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编 人物篇



子臧先生論詞學

  吳世昌字子臧,浙江海寧人。一九零八年(清光緒三十四年)生。一九三二年畢業於北平燕京大學英文系,同年考上哈佛燕京學社國學研究所研究生。一九四七年赴英講學,任牛津大學高級講師兼導師。一九六二年回國,任中國科學院哲學社會科學部(現改為中國社會科學院)文學研究所研究員。
  吳世昌先生不僅在紅學方面多所建樹,旅英期間所著《紅樓夢探源》及歸國後所著《紅樓夢探源外編》,在海內外頗具影響,而且兼擅詞章,於詞學此道十分專精,所著《羅音室詩詞存稿》及《詞學導論》(已刊部份),已為詞學界所注視,得到詞學愛好者的歡迎。
  筆者重新報考研究生,有幸於一九七八年七月晉京接受吳世昌先生面試,並於同年十月至先生門下學詞。先生治學態度嚴謹,對學生課業熱忱負責,指導有方;數年來,課程講授以及平日說詞,發明精義,諄諄善誘。於詞學研究,力倡獨立思考,言前人之所未曾言,發前人之所未敢發,勇於創新局面,並且強調以科學的態度與方法,進行嚴格的訓練。論詞學研究,甚多精要之語,足資參考。因據筆者《問詞筆記》整理於下,以與讀者共饗之。

