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種海道針經》中佛郎機及珠江口資料補考
從明成祖朱棣起，中國航海事業勃興，三寶太監七下西洋，足跡遍及東南亞，遠至東非。這一時期，除了記錄鄭和航海的《瀛涯勝覽》、《星槎勝覽》、《西洋番國志》三本著作外，還出現了許多航海工具書。《臺海使槎錄》稱之為“舟子各洋皆有秘本”。“這都是所謂舟子相傳的秘本，藏書家很少著錄這些書”558，所以很少被引入中外交通史研究。實際上，其中包含許多極其珍貴的史料。這類民間的海道針，在世代相傳的圖本基礎上，根據實際航海經驗自編自用，一般準確可靠，可惜因歷年久遠，多已散失，流傳至今者絕少。
《順風相送》與《指南正法》為古鈔本，原藏英國牛津大學鮑德林圖書館(Bodleian Library)。中外交通史大家向達將二文一並抄錄、整理、註釋，由中華書局於1961年列入《中外交通史籍叢刊》中出版，取名《兩種海道針經》，其中數則關於佛郎機及澳門週圍水域的資料彌足珍貴。向達在《順風相送》中刊註疏誤之處，後經張崇根加以部分糾正559。本文參照葡西資料及針路，對上述兩種海道針經略作補考。
一、《順風相送》
1.《萬丹往池汶精妙針路》
“……前去見雲螺二大小山，用乙卯針八更見蘇律門，乃是佛郎所住之處，在左邊，右邊是池汶山。……美膋港門亦有淡水，港頭隴是，兩邊是老古，佛郎亦居此港”。560
向註:“此處之佛郎疑指葡萄牙人，葡萄牙人於十六世紀初至香料群島一帶，當即此所云佛郎住處也”。561
補考:向註可確實。葡萄牙人在1515年至1516年間開發了帝汶。西班牙人在1522年麥哲倫環球航行時亦抵達此地，但未久留，因此住居者為葡萄牙人無疑。
2.《松浦往呂宋》
“丙巳五更取覆鼎安山，上是大小藤綁山，下是呂宋港，有雞嶼，內外俱可過船，無沉礁，有流水，進從東北邊妙。南邊是佳逸，拋佛郎船，取銃城，妙矣”。562
向註:“此處之佛郎當指西班牙人”563
補考:向語是。當時葡西合併，稱西班牙人為佛郎機不為錯。佳逸為西班牙語Cavite之譯音。其地位於馬尼拉灣內。俗稱“生理角(Punta de Sangles)”。“生理(Sangles)”為菲律賓對閩南福佬商人的稱呼。
3.《女澳內浦港》
“船見日嶼即五島頭，美甚焉。直隴用單寅收人長
岐港，即籠仔沙機，有佛郎番在此”。564
向註:“此處之佛郎番當指荷蘭人”。565
補考:向案非是，佛郎番應為葡萄牙人。“籠仔沙機”的對音是Nagasaki。葡萄牙人於1543年抵達日本，始在數地通商。1571年，葡萄牙耶穌會開闢長崎港，後為葡萄牙人在日主要商埠。後西、荷、英人紛紛而至。
二、《指南正法》
1.《北太武往廣東山形水勢》
“樑頭門——入門是媽祖廟前好拋船。入去小急水，九龍澳566後好拋船。入出是大急水門，流水深無礁。北邊大山是傳門澳，好拋舡。”567
向註:“此係從今香港西北之急水門入至九龍拋舡。海國聞見錄圖急水門西北有團門，疑即此處之傳門”。568
補考:向説是。傳門及團門均係屯門569之俗訛音。早期葡語針路對屯門澳也有記載，茲譯如下:
“從七洲列島(Pulo Tuyo)至廣東的貿易島(Ilhadaveniaga，deCantao)，沿東北-東南方向航行50里格。抵達這些島嶼10或12里格處，水深25至30噚。全部泥底。這些島嶼不易探查。必經之處有一白色石塘，在島嶼間穿行時纔可望見。東北部處石塘狹長。
……為進入這些島嶼，可放心在其間航行。除了視力所及之物外，別無他險。水深4至5噚，有地方達8噚。全部泥底。進入這些島嶼後，若天氣晴朗，在東北方向可見一大島570，其西南側有兩個佈滿叢林的高聳山峰。該島在你們的東北方向。由此再向東北行，可見一有座高峰571的大島572。向該島駛去，此處水深4噚，緊靠這一山峰下有一淺灘。此處便是南頭港(p o rto deLamtao)，其內有一小島573。入港後，沿此山峰向西行。入海灣後，沿另外一個靠緊一東南走向的山頭航行。至10月如此航行。過了9月，便可在北部島嶼一側航行，因為北風來後，東北風很強勁。
