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编 人物篇



江山·斜陽·飛燕

——沈祖棻《涉江詞》憂生憂世意識試解

內容提要


  本文包括三個部份:一、《涉江詞》分類;二、表層意義及深層意義;三、《涉江詞》淵源。
  這是以表層意義及深層意義兩個不同層面對於全部《涉江詞》進行解讀、剖析的一次嘗試。認為:讀《涉江詞》,除了注重其表層意義之外,尚需更進一步領悟其深層意義。因此,本文即借助王國維有關域於一人一事與通古今而觀之以及憂生與憂世之兩段論述,對於兩個層面的意義進行剖析。指出:《涉江詞》用以體現憂生憂世意識的物象與事相,可以江山、斜陽、飛燕三者加以概括。即:以江山、斜陽為背景,為人生舞臺,而以飛燕為寄託;不僅見證歷史,而且見證人生。兩個層面的意義,必須同時顧及。
  最後,本文提出:《涉江詞》之兩個淵源——思想渊源及詞學淵源,分別來自屈原與晏幾道。讀“涉江”,祇是到幼安,到易安,仍未知子苾也;必須到小山、到屈子,才能領悟其詞心。
  沈祖棻字子苾,別署紫曼,筆名絳燕,浙江海鹽人。一九零九年(清宣統元年)一月二十九日生於蘇州,一九七七年六月二十七日,觏逢車禍,逝世武昌。年六十八。一九三四年畢業於南京中央大學中國文學系,一九三六年畢業於金陵大學國學特別研究班。一九三七年九月一日與程千帆結褵於江蘇屯溪。一九四二年始以詩律教授,歷主金陵大學、華南大學、江蘇師範學院、南京師範學院、武漢大學講席,垂三十載。成就甚眾。有《微波辭》《涉江詞》《涉江詞稿》《宋詞賞析》《唐人七絕詩淺釋》《古詩今選》等著作行世〔1〕。工填詞,並善說詞。求之古代詞人,已甚難得,而在當代詞壇,則允為大家。
  七十年代末,我在中國社會科學院吳世昌教授門下攻讀碩士學位課程,準備編纂《當代詞綜》,業師夏承燾教授曾為推薦沈祖棻並轉贈沈氏《涉江詞稿》油印本,我對於子苾其人、其詞,已充滿著敬意。與夏先生商議“當代十大詞人”之選,以為子苾應名列其中。八十年代中,《當代詞綜》結稿,我曾在前言<百年詞通論>中,對子苾填詞、說詞業績進行簡略介紹。當時並曾發願,將另撰專文評介《涉江詞》。但此事一擱就是十年整。直到最近,方才將案頭積壓暫且放置一旁,認認真真地拜讀並思考一些問題。我感到,多年來所見有關前代人作品之大小論著,似乎都過份依賴本本——詩話、詞話。一個論點列出,舉一、二作品為例,再將若干或常見或不甚常見之詩話、詞話片段,引證一番,便是一篇論文或一部專著。或者乾脆不舉例,不羅列作品,祇是從本本到本本,即從詩話、詞話到詩話、詞話,輾轉引述,也成為一篇論文或一部專著。因而,即使不讀作品,或者不必讀懂作品,照樣可以著書立說。——這種風氣,在近來學界,已是愈演愈烈。但論述當代人作品,因為沒有許多本本,我看就並不那麼簡單。尤其是當代才女沈祖棻,既有聰穎之天資,又專精於此道,業師吳世昌教授稱之為“深知此中甘苦的慧業詞人”〔2〕,所傳五百一十六首“涉江詞”,首首皆為其精心製作,要能真正讀懂,更加不是那麼簡單的一回事。儘管已有汪(東)評、程(千帆)箋在前,可資參考,但要領悟其詞心,仍未必人人都能做到。正如程千帆教授來信中所說,“此事要看緣會”,作為後生晚輩,有幸為子苾詞人說“涉江詞”,這當也是一次有意義的自我挑戰。
  本文“試解”,擬從《涉江詞》之表層意義及深層意義兩個層面,就其憂生憂世意識加以剖析,希望對其詞心能夠有所領悟。不知能否達致預期效果,尚待大方之家有以教之。

一 《涉江詞》分類


  有關表層意義及深層意義兩個層面的區分與剖析,說的主要是作品解讀的方式、步驟問題。就作品本身而言,所謂表層意義和深層意義,二者雖無有明確界限,卻仍有一定區別。這是一種客觀存在。讀者解讀,力求達意——達到其深層意義,其結果往往因人而異,而且未必盡合作者本來之用意。蘇軾<懷西湖寄晁美叔同年>詩云:“西湖天下景,游者無愚賢。淺深隨所得,誰能識其全。”〔3〕正說明這一道理。因此,解讀作品,就有一個由淺入深的過程。這是進入正題時所必需弄清楚的問題。
  例如《涉江詞》甲稿開卷第一篇<浣溪沙>云:
  芳草年年記勝遊。江山依舊豁吟眸。鼓鼙聲裏思悠悠。三月鶯花誰作賦,一天風絮獨登樓。有斜陽處有春愁。
  這是沈祖棻於大學時期修讀《詞選》課的一篇習作。汪評曰:“後半佳絕,遂近少游。”程箋曰:“此篇一九三二年春作,末句喻日寇進迫,國難日深。世人服其工妙,或遂戲稱為沈斜陽,蓋前世王桐花、崔黃葉之比也。祖棻由是受知汪先生,始專力倚聲,故編集時列之卷首,以明淵源所自。”十分明顯,汪評與程箋已為正確解讀<浣溪沙>乃至全部《涉江詞》指出門徑。但是,時賢說此詞,大多僅僅著眼於“江山”、“斜陽”等字面。或由此聯想到一九三一年“九·一八”事變後之江山,以為“別懷家國之憂”;或由此聯想到宋代之靖康夕陽(戉稿<浣溪沙>有“夕陽還似靖康紅”句),以為“傷離念亂”,與漱玉之“當時感”相同。——此等評估,看似無可非議,實際上是否即與作者本來之用意相合,卻仍有可斟酌之處。因為詞作本身似乎還有更加深入一層的意義,這是需要仔細加以品賞的。
  詞作上片說芳草、江山,謂其長久不變,年年可供遊覽,年年可供歌詠,令人賞心悦目。但是,因處在鼙鼓聲裏,其憂思乃無有窮盡。所展示的時空範圍,甚是長遠、寬闊。下片說憂思之情狀及結果。“三月鶯花”及“一天風絮”為當前景,“誰作賦”及“獨登樓”為當前事。二者組合,既以具體的物象和事相應合上結所謂悠悠之憂思,使之更加形象、可感而有所著落,又以一問一答句式,引出最後結論(憂思結果)——“有斜陽處有春愁”。至此,所謂憂思也就超脫於當前之人和事,即不僅僅是對於國難的考慮,而成為一種普遍的春愁。這是借助於兩個“有”字,巧妙地表現出來的。兩個“有”字,通古今之變,說明此春愁,已不域於一人一事。即:不域於“九·一八”之人和事,也不域於靖康之亂之人和事。其所展示的時空範圍,已是更加長遠、更加寬闊;因而,其所體現的意義,也就更加深入一層。可見,讀《涉江詞》,除了注重其表層意義之外,尚需更進一步領悟其深層意義。如用王國維的話來說,就是不域於一人一事一4一。這是我讀《涉江詞》的初步體會。
  當然,在全部《涉江詞》中,歌詠時事,即專為當前有關某人某事而作之篇章仍不甚少。這些篇章,可分為兩類。一類以鋪敘方法直言其事,一類用比興,婉轉加以揭示。
  先說第一類,其例有<虞美人>五首:
  沈沈銀幕新歌起。容易重門閉。繁燈似雪鈿車馳。正是萬人空巷乍涼時。相攜紅袖誇眉萼。年少當行樂。千家野哭百城傾。渾把十年戰伐當承平。
  地衣乍捲初塗蠟。宛轉開歌匣。朱嬌粉膩晚妝妍。依舊新聲爵士似當年。迴鸞對鳳相偎抱。恰愛涼秋好。玉樓香暖舞衫單。誰念玉關霜冷鐵衣寒。
  市誇安樂人如織。故主迎新客。芒鞋短褐舊時裝。今日高車大馬過煌煌。暮收香稻朝羅綺。第宅連雲起。幾人下箸厭甘肥。猶有萬家風裏未裁衣。
  咖啡乳酪香初透。紫漾葡萄酒。市招金字作橫行。更有參軍蠻語舌如簧。幷刀如水森成列。晶盞明霜雪。朝朝暮暮宴嘉賓。應憶天南多少遠征人。
  東庠西序諸年少。飛轂穿馳道。廣場比賽約同來。試看此回姿勢最誰佳。酒樓歌榭消長夜。休日還多暇。文書鍼線盡休攻。祇恨鮮卑學語未能工。
  又<減字木蘭花>四首:
  良宵盛會。電炬通明車似水。炰鳳烹龍。風味京華舊國同。金尊綠醑。卻笑萬錢難下箸。薄粥清茶。多少恒饑八口家。
  腸枯眼澀。斗米千言難換得。久病長貧。差幸憐才有美人。休誇妙手。憎命文章供覆瓿。細步纖纖。一夕翩翩值萬錢。
  弦歌未了。忍信狂風摧蕙草。小隊戒裝。更逐啼鶯過粉牆。羅衣染遍。雙臉胭脂輸血艷。碧海冤深。傷盡人間父母心。
  秋燈罷讀。伴舞嘉賓人似玉。一曲霓裳。領隊誰家窈窕娘。紅樓遙指。路上行人知姓氏。細數清流。夫婿還應在上頭。
  以上篇章寫於四十年代中期,並曾在當時以土紙印行之重慶《大公晚報》副刊發表〔5〕。<虞美人>題稱“成都秋詞”,直接披露秋日成都之種種人和事:一、聽歌。謂風乍涼,新歌起,相攜紅袖,趕往作樂。二、跳舞。謂歌匣開,晚妝妍,迴鸞對鳳,互相偎抱。三、交易。謂市安樂(箋曰:安樂寺為當時成都最大之投機市場),人如織,一朝得利,第宅擁起。四、美軍。謂乳酪香,葡萄漾,蠻語參軍,幷刀成列(“朝朝暮暮宴嘉賓”)。五、姿勢比賽及學外國語。謂諸年少,比姿勢,鍼線休攻,學鮮卑語。<減字木蘭花>題稱“成渝紀聞”,也為直接披露成都、重慶所出現之社會新聞:一、盛宴。謂電炬明,車如水,炰鳳烹龍,舊京風味。二、稿民(箋曰:以寫稿為生,無固定收入之作家)。謂久貧病,斗米艱,美人憐才,一夕萬錢(箋曰:貴婦名媛為之舉行舞會,以所得之款從事救濟)。三、學潮。謂警隊到,越牆逃,羅衣染血,傷父母心。四、伴舞。謂罷秋燈,歌霓裳,夫婿清流,路人指目(箋曰:時有北平南遷某校之校長夫人,每率諸女生陪美軍軍官跳舞)。——詞章敷衍陳列,明確標榜,事事都可以程箋加以證實。