一 讀詞與品詞


  吳世昌先生論讀詞,主張“讀原料書”,並講究讀法。曾說:“學習或研究任何學問,總要先從讀書入手;而屬於文學方面的尤其如此。讀書的最徹底辦法是讀原料書,直接與作者交涉。最好少讀或不讀選集和別人對於某集的討論之類。”並說:“……我們雖主張讀原料書,卻不能不講方法。而在方法中,尤其是對於詞,最初,也許是最重要的一步是讀法。”讀原料書,弄通詞作本身的內在聯繫,從詞作本身所創造的意境出發,實事求是地探尋其真正的含義,以取得“真切的瞭解”,其具體步驟,歸納起來,大致四個程序:“第一是瞭解,第二是想像,第三欣賞與批評,第四是擬作與創造”。〔1〕這就是詞學研究所必須的功夫,即所謂基本功。
  對此,吳先生曾以五代的孫光憲詞為例進行具體闡發。
  孫光憲<浣溪沙>八首〔2〕,歷來少有解者。詞曰:
  桃杏風香簾幕閒。謝家門戶約花關。畫梁幽語燕初還。繡閣數行題了壁,曉屏一枕酒醒山。卻疑身是夢魂間。
  花漸凋疏不耐風。畫簾垂地晚堂空。墮階縈蘚舞愁紅。膩粉半霑金靨子,殘香猶暖繡薰籠。蕙心無處與人同。
  攬鏡無言淚欲流。凝情半日懶梳頭。一庭疏雨濕春愁。楊柳祇知傷怨別,杏花應信損嬌羞。淚霑魂斷軫離憂。
  半踏長裙宛約行。晚簾疏處見分明。此時堪恨昧平生。早是銷魂殘燭影,更愁聞著品絃聲。杳無消息若為情。
  蘭沐初休曲檻前。暖風遲日洗頭天。濕雲新歛未梳蟬。翠袂半將遮粉臆,寶釵長欲墮香肩。此時模樣不禁憐。
  風遞殘香出繡簾。圑窠金鳳舞襜襜。落花微雨恨相兼。何處去來狂太甚,空推宿酒睡無厭。爭教人不別猜嫌。
  輕打銀箏墮燕泥。斷絲高罥畫樓西。花冠閒上午牆啼。粉籜半開新竹徑,紅苞盡落舊桃蹊。不堪終日閉深閨。
  烏帽斜欹倒佩魚。靜街偷步訪仙居。隔牆應認打門初。將見客時微掩斂,得人憐處且生疏。低頭羞問壁邊書。
  吳先生指出:這八首<浣溪沙>詞構成一組聯章,合寫一個故事。這個故事,不像曾布<水調歌頭>所述馮燕故事和趙令畤<蝶戀花>所述鶯鶯故事那麼直截了當。這是孫光憲自己的故事,不願明白說。但是,聯繫起來看,尚可見其中隱秘。在<論讀詞須有想像>中,吳先生指明:
  第一首“桃杏風香簾幕閒”記初訪情人(注意“燕初還”也是象徵的用法),在她房中牆壁上題了一首情詩(大概即是所謂“定情詩”),過了一夜(作者既然在第二句點了這一位女主人的名,我們也就姑且稱她為“謝娘”)。以下兩首說他分離後她的孤寞怨哀,分離的原因大概因為她的脾氣別扭:“蕙心無處與人同”(這個“人”指他,不指別的女性。其六的“爭教人不別嫌猜”之“人”指她自己,也不指別人)。第四首說他又遇見了別的美人,從簾中望見她長裙款步,在燈下聽她吹簫,可是素來不認識,也苦於無法和她通消息。第五首說他認識了這第二個美人,那天她正洗完了頭髮臨檻梳妝還未化妝完畢。第六首說他心中還戀戀於“謝娘”,所以對她很隨便,以致引起她的疑心與妒心。第七首再說謝娘門巷冷落,不堪孤寂。末首可以說是“團圓”。他再回到謝娘那兒去,她還記得他以前打門的聲音,可是這次重逢,她不免有點羞愧,也不得不裝點矜持,祇低著頭問他上次在牆壁上寫的是些甚麼。這一篇故事的關鍵是第一首的“繡閣數行題了壁”和末一首的“低頭羞問壁邊書”。此外如第一首的“畫梁幽語燕初還”和第七首的“輕打銀箏墮燕泥”,“桃杏風香簾幕閒”和“紅苞盡落舊桃蹊”,都是有意的前後照應。中間第四、五、六三首是一段插曲,作者也有特別提示注意的地方:如第四首寫了“此時堪恨昧平生”和“杳無消息若為情”兩句,都為了使讀者消去對這位長裙善簫者即上文謝娘的誤會。第六首上片說她風動襜舞,也與第四首的“長裙”相照應。這些都似乎不能算是偶合,而是作者注意結構的地方。〔3〕
