晉詩

“人生似幻化，終當歸空無”

——陶淵明《歸園田居》(其四)的人生慨歎

　　【原詩】
　　久去山澤遊，浪莽林野娛。
　　試攜子姪輩，披榛步荒墟。
　　徘徊邱隴間，依依昔人居。
　　井竈有遺處，桑竹殘朽株。
　　借問採薪者，此人皆焉如。
　　薪者向我言，死沒無復餘。
　　一世異朝市，此語眞不虛。
　　人生似幻化，終當歸空無。
　　【今譯】
　　離山澤出門去許多時日，林野中放浪遊今我重來。
　　攜帶著衆子侄一行多人，斬荆棘劈草莽尋訪故墟。
　　墳堆間共徘徊幾番留連，故人居一處處依稀可見。
　　認殘蹟分明是竈臺水井，桑和竹二三株已經枯乾。
　　眼前這打柴人請聽我言，舊主人而今已去向何方。
　　打柴人走向前對我細講，人死了光溜溜後代不傳。
　　三十年爲一世朝市變化，這句話說穿了一點不假。
　　人間事如夢幻難以意料，到頭來終於是一無所有。
　　【賞析】
　　這是陶淵明《歸園田居》五首中的第四首，叙說尋訪故墟的情景，內容及格調與前三首均有差異。前三者寫的是園田的幽美風光及詩人從事農業勞動、與農家往來諸情事，一派和樂氣象，頗能體現詩人返歸大自然的滿足感。而這首詩則展現出園田生活的另一面——“井竈有遺處，桑竹殘朽株”，流露出濃烈的感傷情緒。這是値得注視的。
　　詩篇共十六句，包括三層意思。首四句以叙事發端，謂離開山澤已多年，這回率子姪前來探訪。“去”，即離去。“遊”，指遊宦，出門做官，有“誤落塵網中，一去三十年”之意。“浪莽”，放浪不拘，即浪遊。“試”，姑且。“榛”，叢生草木。“荒墟”，廢墟，或故墟，可能指詩人家鄕或詩人曾經居住的鄕村。這是詩人於園田定居後，利用耕作餘暇所進行的一次探訪。老朋友久不相見，不知是生是死，情况如何?其中一個“試”字，似已包含著不少疑問。中間八句回答了種種疑問，是到達目的地時進行憑弔的具體情景。原來，老朋友的住地已成了一片墳場，老朋友的家祇留下依稀可見的殘蹟。詩人一行人在墳堆間徘徊良久，但仍見不到老友，祇見殘破的水井和竈臺以及枯朽了的桑樹和竹子所留下的枝榦。它們的主人究竟到哪裡去?詩篇借助於打柴人的話語，爲讀者提供歷史的見證。指出：這家人已全部死亡。“邱隴”，即墳隴。“焉如”，何往，到哪裡去。八句中旣有細緻的描繪，又有眞切的對話，所見所聞，怵目驚心。因此，最後四句，即就此生發出一通議論來。“一世異朝市”，這是一句現成的話語，謂三十年就過了一世，改變了朝市的面貌。“朝市”，指一般公衆場所。這句話用以回應開篇所說的“久”，並且表達了詩人對於生和死以及全部社會人生的態度。說明經過這次探訪，詩人已認識到：人生好像是夢幻一般，終究還是歸結於無。這是由老朋友一家的遭遇中所得出的結論。詩人由官場退居園田，雖已親眼目睹廣大農村所出現的荒涼破敗的慘狀，但他似乎並不明白，這是如何造成的，所以才有此慨歎。如果參照當時社會人民“逃亡去就，不避幽深”(《晉書·劉敲傳》)的歷史事實，是否可以這麼說，陶氏所寫幽美和樂的園田，乃其理想中的園田，而這首詩所體現的一切，才是現實中破敗園田的眞實寫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