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獻卷·明代部分

83.澳門記略

(清)印光任 張汝霖

83.1　濠鏡之名著於《明史》，其曰澳門，則以澳南有四山離立，海水縱橫貫其中，成十字，曰十字門，故合稱澳門。或曰澳有南臺、北臺，兩山相對如門云。……其有寨，自明天啓元年始，立爲參將府。前爲轅門，置鼓吹亭二，中爲正衙、後衙，左鐘樓，右書齋，後爲燕室，爲庖、湢、井、厠，規制宏備。……前明故有提調、備倭、巡緝行署三，今惟議事亭不廢。……相傳明萬歷時，閩賈巨舶被颶殆甚，俄見神女立於山側，一舟遂安，立廟祠天妃，名其地曰娘媽角。娘媽者，閩語天妃也。於廟前石上鎸舟形及“利涉大川”四字，以昭神異。一海覺石，在娘媽角左，壁立數十尋，有墨書“海覺”二字，字徑逾丈。一蝦蟆石，其形圓，其色青潤，每風雨當夕，海潮初上，則閣閣有聲。
　　卷上<形勢篇>
83.2　唐宋以來，諸蕃貢市領之市舶提舉司，澳門無專官也。正德末，懲佛郎機頻歲侵擾，絶不與通。嘉靖初，有言粵文武官俸多以蕃貨，代請復通市，給事中王希文力趨之。……蕃舶禁絶。已而巡撫林富言互市有四利：祖宗朝諸蕃朝貢外，原有抽分之法，稍取其馀，足共御用，利一；兩粵比年用兵，庫藏耗竭，藉以充兵餉、備不虞，利二；粵西素仰給粵東，小有徵發即措辦不前，若蕃舶流通，則上下交濟，利三；小民以懋遷爲生，持一錢之貨即得輾轉貿易，衣食其中，利四。詔從之。諸蕃之復通市，自林富始。十四年，都指揮黃慶納賄，請於上官，移舶口於濠鏡，歲輸課二萬金。澳之有蕃市，自黃慶始。三十二年，蕃舶託言舟觸風濤，願借濠鏡地暴諸水漬貢物，海道副使汪柏許之。初僅茇舍，商人弁奸利者漸運瓴甓榱桷爲屋，佛郎機遂得混入，高棟飛薨，櫛比相望，久之，遂專爲所據。蕃人之入居澳，自汪柏始。
　　佛郎機既據澳，至萬歷二年建閘於蓮花莖，設官守之。而蕃夷之來日益衆。吏兹土者，皆畏懼莫敢詰，其有利其寶貨，佯禁而陰許之者。總督戴燿在事十三年，養成其患。香山知縣蔡善繼甫履任，即條議制澳十則上之。未幾，澳弁以法繩夷目，夷譁將爲變，善繼單車馳往，片言解，縳悍夷至堂皇下，痛笞之。故事夷人無受笞者。善繼素廉介，夷人懾之，故帖息。
　　然蕃又潛匿倭賊。四十二年，總督張鳴岡檄令驅倭出海，因上言：“粵之有澳夷，猶疽之在背也；澳之有倭賊，猶虎之傅翼也。今一旦驅斥，不費一矢，此聖天子威德所致。惟是倭去而蕃尚存，有謂宜剿除者，有謂宜移之浪白外洋，就船貿易者。顧兵難輕動，而濠鏡在香山內地，官軍環海而守，彼日食所需咸仰於我，一懷異志，我即制其死命，若移之外洋，則巨海茫茫，奸宄安詰?制禦安施?似不如申明約束，內不許一奸闌出，外不許一倭闌入，無啓釁，無弛防，相安無患之爲愈。”部方從之。因設參將於中路雍陌營，調千人戍之。又奏請就其聚盧中大街，中貫四維，各樹高柵，榜以“畏威懷德”，分左右，定其門籍，以《旅獒》“明王慎德，四譯咸賓，無有遠邇，畢獻方物，服食器用”二十字，分東西各十號，使互相維系譏察，毋得容奸，一聽約束，皆用海道俞安性之議也。
　　海道副使，其屬有海防同知。安性復條具五事，勒石永禁，與澳夷約，惟海防同知命。
　　一、禁畜養倭奴。凡新舊夷商敢有仍前畜養倭奴順搭洋船貿易者，許當年歷事之人前報嚴拿，處以軍法。若不舉，一併重治。
　　一、禁買人口。凡新舊夷商不許收買唐人子女，倘有故違，舉覺而占吝不法者，按名究追，仍治以罪。