  可見,認真理解、領會,發掘其本身的內在聯繫,再加上必要的想像,是可瞭解其中真實含義的。
  吳先生說:孫光憲這八首詞既可合在一起看,又可單獨看。但合在一起有一定內在聯繫,這就是內在“結構”。過去已經有人注意“結構”。如周濟<宋四家詞選序論一稱周邦彥好“鈎勒”,曰:“鈎勒之妙,無如清真,他人一鈎勒便薄,清真愈鈎勒愈深厚。”〔4〕說的就是周詞有故事,講究結構,意味無窮。由這種結構方法所達到的境界就是:“即景傳情,緣情述事,就事造境,隨境遣懷。”這一境界,北宋作家可以達到,南宋作家就寫不出。北宋作家常借用前代故事來抒寫,情與景都不是空乏的,其中大多有故事;南宋就不一樣,例如史達祖,情與景都寫得很細緻,但就是缺少“事”,即使用了典,也還是白費勁。讀詞與品詞,不可粗心大意,必須通過想像,發掘其內在聯繫,重建其“結構”,才能得到真切的瞭解。
  但是,這種想像,切不可牽強附會,主觀臆斷。吳先生說:常州派論詞,注重其比興寄託,發掘其微言大義,對於理解內容、推崇詞體,固然有一定作用,但張惠言等人說詞,往往毫無根據地給詞作予外加的東西,即所謂“言外之意”,卻在詞學研究中開了不好的頭。例如:張惠言《詞選》謂溫庭筠<菩薩蠻>乃“感士不遇也”,就十分牽強;其後,陳廷焯所著《白雨齋詞話》,也多瞎說,這是我們所不當取的。
  詞學研究是一門科學,對於前人說詞言論以及前人所記有關詞作家的遺聞佚事,都必須作具體分析,不可盲從。
  吳先生指出:許多人根據南宋張端義《貴耳集》所記李師師事,將周邦彥<少年遊>解作專詠邦彥與道君(宋徽宗)爭風吃醋事,就大成問題。徽宗微行始於政和而極於宣和,政和元年(二一一年),周邦彥已五十六歲,徽宗才二十八歲,謂其為一位至老不衰的名角妓相爭,不合情理。王國維<清真先生遺事>已糾其謬,謂其“所言尤失實”,這一謬誤,不當繼續流傳。
  吳先生並指出,《高齋詩話》所記蘇軾與秦觀論詞的一段對話,也不可信。詞話載:
  少游自會稽入都,見東坡。東坡曰:“不意別後,公卻學柳七作詞。”少游曰:“某雖無學,亦不如此。”東坡曰:“‘銷魂當此際’,非柳七語乎。”坡又問別作何詞。少游舉“小樓連苑橫空,下窺繡轂雕鞍驟”。東坡曰:“十三個字,祗說得一個人騎馬樓前過。”〔5〕
  這個故事分兩個部份:上面一段東坡評秦少游的<滿庭芳>(“山抹微雲”)詞下片第一個五字句,說秦少游此句學柳永。第二個故事是蘇東坡又問秦少游“別作何詞”,秦又報告他一首<水龍吟>的首二句。於是東坡又批評他用字不夠經濟。吳先生說:“我曾舉這條傳說,問過許多對詞有研究或至少有興趣的朋友。他們都記得這個有趣的故事,也都欽佩蘇東坡的批評很中肯。於是我又問:蘇東坡是不是一個文化水平很低的半文盲?他們聽了我這‘怪話’後大為驚訝,無法回答我的問題。”吳先生指出:“繡轂雕鞍”,有車有馬。並非祇是“一個人騎馬樓前過”,東坡不可能認不得“轂”字。又,“銷魂當此際”,五字並非一句,不該一起讀,根本不存在“學柳七作詞”,筆調像柳七問題。這故事上下兩部份都是虛妄的,經不起粗淺的分析〔6〕。這說明:“對於前人所記載的故事,必須採取分析的態度,不可人云亦云,以訛傳訛。”
  吳先生論讀詞,強調“自己去摸索”。認為:“前人的討論未嘗不可讀,但如果自己根本對於原作尚無認識,則看別人研究的結果也不能真切瞭解,等於嬰兒待人嚼飯而哺,嘗不到真實滋味。”並認為:“要用死功夫,自己去摸索,最後自能登堂入室。”〔7〕

