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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中西紀事
(清)夏燮
7.1 迨正德間,佛郎西踞滿剌加之地,遣使臣請貢方物,後又乘倭寇之間,縱橫海上,佔踞澳門,而荷蘭、葡萄亞繼之。然明之諸臣,迄不知其爲大西洋人。直至萬曆間,利瑪竇至京師,始識大西洋之名,而迄不知其與佛、荷等國之或同或異也。
明時,大西洋强盛之國,首推佛郎西。時南洋之地有滿剌加者,即今之麻六甲,佛人方欲開通市埠,遂奪而踞之,自此東行入中國,遍歷澳門、粵東之地。
初,粵東文武月俸多以番貨代,至是,貨至者少,有議復許佛郎西通市者,給事中王螻牧爭之,由是番舶幾絶。其後,巡撫林富上言:“粵中公私諸費多資商稅,番舶不至,則公私皆窘。”因言許佛郎西互市有四利焉,部議從之。自此佛人得入香山澳爲市,而其徒又越境商於福建,往來不絶。至二十六年,朱紈爲巡撫,嚴禁通番。其人無所獲利,則內犯漳州之月港、浯嶼,副使柯喬等御卻之。二十八年又犯詔安,官軍迎擊於走馬溪,生擒九十六人。紈悉用便宜斬之。怨紈者御史陳九德遂劾其專擅,紈被逮,自殺。自紈死,海禁復弛,佛郎西益縱橫海上無所忌。而其市香山澳濠鏡者,至築室建城,雄踞海畔,若一國然。將吏不肖者,反視爲外府矣。
濠鏡在香山縣南虎跳門外。先是,暹羅、占城、爪哇、琉球、浡泥諸國互市,俱在廣州,設市舶司領之。正德時,移於高州之電白縣。嘉靖十四年,指揮黃慶納賄,請於上官,移之濠鏡,歲輸課二萬金,佛郎西遂混入焉。高棟飛甍,櫛比相望,閩、粵商人趨之若鶩。久之,其來益衆。乃於四十四年僞稱滿剌加入貢,已改稱蒲都麗家。守臣以聞,下部議,言必爲佛郎西假托,乃卻之。萬曆中,破滅呂宋,盡擅閩、粵海上之利,勢益熾。時又於隔水青州建寺,高六七(原作七八)丈,閎敞奇閟,非中國所有。知縣張大猷請毁其高墉,卒不行。以上皆據《明史》。
初,諸番之互市於澳中也,率聚於虎跳門外之浪白洋,蓋海中一島嶼也。大西洋人後至而思壟斷焉。於是佛郎西自滿剌加來,徑請封貢,而葡萄亞遂以嘉靖間至,荷蘭遂以萬歷間至。然舟舶往來,歲取其稅,第羈縻之,使勿絶而已。自濠鏡之徙,則佛郎西首建城臺,戍兵列礮,儼若敵國。諸番樂其便而趨之,遂爲逋逃之藪。萬曆三十五年,有番禺舉人盧廷龍計偕入都,上書請盡逐澳中諸番,出居浪白外洋,當事不能用。其後,何士晉督粵,令悉隳澳中城臺,諸番始稍稍有所顧忌。而佛郎西亦因戒心,懷去志矣。天啓初,徐如珂署海道副使,因澳夷飾詞請築,再隳之。澳夷即葡萄亞也,蓋請築非以備佛夷,實以自衛,詳見下。而是時守臣復遣監司馮從龍毁其所築之青洲城澳中有青洲山,番人於山上建寺,即前所云隔水之地,《明史》誤“洲”爲“州”也。番人不敢拒。然佛以求通貿易,屢窺邊境。中朝疑之,故當明之季,增兵戍澳門,專以防佛。佛亦以猜逼,不敢久留。昔時兔窟之營,已爲葡萄亞發其笱,而剪其綹矣。以上參用張汝霖《澳門紀略》。蓋《明史》所記萬曆以後之事,多有與澳夷混者,由不知澳夷之專屬葡萄亞,又不知葡與佛之均爲大西洋也。惟葡萄亞以西洋小國先後來澳,卒藉中國之援,貰廛久居,遂爲二百年專利之藪。佛雖垂涎,欲與之爭,而國勢已不可復振,又況强鄰之耽耽而議其後哉。
