澳門長篇小説創作的困境
——評柳惠《白狼》與周桐《錯愛》
一
相對於讀者量最多的散文專欄作品,以及讀者最少、但在外頗造出聲勢來的現代詩創作,澳門的小說創作顯得相當寂寞——這片空曠的園地上,只有數位園丁長期在默默耕耘,所以,我們見不到茂盛的熱鬧景象。
然而,在澳門現代文學史上,二、三十年代已有連載小說(大部分作品轉載自內地和香港),主要是武俠章回小說,以及鴛鴦蝴蝶派形式的艷情小說,直至五、六十年代有描寫現實生活的社會小說、言情小說等,至今也有科幻小說創作;雖則發展緩慢、質素參差,但園地上總算長出種類不一的小花小草來。而自六、七十年代以來,一直堅持長篇小說創作的本地作家,只有柳惠及周桐,兩人已形成各自的創作風格,受到讀者的關注。
柳惠(即魯茂),進行小說、散文創作已有三十多載,筆耕不輟;二十多年來在《澳門日報》連載的長篇小說有:《星之夢》、《小蘭的夢》、《恩情》、《辮子姑娘》、《黑珍珠》、《打虎不離親兄弟》、《誰是兇手》、《冬暖》、《莫負青春》、《愛情的軌跡》、《鐵漢柔情》、《百靈鳥又唱了》、《蒲公英之戀》、《杜鵑花開》、《路漫漫》、《白狼》、《早熟》等二十來部,產量甚豐。至於周桐(即沈尚青),雖然在七十年代中期才進行小說創作,但作品數量也不少,有《半截美人》、《幻旅迷情》、《赤子情》、《晚晴》、《逃妻》、《流星》、《綠羅衫》、《人生邊際》、《狹路姻緣》、《才娘》、《澳門假期》、《除卻天邊月沒人知》、《再生緣》等十來部。其中《赤子情》於一九八八年出版單行本,易名《錯愛》(一九九二年由廣州花城出版社發行內地版本)。
柳惠與周桐的小說創作風格各異,前者較重教育性,後者則重言情,很有言情小說的特色。
八十年代是澳門現代文學處於蓬勃的發展階段,散文、詩歌、小說的創作各有特色,有的已經進入成熟期,有的則在摸索路向,有的還需要尋求突破;而本文旨在探討澳門長篇小說創作所處的困境。柳惠與周桐是八十年代長篇小說創作的代表性作家,此時期亦是兩人創作臻於成熟的階段;通過對其作品進行分析,既可歸納創作特色,也可從中窺探到潛伏的困境,藉此尋求突破點,使長篇小說的花朵開得更加燦爛美麗。
二
柳惠喜愛寫實,二十來部的長篇小說中,描寫了各個階層的人和事,刻劃出澳門社會生活的面貌;這些以寫實為主要創作手法的作品,具有見證時代變遷、社會發展的意義,一定程度上是澳門社會的風貌紀實。柳惠尤其喜愛描寫中低層人民的生活,其中有工人、夜校教師、義工、以及家境貧困的青年、學生等。不過,《白狼》(一九九二年)卻是我在這幾年讀到柳惠的連載小說中,最生動且有新意的作品。
《白狼》寫時下問題青年誤入歧途、為禍社會,幾近自我毀滅的悲劇——這是一個凝聚着社會矛盾的角色,尤其角色是土生身份(中葡民族結合的後裔),有特殊的意義,在澳門的長篇小說創作中未曾對這類人物給予專題的描寫,“白朗”這個角色開墾了小說創作領域裡一塊處女地;同時,作品中還對近年在澳門出現的“新市民”——北地胭脂進行相當精彩的刻劃,“藍泡泡”小姐是第一位出現在連載小說中的北地胭脂。這兩個人物充實、豐富《白狼》故事,作品反映出九十年代澳門社會某個側面的時代風貌。