　　一、禁兵船騙(原作編)餉。凡蕃船到澳，許即進港，聽候丈抽，如有拋泊大調環、馬騮洲等處外洋，即係奸刁，定將本船人貨焚戮。
　　一、禁接買私貨。凡夷趁貿貨物，俱赴省城公買輸餉，如有奸徒潛運到澳與夷，執送提調司報道，將所獲之貨盡行給賞首報者，船器沒官。敢有違禁接買，一併究治。
　　一、禁擅自興作。凡澳中夷寮，除前已落成遇有壞爛準照舊式修葺，此後敢有新建房屋，添造亭舍，擅興一土一木，定行拆毁焚燒，仍加重罪。
　　天啓元年，改設參將於前山寨，陸兵七百名，把總二員，哨官四員；水兵一千二百馀名，把總三員，哨官四員，哨船大小五十號。分戍百龜潭、秋風角、茅灣口、掛椗角、橫洲、深井、九洲洋、老萬山、狐狸洲、金星門。防制漸密，終明之世無他虞。
83.3　先是，有利瑪竇者，自稱大西洋人，居澳門二十年，其徒來者日衆。至國初已盡易西洋人，無復所爲佛郎機者。……自明季利瑪竇以天主教入中國，留都學士大夫至尊爲極西聖人，聞於朝，召之入監，公卿以下咸重之。然一二有識之士，如郎中徐如珂、侍郎沈、給事中晏文輝等，則深惡之，合疏斥其邪説惑衆。會給事中余懋孳疏亦入，乃下放屏之令。……
　　明正德中，佛郎機突入通貢，守臣以非例不許。尋退泊南頭，樹柵自固，至掠嬰兒爲食。御史邱道壟何鰲疏其罪。海道副使汪鋐帥兵往逐，猶以火器抗。鋐募善泅者鑿而沉其舟，逸出者悉擒斬之，遺其銃械。後鋐請如夷制爲銃，頒諸邊鎮，遂名爲“佛郎機”。善乎唐節度使王處休之言曰：“海門之外，隱若敵國。資忠履信，貽厥將來。”則馭夷綏邦之懿軌也。……萬歷二十九年，利瑪竇始以方物由中涓馬堂進。
　　明初，許諸蕃互市，立市舶提舉司一人，秩從五品；副提舉二人，從六品；其屬吏目一人，從九品。掌海外諸蕃朝貢市易之事，辨其使人表文、勘合之眞僞，禁通蕃，徵私貨，平交易，閑其出入，而慎館穀之制。凡國王、王妃、陪臣附至貨物，抽其十之五，官給其馀值，惟暹羅、爪哇免抽。若蕃商私賫入市者，悉封籍之，抽其十二。成祖命璫監稅，提舉官吏惟領簿而已。嘉靖元年，罷福建、浙江二市舶司，惟存廣東市舶司。蓋自諸蕃飛艎走浪，望鼠島而三休，大舶參云，指麟洲而一息，所謂金山珠海，天子之南庫也。……明時稅璫縱恣爲害，韋眷至，掊克粵中富戶以供，而課且日絀。……
　　明季遣中官李鳳增粵稅二十萬，卒不能充。今課羨盈溢，柔遠之仁有加無已，貢船壓艙物一切免其抽分，而加恩澳夷尤渥。凡船回澳，止征船稅，丈其貨物而籍記之，貨入於夷室，俟華商懋遷出澳，始納稅。又頒有則例，刊章揭之高榜，吏無所作奸，故四遠輻輳於南溟也。其澳地歲租銀五百兩，則自香山縣徵之。考《明史》載濠鏡歲輸課二萬，其輸租五百，不知所緣起，國朝載入《賦役全書》。《全書》故以萬歷刊書爲準，然則澳有地租，大約不離乎萬歷中者近是。
　　卷上<官守篇>
83.4　記蕃於澳，略有數端：明初互市廣州，正德時移於電白縣，嘉靖中又移濠鏡者，則有若暹羅、占城、爪哇、琉球、浡泥諸國；其後築室而居者，爲佛郎機；始與佛夷趨市，繼而通好求市者，和蘭也；以澳爲逋藪者，倭也。西洋亦有數端：若古里、瑣里、西洋瑣里、柯枝、錫蘭山，於西洋爲近；若忽魯謨斯，處西海之極，爲絶遠，皆明初王會所列者；今西洋夷則所云意大里亞者也，入自明季。兹别其本末，都爲一篇云。