  另一類篇章,“以彼物比此物”,未直說,但借助於程箋所提供詳盡背景材料及扼要說明,同樣可尋得其人和事的依據。例如<鷓鴣天>八首:
  青雀西飛第幾回。不同心處枉勞媒。障羞無復遮紈扇,占夢何曾到錦鞋。春酒暖,綺筵開。藏鈎射覆總難猜。年年牛女空相望,終負星槎海上來。
  妙舞初傳向畫堂。香車又見賽明妝。高樓佳會傷離恨,別館新愁誤報章。闌鬬鴨,帨鳴尨。近來蹤蹟太疏狂。春衣藍似江南水,故損朱顏賺阮郎。
  芳會金錢約日來。香箋遞處雀屏開。舊盟枉費三生誓,新製空誇八斗才。金作屋,錦成堆。故應著意向妝臺。佳人苦自描眉樣,捧得瑤函上玉階。
  移得垂楊檻外栽。鈿車竟日走輕雷。妝成對鏡青鸞舞,睡起開簾社燕來。歌宛轉,酒追陪。鴛帷各夢漏聱催。卻憐神女難為雨,祗解行雲上楚臺。
  夕照縈情怯倚樓。相思何計付書郵。十年辛苦終成夢,兩字平安卻惹愁。鸚鵡粒。鷫鸘裘。傳呼女伴作清遊。蛾眉還怕能招妒,閉入長門不自由。
  鳳紙題名易斷腸。茫茫消息隔紅牆。風侵錦帳春無夢,寒透幷刀夜有霜。休嘆息,怕思量。閒門寂寞度昏黃。敢將心事傳鸚鵡,祗許相逢道勝常。
  幽恨新來漸不支。紅妝日日減胭脂。花前已厭蜂衙鬧,海上還傳蜃市奇。珠論斛,桂成枝。天寒翠袖苦禁持。怕看明日春潮漲,化淚流愁又一時。
  久病長愁晼晚春。蓬山爭信絕音塵。眉顰難效慚西子,國色相窺惱宋鄰。捐玉佩,送金尊。情深一往憶王孫。東風已失韶光半,觀面紅樓最斷魂。
  程箋曰:“<鷓鴣天>八首皆詠抗日戰爭勝利以後解放戰爭以前時局”。如將“彼物”與當前之人和事(“此物”)聯擊在一起,即將詞章意象與程箋事實加以對照,那麼,其所詠內容也就不難得知。即此八首當分詠八事:一、國共和談。以男女情事比國共關係,以青雀喻美國政府代表馬歇爾。謂雙方不同心,不欲借扇障羞,未曾以鞋(諧)占夢,枉勞青雀殷勤為媒。二、國共之爭。以妙舞、明妝說雙方較量,高樓佳會指校場口集會,藍春衣者指藍衣社特務。謂佳會傷離恨,別館添新愁,著藍春衣者故損朱顏用賺阮郎(自造輕傷以欺騙輿論)。三、國大會議。香箋指代表證書,佳人指胡適,瑤函指憲法文本。謂芳會即金錢會,香箋如孔雀屏,舊盟已經破裂,瑤函由佳人捧上。四、青年、民社兩黨與國民黨合作。謂此合作“猶為檻外垂楊,終非室中嘉卉”,“雖歌酒流連,而同牀異夢”(程箋)。五、學生示威。以蛾眉比學生,長門譬牢獄。謂夕照縈情,相思無計,平安求不得,少食又短衣,祇好“傳呼女伴作清遊”。六、特務橫行。以鳳紙題名指開列黑名單。謂一旦被捕,即為紅牆阻隔;寂寞家居,未敢隨便說話,平常相見,祇能互相道個好,惟恐為學舌鸚鵡泄其秘密。七、通貨膨脹。蜂衙比官場,蜃市比商場。謂蜂衙奔競,蜃市難測,物價如春潮般上漲,不可遏止。八、國勢危傾。以美人喻江山。謂久病長愁,音塵斷絕,已被遺棄,再情深一往,也無法挽回。——詞章曲折婉轉,較含蓄,但其所詠,仍然實有所指。
  以上兩類篇章,無論以賦體直敘,或用比興,所說都為當前之大小政事。這是為某人某事而作的例證。兩類篇章,近七十。在全部《涉江詞》中,大約佔居七份之一。其餘篇章,題材乃十分廣泛。舉凡江山、斜陽,寒蟬、飛燕;登高、臨遠,傷時、念亂;相逢、相別,舊恨、新愁;乃至春雨、春水、春草等等,都可以入詞。其所抒寫內容,大致以下三個方面。
  ①故國家山之思
  沈祖棻出身於書香門第。祖父守謙,號退安,精於書法,與僑居蘇州之文士如吳昌碩、朱孝臧(祖謀)輩,時相往來。祖棻自幼,耳濡目染,酷愛文藝〔6〕。稍長,赴上海求學,並於一九三一年入讀南京中央大學本部文學院中國文學系。當年,正發生“九·一八”事變。一九三二年春,寫作<浣溪沙>(“芳草年年記勝遊”),開始其治詞生涯。授業導師汪東,不僅善於發掘其詞才,而且注重激勵其民族意識,即“諄諄以民族大義相誥諭”(<八聲甘州>(“記當時、烽映絳帷紅”小序)。《涉江詞》中,所謂故國家山之思,就是這一民族大義或民族意識的一種體現。
  《涉江詞》中所謂故國家山之思,既包括山河破碎之愁,又包括舊苑萬里之憂,二者不可分割。其愁與憂之具體表現,多數與斜陽(斜照)、夕陽相關聯。
  例如<喜遷鶯>:
  重逢何世。賸深夜、秉燭翻疑夢寐。掩扇歌殘,吹香酒釅,無奈舊狂難理。聽盡杜鵑秋雨,忍問鄉關歸計。曲闌外,甚斜陽依舊,江山如此。扶醉。凝望久,寸水千岑,盡是傷心地。晝轂追春,繁花醞夢,京國古歡猶記。更愁謝堂雙燕,忘了天涯芳字。正淒黯,又寒煙催暝,暮笳聲起。
  詞作寫於一九三八年秋,初抵渝州(重慶)之時。謂師友重逢,亦喜亦驚,但卻高興不起來——儘管有歌有酒,“無奈舊狂難理”。因為眼前之寸水千岑,盡是傷心之地,既不忍問鄉關歸計,又深怕面對斜陽、江山。使用一些舊意象,諸如深夜秉燭以及謝堂雙燕等等,不僅生動呈現當時情景,而且便於通古今之變。又以“暮笳聲起”煞尾,既是本地風光,又表明其愁與憂之難以終了。而這一切,都在於突出斜陽、江山這兩個中心意象,令其所表現的故國家山之思顯得更加具體可感。
  又如<踏莎行>:
  開罷薔薇,飛殘柳絮。斜陽祇照春歸路。夢迷故國滿天烽,愁縈蜀道千山霧。胡蝶還來,啼鵑最苦。東風碧到無情樹。江波日日送流花,如何不送人歸去。
  詞作寫於一九四二年間,在成都。與以上列舉<喜遷鶯>詞不同,詞作所寫並無有具體事相為依據,諸如“酒肆小集”等,而是憑藉眼前物景以抒寫懷抱。謂:薔薇已經開過,柳絮即將飛盡,春天正在斜陽照耀下,走上歸路。夢中出現連天烽火,其愁思就像蜀道之千山濃霧一般縈繫心頭。又謂:胡蝶無心,仍舊飛來飛去;祇是啼鵑,最苦春之歸去。而今,東風吹拂萬木,一切沉浸在無情的碧綠當中。江波既不停地將落紅送走,為甚麼偏偏不送人歸去。無端怨恨,令其憂思如同日夜奔流之江波一樣,無有休止。因此,所謂斜陽、故國,便成為其愁與憂之所以產生的根源。
  又有<浪淘沙>四首,亦通過斜陽(斜照)、夕陽,敘說其關於故國家山之愁與憂。其詞云:
  長夜正漫漫。風雨添寒。江南江北又春殘。十載相思忘不得,無限關山。回首血成川。如此中原。年年舊燧換新煙。四海傷心聞野哭,休念家園。
  千騎壓雄闢。難覓泥丸。危樓向晚莫憑闌。忍看斜陽紅盡處,一角江山。烽火照尊前。未許閒眠。笙歌夢冷十年間。腸斷雞鳴風雨夜,空費吟箋。
  江水日東流。難盡離憂。孤鴻身世自悠悠。地迥天寬殘照冷,生怕登樓。躍馬夢中遊。新病添愁。相思紅淚暫時收。獨立水西橋畔路,北望神州。
  一水隔胡塵。未到朱門。銷金窩裏易銷春。燈火樓臺歌舞夜,舊曲翻新。夢語正紛紜。鐵騎如雲。新亭對泣更無人。漫想黃龍成痛飲,整頓乾坤。
  詞作寫於一九四三年間,在成都。總述十年亂離,十年憂與愁之具體情景。即謂“年年舊燧換新煙”,烽火連天,中原故土,血流成川。一角江山,正在斜陽紅盡之處。向晚危樓,莫敢憑闌;風雨之夜,空費吟箋。江水流不盡離憂,新病又增添悲愁。既害怕登樓,不忍見到淒冷陽光照耀下殘缺之河山,又禁不住獨立橋畔,北望神州。然而,銷金窩裏,夜夜歌舞。胡塵到不了朱門,鐵騎打不破美夢。痛飲黃龍,整頓乾坤,已成空想。於是,也就更加休念家園。四詞立足於斜陽、江山,構成一組聯章,將其愁與憂之情思逐漸加濃、加重。
  另有一首<喜遷鶯>,亦為以斜陽(斜照)、夕陽,敘說愁與憂之佳篇。其詞云:
  雲鬟驚認。算經亂、客懷清歡休問。粉黛商量,綺羅斟酌,空記舊時嬌俊。藥裹枕邊誰檢,酒盞花前愁近。夢塵遠,嘆尋芳拚醉,疏狂無分。歸訊。春又晚,一棹江南,幾度期難準。忍倚危樓,山河斜照,依舊東風淒緊。翠墨未乾殘淚,彩筆重題新恨。待扶病,共西窗夜話,燭銷更盡。
  這是與友人聚會的一首詞。寫於一九四六年春。時胡塵乍掃,京國待收(<過秦樓>),而天下仍未太平。舊事、新愁,更加增添其故國家山之思。即:歷經亂離,已無疏狂拚醉,山河斜照,歸期難準,更不忍登樓遠望。說怨、說恨,與辛稼軒之“閒愁最苦,休去倚危闌,斜陽正在,煙柳斷腸處”(<摸魚兒>),頗有異曲同工之妙。
