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 論陳亮及其《龍川詞》


  陳亮字同甫,世稱龍川先生,浙江永康人,生於宋高宗紹興十三年(公元一一四三年),卒於宋光宗紹熙五年(公元一一九四年)。陳亮生活的時代正是我國歷史上階級矛盾和民族矛盾十分尖鋭的時代。當時,統治中國北部的女眞貴族的金政權,不斷向南方發動軍事進攻,代表官僚大地主利益的南宋小朝廷,屈辱苟安,妄圖與女眞貴族建立反動政治同盟,共同壓迫和剝削各族廣大勞動人民。公元一一四一年,即陳亮生前兩年,宋金成立“紹興和議”;公元一一六四年,即陳亮生後二十一年,宋金成立“隆興和議”;公元一二零八年,即陳亮死後十四年,宋金成立“嘉定和議”。幾十年間,北方人民在金奴隸主集團的極其殘酷、兇惡的統治下,過著水深火熱的生活;南方人民因爲南宋地主集團的投降苟安,也更加重了負擔。所謂“醜虜未滅,邊防尚擾,財匱兵乏,士怨民離”1云云,正反映了這一社會狀況。
  陳亮,《宋史》稱他“才氣超邁,喜談兵,議論風生,下筆數千言立就”,2;他也自讚是“人中之龍,文中之虎”3。他主張功利,主張“用”,認爲:“人才以用而見其能否,安坐而能者,不足恃也;兵食以用而見其盈虛,安坐而盈者,不足恃也。”4他的哲學思想基本上是唯物主義的。在政治上,他堅決反對和議,積極主張“恢復”。早年時,他就“慨然有經略四方之志”5,要肩負起國家社稷之大任。他曾經硏究古人軍事鬥爭的經驗敎訓,著<酌古論>6;又著<英豪錄>,“備錄古之英豪之行事”7,用來寄寓自己用世的懷抱。
  他這樣的人,碰上這樣一個不爭氣的朝代,就像他自己説的那樣:“如木出於嵌巖嶔崎之間”8。然而,他卻不屈不撓地積極進取,他希望能見用於世,從而實施“恢復”中原的宏圖大計。
  陳亮二十六歲“首貢於鄉”9,二十七歲應禮部試。那時,正當隆興和議之後,“天下忻然幸得蘇息”10,但陳亮認爲不能這樣下去。他雖應考落第,也還以“恢復”爲己任,在臨安上<中興五論>11。他在論中硏究當時形勢,請側重荊襄,移都建業,以成奮發之勢12,實在很有見識,而“奏入不報”13。過了近十個年頭,陳亮還是不得見用於世。三十五歲時,他再應禮部試,又不中。三十六歲時,他連續三次上孝宗皇帝書,深刻地分析敵我形勢,分析戰和的利害關係,希望統治者能夠振作起來,“明大義而慨然與虜絶”,不要錯過“今日大有爲之機”而“苟安以玩歲月”14。而且,他還提出了幾條變革現實的措施,建議當權者從政治上、軍事上、財政上各方面,爲實現“恢復”大業,統一祖國,積極創造條件。
  但是,當時的統治者衹顧眼前的一己之利,堅決主戰的陳亮和其他愛國志士一樣,不但遭到那些“眼孔淺”的庸夫俗子的誣蔑排斥,而且還慘遭迫害,處境十分險惡。
  《宋史》記載,陳亮的<上孝宗皇帝第一書>奏上時,“孝宗赫然震動”,“將擢用之”,而左右大臣,“尤惡其直言無諱”,與自己政見“不合”,就想辦法阻攔破壞。第三書上後,陳亮被迫渡江而歸,繼續過著落魂醉酒的生活。
  因爲陳亮胸懷“恢復”大志,平時“口嘮噪,見人説得不切事情,便喊一響”15,“才太高,氣太鋭,論太險,蹟太露”16,不合“當路之意”,所以,不僅“謗議沸騰,譏刺百出”,還常招來“無須之禍”17
  公元一一八四年,陳亮四十二歲時,受了“藥人之誣”而下獄,被關了七、八十天18。脱獄後,“貧病交攻,更無一日好況”,逼得他祇好聚集二、三十名秀才,靠敎書來維持生活,眞個是落魄不堪19
