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篇 事蹟篇



詩城與詩國

——我看澳門當前詩詞創作

  澳門作為東方之蒙地卡羅(Monte Carlo)即賭城,早已舉世聞名。但是,有詩評家稱之為詩城,則仍未獲得廣泛認同。有關賭城與詩城問題,本文不作評述,而祇說其中的詩,尤其是舊體詩詞創作。
  眾所周知,中國乃一個詩的國度。流芳所及,澳門這座小城,自從開埠以來,四百多年,也就一直與詩結緣。
  占城十日過交欄,十二帆飛看溜還。握粟定留三佛國,采香長傍九州山。
  ——聽香山譯者之一
  花面蠻姬十五強,薔薇露水拂朝妝。盡頭西海新生月,口出東林倒掛香。
  ——聽香山譯者之二
  不絕如絲戲海龍,大魚春漲吐芙蓉。千金一片渾閒事,願得為雲護九重。
  ——香山驗香所采香口號
  不住田園不樹桑,珴珂衣錦下雲檣。明珠海上傳星氣,白玉河邊看月光。
  ——香山逢賈胡〔1〕
  這是明萬曆十九年(一五九一年)十一月,湯顯祖為澳門(香山)所留下的四首七言絕句。
  是年五月十六日,湯顯祖因抨擊政府罪,被降職為徐聞縣典史。徐聞在廣東雷州半岛南端。赴官道中,遍歷嶺南山水。即自九、十月間,由贛入粵,陸行過大庾,而後順北江南下,至十二月,方才到任。其間,所作五七言律絕及五言古詩計一百一十餘首。論者以為“俱是實錄”,並以為“可備風土誌”〔2〕,頗饒情趣。本文所錄,即為其中四首。香山,今廣東中山。香即香山,隸屬中山。詩章描繪當時之實際人和事——海上商賈、花面蠻姬、驗香官吏以及采香、驗香諸事,細膩、鮮明,如在目前。香,或以為龍涎香〔3〕,或以為阿芙蓉,即鴉片〔4〕。二說並存,供參考。四首絕句,原載《玉茗堂集》,毅剛編纂《澳門四百年詩選》,將其列於卷首。論者稱:這是澳門詩詞史甚或文學史開卷之篇章〔5〕。我看,這是靠得住的。小城詩詞創作,應當從此說起。
  湯顯祖之後,騷人墨客,南來者不斷。例如蹟刪(方顗愷)、張穆、屈大均、吳歷、印光正、何紹基、譚瑩、鮑俊、康有為、汪兆鏞、丘逢甲等,都曾在小城留下足蹟,傳有佳篇。據毅剛《澳門四百年詩選》所輯,鮑俊有<行香子>詞一首,曰:
  蠔鏡波平。四面鐘聲。□(此處漏字——引者)耶穌,果供香迎。簾垂粉壁,山鎖蓮莖。看海東西,樓高下,艇縱橫。颶母時鳴。百丈潮生。捲腥風,浪迫蛟鯨。沙關夕照,馬閣朝晴。愛蠟魚黃,銀蝦白,石螺青。
  詞章歌詠蠔鏡風物,“本色生情”(借用沈際飛評湯顯祖詩語),尤為難得。
  本世紀二十年代,馮印雪(祖祺)及其胞兄馮秋雪(平)在小城創立詩社——雪社。社友七人,除黃沛功外,趙連城(馮秋雪妻)號冰雪、劉草衣號抱雪、周佩賢號宇雪、梁彥明號臥雪,都帶個雪字。有社刊《六出集》及《雪社》多集印行。方寬烈《澳門當代詩詞紀事》輯錄其作品,甚多可讀篇章。例如梁彥明<憶舊遊>(南灣步月):
  記濠江似練,人寂宵深,結侶同遊。四境凄清甚,幸多情是月,朗照當頭。金波瀲灔千頃,倒影印瓊揪。看十里長堤,風光如此,遠勝揚州。慨朋歡難再,良會恰逢,且狎鷺盟鷗。河上逍遙好,踏碎榕陰碧,隨處勾留。
  眼前景物指點,萬象望中收。我更欲乘風,蒲帆遍訪洞庭秋。
  詞作狀寫遠勝揚州之本地風光,抒發遍訪洞庭之乘風意慾,甚是真切動人。
  六、七十年來,雪社同仁以外,尚有陳融、金曾澄、月溪(僧)、王志澄、陳勉雲、鄭春霆、梁披雲、林蔭民、馬萬祺、佟立章、方寬烈諸輩,都曾在小城從事詩詞活動,並有詩詞專集行世。詩詞創作,未曾斷絕。至一九九零年初秋,澳門中華詩詞學會成立,小城詩詞史,翻開了新的一頁。詩會成立,不僅逐年均有會刊——《鏡海詩詞》問世,而且所編鏡海詩林叢書,也已出至第八種。同時,詩會同仁林佐瀚、程祥徽、馮剛毅、連家生以及譚任傑、陳伯煇等,其詩詞專集,也於近年內相繼推出。此外,小城多家報刊及雜誌,所發詩詞作品,更加難以計數。小城詩詞創作,已漸呈繁榮局面。
  事實證明:作為詩的國度的一個組成部份,澳門這座小城,詩風歷來就較為昌盛,詩的果實纍纍,並非沙漠。而且,詩以外的文學創作、文學活動,也並非絕無僅有。李鵬翥論“澳門文學的過去、現在及將來”,曾列舉大量事例,說明小城文學活動的興起及文學發展的源流,以為並非沙漠〔6〕。論者稱:“澳門是一個頗古老的城市,歷史較鄰近的香港為長,但在文化方面,卻遠遠落後於香港,而文學園地更是一片荒蕪。”〔7〕因而,將自己看作是大漠的拓荒者。我看,這是缺乏依據的。這就是說,澳門文學並非祇有“現在”,而沒有“過去”,澳門文學園地,並非到了八十年代,方才有人耕耘。
  由於見聞所限,本文祇說當前,即近幾十年情形;以往種種,留待來日探研。

一 梁披雲《雪廬詩稿》印象


  (一)詩家與書家
  梁披雲,乳名兖,學名龍光,別號雪予。福建永春人。一九零七年三月十五日(清光緒三十三年二月初二日)出生於本縣之蓬萊衖。上海大學文學士。日本早稻田大學政經部大學院研究生。自一九二九年在泉州創辦黎明高級中學起,即投身教育工作。將近七十年,曾出任海內外多間中學及大專學校校長。最近,獲聘為廈門大學名譽教授。此項聘請由中國國家教委批准。乃繼楊振寧、李遠哲、池田大作等之後,與饒宗頤同時獲此榮銜。梁氏乃作為一位教育家而聞名於世。至於書法與詩詞,當為其餘事。但是,正如陸放翁之“無意做詩人”一樣,梁氏儘管“非有意於為詩”〔8〕,而且非有意於為書,卻因其詩、書成就為世所重,而仍被公推為詩家與書家。
  梁氏幼承庭訓,夙慧早達。十三歲就讀於省立十二中——前身為永春州中學堂梅峰書院,現稱永春第一中學,時即對於詩詞頗有偏耆。曾於齋舍夜讀,而獲國文教師、前清舉人、詞家鄭翹松(蒼亭)嘉獎——於明晨晤對,獨許以可教一9一。六十年後,梁氏有詩紀其事。曰:
  梅峰翦燭憶兒時,夜思千重世莫知。晨起忽聞呼孺子,春風和煦繫人思。
  春風和煦,縈繫人思。師長教誨,終生難忘。兒時記憶,不僅促使其永遠堅定獻身教育事業的信念,而且促使其不斷萌生閱讀寫作詩詞的慾望。青年時期,梁氏雖然也曾致力於新體詩創作,一九二六至一九二八年間所作之<別><長征><夜行><雙十節>四篇新詩作品保存至今(香港版《雪廬詩稿》附錄),但還是選擇舊體詩。為甚麼選擇舊體詩?梁氏以為,“這裏頭是有些政治因素的”。即:“國民黨強化統治時期,要把你的口罩住,甚至把你的口箍住,不讓你說話。如用白話詩、新詩很明顯,用舊體詩很含蓄,你自己懂,人家不懂,你把滿腹的牢騷一發,人家看不懂,就不怕抓把柄。”〔10〕例如,詩稿開卷之首二章——一九二八年,二十二嵗時所作<西湖秋冷>曰:
  尋偏舊遊長短隄,畫船燈火岸東西。樓臺簾卷天如水,荻蓼花疏路轉迷。
  簫聲月色有無間,煙柳空濛露漸寒。莫向怒潮翻舊曲,荷花桂子說臨安。
  詩篇於自然物景形象具體描述中,包涵著對於社會人事的觀感。或影射當時權貴金迷紙醉驕奢生活,或警告南京小朝廷,不要步宋王朝後塵。但並未明白說出。除了後一首有小注——“金主亮讀柳永<望海潮一詞,南窺益亟云”外,其餘即需結合有關背景,細加體悟,才能有所領會。出手已甚不凡,未可當一般模山範水之作看待。
  梁氏云:“予自略解詩歌,輒好漫吟遣興。”〔11〕將近七十年所作,計一千多首。其中部份,當時未曾留稿,追憶尚能無訛〔12〕。因用格紙,自書六百多首,由侄孫梁清輝影印分寄海內外詩友,徵集意見。最後刪存四百八十餘首,即現傳《雪廬詩稿》三集。
  梁氏《雪廬詩稿》三集,包括《夢痕心影集》《瀛海嘯歌集》及《秋鴻觜爪集》。以蠅頭小楷書寫。於一九九一年間,由澳門文化司署出版。不久,另有香港版印行。所謂“詩韻書香,相得益彰。典雅古樸,堪稱雙絕”〔13〕,詩界、書界,皆極為讚賞。
  有關學詩之緣起,已如上文所述。以下說學書。梁氏回憶起少年時事,謂:中小學階段,未曾認真練字。時當“五四”前後,此道被視為“小技”。倒是進入大學之後,接觸書界朋友,看了一些碑帖,才有較大興趣。而且在其東渡遊學之時,書家劉郁文曾以隋以上碑帖相贈,囑其於閒時、悶時觀覽、臨摩,更是增添其學書意慾。此後,在籌組黎明高級中學之時,又曾數度赴滬,請教于右任,觀其揮豪作書,因而漸知門徑。此即為梁氏法書之渊源。但其真正練字,卻是四十以後事。即一九五零年在印尼雅加達組設公司、做商人——任掛名經理之時,因與上海大學時同學蔣抱一(蔣大),意氣相投,即曾聯席習書,共同渡過一段“海天空闊任飛還”(<蔣大山居有詩索和因步原韻>)的詩書生涯。一九五三年,梁氏有<蔣大五八初度步韻為壽>三首:
  如茵碧草映階除,坐向花陰理舊書。春夢秋雲都看慣,天涯到處有吾廬。
  揮灑胸中筆一枝,蒼松翠竹影離披。歲寒勁節誰能識,風雨縱橫每自知。
  曠野閒雲任所之,滄浪濯足悟玄機。偶然驄馬鳳城過,已分乾坤一布衣。
  詩篇塑造一位猶如曠野閒雲、能悟濯足玄機的知識份子形象——乾坤一布衣,並且熱忱地讚頌其到處為家、歷經風雨的生平及氣節。既說友人,又寄寓著自身情懷。這就是這段生涯的真實記錄。
