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世界其實只是一個圈,所以我們兜兜轉轉,始終回到對方身邊。
   我是一個護士。
   一九九五年的平安夜,我在醫院當值,碰巧阿遇因爲交通意外受傷入院。
   阿遇是我的初戀情人。許多年前,我們因爲一場誤會而分手。分手以後,我們一直沒有聯絡。想不到再見面的時候,阿遇竟然身受重傷,昏迷不醒。
   他昏迷了三天才醒來。得知他恢復知覺後,我開心得流出眼淚。原來我們分手這麽多年以後,我依然那麽關心他。
   看見他傷痕累累,虛弱地躺在床上,我感到心痛之同時,也想起許多往事。我和阿遇相戀一年,從來沒有什麽驚天動地的經歷。當時我覺得我和他的戀情淡而無味,但是現在回想起來,那時候的一切,都是美好的回憶,我們第一次約會、第一次吵架、我們的初吻、我們的笑與淚,全都令我回味無窮。
   阿遇清醒初時,還不能說話,只能睜著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我。我在他不能回應的情況下,跟他說了許多鼓勵的話。當時他的病情十分不穩定,隨時會有並發症,我擔心得要死。
   爲他沖洗傷口時,他臉上呈現出痛苦的表情。這樣從心扉痛出來、有口難言的表情,在我當年執意跟他分手時,也曾經出現過。當時我無法體會他的感受,現在再看見他同樣的表情時,我心中充滿了憐惜之情。
   阿遇能說話後第一句跟我說的話是:“謝謝你。想不到你當起護士來,還照顧我呢。”
   我的臉登時漲紅起來。我記得,他曾經說過我不懂得照顧別人。
   “你成熟了。”他慨歎地說,然後對我笑了笑。
   “我不再是當年那個任性的小女孩了。”
   我飛快地看了他一眼,發現他目不轉睛地看著我。我的心急促地跳起來,仿佛感受到初戀時候的心情。我再望瞭望他,他依然看著我,然後我們相視笑起來。這一笑,把我們之間的距離一下子拉近了。
   阿遇留院兩個月。這兩個月裏,我們天天見面。情況一許可,我便找他聊天。每天事無大小,我都會告訴他。我已經習慣了這樣的日子,所以當我知道阿遇快要出院時,我反而感到失落。我擔心他出院以後,我們便不會再見面,這是多麽可惜啊!
   阿遇出院那天,我心中恍恍惚惚的,很不安定。我知道我實在非常捨不得他,可是我總是提不起勇氣對他說。
   送他離開醫院時,一直期待他會跟我說些什麽。可是他只是說了聲再見便走了。我看著他逐漸遠去的背影,失望極了。
   下班時,我在護士制服的口袋中發現一張便條。看見便條上字迹是阿遇時,我心跳若狂。
   萱萱:
   我之所以入院,不全是意外。當時我的心情糟透了。車子撞向石岩時,我本來是可以避開的,但是我沒有這樣做。我想,那時候,我已經失去了生存的興趣,我根本在尋死。
   然而,我卻活下來,還見到你。
   重遇你後,想起許多往事,覺得我們的緣份未盡。每天我都在等待你來看我,只有看見你,我才感到踏實。每次見到你,我都有一種感覺:我命不該絕,就是爲了再愛你一遍。
   遇
   看罷信後,心中激動。我連奔帶跑地離開醫院,要去找阿遇。我剛走到醫院門口,便見到阿遇,雙手執著鮮花,含笑看著我。
   “我們可以重新開始嗎?”他在我耳邊低聲說。
   我凝視著,眼眶發潮。
   跟阿遇分手後,我談過許多場戀愛,可是每次也不長久。我曾經很用心地愛過一個男人,愛得連自尊也不顧惜,但我還是留不住他。一天,他在傳呼台留言,說要跟我分手,叫我不要再找他。對於一個連分手也不敢直接說的男人,我其實沒有必要如此傷心,然而,我確實爲他消沈了好一段日子。我甚至沮喪到答應嫁給一個我從來沒有愛過的人。只爲了他追求我五年多仍沒有放棄,我便以爲他可以疼我一生一世。結果,在我們結婚前一個月,我揭破他和我的伴娘的姦情。自此以後,我不敢再相信任何人,不敢再談戀愛,甚至不敢跟任何人交往。