  所謂“用‘斜陽’‘夕陽’二字無不佳,有沈斜陽之目”〔7〕,《涉江詞》這一特色,已為詞界所公認。除上列各篇以外,諸如“此日。斜陽巷陌。念王謝風流,已非疇昔”(<曲遊春>);“縱有當時燕,怕江山如此,減了斜陽”(<憶舊遊>);“但傷心,無限斜陽,有限江山”(<高陽臺>);“幾曾念、平蕪盡處,夕陽外、猶有楚山青”(<一萼紅>);“對河山滿眼,斜陽欲暝,傷時淚,如鉛水”(<水龍吟>)以及“黃昏漸近,蒼茫無極,斜陽難繫”(<水龍吟>)等等,都甚是可圈可點。
  此外,《涉江詞》之抒寫有關故國家山之愁與憂,許多篇章雖不用斜陽(斜照)、夕陽,我看亦無不佳。
  例如<月華清>(中秋):
  征雁驚弦,飛烏繞樹,幾年塵滿香徑。樺燭清觴,節物故家休省。素娥愁、桂殿秋空,漢宮遠、露盤珠冷。端正。
  想山河暗缺,故遮雲影。高處驟鸞未穩。莫忘了天涯,此回潮信。舊舞霓裳,零譜斷弦誰聽。早催還、翠水仙槎,待重認、碧天金鏡。更永。漸雲鬟霧濕,晝闌愁憑。
  詞作寫於一九四零年中秋,在成都。謂中秋之夜憑闌望月而生愁。即:其時雖一輪端正,天地充滿輝光,但由於山河暗缺,卻故意將雲影遮蓋。意即不忍照見殘缺之河山。“想”,為推測之辭。以為圓月不忍,實際乃望月者之不忍也。即:不忍於明亮的月光下面對殘缺之河山。這就是望月而生愁的原因。於是,儘管遭逢佳節,也無有情緒顧省故家節物——“樺燭清觴”,無有情緒聆賞霓裳舊舞及零譜斷弦。於是,無論驚弦征雁、繞樹飛烏、月中素娥,或者漫漫長夜之憑闌望月者,也就全都被籠罩在愁的氛圍中,其所謂故國家山之思也就表現得十分沉至。
  又如<鎖窗寒>,也是不用斜陽而佳的例證。詞云:
  蜀道鵑啼,江潭柳老,又逢春晚。風多露重,未料夜寒深淺。近黃梅、雨絲自飄,斷腸卻恨江南遠。更路長漏短,夢魂難到,舊家池館。經眼。芳菲換。嘆故國青蕪,燕斜蜂亂。泥香蜜熟,已是繁紅都變。早樓臺、歌罷舞休,戍笳暗咽邊角怨。正煙迷、四面遙山,漫把珠簾捲。
  詞作寫於一九四一年春,在成都。謂鵑啼、柳老,又是晚春時節。其時,風多露重,雨絲不斷,夜寒難料,正好惹起鄉愁。祇因為路長漏短,做夢也夢不到舊家池館。這是上片。主要描摩目前情事。下片由眼下轉換、變化之芳菲,聯想故國(“舊家池館”)景況。謂此時,故國江南,應是青蕪一片,而且泥香蜜熟,恐怕招來無數斜燕亂蜂,致使繁紅都變;而暗咽戍笳及哀怨之邊角,更當令樓臺歌舞,早早罷休。——前者為自然物象,其中“燕斜蜂亂”,也許另有比喻,不必指實;後者為社會事相,則實有所指。最後返回當前,謂四面遙山,包括故國家山,正在煙霧迷濛當中,故不願將珠簾捲起。於是,其對於故國景況之感嘆即愁與憂,則盡在不言中矣。
  《涉江詞》中,以上這類篇章,同樣並不甚少。諸如<拜星月慢>(“片月流波”)、<徵招>(“人生不合吳城住”)、<壽樓春>(“尋荷亭追涼”)、<過秦樓>(“眼怯殘編”)、<夢橫塘>)“過江胡馬”)、<摸魚子>(“已消凝、一秋淒楚”)等等,或感嘆萬劫兵塵,或追念吳苑舊事,其有關故國家山之愁與憂,十分感人。此均為不用斜陽(斜照)、夕陽而無不佳之篇章。
  ②相思別離之情
  沈祖棻“誕育於清德雅望之家,受業於名宿大師之門,性韻溫淑,才思清妙”〔8〕。小時既頗得乃祖歡心,與程千帆結婚,才女配才子,志同道合,婚姻生活則更加充滿詩情畫意。其所作<和玉溪生無题同千帆作>四首附程箋云:“一九三八年春,余承乏益陽龍洲師範學校講席,偶從學校圖書館假得《湘社集》與祖棻共讀之。《湘社集》者,晚清湘中名輩易順鼎、順豫,益陽王景峨、景崧,湘潭袁緒欽及先叔祖子大先生等肄業長沙經堂時結社唱和之作,由先叔祖編次為書者也。中有諸老和玉溪生無题之作,余見愛之,既和數篇,因属祖棻同作。既成,余自以所作不及若人,遂棄其稿。蓋學富雖遠遜趙德父,而才拙則略同之也。”——所謂“昔時趙李今程沈,總與吳興結勝緣”〔9〕,甚是令人欽羨。其後,雖“身歷世變,辛苦流離”〔10〕,而其情懷,包括“鬥茶打馬”意趣,仍然並無稍減。正如閒堂老人(程千帆)所說:“其為人深於詩教,溫柔敦厚,淑慎堅貞,篤於親,忠於友。”〔11〕因而,《涉江詞》中,所謂相思別離之情,既為其篤於親、忠於友之體現,又為其鍾於情之體現。
  《涉江詞》中,有關相思別離作品,部份與時勢相關,常以流離加遠別以倍添其相思之苦;部份則未必有關時勢,而侧重於描摩相思別離景況及體驗相思別離感受。二者均頗能極其能事。
  先說與時勢相關諸作。其例有<浣溪沙>四首:
  簾幕重重護燭枝。碧闌干外雨如絲。輕衾小枕乍寒時。弦譜相思鸞柱澀,夢愁遠別麝熏微。昨宵新病酒杯知。
  夢外沈沈夜漸長。飄燈庭院雨絲涼。重帷自下鬱金堂。燈有愁心猶費淚,香如人意故迴腸。零星往事耐思量。
  夢醒銀屏人未還。暮雲西隔幾重山。鏡中萬一損眉彎。不分流離還遠別,卻因辛苦倍相關。嚴城清角正吹寒。
  幾日清塵黯鏡鸞。猩屏輕颺藥爐煙。更無雁字到愁邊。朔雪關山羌笛怨,新霜庭院井梧寒。捲簾人瘦晚風前。
  詞作寫於一九三八年秋,初抵渝州(重慶)之時。程箋曰:“余時方為小吏於西康省建設廳以糊口,每往返康定、重慶之間,故祖棻有此念遠之作也。”詞作念遠,皆因時勢所造成。其一曰:“昨宵新病”,即於“輕衾小枕乍寒時”,突然牽動愁思(或相思之病)。這是念遠之總敘。接著分別敘說其具體情狀,為分敘。或曰:黑夜漸長,雨絲飄涼。獨自對著燭光(燈火)與爐煙思量往事,感覺到,燭炬(燈光)也有愁心(芯),頗費燭淚,爐煙猶如愁思,蕩氣迴腸。或曰:銀屏夢醒,清角吹寒。流離中遠別,辛苦加倍相關。未敢獨自對著鸞鏡,惟恐愁損眉彎。或曰:鸞鏡塵黯,雁字不到,關山已經積雪,庭院上了新霜。捲簾人獨自在晚風中,與黃花比瘦。總敘、分敘,至情流露,將其流離中之遠別寫得極其真切。
  以上為初抵渝州時因夫妻小別而作念遠詞,為結合時勢,以流離說別情之範例。同時所作<玉樓春>(“繡衾慵展金泥鳳”)、<惜紅衣>(“繡被春寒”)及此後所作<瑞鶴仙>(“前遊休更記”)諸詞,屬於此類篇章。
  再說部份未必有關時勢諸作。此類篇章,皆無題。而其對於相思別離景況與感受之描摹及體驗,則頗有心得。例如:“從別後,憶行蹤。孤帆潮落暮江空”(<鷓鴣天>“多病年來廢酒鍾”);“此情不盡,終日倩流波,洗夢江頭。……餘清事,商量苦吟,靜待歸舟”(<鳳凰臺上憶吹簫>“錦瑟生塵”);“纔道這回,遣得愁心,又被兩眉留住”(<燕山亭>“花外殘寒”);“除非魂夢暫相尋,昨宵夢裏猶迴避”(<踏莎行>“淺語重參”);“此情忍付他年憶,更自殷勤理素弦”(<鷓鴣天>“極目行雲獨倚闌”);“盡淒涼、背人對面,總羞落淚”(<解連環>“此情誰託”);“芳訊幾回歸燕誤,驕嘶何日玉驄來。黃昏無緒一銜杯”(<浣溪沙>“飛絮濛濛點碧苔”);“知道相忘情未許。昨宵夢裏分明遇”(<蝶戀花>“秋藕絲長蓮子苦”)等等。這是對於相思景況的描摩。又如:“莫將羅帶結鴛鴦。同心難更難”(<阮郎歸>“晚妝自向鏡中看”);“目成未必心相許。經歲高樓江上住”(<玉樓春>“目成未必心相許”);“怕輕煙薄靄,尋常化作行雲去”(<薄倖>“賸寒做雨”);“人天縱有相思字,爭奈心情換”(<探芳信>“玉爐畔”);“縱前遊再續,回首清歡自遠”(<過秦樓>“小硯凝塵”);“長恐後期能逢,芳意非故”(<瑞龍吟>“城南路”);“閒愁都是舊時恩,新歡易作他年怨”(<踏莎行>“恨緒重抽”);“那堪酒醒燈殘夜,獨向歌筵喚奈何”(<鷓鴣天>)“刻骨相思自不磨”);“相思未遣已先回,絮語難忘偏易記”(<玉樓春>“今生不作重逢計”);“浮生自殊哀樂,想梅邊同夢應難”(<聲聲慢>“行雲無定”);“枕障熏爐夢已虛。燭花猶記舊情無。沈吟怕道不如初”(<浣溪沙>“枕障熏爐夢已虛”);“解道朱樓他夜憶,爭如紅燭此時看。相逢無語況魚箋”(<浣溪沙>“費盡熏爐一炷煙”);“蓮子有心終茹苦,柳條無限不吹綿。天涯風雨莫相憐”(<浣溪沙>“自悔新詞譜舊箋”);“強別能拚難強忘,相疏未忍怕相憐。迴腸千轉付無言”(<浣溪沙>“已悔多情損少年”);“生怕深恩成薄怨。乍欲相疏,未別先腸斷”(<蝶戀花>“幾度相逢楊柳院”);“夢裏依然情繾綣。一晌相憐,更勝分明見”(<蝶戀花>“夢裏依然情繾綣”);“春夢秋雲容易散。天長地久情難斷”(<蝶戀花>“一夜輕寒還乍暖”);“忍問香車何日遇。花陰又恐歡非故”(<蝶戀花>“望盡垂楊江上路”)等等。這是對於相思感受的體驗。
  ——總的看來,其對於相思別離景況之描摩,乃十分細緻,對於相思別離感受之體驗亦十分深刻,可見是一位當行作家。因而,惟其當行,所作也就十分出色。
  例如<蝶戀花>四首:
  日暮東風吹細雨。曲曲闌干,曲曲閒愁緒。刻意春前憐墮絮。浮萍自向天涯去。謝盡紅榴消息阻。枝上流鶯,解得相思否。遮斷鈿車來往路。垂楊終是無情樹。
  樓外平蕪連遠樹。樹外清江,江上嘶驄路。音信難憑魂夢阻。穿簾燕子空來去。知道行雲無定所。日日闌干,憑到斜陽暮。已分相忘情恐誤。花陰月影思量處。
  寂寂花陰心暗訴。曲徑迴廊,長記相尋處。別後迴腸千百度。紅樓永夜思量否。隔雨飄燈朝復暮。未信無情,又怕關情誤。萬一重逢楊柳路。依前祇有閒言語。
  落盡紅蓮凋碧樹。縱有芳期,未必無風雨。自諱從來相憶苦。但愁長日遲遲度。恩怨無憑情易誤。刻意相疏,便抵相憐處。留取迴腸君解否。花前祇當尋常遇。
  詞作寫於一九四三年間,在成都。其一寫閒愁。謂東風日暮,細雨連綿。闌干曲曲彎彎,閒愁彎彎曲曲。有意憐惜飄墮柳絮,柳絮卻隨浮萍向天涯飛去。紅榴已經謝盡,消息仍然阻隔。流鶯不解相思,垂楊遮斷道路。其二寫憑闌遠望。謂樓外平蕪,連接遠樹。樹外清江,嘶驄歸路。音信難有憑藉,魂夢依舊受阻。祇有燕子,空自在簾幕間飛來飛去。從早上偎倚闌干,一直到紅日西斜。有意相忘,卻又在花陰月影下苦苦思量。其三寫暗訴心緒。謂曲徑迴廊,記得當時相尋之處;漫漫長夜,是否還互相牽掛。不相信無情,卻害怕為情所誤。萬一將來能夠於楊柳路口重逢,會不會依舊祇說些無關緊要的話。其四寫恩怨無憑。謂縱然有機會重逢,也未必無有變故。深知相思相憶之苦,祇愁遲遲長日難度。恩恩怨怨,無有憑據。有意相疏,以抵相憐之處。將迴腸思憶藏起(祇當尋常相遇),不知能否理會。
  ——四詞分寫四種情事,其對於相思別離景況之描摩及對於相思別離感受之體驗,乃各具姿態,各異其趣。但是,合而觀之,四詞似可構成一組聯章。其相思相憶過程,逐漸展開,內心活動,曲折婉轉。而且,其中並多癡情人語。諸如無端端埋怨流鶯無知,不解相思意;無端端惱怒垂楊無情,將鈿車之來往道路遮斷。又如明明相憶、相憐,卻偏偏刻意相疏;明明盼望重逢,卻偏偏當作尋常相遇。等等。汪評曰:“數首俱在陽春、小晏之間。”恐著眼於一個癡字,即執著是也。
  又有<蝶戀花>八首:
  日影已高簾乍卷。相候紅闌,不比當初見。還趁輕風雙語燕。小園香徑閒行遍。孤負芳時情繾綣。十載花前,漸覺羞人面。楊柳千絲牽緒亂。相逢無奈傷春晚。
  羅帶同心和恨綰。柳葉風輕,未許雙眉展。惆悵人間芳夢短。柔情長逐遊絲轉。別後相思君莫管。年少逢春,祇合開歡宴。分付飛花過別院。幽懷欲訴腸先斷。
  誰說春來慵早起。曉日樓臺,珍重相逢地。休向東風空費淚。深盟淺約都無計。不惜鏡中眉減翠。日日花前,長怕君憔悴。解得相思無限意。紅箋漫寫鴛鴦字。
  閒逐尋香雙蛺蝶。柳陌桃蹊,趁取芳菲節。一寸春心花共發。東風吹展眉間結。為惜芳時歡易歇。初日簾櫳,看到深宵月。不盡柔情應細說。明朝風雨傷離別。
  自悔無端芳約誤。覓影尋聲,不惜頻回顧。眾裏匆匆通一語。柔情未敢分明訴。前日依依楊柳路。細雨斜風,獨到經行處。極目寒煙人已去。香車欲上猶凝佇。
  暖日烘春江上路。細竹疏槐,新綠遮低語。一晌相看千萬緒。今朝更勝前朝遇。欲遣回波流恨去。歡唾啼痕,多少難忘處。夢裏銷魂能幾度。夢迴忍說銷魂誤。
  寂寂垂簾私語細。小檻迴廊,都是相思地。羞說春來無限意。眼波相覓還相避。深院月高花影碎。壺箭頻催,欲住渾無計。樂事人間能有幾。而今先費他年淚。
  淺夢難圓春易暮。幾度迴腸,忍淚丁寧語。滿目芳菲君莫誤。千花百草憑憐取。心緒紛紜難細訴。強作無情,更比多情苦。風雨天涯愁去住。尊前暫惜今宵遇。
  詞作寫於一九四三年間,在成都。大致敘說相候相遇情景。其一說相候,為當前情事。謂:日影已高,簾幕乍捲。相候紅闌,行遍小園香徑。其二至四說別後相思,為過去情事。謂:羅帶和恨綰,雙眉未許展。芳夢短,柔情長。欲訴幽懷,愁腸先斷。謂:早起登上樓臺,留戀相逢之地;無限相念相憶,寫作鴛鴦二字。謂:春心與花共發,東風吹展眉結;惟恐芳菲易歇,從早看到深宵。其五說別後翻悔,亦為過去情事。謂:當時在眾人面前,未敢將柔情說明,前日到經行之處,獨自凝佇盼望。最後三篇,返回當前,說相遇。謂:一晌相看,思緒萬千。夢裏銷魂,難能幾度。夢醒不忍,說銷魂誤。謂:垂簾私語,相覓相避。人間樂事,又有幾度。謂:夢難圓,春易暮。風雨天涯,暫惜今宵。強作無情,更比多情苦。詞作描摩景況,體驗感受,均極其當行出色。汪評曰:“翻小山語,別成深致。”其“一生低首小山詞”(<望江南>),於此已可見蹤蹟。
  ③羈旅行役之感
  沈祖棻自一九三六年金陵大學國學特別研究班畢業,於一九三七年“八·一三”後,由南京避亂到屯溪,並於九月一日與千帆結褵逆旅。此後,經由安慶、武漢、長沙、益陽,而於一九三八年秋,抵達渝州(重慶)。不久,由渝州(重慶)至巴縣界石場,執教於邊疆學校。一九三九年秋,偕千帆由巴縣西上雅州(雅安)。一九四零年四月,以腹中生瘤,自雅州(雅安)移成都割治。一九四零年七月,返雅州(雅安)。一九四一年居樂山。一九四二年秋,應金陵大學之聘,由樂山移居成都。至一九四六年秋,出川歸武漢,方才定居下來。十年流離,留下不少篇章,敘說羈旅行役之感。
  有關篇章所寫,大多與故國家山之思及相思別離之情,交織在一起。即以江山、斜陽為背景,以飛燕作為自我寫照,以表現其憂患意識。例如<菩薩蠻>四首:
  羅衣塵涴難頻換。鬢雲幾度臨風亂。何處繫征車。滿街煙柳斜。危樓欹水上。杯酒愁相向。孤燭影成雙。驛庭秋夜長。
  熏香繡閣垂羅帶。門前山色供眉黛。生小在江南。橫塘春水藍。倉皇臨問道。茅店愁昏曉。歸夢趁寒潮。轉憐京國遙。
  鈿蟬金鳳誰收拾。煙塵澒洞音書隔。回首望長安。暮雲山復山。徘徊鸞鏡下。愁極眉難畫。何日得還鄉。倚樓空斷腸。
  長安一夜西風近。玳梁雙燕棲難穩。愁憶舊簾鈎。夕陽何處樓。溪山清可語。且作從容住。珍重故人心。門前江水深。
  詞作附小序曰:“丁丑(一九三七年)之秋,倭禍既作,南京震動。避地屯溪,遂與千帆結縭(褵)逆旅。適印唐(蕭奚煢)先在,讓舍以居。驚魂少定,賦茲四闋。”避地屯溪,與千帆結縭(褵)逆旅。此為其新生活之開始,亦為其流亡生涯——羈旅行役之第一站。詞作記敘當時情景與心境。其一,直述其事。謂:滿街煙柳,無處可繫征車;秋夜驛庭,孤燭之影成雙。危樓倚靠水上,杯酒相對而愁。其二,回憶對比。謂:生小江南,看慣門前山色及橫塘春水;而今郤倉皇臨道,於客舍茅店憂愁昏曉。夢魂趁著寒潮歸去,京國還是那麼遙遠。其三,承接一個“遙”字,進一步敘說羈旅中之故國家山之思。謂:煙塵迷茫,音書阻隔。近山遠山,重重疊疊,將京國長安遮擋。愁眉難書,愁腸易斷,不知何日可以還鄉。其四,由思憶返回當前。謂:京國長安,西風飄搖;舊時樓臺,夕陽殘照。燕雖雙棲,棲未能穩。故人情深,溪山情切,祇好從容面對。
  新婚燕爾,又愁又驚;玳梁雙燕,棲未能穩。此為羈旅行役第一站之情景與心境,亦為其所謂羈旅行役之感之具體體現。其後,經過不斷流離,“漸行漸遠”,其愁與驚之心境,逐漸轉變為悲與哀,所謂羈旅行役之感也就更加深刻沉重。
  例如<浣溪沙>十首:
  一別巴山棹更西。漫憑江水問歸期。漸行漸遠向天涯。詞賦招魂風雨夜,關山扶病亂離時。入秋心事絕淒其。
  久病長愁損舊眉。低徊鸞鏡不成悲。小鬟多事話年時。賸水殘山供悵望,舊歡新怨費沈思。更無雙淚為君垂。
  家近吳門飲馬橋。遠山如黛水如膏。妝樓零落鳳皇翹。藥盞經年愁漸慣,吟箋遣病骨同銷。輕寒惻惻上簾腰。
  庭院秋多夜轉賒。寒凝殘燭不成花。小窗風雨正交加。客裏清尊惟有淚,枕邊歸夢久無家。斷腸更不為年華。
  雲鬢如蓬墮枕窩。病懷禁得幾銷磨。鈿盟釵約恐嗟跎。刻意傷春花費淚,薄遊扶醉夜聽歌。清愁爭得舊時多。
  折盡長亭柳萬條。天涯吟鬢久飄颻。秋魂一片倩誰招。沽酒更無釵可拔,論文猶有燭能燒。與君同度乍寒宵。
  斷盡柔腸苦費詞。朱弦乍咽淚成絲。年來哀樂儻君知。病枕愁迴江上棹,秋風重檢舊家衣。見時辛苦況分離。
  呵壁深悲問不應。鬘天一望碧無情。鬢絲眉萼各飄零。心篆已灰猶有字,清歡化淚漸成冰。難將沈醉換長醒。
  今日江南自可哀。不妨庾信費清才。吟邊萬感損風懷。應有笙歌新第宅,可憐煙雨舊樓臺。謝堂雙燕莫歸來。
  碧水朱橋記昔遊。而今換盡舊沙鷗。江南風景漸成秋。故國青山頻入夢,江潭老柳自縈愁。強因斜照一登樓。
