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编 人物篇



中國當代詞壇“胡適之體”正名

  胡適提出文學改良,推行文學革命(或文章革命),其用意在於:“為大中華,造新文學。”這是十分明白的。其以所編《詞選》代表對於詞的歷史的見解,旗幟也非常鮮明。但是,其所創“胡適之體”,卻像是未經打開的葫蘆,不知道裏面裝的究竟是些甚麼物事?六十年前,有人曾就此發起討論,謂“胡適之體可以說是新詩的一條新路”。而胡適則站出來說:“〔某某〕先生說的‘胡適之體的新路’,雖然是‘胡適之體’,而不是‘新路’,祇是我試走了的一條‘老路’。”〔1〕所謂新與舊已弄不清楚,至於“體”,看來就更加難以捉摸了。
  這裏不說新詩中的“胡適之體”,而祇說詞中的“胡適之體”。首先見證其體,而後判斷新與舊。


  胡適說:“‘胡適之體’祇是我自己嘗試了二十年的一點點小玩意兒。”並說,這一點點小玩意兒是遵循三條戒律進行嘗試的。第一,說話要明白清楚。即:“意旨不嫌深遠,而言語必須明白清楚。”要人看得懂。第二,用材料要有剪裁。即:要刪除一切浮詞湊句,抓住最扼要最精彩的材料,用最簡鍊的字句表現出來。第三,意境要平實。即:說平平常常的老實話,注意留一點餘味,不說過火的話。力求“平實”、“含蓄”與“淡遠”〔2〕。這是胡適對於“胡適之體”的自我確認,因而也是見證其體的重要依據。一般說來,詩文中之所謂“體”,其涵義大致包括體制、體要、體貌三項。其中,體制指格局規制,體要指題材內容,體貌指藝術形相〔3〕。以之對照胡適的確認,我看,對於“胡適之體”當有初步認識。即:胡適之所謂戒律,不僅為其二十年嘗試的經驗之談,屬於“胡適之體”的創作追求目標或具體途徑,而且“胡適之體”在格局規制、題材內容及藝術形相三個方面所具備的基本特徵,於此也有所體現。這是依據胡適所言(所確認)而進行的見證。
  以下看其所行,即所作實驗品。二十年間,即從民國五年(一九一六年)至二十五年(一九三六年),胡適於“體”的建造上,有目的地進行嘗試,得實驗品二十五篇。這是見證“胡適之體”最重要的依據。在<中國當代詞壇解放派首領胡適>一文中,我已對此二十五篇實驗品大致進行分類與評析,這裏再就有關“體”的建造進一步加以見證。
  (一)體制建造:以白話填詞,重構格局規制。
  這就是一般意義上所說解放詞體,即解放詞的體制。但其過程則包括解構(或解放)及重構兩個方面。簡單地說,詞的發展,從草創時期開始,經過晚唐、五代,其體制已逐漸確立或趨於定型;至北宋周邦彥,所謂“集大成”,或規範化,其體制已更加完善;但進入南宋,與所謂雅化相應合,其體制則逐漸凝固化。胡適的建造——解構及重構,就是針對詞體的凝固化而進行的。
  從整體上看,胡適的建造是對於詞的體制、體式的解構及重構。由民國十三年(一九二四年)以後所作十三篇實驗品,均屬此例。此類實驗品,對於《詞譜》之所謂“字之多寡有定數,句之長短有定式,韻之平仄有定聲”〔4〕,基本採取“推倒重來”的做法。即:原有定數、定式、定聲被推倒了,由一定變為不一定,但其重來並非亂來,而是有一定限度,並能重構出另一種一定來。例如<瓶花>:
  不是怕風吹雨打,不是羡燭照香熏。祇喜歡那折花的人。高興和伊親近。花瓣兒紛紛謝了,勞伊親手收存。寄與伊心上的人。當一篇沒有字的書信。
  對照<西江月>體式,可見原有“六、六、七、六”(上下片同)格局規制已被衝散,一定的句式及字數變得不一定了。這是對於詞體的解放。但是,衝散之後,重組的篇章,其句式之長短乃盡量依循原有句式之長短進行安排。而且,對於體現詞調聲情特徵的平仄韻通協原則也未曾改變。即:平韻“熏”、“人”與仄韻“近”同部通協,“存”、“人”與“信”通協,並注重以去聲字〔“近”、“信”〕收煞。因此,經過重構的格局規制與原有體制仍有許多吻合之處。這是對於整體的解構及重構。十三篇實驗品,此篇建造的為<西江月>,其餘則為<好事近>。