   直到阿遇再次出現,我才重新建立起對別人的信任。
   這些日子,我有過太多不愉快的經歷,我以爲我已經失去了快樂的權利。但是現在,阿遇就在我的眼前,渴望與我重新開始,我感到上帝還沒有離棄我。
   “我會很用心愛你的。”阿遇小心翼翼地握著我的手。“請你接受我。”
   我用力地點頭,淚水沿臉龐滾下來。
   阿遇輕輕爲我拭淚,然後興奮地低呼了一聲。
   我和阿遇手牽手步行時,我對自己說,從今以後,我不會再孤單一人,因爲我擁有阿遇。
   他將會是我最後一個情人。
   晚飯時,他一直情深款款地看著我,把我看得渾身不自在。快要吃完晚飯時,他從錢包中取出一張小卡片遞給我。卡片的正面是兩個連在一起的紅心,背面則寫著:“世界其實只是一個圈,所以我們兜兜轉轉,始終回到對方身邊。”
   我看著卡片上的字,開懷地笑起來。我知道幸福已經離我不遠了。
   〈二〉
   但願人長久
   阿遇對我非常好,比我預期還要好。
   許多年之前,他對我已經很好了,只是當時我不懂得珍惜,自恃年輕,以爲將來一定可以找到一個更好的情人,結果多次遇挫後,我才發覺我錯失了世上對我最好的人。
   現在,阿遇又回到我的身邊,對我的愛更是有加無減,我覺得自己實在太幸運了,幸運得有點難以置信。
   有時候,即使我和阿遇緊緊地擁抱著,我仍然有一種很不實在的感覺,我害怕這樣的幸福不會長久。也許是過往不愉快的經歷所造成的陰影吧。其實阿遇這麽愛我,我又這麽愛他,我們怎會分開!
   每當阿遇給我這種不實在的感覺時,我便會伏在他的胸膛上,聽著他的心跳聲。聽見他撲通撲通的心跳聲,感受到他從鼻孔呼出來的、溫暖無比的氣息時,我便會安心起來。那時候,我可以確認到阿遇是存在的,他是屬於我的。
   如果說當年我們分手是因爲不敢肯定對方是今生的最愛,那麽我們分手後所經歷的一切,都是爲了讓我們現在更加珍惜對方,更加清楚對方在自己心中無可比擬的地位。
   我可以肯定地說:阿遇在我生命中,已經占了最重要的位置。我可以不愛自己,卻不可以少愛他一點兒。
   最重要的是:我肯定阿遇也有相同的想法。
   今年夏天,阿遇要到美國公幹,爲期一個月。
   這是我們複合後第一次別離。雖然只是一個月,但是對我來說,一個月實在是太漫長了。
   離澳前夕,阿遇送我一隻古董腕表。
   “我不在你身邊的時候,如果你想聽我的心跳聲,你就暫且聽聽這表的跳動聲吧!”他漫不經心地把腕表放在我手中,輕描淡寫地說。
   我一看見腕表的款式,便興奮得尖叫了一聲。
   許多年前,我在雜誌上見到這一款式的古董表,我曾對他表示十分喜歡。當年我怎樣也找不到這款式的表,想不到竟然給阿遇找到了。
   虧他還記得表的款式。我激動得說不出話來。世上所有辭彙都不足以形容我此刻的心情。
   我用手圍著他的頸項,輕輕吻他,問他在哪兒找到此表。
   他微微一笑,說是偶然在當鋪內看見的。
   我滿心歡喜地把弄著這腕表。當我把表反過來時,發現表底刻著“但願人長久”五個字。
   我問阿遇爲什麽刻上這些字。阿遇接過腕表看了看,說這些字不是他刻的,大概是它的前任主人刻的吧。
   “但願人長久。”我低哼著,猜想刻上這些字的意思,或許又是另一段浪漫的愛情故事。
   阿遇爲我戴上腕表,並在我面頰上輕輕吻了一下。“我每天都會致電給你的。”
   “嗯。”我應道。一想到明天他便不在自己身邊,我不禁失落起來。我實在十分捨不得他,我巴不得每分每秒都跟他在一起。“阿遇,我愛你,我真的好愛你啊!”
