過話筒,傳來李偉的聲音:“你清醒了嗎?親愛的。今晚你不要做晚飯,我們去漁人碼頭,有一家海鮮館子剛開張,聽說不錯。”
收線前,他又囑我好好打扮,要吸引所有人的眼光。他又說:“你能做到,當年,我就是這樣被你吸引。”
挂上電話,我對著鏡子苦笑:“陳茜茜啊陳茜茜,你自以爲很強,你還是離不了你女人的身份,男人對女人的要求,無非是作爲他的點綴,他帶出去的女人,要使他面子有光。”
我懶洋洋地疊被褥,清掃、整理屋子。
然後,我梳洗,吃早餐,吃午餐,接著,我思索,我該穿什麽服裝?對於打扮,我很有信心,只要我想打扮,我一定可以把自己打扮得漂亮。
少年時代,市少年宮訓練舞蹈的倪指導曾說過,美的形體鍛煉,不僅是身體的,而且要用神和心。
這句話對我啓發很大,當表現舞蹈動作的時候,賦予心神的體會,才能讓舞蹈生動。
我想打扮可以借用倪指導的話,漂亮的衣服要體現在穿衣人身上,必須賦予心神和人的氣質,這不是一朝一夕容易得來的。
爲了去掉我萎靡不振的精神狀態,我在客廳裏練了兩小時的舞蹈基本功,出了一身大汗,讓容顔煥發神采。
門鈴響了,我踏著輕盈的步子爲李偉開門。
一進門,他不認識似地望著我,隨即把公事包朝地下一扔,一把抱住我,把我旋轉了一圈:“原來你這麽漂亮啊!”
我得意地擡起臉:“當然,我有貴婦的氣質嘛!”說完,我嘲弄地白了他一眼。
他跪下來,拉住我的手:“裙下之臣,向貴婦求婚。”我笑起來,我多麽希望,我能把所有的不快忘記得乾乾淨淨。
美國西岸是令人難忘的,雄偉、壯觀金門橋下的海水藍得碧波蕩漾,海鷗成群地在海岸盤旋棲息,海灘一望無垠,美得心醉。
我和李偉結婚,我可以名副其實留下來,只要我願意可以隨時瀏覽金門橋,散步、享受海灘和陽光。
我和李偉在動蕩的年月裏出生,今天的一切,若是少年時代的一個夢,那麽,我們就像摘天上的月亮,這個夢實現了。
漁人碼頭到了,李偉把車泊在停車場的一棵大樹下。我和他進入餐館的時候,那些食客把眼光向我們投射過來,李偉握著我的手,眉宇間流露出一個中國男子漢的氣慨,他是保護者,而我是被保護的女人。
年輕的美國侍應生走過來,在我就坐前幫我妥貼地調好位子,我就勢坐下。
侍應生向李偉說:她很漂亮。李偉驕傲地微笑著,我,作爲他的點綴品,就像他的名牌手錶一樣,使他非同凡響。
龍蝦、花蟹,還有美國蝸牛湯,在澳門福隆街任何一家西餐館都可以吃到,而且口味有過之而無不及。
不同的是,海鮮館子獨特的窗外風景和氣派,在澳門找不到。
李偉說:“你穿黑色最合適,在座的女人沒有一個比得上你。”
我環視周圍,也許美國女人受加州陽光的影響吧,個個都是心廣體胖。
李偉很擅長評論女人,這次也不例外,也許,他想引我發笑,但我笑不出來,我覺得他像是在敷衍,爲什麽他老是跟我說這些無聊的話題?他和海倫在一起,一定是另外一種話題,股票的跌落、黃金抛出,還有電腦網路上五花八門的資訊……
我不懂,他當然不會跟我談。我算什麽呢?
我只能聽他談薩特,那個八十年代曾熱衷的話題,而九十年代,他正在實踐,而且海倫充當他存在的媒介,他需要一個堅強的依靠,去實現他朝思暮想要做的人。
他想成爲一個怎樣的人呢?雄厚的實力,開拓大陸市場,成爲企業家,他說過的。
“茜茜,咱們走。”李偉推推我,他已埋單了。
回到家,李偉又一頭埋入書房,我仍舊失魂落魄。
一個星期後,我終於做出決定,向李偉攤牌,我要回澳門,我不想結婚。
“你……你……”他顯得被激怒了,我知道,他會暴發怨恨,憤怒地指責我。看得出,他在竭力控制自己,我看到了他太陽穴青筋的跳動。
終於,他平靜下來,冷冷地問:“你不後悔吧?”