葡萄亞者,古之布路亞國,其地在歐羅巴洲之西境。今住澳門者或稱澳夷,或稱大西洋,從其朔也。其入中國,始於明正德間,貿易於舟山、寧波、泉州等處。嘉靖三十年,遂來澳門。是時,諸番互市已自廣州移之濠鏡。佛郎西創造城臺,欲圖久踞,諸番逼迫不自安。葡萄亞乃納賄於澳中官吏,請歲以五百金貰其廛而居之。於是自其本國挈家至澳,凡爲戶四百二十有奇,丁口三千四百有奇,孳育蕃息,遂長子孫。佛郎西來去不常,又自萬曆、天啓間中國防之甚□,遂不自安。而諸番之來者,輒藉澳夷爲東道主,又假其名號以入市,遂得以奇貨之居,爲資生之計。然紅毛屢以兵船窺香山澳。脅奪市利。葡人懼,乃築礮臺,仿造紅毛火器以御之,不得,則告急於粵中官吏,請備防兵。蓋自托於爲天朝守海門,固外圉,而陰以自封殖也。
澳中城臺之建,始自佛郎西,而澳夷因之以爲利。迨粵中大府遣兵隳之,澳夷不敢言,而實不便於藩垣之弛也。值天啓之初,紅毛出入於濠鏡,澳夷藉戍守爲名,請兵請餉請木石以繕垣墉。時徐如珂爲海道副使,昌言於兩府曰:“此狡夷嘗我也。”已而夷警寂然,而澳垣日築百丈。如珂遣中軍領兵戍澳,諭之曰:“垣墉不毁,爾爾人力少也。吾助若毁。”不兩日而糞除殆盡,夷相顧踧踖,自是稍戒心。
時值倭寇方平,有言澳中諸番實爲向導,請移之浪白外洋就船貿易。而粵中大吏謂香山內地,官軍環海而守,彼日食所需,咸仰於我,一懷異志,我即制其死命。若移之外洋,則巨海茫茫,奸宄安詰,制御安施?似不如申明約束,內不許一奸闌出,外不許一倭闌入,無啓釁,無弛防,庶幾相安無患。部議從之。乃設參將於中路,增兵戍防,名爲備倭,實則兼備佛郎西、葡萄亞也。然當明之季,意大里人至中國,徐光啓方與之講求曆法,而葡萄亞人亦以治曆聞於朝。於是光啓奏用新法,悉居其人於澳門,而陽瑪諾者,即葡萄亞人也《明史》作波爾都瓦,即布路亞譯音之異。自葡人主澳,則大西洋之人方以類聚,而東南洋諸番反以爲異族而驅之,故《明史》以澳夷爲大西洋人,而不能辨其爲何國也。惟佛郎西終明之世,窺澳不得,而葡萄亞以五百緡寄居賃屋,遂得盤踞全島,儼然視爲故物。沿至國朝定制,外洋之貿易於粵者,船貨並稅。惟澳夷但限以二十五船之額,止輸船鈔,貨則聽入洋棧中,有買者爲出稅。又自乾隆定制,歸併粵東,各洋卸貨之後,悉回澳門住冬,轉向澳夷賃屋棲止。於是大西洋各國之過澳門者,耽耽而視,遂啓英吉利窺覬之端矣。以上採用《澳門紀略》及《皇清通考·四裔門》。
葡人以忌佛郎西之故,凡大西洋人之至者,無不多方讒間之。英吉利涎其市埠,每以兵船至澳,輒托言戍兵,代爲防佛,實則欲自取之,直至道光中葉,索得香港馬頭,不復思澳。而五港既開,外洋俱得自市,澳舶反少,又不能爲有挾之求,則富庶已非昔日之比矣。其國終明之世,未通朝貢,至我朝雍正五年,始表貢方物,乾隆十八年復貢。兩廟念其遠道輸忱,從優錫賚。而其國中人,亦以天文家入仕京師,爲欽天監。今其國尚在大西洋,而《明史》無布路亞傳,故其住澳之顛末,但附見於佛郎機、意大里亞傳中,亦不能詳也。
荷蘭者,大西洋瀕海之國,東至日耳曼,西連英、佛諸國,明人所稱紅毛番族者也。《明史》言:“永樂、宣德時,鄭和七下西洋,歷諸番數十國,無荷蘭者。”蓋其時大西洋不通中國,荷蘭貿易之舟,僅至南洋而止也。初,荷蘭人勤於貿易。明時,攻佛郎西、西班牙,皆勝之。遂由五印度奪葡萄亞市埠,泛舟入南洋,又取葛剌巴而據之。至今南洋之地,有所謂大荷蘭、小荷蘭、新荷蘭者。雖中奪於英、佛諸國,或分給其地,與之和市,而荷蘭舊埠之名,至今仍之,可以知其貿易之廣矣。
當佛郎西之市於香山澳也,荷蘭聞而慕之。乃於萬曆二十九年駕大艦,攜巨礮,直薄呂宋。此南洋之呂宋,以其西洋本國之名名之,非歐羅巴洲中之呂宋也。呂宋人力拒之,則轉薄香山澳,求通貢市。當事難之,不敢聞於朝,但召其酋入城羈縻之。方遣之歸,而澳中人懼其登陸,力爲防御。久之無所得,乃去。