   阿遇輕撫著我的頭髮,一個字一個字地說:“我愛你。我要愛你一生一世。”
   我心裏甜極,能聽見深愛的人說一聲愛自己,無論將來如何,我也覺得此生無憾。
   我主動吻他,吻得急促而情深。阿遇深情地回應著,他每一個細微的動作都讓我感受到他的愛意。有了他,我心滿意足了。
   即使明天就要世界末日,我也不會覺得難過,因爲在世界末日前的最後一夜,我能夠跟阿遇一起度過。
   〈三〉
   千里共嬋娟
   阿遇送給我的古董腕表已經有超過半個世紀的歷史,但它就像簇新的腕表一樣,絲毫無損。可以想像曾經擁有它的人都十分愛惜它。然而,如果他們真的愛惜它,又怎會捨得把它當掉?對於個中原因,我並沒有想過要深究。事實上,要知道它過去的主人是誰,幾乎是沒有可能的。
   但是,我偏偏遇上這樣渺茫的事情。
   那天我如常上班,正當我準備爲一個腎病病人洗腎時,那個病人突然抓住我的左手,瞪著我佩帶著的古董腕表。
   我陡然一驚,看看那病人,於是我看到一對充滿驚懼和疑惑的眼睛。我想把手縮回去,卻被她緊緊拉著。我大聲一喝:“李貞,你幹什麽?”
   她慌忙放手,但隨即問:“這只表的表底是否刻著‘但願人長久’?”
   我震驚地反問她怎會知道。
   她輕輕地叫了一聲,閉了閉眼睛。當她再睜開眼睛時,眼裏已經閃著淚光,乞求似的問我可不可以讓她看看這腕表。
   我不忍心拒絕她,遂把腕表脫下來遞給她。她接過後,無限憐惜地握住它,來回輕撫表底的字,喃喃地說著她終於找回它了。
   我低聲叫她,她好像猛然從夢中驚醒似的,渾身抖了一抖。她不情不願地把腕表交還給我,目光卻沒有離開過它。
   “這只表是我和丈夫的訂情信物。”李貞說,聲音低啞:“我一直十分重視它。但是三個月前,我兒子偷偷把它當掉。我以爲我再沒有機會見到它了。”她的聲音漸漸含糊起來:“趙姑娘,你會十分珍惜它的,對嗎?”
   “當然。”我點點頭,小心翼翼地戴上腕表。
   “那就好了。”李貞苦澀地笑了笑,然後沈默起來。
   因爲這腕表的關係,我成爲李貞的傾訴物件。她每次到醫院洗腎,總要找我談談天。
   有時候,李貞會說半天沒有意義的話,更多的時候,她會說起她的往事,尤其是她的亡夫。
   每次談到她死去的丈夫,她都會甜蜜地笑,笑得像一個初戀的女孩。她常常說起她的丈夫怎樣向她示愛,說起她的丈夫,她總會問我借這腕表來緬懷一番。“他媽媽結婚當天就是戴著它。因爲具有紀念價值,所以他特別用來向我示愛。他還在表底刻字,他說即使我們不能永遠在一起,只要我長命百歲,他也心滿意足。”她柔然道:“當時我感動極了。”
   我仿佛感受到她當時的心情。阿遇贈我此表時,我也感動得要死。
   我曾經猶豫過,要把此表送還給她,但是我實在捨不得。我相信,這腕表對我和李貞來說,都是同樣的重要。
   如果她的兒子不是偷偷把它當掉,用作賭本,也許我永遠也沒有機會擁有它。她的兒子本來想贏錢後把它贖回來,但是他一直沒有贏過,也一直沒有能力贖回它。
   我問她惱不惱她的兒子,她先是感慨地歎了一口氣,然後搖了搖頭。“他是我的兒子,再錯也是我的兒子。”說到她的兒子,她不再滔滔不絕,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
   “是我害了他。”李貞的眼神變得陰沈。“他爸爸在他五歲那年就死了。我一個人帶著他,又要工作又要打理家務,根本無法好好管教他。他讀到小學畢業便讀不下了。事實上,我也沒有能力供他讀中學。他在車房做學徒,學壞了,我也無能爲力。我多麽沒用啊!”她責怪自己:“現在我又得了腎病,他爲了我的醫藥費……”
   “既然你有病,他根本不應該賭錢,更加不該把那麽有紀念價值的表拿去當掉。”
   李貞揚了揚眉。“失去了那只表,我的確十分心痛。但是他這樣做也是爲了以小搏大,希望可以籌到足夠的手術費,讓我做換腎手術。”她驀地捉住我雙手:“他其實十分孝順。他知道我的病情惡化了,甚至要換他的腎給我,問題是:我們根本沒有錢做手術。”
   我替她感到爲難,卻又無可奈何。
   “他現在一事無成,整天在街上混混,都是我害了他的。現在他既要籌錢給我醫病,又要照顧我這個半殘不廢的。有時我真覺得我活著只會負累別人。”
   我連忙安撫她:“你千萬不要這樣想。”
   “趙姑娘,我老實告訴你一件事,你千萬不要說出去。”她等我答應了才繼續說下去,“你該知道,我每個月要花多少錢來醫我的病。”我點點頭。她壓低聲音在我耳邊說:“我的醫藥費全部都是我兒子打劫別人得來的。”
   我張大了口,半晌說不出一句話。
   “我知道他爲了我這樣做後,比知道他偷了我的表,傷心好多倍。”她吸了吸鼻子。“雖然我沒有想過要他成龍,但我不願意他淪落到做賊子,特別是他這樣做的原因是爲了醫我的病。我寧願死去還好過一點。”她哽塞地說:“我每次勸他收手,他就對我說沒辦法。趙姑娘,我也沒有辦法呀!”
