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北朝詩



“人事今如此,天道共誰論”

——庾肩吾《亂後行經吳御亭》的史詩價值

  【原詩】
  郵亭一回望,風塵千里昏。
  青袍異春草,白馬即吳門。
  獯戎鯁伊洛,雜種亂轘轅。
  輦道同關塞,王城似太原。
  休明鼎尚重,秉禮國猶存。
  殷牖爻雖賾,堯城吏轉尊。
  泣血悲東走,橫戈念北奔。
  方憑七廟略,誓雪五陵冤。
  人事今如此,天道共誰論。
  【今譯】
  從御亭回望一下過來道路,祇看到風起塵揚地暗天昏。
  已無有靑袍春草那般景象,前面是如練白馬已到吳門。
  獯與戎使伊洛二地相阻隔,異類將戰馬放縱京畿郊原。
  宮苑中君王車駕難以行走,京城裡如同邊陲不得安穩。
  我梁朝德美而明休想問鼎,似魯國秉持周禮大道長存。
  殷紂囚文王羑里命運莫測,任獄吏自尊自大臺城被困。
  諸王侯含悲忍哀向東出逃,橫長戈往北增援討伐侯景。
  倚仗著朝廷方略所向無敵,誓死爲梁朝宗廟報仇雪恥。
  人世間怪事竟在當今發生,問天道還有甚麼人共評論。
  【賞析】
  庾肩吾(四八七——五五零)字子愼,南陽新野(今河南新野)人。八歲能賦詩,辭采甚美(《南史·庾肩吾傳》)。與劉孝威等十人號爲高齋學士。
  這首詩針對侯景之亂而發,可看作是一首恁弔之作,也可看作是一首富有現實意義的政治諷諭詩。侯景朔方郡(今內蒙鄂爾多斯境內)人。初爲戎兵,後魏時從爾朱榮,後降北齊高歡,復降梁武帝(蕭衍)。不久,舉兵反,圍建康(今南京),陷臺城,武帝被逼餓死。立簡文帝(蕭綱),復弒之,自立,稱漢帝。後爲王僧辯、陳霸先討平之。這首詩爲侯景之亂後,詩人經過晉陵(今江蘇武進)時所作。“郵亭”應爲“御亭”,乃吳大帝孫權所建,在晉陵。
  詩篇由“御亭”入題,首先展現行經御亭時所見景象。謂一路走來,當到達御亭時,回頭一望,風起塵揚,滿目昏暗景象。這是整個亂後局勢的總槪括。接著,以“靑袍”二句,說明行經御亭之時,世事已變,侯景當時穿靑袍如靑草的景象已不復見,眼下出現如練的白馬,知道已經來到吳門(今江蘇吳縣)。“靑袍”,靑色之袍。《南史·侯景傳》載:“先是,大同中童謠曰:‘靑絲白馬壽陽來。’景渦陽之敗,求錦,朝廷所給靑布,及是皆用爲袍,采色尙靑。景乘白馬,靑絲爲轡,欲以應謠。”庾信《哀江南賦》云“靑袍如草,白馬如練”,即用此事爲典。謂“靑袍異春草”,即暗示景侯已敗。“白馬即吳門”,則用《韓詩外傳》之典,謂“顏回從孔子登日觀,望吳門,見一匹練。孔子曰:‘馬也。’”表示到達吳門時的興奮心情。此四句所寫,乃詩人所見景象,爲實寫。“獯戎”以下四句,由當前景,追叙往昔事——具體描繪侯景謀反所挑起的事端。謂侯景作亂,使伊河、洛河,造成阻隔,出現混亂局面,並使得京邑變得如同邊陲,君王車駕也無法通行。“獯戎”,即獯鬻,種族名,周曰獫狁,漢曰匈奴。“鯁”,阻。“轘轅”,山名,在今河南偃師東南,巩縣西南,登封西北。“轘轅”與“伊洛”當指洛陽京畿地區。“獯戎”和“雜種”,皆指侯景。“輦”,君王之車。“王城”,即洛邑,故城在今洛陽西。以上八句由御亭而憶及侯景叛亂之往事;這是事件的發端,雖據實叙說,卻已流露出愛憎情感。
  自“休明”以下十句,揭露侯景之亂的進一步發展及其被討平的結局,同時對此事件表態。“休明”四句,承接“王城”而來,謂梁朝德美而明,休想問鼎,就像魯國一般,因秉持周禮,是可保永存的;而今,雖然武帝還被困於臺城,不得不聽命於獄吏,但這就像殷紂囚文王於羑里一樣,是大逆不道的行爲。問鼎事見《左傳·宣公三年》,曰:“楚子問鼎輕重,王孫滿曰:‘德之休明,雖小,重也。’”“德之休明”,謂德美而見明,與“奸回昏亂,雖大,輕也”相對。鼎,爲国定都的象徵。意即:梁德未衰,不致亡於異族。“秉禮”,春秋時齊桓公問大夫仲孫湫:“魯可取乎?”仲孫回答:“不可,猶秉周禮。周禮所以本也。臣聞之國將亡本必先顛而後枝葉從之。魯不棄周禮,未可動也。”(《左傳·閔公元年》)意即:梁室猶似魯國有可保存之道。“殷牗”,殷代的牗里。“牗”與“羑”通,“牗里”即羑里,乃周文王被殷紂所囚之地。“爻”,《周易》卦畫名稱,表示變化。“賾”,幽深難明。相傳周文王曾作卦爻辭,司馬遷有“文王拘而演周易”(《報任少卿書》)之說。“堯城”,借指臺城。相傳,堯也有被囚的記載(見《竹書紀年》)。“吏”,指獄吏。《史記·周勃世家》載:“絳侯旣出,曰:‘吾當將百萬軍,然安知獄吏之貴乎?’”意即:武帝被囚臺城,乃侯景之所致。四句揭露反叛行爲,其中明顯帶有聲討、譴責之意。“泣血”四句,承接問鼎事,寫梁朝諸王紛紛逃亡,但在朝廷的策劃下,終於平定了叛亂,爲蕭梁宗廟祖陵報仇雪恥。“七廟略”,指朝廷謀略。“七廟”,古代帝王供奉七代祖先的宗廟,此代指朝廷。“五陵冤”,梁祖陵的冤仇。“五陵”,謂長陵、安陵、陽陵、茂陵、平陵(《漢書·原涉傳》)。此以漢陵代指梁陵。意即:諸王運用朝廷方略,討平侯景之亂,這是整個歷史事件的結局。最後,所謂“人事今如此,天道共誰論”,是詩人對於整個歷史事件的評判。人世間大逆不道的行爲,竟然發生於當今,那麼所謂“天道”或“天理”又有誰可以跟我說淸楚呢?二句套用江淹《別賦》“人生到此,天道寧論”句意,對於侯景的叛逆行爲進行有力的批判。
  詩篇總共十八句,除開篇四句爲入題引子及結尾二句爲詩人“贊語”之外,中間十二句,四句一組,層層揭露侯景之亂這一歷史事件的發端,展開及結局,有頭有尾,有事有情,十分完整,近乎史詩之作,這在梁代詩壇乃非常難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