窺探三毛的心路
——從情態到創作的自我本位
一、皮毛上追究死因毫無意義
三毛已逝,熱愛她、熱愛她的作品的讀者驚愕傷悲之餘,許多都還表示不可置信,“三毛迷”固然如此,而對她沒有什麼特別喜好的一般讀者,內心也十分惋惜於她的自殺結局。畢竟,這樣一位出眾的女作家的逝去,對於文壇總是個相當的損失,尤其對於華文文壇。
三毛逝去,人們的議論、評介不約而同集中在“她為什麼要自殺”的問題上,有說因她的首部呕心瀝血之作——電影劇本《滾滾紅塵》角逐金馬奬,卻在奪得八大奬中落空了最佳編劇奬;有說她自幼患自閉症且曾自殺兩回,與極度情緒化個性有關;更有說是為情自殺……等等。當然,曾經與時代脈搏取得同一率律跳動的作家,當創作意識與讀者距離突然爆發性顯出遙遠感時,對作家身心無疑是致命打擊;而頗令人有謎樣感覺的三毛,心理與生活都體現着不安穩,情緒低落患得患失時,或者神經質的她突而悟出生死真諦之際,勇敢地做了“傻事”也未然;至於為情,絕對性情中人的三毛為什麼就一定不會有這類“庸俗”思想和行為?
不少的原因都有可能性,但是又似乎都不可能有那麼切實的催動力,這就更引來猜測不斷。然而,作為局外人的我們,為何非從些皮毛上追究她的死因不可呢?這能有重大的實際意義嗎?死的真正意識只有死者最明瞭,也或許,在她求死的那刻自己未必便清楚究竟是“為什麼”,可能十分簡單地僅僅就是“為了死”罷了。
二、不能逃避女人的悲劇命運
事實上,倒是三毛為死採用的工具,頗值得我們去思悟一些問題。據台北消息稱,三毛是以尼龍絲襪懸掛頸部自縊喪生。
文壇上,能排如林的男強手而出的女作家不多,三毛是其中一位出色的女強手。她的一生著作頗多,最膾炙人口的作品有《撒哈拉沙漠》和《哭泣的駱駝》等,背景都在浪跡撒哈拉沙漠時期;這種流浪異鄉的沙漠女子形象和風格,是六、七十年代追求自我的時代精神象徵,尤其作為一名女性,有如此膽量,又能以流暢自然的文筆將其描叙出來,三毛自然風靡一時,成為青年男女的偶像。但是,作為與普通女性不同的強女人三毛,死時卻還是得選擇屬於最女人的物件——絲襪,到底她的死,是否多少意味着仍逃避不掉女人一種命運的悲劇?
三毛大概沒有特別自我意識是個強女人,相反她不斷努力要做個自然、普通的女人,只是她固執於“以自己為本位”的意識和作為,顯然令她體現出異於平常女子的風格來。我們知道,女人的最基本特點,表現在對情慾、愛情和婚姻的需求,以及對男性的依賴;無論時代有如何的轉變,這種女性的本質是難以改變的。儘管六、七十年代人們狂熱追求自我,女性也在這場時代變動中積極尋找着地位、作用的變革,可是,女性以自我為本位意識的抬頭,既是人類文化的進步,在另一方面也使女性與男性意識起了正面衝突,女性獲取個性的喜悅之際,將要經受精神困惑的考驗,這就是作為女性的一種悲劇,在幾千年封建思想殘餘的陰影中,女性要從對男性的依賴掙扎到相互平等的地位上,實在不可能在一種思潮中便輕意達到。
三毛浪跡加納利群島和撒哈拉沙漠,充滿活潑、浪漫的生活信念,她的追求自我本位得到了實踐,與荷西的情愛似乎也擺脫了東方女性對男性的極度依賴,依照作品所述,她與荷西的愛顯然建立在平等之上。表面上,三毛得到女人的基本需求,又衝出了因女人的本質帶來的束縛,她是那樣一個自由、豪爽的沙漠女郎。可是,短短的幸福隨着荷西的逝世而消失,荷西生時,三毛不曾被他的情感所綑縛,荷西死後,她卻牢牢地被荷西“陰影”籠罩住,到底三毛潛意識中還得依賴男人,可悲的是,她無法依賴活着的男人,卻要依賴一個死去的男人的愛而生存。三毛的這種愛,可以說是崇高浪漫,也可以坦言,其實她是躲避不了中國女性慣有的命運,所謂“逃來逃去,逃不出自己的心魔”,所以,死了最終還得死在女人的物件中。
至於在文壇中崛起的她,雖常強調“我是一個以本身生活為基礎的非小說文字工作者”(《談心》),但是,她的撒哈拉系列故事把她推到作家群中,推到其中一個頗高的位置上,她就得面對來自各方有關無關的壓力,努力做好其作家了。一個全身閃耀着傳奇色彩的女性作家,性情敏感,又不能真正甘於寂寞,在強手如林中孤身作戰,三毛經歷四十八個春秋後,該有多累!