   她徐徐地呼出一口氣,眼神中閃過堅定的光芒。“今晚,”她斬釘截鐵地說:“我要鄭重警告他:他膽敢再打劫任何人,我立即自殺算了。”
   “死亡並不能解決問題啊!”我緊張地說。
   “至少,他再沒有藉口非做劫匪不可了。我要他知道,他可以爲了保住我命而打劫別人,我也可以爲了阻止他這樣做而放棄性命。”她說完這句話後,便不再說話了。
   我不知道李貞是否真的以自殺來威脅她的兒子改邪歸正。在醫院裏,我每天見證著生離死別。這個世界,有太多悲劇了,我根本管不了這麽多。
   在我的世界裏,就只有我和阿遇兩個人,再也容不下其他人了。
   〈四〉
   相思欲寄無從寄,畫個圈兒替。
   沒有阿遇在身邊,日子變得漫長而難過。即使他每天都致電給我,也難以平復我想念他的心情。有時跟他通電話時,心中隱隱感到落寞。他的聲音這麽近又那麽遠,教人捉摸不定。
   他離澳後一星期,我收到他寄給我的一封信。信中沒有一個字,只有無數個大大小小、密密麻麻的圓圈。
   看見數張畫滿圓圈的信紙,感到莫名其妙,卻又滿心歡喜。
   翌日我收到另一封信。這一次,沒有數不盡的圓圈,只有一首小詩:
   相思欲寄無從寄,畫個圈兒替。
   話在圈兒外,心在圈兒裏。
   單圈是我,雙圈是你。
   你心中有我,我心中有你。
   月缺了會圓,月圓了會缺。
   整圈兒是團圓,破圈兒是別離。我密密加圈兒,你須密密知我意。
   還有那說不盡的相思情,將一路圈兒圈到底。
   我反復吟著這首小詩,想像著阿遇畫圈兒的心情。然後,我把家中的紙張統統找來,開始在上面畫圈。畫圈的時候,我隱隱感到,阿遇就在我的身邊,不再是遙不可及。
   〈五〉
   愛情是一個圈,我們擠身其中,分不清誰是誰。
   今夜的月亮又圓又大。
   每次看見這樣完美的月亮,我便有一種難以言喻的傷感。
   每一個高峰都是衰落的開始。月亮在最圓最大的一刻,就是它要轉盈爲缺的時候。
   電話鈴響起時,我正對著明媚的月亮發呆。
   “萱萱。”是阿遇的聲音。“我想立即見到你。”
   聽見阿遇的聲音,憂鬱的心情一掃而空。只要阿遇在我身邊,不管陰晴圓缺,我都會感到萬分的幸福。
   “可惜你要後天才能回來。”我無奈地說。
   阿遇怪裏怪氣地笑起來。我正要問他笑什麽時,門鍾響起來。我以爲媽媽忘記帶門匙,漫不經心地打開門,赫然見到手執鮮花的阿遇。
   我的心怦然一跳,從來沒有這樣狂喜過。我沖上前緊緊地擁著他。從他的體溫,我可以肯定自己不是做夢。
   “你怎麽提前回來了?”我瞅著,他熱切地問。
   “爲了給你驚喜。”他在我唇上輕輕一吻。
   一切都是那麽美好,我覺得我是世上最幸福的人。
   “我要你今晚有一個難忘的晚上。”他溫柔地說。
   我心中竊喜,濃得化不開的喜悅在心底醞釀著。
   阿遇拉住我的手,拖我下樓。到了街上,我才記起自己沒有帶錢包。
   “有了我,你什麽都不需要。”他說,認真而嚴肅。
   他帶我去當天我們分手的餐廳。我錯愕,迷惑起來。
   安坐後,他問我是否記得這間餐廳。我點點頭,心裏悶悶的,很不自在。
   “這是我們一度結束情人關係的地方。”他說:“已經是七年前的事了。”
   我凝神看他,屏息以待,心跳漸漸急促起來。
   “今晚我想,”他探手入西裝的口袋。“結束我們目前的關係。”
   我瞪大眼睛,覺得天旋地轉。想要說話,卻語不成聲。然後,在我眼前,閃耀著一枚接近一卡的鑽石戒指。“嫁給我,讓我們開始另一種關係。”我定定地看著他,喜悅的淚水一湧而出。
