淪落人


   黃昏,一道血紅色的夕陽投射在港澳碼頭,大廳接客處一片回光返照似的雪亮。自動電梯輸落一批又一批的港客,門口的士司機按著喇叭,有幾個三輪車夫爭著拉客人生意。
   何峻,提著公事包簇擁在人流裏,他擺脫了三輪車夫的糾纏,叫了一輛的士。
   車窗裏,可以望得見澳門街的大街小巷。遠處後面大橋依稀的霓虹燈,閃閃的令人眩目。起伏的高樓,潔白色的林立在昏黃的暗影裏。何峻驚歎兩年前見過的那片平地,像變戲法似的已建造了幢幢高樓,如果不仔細辨認,何峻很難相信自己的眼睛。
   的士停在何峻所要的那家酒店。這是周末,酒店客房基本暴滿,只有一間豪華客房,一夜價錢昂貴得驚人,何峻猶豫了一下,叫BOY開房住了進去。何峻太疲倦了,來不及環顧這間富麗堂皇的大廳,就和衣倒在床上,沈沈睡去。他一覺醒來,已是半夜十一點半鍾,在酣睡幾小時後,何峻的精神恢復了。他想起此番來澳的目的,即去撥了電話。對方是他的老同學,照例的寒暄一番後,對方應承十二點十分可以到達。何峻如釋重負,還有四十分鐘,他足可以沐浴,吃晚餐。當他完畢一切,舒舒服服倒在柔軟的梳化裏,眼望著皇宮式的壁燈,大理石的櫥櫃,還有那匠工獨特的陀螺形的牆頂雕刻,何峻不覺深深地感歎,人生如夢!
   哦,十五年前,在綿延的山區,崎嶇陡峭的山路,風吹搖曳的竹屋,他赤著腳,爲了掙工分,爲了填飽肚子,他扛著毛竹,奔波在長滿荊棘的山路上,他是含著屈辱與生活搏鬥的。當時只要有一餐帶著肉香的大米飯,他是何等滿足啊!每天三餐他是用米粑粑沾著鹽下肚的,這就是“上山下鄉”插隊落戶知識青年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的寫照。何峻是六七屆高中畢業生,再過一年,本來他可以躊躇滿志地投入於大學的高考,他是上海市重點中學“南洋模範”的高材生,他的才華在全校是公認的,爲此,他得到過《青年報》的獎勵。做夢也沒想到,何峻會陷入在這種不幸裏,他不僅結束了他的學生時代,而且必須付出最原始的體力來三餐,他十二年學來的知識付之東流了,何峻憎恨文化革命,厭倦插隊生活,然而面對全國的巨大陰影,他是無能爲力的,他必須忍受命運對他的摧殘,在山區度過一個又一個年頭。何峻是個堂堂男子漢,然而在一個滴水成冰的冬天,一個冬至過後的元旦,眼望周圍的冷物,那口結著冰塊的水缸,屋檐下吊著條條冰柱的無機物,何峻禁不住哭了,他的眼淚溶化了米粑粑上的鹽粒,何峻是流著熱淚一口一口把米粑粑咽下肚。
   1978年“四人幫”垮臺以後,迎來了大學招生的改革,何峻以優異成績考取了復旦大學中文系,接到通知單時,何峻再一次流下了眼淚,這時候的他已年滿卅一歲,但他不得不爲了未完成的學業,去做一個超齡大學生,那時中央有規定,爲網羅人才,放寬年齡招生。何峻在流著眼淚的同時,想起了好友田青,因體力不支拖毛竹時跌死在山壑裏,他是華師大附中的二年級生。
   然而何峻還是未完成他夢寐以求的學業。他在復旦大學第三個年頭,就被批准去香港接受父親的遺産。父親,何峻感到遺憾,他的記憶裏甚至沒有父親的印象,上海解放前夕,父親帶著姨太太去香港了,他給何峻母親留下了一幢三層樓的花園洋房,何峻那時只剛出世二百多天。他是在母親百般溺愛中成長的,鄰居告訴他,他父親就像《上海早晨》裏的徐義德。在學校教育中,何峻懂得了資本家是剝削工人養肥自己的,就爲這,何峻不敢在人前談起自己的父親。不久,花園洋房被房管所沒收做一家街道醫院,何峻和母親相依爲命擠在洋樓的車庫裏,度過了十幾個年頭,母親經不起連番挫折,他插隊落戶的第二年就抛下他死了。而父親臨死前終沒有忘記他的骨肉,他把公司和企業的股份全劃在何峻的名下。
   從此,何峻搖身一變,名正言順的成了富豪的闊少。他在香港一過是八九個年頭。那個啃著米粑粑的農民早已躋身於香港上流社會,他不需要創業,他只要守住父親給他的産業,就可吃、喝、玩樂享受人生一輩子。何峻不得不承認,他在幾萬新移民中是僥倖得過分的一個。他目睹同鄉遠親爲起碼的生存打苦工,賣勞力。何峻飽嘗一遍快活後,還是孓然一身,何峻甚至不願結婚。他的心靈深處是一個空白,這塊空白,能不能以香港土生小姐們填補?他可以和她們談學問,談玩,甚至以老闆身份發號施令。他曾嘗試,找同鄉,找新移民中的女孩子,至少他和她們是共同的。他又覺得失望,大多這些和他年齡可以相配的女孩,其追求大多爲錢罷了,是的,他可以爲他們提供一個舒適悠然的生活環境。那麽,他的生活不是到了頂峰?何峻終於明白,他不能老守著父親的産業過日子,他是一個精力充沛的壯年人,並且受過幾年高等學府教育,爲什麽他就不能開創一番自己的事業,爲自己爭一份榮光?也爲何家壯大一分門面?
