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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中不能寐,起坐彈嗚琴”
——阮藉詠懐詩(其一)的難測憂思
【原詩】
夜中不能寐,起坐彈鳴琴。
薄帷鑒明月,清風吹我襟。
孤鴻號外野,翔鳥鳴北林。
徘徊將何見,憂思獨傷心。
【今譯】
夜深人靜久久難以成眠,披衣起坐獨自撫弄琴弦。
淸冷月光映入薄薄帷帳,微風徐來撩抖身上衣衫。
孤鴻失羣在曠野外哀叫,北林裡飛鳥不停地悲鳴。
夜深徘徊將能見到甚麼,無窮煩憂深深傷透我心。
【賞析】
阮藉(二一○——二六三)字嗣宗,陳留尉氏(今河南尉氏)人。本有濟世之志,也有濟世之才,但生當魏晉易代,處境險惡,逼得他不問世事,時常飲酒,或者駕車出遊,遊到無路可走之時,慟哭而返。行爲狂放,內心則充滿憂鬱與痛苦。所作詠懐詩八十二首,就是其心志的體現。八十二首並非一時之作。這是第一首,可看作是序篇。具體內容,則未這首詩詠懷,祇說“憂思”二字,謂“憂思”而獨自傷心。至於“憂思”的具體內容,則未曾透露,詩篇所寫,僅僅是“憂思”的行爲表現。首先說中夜失眠、起坐彈琴,這是作者表現“憂思”的一種行爲方式。《詩經·柏舟》所謂“耿耿不寐,如有隱憂”以及王粲《七哀詩》所謂“獨夜不能寐,攝衣起撫琴”,都同此方式。其次因彈琴轉向視聽,這是另一種行爲方式,即彈琴時的所見所聞。詩篇藉此行爲方式將深藏在作者心底的“憂思”(“隱憂”),用外界物景加以體現。例如明月淸風,這是難得的良夜佳景,當此之時,照理可以賞心樂事一番,但作者不僅無有心思欣賞,相反卻被這佳景,將已是十分凌亂的“憂思”攪得更加凌亂。而孤鴻及翔鳥,一者哀號,一者悲鳴,又通過聽覺,讓此佳景顯得異常淒淸。詩篇所寫,旣是外部行爲表現,又是內心世界的“物”化。眼前的無情之物——明月淸風以及孤鴻與翔鳥,由於“鑒”和“吹”以及“號”和“鳴”,已與作者的“憂思”融成一片。最後說徘徊,這是被以上所見所聞弄得坐立不安而引起的又一種行爲方式。此時作者,旣無心賞月,又害怕聽到鴻鳥的叫聲,祇好放下鳴琴,獨自在月光下來回走動。三種行爲方式,由緩到急,一步緊逼一步,可見作者自起坐彈琴開始,其洶湧之心潮乃越來越難以抑制。然而,經此三個階段的行爲變化,折騰了大半夜,結果又如何呢?詩篇以“徘徊將何見,憂思獨傷心”。這一“自疑而問之”(方東樹語)的設問形式,將一切歸結到“憂思”上面來,從而突顯全詩主旨。說來說去,詩篇到底仍未將“憂思”的內容表明。所以,有人認爲:阮藉的詠懷詩,“百代之下,難以情測”(李善)。但是,我認爲,正因爲“難以情測”,即沒有特定的內容,無法坐實,也才具備一定的普遍性,因而也才使得“百代之下”,仍有人對於此類詠懷詩產生共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