我淡淡地搖頭。
“好吧,我不勉強你。”他說完,沒有再看我,返回書房,拿著公事包出門去了。
這夜,他沒有回來,那是我抵美三個月來他第一次不歸,我知道他去了哪里。
我在黑暗中靜靜地躺著,我不痛苦了,李偉說得對,他必須在美國存在。那麽我呢?我也必須爲我自己存在,我既然忍受不了他和海倫的曖昧,美國再好,又與我有什麽關係。
難道李偉不自私?他要我失去自己,做他的附庸,他有沒有考慮過我的感受?但是,我千真萬確愛他,正因爲愛他,我才會痛苦。
我不是十七八歲情竇初開,我懂得,一個成熟的人該怎樣選擇自己的生活,與其爲了愛情在痛苦中埋沒自己,我寧可昂首挺胸選擇做一個真正的人。
現代人,存在是自我的使命感,愛情,僅僅是愛情啊,若是情感已變爲痛苦的壓力的話,那麽,又有什麽值得留戀?
我堅信,我的決定是正確的,對我和海倫都公平。
當我想到從此和李偉將永遠別離,我辛酸,我沒有讓自己哭。我深深地愛他,如果我和他都不那麽現實的話,我們是否會生活得很幸福?
接連三天,李偉沒有回家。第四天,他打電話說,他已訂了明天的機票,囑我整理東西,明天他趕回來送我。
我真沒想到,李偉做得比我還要絕,第二天來送我的不是他,而是那對在中國城邂逅的上海夫婦。
航機緩緩地沖出跑道,起飛了。我俯瞰著金門橋在視野中變得愈來愈小,最後模糊成一片消失了,只有白雲在窗外飄浮。
三藩市,但願我把你永遠忘掉。
(五)
差不多四年過去了,一千多天漫長的日子,我從未再想起李偉,也不敢想他,我深信,我已經把他忘掉。
此刻,他就在眼前,和我面對。
“怎麽搞的,電話簿上沒你的電話?你表舅給我的電話,已經被取消了。你把電話換了?”他揚起眉,專注地看著我,得到我答復後,他又說:“我只好親臨府上,誰知白跑一趟,你不在。”
“如果你打電話的話……”我支吾著,我要不要說令他難堪的話,我想起了離別三藩市的那天,他都不肯見我一面,今天,他倒來澳門找我了。
“如果你打電話的話,我不會見你!是嗎?”他把我咽住的後半句話,完整地說出來。
我向他看去,他嘻皮笑臉、一副不在乎的神態。
我聳聳肩,既然他無所謂,那又何必對他客氣:“是啊,我不會來見你。”
“但是,你還是見到我了!”他揶揄著。
“那是被你蒙在鼓裏,我怎知道會是你?”
“真的嗎?我的字迹你竟然認不出來?”
“我怎會記得你的字迹,我連你都忘掉了。”
“你就是這麽欺騙自己的嗎?你果真把我忘掉的話,也不會來這裏。”
他的話很尖銳,我無從回答。難堪的沈默。
我想不出該說什麽,也不想問有關他私人的事。
一縷縷煙霧從他夾煙的手指中嫋嫋上升,我覺得奇怪,他向來討厭抽煙,在美國那陣也沒見他抽,什麽時候,他學會了抽煙?
“你知道嗎?我在上海開了地産、貿易公司,有可能常駐上海。”他開始談自己常去東南亞一帶,前兩天還去過香港。
我漸漸聽明白了,他在暗示我他的奮鬥目標正在實現,有一天,他或許真的會變成企業家。
他向我滔滔不絕大談各地的見聞:印尼高貴的酒店享受,廉價的收費;東京高企的物價;臺灣的民族情懷,當地産品便宜,舶來品是世界上最昂貴的。
他對香港評價不錯。我等著聽他怎樣評論澳門,但是他沒有說。
“肯不肯陪我吃飯?”他把煙頭插在煙灰碟上,問我。
我藉口約了人,推託了。
他顯得十分失望,低頭整理著公事包,像在思索什麽:“你很恨我,是嗎?”他說。
我支吾著想解釋。
他不耐煩地一揮手:“我真不明白……何苦呢?我並非想要求你什麽,我不遠萬裏到澳門,你盡地主之誼也應該賞面。”
“那個人是你的男人嗎?”他單刀直入。
“不關你的事。”我回答得斬釘截鐵。
“是啊,是啊,不關我的事。原來,我們是這麽生疏的,所以,你也不會來關心我的事,我倒是非常期望你能來關心一下,爲什麽你不問我是否結婚?爲什麽你不向我打聽海倫?我知道你最在乎了。”他顯得氣急敗壞。
“李偉先生,請你冷靜一點,爲什麽我要關心你,你以爲你是誰?”
“我是誰?虧你說得出來,陳茜茜,你是世上最絕情的人!”