   門上響一陣鈴,何峻這才從梳化裏欠起身,拖拉著拖鞋去開了門。
   他的中學同學,李中,笑呵呵地站在門口。這個剛滿四十已是半禿頂的中年人,和何峻比起來顯然大了好幾歲。李中不坐,站在門口盡覽了屋內的豪華陳設。嘖嘖讚歎一番,又向何峻打趣道:“你老兄享受一流榮華富貴。幹嘛不找一位嫂夫人?”何峻敬上煙又皺皺眉。李中很會察言觀色,知趣的拉開了話題。
   何峻這次匆匆從臺灣趕回香港,又從香港趕到澳門,不是爲別的,他從李中給他的電話裏獲悉大陸東北吉林訂購的幾噸皮革將有眉目。何峻不敢相信,大陸部門會這麽容易把皮革集中轉手給李中,而價格低於市場。李中卻是拍著胸脯保證,理由是,東北外貿局的局長是他在外貿學院的學生,何峻雖然懷疑,但不得不信,李中確實在外貿學院幹過一段很長的時間,李中在澳門有自己的貿易行,他身無分文移居來澳門,不到十年時間,李中置了樓,開辦了自己的公司,其身價不能與何峻比,但總算站穩腳跟,流動資産加上他的樓,也不下幾百萬了,他是靠著一張能說會道的嘴,還有大陸遍佈全國各地的學生發迹的。何峻多少有些瞧不起他的江湖氣,但也不得不暗暗佩服他的本事。
   生意很快談妥了,如果成交,將由何峻拿出資金交數。“老兄,這可是看在老朋友面上,不然,我可以向銀行借錢,你是我的老朋友嘍……”李中仰頭自笑一陣,忽然收住笑:“不過,老兄該知道,我幫你跑腿,住酒店,請客,你是老闆,該有數的。”
   何峻看看他。心裏暗罵,這個老狐狸,明是吃不了數,倒要討人情,就是從銀行借錢,勉強吃下來,也不會有歐洲銷路,皮革生意好做的嗎?一過時令,價錢刹下來,看你個李中,吃不了還兜著走呢,不把你辛苦經營的家產敗光才怪!八字沒一撇,倒好意思張口向他要車馬費。何峻心裏一百個不願意,但爲掙這筆生意,即簽了支票給他。
   李中看了支票的數,滿意了,這才又輕鬆起來,他們開始聊家常,不知不覺談到過去,那遙遙遠隔的像是一世紀前發生的事。這時候的他們是融洽的,沒有如臨大敵的猜忌和提防,他們感到共同的僥倖,至少他們出來了,在自由世界的異鄉有了事業和家庭。談起家庭,李中高興起來。他的事業,一半是他賢妻在後面的支援,想當初,他身無分文,又不肯下工廠做苦工,是賢妻在制衣廠車衣的那份人工養活他的。忽然李中醒悟在何峻面前大談他的妻子似乎不適合。他打量了何峻一眼,只見何峻心事重重地癱在沙發上一副百無聊賴的神態。李中有了念頭,試探說:“老兄要休息了吧?小弟告辭!”果然何峻道:“我剛睡足覺,哪會再睡,有什麽地方去的,不如你當導遊了。”李中自然心領神會,這時辰去宵夜未免太可惜了。
   他們到了夜總會,公關小姐和李中相熟,對他展現了一個燦爛的笑,她領他們到了一個遠離舞池的角落。他們可以邊談話,邊觀賞,炫耀的五彩繽紛的鐳射,強烈的的士高音樂下面對著一對對男女。何峻並不熱衷於夜總會,今天也許是太疲倦了,他想輕鬆一下。大班過來,李中向他耳語了幾句。一個妖妖嬈嬈的年輕舞娘似笑非笑地走出來,坐在何峻身旁。何峻瞥了一眼就覺厭煩,這種貨色,夜總會到處都是,何峻哪有心情,一擺手冷淡地指指李中,李中討了個沒趣,舞娘訕訕的,李中只好自掏腰包,給了貼士打發舞娘走了。
