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山腳下,那一晚的月亮
都市里的月亮,是澄黃且小巧的,儘管在月圓的時節也是玲瓏得很。山裏的月亮,卻是
銀白閃透,而且好大好大,大得可以照亮整個地球。那天晚上,我望著頭頂上大大白白的月亮,覺得她像是神話故事裏的月亮,既美麗又有些失真。那時,我們被困在烏魯木齊和吐魯番之間的天山腳下。
一
那天一定是個特別的日子。
八月初的清晨,烏魯木齊街頭的風已經很涼,帶一絲寒意,我在T恤外罩了一件外套,仍感到涼風透骨。
我們準備朝吐魯番盆地進發,而時間迫使我們不得不在當天夜晚趕回烏市,所以,租下一輛“的士”方便用來爭分奪秒。開車的司機有一臉典型新疆硬朗漢子的輪廓和氣息,不愛說
話,駕駛時神態專注。
到新疆遊玩之前,常被告誡要小心,說西北是個野蠻之域,人性兇惡;在廣州市便聚集一群新疆“土匪”,專幹歪門邪道的行當,所以,上路時心裏多少有些膽顫。可是,一路朝著西北去,盡遇上善良熱情的人,感覺比對著奸狡的南方人要好,於是,一路走心情日漸輕快,再沒有擔憂的包袱了。
我們倒也有遇著到過南方謀生的新疆人。他們中有的賣力苦幹,爲生活而勞碌奔波,有
的渾渾噩噩,流竄街頭、胡作非爲……然而,他們都說心裏總牽挂著大西北,所以,賺到了一點錢,或者毫無所得的,也還是選擇了回歸西北。有一個小夥子,回到僻遠的村鎮裏,甘於在路邊小店子當小廚師;與大都市的繁榮相比,這裏雖然極其落後窮困,但他反而不寂寞。我受著這種濃烈的鄉土情感所感動,心裏想,不管是哪里的人,只要沒幹過傷天害理的事,不過帶著僥倖投機的心理求生,那麽,又何必鄙視這樣的“異鄉人”,卻對“自己人”的醜惡表示理解和寬恕呢?
我們的司機,是一位沒到過南方的新疆人。南方人雖然鄙夷北方人,其實,南方人的奸詐、狡猾,還不也在這片西北土地上傳播著?我們只期望在這次的旅途中,能給一些純樸老實
的新疆人,留下南方人的好印象,就像我們認識到,並非所有新疆人都兇惡無禮一樣。
二
汽車朝著東南方向行駛,不多久便上到長途公路。公路並不寬廣,但路的兩旁是廣袤的
荒蕪,極少人家,也極少樹木。一路上常見零落停著的車子,站在車旁的三兩男人通常是在方便——這是新疆長途公路的特寫鏡頭之一,尤其在戈壁灘上,男人一排、女人一排的各占車的左右就地解決是常有的。南方人卻習慣不來,總是硬忍到有樹叢的地方才下車,然後飛跑到樹叢中尋找自己以爲比較隱蔽的地方解決;其實也不算得“安全”,因爲車上的人分明很清楚樹叢裏的人的蹤迹呢。
在天山腳下蜿蜒地走過一程山路後,車子便進入吐魯番盆地。雖然車內有冷氣,外套還是
脫下了,清晨感覺到的涼意早已消失。路兩旁是一望無際的戈壁灘,偶有樹木茂盛的綠洲,
但總是距離公路很遠;如果要承受盆地裏的烤曬,望著那片片模糊的綠洲實在也無法上演望梅止渴的一幕,想必只會加劇乾涸感。
吐魯番盆地是中國陸地的最低點,最低海拔達負一百五十四米。未及午時,車子在盆地
上爬行已猶如熱鍋上的螞蟻。只見戈壁灘上熱浪熔熔,所有東西在視野中都變得飄飄晃動,公路的瀝青也熔化了,變得深藍且潤滑,一直通進熱海中。我倒興奮于這具天然的大熱鍋,以爲可以在鍋中看到海市蜃樓。不知是心理作用,還是視野受熱浪愚弄,確實不時看到一些湖泊綠洲,有的漸漸遠去,有的很快就模糊。儘管無法證實景物的真假,但依然樂意享受“發現”的喜悅。
車子確實朝著盆地的大綠洲——吐魯番市爬去,未及卻抛錨了。原來車胎經受不了盆地