  這段生涯,為梁氏留下美好記憶。一九六六年初,梁氏歸國觀光,並於九月間定居澳門。一九六九年,有<夢與蔣大晤對書齋,醒來得句,因寄>一詩:
  惻惻分攜四載餘,遙空雁斷隔年書。行吟苦憶同三徑,入夢歡呼對五車。鏡海歸帆風正好,炎洲浪蹟計終疏。何時了卻平生願,萬頃湖濱與結廬。
  十分盼望,能夠實現平生意願,一起結廬湖濱,繼續以前那段詩書生涯。據梁氏稱,蔣大習于右任草書,至八十餘,筆墨硯隨身,除了發高燒,未嘗一日間斷。晚年並有幾種書法作品問世。梁氏亦揮灑自如,以之書寫胸中丘壑。書法盛名,頗為時人所重。
  但是,梁氏畢竟是一位教育家。其學詩與學書,並非為了以詩、書名家,而是為了教育。亦即將詩書事業,看作是教育事業的一個組成部份。一九七四年,在香港創辦書譜出版社,出版《書譜》雙月刊,印行名家詩書作品,為中國書道之推陳出新,提供典型範例;一九八四年,主持編輯、出版《中國書法大辭典》,為建樹中國書學做好奠基工作。所謂“未容樹衰老,詎自怯風瀾。臘盡梅須放,相期共歲寒”(<書譜七周年紀念席上>),既表現其無私的奉獻精神,又表現其對於下一代的殷切期望,甚可感人。
  (二)詩史與心史
  梁披雲生當清朝末年,自從“五四”新文化運動以來,本世紀所發生之一系列重大事件,都曾親自閱歷;並曾東渡日本,漫遊南洋,見多識廣。除了興辦學校,創辦報刊,還在社會上擔任公職。其《雪廬詩稿》三集,輯存一九二八至一九八八年,六十年間所作詩詞,為平生經歷之真實紀錄。所謂“文章合為時而著,歌詩合為事而作”〔14〕,其中篇章,或者直接歌詠時事,以體現觀感,或者借助於事件中之人物活動,以抒寫情懐。極其真切、動人。既留下當時感受,又可作歷史見證。諸如一九三二年所作<春申除夕>,記述“一二八事變”中,十九路軍死守抗戰事蹟,一九四四年所作<苦憶>,記述抗日戰爭期間,倭寇南侵,“室無隔宿之糧,妻有將雛之累”之不堪現實,以及一九四六年所作<山鄉書事>與<石壕吏>,記述因喪亂所造成的人間悲劇——“地僻丁糧征歛遍,把鉏婺婦盡吞聲”及“鄰兒夜半呼,有婦堂前縊”等等,均可當作歷史來讀。而一九五九年所作<番客謠>,則通過某番客之親身經歷,展示其對於僑居地開發建設所做的貢獻以及被遺棄、被排斥的不平遭遇。其詩云:
  少小離家作番客,今日還鄉頭已白。當時慣唱過番歌,垂老重歌歌不得。我家原在萬山中,租地耕田世世窮。餓驅餌誘甘賣命,過海飄洋足怨恫。黑奴籲天天不應,豬仔吞聲魚貫行。炎荒瘴癘無昏曉,九死煎熬剩一生。青春活力空摧折,瘦影相看肝膽裂。橡膠菸草和淚栽,銀液金沙雜汗血。大廈高樓平地起,通衢達道連城市。勞而不
  獲獲不勞,碧眼紅毛擅肥美。縱橫捭闔殖民地,覆雨翻雲何足異。招來揮去事尋常,老馬良弓遂見棄。東飄西泊年復年,苦雨凄風路幾千。窮途賴有同里在,相邀作活海山邊。野店荒村等一家,眠遲起早歲月賒。翁嫗童孫齊食力,鄰居相見輒相誇。蠅頭微利坋塵垢,剜肉補瘡憑赤手。柴米油鹽通有無,民間友誼由來厚。奈何霹靂落晴天,一紙文書絕貿遷。紛紛鐵騎刀搶出,鷹犬豺狼恣饞涎。檻車驅送赴魔谷,夜雨昏燈泣破屋。誰教同氣竟相殘,明眼豈容混馬鹿。患難深情中道拋,是非顛倒肆咆哮。引狼逐客能無悔,吸血鬼方瞰爾巢。荒雞喔喔夜漫漫,百念千愁熱肺肝。鴟鴞枉自爭腐鼠,一枝寧縛九霄翰。忽見燈花傳喜信,明朝笑指雁來陣。僑胞今日非孤兒,祖國關懷何所吝。父母之邦詎昔比,錦繡江山千萬里。四海為家呼弟兄,忍將骨肉委蛇豕。舳鱸相望接南溟,大力迎親從此始。和平一貫百千年,落葉歸根展新史。我亦沐恩感激深,樂莫樂兮鳥歸林。熱淚奪眶君莫笑,旌旗似海湧丹心。君不見東風浩蕩開新霽,歸僑前景逾壯麗。歡聲洋溢動江關,天堂見在人間世。
  詩篇以鋪敘手法羅列事例,從少小離家,過海飄洋,直說到頭白還鄉;並以對比手法,將在異邦遭遇與祖國關懷相對照,抒寫其沐恩感激之情。就寫作背景看,似乎主要針對著排華、接僑事件,實際上,其所包涵的意義並不僅僅局限於此。這是一部以詩的形式所書寫的華僑血淚史。此外,梁氏尚有七古長篇——<星洲番客吟>,記述星洲華僑歸國參與抗日戰爭事蹟。謂看到國民黨的腐敗,“又向星洲作番客”。此篇曾由友人寄往南洋某報發表,底稿未存。這一些,都顯示梁氏以詩為史的大手筆。
  以詩為史,體現了《雪廬詩稿》的史詩價值。作為一位有理想、有抱負的教育家,梁披雲自然十分擅長於此。但是,作為一位有靈感、有個性的詩人,梁氏似乎並不滿足於此,而是更加注重於內在心靈體驗。這一點,可由其創作實踐加以印證。
  正如前文所述,梁氏所以選擇舊體詩,主要原因乃在於舊體詩之方便發牢騷,即方便敘說心中的怨。而其敘說怨,除了為時、為事而外,還為自己,即為自己留下夢痕心影。這是詩人個性的突出體現。
  例如一九二八年所作<吳門夜飲>:
  酒殘楓冷九秋哀,夢裏聽歌百感來。月落烏啼天亦醉,寒山鐘咽舊蘇臺。
  詩篇記述夜飲吳門時之環境及心境。謂:九秋風露,楓葉生寒,於醉夢中聽歌,頓然湧發百感。而此百感究竟為何,卻未道明。此時此刻,祇見滿天之霜月,與我共醉;又覺寒山寺鐘聲,一片幽咽。整座姑蘇城,同生哀感。——外在物景,搖蕩性情;性情搖蕩,又令外在物景,改變顏色。這是詩篇產生的過程,也是詩人心靈體驗的結果。此所謂體驗,即牢騷或怨,既與創作時的具體環境——自然物景與社會人事相關,即與時與事相關,有如同年所作之<西湖秋泛>二首,據梁氏云,乃為譏諷南京小朝廷而作;而且,此所謂體驗,即牢騷或怨,又不僅僅局限於具體的時與事。這就是詩人所要保留的夢痕與心影。
  又如一九四三年所作<長汀曉發>:
  曉起驅車雲霧窟,千山落木寒侵骨。霜楓猶作醉顏紅,獨向天邊呼日出。
  詩篇記述長汀曉發情事,但其著眼點並不在事,而在於情。即以曉發時之環境及心境烘託其情。一方面乃處於雲霧之窟,落木千山,寒氣侵骨,一方面卻猶如霜露中之楓樹,獨自向著天邊,呼喚日出。——環境及心境,體現出詩人不怕風寒、不怕霜凍,勇往直前的大無畏精神。此精神既為當時實在情事之反映,又為多年人生體驗之寫照。這也是詩人所要保留的夢痕與心影。
  再如一九八八年所作<暮年>:
  過盡崎嶇入暮年,縱橫意氣逐風煙。宴居空抱扶危策,退食仍思種樹篇。有子有孫聊自足,無趨無競更何牽。餘生儻許長乘興,一杖千巖作散仙。尋思以往,回顧平生。風煙變幻,崎嶇縱橫。由扶危策到種樹篇,其間可稱述之情事萬萬千千。但是,其著眼點同樣並不在事,而在於情。即以平生之閱歷及經驗生發其情。謂進入暮年,退食安居,雖未能充份施展其抱負,但也已知自足。所謂無趨無競,無所牽掛,今後日子,就想繼續其千巖一杖、乘興而為的散仙生涯。這是尋思、回顧所生之情,所得結論,同樣也是詩人所留下的夢痕與心影。
  以上事例證明,梁氏為詩,不僅為了反映現實,展示時代精神,而且還在於表達人生思考,描繪心路歷程,體現人本價值。這是十分難得的。
  (三)小詩與小詞
  總的看來,梁披雲《雪廬詩稿》三集,內容大致可以上述二類——為時、為事而作及為自己而作二類,加以概括。二類篇章,各有特色,各具價值。但是,就作者本身而言,則當以為自己而作,即為自己留下夢痕心影之一類篇韋,最能代表雪廬本色,最能體現詩稿成就。這是由詩的本質所決定的。所以,古人有云:詩言志〔15〕。今人亦以為:“詩本性情。詩無性情,如花無香氣,果無甘液;謂之詩之糟粕可,即謂之非詩亦無不可。”〔16〕這是讀《雪廬詩稿》所當明白的道理。
  為自己而作,即為自己留下夢痕心影,其主要特徵就在於可見性靈。在這一點上,梁氏努力,相當成功。這除了因其本性情中人,能夠體現真情性而外,還因其具備詩人所應有的學問與識見,能夠將情性進一步加以昇華,使之更加透澈玲瓏,因而也更加容易喚起心靈的感應與共鳴。這就是《雪廬詩稿》的本色與成就。如看具體作品,梁氏這種因學問與識見所造就的昇華功夫,乃在其善於“通古今而觀之”,即善於以詩人之眼觀察一切〔17〕。這是一種以大手筆寫作小詩、小詞的特殊本領,也是成就詩稿的一種重要手段。詩稿三集,甚多此類篇章。如前文所引<吳門夜飲>,便為其中一例。詩篇記敘體驗,所謂不僅僅局限於具體的時與事,亦即非“域於一人一事”(王國維語),即為“通古今而觀之”。因而,其所抒寫的哀感,就更加具有普遍而長久的意義。即此哀感,既可通千百年以前夜泊楓橋時詩人之心靈,又可能令千百年以後處於同一環境之讀者產生共鳴。這就是經過昇華的性靈。
  此外,尚有許多篇章,語淺意深,真摯動人,亦堪稱性靈之作。例如:
  不是山程便水程,去來屢與白鷗盟。危檣遙夜煙波裏,鎮把秋心向月明。
  ——港粵道中
  又撿寒衣賦北征,長隄煙樹碧盈盈。癡心一片珠江月,萬水千山送客行。
  ——去粵北行
  又向閩江鼓櫂行,數峰搖紫片帆輕。閒雲欲踐溪山約,去住何心計雨晴。
  ——重游閩江
  菊瘦楓丹月更幽,雄心拋卻事清遊。驕蹄得得霜痕重,踏破溪山一片秋。
  ——秋郊紀游