   就在我快要控制不住情緒時,整間餐廳的燈光突然熄滅。在搖曳的燭光下,眼前的一切都變得疑幻疑真。
   然後,餐廳內響起The Surface的“The First Time”,這是我最喜愛的英文歌曲。
   我無法止住淚水,眼淚涓涓而下。
   You looked into my eyes,wiped the tears away.
   The first time when we fell in love.
   阿遇直視我雙眼,輕柔地爲我拭去淚水。“不要流淚,只要答應嫁給我。”他的語氣柔和而有力,有難以抗拒的魅力。
   我用力地點頭,啜泣道:“我本來就要跟定你一輩子。”
   他笑了,笑得異常燦爛。他爲我戴上戒指。“你給我套住了。此生此世,你都無法離開我了。”
   “你也不能離開我啊!”我含笑,眼淚還沒有幹透。
   他誠摯地說:“我答應你,永遠也不離開你。”
   我倚著他的肩膀,整夜都沈醉在柔情蜜意當中。
   回家途中,阿遇不斷告訴我婚後我將會如何幸福。說到忘情處,他便手舞足蹈,甚至毫不顧忌地大笑起來。他一直笑,笑得如此開懷,笑得眼淚都流出來了。我從來沒有見過他笑得如此歡暢。我看著他,像看見全世界。
   阿遇擁著我的胳膊,指一指月亮。“今晚的月亮特別圓特別亮,一定是爲了使今晚更完美。”
   我擡頭望瞭望明亮帶著寒光的圓月,忽然有種幽怨而不祥的感覺。
   這種感覺一直纏繞著我,直到一個男人遽然沖到我們面前,這感覺才被恐懼所取代。那個男人亮出刀子,凶凶地命令我們把身上所有財物交出來。
   我被嚇得渾身顫抖。阿遇用力摟著我。我感受到他崩緊的神經。“不用害怕,照他的話做吧!”
   阿遇隨即拿出錢包,並把身上值錢的東西交給劫匪。我身上值錢的東西只有兩樣:古董腕表以及求婚戒指。我千萬個不願意失去它們,但是我並沒有選擇的餘地。我無奈地脫下腕表和戒指,然後用求助的眼神望向阿遇,阿遇對我點點頭,示意我交給動匪。我只好不情不願地把它們遞給他。
   我以爲他要走了,但他突然用刀指向我,要我交出錢包。
   我根本沒有攜帶錢包,心中一怯,急得紅了眼睛。阿遇見對方用刀指著我,即用身體爲我掩護,並厲聲喝他,叫他不要傷害我。
   阿遇站出來維護我,反而令那劫匪表現得驚慌失措。阿遇乘機偷襲他,一拳揍向他的小腹,接著二人便扭打起來。我害怕得哭出來,只能慌亂地狂叫:“不要打!阿遇你不要跟他打。”
   我驚心動魄地看著他們搏鬥,內心不斷祈求上帝保阿遇。阿遇一直處於上風,他甚至擊落對方手執的利刃。混亂間,被劫匪奪去的鑽石戒指滾落地上,剛巧落在阿遇身旁,阿遇迅速地拾起它。那劫匪乘著這空檔,拾回刀子。
   “小心他的刀。”我驚呼。語音剛落,劫匪已用刀子向阿遇襲擊。我惶恐得閉上眼睛。當我睜眼時,只見劫匪倉皇逃走,而他的刀子則留在阿遇的胸口上。
   我尖叫了一聲,撲向阿遇。我扶起他,雙手黏黏的全是血。“阿遇,你不要死,千萬不要。”我嗚咽。“你說過永遠也不離開我的。”
   他的瞳孔逐漸放大,心跳微弱得近乎停止了。他的右手無力地握著戒指,嘴角微微動了動,便沒有再動了。
   我的內心被酸楚所漲滿。除了他,我什麽不需要。
   我爲他急救。由於刀子留在他的胸部,我不敢爲他做心肺復蘇,只能做人工呼吸。
   阿遇的嘴唇漸漸失去最後一絲暖意。我隱隱感到自己的生命也在一點一滴地流逝。
   最後一吻,冷冰冰而欠缺生命力。
   〈六〉
   沒有天空,鳥怎麽飛翔。
   阿遇下葬後一星期,我決定回醫院工作。
   我不敢想像,經過了這件事後,我竟然還活著。證實阿遇逝世後,我一度以爲自己快要死了。那時候,我連呼吸都感到困難。