　　弗郎西，明曰“佛郎機”，在占城西南。自古不通中國。明正德十三年，遣使臣加必丹末等入粵，貢方物，請封，始知其名。詔給方物之值遣還。其人久留不去，剽掠無虛日。已而夤緣中貴，許入京。武宗南巡，其使火者亞三因江彬侍帝左右，帝時學其語以爲戲。其留懷遠驛者，益掠買良民，築室立寨，爲久居計。十五年，御史何鰲言：“佛郎機最兇狡，兵械較諸蕃獨精，前歲駕大舶突入廣東會城，炮聲殷地，留驛者違制交通，入都者桀驁爭長。見部臣不拜，又欲求長諸蕃。今聽其往來貿易，勢必趨鬥殺傷，南方之禍，殆無紀極。祖宗朝貢有定期，防有常制，故來者不多。近因布政吳廷舉謂缺上供香物，不問何年，來即取貨，致蕃舶不絶於海澨，蠻人雜遝於州城，禁防既疏，水道益熟，此佛郎機所以乘機突至也。乞悉驅在澳蕃舶及蕃人潛居者，禁私通，嚴守備，庶一方獲安。”會御史邱道隆亦以爲言。禮部言：“道隆先宰順德，鰲即順德人，故深晰利害，請如御史言。”報可。亞三本華人，爲蕃人所使，侍帝驕甚。武宗崩，下吏訊實，乃伏法，絶其朝貢。嘉靖二年遂寇新會之西草灣。指揮柯榮、百戶王應恩禦之，轉戰至稍州。向化人潘丁苟先登，衆齊進，生擒其將别都盧、疏世利等四十二人，斬首三十五級，獲其二舟。馀賊復率三舟接戰，應恩陣亡，賊亦敗遁，而舶市禁絶。黃佐曰：“往者蕃舶通時，公私饒給，議者或病外蕃闖境之爲虞。夫暹羅、眞臘、爪哇、三佛齊等國，洪武初入貢方物，臣服至今。南方蠻夷，大抵寬柔，逎其常性，百馀年間未有敢爲寇盜者。邇者佛郎機來自西海，其小爲肆侮，夫有所召之也。”當事上其言，海禁遂開。自是佛郎機得入香山澳爲市，築室建城，雄據海畔，若一國然，多至萬馀人。暹羅、占城、爪哇諸國畏而避之。
　　萬歷中破滅呂宋。呂宋在南海中，去漳州甚近，明初朝貢。佛郎機初與互市，久之，見其弱可取，逎奉厚賄，乞地如牛皮大，建屋以居。王不虞其詐(原爲“作”)，許之。其人逎裂牛皮，聯屬至數十丈，圍呂宋地，乞如約。王大駭，然業已許諾，無如何，遂聽之，而稍徵其稅。其人既得地，即營室築城，列火器，設守禦。已竟乘其無備，襲殺其王而據其國，名仍呂宋，實佛郎機也。……
　　先是，遣將以巨礮利兵破滅滿剌加，又擊破巴西國，又與紅毛中分美洛居。至是，益以呂宋，盡擅閩粵海上之利，勢愈强橫，築城於隔水青洲山，海外諸蕃無敢與抗者。……
　　自爲佛郎機破後，其貿易香山澳者，猶接跡不絶。巴西國無可考。美洛居事具紅毛記。
　　佛郎機後又稱干繫臘國，今稱費郎西，或曰法郎西，歲與呂宋入粵互市。有呂武朥者，尤黠慧，往來澳門、十三行，先後二十馀年，土語華言及漢文字皆諳曉，人呼爲呂大班。營責取息，獲利累巨萬。中國貨物利鈍、時價昂下，於洋舶未至前密輸之，故行商近歲貿易無多贏。其人皆長身高鼻，貓睛鷹嘴，拳髮赤鬚，好經商。市易但伸指示數，雖累千金不立約契。有事指天爲誓，不相負。衣服華潔，貴者冠，賤者笠，見尊長輒去之。所産多犀象珠貝。初奉佛教，後奉天主教，明季大西洋人故得入居澳中，後竟爲所有云。
83.5　賀蘭，明曰和蘭，又名紅毛蕃。地近佛郎機。初就大泥、呂宋、咬吧諸國轉販，未嘗敢窺中國。自佛郎機據呂宋，市香山，和蘭聞而慕之，萬歷二十九年駕大艦擕巨礮直薄呂宋，呂宋人力拒之，則轉薄香山澳。澳中人數詰問，言欲通貢市，不敢爲寇。當事難之。稅使李道即召其酋入城遊處一月，不敢聞於朝，乃遣還。澳中人慮其登陸，謹防禦，始引去。已而入閩據彭湖。時佛郎機橫海上，紅毛與趨雄，復泛舟東來，攻破美洛居國。美洛居在東海中，頗饒富，華人多市易。萬歷時，佛郎機來攻，其酋戰敗請降。紅毛詗佛郎機兵已退，乘虛直抵城下，執其酋，語之曰：“若善事我，殊勝佛郎機也。”酋不得已，亦聽命。