“絕情的是你!我是怎樣離開舊金山的?你連照面都不願打一個。”
他頓住了。
我起身欲離去,他一把抓住我,不由分說把我拉坐在卡座上。
“你聽我說。是的,我沒有送行,並非是絕情,是因爲我怕痛苦,我怕在你面前落淚。事實就是那樣,信不信由你。現在你可以走了。”他又那樣習慣地一揮手。
我走出酒店的大門,天已經黑了。
(六)
雯琪帶著她的男友在酒樓出現,原來她說的重要事,指的是她新交的男朋友。
雯琪還在東張西望,我舉手示意,她看見我,即拉住他向我含笑走來。
看來,他們關係已經不錯。坐定,雯琪向我介紹。我向姚先生望去,天,雯琪不是在開玩笑吧,他,分明可以做她的父親。
他染過發,但幾處發根沒有染完整,露出銀白色。
姚先生講一口國語,談吐優雅、得體,看來曾經受過良好的教育。
雯琪怎會認識一個日落西山的臺灣人?雯琪十分雀躍,她幫我倒茶的時候,中指上套著一顆閃著光澤的鑽石指環,鑽石很大,起碼有一克拉。
“下星期開課了吧?”我問雯琪。
“是啊,又要去練嗓子了,我真怕。”雯琪嬌嗔的向我一撇嘴,又向姚先生抛了一個媚眼。
其實雯琪不適合吃教育飯的,她那麽風情萬種,嚴謹、刻板的教師生活沒把她憋死已算萬幸。她老是抱怨孩子難教,一班有六十多個學生,大都是來澳不久的新移民,有的很頑劣,上課像是在練嗓子,要扯破喉嚨。
雯琪一抱怨,我就勸她轉行。
“轉行?轉哪個行業呢?你倒說說看,澳門又不像香港,有娛樂界、有跨國大企業,轉行?轉到哪里去?轉去葡京做嗎?!”她常常自嘲地說。
她一直希望能通過嫁人改變命運。她得悉我從美國回來,大罵我是傻瓜、不開竅的死腦筋。
這時候,我會不自覺想起李偉,她倒是很適合去美,但是李偉會不會喜歡她?這就難說,因爲李偉要的女人是能幫助他成人……
我知道雯琪一交男朋友,就會來向我亮相,憑良心說,我說不了令她喜歡的話,作爲朋友若說假話,就顯得不夠朋友。
即使這樣,她還是願意把個人的一切向我公開,然後徵求我的意見。
果然那天夜晚,雯琪打電話來了:“哎,我要結婚了。”她在電話那頭開門見山。
“這麽快!那個臺灣老頭這般可愛?不過,蠻有學識,做你的先生,可以給你安全感。是不是對你百依百順很遷就?”
“沒得說了。他在上海投資‘肯德基’連鎖店,答應在上海幫我買別墅,我將返回大本營上海,告別粉筆生涯。茜茜,我很開心,雖然他年紀大點,但很疼我,女人遲早要嫁人,找到安樂窩也就算了。”
這次雯琪不像是徵求我意見來的,而是把她的決定轉告我。當然,她希望得到支援。
我不敢說什麽了,既然已定鴛鴦。本來我想說,爲了找安樂窩,去跟一個“阿爸”,代價太大了。
雯琪又說,她教完下半個學期就回上海,因爲她已跟學校簽了合同,不能毀約的。
我安慰她三四個月轉眼過去,暑假我會去上海拜訪她。
雯琪聽起來,好像是很滿足,也許她沒有聽到我的異議,以爲我很支援她哩。是啊,對要求歸宿的女人來說,有錢和良善是最有保障的,年紀大不一定不好,可以懂得遷就。
雯琪設酒宴結婚的那天,我有要事去了香港。她很不高興,說她很在乎我這個朋友,但我沒有給她面子。
我沒想到她會看得這般嚴重。
於是我承諾暑假一定去看她,到時她補辦酒席不就得了。
(七)
春天來了,一個暖得要流汗的下午,我正在訓練學生的舞蹈基本功。
“屏息、挺胸、昂頭、笑起來,笑起來。……一、二、三,彎腰,好了,九十度踢腿……何莉,怎麽搞的?腿要伸直,不能偷懶,再來一次。”
我放上音樂盒帶,按了答錄機,規定學生照剛才的動作練半小時,然後,我去休息室喝水。
一個男人在低頭看報,我一進門,他擡起頭。
“是你啊,怎麽到這裏的?”我對李偉說。
“澳門有多大?有幾間舞蹈學校??不是很容易找到你了嗎?”