  肯因升斗負襟期,種竹栽梅不自持。匹馬衝寒今去也,漫天風雪助裁詩。
  ——去永泰
  湖海棲遲負綺年,剩將孤憤付冰絃。華燈暖閣聽歌夜,魂斷平沙落雁邊。
  一眉新月寫淒清,湖上風來意窈冥。唱破家山誰與語,迢迢銀漢隔雙星。
  ——紀夢(二首)
  輕陰漠漠雨絲絲,惆悵東闌雪幾枝。燕子不來天又暮,小園香徑立多時。
  ——輕陰
  此等篇章,雖為梁氏早年所作,但“即詩即人,即人即詩”(潘受語),同様可見其本色與成就。
  潘受為《雪廬詩稿》序,對梁氏七絕小詩極其讚賞。曾謂:“七絕少迴翔餘地,古人稱難,翁獨挽強命中,略不費力。運魏晉人神理,入唐宋人格律,難上加難之境也,而翁時亦有之。”並謂:“荆公云:‘看似尋常最奇崛,成如容易卻艱辛。’豈不然哉,豈不然哉。使翁專力於詩,成就寜止限於今日。”對於梁氏其詞,亦當作如是觀。梁氏所傳,儘管祇得令曲小詞——<浣溪沙>三首及<長相思>一首〔18〕,然而,所謂“治詩如治兵,貴精不貴多”(潘受語),此等令曲小詞卻頗能體現其倚聲填詞的性情與才華。
  先看一九四二年間所作<浣溪沙>二首:
  裊裊東風泛碧紗。曲闌干外綠無涯。當年小閣記煎茶。七椀溫存如中酒,多時笑語與簪花。而今天海渺星槎。
  玉笛誰家不忍聞。舊游處處剩啼痕。闌干斜倚近黃昏。二十四番風更雨,八千里路月和雲。秋潮春夢兩絪縕。
  詞章題稱“感舊”,標明乃敘說戀情,即對於往日夫妻間恩愛情事的思憶與回顧。謂東風泛碧,芳草無涯,曲闌干外,充滿春之氣息。當年此刻,小閣煎茶。七椀溫存,多時笑語。其情其景,令人陶醉。而今相隔,海天渺茫,難以星槎引渡。謂黃昏將近,闌干斜倚。到處都是舊遊痕蹟。不知誰家玉笛,如此擾人心思,勾人魂魄。八千里路,浮動著月和雲。二十四番節氣,變幻著風和雨。春夢與秋潮一起,生長降落,混和鼓蕩,似將令得周圍一切,返回太和未分時狀態。思憶、回顧,捕捉、追尋。既那麼密切、細緻,具體可感,如在目前,又那麼沖淡、疏遠,寬大深長,不著邊際。因而,其所體現情思則顯得溫存、和婉,沉著、纏綿,具有無窮韻味。作此詞時在重慶,妻子遠在星洲。所謂“盈盈水隔波千疊,曲曲峰攪萬重恨”(<蓬萊>),這也正是詩人性情的自然流露。
  再看一九五三年間所作<浣溪沙一:
  疊疊重重路幾盤。來時非易去尤難。風斜雨細鳥綿蠻。已慣滄洲波浩蕩,漫愁碧落月高寒。海天空闊獨憑闌。
  詞章作於印尼。題曰:“海山凝望”。實際乃借憑闌凝望中之空闊海天,檢閱過去,展示未來,寄託懷抱。以小詞敘說經歷,同樣可見性情。
  ——小詩、小詞,言情、述志,都那麼當行出色。這是梁氏直抒胸臆、不假浮藻,亦即“非有意於為詩”的結果,也是梁氏其人、其詩特別引人注目之處。讀《雪廬詩稿》,不可忽視這一點。

二 馬萬祺白話詩詞印象


  (一)山川秀麗,相逢多歡
  馬萬祺,廣東南海人。生於一九一九年。一九三六年,年十七,即承繼祖業,接管家族生意。一九三七年,由廣州移居香港。一九四一年轉澳門,直至於如今。乃港澳一位著名實業家。而其自少年時,即“喜讀唐詩宋詞,並愛國文”〔19〕。幾十年來,投身社會,經歷各種政治事件,每以詩詞抒懷,其所作亦已達到可以結集之地步。一九八八年,作家出版社為其出版《馬萬祺詩詞選》。幾年後,並有詩詞選之箋釋本十卷及詩詞選之二集問世。馬氏詩詞,依寫作時間之先後順序進行編排。一九三七至一九九三年間,所輯作品合四百三十四首。除長短句歌詞七十首外,其餘即為五七言律絕。皆以白話為之。其內容,大致三個方面:(一)記述大小政事,讚頌賢達先進;(二)描繪山川風物,抒寫高遠懐抱;(三)敘說夫妻情感,歌詠百年姻緣。有關專家、學者,已就其第一方面作品所體現之史詩價值,作了詳盡解說,並予充份肯定。這對於瞭解馬氏之作為一位愛國者的心路歷程,當頗有助益。本文不準備在這一方面多加引申,而想於第二、三方面,亦即於雅頌以外,著重於風,諸如風土、風情等等,說點觀感,以為瞭解作為詩人、詞人之馬氏,提供某些參考意見。
  馬氏於濠江立業之初,國難當前。其“刻苦籌謀”,既希望家業再興,又深祈國土重光。所謂“關心國事,無時忘懷”(<濠江立業>),馬氏乃“赤膽無私”(<與柯麟為鏡湖醫院服務>),與萬眾同仇(<同仇抗戰>),堅定地維護國家、民族利益。於是,馬氏不僅能於各大歷史關頭,站穩立場,而且因商務或政事,觀光萬里,閱歷九州名勝、域外風物,也處處寄寓其懷抱,表現出一種積極、樂觀的向上精神。例如<首都北京>:
  三千氣象顯莊嚴,歷代文華景仰瞻。紫禁城中藏國粹,天安門外遍嫣妍。長城雲月八千里,帝殿風光數百年。有幸登臨朝聖地,平生告慰錦花添。
  詩篇寫於一九五零年。題下小序稱:“夏日到達北京,親見京師莊嚴壯麗,祖國人民款待情殷。”這是馬氏首次晉京。狀寫首都莊嚴壯麗氣象,既有帝殿風光為依據,如紫禁城、天安門以及萬里長城,又有人文珍藏作烘託,如文華、國粹等。因此,萬千氣象亦即有一定著落,與一般祇是堆砌政治術語而空洞無物之標語口號詩不同。而其觀感,以為有幸登臨,“使此行錦上添花,真平生一大快事”〔20〕,亦為一種自然體驗,與一般祇是說豪言壯語而無真實情感之革命順口溜異趣。這是對於京師的第一印象。此五十六個字之精心構造,不但於佈局詩篇,尤其對仗安排,甚見功力,如頸聨之“長城雲月八千里,帝殿風光數百年”,既工整又有氣勢,甚不平常,而且,更重要的乃在於立意,即以莊嚴壯麗之氣象,展示高遠懷抱及向上精神。這當也是赤子肝膽的體現。
  又如<天淨沙>(松化道上):
  青松翠柳香花。拱橋溪水農家。柏道東風駿馬。艷陽初夏。歌聲嘹亮朝霞。
  這是曲中小令,亦可作歌詞看待。寫於一九五七年夏,赴松化溫泉途中。依馬致遠格式填製,佈景、敘事,充滿歡樂氣氛一21〕,其懷抱及精神,同樣真切、可感。
  五十年代以後,國運興隆,馬萬祺所創事業,蓬勃發展,其詩詞創作也進一步得以推廣。尤其是一九五九年五月,與香港、廣東、福建等地友好組成訪問團,赴蘇聯以及東歐諸國,所到之處,都有詩詞作品留存。其中,若干篇章雖頗帶急就性質,大多寫得極其淺白,卻仍具有幾多意味。例如,<捷克首都布拉格>:
  捷克機場八面通,東歐工業數其中。人民生活稱多彩,物質豐盈尚可崇。
  又,<德意志民主共和國首都柏林一:
  一個柏林兩面分,親人阻隔不相親。同胞晤面成陌路,但願常情早日申。二詩一說經濟,一說政治,題目都很大,但是因為二詩皆善於概括描述,以個別環節特別之處,如“八面通”及“兩面分”,顯示風土特徵,所以,亦甚為清新可誦。
  一九五九年十月,出訪歸來。此後,將近四十年,馬氏曾先後到達朝鮮、新加坡、柬埔寨、泰國、日本、馬來西亞、菲律賓、葡萄牙、比利時、荷蘭、法國、意大利、瑞士、德國、英國以及美加諸國訪問,並曾多次前往內地遊歷、探勝。因此,其所作詩詞,富有多種風味。諸如:“星洲辭別訪金邊,聖地吳哥窟景妍。禮遇皇家歌舞劇,千年古藝壯山川。”(<訪柬埔寨>)“綾羅島上艶陽天,歡樂人群舞並肩。南北朝鮮統一日,三洲友好醉筵前。”(<綾羅岛>)“三日浦前貞淑蹟,金剛山上木蘭花。芬芳艷蓋三千里,慧質丹心傲國家。”(<金剛山>)“馬來西亞馬華居,兩族猜疑未盡除。若使真誠能互助,民豐物阜展通渠。”(<訪問馬來西亞>)等等。狀寫異國風物,頗見情趣。而另外許多篇章,記述九州遊蹤,也頗能體現其風貌。例如<寶成鐵路列車上>:
  蜀道難行古已然,寶成鐵路陝連川。來回疊洞工程巧,上下連山技術專。車內團員同讚賞,途中詞友共揮箋。於今棧道非云險,縱有陳倉少著鞭。
詩篇寫於一九五九年十月十一日,在前往成都途中。正如小序稱:“從寶雞至成都,山巒重疊,路途險阻,交通至為不便。”而新築之寶成鐵路即將這段路途連接起來,使古已難行之蜀道,變成通途,變成大道。詩篇所寫即為此巨大變化。題材極其繁重,落筆極其輕巧,似乎毫不費力。
  又如<訪問成都>:
  四川稱天府,物阜與民豐。巴蜀風光好,蓉城生聚隆。離堆沃千里,寶鐵暢西東。祖國山河壯,親情百族融。詩篇寫經濟建設,由自然風光到社會人事,縱橫交錯,馬到功成,同樣若不經意。
  (二)妻子好合,如鼓瑟琴
  馬萬祺既有成功的事業,又有一個幸福的家。這一切,當與其美滿姻緣密切相關。一九四三年,二十四歲。馬氏於濠江立業之初,與羅氏柏心共偕連理。羅柏心,澳門婦女運動創始人之一。一九二二年出生於廣東番禺。廣州淪陷後遷居香港,後來澳。詩詞選中有<成婚>詩云:
  濠江創業稍從容,菽水承歡世俗同。喜與柏心偕白首,靈犀一點兩相通。詩篇毫無修飾,放言真書,以為婚姻大事,世俗皆同,但最為要緊的,乃在於靈犀相通。樸樸實實,表明當時感受,以見其“如皓月之潔”(詩篇所附小序)之崇高心志。這是馬氏現存第一首愛情詩。詩詞選中,這類篇章佔有相當份量。說明馬氏,亦為一位重性情的詩人。