  在這情況下,陳亮並不因此忘了“恢復”大計,也不因此而退縮。辛棄疾詞裡有兩句話,“平生塞北江南”,“眼前萬里江山”(見稼軒<清平樂>),也正是陳亮廣闊胸襟的寫照。公元一一八七年春,他再試禮部,又不中。是年十月,高宗皇帝死後,他認爲抗戰的絆腳石去掉了,滿懷信心,有計劃有步驟地去實施他的“恢復”大計。公元一一八八年春,他上金陵、京口兩地察看軍事地形。夏,再向孝宗皇帝上書,積極鼓動圖謀“恢復”。當時,孝宗將内禪,不報;因此在廷交怒,目爲狂怪20。冬,和辛棄疾同遊鵝湖,“極論世事”,一起高議“恢復”大計。等等。結果,計劃都落空了。公元一一九零年,他四十八歲,又被誣告而再次入獄,至一一九二年春出獄21。但他還是不忘國事,一一九三年,應進士試,舉進士第一。他在一首和憲宗賜詩中説:“復仇自是平生志,勿謂儒臣鬢髮蒼。”他的這股愛國熱情保持始終。
  陳亮一生三次應禮部試不中,四次上書孝宗皇帝不被採納,又下了二次冤獄22。直到五十二歲才進士及第,授建康軍節度判官廳公事,但他沒到任就逝世了。陳亮的一生是受排斥的一生。然而,他有著較一般士大夫遠大的政治理想,較能爲國計民生著想;有著較一般士大夫高尚的品格,一次又一次進取,並不是單純爲了利祿功名。《宋史》記載,他的<上孝宗皇帝第三書>奏上時,“帝欲官之,亮笑曰:‘我欲爲社稷開數百年之基,寧用以博一官乎?'亟渡江而歸”23。他上書的目的,在於“極論國家社稷大計,以徹上聽”24,在於希望皇帝能夠爲國家社稷著想,爲國家社稷洗雪恥辱。因此,他雖一次一次地受排斥、受迫害,但爲國家社稷計,他還是一次一次地努力進取。而且,也正因爲他的進取是光明磊落的,所以他理直氣壯,毫無顧忌,敢於發泄心頭不平,以致大官僚們“在廷交怒”25。總之,他因此終生未曾得志,而又終生爲圖謀“恢復”而抗爭。


  陳亮不僅是南宋一位偉大的愛國主義思想家,而且是南宋文壇上一位有影響的作家。他的著作收在《龍川文集》中。葉適<龍川文集序>説是四十卷,現存《龍川文集》祇有三十卷。《龍川文集》卷十七載詞三十首,葉適<書龍川集後>説陳亮有“長短句四卷”,可見陳亮的詞已遺佚很多了。夏承燾先生《龍川詞校箋》從各書中輯其遺佚,共存詞六十四首。近年中華書局出版的《陳亮集》,所收詞作又增至七十四首。陳亮自己稱他的文是:“堂堂之陣,正正之旗,風雨雲雷交發而並至,龍蛇虎豹變見而出沒;推倒一世之智勇,開拓萬古之心胸。”26陳亮自己稱他的詞是:“平生經濟之懷,略已陳矣。”27本文衹就他的詞作方面,試作一些探討。
  我們認爲,陳亮的詞因爲反映民族矛盾、表現愛國思想,在詞史上有著突出的地位。《龍川詞》中,最有價値的部份是結合政治議論、表現愛國思想的詞作。此外,還有許多不滿現實、表現作者倔強高潔品格的詞作和許多遊樂應酬等詞作,也値得注意。
  (一) 結合政治議論,表現愛國思想
  作者用“平生經濟之懷”寫詞,大膽“以論爲詞”,許多有關“恢復”的題材和言論都入了詞。因而,詞作洋溢著灼熱的愛國熱情,具有巨大的政治鼓動力量。他這一類詞作和他的許多政論文章一樣,一方面表白自己對形勢的清楚認識,蔑視敵人,充滿勝利信心,並以此激勵他的朋友和朝廷官吏,希望他們能夠認清大勢,堅決抗敵,使“恢復”大計早日得以實施;另一方面,對苟安誤國的大小統治者表示無比憤慨,痛快淋灕地予揭露和批判,希望他們能夠爲國家民族著想,奮起抗敵。
  公元一一八六年,即辛、陳鵝湖之會前兩年,那時,“隆興和議”成立了二十多年,朝廷事仇忘恥,早已無心恢復;但作者對國家民族的命運仍充滿信心,對恥辱的現實感到憤恨不平。作者寫了一首<水調歌頭>(送章德茂大卿使虜),飽含著激越的愛國熱情,充滿著民族自豪感和必勝信心。詞云:
  不見南師久,漫説北群空。當場隻手,畢竟還我萬夫雄。自笑堂堂漢使,得似洋洋河水,依舊祗流東。且復穹廬拜,會向蒿街逢。堯之都,舜之壤,禹之封。於中應有,一個半個恥臣戎。萬里腥膻如許,千古英靈安在,磅礡幾時通。胡運何須問,赫日自當中。
章德茂就是章森,當時奉命使金。陳亮作此詞,一方面激勵他,一方面也借以宣泄自己心頭對和議不滿的怒氣,抒寫自己報國的雄心。詞作一開頭就以很激昂的情緒,表現了對章德茂的鼓勵,接著就提出一個重大的政治問題:我們怎麼能年年向敵人求和,像河水那樣永遠走向一個方向呢?然後自己回答:“且復穹廬拜,會向蒿街逢”。過片轉入對時局的議論,正如作者在<上孝宗皇帝第一書>中責問孝宗皇帝那樣:“豈以堂堂中國,而五十年之間無一豪傑之能自奮哉?”但詞中所表現的忿激心情更加強烈。再接下去,面對著恥辱的現實,大聲呼喊:“千古英靈安在,磅礡幾時通。”結句氣壯河山,信心百倍。整首詞富有鼓動力量,讀之大可振奮人心。
  公元一一八八年,鵝湖之會前幾個月,作者滿懷信心地去執行他的計劃,往金陵、京口察看軍事地形,作了一首<念奴嬌>(登多景樓),詞中表現的“恢復”情緒更加高漲,對於大小統治者的批評也更爲尖鋭,愛國感情溢於字裡行間。詞云:
  危樓遠望,歎此意、今古幾人曾會。鬼設神施,渾認作、天限南疆北界。一水橫陳,連崗三面,做出爭雄勢。六朝何事,祗成門户私計。因笑王謝諸人,登高懷遠,也學英雄涕。憑卻江山,管不到、河洛腥膻無際。正好長驅,不須反顧,尋取中流誓。小兒破賊,勢成寧問疆對。
  詞作借古諷今,反對“天然界限”、“南北分家”的看法,借用六朝舊事,批評苟安一隅的統治者。“一水橫陳,連崗三面”,給我們形成這樣好的爭雄形勢,卻不“爭雄”。爲甚麼要像六朝統治者那樣,衹顧一己私利而苟安江左呢?同時,作者也借用東晉故事,批判當時一般士大夫悲觀失望的情緒。是懷古詞作,卻又不同於一般的懷古詞作。這裡,既沒有追昔撫今的傷感情緒,也沒有家國興亡的個人哀怨。而有的是積極向上的戰鬥激情:對著這“腥膻無際”的滿目江山,我們怎能不管呢?我們應該有祖逖的志氣,“正好長驅,不須反顧,尋取中流誓”,與敵人拚個你死我活,而不必怕它是個強敵。詞作充份表現了作者恢復中原的決心。
  鵝湖之會,計劃落空了,理想不能實現,作者對現實的認識是更深刻了。因此,他在會後和辛棄疾酬唱的三首<賀新郎>當中,所表現的愛國熱情也就顯得深沈鬱結。但是,他的一腔熱血,也還是噴薄欲出,詞作仍然表現了作者對苟安現實的極端不滿和對恢復事業的堅定信心。詞作中,作者鬥爭的矛頭直接指向最高統治者,對於他們的投降路線給予有力的譴責和辛辣的諷刺。作者揭露他們向金廷求和,看似“愛吾民金繒不愛”,很會爲人民利益著想,實則正是不管“離亂”、不顧人民死活的表現。指出他們“神奇臭腐,夏裘冬葛”,變化無定,舉事失常,不敢放手起用、甚至打擊排斥眞心“恢復”的愛國志士,已經造成了嚴重的後果。請看,那年年派遣出去的冠蓋使者,與金議和,有甚麼成效呢?沒有。祇不過“陰山觀雪”而已。而忠心耿耿的愛國志士,報國無路,雖盼望著“把當時一椿大義,折開收合”,但結果,“這話霸祇成癡絶”。普天之下,“買犁賣劍”,“適安耕且老”,“恢復”的圖謀已經“壯氣盡消”。因此,作者忿憤地責問:“二十五弦多少恨,算世間那有平分月。”批判統治者“涕出女吳”,向金廷屈服是“倒轉”的做法。警告統治者:要不及早圖謀“恢復”,淪陷區人民就將忘記趙宋王朝。悲歎“父老長安今餘幾,後死無仇可雪。猶未燥,當時生髮”。但是,這時的作者已比較能冷靜地考察現實。幾次碰壁,更加感到了國勢垂危,也看到了現實鬥爭的困難。一方面是老大無爲,“新著了幾莖華髮”;另方面是沒人了解、沒人支持,“祇使君(指辛棄疾)從來與我,話頭多合”。因而,詞作就帶有悲憤情緒。不過,悲憤並不就是消沉,作者在詞中,和辛棄疾互相勉勵,表示堅定信心,加強鍛煉,爭取實現理想,而且盼望統治者能夠振作起來,勵志“恢復”,盼望能夠改變“魯爲齊弱”的局面,看到北伐的勝利前景。