他嘻皮笑臉的神態,真讓我哭笑不得。
“我在工作,你馬上離開,不然我報警。”
李偉看看我,再也沒說什麽,出門去了。
一小時後,訓練結束,等學生們走光,我關掉門窗,去洗手間洗了臉,然後走出大門。
我覺得了疲累,畢竟“上年紀了”,形體動作帶來腰酸背痛的後遺症。
我穿過馬路,對面就是巴士站,我渴望回家,我要毫無牽挂的一頭倒入床上,躺著、躺著……
我和對面走來的人撞了個滿懷。
我真不明白,這個有婦之夫爲什麽老是要和我過不去。
我惱怒、發狠地看著李偉。
“呀,你惡得像老鷹,要吃掉我嗎?”他永遠是那副嬉皮笑臉的模樣。
“你應該去忙你的事業,考慮怎樣體面地存在,不要無聊地把時間浪費在我身上。”我一字一板向他說。
“……這是怎麽了?你果真把我當了敵人!”他一手托著下巴,雙眼直視著我,慢悠悠、平靜地回答。
我不想和他糾纏,一輛的士正在駛近,我招手截車。
我拉開車門坐上去,李偉不由分說也拉開了前門坐在司機旁邊。
“你……你怎麽能這樣!”我向他叫。
“冷靜點,不要這麽大聲。”說完,他向司機說了新口岸的一個地方。
的士停下,我賴在車內不下去,他付了錢,很有風度地走過來,爲我開門。
我無可奈何地下車,我真懷疑,他是否有綁架我的動機。
“你拒絕我,因爲我徵求你意見,今天,我要強迫你陪我吃飯,你必須聽我的。”
他拉著我的手,攥得那麽緊。
“你能不能放鬆點,我的手被你捏痛了。”
“那你答應你不溜,我才放開。”
忽然,我覺得我和他是多麽可笑,像孩子玩過家家。他哩,表現得可恨而又可愛。
他見我臉色緩和下來,也就放開了我。
“我們去吃阿一鮑魚,我試過一次,蠻不錯。”他說。
他什麽時候變了闊佬,懂得揮霍享受,而我從來不捨得嘗試鮑魚是什麽味。
飯桌上,他對我獻盡殷勤,又是倒茶,又是夾菜,柔聲細氣,我被他服侍得像個女王。我不明白他爲什麽有這份耐心?爲什麽要討我歡喜?我對他沒有任何存在價值。
他跟我談上海的房地産雖然在走下坡路,但像華山路、淮海路、茂名南路的高尚住宅區,樓價一直堅挺只升不跌。
我想起了雯琪,姚先生幫她買了在浦東新區的別墅,雯琪該滿意了,她爲她的安樂窩,多少也做出犧牲,那又怎樣?每個人有自己的存在價值,她想過少奶奶生活,犧牲和得到,也算是協調的比例。
他說飯後他馬上要趕到碼頭,坐船去香港,在中環呆兩天,然後再飛美。
吃過飯,又喝了濃茶,疲累好像也退去了。
“你現在有點神氣了,剛才……”他看看我,搖搖頭。
“我看你不見得生活得很好。”他不等我回答繼續說下去:“你面色發黃,人好像瘦了,瘦可以瘦,但不能憔悴,一憔悴看上去就老了。”
“是啊,再過五年,我四十歲,該老了。”我說。
“什麽話,在美國,四十歲的女人一枝花,這句話很流行。不過,女人一過四十,生理、體力總是差了,但你是不同的,我相信,你到了四十以後,不會很差,因爲你是這麽要強。”他低頭喝了一口茶,向我一笑。
我裝沒聽見。
“你爲什麽不問我有沒有結婚?”他突然說。
“關我什麽事。”我冷冷地答。
“那我自己說了,你不想聽也得聽。”他拿出煙,“對不起,暫時請你忍受一下,這幾分鐘的煙毒不會熏死你吧?”
“海倫死了。”他吐出一圈煙霧,淡然地說。
我的心猛地抽搐了一下。
“海倫是個好女人。你走後,我考慮過向她求婚,你知道……我是男人,在美國,她是我惟一的親人。我和她是在復旦大學校園裏認識,她喜歡中文,能講一口流利的普通話。她問我,林黛玉的多愁善感是不是起因於東方女性長期被封建制度壓抑下形成的個性?而在她出生的美國,像她這樣的女性對此就較難以理解。我認爲她分析得很有道理。這樣我和她成了朋友。”
原來,李偉執意請我吃飯,是要我來聽他的羅曼史。以前他不肯講,今天海倫死了,他向我懷舊來了。
“後來,她知道我想去美國,並且瞭解了我爲什麽要去美國的理由。她贊同我對中國前途的看法,決定幫助我。她真的是一個好女人,比你待我好!”李偉的雙眼發紅,顯得憂傷。
“我不懂,像她這樣難得的女人,爲什麽患了絕症,可能她喜歡曬太陽的緣故,她得了皮膚癌。”
“如果她活著,我會和她結婚。本來,我以爲我不會愛她,但你走後,我開始冷靜地思考。我發覺你說得對,我和海倫更合適,因爲我無須勉強自己,不必要像對你那樣找話來敷衍,我和她是共同的。”
他說得真誠,沒有一點點粉飾,我感動了。
“她的死令我深受打擊,我覺得,美國對我已失去意義,於是我想回國,我想懷舊,我想去實現另一個夢想。”
我無言地望著他,我爲他難過。事實證明,當年我離開他是對的,而命運,誰又能主宰得了命運?海倫確是個好女人,我真的爲李偉難過。
“時間不早了,我必須走。八月份我在上海,你能來看我嗎?”他從公事包裏拿了名片遞給我。
他坐上的士,我默默地看著他,車窗裏,他向我揮揮手。
回到家,我撲在床上哭了,爲李偉?爲海倫?爲自己?我分辨不出。
(八)
我一夜無眠。
好像在雲端裏飄啊飄,又落到秋千上蕩啊蕩,我看到李偉嬉皮笑臉也跳到秋千上,他帶著我又蕩起來。
我覺得快要蕩到天上去了:“別用力啊,讓我下來,我怕。”我叫著。