二 關於詞的風格流派問題


  一九四九年以來有關文學史專著及多數論詞文章,每以“豪放”、“婉約”劃線,將宋詞分為“豪放”、“婉約”兩大派。吳世昌先生極力反對這種“二分法”,認為是不科學的。
  一九七九年春,吳先生在給研究生講授“詞學專題”時指出:
  周濟《宋四家詞選》劃蘇、辛為一派,以辛棄疾作為頭頭,蘇軾歸附之,以為稼軒地位在東坡之上;另一派以秦觀為代表。這様分派很不全面,不準確。實際上,秦觀的詞有的說得一點也不婉約,柳永、李清照也有寫得很露骨的;而蘇軾三百多首詞,寫得豪放的,僅是個別幾首,辛棄疾是帶兵打仗的人,也受了李清照很大影響。此外,周邦彥詞,則既不豪放,也不婉約。兩派說,無法包括全部宋詞。〔8〕
  一九八三年,吳先生接連發表兩篇論文,系統闡述自己的觀點。在<有關蘇詞的若干問題>中,明確提出:“北宋根本沒有豪放派”〔9〕。在<宋詞中的“豪放派”與“婉約派”>中,並就宋人創作情況,對“豪放”、“婉約”的具體含義進一步加以論述。指出:“北宋的詞人根本沒有形成甚麽派,也沒有區別他們作品為‘婉約’‘豪放’兩派。”說:論者“這種機械的劃分法並不符合北宋詞的實際,很難自圓其說”。〔10〕
  針對“兩派說”的主要依據:“(蘇軾)創立了與傳統的婉約派相對立的豪放派”〔11〕。吳先生指出:“蘇詞中‘豪放’者其實極少。若因此而指蘇東坡是豪放派的代表,或者說,蘇詞的特點是‘豪放’,那是以偏概全,不但不符合事實,而且是對蘇詞的歪曲,對作者也是不公正的。”〔12〕並指出:蘇軾幾首經常為人引證的作品,如“大江東去”、“老夫聊發少年狂”、“明月幾時有”等,“祇能是曠達,連慷慨都談不上,何況“豪放”〔13〕。吳先生說:蘇東坡並沒有像胡寅說的“一洗綺羅香澤之態”,這完全是信口開河。《東坡樂府》三百四十多首,專寫女性美的(即所倡“綺羅香澤”)不下五十多首,而集中最多的是送別朋友,應酬官場的近百首小令,幾乎每一首都稱讚歌女舞伎(“佳人”),……所以在東坡全部詞作中,不洗“綺羅香澤”之詞超過一半以上,其他詠物(尤其是詠花)也有三十多首,腦中如無對“佳人”的形象思維是寫不出來的〔14〕。吳先生把近代以來,尤其是一九四九年以來,論詞重豪放、輕婉約的偏向,追根到宋代胡寅。以為:從胡適直到胡雲翼等人,以豪放、婉約劃線,“言必稱蘇、辛,論必批柳、周”,他們的老祖宗就是胡寅。
  此外,吳先生還深刻地揭露了詞學研究中這種“二分法”之所以沿襲不斷的原因。指出:(一)“‘詞’這個品種是比較不容易懂的”,越是大作家,“他周團堆積著的神話般的傳說、故事就越多,有關他的問題就越多”,某些人“好起哄打趣,編造‘本事’,不核對事實,不考慮邏輯,給後世研究工作者造成一些混亂與困難”。(二)今人論蘇詞,將蘇奉為“豪放派”教主,“使他變成了不調平仄不押韻的所謂豪放派自由詞或‘解放派’詞的‘保護神’。好像‘姜太公在此,百無禁忌’似的,祇要蘇東坡在此,詞的一切格律可以不管了”。這就是“那些想填詞而又無此才力者”所以鼓吹“豪放派”的奧秘之所在〔15〕。因此,吳先生指出:詞學研究,既要反對不讀詞或讀不懂詞的“胡說派”,又要反對不動腦筋,人云亦云,好起哄打趣的“吠聲派”〔16〕。
  由於以豪放、婉約劃線,重豪放、輕婉約,詞史上某些所謂婉約派詞人往往受到貶斥。例如溫庭筠,因其“能逐絃吹之音,為側艷之詞”,他的作品就被斥為“香而弱”的代表。對此,吳先生頗不以為然。指出:“此說牽強”!並列舉具體詞例,說明溫詞之壯而有力。例如:“江上柳如煙,雁飛殘月天”(<菩薩蠻>其二);“滿宮明月梨花白,故人萬里關山隔”(<菩薩蠻>其九);“柳絲長,春雨細,花外漏聲迢遞。驚塞雁,起城烏,畫屏金鷓鴣”(<更漏子>其一);“星斗稀,鐘鼓歇,窗外曉鶯殘月”(<更漏子>其五);“漢使昔年離別,攀弱柳,折寒梅,上高臺”(<定西番>);“飛雪千里,玉連環,金鏃箭,年年征戰”(<番女怨>其二)等等。吳先生指出:“此等作品豈得為弱?”並說:溫詞中,“其它不弱不香的作品還有不少”〔17〕。對於其他作家的研究探討也是如此,切不可為舊說成見所囿。