  以上詞作,正表現了陳亮對於國家民族的無比關心和頑強的鬥爭性格。《龍川詞》中表現愛國思想的,不僅上述幾首,在汲古閣刊本所錄的三十首裡面,如<水調歌頭·和趙周鍚>云:“歎世間,多少恨,幾時平。霸圖消歇,大家創見又成驚。”如<賀新郎·同劉元實、唐與正陪葉丞相飲>云:“舉目江河休感涕,念有君如此何愁虜。”如<滿江紅·懷韓子師尚書>云:“北向爭衡幽憤在,南來遺恨狂酋失。”又如<三部樂·七月送丘宗卿使虜>云:“也持漢節,聊過舊家宮室”,“對遺民有如皎日,行萬里依然故物”。這些詞作,都明顯地表現出作者的愛國情懷。就是黄昇《花庵詞選》中所選<水龍吟·春恨>和宋鈔《典雅詞》裡的<一叢花·溪堂玩月作>,也都隱隱約約地含有家國之痛,帶有“恢復”之念。
  陳亮這類愛國詞作,雖然祇是現存的《龍川詞》的近五份之一,但是《龍川詞》也正因爲有了這部份詞作才能在當時詞壇放射出奪目的異彩,才能在詞史上有著突出的地位。這類詞作所表現的積極向上的愛國思想,在客觀上,和當時人民堅決抗敵的激昂情緒是一致的,陳亮的呼號符合當時人民的要求和願望。但是,陳亮的出發點還在於恢復宋廷的所謂正統的統治地位,他的呼號和當時人民爲擺脱壓迫剝削所進行的反抗鬥爭是有本質不同的。陳亮對皇帝存有很大的幻想,他把“恢復”的希望寄託在皇帝身上,因而,他這類光輝的詞作難免蒙上了“恩未報恐成辜負”(<賀新郎·同劉元實、唐與正陪葉丞相飲>),“恩未報,家何恤”(<滿江紅·懷韓子師尚書>)等忠君思想的陰影。當然,陳亮不可能突破自己的階級局限去爲廣大人民苦難呼號,因而詞作中也就不可能眞正反映廣大人民受掠奪、受奴役的痛苦,人民的反抗鬥爭的情況。總之,陳亮的這類詞作,仍然超不出封建士大夫文學的範圍。然而,我們不能苛求於陳亮,在當時國破家亡的社會中,他能夠發出這樣的呼號,寫出這樣的詞作,無疑也是難能可貴的。
  (二) 不滿現實,表現作者倔強高潔的品格
  陳亮從小就有報國的雄心壯志,政治上也不斷進取過。但是,他這樣的人,卻被目爲“狂怪”28,屢遭排斥和打擊,英雄無用武之地。同時,如上所述,作爲封建社會中的知識份子,他也不可能突破自己的階級局限,去投靠人民。因此,他不滿現實,不願與時人同流合污,又無力改變現實,就祇好與梅菊爲伴,與山水共樂,暫時去過那清閒的隱逸生活。隆興和議之後,君臣上下,事仇苟安,早把“恢復”拋置腦後。政治界,主和的小人當權,民族正氣受壓抑;學術界,空談“明心見性”的風氣很盛,一般知識分子都逃避當時的現實。對於這一現狀,陳亮是進行過鬥爭的。他曾幾次上書,提醒孝宗皇帝,希望能振作起來。在詞作中,也對這一現狀作了揭露和批判:<鷓鴣天·懷王道甫>中提到現實生活中,“大家眼孔新來淺,羡爾(指王道甫)微官作計周”;<念奴嬌·送戴少望參選>中反對因“利牽名役”而四處奔波的做法。然而,陳亮的一片赤誠,有誰能了解,有誰能支持呢?孝宗皇帝爲了裝點門面,雖然也想起用他,但屢次遭到主和派的阻攔,他的同志辛棄疾,所處的環境,正比陳亮更加險惡;主戰的朱熹,也因多知道一些朝廷裡的氣氛,早就歸隱武夷;其他朋友,也都無能爲力。
  “恢復”大計破產了,空對著滿目江山,老大無爲,怎麼不會感到痛心呢?在報國無路、理想不能實現的情況下,陳亮也難免產生了一些清高隱逸的思想,在詞作中,流露了自己對於“讀書窗下,彈琴石上”(<青玉案>)的閒適生活的嚮往。