李偉沒聽見似的,更用力地蕩起來……
秋千真的甩到天上去,又落下來,落到水中,我和他擁著隨水流而去。
他拉著我登上了幽靈島。
像人間天堂,鳥語花香、清清的小溪、白色的天鵝。
“爲什麽來這裏?這是虛幻境界,馬上就要不見的,再過兩小時,幽靈島就要沈入大海。”
“兩小時足夠了,因爲只有你和我。我們多幸福啊,茜茜我是愛你的,你要爲我生孩子,我們的BB……”
“不,我要離開幽靈島,我不要生孩子。”
“你必須聽我的。”我看見李偉瞪著的眼睛,他的太陽穴青筋在跳動。
我哭著醒來。
多奇怪的夢,從美國回來,整整四年,我第一次夢見李偉。
門鈴響,我想起來了,今天是星期日,約了阿宏。
我起身,用手整理了一下頭髮,然後去開門。
阿宏靜靜地站在門口,永遠是憨厚的微笑。他是何莉的兄長,有電器鋪,家裏所有電器都是從他那裏買的。
客廳壁燈壞了,我不夠力換燈泡,就請他來。
罩著壁燈的玻璃罩,罩得很死,我當時怎麽也拿不開。看阿宏很輕鬆地拿下,倒有點服,男人始終是男人,生來就比女人夠氣力。
阿宏換了燈泡,沒有走的意思,有一句沒一句地和我說著話。我和阿宏說,何莉很有舞蹈天份,春季校際舞蹈比賽,參賽的《荷花舞》其中有一段獨舞,是她擔任,也是評分時舉足輕重的,她不認真的話,就會破壞大局,作爲兄長該督促她努力。
阿宏點頭。
然後我告訴他,我剛起身,還沒有梳洗。
他囁嚅著終於說:“陳小姐,我很敬重你,很敬重的,我們相識很久了,是吧?”
我想了一下,是啊,有很多年了,從我搬來這裏起。“你很了不起……一個人……我很佩服……”他結巴地說。
我忍著,不能笑出來,笑出來多不尊重人啊。我知道阿宏是個內向的人,不擅於辭令,他佩服我,和我說幹什麽?他不需再擦我鞋,反而,我求他很多。
“我走了……對不起,我阻你了。”他顯得局促,我幫他開了門,他走出門外,又回過頭來看了我一眼,有點怪裏怪氣。
校際舞蹈比賽前一星期,我天天下午泡在舞蹈學校監督訓練。
每天臨收工前十分鐘,總會有一束玫瑰花送到,紅的、黃的、粉紅的、紫紅的各色玫瑰,卡片上寫著我的名字。
我一直以爲是李偉,他喜歡別出心裁,喜歡搞突然襲擊,也許他在澳門時關照過花鋪,到時送花給我,下面沒有署名,讓人心思思,會更顯浪漫。
直至舞蹈訓練暫告結束的那天,何莉興衝衝地遞了封信給我,第六感覺已經告訴我那是怎麽回事。
阿宏,這個內向的人,字裏行間表露出一番真摯,那些玫瑰,原來是代表他對我的傾心。
真像我預料的,第二天的舞蹈比賽,何莉代表學校得到優異,我如釋重負走出禮堂,天分加努力,條件成熟,自然會成功。
當阿宏在我眼前出現,我有點驚訝,不管怎麽說,他是個好人,但我對他沒有感覺。
我怎麽說好呢,我必須說清楚,要婉轉地說,不能傷害他。
我很大方地接受他的邀請,去了中區的一家咖啡座。坐定以後,我就告訴他,我收到了他的花還有他的信,我很感激他這麽看重我,但是,我已經有男朋友了。
阿宏就這麽呆呆地望住我,什麽話也說不出來。
然後我主動請他點食物,並且聲明這餐是我請,因爲我欠了他很多,我早就想請他吃飯了。
我發覺,我反客爲主很成功,阿宏漸漸也被我這種輕鬆的語調感染過來,擺脫了局促和不安。
又過了幾天,何莉見到我竟直言不諱:“陳老師,你的男朋友是不是那天被你趕走的男人?他長得很帥,和我哥哥不相上下。”這女孩,很會說話。
時間一天天過去,有一天雯琪打電話向我告別——她回上海去了,並再三提醒我,要記得去看她。
我會去看她的,漫長的七、八月,學生放暑假了。我無事可做,我計劃去上海度假。
(九)
雯琪已離開澳門一個半月,我沒有收到她的電話,她說過的,她會打電話給我。
我照她留下的住址打電話過去,沒人接。
她一定是日子過得稱心如意,把老朋友忘了。
就在我欲去旅行社訂飛機票的這天,雯琪回來了。
我聽見門鈴聲,開門竟是她。
她無精打采,滿臉憔悴的站在我面前。
“雯琪,怎麽回事?”我驚訝地問。
“別提他了,有東西吃嗎?”雯琪說。
我從雪櫃裏拿出昨夜吃剩的鹽焗雞,一碟冷飯,去廚房幫她炒了盤蛋炒飯,放在她面前。
“我昨夜就回來了,沒心思吃東西,想著到你這裏會有食物填肚子的。”雯琪向我艱澀地一笑。
我又去幫她開了一罐可樂,看著她埋頭吃飯。
“我回頭要去找校長續約。”她說。
“怎麽回事呢?雯琪,上海發生了什麽?”等她咽完最後一口飯,我才問。
“老頭子騙我,在臺灣他已經有老婆了。那棟別墅是他租的。在我之前,有個上海三流電影演員和他在這別墅裏同居。反正是一場惡夢,別提他了。”
“可是,結婚前他必須出示他在臺灣的證件啊,他有太太怎可再結婚!”我說。
“茜茜,我和你一樣幼稚,這些闖江湖的老傢夥,老奸巨滑,他可以出示假證件。……也好,通過這件事我想通了,靠人不如靠己,都怪我不好,貪慕虛榮……哎,吃一塹,長一智。”雯琪說完,眼裏忽然噙滿了淚水。她情不自禁,伏在桌上抽泣起來。
我沒有勸她,讓她哭吧,哭夠,心裏才會暢快。
我去洗手間拿了條毛巾,遞給她。
雯琪拿過毛巾抹了下眼睛:“老頭子我不在乎,在乎的是沒面子,我怎麽向人交代呢?”