的磨練,終於爆破。我們下車體受熱浪的吹襲,真的很熱,可是沒有要流汗的意思,熱風拂身,竟吹幹皮膚;許多在戈壁灘發掘的死屍仍保持完好,正是這種幹熱的原理起的作用。
我們流不出汗,司機卻是急得滿頭大汗,因爲工具不足,他換不下車胎來。在車頭車尾
轉了幾圈後,他竟給我們截停一部途經的客車,囑我們進城邊吃飯邊等他。反正只剩半小時的路程,又幫不上忙,我們便先行進城去了。
吃完飯,留給司機的那一份早已攤涼了,還不見他的蹤影。又等了一個來小時後,我們
確實急躁了,暗暗取消了一兩個旅遊點,時間顯然是不夠的。最後,我們雇了一輛車折回“熱鍋”,希望把他從那裏“救”出來。半路上卻在修理站碰著了,那一刻真有朋友重逢的歡喜,我們拼命地向他喊叫,他也很高興,顯然沒想到我們會有這種傻勁頭。事實上,在議好價後,坐了幾小時的車,直到讓我們自行進城,他都未向我們要求先付部分車資,在這情況下,換了心眼不好的人,大可賺掉這程路費,又可搭其他客車及時到各個旅遊點玩樂去,但我們沒有這樣做,而是遵守著君子口頭的協定。望著我們朝他走去,我看到他的臉上是發自內心的甜笑。
我們要他吃了午飯才上路,他卻堅持不肯,說是已經耽誤了我們的時間,等到達了旅遊點他才解決吃飯問題。這時候,雙方都已經有了朋友的感覺了。
三
司機盡力地趕路,帶我們遊覽葡萄溝、火焰山、千佛洞、古墓區、高昌故城;能讓我們
多到一個旅遊點,他的心就會寬了些。
這次的行色匆匆,倒也盡了七八分的興,心有眷戀地結束了吐魯番之行。我想,這份依依大概會比盡興而走要多一份回味在心頭哩。
車子走出吐魯番市時已是晚上九點鍾,天快將黑透,當車子再次進入戈壁灘時,猶如駛
入一塊巨大無邊的黑幕簾裏,有著無盡漫延的深遠。日頭裏熱浪熔熔的盆地,在夜幕下卻
涼風陣陣,並且慢慢地吹起風沙來,車子的四扇玻璃窗只敢開一小縫,寒意卻還是漸漸的襲
進,脫下的外套再緊緊地裹住了身子,大家相互擠貼,爭取暖意。
我頭枕座背,從車尾屏風玻璃望出去,只見黑藍的高空沒有一片雲朵,清淨而寧謐,閃
亮的星星格外的渺小,像一群飛得遠遠的螢火蟲。神秘的天籟在播放著懾人魂魄的氣息,在這股力量底下,生命脆弱得無法形容,只要輕輕一觸就可以破碎,碎得無影無蹤。這種力量把人團團圍住,讓你既害怕想逃離,卻又像有一股磁性,把你緊緊吸引,而且召喚著你去探尋力量的源頭,讓自己超越出來;在這場靈性的掙扎中,是悲哀的情緒和激勵的生命力矛盾交織著。思緒飄浮……漸漸地就想流下淚來。
突然遠方隱隱傳來轟隆轟隆聲,一道閃光破天而出,就在天角處!我瞬即轉身趴到玻璃窗上,死死盯著黑漆天幕上遠方一角。很快的再次傳來轟隆聲,於是,一隻全身銀光閃閃的巨龍從地底躍身竄上高空,劈開廣袤的黑幕!啊,戈壁灘上的閃電!
都市里見到的閃電,就像天空破了個窟隆,破口從這處撕裂到那角去,不像戈壁灘上的
閃電,是從地下往天角割過去,“轟”地一聲,割開一道垂直的縫隙來,是盤古開天地一個優美的姿態,力度從容不亂。這天籟變幻的力量真把我震呆了。
這一天裏,我們在吐魯番盆地經歷了戈壁灘的熱浪、狂風和閃電的變奏,不是每位遊客都可以經歷到的。這個日子該是特別了,然而,更特別的還在後頭。
四
車子還沒駛出吐魯番盆地,司機發現中午剛補過的車胎又出問題了!我跟著他下車檢查
,被風沙狂掃,滿面滿頭的沙子,而且冷得直打顫。那時快近十一時,心裏害怕起來:在這荒蕪之地,又是吹著狂風沙,萬一車子不行,怎麽辦?