  但是,馬氏之所謂性情,並非僅僅局限於一般男女歡愛,而是包括理想、抱負在內的情懷、志趣即心志。例如<蝶戀花>一贈柏心妹)之寫戀情,既著力描摩其形影相隨、兩情相悦,“笑我敬卿卿愛我”之恩愛情景,又極為強調其堅持真理、赤誠互勉,合力為家國之共同追求。這首詞寫於一九五六年六月,為馬氏夫婦雙雙投身愛國行列及造福社會工作之真實記錄。詞章儘管於用韻方面尚未進一步加以協調,但因率性而作,卻仍十分順暢。這當也是自然性情的一種體現。
  共同的目標,堅固的基礎。這是馬氏事業成功、家庭幸福的動力。為此,馬氏十分珍惜這一姻緣。一九五五年十一月,遊覧江南。馬氏作<補度蜜月>。其序稱:“何香凝主仕請余夫婦遊江南,廖承志同志笑謂:‘此乃馬先生之新婚蜜月旅行。’時余已結婚十三載,五男二女矣。而沿途真以新婚接待,足見廖公之親切可愛也。”其詩云:
  廖公款待遨蘇杭,笑作新婚蜜月償。兒女成行超十載,沿途真個備新房。詩篇十分淺白,但卻十分實在,十分富人情味,十分溫馨,真乃“親切可愛”。一方面體現主人的隆情盛意,一方面表達作者感激之情及珍重之意,甚可一新耳目。
  又,一九七三年元月十五日,結婚三十週年記念,馬氏有<憶江南>詞及另一絕句<結婚三十週年>以寄懐抱。詞與詩,依然十分淺白,純是直說。但其將夫妻恩義與愛國忠誠,合在一起說,卻也顯得十分融洽。尤其是詞中對句——“卅載情投同大道,百年心願共新途”,則更加可見其遣詞造句功力。因此,詞與詩所說,儘管多為大道理,卻不落俗套,同樣可見其真切的情與義。
  《詩經》有云:“妻子好合,如鼓瑟琴。兄弟既翕,和樂且湛。”(<常棣>)這是中國傳統的幸福家庭模式。馬萬祺為此努力創造,並且熱情謳歌。結婚三十週年,曾賦詩填詞慶賀,三十八週年,亦有<水調歌頌>以為紀念。詞章上片云:“猴歲三冬日,新歷上元時。遠望京華霜雪,皎潔襯梅枝。轉眼兒孫長大,又是繁榮家國,不枉此心癡。月圓人未老,瀟灑度佳期。”度佳期,望京華,將兒孫長大與家國繁榮並列,表現其癡心追求。愛情、婚姻、家庭與祖國前途緊密聨繫在一起〔22〕。這是馬氏崇高心志的體現,也是為傳統幸福家庭模式所增添的新內容。因此,詞章下片,即在這一基礎之上,進一步表達其攜手並進,為國家、民族之萬眾基業,貢獻力量的共同願望。說情言志,一片赤誠。
  一九九三年一月二日,金婚紀念。馬氏有<臨江仙>,云:
  紀念金婚情意重,喜逢經濟騰飛。滿懐欣慰慶佳期。兒孫承膝下,舉案共齊眉。政策開明稱盛世,江山如畫如詩。和平統一正時宜。弟兄同御侮,祖國競生輝。
  馬、羅二氏,成婚五十週年,情深意重。詞章寫作之時,正逢祖國經濟騰飛,澳門特別行政區基本法起草完成,開放改革及和平統一事業,走向新的歷程。因此,記念金婚,其深重的情與意,即與對於開明盛世及如詩如畫江山的情與意,完全融合在一起。——所謂傳統幸福家庭,於此有了新的典範。這也就是“人間並蒂蓮”<南懷瑾賀馬氏金婚句一所顯露的光輝。
  在創業過程中,建造幸福家庭。馬氏不僅以身作則,樹立榜樣,而且注重教育下一代,將此傳統繼續發揚光大。而今,七男二女,皆已大學畢業,投身社會工作。幸福家庭,兒孫滿堂,顯得更加美滿。其對於子女的教育與期待,同樣寄之以吟詠。例如,一九六二年所作<勉大兒有健>,云:
  三年困苦尋常事,應看前途美景妍。萬里長征俱已過,陽光指引寸心堅。
其時,所謂“三年困苦”,國家正面臨著因歷史上罕見自然災害所造成的困難。而其子正在內地(西安冶金學院)就讀。這是一次小小的考驗。但所謂“書以勉之”,正表現其鮮明的態度及立場。
  又如,一九七三年八月八日,二兒有恆與榮智婉在北京訂婚,馬氏有<長相思>云:
  喜筵開。慶筵開。祖國興隆頌主裁。歡欣共舉杯。親友來。摯友來。一片真誠兩不猜。恩情滿載回。榮智婉,榮毅仁女公子。主裁者,指主持這樁婚事諸友好。據云,馬榮聨婚,曾得到柯麟、廖承志、葉劍英諸老介紹及支持,並曾得到周恩來讚許〔23〕。訂婚儀式,宴請親朋,充滿和樂氣氛。詞章如實記載,即:用兩個“開”字,將場面鋪展,用一個“共”字,說場面中具體情景。而所謂“頌”,乃心中意願,則表示對於喜慶及興隆與主裁的讚頌。這是上片。下片說場面中的人物活動。兩個“來”字,表示眾多;“兩”,集中說一對小情侶。而恩與情,則又將家國之種種,貫通融會。全詞所說,不誇飾,無造作,平易近人,其心中一切,皆自然流露。讀之令人神往。新一代幸福家庭模式,當更加富有姿彩。
  (三)握撥一彈,心絃立應
  夏衍爲《馬萬祺詩詞選》所作序,曾引用魯迅<摩羅詩力說>中兩句話——“握撥一彈,心絃立應”〔24〕,以讚頌其史詩價值。以為之興替,緊密聨繫在一起。兩句話,甚是發人深省。既說明馬氏之所創作,乃發之於心聲,故家之憂樂以及河山風景說明,其詩心跳動,活潑進取(艾青序《馬萬祺詩詞選》二集語)。故其即興吟詠,水到渠成,皆能自成篇章。亦即,詩詞選中作品四百餘,儘管多數於繁忙商務及政事之餘草擬而成,但因爲具有“一彈”、“立應”之創造能力,其所成篇章,自然中規中矩,可諷可誦。這是十分難得的。
  例如一九七九年十一月所作之<憶江南>(重遊桂林):
  桂林好,山水世無雙。巖洞天然風景美,灕江好客水流長。還有桂花香。
  詞章說山說水,說所見獨有風土人情及觀感。屬於一時興到之作。雖非苦心經營,其構造卻甚完美。既有總提,謂其美好無雙,又有分列,具體加以表述。即謂:天然巖洞,神奇、美麗;多情江水,水流深長。而最後,以桂花香總結,更是耐人尋味。全篇語言淺白,筆調輕鬆,所表達情感既深且長,很不一般。
  又如一九八八年元月所作之<蝶戀花>(雙喜):
  笑傲嚴冬天數九。香滿華堂,敬謝親情酒。革命元勳功不朽。同胞愛國無先後。寶石婚姻非少有。世事波瀾,
  但願人長久。港澳換文多感受。興華萬眾雄心赳。所謂雙喜,指的是馬氏兩件喜事,都於元月十五日來臨。馬氏以全國人民代表大會常務委員會委員及中華文學基金會權互相換文兩件喜事。副會長身份,在人民大會堂宴會廳舉行盛大宴會,兩件喜事,一起慶祝。詞章所說,即為喜慶盛況及感受,亦屬一時興到之作。但是,詞章將兩件喜事,或大或小,或遠或近,佈置、安排得十分停當。有場面,有氣氛,通篇洋溢著喜悦之情,同樣很不一般。
  這就是說,馬氏所作,非常快速、敏捷。乍一看,也許覺得,有點過於直露,過於淺顯,實際上,仔細琢磨,就將覺得,其中乃有一種深情厚意在,這是因其發之於心聲的緣故。因此,馬氏所作,儘管十分淺白,卻是時下某些標語口號詩或溜口順所無法比擬的。其所謂不一般之處,就在於此。這是我讀馬氏白話詩詞的初步印象。
  在對於馬氏白話詩詞進行粗略評賞之後,這裏,似當順便說說有關寫作訓練問題。作為詩的國度,照理說,多出一些詩人、詞人,那是極為平常的事。但自從本世紀以來,經過多次文化革命,古典詩詞這一傳統文學樣式,因一再被當作舊文化而遭到排斥,有關寫作訓練便得不到重視。例如:“五四”新文化運動以後,二、三十年代一位致力於對宋詞進行“有條理的研究和系統的敘述”的詞論家,亦即被推尊為“在新文學觀念的鼓舞下和胡適詞學思想的影響下進行詞學研究的”詞論家,就曾明確宣稱,其所研究和敘述,主要在“詞學”,而非“學詞”,即“不會告訴讀者怎樣去學習填詞”。這位詞論家認為:“詞體在五百年前便死了!”因而,“極端反對現在的我們,還去填詞”〔25〕。這是中國詞史上第一位祇說不做的詞論家。當時,作為“現在的我們”,追隨者仍不甚多見。而一九四九年後,這位詞論家的經驗,卻在詩國得到全面推廣。於是,出現這様一種現象:研究詩詞的學者、專家,大多未能寫詩填詞;傳習詩詞的教授、講師,甚少識得如法炮製。這當是不重視寫作訓練的結果。
  前些年,從友人處獲知:有位名牌大學教授、詞學家,如以時下風習,應當於其頭銜之上,冠之以“著名的”三個字。但此公不識填詞,也不會順口溜。有一次,外出參加學術研討會。東道主聞其聲名,早備紙筆侍候。此公甚老實,說明不會,但對方就是不信,以為謙虛,窮追不捨,直將紙筆擺放到其下榻處,急得此公未敢返回午休。又有一位同樣夠得上“著名的”這一級別的學者,率團出訪,遇上同樣問题。此學者不加說明,也不推讓,徑將“海內存知己,天涯若比鄰”之“內”改作“外”,即大模大樣地題將起來。雖得安枕無憂,但也不能不自暴其短。這都是不重視寫作訓練的結果。
  最近幾年,詩會、詞會處處湧現,金獎、銀獎,賽事不斷。但詩壇、詞壇,仍然問題多多。一方面,至今大多數專門研究機構及高等學府,一些研究、講授詩詞的人,照舊祇說不做,大批高談闊論有關藝術風格及審美特徵之詩詞論著,與寫作無關。另一方面,社會上某些人士,將詩詞寫作看得太簡單,以為湊上五十六個字,就是一首七律,掛上一塊招牌,如“滿江紅”或“念奴嬌”,就是一首詞。於是,所謂空洞無物之標語口號詩及順口溜,乃至一些祇是顧及字數而全然不理會平仄韻部之所謂“詩”或“詞”,到處泛濫。這當也是不重視寫作訓練的結果。