“傻話,你個人的私事沒必要向人交代,結婚三天就離婚的也不見得少。再說,是他騙你,又不是你騙他,這種心理障礙千萬不能有,要理直氣壯擡起頭來做人。阿琪,答應我,不能自卑,你長得漂亮、又有學歷,不怕的,不過你說得對,吃一塹,要長一智,相信自己、依靠自己,只有自己最可靠。”
“你說得對,其實,以前好像你也和我說過,我沒聽進去,跌了跟鬥才知道是金言良語啊。茜茜,你真好,我要向你學習,不過,太要強會找不到丈夫的。像你這樣,你不覺得其實不夠完美?”雯琪抓住我的手搖了一下。
“等到有一天,我覺得空虛,需要男人才能彌補失落情懷的時候,我再去找男人好了。”我半真半假地對雯琪說。
“那時候,你不是老了?……噢,我知道你在說假話,你一定在等李偉,你心裏愛他,雖然嘴上不肯認,其實,你應該去聯絡一下,或者他沒有和海倫結婚呢!”雯琪還不知道李偉已經來找過我。
要不要告訴她呢?我決定還是不告訴她爲好,我知道,一旦她得悉這件事,她就會像炒豆子一樣,三天兩頭來向我炒,她的脾氣,我還不知道嗎?爲了耳根清靜,還是少說爲妙。
“本來我想去買機票,現在……”
“現在就別去買了!”雯琪接過我的話繼續說:“我都回來了,上海的物價貴,除非你自己做菜、煮飯,可你不會這樣做的了。難得回去一趟,住賓館吧,全中國的酒店,上海收費數第一,比澳門貴二成。”
“死妮子,去和不去都是你說的。好吧,就聽你的,不去,堅決不去。”
雯琪又坐了一陣,就出門找她原來學校的校長去了。
夜晚,她打電話告訴我,續約的事已經和校長談妥。
我爲她慶倖,不小心跌了個跟鬥,壞事變好事,她會吸取教訓。若是她沒有真誠地愛過,怎能指望抵達婚姻完美的彼岸?男人不是笨蛋,他耍她,因爲有機可乘,他懂得利用金錢、物質的力量。
女人啊,千萬不能屈服於虛榮,你的座右銘應是:自強不息。
炎熱的八月,我和雯琪經常在一起,逛街、吃飯、談天。多年來,我從未和她走得那般相近。
有一天,我和她去百貨公司,走到賣瓷器的櫃檯,她拉拉我的胳膊,我朝她眼睛示意的地方看去,一個中等個子的男人,戴著眼鏡,很面熟,一時想不起是誰。
“阿輝,那個政府部門的公務員。”雯琪悄悄向我說。
我想起來了,雯琪和他拍過拖,但嫌他養不活自己,那時她老是認爲,結了婚還要出去捱粉筆生涯來養活自己的話,寧可單身。後來,她藉口性格不合,和阿輝沒有繼續下去。
阿輝迎面向我們走來,雯琪來不及避開,只好硬著頭皮走上前。
他們打招呼,互相客套。我在一邊仔細打量阿輝,憑良心說,他還算不賴,眉目流露出一股英氣,說話得體,也許是重逢情人吧,他顯得靦腆。
他要比姚老頭強多了,論外貌、年齡、職業都襯得上雯琪,偏偏雯琪鬼迷心竅,把他甩了。
阿輝還很熱情,臨走前向雯琪要了聯絡電話。
雯琪和他道了再見,徑直走到我面前:“天下有這麽巧的事?看來,他還沒有對我死心啦!”