紅毛率一二歲率衆返國，佛郎機大舉兵來襲，值紅毛已去，遂破殺其酋。紅毛蕃至，又破其城，自是歲構兵，人不堪命。華人流寓者説令各罷兵，分國中萬老高山爲界，山以北屬紅毛蕃，南屬佛郎機，美洛居竟爲兩國所分。復與佛郎機入爪哇爲市，築土庫於大澗東，佛郎機築於大澗西。又於浡泥築土庫以居。遂侵奪臺灣地，築室耕田，久留不去。崇禎中爲鄭芝龍所破，逎與香山澳佛郎機通好，私貿外洋。十年，駕四舶由虎跳門薄廣州，聲言求市。其酋招搖市上，奸民視之若金穴，蓋大姓有爲之主者。當道鑒濠鏡事，議驅斥，或從中撓之。會總督張鏡心初至，持不可，逎遁去，終明之世不通市。
　　萬歷中，香山澳佛郎機潛匿倭賊，敵殺官軍。四十二年，海道俞安性奉檄驅倭出海，凡九十八人，嚴其禁，患稍息。
83.6　意大里亞，居大西洋中。自古不通中國。明萬歷時，其國人利瑪竇至京師，爲《萬國全圖》，言天下有五大洲：第一曰亞細亞洲，中凡百馀國，而中國居其一；第二曰歐羅巴洲，中凡七十馀國，而意大里亞居其一；第三曰利未亞洲，亦百馀國；第四曰亞墨利加洲，地更大，以境土相連分爲南北二洲，最後得墨瓦臘泥加洲，爲第五洲，而域中大地盡矣。明鄭和七下西洋，近自古里、瑣里，遠至於忽魯謨斯，凡數十馀國，無所爲意大里亞，亦無所爲歐羅巴者，其説荒渺無考。萬歷九年，利瑪竇始泛海九萬里，抵廣州之香山澳。漸入南京，倡行天主教。至二十九年，入京師獻方物，自稱大西洋人。禮部言：“《會典》止有西洋瑣里，無大西洋，其爲僞不可知。又寄居二十年方行進貢，則與遠方慕義特來獻琛者不同。且所貢天主及天主母圖，既屬不經，而所攜又有神仙骨諸物，夫既稱神仙，自能飛昇，安得有骨?則唐韓愈所謂兇穢之馀，不宜入宮禁者也。乞給賜冠帶還國，勿令潛居兩京，與中人交往，别生事端。”不報。八月，又言乞速賜遣，亦不報。已而帝嘉其遠來，假館授粲，給賜優厚。利瑪竇安之，遂留居不去，以三十八年四月卒於京，賜葬西郭外，今阜城門外有利泰西墓云。
　　自瑪竇入中國，其徒來益衆。有王豐肅者，居南京，專以天主教惑衆，士大夫暨里巷小民間爲所誘，又自誇風土人物遠勝中華。禮部郎中徐如珂乃召兩人，援以筆劄，令各書所記憶，悉舛謬不相合，乃倡議驅斥。疏入，命豐肅及龐迪我、陽瑪諾等，俱遣赴廣東，聽還本國。久之，王豐肅復變姓名，入南京行教如故。崇禎時，歷法益疏舛，禮部尚書徐光啓請令其徒羅雅谷、湯若望等，以其國新法相參較，開局纂修，報可。以崇禎元年戊辰爲歷元，其法視《大統歷》爲密，識者有取焉。比書成，名之曰《崇禎歷》，未及頒行而明亡。……
83.7　澳城明季創自佛郎機。萬歷中，蔡善繼由香山令仕至嶺西道，總督何士晉採其言，下令隳澳城臺。天啓時，徐如珂署海道副使，澳夷奔告紅毛將犯香山，請兵、請餉、請木石以繕墉垣。如珂昌言於兩府，曰：“此狡夷嘗我也。”已而夷警寂然，而澳垣日築百丈，如珂遣中軍領兵戍澳，諭之曰：“墉垣不毁，澳人力少也，吾助若毁。”不兩日，糞除殆荊夷相視唶曰：“是故爲南祠部郎，逐我王豐肅者!”自是稍戒心。……
　　明時紅毛擅此大器，嘗欲窺香山澳，脅奪市利。澳人乃仿爲之，其製視紅毛尤精，發時以銃尺量之，測遠鏡度之，靡不奇中，紅毛逎不敢犯。……歲十月，肖楮爲紅毛夷，縳而走於市，諸蕃手椎追擊之，詈而出，歌而入，晚則焚於野，明季紅毛奪澳市，澳夷怨之切，歲有舉所以志之也。
　　卷下<澳蕃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