   何峻呷了口咖啡,咖啡調得恰到好處,不濃不淡,一縷淡淡的清香給了何峻幾分精神。音樂慢下來了,是緩緩而起的慢步舞,在暗柔的燈光裏,何峻的眼睛被舞池裏的一個女人吸引了,她幾乎不施脂粉,嘴唇有一層淡淡的紅,她的臉在燈光下蒼白得像尊大理石浮雕,她像在笑,但眼神若有所思。何峻是文人出身,他懂得此表情的人,不是內心千縷萬絲的複雜,就是一個沈浮於生活掙紮的人。她著一身紫色緊腰短身裙,既不阿諛又不獻媚笑。她恬靜,莊嚴,冷峻的美,何峻甚至不相信,這是一個風塵女子。何峻再仔細看,這橢圓形的臉,微微上翹的鼻子,那冷冷的嘴唇,恍然是熟悉的,這是誰呢?何峻在記憶裏努力搜尋這個人影,他還是想不起來。
   一曲終了,紫衣女人跟著客人下來坐落台去。何峻簡直看呆了,香港的娛樂場所,他不算不光顧,從來也沒有見有這種風姿的女人。何峻覺得不能理解,其實憑她這個樣,她可以嫁人,至少可以嫁得個有錢郎。爲什麽,爲什麽她要混入在汙穢裏而不自拔?這清風脫俗的女人,偏偏是渾身俗氣的女人。何峻懊惱極了,如果此地不是夜總會,是設宴舉慶的招待會,何峻撞見這樣的女人,他會不惜一切,去追求得到她。眼前,她是個舞女,得到太容易了,他只要肯出錢,她即刻是他的。多麽卑微可憐的女人啊,何峻不出聲地歎息了。
   李中去尋了媽媽生。當紫衣女人在媽媽生帶領下,坦然出現在何峻跟前時,何峻豁然醒悟,這是張莉!千真萬確,那個比他小好多歲的在江西農村和他在一個公社曾共患難的插隊小姑娘。
   “張莉!想不到……”何峻慌促地伸手要和她握。
   她冷冷地一揚眉:“先生認錯人了,我不是張莉。”說完,她竟撇下何峻揚長而去。
   東方出現了魚肚白,嘈雜喧嘩的大廳沈寂下來。張莉走出大門舉手,叫了的士,每天在天亮她坐上的士時,有種如釋重負的解脫感,總算一天又過去了。張莉不敢回憶過去了的一天又一天,她的人生宗旨是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鍾的打發日子。每月她從領班處得到那份薪水加上客人給她的一部分,她即從銀行彙去澳州,她的小弟在那邊求學,張莉是拼著命也要成全小弟成材的。張莉的學生時代就像肥皂泡沫一樣溶化在社會大動亂裏。今天難得小弟通過友人相助從大陸去澳州留學,張莉怎能坐觀望成的不助一臂之力給小弟呢?她多麽希望小弟能好好讀書,攻下個什麽學位,那麽父母親在九泉之下也可以安眠了。
   張莉的家坐落在繁華中區的一所靠近葡京的洋樓裏,這是一房一廳的不到五百尺的臥所,朝東南方向有一所小小的天臺,天臺上擱置著十幾盆張莉鍾愛的花木。廳和睡房一色淡洋紅的牆紙,配上流行的成套黑色家具,她的臥室就像她的人一樣,似嬌豔的軀殼,卻閃著冷色的光。
   張莉卸裝後,去廚房沖了一杯濃得發黑的咖啡,往日她早就倒床入睡去了,今天她破例不想睡,這靜靜的黎明前的小城的夜,人們全在酣睡,張莉大口大口地飲著咖啡。長久以來,她已在這種似豪華其實空虛透頂的糜爛生活裏麻木了自己,她的思維隨著一次次得來的金錢變得遲鈍起來,張莉只是感到苦澀。那淡漠了的往事,被今天何峻的出現,像結著創疤的傷口撕裂一樣,重新流下了一滴滴血。
