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鵬翥

  讀一點優秀的古典詩詞,可以陶冶高尙的情操,吸取古代文學的營養,豐富中華文化的知識,這是十分愜意的事情。然而,古典詩詞用的都是文言,與現代漢語差別相當大,而且常常用典。典故固然出處繁多,少讀一點古書的人,不知從何而來,也就不能確切地理解其內容,以致往往掩卷廢然而止,影響了閱讀的興趣;即使勉強地讀下去,也會流於囫圇吞棗,不求甚解。
  少年時,有一位國文老師不大喜歡語體文,摒棄了課本中的這一類體裁,只講古代詩詞、散文,又自選一些漢魏六朝的文賦來敎。可惜這位老先生雖然自己學養頗深,搖頭晃腦地高唱低吟課文,卻不大留意去講解章句,闡述創作背景與主旨。記得他敎庾信的《哀江南賦序》,賦體鋪采摛文,辭藻絢麗,對偶工整,音節鏗鏘,在老先生抑揚頓挫的朗讀中,我們頗可感受到“將軍一去,大樹飄零;壯士不還,寒風蕭瑟!”“嗚呼!山嶽崩頹,旣履危亡之運;春秋迭代,必有去故之悲。天意人事,可以悽愴傷心者矣”的蒼涼哀痛;但是,這篇序差不多每句都用上典故,例如抒情之句:“釣臺移柳,非玉關之可望;華亭鶴唳,豈河橋之可聞。”如果不知典之所出,並明古今地名之異,對其強烈的抒情的領會,不免大打折扣。
  不過,古典文學殿堂的寶藏,其宏富炫目,令後生小子不勝嚮往,於是只好自己到處亂找一些可以憑藉入門的“拐棍”。當時有些言文對照的《四書》、《千家詩》、《古文觀止》、《唐詩三百首》之類,拿上手正是大旱如逢雲霓,黑夜驟遇爝火,不管這些對譯是否準確(那時怎有能力去判別),多少擋開了一些攔路虎,再利用辭書的“啞老師”,略解作品說的是甚麼,增加了尋求的趣味。
  五十年代以後,內地許多著名學者都在注釋、譯解古典詩詞散文名著方面,做了大量裨益後學的工作。我通過文懷沙、余冠英、王瑤、馬茂元諸先生的注釋本或今譯本,自詩經、楚辭一直到魏晉六朝詩,大致涉獵了一些。因此,我非常感謝這些金鍼度人的恩惠,在報紙工作中,也曾約請專家學者開闢闡釋古典詩詞的專欄,讓廣大靑年愛好者和讀者從中領略博大精深的古典文學精華。已經結集出書的有冼得霖先生的《詩詞評賞》一、二集;現在,施議對博士的《古詩今繹》在報上刊登之後又出版了。
  認識施博士已經十多年,由他在北京魚雁相通直到近年在港澳時相晤談,深知其治學篤實,淵博融通。他於一九六四年在福建師範學院中文系畢業,同年考入杭州大學語言文學硏究室爲硏究生,隨我國詞學大師夏承燾硏究宋詞,是夏老晚年最後一個得意入室弟子;一九七八年考入中國社會科學院硏究生院文學系,從著名古典文學硏究家吳世昌繼續專攻唐詩宋詞,先後獲碩士、博士學位,嗣後任中國社會科學院文學硏究所副硏究員、《文學遺產》編委、《中國詩學》(南京)主編等職;移居香港後在一家出版機構任總編輯,編著了多種古典文學輔導讀物;一九九三年任澳門大學社會及人文科學學院中文系助理敎授。有《詞與音樂關係硏究》、《人間詞話譯注》、《唐宋詠懐詞選》、中學生文學精讀叢書之一——《唐詩》等多種著作行世,並發表大量詞學硏究論文。
  施博士不僅詩詞學問深邃,熟諳音韻格律,自己也寫得一手好詩詞。像他這樣中年一輩學者,即使在內地著名大學講壇上授業解惑,評析詩詞,但也有一部分人不大會創作,寫出的詩詞與講出的學問殊不相稱。因此,由施博士註譯評論詩詞,自然能夠搔着癢處、鞭辟入裡,爲甘苦之言、解人之說。