三、心境處於掙扎意識中
讀三毛的作品,頑皮、風趣的文筆令你訝然這是出於曾患自閉症的女性作家筆下;讀她的撒哈拉系列,那種熱辣辣的爽朗,更不會令你懷疑她對生活的熱愛。三毛的樸實文風、浪漫情懷以及動人故事,都促動人們去尋求屬於自己的自由自在生活。
在三毛的《談心》中談到,“是什麼支持我浪跡天涯?是求知欲,是自信,更是‘萬物靜觀皆自得'的對大地萬物的那份欣賞。”《談心》一書,是以“三毛信箱”形式回答讀者來信的書信式作品,文章清簡短小,以回答讀者問題為主要內容,似乎未受人們重視。其實翻閱《談心》甚可窺探三毛心路,明瞭她對人生、生活的思想追求。其中的《自愛而不自憐》文提到:“事實上,我十分安然於一本好書、一個長夜和一杯熱茶的寧靜生活。”而在《不滿、不滿、不滿》文中,又坦言“只因我固執於只從‘以自己為本位'的角度去觀察(生活事物),以為那是唯一的真理和途徑,結果不但活得不好,對他人也沒有甚麼真正的付出。”由此不難看出,三毛的心境是處於掙扎意識中,她認為的“最深最平和的快樂,就是靜觀天地與人世,慢慢品味出它的美與和諧……在我,生命的享受就在其中了”,這樣一種處於出世的境界,又被她不能放棄的強烈自我本位意識搞得矛盾不堪,最後是不能徹底出世,又不能完好入世,在二者間徘徊,痛苦對靈魂的煎熬越發沉重。
不可諱言的是,這種掙扎心態在她的作品中並不明顯,甚至沒有讓讀者感覺到三毛在掙扎着,只知道三毛爆發的是濃烈的青春火花,帶着無盡的爽朗熱情——三毛風趣淡雅的文章,掩蓋了她對出世入世的內心爭鬥。
四、缺少民族文化靈性的自我心聲
三毛曾說“絕對不為寫作而去創造生活”,因此她的創作只不過是以樸實文字記下生命的某些歷程,連寫作形式也沒有甚麼花式、多樣化可言,作品基本處在平鋪直叙的體裁中。
流暢風趣的文筆體現在平鋪直叙中,往往給人自然親切的感覺,容易得到讀者的共鳴,投入作者的故事中,然而,也因無任何“顧慮”的平鋪直叙的形式,使得作品在結構上呈現鬆散的架構。在三毛眾多的作品中,普遍存在這種創作缺陷。
三毛個人極喜愛海明威的短篇作品,在不假修飾的口語化創作風格上,他們具有相似之處。三毛遊歷過五十九個國家和地區,大半生浪跡天涯;而海明威參加過兩次世界大戰,懷着美國人的冒險精神四處為家,到過非洲原始森林,出沒南美洲深海、旅居巴黎、古巴、西班牙,多次漫遊歐洲。這兩位作家的作品滿含異國風情,然而,以文學價值來衡量,三毛顯然遜於海明威許多,這裡有兩個主要因素。
一是創作形式,在口語化創作風格底下,海明威仍着重於語言的精簡,擅用短句,佈局緊湊不拖拉;相反,三毛採用的生活化活潑字句,卻不注意語言的乾淨清麗,追求着自然生動竟使結構“不修邊幅”,結果停留在極生活化的一般叙述中。二是作品的思想靈魂,海明威無論寫甚麼地區、民族的故事,除了寫出當地情調,不忘緊緊把握住他自己的美國民族文化心理素質和靈魂,從中體現美國民族的思維和情感方式;然而,在三毛的作品中,有濃郁的異國風情民俗之外,又能深入到他們靈魂裡進行深沉瞭解的篇章不多,同時,把握不住自己的民族的文化靈性,只是狹隘地以自我為本位,懷着一顆流浪的心只願宣洩個人情感,作品的格調彷彿半空吊着,無法提升到比較高層次的文學創作行列中。她的自我本位意識,令她寫出自己的心聲,但寫出的是一個缺乏民族特性的沙漠女子心聲。
一九九一·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