  據<霜葉飛>(“晚雲收雨”)小序及程箋可知,<浣溪沙>十首當寫於一九三九年秋。時,結婚二週年,仍在流離當中。即:將由巴縣之界石場,溯江西上,擬暫住雅安,以避寇養病。所以,詞作開篇即云:“一別巴山棹更西”。從地域上看,此當為其流亡生涯——羈旅行役之最遠一站。詞作記敘此行之情景與心境。其一為總敘,謂其於亂離之時,扶病西行。以下分敘。其二至四謂:久病長愁,面對賸水殘山,已無淚可垂。藥盞醫不了病,吟箋難以遣愁。庭院秋多,殘燭凝寒。枕邊夢歸,久已無家。風雨小窗,祇有對著清尊落淚。其五至六謂:雲鬢如蓬,病懷銷磨。鈿盟釵約,恐怕磋跎。未能金釵沽酒,猶有焼燭論文,與君同度寒宵。其七至八謂:柔腸斷盡,朱弦乍咽。江上病愁,幸苦分離。鬢絲眉萼飄零,清歡化成淚水。希望沉醉,而不要長醒。九、十二首謂:風景成秋,江南可哀;謝堂雙燕,不忍歸來。又謂:故國青山,頻頻入夢;斜照登樓,悲愁縈懷。詞作所寫,“鉥心鏤骨,纏綿沈至”〔12〕,其於溯江西上所表現之悲與哀之具體感受,頗足移人。

二 表層意義及深層意義


  上文已就《涉江詞》之題材、內容,試作粗略的歸類與分析。以下探討本文開篇所提出問題——表層意義及深層意義問題。即:通過對《涉江詞》所體現表層及深層兩個層面意義的區分與剖析,以期達致更加深入一步的理解。
  探討這一問題,可以王國維《人間詞話》中的兩段話作為參考。
  王氏曰:
  “君王枉把平陳業,換得雷塘數畝田。”政治家之言也。“長陵亦是閒邱隴,異日誰知與仲多。”詩人之言也。政治家之眼,域於一人一事。詩人之眼,則通古今而觀之。詞人觀物,須用詩人之眼,不可用政治家之眼。故感事、懷古等作,當與壽詞同為詞家所禁也。〔13〕
  又曰:
  “我瞻四方,蹙蹙靡所騁”。詩人之憂生也。“昨夜西風凋碧樹。獨上高樓,望盡天涯路”似之。“終日馳車走,不見所問津”。詩人之憂世也。“百草千花寒食路。香車繫在誰家樹”似之。〔14〕
  ①域於一人一事與通古今而觀之
  “域於一人一事”,即局限於特定之人與事。例如羅隱<煬帝陵>:“入郭登橋出郭船,紅樓日日柳年年。君王忍把平陳業,祇博(一作換)雷塘數畝田。”〔15〕詩篇悼煬帝(楊廣),謂其平陳大業不能久保,祇留下區區葬身之地——《隋書·煬帝紀》載,楊廣死後,宇文化及將之“葬吳公臺下”,“大唐平江南之後改葬雷塘”。論者指出:“此意自專弔煬帝一人之得失,不得移之於古今任何人也。”〔16〕此即“域於一人一事”之謂也。而“通古今而觀之”,即貫通古今,縱觀歷史。例如唐彥謙<仲山>:“千載遺蹤寄薜蘿,沛中鄉里舊山河。長陵亦是閒丘隴,異日誰知與仲多。”〔17〕詩篇歌詠劉邦昆仲事蹟——或者隱居鄉里(仲山),或者葬身長陵,雖均有一定之所指,但其所表達觀感,謂長陵也不過是普普通通之丘壟而已,將來誰能知道究竟“孰與仲多”?卻不為特定之人與事所局限。所以,論者指出:“憑弔一人,而古今無數人,無不可同此感慨,此之謂詩人造詩之偉大。”〔18〕此即“通古今而觀之”之謂也。
  由此看《涉江詞》,其所謂表層意義和深層意義,當不難分別。但此分別,並非機械劃分,即僅僅依據是否“域於一人一事”以判斷其深與淺,尚須參照其觀感,看其能否適古今之變而後判斷其深與淺。
  首先看歌詠時事以及部份與時事相關諸篇章。
  此類篇章,由於基本上都有一定之所指,而且,有的還在詞題或詞作字面上,對其所指,進行明確標榜,因此,其表層意義,大多明白可見。除了上文所說<虞美人>(成都秋詞)五首、<減字木蘭花>(成渝紀聞)四首及<鷓鴣天>(“青雀西飛第幾回”)八首,尚有<鷓鴣天>(華西埧秋感)四首、<鷓鴣天>(華西埧春感)四首、<減字木蘭花>(聞巴黎光復)、<聲聲慢>(聞倭寇敗降有作)、<浣溪沙>(“何處秋墳哭鬼雄”)六首、<鷓鴣天>(“極目江南日已斜”)、<鷓鴣天>(“驚見戈矛逼講筳”)以及<謁金門>(丁亥六月一日,珞珈山紀事)等,均屬此例。
  但是,也不可一概而論。有些篇章之所歌詠,雖有一定所指,其所託意,即其所表達觀感,有時卻不一定為其所指所局限。例如<八聲甘州>(序略):
  記當時,烽映絳帷紅,弦歌雜軍聱。更壓城胡騎,連營戍角,難覓歸程。亂鷁隕星如雨,九死換餘生。征棹寒江夜,同賦飄零。腸斷十年消息,望湘雲楚水,空弔英靈。奈國殤歌罷,月黑晚楓青。賸憑高、欷歔酹酒,向遠天、揮淚告收京。傷心極,怕魂歸日,鼙鼓重聽。
  詞作寫於一九四六年天中節後之第五日。在成都。時“寇平期年,而內爭愈烈”,國家仍處於危難關頭。有長序,詳細介紹背景,並申明作意。上片所說,即序中之“十載偷生”,所謂“榛梗塞塗,苦辛備歷”之情景,下片弔英靈,表示對其門生葉萬敏英雄事蹟之熱烈讚頌並對國家前途表示深切憂慮。其為“一人一事”而作之意,即為葉生一人慷慨投筆,改習警政,於湘中芷江之戰捐軀殉國事而作之意,固然十分明確,而其觀感卻不局限於此。因為弔英靈,歌國殤,已經超越古今界限;湘雲楚水,黑月青楓,己不僅僅為今代英雄而設。而且,所謂天中節,五月五日端午節,乃古代英雄屈原投江殉國之紀念日,也不能不令人感發聯想。這一些都說明,其託意已並非局限於“一人一事”。
  又如一九四二年三月效遊仙詩其體所作之<浣溪沙>十首及其後所作之同調後遊仙詞三首,其小序稱,此乃因“近時聞見”而為之,程箋也曾依據有關史實,一一詳加疏釋、印證,可知其所指也當十分明確。然而,其小序又稱,“每愛昔人遊仙之詩,旨隱辭微,若顯若晦”,所謂“賦家之心,苞括宇宙”〔19〕,則其託意又似乎並不受其一時之聞見所局限。即:於表層意義之外,可能另有“風人之旨”在。
  其次看與當前政事(時事)無關之其餘篇章。
  此類篇章,於《涉江詞》中佔有相當大的份量。上文將其所寫內容歸納為三個方面;此為大體劃分,未必包括所有。此類篇章,大都與當前之大小政事無關,或未有直接關聯。用王國維的話講,當屬於以“詩人之眼”觀物,而非以“政治家之眼”觀物。大致說來,此類篇章之所託意,大多較為深遠,不能祇看其表層意義。例如<曲遊春>(燕)。
  歸路江南遠,對杏花庭院,多少思憶。盼到重來,卻香泥零落,舊巢難覓。一桁疏簾隔。倩誰問、紅樓消息。想畫梁、未許雙棲,空記去年相識。此日。斜陽巷陌。念王謝風流,已非疇昔。轉眼芳菲,況鶯猜蝶妒,可憐春色。柳外煙凝碧。經行處、新愁如織。更古臺、飛盡紅英,晚風正急。
  這首詞列於<浣溪沙>(“芳草年年記勝遊”)之後,當作於大學就讀時期。汪東曰:“方其肄業上庠,覃思多暇,摹繪景物,才情研妙,故其辭窈然以舒。”〔20〕又曰:“曩者,與尹默同居鑒齋。大壯、匪石往來視疾。之數君者,見必論詞,論詞必及祖棻。之數君者,皆不輕許人,獨於祖棻詠嘆讚譽如一口。於是友人素不為詞者,亦競取傳鈔,詫為未有。”〔21〕所指多數當為這一時期作品,包括這首詠燕詞。就讀大學時期,其流亡生涯尚未開始,而國家民族的危機已經爆發。即這首詠燕詞及<浣溪沙>(“芳草年年記勝遊”)都在鼙鼓聲裏寫成,這是毫無疑義的。但這首詠燕詞和<浣溪沙>(“芳草年年記勝遊”)一樣,其所託意,都不域於當前事變(“九·一八”事變)之有關人和事,這當也是不可否定的。這首詞詠燕,上片泛說,謂盼望歸來,歸時卻令人失望——“香泥零落,舊巢難覓”;下片專敘,說失望原因——“王謝風流,已非疇昔”。所寫不僅屬於一種客觀物象——雙燕歸來,尋覓舊巢,而且與事相,即社會人事變化相關。但此事相,既包括王謝當時之社會人事變化,又包括作者當時及今後可能發生之社會人事變化。古與今的界限已經貫通。全篇詠燕,以燕自喻。既善以敏銳體察摹繪其輕靈形態,又善以深沉思考發掘其重厚神理〔22〕。因此,對於這首詠燕詞,必當以“詩人之眼”觀之,才能領悟其深層意義。我想,當時詞界前輩汪東、沈尹默以及喬大壯、陳匪石等對於祖棻之所詠嘆及讚譽,其著眼點應當也在於此。至於同一時期所作之<曲玉管>,藉寒蟬抒寫其身世之感,所謂“枯枝尚嘆棲難定”,“上林祇讓寒鴉影”,“暗想當時,任嘶遍故家喬木,卻憐幾度風霜,而今獨抱淒清。感飄零”,其形態及神理,同樣代表作者獨特的體察及思考。因而,也當作如是觀。
  又,外集所錄<蝶戀花>十二首,說相思別離之情。其對於各種景況及感受之描摹與體驗,既已十分細緻、深刻,在此基礎上,進而對於“天長地久情難斷”這一千古不變定律的揭示,也就更加顯示其深遠程度。這當也是以“詩人之眼”觀物的例證。
  ②憂生與憂世