   她有黃金般的童年,她的母親是上海名噪一時的歌星,父親是市立醫院的外科主任醫生。張莉五歲時在母親的教導下彈得一手好鋼琴,曾榮獲市少年宮童星一等獎。母親盼望她將來當演奏家,父親卻希望女兒好好讀書,將來承繼醫學做個好醫生。張莉是得寵的,家裏有父母親的百般溺愛,學校有老師給她的大片讚譽。小學還未畢業像全國千千萬萬人一樣,她沒有逃脫厄運。母親在揪鬥時被人拳打腳踢,匍伏在地上悲慘地罵自己是混蛋。全國大串連時,一批北京來的高幹子弟帶著紅衛兵袖章,半夜三更敲開了她家的門,他們在樓上用皮鞭活活抽死了母親,殷紅的血滲透地板縫一滴一滴流落到底樓,父親再也耐不住,上樓見到血泊中的母親,悲痛過度腦血管爆裂當場死去。張莉家破人亡了,留在她身邊的只有剛滿兩歲的小弟,鄉下的祖母聞訊趕出來,帶走了十歲的張莉和小弟。
   也許和何峻有同樣的不幸遭遇,張莉在江西農村插隊與何峻相識後,很快有了友情。張莉對何峻是崇拜的,有事總找他商量,他在她眼裏是有學問的大哥哥。張莉在祖母身邊學會縫紉、做飯、洗衣服,插隊落戶生涯她才能獨立生活。有時逢年過節她會給何峻帶去她的家鄉菜,紅燒豬肉煮蘿蔔,見何峻狼吞虎咽地大嚼,張莉不禁大笑。天寒地凍,換洗被面張莉不忘從八裏地趕來爲他操勞。農閒時,何峻會拿上一本讀過的書給她做老師。他們有五年的友誼交往,感情非同一般。
   眼看著知青一個個調去縣裏做老師、當工人,也有被公社黨委推選上去當“工農兵大學生”。然而張莉和何峻的黑六類子女成分,是永遠沾不到邊的。張莉開始不安,抱怨自己命苦,要在鄉村埋沒整輩子當農民了。
   天真無邪的張莉,雖然命運坎坷但畢竟是個不到十八歲的年輕人,有山有水的江西農村構成的美麗風光,使她熱愛生活,喜歡大自然。下地勞累一天後,對著汩汩而流的山泉,那和風吹動的野草花香,她不自覺在泥地上練起指法來。有一天,她意外被路經此地的公社黨委書記發覺。這位四十開外的老粗,遠遠望見她低頭沈醉地彈弄手指,不明張莉在幹什麽,他還以爲插隊生活把這城市姑娘變瘋了,他怔怔地觀察了她好久,才上前詢問怎麽回事。張莉的回答使他吃驚,他終明白城市人是會撥弄琴弦的。然而彈弄指法在莊稼人實是不切實際。張莉試探地談出了心願,她是多麽渴望進故鄉一所大學的藝術系啊!黨委書記倒很有憐憫心,甚至答應秋收過後,他會提名張莉當這屆工農兵大學的候選人。張莉心花怒放,以爲前途有望,總算遇見一個通情達理的好書記。
   一個風雨交加的下午,張莉被公社黨委招去談話,在長達兩小時的黨委辦公室裏彙報她插隊三年的思想改造,彙報完畢,知青辦的幹部表示滿意。張莉想返回生産隊已是不能的了,陡峭漆黑的山路,又是颳風下雨,莊稼人沒有敢走夜路的,一失足,即跌落懸崖底下粉身碎骨。張莉只好依知青辦幹部的話,宿在公社秘書的辦公室裏,因秘書趕去縣委開會趕不回來。張莉在公社食堂吃罷飯,草草梳洗過後就閉門睡去了。她心情舒然,以爲黨委書記果然不食言,派人關心、重視她。半夜,張莉被敲門聲驚醒,她點亮煤油燈揭開窗簾,門外是一個粗壯的男人身影,示意她快開門。張莉哪知邪惡,她以爲黨委書記有要緊事找她呢,她即去開了門,沈沈的夜,有飄在玻璃窗上輕碎的雨聲。張莉少女的第一次在黨委書記威脅利誘下被迫給了他。張莉羞愧難當,她覺得從此難以在人前擡頭做人,更使她內疚萬分的,她沒有勇氣再去找何峻。她惟一希望秋收後,她可以如願以償遠走高飛去讀大學。