歐羅巴各國自羅馬衰後,而佛郎西、英吉利繼興。然佛之初至,明人不識其爲大西洋,厥後佔踞澳門,通市濠鏡,則諸番之因緣而至者,皆大西洋人也。意大里亞之至京師稍後,而其寄寓於澳中者已非一日。故明季徐光啓奏行新法,自艾儒略、熊三拔等,皆意大里亞人。而其時鄧玉函則日耳曼人,龐迪我則呂宋人,陽瑪諾則布路亞人具見《明史》,其國名則譯音之異耳,皆至京師,而實自澳中來,故明季之濠鏡,實大西洋人一大都會也。然則英吉利未至中國乎?非也。當荷蘭求市於彭湖、臺灣之間,明人但以爲紅毛番族,而不知紅毛即大西洋之種類也。英吉利之與荷蘭同在大西洋,即同得紅毛之稱。《明史》記荷蘭事,言:“崇禎十年,紅毛駕四舶,由虎跳門薄廣州,聲言求市。其酋招搖市上,奸民視之若金穴,蓋大姓有爲之主者。當道鑒濠鏡事,方驅斥,或從中撓之。會總督張鏡心初至,力持不可,乃遁去。”蓋誤以紅毛爲荷蘭之專稱,乃意其爲鄭芝龍所敗,而去之澳門,其實荷蘭於時并未去臺灣也。《皇清四裔考》但言“崇禎十年爲鄭芝龍所破,馀衆猶據臺灣”,而不敘其入澳門薄廣州之事《考》中亦微誤。蓋《明史》荷蘭爲芝龍所破乃崇禎初年事,故其下文云:“不敢窺內地者數年。”後始敘十年窺澳之事。今《考》雖刪去下文,而移鄭芝龍之破於後,以遷就馀衆尚踞臺灣之語,蓋未將上下文一詳也。蓋其時西人之書已出,知紅毛非荷蘭所得獨擅,又以其尚踞臺灣也。西人馬利遜著《外國史略》,言英吉利通商始於明萬歷間,然亦無佐證。近見西士所撰《華英通商事略》言明萬曆二十四年,英之女主嗣位,欲修好於中國,乃遣三艘,具書幣入明。蘇舟行至中途,遇颶風而沒,事遂寢。至崇禎十年,有舟長率貨船五,由蘇門答剌去之澳門,爲葡萄亞人讒間,逐之。遂長驅至粵之虎門,居數日,漸辨華言,具道通商意。華官許爲之請於大府,舟長喜,張白幟以待。不意又爲葡人之在粵者所讒,令發兵開礮逐之。舟長憤甚,乃拔白旗,揚帆乘潮徑逼礮臺。華民拒戰,不克,守臺之卒盡潰,乃奪而踞之,焚官署,截得商艇二,小艇一。大府慮啓邊釁,復遣人慰諭之。舟長自言:“此來非尋釁,但求通商,與他國等。”又因來者以禮物賂大府,許之,遂繳出礮臺,鬻貨而歸。逾年遂不至云云。據此,則《明史》所謂紅毛“駕四舶,由虎跳門薄廣州”者,乃英吉利,非荷蘭也。明人但聞紅毛之名,即以爲荷蘭,遂並其非荷蘭者亦闌入焉。是則英吉利之名雖不著於《明史》,而終明之世,不得謂其未至中國也。
佛郎西在大西洋,而以其自滿剌加來,遂疑其地之相近,是不考南洋島岸也。澳門之夷,但知其爲大西洋,不知其爲葡萄亞,故敘事多與佛混。甚至二國同在大西洋,又歧而二之,是不考澳夷沿革也。至於紅毛爲大西洋之種類,而以其名專歸之荷蘭,遂使英吉利得冒之。
蓋自佛郎西屢犯邊境,朝廷加意防守,於是諸番之至者悉疑爲佛郎機假托,而豈知大西洋之在香山澳盈數萬人,盤踞其間,狡焉以爭通商之利者,何國蔑有?迷途問津,望洋而嘆,無怪其知之不能盡,語之不能詳也。
歐羅巴之通中國,惟佛郎西最早,蓋其時倭寇方熾,欲以乘機窺釁,又自南洋取道,無襲遠之勞也。葡萄亞之來澳,雖在嘉靖三十年,而其通市閩、浙,則已步佛人之後塵矣。意大里亞之至京師差後,而二十年前已抵香山澳,意其國中人之先後來澳者已不少。特《海國圖志》謂佛郎西、葡萄亞之入澳門,入欽天監,皆自意大里亞開之。考其年月,殊不符也。意大里亞之入中國修朝貢,不爭市埠求利,亦不乞通商,蓋亦諸番中之矯矯者。至於供事曆局,則澳中人皆因緣而至。《明史》言:“天啓、崇禎間,東北用兵,數召澳中人入都,令將士學習。”蓋其時大西洋各國俱有人,而意大里亞、葡萄亞之人爲多,皆利瑪竇開之也。
卷一<通番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