  陳亮有一首<水調歌頭·和吳允成遊靈洞韻>,上片云:
  人愛新來景,龍認舊時湫。不論三伏,小住便覺凜生秋。我自醉眠其上,任是水流其下,湍激若為收。世事如斯去,不去為誰留。
  詞作就靈洞眼前景寫來,發表議論,表現清高孤傲的隱逸情懷。説,在這樣地方,即使是三伏天氣,也會覺得秋氣凜然;時勢的動蕩,正如激流急湍,無法收拾,祇好“我自醉眠其上,任是水流其下”。最後乃發出“世事如斯去,不去爲誰留”的無可奈何感慨。
  陳亮作這詞時,年四十三,正是幾次進取、幾次受打擊後在家鄉過著貧病交攻、衣食無依的落魄生活的時候,產生這種清高隱逸的思想,對於封建社會中一個沒有出路的知識份子來説,也是不足爲奇的。
  陳亮不滿現實的高潔品格,也在不少詠梅詞中得到表現。他的詠梅詞作,大半都有寄託,多用以自寫人格。詞作中,梅花所處的環境,“黄昏山驛”、“瀟灑林塘”,正是作者被迫過清閒生活的環境;梅花的形象,“橫斜”、“清淺”、“幽獨”、“高潔”,正是作者清高孤傲的形象,梅花“雨傷雲僽,格調還依舊”(<點絳唇·詠梅月>)的品格,也正是作者永不變節的頑強鬥爭的品格。
  下面我們看詠梅詞中的一首,<浪淘沙·梅>:
  院落曉風酸。春入西園。芳英吹破玉闌干。墻外紅塵飛不到,徹骨清寒。清淺小堤灣。瘦竹團欒。水光疎影有無間。彷彿浣沙溪上見,波面雲鬟。上片寫梅花的高潔品格,“墻外紅塵飛不到,徹骨清寒”。下片刻畫梅花的形象,用清靜的環境作襯託,用優美的形象作比喻。這樣美好的梅花,具有如此高潔的品格,作者著實十分喜愛,因以寄託自己的理想。
  對於陳亮不滿現實,表現自己倔強高潔品格的詞作,應該具體分析。既要全面顧及,又要結合當時的實際情況。陳亮政治上熱情很高,積極用世的思想是他的主導思想。受排斥、受迫害以後,因爲受到封建士大夫階級的局限,產生了某些隱逸思想。這種隱逸思想是消極的,但卻不是一味消極下去。他的隱逸是被逼出來的,是暫時的,一有機會他就上書、就應試,熱切希望能出來爲“恢復”出力。他有強烈的對於“恢復”事業的責任感,有倔強的性格。他的隱逸並不是害怕危險、逃避現實、考慮個人得失的退縮,也不同於朱熹因預感到恢復之事“次第八九分是且罷休矣”,而想留在山裡咬菜根的隱逸29。此類“隱逸”詞作,如<醉花陰>云:“姓名未勒慈恩寺,誰作山林意”;如<七娘子·三衢道中作>云:“綺席摛詞,銀臺奏賦,當年夢繞蓬山路”;又如<水調歌頭·和吳允成遊靈洞韻>云:“料得神仙窟穴,爭似提封萬里,大小幾琉球”。其中雖帶有濃厚的科名思想,但也無不表現他想通過“銀臺奏賦”、“提封萬里”,獲得政治地位,然後施展其抱負的用世思想。這類詞作,正眞實地反映陳亮在沒有出路的情況下,隱逸和積極用世的思想矛盾。在當時社會條件下,陳亮找不到正確的出路而又不甘墮落,始終保持高潔的品格,這在當時應有一定進步意義。他的不幸遭遇,應是値得我們同情的。不過,也應該指出:陳亮在某些消極思想的支配下,所嚮往的清閒生活,終究還是剝削階級的寄生生活;他的“墻外紅塵飛不到,徹骨清寒”的鬥爭方式,終究還是脱離人民群眾的鬥爭方式。這一些,都是要用階級觀點加以分析批判的。
  (三) 其他題材
  陳亮雖出生在一個“散落爲民,譜不可系”的家庭裡30,又終生沒做過官,但是,他畢竟還是統治階級裡面的人物。我們從他對於宋廷、對於皇帝的忠貞,從他在書奏政論中所持的政治態度,就可以看出他是站在那一邊的。他在<覆何叔厚書>中説:“上聰明睿智,度絶百代,一見亮書,便有榜之朝堂,以勵群臣之意。若使得對,何事不可濟。”陳亮對皇帝存有很大的幻想(他一次一次地上書、一次一次地進取,跟這一幻想是有聨繫的)。他在<上孝宗皇帝第一書>中,非難王安石變法,袒護富人富商,指責王氏,“惟恐富民之不困”,“惟恐商賈之不折”。儘管陳亮較能爲國計民生著想,但説來説去也還是突破不了地主階級給他的局限。同樣,他的封建士大夫階級的生活情趣、思想感情、美學興趣,也難免在詞作中流露出來。