然而,工農兵大學生的名單宣佈後,張莉居然名落孫山。張莉氣憤地去找書記,這位造反起家的土流氓恬不知恥地向張莉承認,原因是他捨不得她,他要她成爲他的黑市夫人長期霸佔她。只要她依他,或許他將來可以給她更大的好處,做個擁有權力的什麽主任不比一個普通大學生強嗎?張莉純是被玩弄了,當她想到自己幼稚的把他當成救世主、救人英雄時,張莉渾身顫抖,不能自已,她發誓要出這口氣。她開始告狀,去縣委,去市里。她接到市委有關部門的警告,說這無名告狀是“破壞上山下鄉”。張莉絕望了,她想到了死。她在山區林立如海的毛竹叢中,徘徊了大半天,她想上吊。甚至想毛竹叢中有種五步蛇竄出來,被咬一口幾秒鐘就會死去。她又想起何峻,有一次一起去公社趕集的路上,經過小河,在彎彎曲曲的山徑上,忽然一條足有五六尺長的蛇從河邊竄出來,盤繞成一圈擋住去路,向何峻和張莉伸出血紅的長舌。張莉駭得大叫,禁不住把自己埋入在何峻寬厚的胸膛裏,她不敢看,下意識地抱住了何峻的身體。好大一會,張莉感到氣氛並不是她想象得那麽壞,這才擡起頭,山徑上那條蛇已不見了,何峻深情地凝視她,她臉紅了,她暗暗責備自己的失態。她放下手卻是被何峻抓住了,他擁抱住她,給她愛撫和熱烈的吻。張莉覺得了溫暖和滿足,她相信,何峻雖然出身和她一樣壞,卻是可以給她完全的依靠。
   愛情的力量挽救了張莉近乎破碎的心,她在絕望中還有一絲希望和慰藉,只要何峻原諒她,她還是張莉,一個活潑的熱愛生活的少女。
   張莉回到生産隊,去山泉下盛滿了一桶水,加火燙熱後,她仔仔細細把全身洗了一通,她試圖洗去身上的汙穢和恥辱,她在浴盆裏足足泡了半小時。然後她換上乾淨衣服,匆匆吃了幾口飯,走了八裏地,去找何峻。張莉永遠忘不了那個下午,秋忙過後,莊稼人全休閒在家,何峻正躺在床上看書,見到她,他高興起來,倒了杯水給她。她在沈默一陣後,向他敍述三個月來她的遭遇和不幸。她是低頭向何峻敍述的,講完了,她怯怯地去望何峻。何峻像不認識似的把她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後,回答她:“你講的是真的?”張莉快要哭出來地點點頭,她以爲何峻會像上次路遇蛇那樣給她安慰和愛撫。但是,她失望了。何峻嚴肅地看著她,就像老師審視做錯事的學生。她在這無言的責備裏,心痛得流下了大顆的眼淚。接著,何峻歎了口氣,扭過臉去,他的青筋跳動的太陽穴,張莉知道他的心和她一樣痛。然而,他沒有原諒她,他明顯的對她冷淡。張莉臨別前,他說道:“你不該有野心!”野心?難道她想去讀大學,離開農村,這是野心嗎?“不!不是我的錯,我要離開農村,我不願一輩子過這種生活!”她哭泣地拉住何峻的手,她再一次乞求他的原諒。他冷淡地推開她的手,她可以感到他的手在痙攣。張莉心如刀割,她明白無論她怎樣辯白,怎樣向她心愛的人乞憐,全是徒勞的,他無疑把她當成了一個天真的他原來的私有物。完了,她和他長期建立的友誼、愛情,徹底完了。她在他心中是一個不懂自愛的有野心的女人,張莉這才絕望了,她面對蒼茫的山脈,面對婉延連綿的山徑,面對一隻只翺翔的山鷹,第一次體會了人生的殘酷。張莉心底充滿了恨,她恨命運,恨社會,恨那個殘害她的人,她也恨何峻,這個自私的沒有憐憫心的愛人,他對她的愛情是多麽虛僞啊!