三 研究與評論


  一九七八年七月,筆者接受吳世昌先生面試時,吳先生問:“你看過那幾種詞話?最喜歡那一種?”筆者回答:印象較深的是況周頤的《蕙風詞話》和王國維的《人間詞話》。吳先生說:“實際上,《蕙風詞話》才是專門論詞的一部詞話。”吳先生認為:王國維作為我國近代著名學者,對於學術界的許多領域,固然多所開拓,貢獻不小,但他對於詞學,畢竟並不怎麼當行。
  王國維《人間詞話》論蘇詞,曾說:“東坡<水龍吟>詠楊花,和均而似元唱。章質夫詞,原唱而似和均。”〔18〕吳先生指出:“這話也不可信,不要以為王有大名,所以每句話都對。”謂:蘇軾<水龍吟·和章質夫詠楊花>,寫得實在不高明。修辭學上的擬人法,必須有分寸,有充份條件,不得不擬,才令人信服。楊花並不是花,比其他花卉,已不足貴。楊花即使是花,又何至有“柔腸”,有“嬌眼”,有“夢”有“思”,還有個“郎”讓柳絮去“尋”,試問楊花之“郎”為誰〔19〕?吳先生認為:蘇軾此詞,擬人太過,想入非非,說得不倫不類,說過了頭,非常勉強。並認為:“歷來評詞者對此詞一味鼓吹亂捧,實在令人皺眉。”但是,詞學界有人為了誇大蘇軾對於詞體的“革新”與“突破”,也在楊花詞上大做文章。以為蘇軾的“細看來不是楊花點點是離人淚”,為“七——三——三”句式,於律未詣,並以<念奴嬌>的“小喬初嫁了雄姿英發”為旁證,謂於“了”字斷,也不協律。以此證實,蘇詞創作不重音律,不受格律束縛。吳先生說:“這也缺乏具體分析。東坡楊花詞既明言‘次韻’,就不可能不遵守原作的韻律,這是一般常識。況且,東坡<念奴嬌><水龍吟>二詞,實際上也並未違反常規。”吳先生指出:
  論調“了”字當屬下句,論意亦當屬下句,“了”解作“全”,如“了不知南北”。
  “楊花點點”為句,正如“炊煙縷縷”、“落紅片片”;“是離人淚”,乃“一二一”句法,詞律如此,調以“點”斷,並不妨礙詞意。〔20〕
  可見,不要過份聽信前人,也不可跟人起哄,必須自己分析研究。蘇軾楊花詞,不僅立意未超過原作,而且格律也尚未“突破”。王氏所說,似不可靠。
  吳先生論詞,為倡獨立思考,獨闢蹊徑。曾說:“我平生為詞,亦取徑小山以入清真、稼軒,而不聽止庵之‘問途碧山’。”〔21〕對於詞學問題的探討,吳先生不用一般化的介紹與批評,而提倡別開生面的深入研究。例如,對於蘇軾,一九四九年以來論者甚多,其中雖然也有不少好的見解,但是,多數文章僅僅停留於一般化的思想性、藝術性分析與評價,進行一般的褒與貶。筆者在考慮碩士論文時,曾經想研究蘇詞。吳先生說:“你已經跟夏(承燾)先生學習過二年了,對你的要求比一般研究生要高。你不要做一般的作家作品論,不要做別人已經做的題目,而應當敢於披荊斬棘,開創新局面。”並說:“你所寫的論文,如果是在現有的一百篇當中,再加上你一篇,成為一百零一篇,那就沒多大意思;你所寫的論文,應當是某一方面的第一篇,而且,以後人家搞文學史,一接觸到你所論述的問題,就想起‘施議對曾經寫過一篇這方面的文章’,非找來參考不可,這樣的論文,才是真正有價值的。”吳先生十分強調:“寫文章不說別人說過的老話,一定要有新的見解,是自己經過艱苦的研究工作所獲得的成果。”〔22〕
  對於“評論多於研究”的風氣,吳先生表示不讚同。例如,有的人曲解“政治標準第一,藝術標準第二”的批評標準,研究詞學問題,重思想、輕藝術,以政治鑒定代替學術研究,片面強調音律束縛思想,形式損害內容,一方面把蘇、辛當作豪放而不協律腔的典範,另一方面把周邦彥、姜夔等人,當作形式主義者而進行批判。吳先生指出:“凡作音律束縛論者,大抵自己要填詞,又不懂格律,怕為識者所竊笑,則以蘇、辛為解放派,實即替自己開脫。”並指出:“有些人雖也精於此道,通曉平仄韻部,而且,對於周、姜等人講究格律的作品也未嘗不暗暗欣賞,但是,為了迎合時代思潮,故作違心之論,大批起周、姜,這也不是科學的態度。”〔23〕吳先生強調,社會科學研究,必須實事求是,並且下苦功夫,腳踏實地地進行深入的鑽研,獨立思考,才能寫出帶有真知灼見的文章來。