此南頭港(porto de Lamtao)574位於20度三分之二處。由此至廣州城約30里格”。575屯門澳今稱青山灣:
“青山灣昔為良好之避風港，香港及九龍新界等地之人文發展，蓋與其地之風向，關係甚鉅。蓋此區域，每年由陽曆十月至下年三四月間，即有東北季候風，向南而吹。自五月至八月，則有西南季候風向北而吹。東北季候風本為乾風，故此時本區域天氣晴和。西南季候風本為濕風，故此時本區域天氣常惡，而多驟雨。至九月，則西南季候風停吹，而常為自東方吹至之信風所代褚，故此時本區域氣候尚和。惟自四月至八月，每有自菲律賓附近所發生之颱風，由東南吹至，以風勢猛烈，襲擊至速，故常致釀成風災。凡面向東南而無屏障之海岸，則受襲更甚，而災害甚烈。此青山灣之東部有高達四百八十九呎之九逕山為障，西部有青山即爬懷渡山為障，而大嶼山又適列於其灣外之東南角海上，故受有季候風之利益，而不受颱風之侵襲。在昔未有人工建築之避風塘時，如此類之鉗形灣港，已為良好之避風港矣”。576
在此值得一提的是，葡萄牙埃武拉公共圖書館至19世紀中葉仍藏有一組日、華、菲律賓及東南亞的海道針路，今佚。據庫尼亞·里瓦拉(Cunha Rivara)1850年的著述，有:
“由澳門往長崎。
日、華探航針路。
從內側至大嶼山(Lantao)及新、舊島(Ilhanovaeve1ha)及從外側入澳門針路。
3、4月季風由馬尼拉至澳門。
11、12月由馬尼拉至澳門。
……
中國往日本”。577
最為珍貴的是“從內側578至大嶼山(Lantao)及新、舊島(Ilhanova e velha)及從外側579入澳門針路”。餘下幾組其他針路有錄。
“新、舊島(Ilha nova e velha)”確切史地無考，為屯門澳中兩個島嶼則毫無疑問。新島可能為《東方簡志》中所稱“我們(葡萄牙人)的港口”，舊島殆指“暹邏人的港口”。
總之，上引針路確證了我們對葡語文獻中Tumon澳的考證580。
2.《廣東寧登洋往高州山形水勢》
“魯萬山-甚深，好拋舡，西去香澳拋魯萬，須防八撐賊，切記之”。581
“魯萬山今圖亦作老萬山。香澳為香山澳之省，即今澳門。八撐賊當指一種海盜而言，八撐或與八櫓同意。香山澳在十六世紀為海盜巢穴，見俞大猷、胡宗憲
諸位人書中所紀”。582補考:向説是。八櫓為一種小船。八櫓是阿拉伯語parua的譯音，小之意。
關於老萬山之得名，《廣東通誌》曰:“今有萬姓者為酋長，因名老萬山”。583
南海邑人霍與暇稱:“吾廣之有濠鏡澳，實門庭之寇也。厝火積薪，苟以為安。……香山海洋，得澳門為屏衛，向時如老萬、如曾一本、如何亞八之屬，不敢正目而視，闔境帖然。若撤去澳夷，將使香山自為守，二不便也。”584
老萬名字無考，生平不詳，祇知為一萬曆年間粤東盜首。《澳門記略》載:
“又東南為老萬山。自澳門望之，隱隱一髮，至則有東西二山，相距三四十里。東澳可泊西南風船，西澳則東北風船泊之。山外天水混茫，雖有章亥不能步，鰲足鵬翼之所訖已。歲五六月，西南風至，洋舶爭望之而趨，至則相慶。山有人魅結，見人輒入水，蓋盧亭也。
晉賊盧循兵敗人廣，其黨泛舟以逃，居海島久之，無所得衣食，生子孫皆裸體，謂之‘盧亭'。常下海捕魚充食，能於水中伏三四日不死，事見《月山叢談》。多伏莽”。585
葡語稱老萬山為強盜島(ilha dos Ladrões)。費爾南·門德斯·平托曾在此留下足跡。他在其遊記中記述了“我們如何在強盜島迷失了方向”:
“我們在此海灣586中已逗留了七個半月了。在此期間駛船探遍了大河小川，涉足了南北兩岸及海南島沿岸。安東尼奧·德·法里亞還是沒有打聽到關於哈桑師傅的消息。與其同行的士兵都找煩了。他們聚在了一起，根據以前的決定，他們有權得到戰利品的一部分。他們可以此作為盤纏到印度或是其他甚麼地方去。
在這個問題上，大家鬧得很不愉快，出現了許多令人傷腦筋的事情。最後眾人一致決定到暹羅去越冬。在那裡將大船上的貨物脫手，換成黃金後，再按照眾人的要求來分配。眾人宣誓畫押後，來到了一個名叫強盜島的海島。它位於海灣的最外側587。從那裡可以借早發的季風繼續航行”。588
558向達校註《兩種海道針經》，中華書局，1982年，第3頁。
559張崇根《關於<兩種海道針經>的著作年代》，《中外關係史論叢》，第1輯，1985年，第188-189頁。
560向達，前引書，第67頁。
561同上，第67頁，註釋1。
562同上，第91頁。
563同上，同頁，註釋6。
564同上，第99頁。
565同上，同頁，註釋6。
566當時的“洋澳”之一“葵涌”便在此。參見郭棐《廣東通誌》及《粤大記全廣海圖》。
567向達，前引書，第157頁。
568同上，第157頁，註釋4。
569關於古代屯門，可見羅香林《一八四二年以前之香港及其對外交通:香港前代史》，中國學社，1959年，第21-45頁。葡語文獻中Tumon的考證，可見金國平《Tumon雜考》，《西力東漸-中葡早期接觸追昔》，第1942頁。
570大嶼山。
571九逕山。“屯門灣東北岸高山為即明代有名之九逕山説。港政府作戰處(War Office)所印香港及新界地圖(Hong Kong and New Territories)(1936)，於青山灣(Castle Peak Bay)東岸所連接之高山(高498呎)，未註明山名。今人吳灞陵先生，以為即歷史上頗負盛名之九逕山。若以王崇熙纂新安縣誌卷四山水略所載勘之，則其説殆無以易焉。王志山水略云:‘九逕山在縣南四十里，下臨屯門澳。明海道汪鋐，帥土人殲佛郎機於此'。按此為汪氏所擊退之佛郎機，當即為於明正德九年至十六年佔據屯門灣之葡萄牙人。其地接鄰之另一高山，既為九逕山，則此作戰處所印地圖，在青山灣東岸其未註明山名之高山，為即明時所稱之九逕山，自無可疑矣”。參見羅香林，前引書，第30頁。
572屯門半島。
573疑為“琵琶洲”，參見羅香林，前引書，第49頁。王穉登《邊警》詩曰:“琵琶洲上香山澳，來往初通海上艖”。
574指屯門澳。
575維森特·羅德里格斯(Vicente Rodrigues)《從葡萄牙至印度針路(Roteirode Portvgal pera a India)》，里斯本國立圖書館，Res 1197，第1-4頁，第37頁反面-38頁正面。
576見羅香林，前引書，第30-31頁。
577庫尼亞·里瓦拉(Cunha Rivara)《埃武拉公共圖書館手稿目錄》，里斯本，官印局，1850年，第1冊，第5頁。
578從澳門出發。
579由老萬山進入。
580金國平《西力東漸-中葡早期接觸追昔》，第19-42頁。
581向達，前引書，第159頁。
582向達，前引書，第159頁，註釋2。
583阮元《廣東通誌》，第3卷，第3391頁。
584霍與暇《霍勉齋集》，卷一九<呈揭>，參見《明清時期澳門問題檔案文獻匯編》，第5卷，第291-292頁。
585趙春晨《澳門記略校注》，澳門文化司署，1992年，第74頁。
586疑指西江口至十字門一帶水域。(同治)《香山縣誌》中有寬河口或寬河一稱，參見《中山文獻》，第5冊，第561頁。
587與老萬山地理位置相符。
588費爾南·門德斯·平托著、金國平譯註《遠遊記》，上冊，第154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