   美麗的山水風光在張莉眼裏失去了誘人的色彩。她熱衷於的藝術本是多麽不足取!世界充滿肮髒和黑暗。她還有什麽人可以信賴的?張莉開始抽煙,酗酒。當書記再來找她時,像有邪惡的力量支援著她,她沒有再拒絕。從此後,她不必下地,不必曬太陽,不必像勞教分子那樣被人評頭論足。她成了公社婦女會主任,她可以拿到商品糧,拿到薪金津貼。
   鄧小平掌權後,在知識青年回城風的勢潮下,張莉回到了故鄉,祖母兩年前也已死去,她身邊的惟一親人只有小弟。父母親平反了,這些物質上的補足能挽救張莉那顆破碎的心嗎?她從同學那裏知道何峻已考取復旦大學時,她是大大被刺激了,他斥責她有野心,爲什麽他又去讀書?她好可憐!她自歎沒有能力考大學,她的彈琴的手指早已僵硬,她不算年輕的年齡是不能進音樂學院深造的。張莉在城市只能當一名紗廠女工,她和他是不能比的。這時候對外的開放,大批華僑和港澳同胞回國觀光給張莉帶來新的希望。張莉通過朋友關係,用一封很簡單的信她去有關部門申請。兩個月後,她到了澳門,在新奇一番新天地後,嚴重的現實擺在眼前,張莉該如何生活呢?她去工廠打工,去百貨公司當售貨員,在歷經一年含辛茹苦後,張莉醒悟到,傳說中的海外天堂只是一個夢的追求。她的希望,她的愛在這個世界是難以找到的。爲什麽她要委屈自己?張莉再次陷入不明身份的生涯裏。幾年以後,她收到小弟的澳州來信。她是豁出去了。她是沒有希望的人,她願意活著幫小弟成人。
   她怎麽也想不到,她會再次與何峻重逢而且在這花天酒地的場所……人生真不可思議啊!張莉至今回憶起來,還是充滿了對何峻的恨,如果當時,只要他接受她的懺悔,給她傷口敷上小小的止血劑,今天的張莉也許是另外一個人。
   兩星期後,何峻再一次搭船到了澳門,他仍是宿在原來那間豪華客房。何峻估不到李中的皮草生意,在將成交的關頭,國際皮草價格突聞下降,何峻實是捏把汗,虧他助手資訊靈通,然而大陸有關部門執意堅持原價不肯遷就,何峻與手下人通謀了幾日,買賣賺不到錢,只好放棄。李中臉上表有惋惜,內心卻暗暗得意,他既做了人情,又撈兩面好處,其實,他早把皮草轉手給另一個財勢更大的戶頭。何峻察覺,大罵李中小人也,所謂朋友不如稱損友。
   何峻在氣憤了幾天後,心又歸於平靜。生意,人與人之間的爭鬥。贏的一方,賺了錢並不代表快樂。何峻在富有的生活裏稱心如意了?靈魂深處他有種缺憾,悵然若失的情緒長期纏繞在他心頭。他覺得自己在商場的競爭,與人交往的客套,全是僞裝的,這不是真正的他。他原有的自己,一個喜歡寫詩、作書,或者帶點十九世紀頹廢派的文人形象。
   何峻在江西農村整整呆了九年,沈重的體力生活,使他詛咒鄉村,說來也怪,進入都市後,他倒在夢裏記憶起那片山清水秀的田野風光,舒意、清新的濕潤空氣。如果沒有他曾體驗過的原始和落後,這塊美的大自然煥發的魅力足以使何峻陶醉。何峻既感歎過去的虛度,又留戀風光旖旎的山村景色;他熱愛香港的繁華,又惋惜香港的空氣也被繁華污染了。何峻像是生活在無數矛盾中一粒不起眼的因數。他擺脫不了過去,那黑暗的沈沒的影子,他會不知不覺想起母親,佝僂著腰,在低矮的車庫房裏不敢直起腰的可憐的母親。由母親會聯想起父親,他有點恨他,他待母親太不公平了。
   他丟掉不了過去,這是痛苦的。何峻常常自解,之所以擺脫不了過去,原因是沒有找到新的生活。他對於商務是門外漢,不是父親那批忠誠的手下人從中張羅,何峻自歎沒能耐守住陣地。李中這樁到手生意又失敗的教訓,何峻慚愧自己的無能。何峻拉開了厚重的窗簾,一望無垠的黑色海的輪廓盡收眼前。碧波中閃耀的起伏倒影,絢麗的霓虹燈在海面上留下了燦爛的漣漪,何峻呆看了一陣,才又重新拉上窗簾。他抽上一支煙,沈思有頃,最後他熄滅煙蒂,穿上外衣,推門走出去。此刻,他腦海中是一片空白,他只是堅決地去找那個遺留在他心靈深處的過去,他曾經千方百計要忘記的人。
   當他指名要張莉時,大班分明是把他認出來了,討好地對何峻打躬卻講了張莉今天沒來返工的消息。何峻頓覺當頭一瓢冷水澆來,他滿懷熱望而來,卻要敗興而去?