作為《澳門日報·小說》版編輯,我初讀到《白狼》的創作提綱時,有些興奮莫名,當時便喜歡上這個故事。按照柳惠的設計,《白狼》會是射向澳門社會陰暗面的一記冷槍。作品中的問題學生黃白朗因無心向學,受社會不良分子的影響而結成小幫派,進而成為黑幫勢力一分子。白朗是個身世如謎的混血兒,具有英俊容貌、健壯身軀、充沛體力,風度雖如拉丁情人,內心卻極為冷酷自私。事實上,他是某高級司法官員私生子,他的父親是從小公務員爬升至執法者位置的葡人,因此,白朗在幫派衝突中總是能佔上風、總是有替罪羊頂罪,就因為那位不肯公開承認兒子的父親在暗中袒護,使白朗成法網中的漏網之魚!直至白朗在一次黑幫爭地盤時殺死人且被捕,同時,其父也由於貪污案發,被撤職查辦,白朗頓失衙門靠山,結果被判入獄,在獄中遭仇家生閹。……
另外,柳惠還設計了多條支線發展,譬如欲以真情打動白朗浪子回頭的理想主義者社工;以及小市民為生活而掙扎、善良者求生的艱苦創業等等故事情節,令《白狼》故事縱橫發展,內容豐富複雜,使白朗形象立體化。
無疑,柳惠的構思是大膽的,因為揭示當局不高興讓人窺探的毒瘡,它長在敏感的部位上:執法部門;這就觸及社會上的幾個大爛瘡:司法人員與黑幫的狼狽為奸、政府人員以裙帶關係庇護“自己友”犯法、貪污……等等。這些問題存在於澳門社會已有相當的時日,是歷史遺留下來且正繼續污染腐爛的膿瘡,即使沒有觸到瘡眼上,這些膿瘡也輕易能給碰得破爛,膿液橫溢、臭爛不堪。在一片情花愛草的小說叢中,若能長出這樣一棵刺向夜空的大樹來,那麼,澳門小說園地該有比現在多姿多彩的一番景象了。
不過,連載的《白狼》故事在發展初期,就漸漸與作者的原構想偏離了,以至最後的結局完全相反。
與讀者見面的《白狼》故事是:白朗得罪一黑幫頭子,但未惹起麻煩,因該頭子知道白朗有衙門大後台,故反與他交朋友,更在白朗失學後將之收入門下,有意栽培。白朗心狠又心頭高,一意要在黑幫中闖出名堂,成為“大哥”人物,因此表現頗出色;可惜與黑幫頭子的情婦——北地胭脂藍泡泡發生關係,又被“眼紅”的大喪、細喪兄弟誣陷,慘遭黑幫破相,由英俊的美男轉眼變得醜陋無比。當白朗得知被破相的內因後,“忍辱”加入另一黑幫伺機報復。然而,就在實行報復計劃的時刻,白朗突然良心發現,覺得這樣冤冤相報何時了,且有意要退出黑幫,改革自新作個孝順子;而且,最後還協助警方破案,將功贖罪。
在創作的過程中,作家的筆下故事、人物性格、形象不一定與初期構思的相脗合,這是文學創作常有的現象;文學作品從初期原構思到完成,期間必須經過作家的具體思考、主題確定和情節、人物等的加工醞釀,以及寫作方式的考慮,在這過程中,也許作家某方面思想觀念的改變,或者發現初期構思的不成熟,於是,在定型構思之後創作出來的作品便與初期構思的有相當的出入了。
我們不妨由創作心理學的角度,尤其對作者從初期文學構思到定型文學構思以至完成作品,期間的幾個因素進行探討。
從《白狼》的創作提綱來看,已經可以排除柳惠對作品的初期構思不成熟的可能性;提綱所陳列的人物性格塑造、縱橫情節發展,甚至思想中心的因素,都構思得相當詳盡且合理,作者只要在創作中把人物形象生動化,情節鋪展豐富起來,《白狼》就可以是一篇出色的好作品。