  《龍川詞》中,有抒寫流連歌酒等遊樂生活的作品,有歌功頌德的作品,也有不少投贈祝壽等應酬作品。這些作品,大部份是封建性的糟粕,其中所表現的思想感情,與勞動人民的思想感情絶無共通之處。
  比如兩首<醉花陰>,寫“行樂任天眞,一笑和同,休問無攜妓”;又寫“珍重主人情,聞説當年,宴出紅妝妓”。又比如<漁家傲·重陽日作>寫“紅日漸低秋漸晚。聽客勸。金荷莫訴眞珠滿”。這都是作者及時行樂的思想反映。
  再比如<浣溪沙>:
  小雨翻花落書簷。蘭堂香炷酒重添。花枝能語出朱簾。緩步金蓮移小小,持盃玉筍露纖纖。此時誰不醉厭厭。上片寫玩樂環境,下片寫人物活動。通首抒寫作者流連歌酒的玩樂生活。
  至於其他祝壽詞作以及懷人送别等投贈詞作,絶大部份都是應酬用的,沒有甚麼現實意義。而另外兩首<點絳唇>(“電繞璇樞”和“碧落蟠桃”),是對皇上的歌頌,更沒有可取的地方。但是,應該看到,這一類詞作並不是《龍川詞》的主要部份。


  從上面所述《龍川詞》思想内容的主要方面看,可知《龍川詞》在宋人詞作中,是政治性很強的詞作。不僅如此,《龍川詞》在藝術方面,也是有相當成就的。
  (一) 《龍川詞》所寫的題材比較廣泛,所表現的思想感情也比較複雜,和這相適應的,作者所應用的手筆,也就不同,因而詞作所具有的風格,也就多種多樣。
  一般説來,抒寫愛國理想的,都寫得豪邁奔放,而其他抒情、寫景作品,卻常常寫得清麗婉約。
  愛國詞中,比如<水調歌頭><念奴嬌>諸首,就是豪邁奔放的例子。我們看,“自笑堂堂漢使,得似洋洋河水,依舊祇流東”;“安識鵾鵬變化,九萬里風在下,如許上南溟”;“一水橫陳,連崗三面,做出爭雄勢”。氣勢磅礡,感情的波瀾奔騰澎湃;境界闊大,“地闢天開”,叫人讀了“精神朗慧”(借用<念奴嬌·至金陵>語);情調高昂,具有振奮人心的力量。
  但是,愛國詞也不全是豪邁奔放的,其中也有寫得隱約含蓄的。如<水龍吟·春恨>中寫的“恨芳菲世界,遊人未賞,都付與,鶯和燕”,便是通過比興寄託的方法隱約含蓄地來間接抒發感情的例子。如<一叢花·溪堂玩月作>所發的“中原淪陷,江山易主”的感慨,又是隱含於景物的抒寫當中。
  就是豪邁奔放也有自己的特色,和辛詞的豪邁奔放並不一樣。比如鵝湖之會前兩年所作的<水調歌頭·送章德茂大卿使虜>,和會前幾個月所作的<念奴嬌·登多景樓>,它們“大聲疾呼”,“明指直斥”;感情激越,鋒芒畢露;“精警奇肆,幾於握拳透爪”31。而辛棄疾,雖有許多“鬱怒不平”,但因他是“歸正軍民”,處境險惡,所寫的詞就不能像陳亮那樣“明目張膽”。然而,因爲陳亮和辛棄疾,同樣生活在南宋這樣一個不爭氣的朝代裡,同樣有報國理想,又同樣受到冷遇,有著同樣的思想感情,所以他們的詞風,也就有相似的地方。我們看陳亮在鵝湖之會以後所作的三首<賀新郎>,悲壯沉痛,煩憂鬱結,其中的“壯氣盡消人脆好,冠蓋陰山觀雪。虧殺我一星星髮”,“據地一呼吾往矣,萬里搖肢動骨。這話霸衹成痴絶”,“天下適安耕且老,看買犁賣劍平家鐵。壯士淚,肺肝裂”。這實在很有辛棄疾長歌當哭的氣概。