   然而,我還是活了下來。
   我的世界只有阿遇。即使他死了,我的世界還是只有他一個。我知道,他不想我爲了他而喪失意志,更不想我終生陷於痛苦中。所以我必須振作,我不要阿遇死了也爲我操心。那夜以後,我沒有再流過一滴淚。
   我要振作!
   阿遇死後,身邊的人都前來慰問。這幾個星期以來,我聽盡世上所有安慰的說話,聽得人也麻木了。有時我呆坐一整天,看著阿遇送給我的求婚戒指傻笑,他們便說我憶他成癡,強要我出外散散心。但是我實在沒有這個心情。我情願留在家中聽歌。
   我反復播放著“The First Time”,想著阿遇向我求婚的情形,雖然有點傷感,但總是回味無窮。
   Although some time has passed I still remember,
   Just like it was yesterday,but time is moving fast.
   The love I have for you,time won't ever change.
   I'll always feel the same,now until the end.
   Memories we share will live forever.
   Deep inside my heart,I know I'll never forget.
   我一邊聽一邊唱,還一邊用箱頭筆在睡房中任何可畫之處畫圓圈。於是,牆壁、書桌、椅子、衣櫃、地板、唱機,以至電視機都給我畫滿圓圈。
   當我畫到無處可畫時,我情不自禁罵上帝:“蠢才,阿遇是我的,爲什麽要搶走他?我還是那麽深愛他啊!”
   媽媽看見我把房間畫滿圓圈,嚇得哭紅了眼睛。她淒切地哀求我不要再沈溺下去。那時候我才意識到,即使我沒有表現得傷心欲絕,別人還是會爲我擔心的。
   於是我決定上班去,希望工作可以助我沖淡對阿遇的思念。
   那天我剛去到醫院,當值的小霞便把我拉到一旁,低聲說:“上星期,李貞自殺死了。”
   我愣住了。最後一次見李貞,是在阿遇遇害翌日。阿遇的死對我來說實在太震撼了,我在急症室坐了一個晚上,直至翌日早上,我還沒有離去。那天李貞如常前來洗腎,如常來找我談話。我卻因傷心過度而沒有理睬她。小霞告訴她阿遇的事後,她識相地走開,不再打擾我。
   沒有想到那是最後一次見面。
   “她爲什麽要自殺?”我追問小霞。
   “也許是因病厭世吧!”她聳聳肩,然後把一個小盒子交給我。“她自殺當天早上,托我把這個盒子交給你。”她還叫我代她向你說對不起。”
   我大惑不解,打開盒子,驚見阿遇送我的古董腕表。
   怎麽可能?我飛快地把表身反過來,表底果然刻著“但願人長久”五個字。我感到頭昏欲裂。再次看見這只表,心中的悲傷一下子都湧上來。它令我憶起阿遇以及與他有關的一切,包括他的逝世。
   可是,這只表怎會落在李貞手上?除非……
   我不想再想下去。無論什麽理由也好,我的阿遇也不可能回來了。
   我把腕表握在掌中,凝視其秒針的移動,走了一圈又一圈。
   時間並沒有停下來。可是我的阿遇已經不存在了。
   我收起腕表,像收起傷痛。
   我不能夠再爲緬懷過去而錯失眼前的一切。
   當天晚上,我夢見行劫我和阿遇的劫匪。
   夢中,我不再害怕得瑟縮一角。我一見到他,便沖上前,充滿怨恨地掌摑了他五個耳光,然後破口大駡:
   “你這個笨蛋,你一刀就把我所有希望都謀殺了。我本來要做阿遇的妻子,我要爲他生兒育女,我要跟他白頭到老。但是你這個蠢才,竟然把他殺了。
   “沒有他,我怎麽活下去啊!