事實上,定型後的《白狼》故事,其前半部寫得十分好,“北地胭脂”和問題學生的心態描述、形象刻劃都生動自然。黃白朗出身中國人家庭,卻長得很“洋化”——與家人不同的外型特徵,不時令他感到困惑;後來得罪黑幫,但由此“幫”運亨通……這一切的戲劇矛盾都處理得效果甚佳;利用戲劇衝突,是柳惠擅長用來解決人物關係、鋪展情節的手法。
儘管《白狼》與初期構思的內容有很大的差別,但只要故事編排得當,人物、情節的架構不比初期構思遜色,能掀起另種高潮的話,仍不失為好作品;其中加插的“北地胭脂”藍泡泡更成為第一配角,既起貫串全篇故事的作用,也確實豐富了作品的人物類型。柳惠刻劃的藍泡泡形象相當生動,不論人物的內心、外在言行舉止都描寫得入木三分;尤其她的賣身不賣良心的義氣女子性情,使藍泡泡這個人物充滿個性。塑造這個人物形象時,作者賦予較為濃厚的同情,而且,有力圖改變人們對歡場女子的成見之意。
然而,從整體觀之,《白狼》不及初期構思的好,在前後的差別中最值得關注的,是關於白朗父親的刻劃。作品開頭便暗示了白朗的身世,並且在他被斬破相後,其母為了兒子的整容醫藥費,暫棄自尊心到當年遭強姦的葡人家邸去,忍辱向白朗的父親“討錢”;在這前後兩次中,白朗的父親已由暗中“保護”兒子免遭黑幫尋仇的衙門高官,變成“不理世事”,對兒子亦不關心的退休公務員。這期間人物內心的變化並沒有鋪叙出來,更自此再也沒有這個人物的戲份了;所以,初期構思中他如何藉在司法部門的地位袒護兒子犯法,又如何的因貪污案而撤職查辦的情節,都完全沒有了。而這個人物在整個故事中偏是起着舉足輕重的“棋子”,沒有他,就沒有作者所要揭露的爛瘡,也就沒有作品該有的現實意義了。如果說,白朗在復仇之際,對人生的理解突然有所感悟,其“突然”可以理解為人物向善的思想戰勝向惡的傾向的話,那麼,白朗父親從心理到社會地位的“突然”變化,有甚麼假設的理由呢?也許可以解釋為作者鋪排不成熟,情節的發展欠合理性等創作的內在因素……,真是這個理由麼?
從主觀因素而言,這與作者的個性、人生觀、創作觀有一定的關係。柳惠,便是散文專欄作家魯茂。他在五十年代開始寫作,作品至今累計約一千萬字,在澳門自是創作量最多的,而讀者對這位產量豐富的作家的熟悉,應該是來自他在《澳門日報》長期撰寫的散文專欄:《開顏集》、《晨窗小品》、《熒幕眼》、《單刀集》、《望洋小品、斗室漫筆》、《筆耕集》、《三和弦》等;由這些專欄文章,我們可以看到,魯茂善於寓教於文,這恐怕也與他長期從事的教育工作有關。魯茂懷着極重的社會責任感進行創作,所以“勸人從善”幾乎成了他的創作宗旨。這樣一位溫厚的作家,大概是不忍心讓白朗走向絕路的,因此,在關鍵之際對白朗進行“勸善”,讓他懸崖勒馬,在懺悔中走向光明。
由柳惠的“懲惡勸善”,使我想起托爾斯泰創作的《復活》。作者通過作品提出了沉重的人生問題,然而,又無法在作品中解決問題;托爾斯泰最終求助於宗教信仰,柳惠則求助於他的勸善的創作宗旨。