“那……不如繼續下去了,我看他挺襯你的,死妮子,我看你對他也有感情,看他時,含情脈脈,電了人,還說人家對你不死心。”我笑著,在雯琪俊俏的臉上擰了一把。
“是這樣嗎?我對他有感情嗎?”雯琪邊撫摸著臉頰邊說。
“問你自己呀!你倒來問我。”我說。
“誰知道呢?也許他爲了禮貌關係問我要電話?也許他有了新的女朋友呢?”雯琪自卑起來。
(十)
假期已過去了大半,我沒有抵達上海,沒有去看李偉,幾次我拿起電話,想按他給我名片上的電話號碼找他,但最終還是鼓不起勇氣。
我多麽希望他能給我電話。
我忽然想起來,我根本沒有給過他電話,只顧著和他吵架了。
我有點懊悔,其實真的有點過分,在美國,他待我很不錯,要不是海倫,我早就……爲什麽我要對他這麽狠呢?禮尚往來不能嗎?我做不到禮尚往來,說明他在心中根深蒂固,我怕超越,控制不住,乾脆不要禮尚往來。
既然他不屬於我,他另有所愛,也就不可能再容忍做朋友。現在海倫死了,禮尚往來倒可以恢復。
怎麽恢復禮尚往來,主動找他?好像拉不下臉來,如果我找了他,他會怎麽想呢?我對他,事實上沒有一點點存在價值。想到這裏,我灰心了。
那麽他爲什麽又要來找我呢?而且非把海倫的事談清楚,他還說,我爲什麽不問他有沒有結婚?
說明他很在乎我,不然他沒必要多此一舉,他還愛我嗎?像他那樣的人,應該有很多女朋友,尤其在上海。
我心裏七上八下,琢磨不出名堂來。
雯琪這兩天像換了個人,興高采烈。阿輝果然打電話約她了,斷了線的風箏又淩空飛起來,雯琪在意外中得到這線索,當然快樂。
我罵她忘恩負義,春風一得意,就把我丟在一邊,只顧陪男朋友去了。
她說:“愛情至上嘛!我不想老是陪你啊,你也應該有空閒找個男人,我和你,兩不相誤。”
真正是愛情至上,她說得對,她沒有理由陪我。
我忽然覺得,空閒是能滋生空虛的,無事可做就像被世人遺忘,於是就有了失落。
爲了打發時間,我決定去香港,逛逛百貨公司,順便去買些衣物。
船抵碼頭,我乘電梯,一層一層上去,過境辦完手續就到香港了。
然而我感到了不適,頭昏、想嘔,不是暈船現象,可能船艙冷氣太勁的緣故?
我在一邊靠玻璃室的地方停留了一會,看排隊的人走得差不多了,才走上前。
我有氣無力地走出入境處,站在平直的輸送梯上,想著該去醫院?還是去銅鑼灣?
快到門口時,我仿佛看到有人正在入內,忽地又停了腳步。我朝他看去,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李偉像是從天上掉下來的。
“咦,你怎麽在這兒?我正想坐船去澳門哩,你的臉色不對。”他說著,幫我提過手袋。
“我想吐……”我好容易從牙縫裏擠出這句話。
“是腸胃不適?洗手間就在前面,我在那裏等你。”他指指右上方的甜品屋。
在洗手間我把自己折騰了一陣,一身汗水後,又用冷水洗了臉,人清爽多了。
我竟這麽面無人色、淒慘地去見他?兩個月來,我甚至幻想著,當去上海探望他時,我一定會仔細、認真地把自己打扮一番,我要讓他發現我當年的漂亮和嫵媚,歲月雖然會留下痕迹,但他肯定過我:一個人的氣質是歲月改變不了的。
我走進門,李偉緊張地望著我:“不礙事吧?”
我搖搖頭:“沒事了。”
“先喝杯水,休息一陣,等你恢復元氣,我陪你去逛香港。”他把事先涼著的一杯白開水放到我面前。
“你不辦事了嗎?”我問。
“辦完了。在上海等不到你,本來我想讓你參觀一下我在上海投資的‘富麗園’,剛剛完工,已賣出去兩幢,很漂亮,你喜歡的話,我可以留一層給你。”他說。
“留給我?我哪有錢在上海買樓。”我淡淡地回答。
“不需要付錢,只要你喜歡……”他猶豫著,沒有把話說下去。
我喝了幾口水,舒服多了。
“我的話你聽見沒有?”他雙眼認真地凝視我,等著我回答。
“你指的是……不需要付錢……喜歡的樓。”
“是啊。”
“哪有這麽好的事,可得到一層不需要付錢的樓?憑什麽呢?”
“憑你是陳茜茜!”他一臉正經,看來不是講著玩的。
“……我沒有考慮過這個問題,我壓根兒沒想過要有一層上海的樓,我又不是雯琪。”我有點語無倫次,自己也沒想到,把雯琪提出來。
“誰是雯琪?”