車子小心翼翼地繼續行走,沿路找到幾間修理站,卻是人去站空,拍門無人應,司機沒
法把備用車胎換上去。終於車子還是爬出了盆地,上了山路,風沙和閃電都給扔在黑幕裏。每個人都暗暗松了口氣,至少不會有被風沙淹埋的危險了,只希望車子能捱到路邊小鎮子上就好了。但今天真是太特別了,另一個車胎竟然爆了!車子搖搖晃晃走了一小段路,停在山路轉彎角上,再也不動了。
四個車胎破了兩個,又是在這前不見小城、後不見鎮子的山路上,刹那間,一股悲涼竄上心頭。爲什麽不在吐魯番市宿一夜?爲什麽非要趕回烏魯木齊?爲什麽……爲什麽這麽倒楣?!盤旋了無數個爲什麽後,暗想,會不會在這天山腳下發生浪漫的冒險,還是純粹驚險的故事?
我蹲在山路邊,聽山腳下蜿蜒的小溪在淙淙細語,山間好寧謐。山間的小溪爲何如此閃爍?擡頭一望,呀,好大、好圓的明月就懸挂在山側邊。這輪月亮大得驚人,而我未曾這麽近距離瞧過月亮呢!最擅長描寫月亮的張愛玲也許是沒見過天山這輪明月,否則,總有一篇文章裏的月亮會是飛揚的吧。
這輪銀月太大太亮了,令人不可思議,白透白透地發著淨化的光芒,我像敬仰神明似的仰望著,激情地帶幾分興奮。
結果,司機搭順風車到最近距離的大板城找汽車修理師傅去了。臨行前他只交給我們一把手電筒,並說會儘快趕回來。這期間有不少大貨車、客運車經過,我們輪流手執電筒向來往車輛發出注意訊號。
我在馬路上來回小跑,以便驅走寒意。時間在流逝,一小時過去了,經過的車輛逐漸稀少,慢慢地,第二個小時也快要過去了:我們知道,從吐魯番開出的最後一班客車也快將路過——這是最後的機會,放棄的話,這一晚有可能就在山路上度宿了。
“我們還是走吧!”有人終於提出意見。
“包車費還沒給司機呢。”
“留張字條在車上,讓他明早到賓館取去。”
“那車子怎麽辦?”車子停著的地方太危險,沒有人打示意燈的話,可能會被別的車子撞著,而且,如果要偷掉這輛車,也不會是太難。”
那樣一個老實的新疆漢子,把他視同命根子的車子交托給我們,他顯然是沒想過我們也
許會一走了之。這種信任感來自中午的經歷。我們怎能爲了在賓館睡上一晚好覺便辜負了一個老實人的信任呢?這個時候已經不是車錢的問題了。
最後一班客車經過時,大家都要憑意志力和信念去戰勝這份誘惑。
客車停下來,車門打開,司機大喊:“這是最後一班車啦,快上車吧!”我們都沈默著。這十幾秒過得真慢,意志力好像經受了漫長的考驗,心頭沈甸甸。司機見四個大傻瓜站著,或許心裏罵一聲神經病,慢慢啓動車子開走了。
當客車尾燈緩緩消失時,繃得緊緊的心弦終於鬆弛下來,同時,隱隱地有些仿
。
也許有人會以爲我們迂腐得可以?我擡頭望望那輪月亮,月兒已經高挂到空中,但明亮依然;是的,我們爲司機守候他的命根子,就像月亮守望著我們一樣,彼此誠摯,一片真純,是沒有什麽要後悔的。
半小時後司機真的回來了,坐在汽車修理師傅的電單車後座;想必只穿件單衣的他冷壞了,因爲師傅穿著皮外套呢。車胎換下來後,我心無牽挂地鑽進車廂打呼嚕。
然而,車子似乎沒能完全修復。迷迷糊糊中,我看見修理師傅的電單車一直跟在我們車子旁邊慢駛,最後車子停泊在他大板城的修理站前再次修理一番。我睡眼蒙
地看到累壞的司機躺倒在修理站的小床上,這一天真把他給折騰夠了。
回到烏魯木齊市時,已經是清晨八點鍾,跟我們昨天上車的時間差不多。
至今,天山那輪明月依然在我的心間照耀著,明淨透亮,美麗得像是神話裏的月亮,然而,那是真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