至於局部的解構與重構,其實驗品計十二篇,所用詞調有<沁園春><生查子><百字令><如夢令><虞美人>及<江城子><鵲橋仙><好事近>等。此類實驗品,對於詞的整體格局規制,並未作太大變動,而主要在語言表達上進行建造。即:將文語變成口語,將工整的對句變得不太工整或乾脆就不對,因而將凝固化的詞體加以散文化。例如<沁園春>上下二片中間由一領格字提起之兩組對句,其一——“任花開也好,花飛也好,月圓固好,日落何悲”及“要前空千古,下開百世,收他臭腐,還我神奇”——頗能遵守規則;另一——“看江明雪霽,吾當壽我,且須高詠,不用啣杯”及“有丹能卻老,鞭能縮地,芝能點石,觸處金堆”——則大膽加以變化。
  (二)體要建造:用深遠意旨,增強體質體格。
  所謂體要,即體實要約。這是對於文章表達事義的要求。而胡適的建造,指的就是對於詞的題材內容的改造與建設。從本色論的觀點看,以合樂應歌為其本職的唐宋小歌詞,其題材宜以歌舞花柳及男女歡愛為主,而傷春悲秋及離愁別恨又為其中兩個重要項目。胡適為當代詞壇立體,著重由此入手。所謂“更不傷春,更不悲秋,以此誓詩”(<沁園春·誓詩>),便為其宣言。而具體做法,即為“言近而旨遠”五個字。胡適說,“旨遠是意境的問題”〔5〕。這是不成問题的問题。而對於“言近”,則有兩種解釋:一謂言淺近的事——“從文字表面上看來,寫的是一件可懂的平常實事;若再進一步,卻還可尋出一個寄託的深意。”〔6〕另一謂說明白清楚的話,做明白清楚的詩〔7〕——“不依賴寄託的遠旨也能獨立存在”〔8〕。因此,其立體的具體做法也有兩種。但是,在胡適諸多實驗品中,卻是無寄託的多,有寄託的少。例如<沁園春>(新俄萬歲):
  客子何思,凍雪層冰,北國名都。想烏衣藍帽,軒昂年少,指揮殺賊,萬眾歡呼。去獨夫“沙”,張自由幟,此意於今果不虛。論代價,有百年文字,多少頭顱。冰天十萬囚徒。一萬里飛來大赦書。本為自由來,今同他去,與民賊戰,畢竟誰輸。拍手高歌,新俄萬歲,狂態君休笑老胡。從今後,看這般快事,後起誰歟。
  詞章記二事——俄京革命時,大學生以烏衣藍帽為號,雜眾兵中巷戰事及西伯利亞十萬囚徒獲大赦事(參見詞章小序),皆以明白清楚話語道出;所說感慨——熱愛自由、謀革命者眾,此俄之所以不振而“沙”之所以終倒也,同樣能從文字表面上領悟得到;而事義,即遠旨——“新俄萬歲”,也就自然而然地突顯出來。這是以大題材、大感慨,表現大事義的例證。又如<多謝>:
  多謝你能來,慰我山中寂寞。伴我看山看月,過神仙生活。匆匆離別便經年,夢裏總相憶。人道應該忘了,我如何忘得。
  這是以<好事近>曲調譜寫的詞章。所記事件——你來山中伴我,是“一件人人可懂的平常實事”;所說感慨——離別經年,不能忘記,也十分淺近;而其事義,可能超出於山中相伴之外,讀者各自以自身經歷加以體驗,當有所領會。這是以小題材、小感慨,表現大事義的例證。以上二例,皆無寄託。而有寄託的篇章,則較難斷定。例如<瓶花>,那是可以進一步加以追尋的。總的看來,不管有無寄託,其所有實驗品,都努力在事義表達上下功夫,即努力用充實的內容,深遠的意旨,以增強詞的體質、體格。
  (三)體貌建造:用詼諧作風,增添諷諭效果。
  所謂體貌,即藝術本體之聲貌或容貌,乃因體制、體要而生之形與相。這裏所說既偏重於風格,即依自己的見解所創意境而表現出來的風格,又不完全限定於風格,因此風格很難與意境(或境界)區分開來。例如:胡適既認為,風格都是從意境出來——先有看法(見解),而後有意境,有風格;又稱意境中若干境,或意境所表現出來的“果”,為境界,而不稱風格〔9〕。胡適說:“在詩的各種意境之中,我自己總覺得‘平實’‘含蓄’‘淡遠’的境界是最禁得起咀嚼欣賞的。”並對此三者作了簡單的解釋:“‘平實’祇是說平平常常的老實話,‘含蓄’祇是說話留一點餘味,‘淡遠’祇是不說過火的話,不說‘濃的化不開’的話,祇疏疏淡淡的畫幾筆。”〔10〕看來,胡適所理解的風格是很難與其心目中的境界分辨得清楚的。