   第二天夜裏,他再去找她,張莉已獲悉坐在一邊等著他了。他們走出街,找了一個僻靜的咖啡座。幽幽的燈光下,張莉今天身著黑色松身裙,腰束白皮帶,捲曲的長髮用白色紗巾紮起束馬尾。何峻只覺口舌笨拙不知如何開口。張莉注視他很久:“打開天窗說亮話,你專程找我,避開你,你還是要來的,你有什麽話,不妨直說!”說罷,她一仰頭,伸出雪白的手撥弄了下額前的散發。
   這已不是何峻兩星期前印象中一個莊嚴、冷峻的張莉,她顯得風騷、老於世故,還有點不以爲然。何峻不覺皺起眉,他想說的話凍結似的堵在喉頭,怎麽也吐不出來。
   張莉輕輕一笑然後道:“知道嗎,本來我以爲你是把我忘記了的!”說完,張莉從手袋裏掏出煙,用打火機點著了,吸了一口重重地吐出來,煙霧嫋嫋地升起,飄得何峻鼻子發癢,不禁打了個噴嚏。張莉見狀格格笑出聲來:“你這人,還是那樣,書呆子!”
   何峻鬆懈了些,也笑了笑。他的心卻直往下沈。何峻想起兩星期前使他著迷的張莉,純是被他想象的詩意化了。他甚至有些後悔來找她。倒不是他冷心,何峻從懂事開始,除了母親給他的感情,他從來是默默無聞不受人注意的多餘一分子。等他長大讀中學,他讀書的天資煥發出獨有的光彩,同學的羡慕,老師的賞識,何峻才體會了人格的偉大,他開始熱愛生活,熱愛生活在周圍的同學和師長。當他重新跌入深淵,母親去世以後,他的心是冰冷的一片,他不期望別人對他的愛,也不想把自己的感情付出,他機械地爲下地勞動而生活,直到他認識了張莉,這女孩子的熱情漸漸地溫暖了他冷卻的心,他在內心深處已經把她當成了他自己的一分子,和她命運緊密相聯。當時,他聽了張莉的訴說,內心的震驚是張莉不能理解的,他幾乎不相信這是事實,他倒願意張莉撒謊回答他這不是真的,偏偏張莉第二次還是大膽的承認了。這對他的打擊太大了!他是深愛她的,需要時,他會爲她付出,就像路遇毒蛇一樣,他會不惜全力救她。可張莉告訴他的這件事,他能容忍嗎?而且她連商量的餘地都沒有,自己悄悄地去找上了那個書記。何峻怎麽也容忍不了,他覺得女孩子的天真不如歸罪於她的野心了。何峻出生以來受的折磨太多了。他是懂得應該要保護自己的,他即刻封鎖了感情的界線,對張莉不屑一顧。十幾年過去了,何峻的命運從一落千丈的深淵又升到繁華社會的上層,他覺得自己在做夢。他以爲早把張莉忘記了,現在他才知道,他是忘不了的。張莉也許不知道,那年除夕,山區飄著好大好大的雪,她和他喝了幾口農民製作的家鄉酒,張莉醉倒在何峻的床上。酒,灼熱了何峻的青春軀體,他凝視著躺在床上的張莉,微微張啓的嘴唇,紅樸樸的臉蛋,少女誘人的沈睡的姿態。何峻熱血沸騰,這激情像萬馬奔騰一樣在他身體上流過,他想佔有她嗎?何峻猛然警覺到自己的可恥,太卑鄙了,趁人酒醉,即使他愛她,即使她心甘情願,何峻也不願在此時此刻。他愛她,就必要珍惜她,愛護她。何峻的靈魂世界經一場搏鬥後,痛苦的大汗淋漓。當他平靜了後,看見張莉從酣睡中醒來對他微笑時,他是多麽欣慰啊!
   他決心去找她。那夜她對他的故意冷落,她否認自己是張莉,何峻幾夜的百般思索,他明白了,她分明認出他來,並且心中有他很深的位置,她是恨他的!何峻奇怪自己好多年過去了,他和張莉相處的全部情景清晰的仿佛是昨天的事。他的缺憾,他的內心深處的悵然若失,是要張莉來填補嗎?何峻有種不能克制的欲望,他得找到她,和她開誠佈公地談一談,如果她願意結束這樣的生活,他會慎重考慮。時代在向前,社會在發展,吃過苦頭的人應該重視將來。
   “我……我來找你……”何峻見張莉一副拒人以千里之外,漫不經心的樣子,實在吐不出口來。
   “你喜歡現在的生活?”他忽然說。
   張莉呆一呆,然後皺眉:“何先生,這是什麽意思?”“沒什麽意思,我想,那裏不是你久留之地啊!”