“我的女朋友,很漂亮,她很想住上海樓,有機會的話,我把她介紹給你,你會喜歡她的。”我惡作劇地說。
“我用得著你介紹?我有的是女人!”他臉色發青地打開公事包,在一個不顯眼的文件夾裏掏了一陣。
接著,啪地一下,把一疊相片放在我面前:“這是外貿學院的,那是復旦大學外語系剛畢業的,張瑛,梅晴,秦連連……長得漂亮吧?一流的相貌,一流的身材,一流的學歷……只要我願意,我隨時都能擁有,我,李偉,在海外闖了十年,一張美國護照,非凡的身價,在上海灘,女人還不是排隊向我走來,我用得著你介紹?你把我當什麽人了?你以爲我纏著你,是貪圖你的美貌?你真是太小看人了……”天,我又看到了他太陽穴青筋的跳動,他犯不著爲介紹雯琪這句話生氣吧?
看他平靜下來,我說:“對不起,我是和你開玩笑的。我知道,你心裏還有海倫。”
“爲什麽你要提死去的人?爲什麽你要讓我傷心?”
我怕看到他太陽穴的青筋跳動,就把眼光避開了,也怕自己再說出激怒他的話,乾脆不說。
“其實你明明知道我纏著你是爲什麽?我永遠抹不去你在美國和我生活的那段日子。本來,我們可有BB的,但是……我想,你總該結婚吧?若是,最終你要結婚的話,我應該是你選擇做丈夫的最佳人選!”他顯得激動。
“你怎麽知道我一定會結婚?我實話告訴你,從美國回來,我就暗暗下決心,這輩子不會結婚,因爲男人是靠不住的,男人的心和身體是可以分開的,所以可以擁有不止一個女人。”
“你?你!……好,我不跟你說,咱們走吧,人家都在看我們呢。”
我擡起頭,果然,我們是多麽引人注目,一對在爭吵的男女,隻言片語別人還可能聽不明白,是該走了,再爭下去的話,被報警也說不定。
“我們該去哪里?”他一出門就問。
“去該去的地方,我去銅鑼灣,你呢,照你原來的方向坐船去澳門。”我莫名自己爲什麽又要惹惱他。我明明知道,他到澳門是爲了我。
他什麽話都沒說,狠狠地瞪了我一眼。
我的心充滿了甜蜜,他就這麽跟隨著我,好像時光倒流,仿佛回到八十年代初,我和他就是這麽經常形影不離的。歲月啊,曾經分隔了我們,今天,我們又走在一起,這不是夢嗎?
進入地鐵站,人頭湧湧,被人擠撞了一下,他即刻伸過手來扶了我一把,順勢拉住我的手。
他沒有放開我的手,一直等到地鐵進站,很久、很久了,我沒有體會過男人對女性呵護的溫存。
我發覺,他再堅持下去,我真的會離不開他。
他很有耐心地陪我逛商場。看服裝、買精巧的小擺設。我逛夠了,倦了,才提出離開銅鑼灣。
“我們該去哪里?”他照舊說。
“回家了,回澳門了。”我說。
“我餓了,現在是下午五點二十五分,小姐,我們還沒有吃午飯。”他說。
我不好意思起來,自己不餓,還以爲別人和我有相同的感受。
那夜,香江好像格外璀璨,我們伏在尖沙咀的維多利亞海港旁,看來往的船隻,擡頭仰望星星,濕潤的夏夜的涼風陣陣吹來。
“……如果你不結婚,我也不會結婚。”他貼著我的耳際輕輕地說。
“那麽,你的存在價值不是沒有了嗎?”我不明白,此刻,爲什麽還能想起“存在”這個詞兒,也許,它曾經深深地刺痛過我,我忘不了。
“親愛的,原諒我,我知道,我曾經傷過你的心,因爲我和你出生在一個動蕩的年代,我們雖然沒有經歷過,但是,我們的父母,在我童年的記憶中,他們活得太糟糕……我們還算幸運,逢上了八十年代,當年拼命想出國,目的只有一個,爲了爭取做一個人,起碼的做人的權利。美國公民身份證,多少能象徵性地保護做人的尊嚴。今天,我的願望達到了,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我已經變了爲別人的存在價值。”海灣綽約的燈光下,他的臉龐在黑暗中顯得興奮和柔情。多年來,我第一次發覺他是一個不可多得的俊男,每個女人都喜歡要的男人。
“若是沒有人的尊嚴的保障,幸福也是沒有保障的。那時,大學裏很多人研究薩特,我不能說我研究得很透徹,但是,我確實體會了只有存在以後,才能成爲怎樣一個人。原諒我,爲了達到我的理想,我傷害過你,茜茜,請理解,我不是故意的。”他動情地把我擁在懷裏,我再次感受到他心臟的跳動,啊,那種感覺又恢復了,我像是被巨大的幸福攫住,我正在激情的浪濤中埋沒自己。
我和李偉抵達港澳碼頭,已是淩晨二時。
船艙裏,向窗外凝望,碼頭被無窮的黑暗包圍著,水波在夜色下閃著鱗光。
我想起了四年前,三藩市的分離,今天,香港的重逢。
兩個不同的海灣,那是現代人的故事,願活著的人,永遠有這份執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