  以上所說,就詩國現狀看,雖不能概括總體,但也並非個別現象。因為所謂標語口號詩、順口溜以及眾多不合格品,隨時都可在某些有影響的報刊上尋見。尤其是大賽大獎,作品成千上萬,此類篇章就更加佔有份量。三十幾年前,針對詩壇、詞壇混亂現象,曾經主持《人民日報》工作的鄧拓,就提出忠告:“你最好不要採用舊的律詩、絕句和各種詞牌。例如,你用了<滿江紅>的詞牌,而又不按照它的格律,那麼,最好另外起一個詞牌的名字,如<滿江黑>,以便與<滿江紅>相區別。”〔26〕而今看來,鄧拓的話並未過時。因此,在這一背景下,馬氏詩詞選出版,我看很有意義。即:作為一位實業家,其所作既循規蹈矩,又富有情趣,不失詩人本色。這不僅予詩壇、詞壇某些胡作非為者以警策,對於學界某些不為或不能者以鞭策,而且對有志於此道者,也是一種鼓舞。

三 佟立章晚晴詩詞印象


  (一)苦吟卅載,萬首詩成
  佟立章,廣東南海人。一九二三年生。廣州國民大學夜校肄業。長期從事文化、教育、新聞工作。現為澳門華僑報副總編輯。自幼與文學結緣。曾創作大量新體詩歌,新體散文以及多部中、長篇小說與廣播劇,並曾創作大量古體詩詞。乃澳門一位專門以爬格子為生的文化人。幾十年來,夜以繼日,筆耕不輟。據云:早年積稿包括各類文章剪報,無處堆放,暫時藏入車房,後受白蟻侵蝕,未敢取回,通通以大貨車裝去填海。而古體詩詞,散見於澳門各報刊雜誌,則有上萬之數。這是個驚人的數字。論者以為,陸游以“六十年間萬首詩”,稱譽古詩壇,而今代之高產作者,當推佟立章〔27〕。但是,由於祇管耕耘,不顧收穫,萬首詩章,至今尚未整理結集。目前,欲窺全豹,仍有一定困難。因此,也是為了方便,祇好就佟氏所贈兩個本子——《晚晴樓詩》及《三徑吟秋》入手,並參照澳門有關詩詞選集及詩詞雜誌所收佟氏作品,進行初步探討。
  佟氏《晚晴樓詩》,收錄古近體詩九十二首,詞十首,對聯一幅。由林少明手書。澳門政府教育司,一九八九年六月出版。《三徑吟秋》為詩畫集。葉泉畫菊,佟氏題詩。一詩配一畫。計七言絕句五十七首。澳門市政廳、澳門基金會、澳門教育司、澳門文化司署、澳門教育文化藝術協會,一九九三年間聯合出版。而《澳門四百年詩選》《澳門當代詩詞選》及《鏡海詩詞》創刊號至五期所收佟氏作品二百七十一首。除<題葉泉菊花圖>十首及<廬園尋梅一等十餘首重見以外,數項相加,合四百餘。這是案頭現成資料。從數量上看,四百對一萬,顯然不太相稱。但是,如以此作為抽查樣品,即於管中窺豹,我想仍然可望探知個大概。
  首先,就初步閱讀可知:萬首詩詞,來之不易。
  例如,《晚晴樓詩》所錄<檢視舊作>云:
  自是悲歡欲辨難,未應心力枉拋殘。九千日裏烏絲字,都是迴腸寸寸丹。
  每日一詩。九千日,將近萬首詩。詩篇所說,幾乎可以代表全體。亦悲亦歡,心力抛殘。說明字字烏絲,都由寸寸迴腸所化成。箇中滋味,祇有自己才最清楚。二十八個字,已道盡佟氏詩書生涯之一切。
  例如,《鏡海詩詞》第四期所載佟氏<夜殘成詩復拈四韻>云:
  思深無寐佇天明,辛苦推敲到韻成。惝恍有情騰未已,遣懐寧得罷吟聲。
  又,<感懷示贈詩人>云:
  猶欲登高引遠眸,壯懐忍令付奔流。明朝縱有春如海,花自生香人白頭。
  二詩或謂辛苦推敲,吟聲難罷,或謂登高望遠,壯心不已。既可作為抛殘心力的注腳,又是寸寸丹的體現。待得明朝,春潮如海,百花競艶,即使人已白頭,也自心甘。因為詩人,已經立下志願:“揚灰煆骨作春泥”(<訪梅>)。這是我讀佟氏詩詞的第一印象。
  其次,佟立章各體詩詞:技法圓熟,各具本色。
  佟氏創作,大致各體兼備,而以七言絕句及令曲小詞尤為擅場。所作菊花詩五十七首,皆為七言絕句。其作法,或憑藉神韻,信口而成,或依據事理,專重轉合,大多頗能得其佳處。例如:
  嘉名海日意殊常,風朵紅生灧灧光。襲取水宮仙子貌,凌波冉冉染裾香。
  憔悴年年淚暗傾,分明未泯舊心盟。西風簾捲斜陽裏,說與黃花未悔情二詩寫菊花。一曰:海日。一曰:簾捲西風。謂嘉名含意,甚不尋常。輕盈一朵,浮動艷光。必定襲取,水宮仙子,美好形貌,所以凌波而至,裙裾生香。謂憔悴年年,暗傾熱淚。舊時心盟,難以泯滅。簾捲西風,夕陽殘照。祇好共黃花,相與訴說,未悔之情。前者詠物,尚能顧及物之形與理。後者詠物,完全將物異化,祇管說自己心中之形與理。若即若離,一任思緒之自由馳騁,頗能見其才情。這是所謂“詩以神行”〔28〕之具體事例。
  又如:
  金精結體水為廊,碧玉城中倐現身。坐擁名花成一笑,餐英吾亦得忘貧。
  遠離塵垢凈無瑕,玉骨珊珊氣有華。隹色由來非易得,直須尋夢到天涯。
  詩篇所詠,一為碧玉城,一為天涯柳色,亦菊花名稱。與前二例相比,二詩雖亦即興之作,但其法度,卻甚嚴謹。即:皆於一、二句賦物形,於三、四句賦物理。並且皆於第三句用功夫,而將第四句作推宕,或作指點。因此,其由花之體態、神理,說及人之餐英、忘貧,或由眼前之珊珊玉骨,聯想到天涯佳色,其用意,即其坐擁名花的願望及對於佳色的追求,也就在推宕,指點中,自然而然得以體現。宛轉變化,頗見技巧。這是所謂“篇法圓緊”〔29〕之具體事例。
  以上為絕句。至於長短句歌詞,佟氏所作雖不甚多,但所見篇章,或言情述志,或吟詠風物,大多較為純正,甚是出色當行。例如<眼兒媚>:
  當時寄食託殊鄉。年少忒荒唐。行雲階下,曙星簾外,試覷梅妝。韶光忍問東流水,青鬢已凝霜。也應無憾,肯將顰笑,都付詩囊。
上片說少年時事,下片說而今景況。兩相對照,表現其“未悔情”。真誠、坦率,而又十分決絕。所謂“詩癡”或“情癡”〔30〕,這當是最好說明。
  絕句與歌詞如此,其他體裁,例如五七言古詩,亦甚見功力,留待下文細述。
  (二)豪博小怡,皆慎戒之
  賭城澳門,號稱世界娛樂之都,犬馬聲色,様様齊全。自然景觀,諸如八景、十景一類,雖不斷發掘、不斷增添,但其可佔據之地理位置乃極其有限。而人文景觀,東西交匯,層出不窮,無可限量。一般遊客到此,往往以一天、半天,或者一、兩個小時,趕訪各風景點,其餘,即“通宵營業”,隨意尋探各種人文景觀。諸景中,最有吸引力的,自然是被稱作“雀籠”之葡京娛樂場。這是澳門的一個重要標誌。
  佟立章之作為賭城澳門的一位文化人,多情多感,其對於諸景中之眾生百相,不可能充耳不聞,熟視無睹。所作詩詞,從各種不同角度,體現其觀感。
  一九九二年出版《鏡海詩詞》第二期刊載佟氏<宵深於編輯室審稿竣率爾賦此>云:
  乖離世態太紛紜,暴力縱橫到醜聞。更覺滿前心血盪,蒼穹懸目接初昕。所謂暴力、醜聞,心血震盪,這是對於社會治安及社會道德等問題的深切憂慮。
  一九九六年出版《鏡海詩詞》第五期刊載佟氏五言古詩二首,其一<哀世風>云:
  舉世重金錢,癡兒堅情義。鑄情易戕身,行義短衣食。芸芸斯眾生,錙銖惟逐利。論事崇奢談,言行每多偽。剽竊逞已私,惑人恆作祟。世倘無癡兒,天地亦魑魅。但求安其心,母辨愚與智。
詩篇將金錢與情義對舉,謂芸芸眾生,惟利是圖,奢談、多偽、剽竊、惑人,祇是為一己私利;而自己則願意堅守情義,即使“易戕身”或“短衣食”,也在所不惜。這是對於日下之世風的一種批評與揭露。
  其二<葡京娛樂場即事示友>云:
  鬧市矗高樓,如籠亦如刃。人流煙霧中,赴羶若蟻陣。惟聞呼盧聱,是間無禁政。搖曳轉輪盤,飛牌儼行令。聽骰復辨色,大小互猜競。腰纏萬貫來,散似流水迅。忐忑投手間,囊空未悔吝。踉蹌奔典肆,乞貸如餓饉。繼作高利囚,蒼顏慘灰燼。一身債難償,傾家妻兒殉。一身債待贖,含羞搔雲鬢。小賭豈怡情,大賭能致命。奈何賭命者,此理未深信。豪博與小怡,兩者戒之慎。人溺知已溺,屈刀堪為鏡。
  詩篇寫賭場,謂其“如籠亦如刃”,並以典型事例,反證經理部“敬告”——“博彩無不勝,輕注好怡情。閒錢來玩耍,保持娛樂性。”——以為“豪博與小怡,兩者戒之慎”,可看作一首戒賭的勸世歌。
  佟氏五古繼承中國古代樂府民歌所謂“感於哀樂,緣事而發”〔31〕的傳統,注重寫實,多所感發,並且十分突出諷諭意義。佟氏所寫,儘管祇是諸景中的某個侧面,而並非整體,但其所感發,卻體現出賭城中一位文化人的價值取向。這是應當引起注意的。
  那麼,作為一位文化人,長期生活在這座小城,佟立章究竟有何理想與追求,亦即如何看待社會人生?幾首小詩,似可回答這一問題。例如<自笑>:
  自笑平生不了癡,未淪窮餓尚耽詩。祗緣迴夢喧紅葉,一片秋心落硯池。
  又如<與陸覺鳴茗敘一:
  瀹杯新沏若蒸霞,君慕咖啡我品茶。豈是書生無一用,最關情處祇桑麻。
  又如<家居即景>:
  長條新夢綠無涯,聊喜陽臺學種瓜。蕞爾蝸兒真自樂,一椽堪寄即為家。
詩篇道及三種情事:耽詩、品茶及種瓜。耽詩者,乃因紅葉題詩,情緣未了之故也。四十年來,欲死欲生,幾乎都為了這一情事。這是下文所將詳加說明的。而品茶及種瓜,這是賭城中書生自樂其樂的一種生活方式。“君慕咖啡我品茶”,西方、東方兩種文化並存,又有鮮明的傾向性。三種情事,具體體現其生活情趣,也明白體現其社會觀及人生觀。三種情事,三方面題材範圍,構成佟氏晚晴詩詞三個重要題目(主題)。其餘篇章,即可看作其說明與補充。
  例如<江行觀日落述懷>:
  引路天風我獨行,江堤潮落又潮盈。有生未了惟詩債,投老全真識玉清。不易逢人輸肺腑,應知拭目辨陰晴。日輪跳盪沉猶壯,聽徹飛濤裂石聲。
  詩篇題稱“江行觀日落述懷”,乃面對江潮與落日抒寫觀感。即謂江潮有落有盈,而我則一身詩債,有生未了;我生世上,獨來獨往,雖不易與人盡輸肺腑,但仍具備對於陰與晴的辨別能力,正像跳盪著的落日一般,雖沉猶壯。詩篇寫景、寫人(我),富有性情,使得景與人(我)完全融為一體。尤其是結處之“聽徹飛濤裂石聲”,既為眼前實景,又是詩人心境之體現。所謂理想與追求,當不難領會得到。
  又如<讀報有感一:
  有幸為詩客,無能作桀雄。不求附驥足,終未薄雕蟲。天地憑增色,江山起壯容。遙思寧得已,斜照漾青叢。
  詩篇前解以詩客與桀雄對舉,並以雕蟲與驥足對舉,兩相對照,表明自己的選擇;後解說意願,謂其為詩客、作雕蟲,欲令天地增色、江山壯容,即使黃昏已近,亦欲令其餘暉(斜照)將青叢照耀。未曾揭示報上有關感發對象,祇是直說,其理想與追求,卻顯得甚是堅定不移。
  因此,佟氏曾一再表示:“未因憂患識時宜”,或者“沉浮未解識時宜”。佟氏堅信,儘管世味多艱,世變難測,而其仍然愛惡分明,癡頑到底,其初衷,或素心,絕不因為一時私念而有所改變(參見<品茶><視友>)。所謂“屹立知非易,推誠人笑癡。惟欣忘世味,一日一新詩”(<案前戲作>),正是其理想與追求的實際體現。
  (三)梅花體態,心上倩影
  近代以來,凡是多情多感的詩人墨客,多半喜歡晏小山。例如沈祖棻,嘗戲云:“情願給晏叔原當丫頭。”〔32〕而吳世昌則云:“我平生為詞,亦經小山以入清真、稼軒,而不聽止庵之‘問途碧山’,與《涉江詞》作者雖同時而不相見,徒能讀其遺書,痛其慘死,亦人間之恨事也。”〔33〕沈、吳二氏之所以喜歡小山,就思想根源看,當由於一個“癡”字。對此,黃庭堅曾有具體說明:“余嘗論叔原,固人英也,其癡亦自絕人。愛叔原者,皆慍而問其目。曰:仕宦連蹇,而不能一傍貴人之門,是一癡也;論文自有體,不肯一作新進士語,此又一癡也;費資千百萬,家人寒饑而面有孺子之色,此又一癡也;人百負之而不恨,己信人終不疑其欺己,此又一癡也。乃共以為然。”〔34〕即,小山之癡,大致體現於四個方面。我不知道,佟立章之寫詩填詞,是否同樣傾心於晏小山。但據其所作,所謂詩癡與情癡,我看已達到相當癡迷的地步。這一點,步峰<佟詩札記>已指出,並以之與陸游作比較,說明其癡迷乃有過之而無不及。相信佟氏亦有同感。這是我所以提起晏小山的緣故,說明佟氏之癡有一定根源,值得探討。
  首先,從一般意義上講,我認為,佟氏其癡,主要在一個情字。正如周邦彥<慶春宮>所云:“許多煩惱,祇為當時,一餉留情。”這是令其一生所無法了斷的情。即使努力參禪,“參得禪三昧”,也不能將心魔驅趕(<題照><宵夜倚枕作>)。
  其次,從個別意義上講,佟氏其癡,乃具有特殊含義。即其四十年來,舊夢重溫,究竟是為著憑弔遺蹤,還是為著追尋鴻影?這當中是有區別的。就有關篇章看,佟氏對其所留情者,往往並不隱瞞,或者竟將名字點明。舊佳人,老地方,頗能見其蹤蹟。但是,佟氏所在乎的,是否就在於此?我看並不盡然。例如<卜算子>(盧園遇舊):
  玉立並梅仙,情沸喧啼鳥。九曲迴腸認小橋,篩落光幽悄。黯欲問天公,剛是新晴好。一徑飄蕭柳色嬌,忍令隹人老。
  詞章所寫,實有其人,即舊佳人也。而且,在老地方。這一切,詞題均明白標榜。其時,佳人出現,“情沸喧啼鳥”,確實頗受驚動。不過,這一驚動,卻不因為佳人重見,而因為佳人老去。看:剛剛分明大好晴天,為何一下子黯淡無光?一路都是嬌嬈柳色,能忍心讓佳人獨自老去嗎?這一驚動,實際上就是一種感覺,一種實實在在的感覺。祇不過是,這種感覺已非當時的感覺。這並不是佟氏所願意得到的一種感覺。說明:佟氏重溫舊夢,往往寄託於夢中及心上。這就是當時所留下的青春影相——,驚鴻影。例如<牡丹詩>:
  為君初寫牡丹詩,坐對圖開傾國姿。破夢欲尋驚倩影,香腴雙靨玉為肌。
  又如<攤破浣溪沙>:
  少想當年迥向塵。梅花體態玉精神。行見星星乍飄白,一緺雲。香暖詩囊初鑄句,風窺燈火尚留痕。長繫青春心上影,眼前人。
  詩篇、詞章所寫一切——雙靨肌膚,體態精神,都是當年所留的第一印象,即當時感覺。佟氏一生所不能忘懷的正在於此。
  佟氏平生,癡迷於情,摯著於愛。然其既已將不捨之追尋,寄託在夢中心上,其對於情與愛的見解,也就不同一般。例如<園中留題>:
  偶爾何妨載酒行,百般不了祇心盟。塵寰無愛成何世,愛到梅花未濫情。
  詩篇有意將兩組各自相對的事相——載酒行與祇心盟、愛與未濫情,鋪排展示,以表現其獨特的愛情觀。即謂:偶然之間,可能也曾浪蹟江湖,但其牢牢記住的祇是心上的盟約。人世間儘管到處都充滿著愛,但其未曾濫用感情,而祇是愛憐梅花。
  為此,佟氏即將其一切用在梅花上。而荷花、菊花以及柳樹,包括所有雪月風花,即可看作對於梅花的補充。這就是佟氏所癡迷及執著追尋的心上影。所以,佟氏晚晴詩詞,儘管多寫花、寫月,卻不可當一般吟弄風月之作看待。其所寫風花雪月,有人在,又有性情在。諸如:“荒誕原知幻作真,奔騰空想渡雲津。心宮自有嫦娥在,低首甘為拜月人。”(<中秋節前夕遣懷>)“登盤金餅泛西風,佳夕其誰笑語同。負此清圓不看月,噓寒夢到小樓東。”(<中秋節漫賦>)“不辜前約此徘徊,菡萏連雲十里開。休笑詩情如水漾,夢魂曾為抱香來。”(<重訪白籐湖荷花>)“九曲橋橫碧水池,頻年並影誤心期。知情獨有回春柳,為借迴風一掃眉。”(<春朝廬園訪柳>)“祇許相憐未許親,已非青鬢眼前人。迴黃轉綠年年事,流逝無端又一春。”(<春末探柳>)等等。這些詩篇,或者既將心上影幻想在月宮,又埋怨月圓人未圓,不再拜月而夢小樓東——碧落、“黃泉”,上下求索;或者既抱香入夢、望柳展眉,欣喜不辜前約,又未敢相親,謂青鬢己改,非復眼前人,無端端惱怒起流逝的春光來。所謂無理而妙,通篇都是癡情人語。這都是佟氏其人、其真性情的生動體現。
  正因為如此,四十年來,癡迷執著,佟氏乃以其全部心力,償還詩債與情債。所謂“拋殘歲月未相忘,飄渺神光水一方。不盡綿綿無限意,在衣為領帶環裳”(<有憶>),佟氏明明知道,其追尋目標,猶如飄渺神光一般,可望而不可即,其追尋結果,祇能是無有斷絕之期的怨與恨,而其仍然不羈、未悔,繼續追尋,即使“揚灰煆骨”,也將化作春泥,培護其心上的花。可見,其對於詩歌及愛情的態度,乃何等決絕。這是我讀佟氏晚晴詩詞的總體印象。

四 馮剛毅行吟詩詞印象


  (一)放筆直書,赤誠相見
  馮剛毅,廣東開平人。一九四四年出生於印度尼西亞。一九六二年歸國。遠遊天涯,以養蜂為生。一九六九年蟄居家鄉,無業。一九七九年前來澳門定居。曾任澳門華僑報編輯。現於澳門、順德,經营蘭圃。乃澳門另一位多產詩人。三十幾年,所寫詩詞計四集——《天涯詩草》《落寞鄉居》《鏡海吟》《詠蘭詩五百首》(一、三二集已印行),包括古、近各體詩及歌詞,計二、三千首。目前正著手寫作第五、六集——《北安灣詩草》及《海星閣詞鈔》。
  馮氏平生,有一段奇特經歴。即其於青年時期——十九至二十五嵗,曾以一個無證者的身份,遍歴大江南北,長城內外,度過一段傳奇式的生涯。七、八年間,探花採蜜,觀風問俗,並且獲得初戀經驗。這段生涯,無疑已成為其詩詞創作的重要源泉。一九九三年十月刊行之《天涯詩草》,收錄這一時期所作詩詞三百七十首。所謂述志、言情,淌淚、淌血,頗能體現其真性情。
  就體裁看,《天涯詩草》中,七絕二百五十二,五絕二十二,佔七成以上。篇幅短窄,容量有限。加上某些篇章稍欠錘鍊,其意味似乎受到一定削減。但是,憑著“血性男兒”之情與性以及流浪客之親身經歷,放筆直書,赤誠相見,其中卻仍有不少精彩之作。
  例如一九六二年於北京作<偶拾>:
  出門便得憑三票,過縣還須具證明。願作天涯流浪客,無羈即可一身輕。
  作者自註:“三票,指糧票中之縣票、省票和國票,出門人必須憑此以進食。”出門便得,說得很實在。其中,著一“輕”字,即無羈一身輕,非無官,乍看起來,似乎不太吸引,是否就作流浪客。實際上,就當時國情看,養蜂者在各地受到優待,可能包括不憑三票及證明,已甚難得。因為再過幾年,作者即以無證而被拘留,所養蜜蜂近百群,全部遭沒收〔35〕,當其之時,得以“無羈”(不必憑票與證),自然已心滿意足。而且,這當也是作者“愛天地之浩茫兮,效鳳鳥之無羈”以及“出方寸之園囿兮,破鐵網之樊籬”(<塞外夜讀〔離騷〕追思屈子並以抒懷>)這一心志之體現。可見,此所謂“輕”,亦非輕也。平平淡淡幾句話,信口而成,卻能將當時環境及心境寫將出來,亦甚不易。
  又如一九六六年六月於山東所作<自謔>:
  書劍風流屈宋才,臨風玉樹少年來。聊將蜂蜜權充酒,滴入王漿飲一杯。
  自謔,或自嘲,乃詩人自我肯定之另一種表達方式。即謂其懷抱著屈宋之才,風流年少。正如<塞外夜讀〔離騷〕追思屈子並以抒懷>所云:“余自詡潘安之倜儻兮,復自況宋玉之才思。生平惟以屈子獨尊兮,誦離騷則每神馳。”而今,儘管身為流浪客,飄零書劍,卻仍將蜂蜜充當美酒,痛痛快快飲一杯。其中,既說“聊將”,又說“權充”;既說“酒”,又還是離不開酒(“飲一杯”)。似有點重複又未有轉折。但因說得坦誠,又切合身份,便覺得可愛而不可厭。