  《古詩今繹》選取先秦的《詩經》和《楚辭》,兩漢樂府和古詩十九首,魏晉六朝的曹操、曹丕、曹植、阮藉、嵇康、左思、陸機、陶淵明、謝靈運、鮑照、沈約、江淹、徐陵、庾信等作品以及民間歌曲共一百篇,不僅精細闡發作意背景,介紹作品題旨,分析藝術技巧,而且用相當嚴謹的白話格律詩作今譯。讀者旣可讀得明白透澈,又可從中明瞭詩意以及古典詩歌與白話詩藝術的異同。這可說是難得的一部古詩入門讀本。
  中國是世界上著名的詩歌王國。在漫長的文學發展長河中,詩歌一直爲其主流。而所謂古詩,乃古典詩歌中的一個品種,是與唐以後的近體詩相對而言的。從中國詩歌發展歷史看,古詩創作大致經歷了以下四個階段:從原始古歌創作到“詩三百”的總結集,爲第一個階段。這一階段的創作,主要是風,包括雅、頌,着重在叙事,而形式則以四言爲主。以屈原爲代表所創作的《楚辭》,偏重於騷,主要在言情述志,而形式上則以雜言加“兮”,打破《詩經》原有格局。這是第二個階段。兩個階段,一風一騷,一北一南,形成中國詩歌發展的兩大源頭。兩漢樂府及文人無名氏古詩(包括古詩十九首)創作,或“感於哀樂,緣事而發”,偏重承繼《詩經》傳統,或“優柔善人,婉而多諷”,旨在接續屈賦意脈,其形式則由雜言而逐漸趨向五言。這是古詩創作發展的第三個階段。到了魏晉南北朝,古詩創作進入第四個階段。這一階段,除了五言古詩已臻成熟外,七言古詩也經詩人的努力而得到確立,並且產生了初步講求聲律的格律詩。這一個階段一個階段的詩歌遞進,爲中國詩歌史上的兩座高峰——唐詩和宋詞,不斷起了壘石積土的作用。
  施博士《古詩今繹》選取繹析的作品,槪括地反映了這四個階段的詩歌面貌,令愛好我國古代詩歌精華的讀者得到一定程度的滿足;如果循此而進,再作深入的探求,更可爲愛好者提供一把打開我國詩歌寶庫門扉的金鎖匙。這是《古詩今繹》的第一個特點。
  《古詩今繹》的第二個特點是,賞析深入詩心,文字自然流暢。無論疏解內容,介紹體裁,或者點明主題,提示技巧,均注重與詩人感情遙接,令讀者產生共鳴。此類賞析,或吸收諸家之說,擇善而從,或出自繹析者長期深入硏究的獨特見解,不是一般的闡述;同時注重表達,注重語言運用。此等析文,本身就是一篇篇簡潔生動的散文作品。
  《古詩今繹》的第三個特點是,以詩繹詩,將“今譯”翻成一首帶有創造性的白話格律詩(或新體格律詩)。我讀過一些不很好的今譯,不是譯得牽強穿鑿,就是變詩爲文,翻成散句一堆,毫無韻味。顯然,這一些今譯只是作串解內容用。而施博士的今譯,卻以獅子搏的精神,力求內容暢達準確,並在音節頓數、意境重現等方面進行再創作。因而,使得我們在理解詩意時,增加對古體詩和白話詩的認識和藝術享受。
  《古詩今繹》出版的時候,施議對博士邀我寫序。對於古典詩歌,我僅是門外的愛好者,有時探首其中,欣賞其瑰麗雄奇、千姿萬態的風光,而談詩論詩評詩,則非我的粗淺學識所可勝任。祇是跟施博士相知有年,又是報章上這一欄目的產生和書籍出版的慫恿者,因此談一些自己從今繹中受到的啓發和聯想,聊與讀者交流意見而已。不當之處,尙請施博士和大雅方家敎正。
  一九九五年重陽節於跬步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