   “我眼巴巴看著他一動不動地躺在地下,血一直流一直流。他不能動、不能呼吸、不能說話、不能吻我……他甚至不能跟我說再見,不能再說多麽的愛我……
   “我只想聽他再說一遍愛我,最後一遍。只要再聽一遍我便滿足了。可是,永遠也不可能了。
   “我不甘心。我不甘心啊!我知道,阿遇一定比我更不甘心。混賬啊!你竟然殺死我的阿遇。蠢才!混蛋!”
   我被自己的叫聲驚醒。醒來時,我發現自己滿臉淚痕。
   我不再抑壓自己,放聲一慟。剛才的夢把堵塞在心裏多時的冤鬱都釋放出來。我一直哭,哭到最後,只能抽泣,因爲眼淚都流幹了。哭過了,心裏反而舒服一點。
   但是想到阿遇已經死去,再也無法跟他相聚,我便在無邊的黑暗中發抖。以後的日子再也沒有阿遇了,想到此,我猶如給硬分爲兩半般痛楚。在前邊等著我的,只有漫無止境的寂寞。
   我很挂念阿遇,很想再擁抱他、吻他,更想聽他的心跳聲。
   阿遇曾經說過,如果我想聽他的心跳聲而他又不在我身邊,我可以聽那只古董表的跳動聲。
   我小心翼翼地取出腕表,戴在腕上。這只表,曾經落在許多人手上,現在輾轉又回到我身邊,我被當中難以言喻的奧妙所迷惑。
   我的左耳貼著腕表,然後伏在還沒幹透的枕頭上。
   表聲與我的脈搏混合起來,一下緊接一下。我仿佛再次聽見阿遇的心跳聲。他,就活在我心裏。
   我不再感到寂寞。我知道,阿遇就在我的身邊。他說過,永遠也不會離開我。
   翌日,我被召到警署。原因是:打劫我和阿遇的劫匪自首了。
   我原以爲當我見到殺死阿遇的兇手時,我會一如夢中般激動。但是,沒有。
   當我見到他時,心如止水。
   他的臉色蒼白,看來十分憔悴,他的神情悽惶,帶點絕望。這些日子以來,他一定過得不好。
   他偷偷瞥了我一眼,以一種近乎於哀求憐憫的語氣對我說了一聲對不起。
   千百句對不起也無法換回阿遇的性命。但是當我聽見他一句表示歉意的話,抑壓著的怨恨似乎都舒散開來了。
   有人說過,寬恕是治療心靈的妙藥。
   “你媽媽的喪禮已經舉行了嗎?”我問,連自己也感到突然。
   他震驚地望瞭望我。在此之前,他一直不敢直視我。
   他答:“前天下葬了。”
   我呼了一口氣,像解開了積壓多時的困惑。
   我說:“如果她知道你肯改過,一定會感到欣慰。”
   他低著頭,沒有再望我一眼,也沒有再說什麽。
   我一直認爲,失去了至愛的人,所有的話都變得多餘。
   〈七〉
   生命是一個圈。將來無論誰先離開誰,我們始終可以重逢,再續未了緣。
   今夜的月色很美,美得令人心碎。
   這樣的月色,並不是爲孤單只影的人而設的。
   直到現在,我始終無法忘記阿遇。
   每次想起他,我都取出那只古董腕表,聽其秒針的跳動聲。只有這樣,才能暫緩難耐的心情。
   (但願人長久,千里共嬋娟)
   假如阿遇可以不死,我情願我們分隔千里。至少,在這樣的一個月夜,我們可以共賞此明月。
   想到黯然處,心內戚戚然。
   阿遇曾經擔心,有一天生死要把我們分開。當時他說,生命同樣是一個圈,將來無論誰先離開誰,我們總有機會再續未了緣。
   縱使我現在失去了阿遇,我也絕不是世上最不幸的人。至少,曾經有一個人真心真意地愛過我,打算與我共度餘生。他只是不得不暫時離開我。
   但是,我們的緣份未盡,我們一定會重逢,一定會相戀多一次。
   也許,就在來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