  同樣是愛國詞作,所抒寫的思想感情不一樣,就具有不同的風格特點,至於其他寫景、抒情作品,那就更不一樣了。這裡,作者用的筆調十分輕快,猶如十三女兒學繡,“一枝枝不敎花瘦”(借用辛棄疾<粉蝶兒·和趙晉臣敷文賦落梅>詞句)。他在詞中,給我們描繪了許多清麗婉約的意境。如<好事近>下片寫笛聲:“穿雲裂石韻悠揚,風細斷還續。驚落小梅香粉,點一庭苔綠。”“悠揚”斷續,是那麼生動,“驚落”點綠,是那麼細緻。他的寫景詞,誠如朱熹稱讚的,“新詞婉轉,説盡風物好處”32。至如<思佳客·春感>云:“橋邊攜手歸來路,踏皺殘花幾片紅。”又如<青玉案>云:“武陵溪上桃花路。見征騎,怱怱去。嘶入斜陽芳草渡。”寫人物活動,也生動活潑,富有形象性。
  (二) “以論爲詞”,把作文的方法應用到作詞當中去,詞作中有許多政論式的議論。用“平生經濟之懷”寫詞,詞和政論結合,詞作的内容很多就是政論的内容。這是《龍川詞》的一個突出特點。
  前面談的幾首愛國詞大都具有這一特色,如<水調歌頭·送章德茂大卿使虜>一首,提出問題,回答問題,通首就是用議論的方法寫成的。又如和辛棄疾酬唱的三首<賀新郎>,敘事、抒情和議論結合得更是緊密。而這些詞作,正是《龍川文集》中<上孝宗皇帝第三書><與章德茂侍郎第一書><與章德茂侍郎第二書><中興論>等政論的思想内容的藝術再現。
  夏承燾先生認爲:“陳亮既已以這種種議論爲奏議、爲書函、爲<中興論>,而又以之入詞;或者既已以之入詞,而又以之爲奏議、爲書函、爲<中興論>……。”33這是很符合陳亮作文作詞的實際情況的。
  (三) 語言運用方面:作者運用很多口語,詞作平白如話,生動活潑;不少地方雖多用典,但少有“掉書袋”的毛病;許多古書上的詞句,經過作者加工鍛煉,大都自然地被鎔鑄在詞作的形象當中。
  我們看<滿江紅·懷韓子師尚書>的下片:
  諸老盡,郎君出。恩未報,家何恤。念橫飛直上,有時還戢。笑我衹知存飽煗,感君原不論階級。休更上百尺舊家樓,塵侵帙。
這樣的語言,好像在和所懷念的人促膝談心,尤其是“笑我”“感君”一對句,更是妙出天然,看似不工而實極工。
  再看<念奴嬌·送戴少望參選>的上片:
  西風帶暑,又還是長途利牽名役。我口無心,君因甚更把青衫為客。邂逅卑飛,幾時高舉,不露真消息。大家行處,到頭須管行得。
平白如話,所表現的感情更是親切眞摯。
  再看<鷓鴣天·懷王道甫>:
  落魄行歌記昔遊。頭顱如許尚何求。心肝吐盡無餘事,口腹安然豈遠謀。才怕暑,又傷秋。天涯夢斷有書不。大都眼孔新來淺,羡爾微官作計周。通首用口語寫成,但又曲折地寫出自己的心情,寫出自己對友人的懷念及對時人的批判。
  至於用典,比如<念奴嬌·登多景樓>一首,用的是六朝典故,但結合眼前景,結合當前事,寫的卻是當時的現實,抒的也是當時的感情。因而,不但“不隔”,反而更加形象鮮明。而鎔鑄古書上的詞句,俯拾即是。上自經史諸子,下至本朝名人語錄,縱橫古今,用得既貼切又易懂,少有牽強艱滯的毛病。如<賀新郎·寄辛幼安和見懷韻>:“看幾番,神奇臭腐,夏裘冬葛。”用了《莊子·知北遊》裡的話。“父老長安今餘幾。後死無仇可雪。猶未燥,當時生髮。”用了北魏拓跋燾的話。“九轉丹砂”,用了《抱朴子·金丹》裡的話。如<賀新郎·酬辛幼安再用韻見寄>:“涕出女吳”,用了《孟子·離婁》裡的話;“魯爲齊弱”,用了《左傳·哀公十四年》裡的話;“丘也幸,由之瑟”,用了《論語》裡的話。如<洞仙歌·丁未壽朱元晦>:“問唐虞禹湯文武,多少功名,猶自是一點浮雲鏟過。”用了程顥的話。“陸沉奇貨”,用了《莊子·則陽》《左傳·呂不韋傳》裡的話。又<點絳唇>(“煙雨樓臺”):“頻凝睇,問人天際,曾見歸舟未。”用了謝眺<之宣城郡出新林浦向板橋>詩句。等等。
  總之,《龍川詞》和《稼軒長短句》一樣,打破了歷來詞家的狹窄框子,擴大了文學語言的運用範圍,因而大大豐富了詞作的語言,增強了詞作表情達意的能力。
  《龍川詞》在藝術方面的成就大抵如上。而它的缺點,也有這樣幾點:
  (一)陳亮作詞和作文一樣,強調“意”,強調“理”。這樣,雖能使詞作議論風生,“豪氣縱橫”,但他因爲過於強調“意”,強調“理”。有些詞作,形象性就嫌差些。(二)因爲用的是大手筆,“粗塊大臠”,在詞作中,也就有嚼得不夠細的毛病。個别地方,如<祝英臺近>“百年忘了旬頭,被人饞破”,語言不免有晦澀的毛病。(三 )毛晉在《龍川詞跋》中説的,同甫詞“不作一妖語媚語”,看來也不盡然。細讀集中一些投贈及歌酒遊樂的作品,其中就有“狹邪艷體”如<浣溪沙>(“小雨翻花”)一類的篇章。(四)不少祝壽和其他應酬詞作,如<阮郎歸·重午壽外舅><卜算子·九月十八日壽徐子才><醉花陰>(“峻極雲端”)等,藝術上也落了俗套。


  總的説來,因爲陳亮對詞的看法和作法都比較解放,他敢於打破詞和詩的傳統疆界,用“平生經濟之懷”作詞,所以他的激越的愛國熱情能夠在詞作中得到表現,他的這一類愛國詞和他的政論一樣,在一定的程度上配合了當時的政治鬥爭,成爲當時政治鬥爭的有力武器。同時,又因爲陳亮在自己特殊的社會地位、政治態度的條件下,形成了自己愛國詞的特殊風格,這就使當時詞壇大大增色,蘇辛詞派的豪放風格,也因此而更加豐富多樣。在詞史上,陳亮對於用詞反映時代生活、鼓舞人們鬥志這一重大的變革,是起著積極作用的。今天我們看陳亮的《龍川詞》,其中雖然有一部份是適應不了我們時代的要求,但是,大部份愛國詞,無論是思想或藝術方面的成就,都是必須加以肯定的。而且,即使是其他題材的詞作,也有不少可供借鑒之處,値得我們硏究探討。
  附注
  1 <與周參政(葵)>,《龍川文集》卷十九。
  2 6 11 13 《宋史·本傳》。
  3 <畫像自讚>,文集卷首。
  4 <上孝宗皇帝第一書>,文集卷一。
  5 <中興五論跋尾>,文集卷二。
  7 <英豪錄序>,文集卷十三。
  8 15 17 26 <甲辰答朱元晦書>,文集卷二十。
  9 <告祖考文>,文集卷二十二。
  10 《宋史·本傳》載:“隆興初,與金人約和,天下忻然幸得蘇息,獨亮持不可。”
  12 <中興論>,文集卷二。
  14 <上孝宗皇帝第一書>,文集卷一。
  16 29 32 <答陳同甫書>,《朱子全集》卷二十八第二十四頁。
  18 《水心集》卷二十四<陳同甫王道甫墓誌銘>及《陳同甫文集》卷二十八<陳春坊墓誌銘>。
  19 文集卷十九<與王丞相淮>和文集卷三十<與朱元晦書>。
  20 23 25 28 見《宋史·本傳》
  21 見文集卷二十八<喻夏卿墓誌銘>及文集卷三<凌夫人何氏墓誌銘>。
  22 關於陳亮一生下獄次數,各家説法不盡相同,或云“四下大理”,或云“三下大理”,今暫依葉適<陳同甫王道甫墓誌銘>定爲二次。
  24 <覆何叔厚書>,文集卷十九。
  27 葉適<書龍川集後>。
  30 <書家譜石刻後>,文集卷十六。
  31 陳廷焯《白雨齋詞話》卷一評陳亮詞説:“同甫<水調歌頭>云:‘堯之都,舜之壤,禹之封。於中應有,一個半個恥臣戎。'精警奇肆,幾於握拳透爪,可作中興露布讀,就詞論則非高調。”
  33 引自<陳亮詞論>。據《龍川詞校箋》卷首。
  附記
  本文是一九六四年春,在業師黄壽祺教授指導下寫成的。當時因報考杭州大學硏究生,獲得初步錄取,需提交一篇論文。黄教授除親自審閲、批改外,尚約請系裡全體古典文學敎師對此文提出批評意見,而後逐一進行修正。將近二十年以後,略作修訂,發表於《廈門大學學報》一九八二年增刊(文學專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