文以載道、導人向善,可以說是中國傳統文人奉守的創作觀——雖然觀念遭受激進者的批評,認為是保守落後的表現,但我以為,只要作品寫得生動、深刻,能挑起讀者的興趣,那麼,以傳統的創作觀進行創作,不見得就會影響作品的水平。然而,柳惠向白朗“勸善”,結果倒是令《白狼》的吸引力打了折扣;因為,讓白朗向善,但柳惠的一廂情願,讀者並沒有受感動。這個敗筆,有作者的主觀因素,另外就是社會的客觀因素。
《白狼》與初期構思相去甚遠,不能忽略其客觀因素。一部文學作品的構思內容,取決於作家生活其中的社會歷史條件,而社會歷史條件又會對作家的構思產生制約。澳門社會具有四百多年的殖民地歷史,葡國人在這片土地上建家立業,並且,把葡國文化中保守的基因種植在這座半島上,與華人社會中的儒家文化相融匯,所以,在文化意識方面,澳門欠缺主動性,在文化衝擊中比較被動的接收外來文化;這樣,文藝創作的環境便不算得是開放的,也不是絕對的自由,像大多數保守的統治者一樣,澳門政府並不高興聽到批評的聲音。《白狼》構思的起源是社會本身存在的問題,而執法部門的高官庇護有裙帶關係的人物、貪污之風吹遍政府部門,這都是社會實情;然而,礙於澳門具有的小地方色彩——一種溫情主義思想,以及創作環境在種種複雜的社會因素下缺乏的自由度和開放性,《白狼》受到社會歷史條件的制約。在澳門,要扮演批判者的角色、做着刺破社會膿瘡的英勇行徑,談何容易。這就是《白狼》中敏感問題的淡化,甚至消失的客觀因素,也是最主要的原因。
這樣的創作環境,使得作者的思想受制;在社會歷史條件的束縛下,作者要在作品中解決重大的敏感的社會問題談何容易?這就是澳門小說創作所面臨的最主要困境——一個不夠自由開放的創作環境。
三
周桐是讀者們十分熟悉的澳門小說家,然而,有許多的讀者閙不清周桐是男人還是女人——由這一點多少可以說明:周桐是一位成功的小說家;寫女性,寫得細膩柔情,寫男性,寫得粗獷自然,寫什麼樣的角色便有什麼樣的筆墨。
周桐是一位極善於講故事的女作家,她的作品在取材、鋪排情節,尤其製造懸宕的故事性上,是極其出色的。我們來細緻的分析《錯愛》的故事,以了解周桐講故事的高超技巧。
《錯愛》是一部相當成功的通俗小說,尤其在故事情節的安排上,作者是很有“手段”的。男主角在“情有可原”的情况下,與異國女郎結一夕緣,這一夕風流雖然帶着浪漫情調,到底只是一抹淡得留不住色彩的婚外情;而且,八年後私生子的突然出現,像一塊巨石打到湖面,引出大大小小的浪花和不斷的漣漪——那一抹淺淡的色彩沒因此變得濃烈,卻把男主角已經擁有的幸福家庭生活搞亂了常規,甚至達到不可收拾的局面。
乍一看故事梗概,就很清楚這是一部十分通俗的奇情小說,而且俗味不淺。但是,我們可以發現,作者在這一層俗套的鋪墊底下,卻有不俗的刻劃人性主題:作者是試圖探討一些人的雙重性格問題,譬如關於愛,尤其好人表現的愛的無私和自私。在整部小說的結構中,這是一個很強烈的意念。作者離開了消遣小說通常犯的膚淺,沒有浪費筆墨去寫些俗氣的愛。
《錯愛》突出的藝術特色,在於取材的角度。如果說,男主角李懷民的一夕風流情,只具有濃郁的奇情色彩的話,那麼,他的妻子尤琴,作為一個患乳癌又遭割去雙乳的女人,這個落筆點就很有戲劇感,作者出色地抓到了一個出奇制勝的創作角度。