  憂生與憂世,似不宜截然分開,但因其所憂患之內容不同,二者又有所區別。“我瞻四方,蹙蹙靡所騁”。這是《詩經·小雅·節南山》第七章詩句,“言駕四牡而四牡項領,可以騁矣。而視四方則皆昏亂,蹙蹙然無可往之所,亦將何所騁哉”〔23〕。意即:望盡天涯路,卻無有可以讓詩人安身立命之處所。此即所謂“詩人之憂生”也。王國維以為,晏殊<鵲踏枝>(“昨夜西風凋碧樹”)似之。而憂世則不盡相同。陶淵明<飲酒>詩,借酒以發泄不滿現實的情緒。“終日馳車走,不見所問津”。這是<飲酒>詩之第二十首。對於不重詩書、不重禮樂,“六籍無一親”,忽視教化而導致“舉世少復真”之世態極為不滿。此即所謂“詩人之憂世”也。王國維以為,馮延巳<鵲踏枝>(“幾日行雲何處去”)似之。
  憂生與憂世,這是中國詩歌言情、述志傳統的一種表現形式。二者既不宜截然分開,又往往有所側重或區別。不同作家、不同作品,均有不同表現。
  大致說來,《涉江詞》中,所有歌詠時事及部份與時事相關諸篇章,其所體現憂世意識,大多較為明顯,而其餘篇章,於表層意義外,往往另有深層意義在,必須細加剖析。
  首先看歌詠時事及部份與時事相關諸篇章。
  此類篇章之所謂憂世意識,大多藉助對當前大小政事的歌詠,包括揭露、批判或發表觀感等形式而加以體現。有關政事,既包括國家民族存亡生死之大事,又包括學校周圍紛紛擾擾之人事。其憂世意識,一般表現得十分濃重。
  例如<減字木蘭花>(聞巴黎光復):
  花都夢歇。枝上年年啼宇血。還我山河。故國重聞馬賽歌。秦淮舊月。十載空城流水咽。何日東歸。父老中原望羽旗。
  程箋曰:“一九四四年八月二十五日,聯軍解放巴黎。”詞作所歌詠,當指此事。上片說他邦,謂花都(巴黎)年年,枝上(杜鵑)啼血,今則重聞馬賽歌聲,因山河已還我。下片說我邦,謂空城歲歲,流水嗚咽,父老依舊,盼望中原羽旗,因失土未收回。汪評曰:“兩兩對照,不堪淒咽。”此所淒咽者,即為對於國家民族前途命運所有之憂思,亦即其憂世意識。這是明顯可見的。
  又如<一萼紅>:
  亂笳鳴。嘆衡陽去雁,驚認晚烽明。伊洛愁新,瀟湘淚滿,孤戍還是失嚴城。忍凝想、殘旗折戟,踐巷陌、胡騎自縱橫。浴血雄心,斷腸芳字,相見來生。誰信錦官歡事,遍燈街酒市,翠蓋朱纓。銀幕清歌,紅氍艷舞,深似當年承平。幾曾念、平蕪盡處,夕陽外、猶有楚山青。欲待悲吟國殤,古調難賡。
  詞作寫於一九四四年八月,在成都。有序稱:“甲申八月,倭寇陷衡陽。守土將士誓以身殉,有來生再見之語。”上片即寫此事。下片因“誰信”換頭,突然發起別意,即轉說錦官歡事,以與上片所寫戰事相對照,最後再回到國殤這一主題上面來。謂成都當時,仍舊清歌艷舞,已不顧夕陽外之故國山河;其濃重之憂世意識,同樣明顯可見。
  其次看與當前政事(時事)無關之其餘篇章。
  此類篇章,與當前政事(時事)無關,而與當前時勢(時局)有一定牽連。因其往往於時勢(時局)之外,對於其他問題,尤其是人生問題,多所思考,其所表現的憂患的內容,往往超出於時勢(時局)之外。
  例如<浣溪沙>十首:
  院靜廊深日影斜。陰陰庭樹欲棲鴉。金爐獸炭晚頻加。舊夢難忘心似絮,新書乍展眼生花。茶煙藥裏送年華。
  枉說收京換漢旗。江南返棹尚遲遲。小窗開到臘梅枝。故侶殷勤留遠客,家書鄭重勸東歸。日長病枕費沈思。
  十載青春付亂離。倦遊人尚滯天涯。朱顏暗換鏡鸞知。殘綠愁蛾羞石黛,淡黃病頰費胭脂。曉妝無力倚帷時。
  虎阜擴塘數夕晨。年年歸夢繞吳門。客衫應許浣征塵。舊賞湖山空待我,新陰挑李故留人。昇平還負故園春。
  照眼睛暉到枕窩。褰帷乍喜曉風和。清遊俊約總蹉跎。小坐強誇新病校,閒眠難遣舊愁多。江樓何日得重過。
  藎篋塵封久倦開。寒衣檢點怯重裁。銅鋪長日掩青苔。神爽偶因新睡足,病瘥還喜故人來。經年止酒一銜杯。
  伏案閒行兩不支。新來絳帳怕論詩。卷書欹枕惜芳時。遍檢神方難卻病,尋思好計不如歸。遙天月冷雁南飛。
  碧瓦凝寒夜有霜。人天萬感正茫茫。無端月影上迴廊。輕夢每邀愁作伴,苦吟偏與病相妨。寒衾何計遣更長。
  小几瓶梅漾冷香。幽階漙露咽啼螿。沈沈雙柝隔重牆。侵被寒因多病覺,挑燈夜為不眠長。避愁新計是相忘。
  寂寂重簾下玉鈎。蠹編塵硯已全收。熏籠藥盞小茶甌。載酒人來休問字,扶鬟客久怯登樓。相期病起作春遊。
  詞作寫於一九四五年秋,在成都。主要寫憂思。謂舊夢難忘,新書慵展,終日在茶煙藥裏中過生涯。從表層意義上看,所謂“枉說收京換漢旗,江南返棹尚遲遲”,其所憂患似乎乃在於當時的時勢(時局),即其憂世意識似乎十分突出。但是,就其所憂患的具體內容看,卻不盡然。諸如:十載青春,在亂離中逝去;所謂“昇平”,仍然辜負故園春色;閒眠愁多,不知何日重上江樓;寒衣怯裁,人天萬感,寒衾抵擋不了漫漫長夜;避愁無計,祇有“相忘”二字;休來問字,希望病起之後可作春遊。等等。其所憂思,即愁,儘管集中在一個“歸”字上,這是與時勢(時局)密切相關的,但其所憂患的,卻往往超出於“歸”字之外。所謂“人天萬感”,分明已進入對於人生問題的思考,諸如新病、舊愁等問題。可見,詞作所憂患的內容,乃不止時勢(時局)這一層。
  又如<雙雙燕>:
  海天倦羽,又苔井泥香,柳花如灑。紅英落盡,忍憶故臺芳榭。深巷斜陽欲下。更莫說、當時王謝。尋常百姓人家,一例空梁殘瓦。聊借。風簷絮話。甚信息沈沈,繍簾慵掛。移巢難穩,是處雨昏寒乍。無奈鄉愁苦惹。枉盼斷、年年春社。朱戶有日雙歸,卻恐歲華遲也。
  詞作寫於一九四零年秋,在成都。附有小序云:“白匋寄示新製燕詞,謂有華屋山邱之感,依調奉和。”依調,即依韻,指用與原作同一韻部的字為韻腳,而非步韻。白匋,即吳徵鑄。江蘇儀徵人。金陵大學中文系畢業。時,同客成都。白匋原作所謂“華屋山邱”之感,一種濃重的憂世意識,這是顯而易見的。即:以飛燕為見證,展現華屋之頹廢為山邱的歷史事實,並證之以當前社會人事,諸如“歌休舞罷”以及“少婦愁新”等等,從而表現其對於人世間這種變故的憂慮。這是與時勢(時局)密切關聯的。但是,子苾奉和之作,則有所不同。上片說,燕子歸來,於斜陽深巷,欲下未下。因此時,不僅王謝華堂已淪為尋常百姓之家,不堪言說,而且,原有之尋常百姓家,更是一片空梁殘瓦,不堪目睹。這是作者憂世意識的表現,也是對於原作的應和。而下片說“絮話”,借助雙燕在風簷間的對話,以發泄牢騷,敘說憂慮,此雙燕已不僅僅是歷史的見證,而且成為作者的代言人。此時之燕與人(物與我),幾乎已完全融合為一。這是對於原作的進一步深化與提高。即:和作既對於古今所謂華屋邱山變化表示憂慮,又對於當前因為“是處雨昏寒乍”而“移巢難穩”以及今後——“有日雙歸”,而歲華已遲,表示憂慮。二者相比,和作不僅將原作所憂慮的範圍擴大,即由淪為尋常百姓家之王謝華堂,推廣及王謝華堂以外之一般百姓家,而且並在這一基礎之上,進而敘說其生的憂慮。可見其於表層憂世意識之外,乃有更深一層的憂生意識在。
  以上借用王國維的兩段話,對於全部《涉江詞》,包括歌詠時事、與時事相關諸篇章,以及與時事無關諸篇章之表層意義及深層意義,進行初步的區分與剖析。至此,可以得出如下結論:(一)就《涉江詞》所體現的意識——憂生意識與憂世意識看,其所有興象——物象與事相,如果以“江山”、“斜陽”、“飛燕”加以概括,那麽,《涉江詞》之如何體現憂生憂世意識,當可作如此描述。即:以“江山”、“斜陽”為背景,為人生舞臺,而以“飛燕”為寄託;不僅見證歷史,而且見證人生。《涉江詞》之兩個層面的意義——表層意義與深層意義,必須同時顧及。(二)《涉江詞》中,雖多歌詠時事或與時事相關諸篇章,所謂“文章合為時而著,歌詩合為事而作”〔24〕,“為時”、“為事”,固然大為增添其“詩史”價值,但作者畢竟不是政治家,而是一位篤於親、忠於友、鍾於情的詩人,因此,其所提供的柬西,當遠遠不止於此。對於《涉江詞》,同樣不宜以政治家之眼觀之,而宜以詩人之眼觀之。這是我讀《涉江詞》的總觀感。

三 《涉江詞》淵源


  沈祖棻《涉江詞》淵源,包括思想與詞學兩個方面。這是與特定歷史背景、社會環境以及個人資質、個人學養和師友切磋等因素密切相關的。探尋其淵源,不能離開這幾個方面。
  ①關於思想淵源
  祖棻出生於清朝末年,國家、民族已處於衰微階段。此後入大學,因日寇進迫,國家、民族之危難更為加深加重。大學研究班畢業,即開始其流亡生涯。十年離亂,逃避西蜀,盡歷艱辛。抗戰勝利歸武漢,雖得定居,而“新烽又起”(<減字木蘭花>“悲歌痛飲”),國家、民族仍處於危難之中。祖棻自幼就有良好家庭教育,接受古典詩文熏陶。受業汪東門下,既以非凡詞才獲賞識,又得到民族大義之教誨。國難當頭,“常自恨未能執干戈,衛社稷”(<八聲甘州>“記當時、烽映絳帷紅”小序)。這當為其思想之近源。但就遠源看,《涉江詞》之思想似當追溯至屈原。這是可以具體作品加以證實的。例如<曲玉管>(寒蟬):