   她明白了。其實他在責備她,他有什麽權利?她所經歷的風風雨雨,他同情倒好了。今天他儼然似道學家那樣來譴責她,一股委屈的辛酸之情湧塞著她的心胸,由不得她眼紅了。很快,她又平靜下來若無其事地吐了口煙圈:“何先生,能想到關心人就好了。”
   這話狠狠刺痛了何峻。鄉村的後期,張莉是全公社知青的風雲人物,同學們在公社趕集重逢,張莉是人們議論的中心,只有何峻心中明白,他的內心是複雜的,他推開了一個向他伸手求援的無助的人,他責備自己的自私,但他又不得不承認自己沒能力幫她。他想起張莉幼稚的上縣委告狀的事,不覺感歎這小姑娘勇氣的驚人,頭腦的糊塗。那時整個中國,從上到下一片黑暗,一片是非顛倒,張莉會察覺不出?難怪啊,她太年輕了。何峻容忍不了張莉被污辱的最大緣故,他很清楚,公社黨委書記擁有的權利,等於代表著真理,如果得知何峻是張莉的心中人,不知哪一天,一道莫須有的罪名套在他頭上,他怎麽鬥得過他呢?何峻深明大義,選擇的只有明哲保身了。
   哦,那一切醜惡已經結束了,何峻覺得可悲的是:張莉在另外一個天地依然那樣生活。不同的是,現今的他,也許可以幫助她,只要她願意,只要她懸崖勒馬,那麽,何峻是不在乎的。
   “你說吧,怎樣使你離開那地方。”何峻說完,向張莉看去。
   她停止了抽煙,眼睛裏有驚疑、不安,然後是感動地注視他。他們雙目相接對視了幾秒鐘。
   一股溫暖的感覺像電流一樣遍及她的全身,她明白了,他不是講講而已,他說的是真的,他有能力!李中不是講過嗎?他在香港的實力,不是她能想象的。爲此,他變成了道學家,她的救世主了!
   張莉的雙眼從明亮的展望開始暗淡下來,不,她不相信自己是弱者,她不以自己的職業爲恥辱,這是雙方心甘情願的。女人,並不個個都能討男人歡心的。他會用什麽方式安頓她呢?給她一筆錢?做他金屋藏嬌的私有物?他會這麽好嗎?白白給她錢,日日幫助她,這世界到處都是交易和買賣,付出與得到,各取所利,天經地義。
   她又抽了口煙淡淡反問:“你說呢,我可以聽你的。”
   “你離開那裏,所有一切,由我來承擔,好嗎?”
   她想了澳洲的弟弟。這個月她還沒有彙錢去,她是準備多彙點錢去的,暑假到了,小弟來信說要去墨爾本玩幾天,學習緊張了一學期,理應讓他去的。
   她又覺得有些滑稽,和何峻相離十幾年,才見面,何峻就向她提這些,連聊家常的客套都省略了,他太瞭解她了,也太著急了。無疑,他實實在在把她當成了一個有野心的不安分守己的妓女。她的仇恨心理又占了上風:“你知道嗎?你走後第二天,你那位叫李中的朋友來找我,我跟他一星期,他出了這個數。”張莉伸出手,打了個八字的手勢,然後她惡毒地朝何峻笑著。
   她是在向對嫖客那樣跟他討價還價?她委屈了自己,辜負了何峻的一片真情。何峻氣惱、痛苦。李中明知道張莉何許人,這麽做存心和他過不去。唉,眼前的女人,虛有其表,卻是一具沒有靈魂的行屍走肉。何峻覺得自己不能再呆在這裏。他會暴發出來,甚至會衝破理智,動手打她。
   “你別走……別走嘛。”身後留下張莉淫蕩的嘲弄的笑聲。
   已經是淩晨了,天空飄著毛毛細雨,馬路上濕漉漉的。葡京賭場門口燈火輝煌,穿梭的“的士”刷刷聲,給寂靜、昏蒙的夜空,添了幾分都市氣氛。
   何峻沒有截的士,在紛紛揚揚滴落的雨絲中,徒步向他住宿的酒店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