  再看題材。我以為,馮剛毅《天涯詩草》所寫,不外風與騷兩個方面。騷者,牢騷也。上文所述二例即是。風,包括風土與風情。風情留待下文細說,這裏說風土。這是詩草最有價值的部份。雖然未必都以淚、以血為之,但其所呈現的畫面,細膩、鮮明,卻甚動人。
  例如一九六二年作於廣州南郊之<穗城春牧>(五首錄四):
  錦雞繡雀競喧嘩,綠果牽枝葉擁花。借問覓春人住處,茫茫樹海接煙霞。
  月落星沉乳霧濃,芳林初曉響嗡嗡。小蜂愛探花心露,出入繁花密葉中。
  北徙南遷蹟費猜,合時應節自知來。蒙疆萬里春才去,湖粵半年冬又回。
  梅李蕉榴荔桔柑,白紅青紫綠黃藍。農人挽得春常駐,為採花源到嶺南。
  詩篇描寫春日初曉之郊外風光:月落星沉,乳霧籠罩。鳥雀喧嘩,蜜蜂飛翔。綠果牽動枝葉,枝葉擁戴繁花。農人將春天留住,探花人又回到嶺南。景物與人物,共同構成一幅和平融洽而又色彩斑爛的春牧圖。合時應節,悦目賞心,甚是令人神往。
  又如一九六三年冬至一九六四年春於粵北所作<樂昌之旅>(五首錄四):
  澗邊巖畔百千叢,遠上瑤家第幾峰。一路素珠香撲鼻,招來無數採花蜂。
  ——深山中採紋茶
  土房板帳自為村,日夕惟聞野犬喧。簌簌彩巾紛作舞,大山十萬月無痕。
  ——夜宿瑤寨
  一山過了一山橫,為啜香茶十里行。小館坐觀江淺淺,臨窗流過樂昌城。
  ——山中到樂昌品茗
  峒中坡上播繁英,花氣甜中帶薄腥。白一片時黃一片,早春乍喜雨初晴。
  ——縣城近郊採油菜與蘿蔔花
  詩篇描寫粵北瑤寨風光,構成另外一幅幅圖象:遠上瑤家,第幾山峰。橫紋茶樹,百株千叢。澗邊巖畔,茶香撲鼻。招引無數,採花蜜蜂。瑤家村寨,土房板帳。日之夕矣,雞犬相聞。彩巾簌簌,歌舞紛紛。月色中十萬大山,無蹟無痕。一山越過,一山橫亙在前。為啜香茶,十里尋訪。小館閒坐,江水靜觀。臨窗淺淺,流過樂昌。樂昌郊外,片片繁英。油菜蘿蔔,黃白交映。早春時節,乍雨還晴。——空間與時間,變換推移。物象與事相,次第展現。令人猶如親自閱歷過一般,留下幾多記憶與回味。
  七、八年間,馮氏隨著蜂群,於地北天南,四處流轉。所謂“問俗兆人阜,觀風五教宣”〔36〕,除上述各例外,詩草中尚有若干篇章,涉及各地風俗以及文化革命中有關事件,甚可留意。

  (二)南北鴻雁,比翼雙飛
  馮剛毅對其初戀情緣十分看重。以為“一段可歌可泣、有血有淚之人生初戀”。這段戀情,發生於一九六六年間。時,友人一馮氏對初戀情人之稱呼)家住北京,馮氏在遼西。友人年華未足雙十。乃因“聽其父母美言”,於馮氏心生愛慕之情。猶未相見,而遙寄芳函。友人父母當是一對養蜂夫婦。據馮氏<初見一四首自注稱:“是年(一九六六年)秋,余由遼西至岳陽,後由岳陽轉赴羊樓司採山花,友人父母亦在此。不期友人早來,余甚喜。後友人告余,余蜂抵埗日,友人曾登山翹首,於腳夫長長運蜂隊列中,忖測何人為余;又言彼來時曾先至洞庭湖畔,於養蜂者中詢余行蹤也。”此乃其初次見面情形。之後,曾數度相見相別,並曾一道入川、赴內蒙。但自一九六八年秋(九月末),馮氏由內蒙轉北京,二人即已失散。三秋熱戀,馮氏寫下詩詞近百篇。有關篇章,描繪相戀過程及相思情景,大多較為樸實、真切,甚可感人。
  例如,一九六六年於湖南所作<初見>四首:
  燕地深深月,湘山淡淡星。洞庭千里路,尋訪感娉婷。
  湘水千河碧,楚山萬嶺紅。相聯雙比冀,南北兩飛鴻。
  車影天邊至,煙塵蔽目時。低頭留淺吻,值以慰分離。
  幻想三生遠,柔情萬縷長。天涯方邂逅,惜別又牽腸。
  這是第一次相見。自注已將見前情事說明。詩篇著重說相見感受及相別情景。燕地、湘山,相隔千萬里。月色、星光,深深、淡淡,一片迷茫。娉婷出現於洞庭湖畔,真是料想不到。此時此刻,水,顯得更加碧綠;山,顯得更加紅艷。南北鴻雁,比翼雙飛。三生意願,可堪幻想;萬縷柔情,綿綿不斷。可惜,剛剛相見,就將相別,令人掛肚牽腸。真正是“相見時難別亦難”,祇能用一個淺吻以相慰藉。佈景、敘事、說情,一切順其自然。相見感受及相別情景,如實呈現目前。
  又如<蝶戀花>(有寄):
  卿是春花余是蝶。蝶與春花,繫上千千結。無蝶有花空艷絕。有花有蝶春無缺。一夜驚風吹雨咽。黯黯天涯,粉褪香消歇。忍聽鴂鵜啼碧血。夢魂夜夜牽離別。
  詞章寫於一九六七年春,在四川。這是兩人一道入川,而後分別,所寫下諸多篇章中的一篇。附題“有寄”,著重說明相思情景。上片以蝶與花,比我(余)與卿。以為兩人早已結下不解之緣。即:“蝶與春花,繫上千千結。”祇有蝶與花永遠相隨,永遠相戀,才能使春天完美無缺。這是堅貞的意志與美好的意願。但下片卻展示出另一番景象:一夜風雨,粉褪香消。鵜鴂啼血,夢魂縈牽。這是獨自在天涯所見及所感。說明兩人相別,花與蝶分開,眼前一切變得暗淡無光。所用比喻,可能出自王士禎<蝶戀花>:“郎似桐花,妾似桐花鳳。”二者都可稱作“透骨情語”〔37〕。而所展示景象,或寫實,或虛擬,即為馮氏自己創造。其中所用“驚”、“咽”、“黯黯”、“香消歇”、“啼碧血”等等,皆頗帶感情色彩。這當與所謂“在那時,每一次等閒的分手,都可能已是悲劇性的生離死別”(<恨別>自注)這一預感相關。所以,上下對照,頗能體現其以血以淚所鑄成的相思之苦。
  浪蹟天涯,偶結情緣。馮剛毅對此,既十分看重,十分珍惜,又似乎同時感到前景渺茫。因為,無論如何,自身最終都祇是一名流浪客。例如,一九六八年秋,由內蒙轉北京,就曾“露宿豐臺站外頭”,任憑霜凍寒流侵襲(<由內蒙九月末之豐臺>)。在那種年代,所謂愛情,對於一名流浪客來說,簡直不可思議。這當是馮氏之所以產生悲劇性預感的一個直接原因。所以,馮氏於豐臺所作回顧過去三年與友人交往之<即事>十首,儘管對於洞庭初見、小窗聯吟、月下輕吻、芳叢攜手等情事,多所留戀,但其中卻已透露出悲劇的信息:“此生不同路,吟稿半多焚。動亂三年友,流離一夕分。”這便是三秋熱戀的結局。但是,此後數十年,馮氏所難以忘懷的,仍是這段令其刻骨銘心的戀情。例如:因無證而被拘留豐臺。馮氏初嘗囚徒生涯:“密密高牆豎鐵枝,朔風呼吼仲冬悲。”雖然未得素箋題字,無有彩鳳傳書,但其仍然沉浸於往事的追憶當中。此後,被遣返家鄉,過其漁農生涯:“沙崗野地荷鋤外,草澤荒堤釣水湄。”除了追憶,則進一步產生怨恨之情——“牛女尚能逢七夕,參商圖合永無期”。以為,牛郎與織女,為銀河所阻隔,尚且一年可見一次面,而自己與友人,卻像參、商二星,此出彼沒,永遠不得相見。因此,即使有青鳥,殷勤為探看,也是枉然。這是失散後的相思之苦,與上文所說<恨別>,同樣為血淚所鑄成。
  然而,命運就是這麼喜歡作弄人。經過十四寒暑,當故人來函,展轉到達馮氏之手時,雖“語多淒婉”,卻恍如隔世。為此,馮氏曾寫下<蝶分飛>四首:
  斷雁零鴻記昔年,前塵如夢亦如煙。幾經歲月思難遣,多少春秋夜不眠。神女無心雲雨散,襄王有意夢魂牽。詩人老去垂追憶,空詠流水與逝川。
  一束新詩一束花,昔年四海自為家。湘山秋淨題紅葉,蜀水春寒品綠茶。帝苑朝遊人擬玉,古原夜渡月猶紗。萍蹤萬里蒙相問,浪客依然泊海涯。
  身外虛華念早休,營營役役復何求。青春碎了終生夢,老大空懐永夜愁。卿是名花原有主,我為浪客每知秋。心湖疊疊波紋在,惟恨時光不倒流。
  海畔烏雲壓小城,漫天風雨起三更。他生他世誰同路,斯地斯時我獨行。世事茫茫徒泣訴,清愁默默總傷情。遙思杜宇春啼夕,剪燭西窗聽雨聲。
詩篇憶昔撫今,以為往事長記,心波仍在,祇可惜時光不曾倒流。一切祇能寄希望於他生他世。但是,仍然思想著,杜宇啼春之夜,一起在西窗下剪燭聽雨那情景。於往事及今事的敘說中,突然宕開,補入一筆,讓人回味無窮。
  (三)笑傲名山,煙雲滿紙
  這裏,如將馮剛毅第一部詩集——《天涯詩草》,與第三部詩集——《鏡海吟》,作一比較,我看,應不難發現:馮氏之詩藝及詩境,十數年來,已有明顯的長進。
  先看詩藝。主要看字面及句法的錘鍊功夫。二者相比,即後者已比前者有所改良而漸趨成熟。
  例如<遙贈>二首:
  香山楓葉可初紅,昨夜殷勤託雁鴻。素照輕描傳倩影,彩雲遙遞接蒼穹。天涯有幸成知已,地角應難達隱衷。竊竊此心誰會解,東籬立久著風涼。
  小燈燃亮復吹殘,萬縷柔絲繞筆端。天幕深沉星漸匿,郊原寂寞月將闌。不驚熱淚睛流瞎,願剖忠心血染丹。我是天涯流浪客,倩誰憐取夜單寒。
  詩篇寫於一九六六年間,在遼西。乃相戀而猶未相見時所作篇章。題為“遙贈”,所表達意思當十分美好。但其欠錘鍊之處,仍可列舉數端。諸如“可初紅”、“竊竊此心”、“睛流瞎”以及“夜單寒”等,均尚須進一步加以調整。
  這是二十餘歲時情形。再過二十餘歲,所出《鏡海吟》,就少見此類例證。