四 科學態度與科學方法


  吳世昌先生強調,從事社會科學研究,必須端正態度,樹立勇攀高峰的雄心大志,並進行嚴格的訓練,使自己的工作建立在科學的基礎之上。
  第一,吳先生常說:我們的研究工作,要能夠發前人之所未能發,對於解決以往或當前研究工作中的某些問題有所幫助,對於發展人類的文化事業有所貢獻,就必須實事求是,腳踏實地地進行探索與鑽研,絕無捷徑可走。
  吳先生強調:對於前人的研究成果,前人的觀點以及所徵引的材料,吸收採用時,必須經過重新檢驗,提出自己的見解,應當後來居上。
  研究生學習期間,筆者曾想重新整理編撰詞譜。學術界大多認為現存詞調僅八百二十六。筆者根據有關資料,發現還有一百七十八調,《詞律》《詞譜》未曾收入,現傳詞調當為一千零四。吳先生很支持,指示筆者編撰《詞律補編》。說:“這才是傳世之作。這項工作做起來有點單調乏味,但要有堅強的毅力,要經過一番艱苦的勞動;這項工作是很有意義的。”
  吳先生還以自身經歷,說明從事詞學考訂整理工作的重要性。
  例如,柳永的<引駕行>,萬樹《詞律》(卷七,頁十五)“斷句多誤”。吳先生在<論詞的章法>中已指出,萬樹之誤,共八處。並指出:由於對此詞多所曲解,朱祖謀<樂章集校記>(據《彊村叢書》本)“引夏敬觀說,以為首二十五字疑他詞殘文,編者誤冠此詞”。此外,林大椿《詞式》,也“據此棄而不錄,可謂巧于卸責”。吳先生經過認真體驗,訂正了前人的曲解和錯誤。吳先生說此詞“首廿五字與次廿五字完全是相同的排句,幾乎像一副對聯”。指出:“夏(敬觀)說以為首廿五字寫秋景,亦誤。此詞起首數句,分明用‘紫陌紅塵拂面來’‘路上行人欲斷魂’二詩意境,原詩豈寫秋景?下文又有‘韶光明媚’‘和氣暖’‘望花村’等語,明為春景。‘暮草’之‘暮’指早暮時間,亦非衰草之意,不得曲解也。”吳先生按照自己研究的結果,重新進行斷句〔24〕。
  又例如,姜夔的<長亭怨慢>,詞曰(序略):
  漸吹盡,枝頭香絮。是處人家,綠深門户。遠浦縈迴,暮帆零亂向何許。閱人多矣,誰得似長亭樹。樹若有情時,不會得青青如此。日暮。望高城不見,祇見亂山無數。韋郎去也,怎忘得玉環分付。第一是早早歸來,怕紅萼無人為主。算空有幷刀,難翦離愁千縷。〔25〕
  此詞因為白石“自度曲”,歴來斷句亦多出入。黃昇《花庵詞選》及陳耀文《花草粹編》皆以“日暮”二字屬上片。朱孝臧《白石道人歌曲》始予糾正,夏承燾《姜白石詞編年箋校》即依此。吳先生指出:此詞斷句、分片所產生的錯誤,主要當從韻腳上找原因。說:白石用錯了韻,“此”(四紙)與“絮”(六御)、“許”(六語)、“戶”、“樹”、“數”、“主”、“縷”(七麌),以及“暮”、“付”(七遇)等不同部;因此,如果孤立地以押韻作為斷句的依據,就可能產生混亂。
  第二,吳先生強調進行嚴格的科學訓練。
  吳先生指導研究生寫作非常細緻。筆者平常寫文章,總忽視注明引文出處。吳先生批曰:“凡引用某書,第一項注明版本,出版日期、地點,此為國際學術論文適例。而且,頁碼尤不可少。”
  吳先生還說:對於引文,切忌轉引,第二手、第三手,往往以訛傳訛,易出差錯;萬不得已轉引了,也當細心核實、檢驗。
  曹聚仁為劉毓盤《詞史》(一九三一年二月初版)所作跋,其中引用一段成肇麐語。曰:
  十五國風息而樂府興,樂府微而歌詞作;其始也皆非有一成之律以為範也。抑揚抗隊(墜)之音,短脩(修)之節,運轉於不自己,以蘄適歌者之吻;而終乃上躋於雅頌,下衍為文章之流別。詩餘名詞,蓋非其朔也。唐人之詩未能胥被弦筦,而詞無不可歌者。
  成肇麐此語,見<唐五代詞選序>〔26〕。曹氏將<唐五代詞選序>誤為<七家詞選序>。筆者轉引成肇麐語,亦同此誤。吳先生批曰:“此段文字從何處鈔來?如從<唐五代詞選序>鈔來,何以說是‘成肇麐<七家詞選序>’?成肇麐所編為《唐五代詞選》,《宋七家詞選》為戈載所編。鄭振鐸引此語,誤稱出自<七家詞選序>,引語從‘其始也……’開始(參見《插圖本中國文學史》第二冊第四一六頁),你是否由鄭振鐸處得這一錯誤,必須查核原書。”吳先生說:“五十年來,鄭振鐸用錯了,另一位老學者在一部著作的前言裏所引也錯了;一錯再錯,誤人不淺。”。吳先生說:要把根子挖出來,看看是誰第一個弄錯的〔27〕。
  吳世昌先生說:“不會挑剔,就不配當導師。”所謂“挑剔”,就是用科學的態度和方法,進行嚴格的訓練,這是進行研究工作的必要過程。
  一九八二年七月初稿
  一九八四年十月二稿東坡。坡曰:“久別當作文甚勝,都下盛唱公‘山抹微雲’之詞。”秦遜謝。坡遂云:“不意別後,公卻學柳七作詞。”秦答曰:“某雖無識,亦不至是。先生之言,無乃過乎。”坡云:“‘銷魂當此際’,此柳詞句乎。”秦慚服,然已流傳。不復可改矣。——所載與詩話前半同,因錄備參考。
  〔6〕詳參<有關蘇詞的若干問題>。載北京《文學遺產》一九八三年第二期。
  〔7〕《詞學導論》第一卷<總論讀法>(未刊稿)。
  〔8〕據筆者記錄。
  〔9〕同〔6〕。
  〔10〕載北京《文史知識》一九八三年第九期。
  〔11〕文學研究所編《中國文學史》第五九頁。人民文學出版社,一九五九年七月北京第一版。
  〔12〕同〔6〕。
  〔13〕<宋詞中的“豪放派”與“婉約派”>。
  〔14〕同〔6〕。
  〔15〕同〔6〕。
  〔16〕據拙文<吳世昌傳略>。載太原《晉陽學刊》一九八五年第五期。
  〔17〕先生為筆者論文習作所作批語。
  〔18〕《人間詞話》本編第三七則。拙著《人間詞話譯注》卷一。廣西教育出版社,一九九零年四月南寧第一版。
  〔19〕同〔6〕。