尤琴,一個當過記者、編輯,又親自辦過雜誌的事業女性,是有修養、有文化的知識分子,她不是俗頭俗腦的小主婦。可以說,她的生活是充滿文化氛圍,精神世界是高層次的,而不是平俗的;雖如此,當她失去女性特徵的雙乳時,這一打擊仍然是很大的:沒有女性的特徵,在她是個恥辱。
一個女人,縱使有出眾的才能和高尚的情操,在她失去雙乳時,這種最原始、最本能的性特徵卻可能把她從高處一筋斗栽到地下,摔得身心俱碎,這是正常的人性反應。從文學角度看,這是一個極具典型意義的題材,是寫出具思想深度的文學作品的前提,可惜,在《錯愛》中作者並未有抓住它做進一步深入的刻劃。作者將筆觸放到尤琴因此引起的自卑心態上,藉此把故事一次又一次帶入高潮,只在意取得“講故事”的藝術效果,但放棄深入剖析尤琴代表的女性普遍隱藏的悲劇色彩。
我們遺憾地看到,作者揀到了一顆晶瑩絢麗的貝殼,卻只放在手中輕輕撫弄,而沒有更細心地把它全面觀賞,再把它最具魅力的角度呈於陽光底下,讓它發出耀目的光輝。
小說結構的緊湊,情節的富於懸念,故事的曲折動人,是奇情小說的特色,也是《錯愛》最成功之處。《錯愛》的結構由四條線索組成,分別以四個人物李懷民、尤琴、小里蒙和尤鈐為中心;四條線索既平行發展,又相互交錯,其中許多情節以尤琴為軸心,旋轉網結出錯綜複雜的故事內容。
尤琴在一年內出現兩次乳癌,由自信的事業女性變成憂鬱小婦人,尤其敏感於“胸圍”和“癌”的字眼。故事一開場,作者就點明李懷民的辭職是因為妻子的病,跟着尤琴的出場卻是一場“胸圍底褲風波”:菲傭誤將自己的內衣褲放入男主人的抽屜裡,尤琴為此大發脾氣,這當然是疑心及對自己失去信心的反應。尤琴這種病後心態導致李懷民不敢直認親生子小里蒙,恐怕對再也經不起重大刺激的尤琴造成致命傷;同時這也為尤鈐的“乘虛而入”墊下基礎,讓她抓住姐夫的“要害”,為所欲為。
尤琴的心理障礙未得消除,而威脅着這個家庭和諧的因素卻步步逼近,即小里蒙的存在到終於出現。《錯愛》的整個故事結構,是由李懷民中東之旅的奇情中搭架出來的,因為與安琪有婚外情關係,而與私生子小里蒙產生直接關係。但在作品中,這是作為一條創造強烈懸念效果的伏線,每回作者總是輕輕沾個邊,隨即“住手”,只讓它有一絲的弦外之音:別人提起李懷民事業里程碑的中東之旅時,他卻“大不願意重複提起它,它使我(李懷民)感到荒唐。我怕翻起一些記憶的漣漪,而這又是我欲終生將它忘記的。”(頁一六)。為此,作者幾次的反覆輕描淡寫,卻是緊緊扣住了讀者的好奇心。
終於一則“尋人啟事”引出小里蒙,讀者恍然大悟。唯有尤琴及小里蒙兩個關鍵人物卻還蒙在鼓裡,也就更吸引讀者讀下去。小里蒙以養子身份順利住進李家,但隨身收藏着生母的日記,以及李懷民贈給母親的定情物,這無疑給李家置了個“定時炸彈”;跟着作者又安排陰險毒辣的尤鈴也住進李家來,這個欲置姐姐於死地、獨攬成億家產的狠毒小妹妹則是確確實實的炸彈引爆器,要把李家炸個粉碎。