對此,無須細辨。而有關“平實”“含蓄”“淡遠”三者,胡氏已列舉若干新詩作品加以說明,在詞的實驗品中當不難找到相應的例證,亦無須細說。這裏擬說詼諧一項,以突顯其藝術形相。詼諧,相當於外來語“幽默”〔Humour〕,有嘲弄、挖苦、調侃等義〔11〕,但又不盡相同。乃一可於“靜中尋味”之藝術形相。實驗品中,不少此類例證。如<沁園春>(二十五歲生日自壽),所寫原為比較正經、嚴肅的內容——自誓,卻以有點流於荒誕的形式表達——“忽然異想天開。似天上諸仙採藥回。有丹能卻老,鞭能縮地,芝能點石,觸處金堆。我笑諸仙,諸仙笑我,敬謝諸仙我不才。葫蘆裏,也有些微物,試與君猜。”——對於無所不能之諸仙,似頗有“幽他一默”之意,但也顯示出所謂不才之才以及其處世的決心與態度。又如<如夢令>三首,描寫其妻江冬秀於婚前“不肯出來相見”及婚後“月照我們兩個”的情景,雖頗有些俏皮、謔浪,卻將人物寫得形象、逼真,並富於情趣。此類例證,頗能體現作者性情,因而也頗能體現“胡適之體”的體貌特徵。  ^^ 二
  上文已在體制、體要、體貌三方面,對詞中“胡適之體”作了見證。那麼,“胡適之體”究竟為何物?我認為:“胡適之體”就是以白話(或口語)寫成的格式解放、體質充實、風格詼諧的詞體。此詞體可稱為“解放體”,或“白話體”。演變至今,綜觀大陸詞壇大量以政治術語所填製的標語詞、口號詞,似亦可稱之為“幹部體”。但是,總的看來,還是稱“胡適之體”較為恰當。前一段,與大陸詞界朋友論及此事,均表示認同。
  正名之後,說新與舊,亦即“新路”與“老路”問题。這也是胡適當時所探討的問题。在<談談“胡適之體”的詩>一文中,胡適既說明,自己所走的是一條“老路”,而不是“新路”,又說明,“我自己走我的路,不管別人叫它新舊,更不敢冒充‘創造’”。這是自謙,也是實情。胡適曾編著《白話文學史》,既知道自己葫蘆裏裝的是些甚麼物事,又知道此物事之來歷。其論“唐初的白話詩”,指出:“白話詩有種種來源。第一個來源是民歌,這是不用細說的。一切兒歌,民歌,都是白話的。第二個來源是打油詩,就是文人用詼諧的口吻互相嘲戲的詩。”此外,還說了產生白話詩的另外兩個原因,即歌妓的引誘及傳教與說理的需要〔12一。白話詩如此,其所作白話詞,亦當不能例外。別的且不說,單說其所編《詩選》《詞選》,我看,其中許多作者及作品,即為其樣板。除了詩中的王梵志、范成大、楊萬里等人,詞中白話詞,尤其是俳諧詞(或滑稽詞)作者,包括蘇軾、辛棄疾在內,若隱若現,似乎都可從胡適諸多實驗品中發見其影蹟。
  例如,胡適所作<如夢令>三首云:
  他把門兒深掩。不肯出來相見。難道不關情,怕是因情生怨。休怨。休怨。他日憑君發遣。
  幾次曾看小像。幾次傳書來往。見見又何妨,休做女孩兒相。凝想。凝想。想是這般模樣。
  天上風吹雲破。月照我們兩個。問你去年時,為甚閉門深躲。誰躲。誰躲。那是去年的我。
  三首詞描寫人物(作者與其妻江冬秀)活動——外在行為及內在心理變化,既活潑生動,頗富情趣,又非常真摯。三首中,不僅第三首與向鎬所作<如夢令>(“誰伴明窗獨坐”)十分相像,屬於明顯的模擬仿製(詳參拙文<中國當代詞壇解放派首領胡適>),其餘二首亦為有意效法。當然,其效法對象應不限於向鎬一家,細心讀者自可從中探知其奧秘。
  又例如,<虞美人>(戲朱經農)云:
  先生幾日魂顛倒。他的書來了。雖然紙短卻情長。帶上兩三白字又何妨。可憐一對癡兒女。不慣分離苦。別來還沒幾多時。早已書來細問幾時歸。
  詞作小序稱:“朱經農來書云:‘得家書,語短而意長;雖有白字,頗極纏綿之致。晨間復得一夢。於枕上成兩詞,錄呈適之,以博一笑。’經農去國纔四五月,其詞已有‘傳箋寄語,莫說歸期誤’之句。於此可以窺見書中之大意也。因作此戲之。”這是一首遊戲之作,即就其友人夫妻間的一件私事——相別才四五月,卻早神魂顛倒,相思不已,給開個小小的玩笑。有關種種,小序及詞已說得甚是明白清楚。但是,這小小的玩笑,乃非同一般。即:既將友人接獲來書時的顛倒情狀寫得活靈活現,並對來書夾帶“白字”加以嘲弄,頗善極其挖苦、揶揄之能事,又在挖苦、揶揄之中不由自主地透露出幾分羡慕之情,使得其私事變成為世間一切癡兒女(包括作者在內)的公事。因而,此遊戲之作也就不限於“遊戲”二字。這是胡適善嘲謔,亦即富有幽默才華的體現。由此,我想起了蘇軾一首賀人得子的遊戲之作——<減字木蘭花>:
  惟熊佳夢。釋氏老君親抱送。壯氣橫秋。未滿三朝已食牛。犀錢玉果。利市平分霑四座。多謝無功。此事如何著得儂。〔13〕
  詞作有題稱:“過吳興,李公擇生子三日會客,作此詞戲之。”生子會客,於座上大派利市(利是),亦為友人私事。蘇軾就此開了個玩笑。謂:無功得賞,但此事怎麼可使得你(儂)有功呢?這玩笑雖不過是玩笑而已,但卻掉了個書袋——將《世說新語·排調篇》中一則有關晉元帝生子賜群臣的諧謔故事融入詞中,這玩笑也就開得十分得體。所以有人稱之為“一個極文雅的玩笑”。我相信,蘇軾這種善於開玩笑的本領,對於胡適的嘗試必定產生一定影響。
  又例如,胡適二十五嵗生日所作自壽詞——<沁園春>(詞略),所謂比較正經、嚴肅的內容,卻以有點流於荒誕的形式表達(上文所述)。此類成功嘗試,其得力於前代詞人者,當以辛棄疾為多。胡適《詞選》錄辛詞四十六首,居全編之首,可見辛氏在其心目中的地位。胡適說:“他(辛棄疾)是詞中第一大家。他的才氣縱橫,見解超脫,情感濃摯,無論做長調或小令,都是他的人格的湧現。”〔14〕辛氏所謂人格湧現的篇章,除了真話直說以外,若干正話反說以及正話而以滑稽形式(或荒誕形式)表達的篇章,諸如<水調歌頭>之與鷗鷺話盟以及<沁園春>之與酒杯約法,等等,在胡適看來,必定以為“深得吾心”。
  所以,籠統地說,胡適所作白話詞與其所論白話詩同一來源;而具體地說,其所創“胡適之體”,實際上即為詩中誠齋體與詞中稼軒體的結合。但其結合部份,並非其全體,而且可能摻雜其他體。這就是所謂“老路”。不過,從詞體發展演變角度看,胡適所走的路,卻確實可稱為“胡適之體的新路”,亦即“前空千古,下開百世”的“新路”。
  附注
  〔1〕據<談談“胡適之體”的詩>。《嘗試後集》第六六——六八頁。遠流出版事業股份有限公司,一九八六年四月臺北一版。
  〔2〕據<談談“胡適之體”的詩>。《嘗試後集》第七零——七四頁。
  〔3〕參見何文匯據徐復觀論文體所釋體。《雜體詩釋例》第一——四頁。中文大學出版社,一九八六年香港第一版。
  〔4〕《詞譜·序》。據《欽定詞譜》。清康煕五十四年(一七一五年)武英殿本。中國書店,一九七九年一月北京第一版。
  〔5〕<談談“胡適之體”的詩>。《嘗試後集》第六九頁。
  〔6〕據<讀沈尹默的舊詩詞>。《文學改良芻議》第一七六頁。遠流出版事業股份有限公司,一九八六年二月臺北
  〔7〕同〔5〕。
  〔8〕同〔6〕。
  〔9〕同〔2〕。
  〔10〕同〔2〕。
  〔11〕林語堂<答青崖論“幽默”譯名>稱:“‘幽默’二字本為純粹譯音,所取於其義者,因幽默含有假癡假獃之意,作語隱謔,令人靜中尋味,果讀者聽者有如子程子所謂‘讀了全然無事’者,亦不必為之說穿。”並稱:“中國文人具有幽默者,如蘇東坡,如袁子才,如鄭板橋,如吳稚暉,有獨特見解,即洞察人間宇宙人情學理,又能從容不迫出以詼諧,是雖無幽默之名,已有幽默之實。”說可參。載《論語》半月刊第一期(一九三二年九月十六日)
  〔12〕《白話文學史》上卷第二編第一——五頁。遠流出版事業股份有限公司,一九八六年七月臺北一  版。
  〔13〕《東坡樂府》卷一。彊村叢書本。
  〔14〕<詞選>第一五九頁。
  ——原載香港《鏡報》一九九五年十一、十二月號及一九九六年一月號
  又載臺北《國文天地》一九九七年五月號(第十二卷第十二期)
  又載北京《胡適研究叢刊》第三輯(一九九八年八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