附記


  此文原載福州《福建論壇》一九八五年第五期。有刪節,此為原稿。

  附注
  〔1〕《論詞的讀法·引言》。原載一九四六年九月二十四日南京《中央日報》文史週刊第十九期。
  〔2〕《花間集》卷第七。人民文學出版社,一九五八年七月北京第一版。
  〔3〕原載北京《文史知識》一九八三年第八期。
  〔4〕據《宋四家詞選》。古典文學出版社,一九五八年六月上海第一版。
  〔5〕據《詞林紀事》卷六轉引。又,黃昇《花庵詞選》“唐宋諸賢絕妙詞選”(卷二)載:秦少游自會稽入京,見
  〔20〕同〔17〕。
  〔21〕<漫談〔小山詞〕用成句及其他>。載一九八一年七月二十一日北京《光明日報》。
  〔22〕《子臧先生論詞語錄》。據筆者記錄。
  〔23〕同〔22〕。
  〔24〕以下為吳世昌重新斷句並加新式標點之柳永<引駕行>:
  紅塵紫陌,斜陽暮草長安道,是誰人?斷魂處,迢迢匹馬西征。新晴。韶光明媚,輕煙淡薄和氣暖,望花村。路隱映,搖鞭時過長亭。愁生。傷鳳城仙子,別來千里重行行。又記得臨歧淚眼,濕蓮臉盈盈。銷凝。花朝月夕,最苦冷落銀屏。想媚容耿耿無眠,屈指已算回程。相縈。空萬般思憶,爭如歸去睹傾城?向繡幃深處,並枕說:“如此牽情”。(據<論詞的讀法>)。
  〔25〕《白石道人歌曲》卷五。《彊村叢書》本。
  〔26〕成編《唐五代詞選》十卷,有民國二三年上海商務印書館本。
  〔27〕據先生為筆者論文習作所作批語。劉毓盤《詞史》,一九三一年二月初版,鄭振鐸《插圖本中國文學史》自序作於一九三二年六月四日;鄭氏之誤,不知是否出之於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