這樣多線條多情節的故事,一環扣一環,不斷營造出緊張氛圍,達到最理想的戲劇效果。我們不得不佩服作者製造懸念的手法,她給一部浪漫的奇情小說,賦予類似偵探小說的懸疑和刺激。這是《錯愛》的藝術特色之一。
作品中四個主要人物之一的尤鈐,是個美艷女人,但“這個漂亮的軀殼底下鑲的是一副蠍子心腸,掀開了,裡面全是黑色的”(頁一七四),當是對她最形象的刻劃。她是作者成功創作的反面人物,大多數的緊張氣氛因她而起;作者在她身上的着筆相當多,像剝笋皮一樣,一層層地把其個性淋漓盡致的描繪出來。
小里蒙則是最正面的人物:頭戴光環,渾身洋溢着愛——既愛身邊的人又引起別人的愛的小天使。他不但長得可愛,而且善解人意,叫人憐愛不已。相對而言,李懷民的形象就顯得平淡得多,沒有很獨特的個性,卻是作品中最真實自然的一個人物,就像我們生活中隨處可遇的普通人那樣。尤鈴和小里蒙個性活靈活現,具有文學味道,屬於文學人物,倒是李懷民脫了這件文學外衣,更為真實的站在我們面前,具有生活真實感。
李懷民是個普通的好男人,他愛妻子、愛孩子,他的愛當然真摯,卻也很自私。一般小說寫好人,尤其好人的愛,容易出現一面倒的情况,因為人的品格好情操好,他的愛自然就無懈可擊,卻很少會注意到他的另一種真實的人性:一個人不在乎自我犧牲地愛妻子兒女,對於家人,他的愛可以很無私,可往往對別人的愛就很自私、很狹隘。這一點,作者觸及了別人輕易忽略的人性範疇。
《錯愛》處處泛濫着愛,有溫馨的親情之愛,有浪漫的“錯愛”——安琪對李懷民的愛,是一種錯愛;尤鈐對李懷民不懷好意的愛;以及一家子圍繞着小里蒙的愛。李懷民的愛是夫婦摯情的愛,為了治癒尤琴的憂鬱症,他放棄年入百萬的總工程師職位,放棄香港的繁華來到寧靜的小澳門,過着平淡的日子,這是一個標準好丈夫所為。我們深信他的愛是真實的,雖然作者沒有表明:為甚麼尤琴可以使李懷民如此深愛她。
可是,當面對小里蒙時,李懷民卻變成一個庸俗的自私鬼,他不敢也不想去確認流着李家血緣的兒子,因為害怕他可能破壞自己現有的幸福家庭,甚至可以昧着良心反問小里蒙的養父:“你怎麼這樣肯定,孩子是我的而不是其他人的?”(頁五七),這完全由於李懷民為保住家庭的和諧,犧牲一切在所不惜,但不免又令人痛感人性的冷峭和脆弱,崇高和卑劣可以同時存在。
我們不妨來鑒賞全書其中的一段精彩心理描寫:李懷民面對小里蒙養父時的心理歷程。
“我的心卜卜地跳了起來,他問我去過黎巴嫩沒有,是甚麼意思?
“他的眼光似有一種壓迫力,直透我的心窩。我承認自己開始有些慌亂……
“我是在撒謊,我知道照片裡的人如果是她,她就叫安琪狄摩。……我預感我大概要牽涉進一件對我不大有利的事情中。
“我倒抽一口氣!幸好我還沒有透露自己的地址。
“安琪死了?我在意外與驚愕中有些惋惜,她實在是一個好女孩……在一絲傷感泛上心頭的同時,我舒了一口氣。”(上引自頁五一——五五)
當然,在李懷民知道安琪為他留下一個兒子時,他“竭力掙扎,企圖擺脫這個漩渦”,而且“思索出一個速戰速決的方法,從衣袋中取出一本支票簿,簽了十萬港元支票……”(頁五六)他對兒子的照片連看一眼的意思都沒有!如果只看前面所引的描寫,誰能相信李懷民是個唯妻子、唯女兒至上的好丈夫、好父親?