  冷露移盤,西風掃葉,枯枝尚嘆難定。欲把濃愁低訴,還咽殘聲,此時情。倦戀柯條,羞尋冠珥,上林祇讓寒鴉影。冉冉斜陽,鏡裏雙鬢妝成,為誰輕。暗想當時,任嘶遍故家喬木,卻憐幾度風霜,而今獨抱淒清。感飄零。問知音誰在,不見悲吟楚客,更知何日,萬縷垂楊,響答江城。
  詞作寫於大學就讀期間。三段。如將第二段之“鏡裏”二字歸上句,即成為雙拽頭。詠寒蟬。一、二段詠物形,描摹其淒清狀態。謂西風來臨,落葉掃盡,剩下枯枝,難以棲身。殘聲幽咽,欲訴濃愁;雙鬢輕輕,不知為誰而設。三段詠物理,敘說其飄零之感。謂淒清獨抱,無有知音;不見悲吟楚客,也不知將來前景如何。詠物明志,並且追尋到悲吟楚客那裏去,以為同一懷抱,真正知音。可見其對於屈原之嚮往程度。
  又如一九四六年天中節(端午節)後五日所作<八聲甘州>(“記當時、烽映絳帷紅”)之歌詠國殤,不僅是對於今代英雄的憑弔,而且也是對於古代英雄的懷念。其對於屈原之景仰之情,則更加熱烈、誠摯。
  這一些都可見其思想——憂生、憂世意識渊源之所自。
  至於所寫詩詞之以“涉江”名集,而且,集中歌詠時事諸篇章,多用美人香草作比,則明顯帶著效法意義。即:以屈原為榜樣,進行詩詞創作。這是因其所具民族大義所决定的,同樣可作為其思想來源於屈原之明證。
  當然,《涉江詞》思想還有其他來源,諸如杜甫之憂國憂時,白居易之“為時”、“為事”,劉禹錫之斜陽、飛燕,李商隱之人生哀感,以及李清照之閒愁、怨恨,辛棄疾之江山、危欄。等等。這一些,大多在《涉江詞》中有所體現。但是,歸根結底,其思想還是來源於屈原。
  ②關於詞學淵源
  祖棻詞學,出自寄庵汪東。這是毫無疑問的。其為汪東所激賞之詞課習作<浣溪沙>(“芳草年年記勝遊”),既已為其成名之作,又為其一生治詞打好路標,為全部<涉江詞>定下基調。所以,祖棻手定《涉江詞》,將其列於卷首,“以明淵源所自”(程箋),這是很有意義的。但是,與其思想淵源一樣,乃師汪東之影響,僅僅是近源;而其遠源,我看應追溯至晏幾道。這同樣也是可以具體作品加以證實的。例如《涉江詞》丙稿所載<望江南>(題樂府補亡)云:
  情不盡,愁緒繭抽絲。別有傷心人未會,一生低首小山詞。惆悵不同時。
  詞作寫於一九四五年間,在成都。這是其多年探索所得出的結論。即以為:小山詞乃其終生追求的目標。就詞作看,其所謂目標,主要在一個“情”字上。這是作為古今傷心人所特有的情。而就小山看,其所謂情,又是體現在一個“癡”字上。黃庭堅論小山,謂:“固人英也,其癡亦自絕人”。即:“仕宦連蹇,而不能一傍貴人之門,是一癡也;論文自有體,不肯一作新進士語,此又一癡也;費資千百萬,家人寒饑而面有孺子之色,此又一癡也;人百負之而不恨,己信人終不疑其欺己,此又一癡也。”〔25〕相信祖棻當亦著眼於此。這是由其篤於親、忠於友、鍾於情之稟性所決定的。所以,其為人、為詞,都將小山引為知己,並曾戲云:“情願給晏叔原當丫頭”。〔26〕這是完全可以理解的。
  再看具體事證。《涉江詞》中,效法小山詞作,並不甚少。但是,祖棻之效法小山,並非祇是停留在“用小山語”、“翻小山語”之層面上,而主要效法其句法,即敘述方法。這是一種以賦為詞的嘗試,以前詞中甚少有之。黃庭堅稱之為“詩人之句法”〔27〕(<小山詞序>)。例如小山<鷓鴣天>:
  彩袖殷勤捧玉鍾。當年拚卻醉顏紅。舞低楊柳樓心月,歌盡桃花扇底風。從別後,憶相逢。幾回魂夢與君同。今宵賸把銀釭照,猶恐相逢是夢中。
  這首詞說今宵情事,謂害怕相逢事假,特地把銀釭來照,希望並非在夢中。這是別後重逢。而“從別後,憶相逢”,卻從別後追述到當年之如何相逢。通過時間推移,將過去、現在之情事,亦即相逢、相別、重逢之全過程,鋪排展示出來。這就是賦的敘述方法——豎敘法,在詞中的運用。
  祖棻<鷓鴣天>(寄千帆嘉州,時聞擬買舟東下):
  多病年來廢酒鍾。春愁離恨自重重。門前芳草連天碧,枕上花枝間淚紅。從別後,憶行蹤。孤帆潮落暮江空。夢魂欲化行雲去,知泊巫山第幾峰。
  詞作寫於一九四一年春,在雅安。因獲知千帆可能應邀由樂山東下重慶謀職,故有此作。上片說年來小別,已是怨恨重重,這是現在情事;下片說即將遠別,其夢魂將化為行雲,相伴而去,這是將來情事。其中,“從別後,憶行蹤”,由現在推及將來,與小山同一句法(豎敘法)。祇不過是,一個往後看一個往前看而已。因而,二者同樣表現出一種執著癡迷之情,亦即“清壯頓挫,能動搖人心”(黃庭堅語)之情。這當是有意效法的結果。
  當然,就《涉江詞》的全部創作情況看,祖棻治詞乃經歷過一段多方探索、多方師承的過程,而後達致小山的境界。這與周濟所揭示的途徑——“問途碧山,歷夢窗、稼軒,以還清真之渾化”〔28〕,既有相同之處,又有所變化。
  大致說來,大學求讀階段,包括初到渝州(重慶)之時,可看作是祖棻治詞的問途階段。汪東序《涉江詞稿》稱祖棻詞“三變”中之第一個階段,即屬於問途階段;而“三變”中之第二階段,部份也包括在問途階段內。這一階段,甚多效法南宋諸家,尤其是效法碧山諸篇章,即甚多詠物及以比興方法言事、言情諸篇章。這大概與碧山詞之所謂“詠物最爭託意”或“言近旨遠”〔29〕諸特色有關。而祖棻之效法,既有所因承,又有所變革,並非祇是順著舊道走。效法過程,亦即探索過程,充份體現其非凡的創造能力。
  例如<摸魚子>(送春)二首:
  透重簾、晚來風急,繁香零落如許。夕陽容易黃昏近,何況斷雲吹雨。流景暮。便賸水殘山,千萬留春住。閒愁忍訴。甚密綴朱幡,遍生芳草,不阻去時路。長堤上,多少江南舊樹。而今空惹離緒。飛紅點點相思淚,惟有杜鵑聱苦。腸斷處。嘆亂蝶狂蜂,竟作園林主。憑欄自語。儘分付江梅,丁寧社燕,後約莫相誤。
  過清明、幾番晴雨,還愁寒滯風驟。秋千拆了芳時換,容易綠新紅舊。苔似繡。便密繫金鈴,不是尋常有。離愁暗逗。算囀夢流鶯,棲香粉蝶,未解鎮相守。東風老,漫記熏梅染柳。殘鵑空自啼瘦。飛花過盡簾櫳靜,無奈翠陰長晝。春去後。渺芳信天涯,休問來時候。詞箋譜就。念歸燕空林,題紅遠水,能寄此情否。
  詞作寫於一九四一年間,在雅安。合題“送春”,但所寫仍有所側重。即:前者主要說留春不住所產生之閒愁,後者說春歸以後所產生之離緒。屬於自然現象,並兼及社會人事。社會人事中,除閒愁、離緒外,可能另有寓意。汪東評曰:“比興之體,最近碧山。”當頗為注重於此。這是對於碧山的因承或效法,亦即其相合之處。但是,如果與碧山之同調送春詞<摸魚兒>(“洗芳林、夜來風雨”)對讀,那麼,將不難發現,祖棻並非祇求與碧山合,而是於合中求異,以為進一步變革與提高。因為碧山所作,祇是圍繞一個春字,敘說其留戀之情,其中所涉及之社會人事(姑蘇臺及美女西施),雖亦可見其古今興亡之感,但仍覺過於平淡,缺乏撼人心魂之力量。亦即“風骨稍低”〔30〕。祖棻問途於彼,著重在內容上加以增添,以加強其“風骨”。即:同樣為風雨送春歸,同樣惜春、留春,而祖棻即更進一步。謂:留春不住,令得長堤上之江南舊樹,空惹離緒,令得杜鵑之啼聲,一聲聲最苦。而今,園林已換了主人,祇能寄希望於“後約”。謂:春歸以後,流鶯與粉蝶,根本不理解“鎮相守”之意。東風空老,殘鵑啼瘦,天涯芳信杳杳。縱使譜就詞箋,也不知道能不能隨著流水,傳到伊行。凡此種種,使得因送春而生之閒愁與離緒,顯得更加豐富多彩,更加帶有社會現實依據,因而也更加富有感人力量。這就是對於碧山的變革與提高。
  問途階段,包括其後所作若干效法南宋諸家之篇章,大多體現其變革精神。例如<曲遊春>(燕),所謂輕靈其形,重厚其神,已為碧山、玉田所未能及(參見汪評);<雙雙燕>(“海天倦羽”),以典雅補纖巧,高出梅溪一籌(參見汪評);<探芳信>(“玉爐畔”)之所謂“清於梅溪,厚於玉田”(參見汪評),也是對於前人的提高。等等。說明祖棻已有本領,可依循前人所指示的門徑,達到清真之渾化境界。但是,祖棻並未依循這條道路走下去,而是通過自己的實驗,另行選擇,另闢新境。這就是入門之後的重新探索階後。這一階段與問途階段,並未有明確界限。即:在問途過程中,已開始新的探索;在探索過程,仍然繼續問途。因此,這一階段,應從大學國學特別研究班畢業算起,一直到定居武漢為止。汪東所說“三變”中之第二、第三階段,當包括在這一探索階段內。