  再看詩境。主要看體裁變化及題材開拓。二者相比,後者雖然同様以五七言律絕為主——千餘首中,七絕五百零九,五絕一十三,佔五成以上,但是所錄七言排律二首及七古三首,皆精心製作,甚見功力。相信其對於詩境創造,當有所補益。
  例如七言古詩<龍虎風雲會>:
  龍虎風雲會,天下同傾蓋。名山萬象足稱雄,四海詩朋詞侶樂無窮。竹筏蘆溪上,清波隨蕩漾。朗吟聲裏夾輕歌,聯袂英年健叟並嬌娥。竹筏逐西流,載詩競上游。謝康樂,李謫仙,嘯傲名山復大川,煙雲滿紙化琅篇。我輩豈甘後古人,咳唾風生得句新。且奠清江歌一曲,龍虎丹成春又春。仙人巖畔吟風月,願花長艷月無缺。仰頭百丈峭壁列玄棺,巨物恍如自天而降膽心寒。仙人亦喜蛻於此,可知此山道統源老子。昔年紫氣自東來,青牛西出函關不復回。天蓬尺,五雷符,天師代代繼虛無。六十三代一脈承,祗皆代代壽終正寢不長生,可是盡皆駕鶴乘鸞返玉京。一任浪悠悠,相攜飛舉仙巖豁遠眸。正值桃紅兼柳綠,不是蕭蕭瑟瑟蘆荻秋。高巔盡放千里目,但覺此時美景勝羅浮。龜翹首,獅回頭,獻花天女也含羞。龍伏阜,虎蹲丘,蘆溪倒影照扁舟。雲錦峰為雲錦織,道陵手植栗林幽。上清宮闕不聞鍾,天師府第入平疇。平疇上有金油菜,千村萬郭黃油油。騎彩鳳,控玉虬。漫空紫雲朱霧裏,天樂飄飄莫可留。疇昔仙人俱已去,祗賸詩朋詞侶唱無休。極目慶雲遍廣宇,寥廓能銷萬古愁。噫吁嚱,何其壯哉。四海嘉儔龍虎會,風雲翻捲滿胸懷。
  詩篇描寫龍虎山詩人雅集,風雲際會。先以名山導入,竹筏引進,讓人身臨其境;再以古詩人及眾仙作陪襯,抒發不甘後古人之感慨,將詩思推進一層;最後返回眼前現實,極目環顧,並推出“疇昔”二句,以表現其翻捲風雲之氣概。詩情潮湧,詩筆雄健,當是所謂江山之助也。
  霍松林為馮剛毅《鏡海吟》所作序,以為主調昂揚奮進,諸體具備,並謂其乃“一位已經取得實績的多產詩人”。甚恰到好處。同時,霍氏並提出一個希望——多中求精,精益求精。於嘉勉當中包含勸勉,似可看作是更上層樓的期待與批評。
  我與馮氏相識有年,每與論說詩詞。我非常欽佩其詩才。但對其快與多,似乎又有點保留意見。正如馮氏所自述:“寫詩為文,我向來都不甚著力。常常興之所至,任其自然。我崇尚的是先天的風華掩映,而不是後天的斧鑿粉飾。我成詩快,並不是苦吟詩人那一類。我的詩潮常常是洶湧的,當我躁動起來的時候,祇要我能把思緒盡量地收束,很快就出詩了。”(《鏡海吟》跋)——成詩快。這既為其優點,一般人所不易擁有,又為其缺點,常常被忽視。但是,對於後者,馮氏並無忌諱,曾說:“由於我寫詩大都不甚經意,事後又較少雕琢,率爾成篇的東西便不在少數了。”(同上)少雕琢、率爾成篇,與我上文所說欠錘鍊,相差不多。我認為,憑著其詩才,如果於事後,稍加從容對待,一定能夠達到精益求精的目標。這當也是所謂更上層樓的意思。
  當然,就目前狀況看,馮氏所作即其實績,不僅在詩城,其名銜可加上“著名的”三個字,而且在詩國,也已引起廣泛注視。大致說來,其實績主要體現在以下四個方面:
  第一,勤奮寫作,數量可觀。馮氏以為:祇有多產與優質,才能形成風氣。三十幾年來,寫了幾部詩集。尤其是最近一、二年,應報紙副刊之約,每日一文一詩,又有新的詩集——《望洋興嘆集》問世。中青年詩人詞人,作品以千計者,馮氏以外,恐無第二人。
  第二,多種訓練,式樣齊全。馮氏數千作品,以五七言律絕居多。但其有意識進行多方面嘗試,對於詩詞中各體,諸如排律、古風、騷體以及四疊慢詞,都能應付自如,時出佳作。
  第三,優良產品,可堪點評。近幾年來,馮氏作品被採入各種選本,或被報刊轉載,立足於中青年詩人之中,與各地名家相比,並不遜色。
  第四,詩名詞名,漸行漸遠。在詩城,主持詩會,誠誠懇懇,全力以赴。所出會刊以及詩林叢書,廣泛傳播。交流、聯誼,備受各地詩友關注。
  馮氏詩詞活動及創作,乃詩城之驕傲。
  附注
  〔1〕據湯顯祖《玉茗堂詩》之六。《湯顯祖集》詩文集第十一卷。上海人民出版社,一九七三年七月上海新一版。
  〔2〕沈際飛語。據《湯顯祖集》詩文集第十一卷。
  〔3〕馮剛毅《澳門當代詩詞選·序》。澳門中華詩詞學會,一九九二年九月澳門第一版。
  〔4〕徐朔方箋校。據《湯顯祖集》詩文集第十一卷。
  〔5〕馮剛毅語。《澳門當代詩詞選·序》。
  〔6〕據《濠江文譚》第三——五頁。澳門日報出版社,一九九四年十二月澳門第一版。
  〔7〕雲力<澳門文學創作叢書緣起>。據《大漠集》。東亞大學中文學會,一九八五年一月澳門版。
  〔8〕《新詩一帙》前記。據《雪廬詩稿》附錄三。香港文學報社出版公司印行。未署年月。
  〔9〕<梅峰雜詩>自注。據《雪廬詩稿》第一集《夢痕心影集》。澳門文化司署,一九九一年澳門第一  版。
  〔10〕<梁披雲董事長在全校教職工會上的講話>。據《梁披雲教育思想研究》。厦門大學出版社,一九九四年六月厦門第一版。
  〔11〕《夢痕心影集》序。據《雪廬詩稿》澳門版。
  〔12〕同〔11〕。
  〔13〕楊奎章<丹心一片,豪氣縱橫——讀梁披雲先生《雪廬詩稿》>。據《雪廬詩稿》香港版。
  〔14〕白居易<與元九書>語。《白氏長慶集》卷第四十五。四部叢刊本。
  〔15〕《虞書》:“詩言志,歌永言。聲依永,律和聲。八音克諧,無相奪倫,神人以和。”《尚書》卷第一。臺北國立中央圖書館刊本。
  〔16〕潘受<《雪廬詩稿》序>。《雪廬詩稿》(澳門版)卷首。
  〔17〕參見王國維《人間詞話》刪稿第三七則。《蕙風詞話·人間詞話》合刊本。人民文學出版社,一九六零年四月北京第一版。
  〔18〕梁披雲<長相思>次蔣大韻云:“憶華年。數華年。笠澤東山泊畫船。岸花醺欲然。紫梅鮮。白杷鮮。攜手江樓月正圓。碧蘿春可憐。”又有近作<蝶戀花>云:“幾日西風催墜葉。生愛新涼,生怕新涼歇。遙夜閒愁誰與說。長天望斷星和月。數盡鼉更腸百結。零雁聲聲,恍惚鵑啼血。露重霜濃衾似鐵。無端孤憤難抛撇。”(未刊稿)詞章一作於中年,一作於暮年。或追憶少時五湖之遊,捕捉華年夢痕,或描寫晚境閒愁,展現當前心影,皆甚為難得。
  〔19〕《馬萬祺詩詞選·自序》。作家出版社,一九八八年北京第一版。
  〔20〕謝常青語。據《馬萬祺詩詞選》卷二。暨南大學出版社,一九九四年八月廣州第一版。
  〔21〕參見謝常青評語。《馬萬祺詩詞選》卷二。
  〔22〕參見謝常青評語。《馬萬祺詩詞選》卷八。
  〔23〕參見謝常青評語。《馬萬祺詩詞選》卷五。
  〔24〕據《魯迅全集》第一卷第六十八頁。人民出版社,一九八一年北京第一版。
  〔25〕胡雲翼<本書的主旨>。《詞學ABC》第二頁。世界書局,一九三零年一月上海版。
  〔26〕見<三分詩七分讀>。《燕山夜話》第二十五頁。北京出版社,一九七九年四月北京第一版。
  〔27〕步峰<佟詩札記>。澳門《鏡海詩詞》第五期。澳門中華詩詞學會,一九九六年七月澳門第一版。
  〔28〕屈紹隆(屈大均)<粵遊雜詠序>云:“詩以神行,使人得其意於言之外,若遠若近,若無若有。雲之於天,月之於水,心得而會之,口不得而言之,斯詩之神者也。而五七言絕,尤貴以此道行之。”據劉永濟《唐人絕句精華》(附錄)轉引。人民文學出版社,一九六一年九月北京第一版。<粵遊雜詠序>載《翁山文外》卷二。見《屈大均全集》。“詩以神行”一段,與劉氏所引略有不同,今以劉本為準。
  〔29〕王世貞語。據《藝苑卮言》卷四。
  〔30〕同〔27〕。〔31〕《漢書》卷三十《藝文誌》(第十):“自孝武立樂府而采歌謠,於是有趙代之謳,秦楚之風,皆感於哀樂,緣事而發,亦可以觀風俗,知薄厚云。”
  〔32〕見<望江南>(题樂府補亡)程箋。據《沈祖棻詩詞集》《涉江詞稿》丁稿。江蘇古籍出版社,一九九四年八月淮南第一版。
  〔33〕見<小山詞用成句及其他>。據吳世昌《詞學論叢》第二一六頁。中國文聨出版公司,一九九一年一月北京第一版。
  〔34〕《小山詞序》。據《小山詞》。彊村叢書本。
  〔35〕見<豐臺拘留所內感懷十六韻>及<恨別京華南歸故鄉>二首自注。據《天涯詩草》卷二。澳門中華詩詞學
  〔36〕張說<奉和聖製暇日與兄弟同遊興慶宮作應制>詩語。《全唐詩》卷八十八。中華書局,一九六零  年四月北京第一版。
  〔37〕借用王氏評顧敻<訴衷情一語。據《花草蒙拾》。唐圭璋《詞話叢編》本。詞話叢編社,一九三四年南京鉛印本。
  ——原載一九九六年十二月一日、十五日、二十九日及一九九七年一月十二日、二十六日,二月九日、二十三日,三月九日、二十三日,四月六日、二十日,五月四日、十八日,六月一日、十五日、二十九日,七月十三日、二十七日,八月十日、二十四日,九月七日、二十一日,十月五日、十九日,十一月二日、十六日、三十日,十二月十四日澳門《澳門日報》語林副刊
  又載香港《鏡報》一九九七年六至十二月號及一九九八年一至五月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