在這裡,作者十分成功地刻劃了一個普通人身上隱藏的雙重人性。
《錯愛》的結局是皆大歡喜型,即善有善報,惡有惡報,是“大團圓”傳統模式。李懷民一家子(包括小里蒙)固然大團聚,人性滅絕的毒美人尤鈐則落得個神經失常、流浪異國街頭的收場。這樣的尾聲是結合整部作品洋溢的愛,作者一開始就已有這樣的意念了;雖略嫌故事情節的安排過於戲劇化,但對於作品本身也恐怕只能是這樣的結局吧。
作品的結局,是否一定要帶上低沉的色調才顯深度呢?這類看法當然片面,但不可否認的是,低沉的尾聲往往較能觸動讀者,使之產生震撼感,收的效果會強得多,說服力也就來得堅定些。這不代表《錯愛》的結局該被否定,因為它是由整部作品的構思決定的;只是由此我們回頭而思考一下作品裡充斥的愛,是否太泛濫,以致產生一種濫情的結果呢?除了尤鈴代表“惡”之外,還有一個算不上有甚麼份量的何工程師屬“邪角”,其他代表“善”的全部角色,他們的內心就裝滿了愛。
李懷民的愛、尤琴的愛、安琪的愛,甚至小里蒙的愛及其養父的愛……這些人物愛的立根點,自然也有其真實的可能性,然而,把最有愛心的人全集中到一處來了,讀者就會意識到作者是在編故事、在做哄,雖然也會為情節所吸引,但作者欲通過小說起社會功能作用的意圖也許因此被削弱了。故事的戲劇性太強烈,作品往往缺乏真實的力量,因而降低作品的感人程度。
作為消遣的通俗小說,《錯愛》具有不俗的特色,那麼,作者的希望把主題提升到深刻的人性問題上,究竟是否成功呢?無論從作者的藝術創作手法,或對讀者的思想啟迪效果看,可以說希望已經達到,只是就整部作品的完美性來說,仍有所不足,因為,存在着一定的客觀條件的箝制。《錯愛》的前身是報章連載小說《赤子情》,也就是說,她是供人消遣的讀物,是一種溫室花朵。這種環境是難以長出挺拔雄壯的大樹。即使作者重新把她完整地集成本子,展示在人們面前的已是經過一番潤飾的作品,但是,就算連根拔起,重新培育,花是花,卻終歸顯不出大樹的健碩來。
報紙上的連載小說有個特點,即要達到吸引讀者的效果,就需要在每一節的七、八百字中,描寫一個情節,而且末了留下個懸念(哪怕這是否算得上叫懸念,或者有沒有必要),來“引誘”讀者日復一日地追看下去。結果,為了滿足大眾的文化味覺,卻間接給自己的創作劃了“規格”,既不利於作者創作的自由度,也削弱作品的深度,對提高讀者的閱讀素質更無從說起。
《錯愛》的故事情節,一環扣一環,十分緊湊,產生強烈的懸念效果,這是作品最成功的地方。然而,因為過份講求故事性又影響了作品的深度。作者必須積極“做”出一個個小故事,其結果是忽略對人物內心世界作有份量的刻劃,多流於表面化描述,使文學作品的質感厚度薄弱了,這不能不說是一種遺憾。譬如,作品中關於人性的內在本質,雖然我們也能感覺得到,但感受並不深刻。
出色的小說可以利用人物典型個性、情節發展,以及意象、象徵等創作手法表達出主題來,可是《錯愛》偏重故事性,儘管作品情節十分繁雜緊張,卻只像一棵葉片茂盛的矮樹,缺乏粗壯的軀幹撑起那一冠濃葉巨傘。不能否認,這是與先天不足的土壤箝制了巨樹的成長有關。這就是澳門小說創作的困境之二——沒有小說雜誌。澳門沒有可供兩三萬字或四五萬字小說刊登的園地,只能依靠連載,多少是會影響作品的整體結構,故事連貫性,以及文筆的精煉的。
當然,要培育大樹,在有好樹苗的前提下,還需要適宜的土壤,包括讀者要提高欣賞水平,這當然少不了作者的努力推動。如今的社會生活節奏緊張,讀者群只樂意閱讀娛樂性作品以調劑緊張生活,但我希望在這種環境中的小說作家,除了適應大眾的這種需要之外,還應在作品裡面滲進深刻的人生思考問題,並逐步提高大眾的閱讀素質。澳門的文學創作和同等地區比較,起步較遲,但這不能說註定是落後的。隨着時代的進步,讀者和作者沒理由原地踏步。
一九九三年底定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