  在重新探索階段,祖棻的努力,主要在於廣泛的實驗,以尋取適合於自己的目標。這階段,除了效法南宋諸家,並對其進行變革與提高之外,曾效法少游、易安以及柳、周諸家。而其中,對於周邦彥之探索,則尤為用力。《涉江詞》中,有意追步清真的篇章,大多從章法、句法以及其家法(或家數)入手。這就是所謂“清真長技”〔30〕。例如<拜星月慢>:
  柳度鶯簧,花圍蝶夢,尚覺銀屏春淺。曲檻迴廊,是江南庭院。踏青罷,永日描花愛學新樣,刺繡愁拈殘線。刻意妝成,便熏香都懶。好湖山、看舞聽歌慣。金杯灧、照席珠燈爛。幾度酌綺酌羅,乍輕寒輕暖。又誰知一夕經離亂。狂烽起、事與流煙散。賸過雁、得到橫塘,早西風世換。
  詞作寫於一九四一年間,在成都。上片說踏青歸來心緒,下片說產生此心緒之原因。是一首有關時勢(時局)的詞章。並非次韻或依韻,但嚴格按照周律譜寫。即:除了依循“宋初體”基本結構模式——上片佈景、下片說情模式進行謀篇以外,在句法上也多所講究。諸如起拍之以一六言句託上兩個四言對句,“永日”二句之以一二言句領下兩個六言對句,換頭二拍兩個八言句構成一組並列對句,上下四個五言句皆用上一下四句式並且前兩個五言句皆為“仄平平平仄”格式。等等。所以汪東稱讚其“謀章酌句,純是清真”。
  又如<解連環>(和清真):
  此情誰託。嗟山河咫尺,兩心悠邈。便也擬、低訴深悲,奈新雁渺茫,晚風輕薄。月冷西樓,自消受、一懷離索。嘆相思幾日,病骨暗銷,懶檢靈藥。當時贈君蕙若。記花開陌上,春在闌角。待細理、緗帙芸籤,賸零夢殘歡,祗道忘卻。偶拂塵鸞,甚未展、雙眉愁萼。盡淒涼、背人對面,總羞淚落。
  詞作寫於一九四四年間,在成都。上片嗟嘆當前因相思而致病之具體情狀,下片回想當時,既用一“記”字勾起往事,又用一“待”字將一切勾銷,最後回到當前狀態當中來。構成“現在——過去——將來”模式。這一模式,猶如無法解開的玉連環一般,其所表現相思之情,一樣難解難分。與周邦彥<解連環>之所謂“句(鈎)勒提掇”〔32〕,同一機抒。這就是清真長技(或家數)。
  祖棻追步清真,不僅注重其聲音與形貌,而且注重其情調與神理。如循此而進,必欲進入其渾化之境,當不困難。但祖棻並未停步於此,而是繼續朝著其終生所追求的目標前進。
  將晏小山作為一生治詞之最終目標,這是在重新探索階段所確定的。有關祖棻之詞學渊源及治詞門徑,如果套用周濟的話語,我看可作如下描述。即:問途碧山,歴經易安、少游以及柳、周之輩,以達小山醇真之境。同様,這一達真之境,也是在重新探索階段中達到的。而汪東所說“三變”中之第二、三階段,《涉江詞》所呈現之“沈咽而多風”以及“澹而彌哀”諸特色,當也是這一醇真之境的一種表現形式。
  《涉江詞》中,不僅上文所列<鷓鴣天>(“多病年來廢酒鐘”)以及汪評<蝶戀花>(“日暮東風吹細雨”)四首和<鷓鴣天>(“離合雲蹤意轉迷”)四首,可為效法小山、達致醇真之境之明證,而且集中另外一些篇章,包括大量有關相思別離諸篇,也都得力於小山。至於為全集定下基調之<浣溪沙>(“芳草年年記勝遊”),雖寫作於嘗試、探索之初,但卻在許多方面,尤其在詞境方面,與作者今後的追求是一致的。這就是說,集中有關這類篇章,同樣為其效法小山、達致醇真之境的一個組成部份。因此,將小山及小山詞看作《涉江詞》的遠源及追求目標,是有充份依據的。對此,論者或有不同看法。如以為,從所處社會環境看,所謂江山、斜陽,與辛棄疾之“休去倚危欄,斜陽正在、煙柳斷腸處”,頗有某些相似之處;又以為,從個人才華和遭遇看,子苾就是當代李易安。等等。這當是有一定道理的。但是,如將上文所說有關《涉江詞》淵源之多種因素——特定歷史背景、社會環境以及個人資質、個人學養和師友切磋諸因素,聯繫在一起進行綜合考察,即可發現,以稼軒或易安比子苾,並不妥當。
  首先,就個人稟性及經歷看,子苾與稼軒、易安均有不同。稼軒帶過兵,想做大官、發揮大作用,乃人中之龍;易安無論為人或為詞,皆欲壓倒鬚眉,亦古之女強人也。而子苾,既未曾設想過“黃金腰下印,大如斗”(辛棄疾<一叢花>),又未曾有“生當為人傑,死亦為鬼雄”〔33〕之感慨。子苾祇是子苾也。一生顛沛流離,到晚年,稍得安定,又“奉命自願退休”。但為此所作之<優詔>,出語仍甚溫厚(參見程箋)。這與稼軒頗為不同。至其“四十年文章知己、患難夫妻”(<千帆沙洋來書,有四十年文章知己、患難夫妻,未能共渡晚年之嘆,感賦>),則與德父、易安,既有共適之處,又有所不同(詳下文)。
  其次,就詞作內容看,《涉江詞》中雖有苦干類似稼軒呼喚恢復之“抗戰詞”,又有若干頗得“漱玉遺韻”之斷腸句,但更多的還是小山一類癡情語。這是稼軒,易安所不能比的。
  再次,就情懷看,其所謂“潑茗添香,猶有蠹書堪賭”(<瑞鶴仙>(珞珈山閒居示千帆)之興致,至老仍未稍減,這也是稼軒、易安所不能比的。
  因此,在本文正式動筆之前,我曾奉函程千帆教授,報告學習心得。謂:“日內正研讀《涉江詞》,初步有些體會。以為讀‘涉江’,祇是到幼安、到易安,仍未知子苾也;必須到小山,才能領悟其詞心。”程教授即賜函相勉,曰:“尊論亡室詞,真能抉其微旨淵源,欽佩之至。”因努力撰成此文,並將有關兩段話,轉錄於此,以為總結。
  丙子小暑前四日於濠上之赤豹書屋
  附注
  〔1〕參見程千帆<涉江詞稿跋>。據《沈祖棻詩詞集》第一九三頁。江蘇古籍出版社,一九九四年八月南京第一版。
  〔2〕<漫談〔小山詞〕用成句及其他>。載一九八一年七月二十一日北京《光明日報》。
  〔3〕《蘇軾詩集》卷十三。王文誥輯注本。
  〔4〕《人間詞話》刪稿第三七則。拙著《人間詞話譯注》卷二。廣西教育出版社,一九九零年四月南寧第一版。詳下文引語。
  〔5〕見黃裳<涉江詞>。沈祖棻《涉江詞》附錄。湖南人民出版社,一九八二年二月長沙第一版。
  〔6〕據閒堂<沈祖棻小傳>。載《沈祖棻創作選集》。人民文學出版社,一九八五年北京版。
  〔7〕陳聲聰《讀詞枝語》。據《填詞說略及詞論四篇》。廣東人民出版社,一九八六年六月廣州第一版。
  〔8〕程千帆《沈祖棻詩詞集·總目敘錄》。
  〔9〕沈尹默<寄庵出示涉江詞稿,囑為題句,因書絕句五首奉正>之五。《沈祖棻詩詞集》卷首“諸家題詠”。
  〔10〕同〔8〕。
  〔11〕閒堂<涉江詩稿跋>。《沈祖棻詩詞集》第三三零頁。
  〔12〕陳聲聰語。同〔7〕。
  〔13〕《人間詞話》刪稿第三七則。《人間詞話譯注》卷二。
  〔14〕《人間詞話》本編第二五則。《人間詞話譯注》卷一。
  〔15〕《全唐詩》卷六百五十七羅隱(三)。
  〔16〕許文雨《人間詞話講疏》卷下。成都古籍書店,一九八三年五月成都第一版。
  〔17〕《全唐詩》卷六百七十二唐彥謙(二)。
  〔18〕許文雨語,同〔16〕。
  〔19〕司馬相如語。見<答盛擥問作賦>。《司馬相如集校注》附錄。上海古籍出版社,一九九三年九月上海第一版。
  〔20〕<涉江詞稿序>。《涉江詞稿》卷首。
  〔21〕同〔20〕。
  〔22〕汪評曰:“碧山無此輕靈,玉田無此重厚。”說可參。
  〔23〕朱熹語。見《詩集傳》卷十一。中華書局上海編輯所,一九五八年七月上海第一版。
  〔24〕白居易<與元九書>。《白氏長慶集》卷第四十五。四部叢刊本。
  〔25〕<小山詞序>,彊村叢書本。
  〔26〕<望江南>(題樂府補亡)程箋。《涉江詞稿》丁稿。
  〔27〕同〔25〕。
  〔28〕周濟<宋四家詞選序論>。《宋四家詞選》。
  〔29〕周濟謂:“詠物最爭託意,隸事處以意貫串,渾化無痕,碧山勝場也。”並謂:“碧山饜心切理,言近旨遠,聲容調度,一一可循。”據<宋四家詞選序論>。
  〔30〕陳廷焯評碧山<摸魚兒>語。《白雨齋詞話》卷二。人民文學出版社,一九五九年十月北京第一版。
  〔31〕周濟評周邦彥<浪淘沙慢>(“曉陰重”)語。據《宋四家詞選》。
  〔32〕詳參拙文<清真詞的鈎勒手法——《詞法釋例》續三>。載一九九零年十月十九日香港《大公報》藝林副刊。
  〔33〕李清照<烏江>:“生當為人傑,死亦為鬼雄。至今思項羽,不肯過江東。”《歷朝名媛詩詞》卷七。
  ——原載一九九六年五月五日、十九日,六月二日、十六日、三十日,七月十四日、二十六日,八月十一日、二十五日,九月八日、二十二日,十月六日、二十日,十一月三日、十七日澳門《澳門日報》語林副刊
  又載南京《中國詩學》第五輯(一九九七年七月)
  又載《程千帆沈祖棻學記》(一九九七年十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