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 論稼軒體
內容提要
本文探討稼軒體,不用傳統的模式,也不用豪放、婉約“二分法”,而是從具體作品出發,實是求是地進行分析研究。
本文將全部辛詞劃分為兩部份:一為有關社會人生、時局政事的有為之作;一為無實際意義的應酬之作。並對這兩部份辛詞的三種表現形式—英雄語、嫵媚語、閒適語的構成方法及其所呈現的姿態,進行綜合考察。從而證實,由全部辛詞所構成的稼軒體是一個充滿矛盾、富於變化的多重組合體。它具有兩大特徵:(一)這個多重組合體是由多組包含著兩個互相矛盾的對立面的統一體所構成的。(二)這個多重組合體變幻無窮,沒有固定姿態。同時也證實,變化中的稼軒體是可以捉摸的,學辛詞、效辛體,如能細心體認,一定能夠登堂入室,得其佳處。
辛棄疾傳詞六百二十九首1,在宋詞作家中數量居第一,就質量而言,也堪稱大家。八百多年來,辛棄疾受到了塡詞家的頂禮膜拜,但對於他的眞面目,人們則往往看不清楚。有的人學辛詞、效辛體,並未得其佳處,有的人則認為,辛詞之爲體,無固定姿態,無法捉摸,不可學。論者談辛體,皆各執一端,莫衷一是。一九四九年以來,辛詞硏究成了“熱門”,而“文革”前大量論辛文章多半是一個模式,即以階級鬥爭爲綱,進行一般思想性、藝術性分析;近幾年出現若干辨體文章也僅是停留在表層結構上,用豪放、婉約“二分法”對辛詞的作風進行一般性的描述。我認爲,辛棄疾這個龐然大物,必須從宏觀上加以把握,認清其“體”,並從微觀上細心體察,了解其深層結構,才能認識其廬山眞面目。本文探討稼軒體,旨在揣摩其總體特徵,窺探學辛門徑,爲這種“把握”與“體察”提供參考。
關於稼軒體,歷來看法不一。辛棄疾生前,劉過<沁園春>(“斗酒彘肩”)曾明確標榜:“效辛體”。據載,辛棄疾見此詞大喜,“致饋數百千”,並招至幕府(時辛棄疾六十四歲,數次被貶後起知紹興府兼浙東安撫使),“館燕彌月”,作爲上賓款待。兩人“酬唱亹亹”。而劉過之所作,則皆酷似辛棄疾。辛愈喜,臨别之時,“賙之千緡”2。由此可知,劉過效辛體,辛棄疾本人當是十分滿意的。但是,劉過之效辛體,究竟是否眞如其體,論者卻有異議。岳珂認爲:劉過<沁園春>,“詞語峻拔如尾腔。對偶錯綜,蓋出唐王勃體而又變之”,而非辛體。劉過乃“白日見鬼”,無藥可醫3。馮煦指出:“龍洲自是稼軒附庸,然得其豪放,未得其宛轉。”4云云。其餘人士之效辛體,如劉克莊、蔣捷輩,論者也以爲“僅得稼軒糟粕”,不能爲其後勁5。這説明,包括辛棄疾本人在内,歷代詞家、詞論家對於稼軒體是有不同看法的。
當然,劉過“效辛體”,得到了辛棄疾本人的嘉獎,並不等於説他所效之詞體就是眞正稼軒體。探討稼軒體不能僅僅以此爲依據。而且,辛棄疾不曾留下論詞文字,不曾明確宣佈,他將創立甚麼“體”。例如,蘇軾有<與鮮于子駿簡>,爲自己所作具有不同於柳七郎風味的“自是一家”風味而感到自豪;李清照著<詞論>,倡導“别是一家”説等等。這也爲探討稼軒體造成一定的困難。但是辛棄疾對於歷代詞家的不同“體”,卻有成竹在胸。辛棄疾之所謂“體”以及他所創立的稼軒體當是可以認識的。在《稼軒長短句》中,有“效白樂天體”的<玉樓春>(“少年才把笙歌
”),“效花問體”的<唐河傳><河瀆神>,“效李易安體”的<醜奴兒近>(“千峰雲起”),“效朱希眞體”的<念奴嬌>(“近來何處”),“效介庵體”的<歸朝歡>(“山下千林花太俗”),以及效趙昌父(蕃)體的<驀山溪>(“飯蔬飲水”)等等,説明他正通過廣泛的探索,努力尋求自己的“體”。同時,辛棄疾之所謂“體”,也是有定内涵的。他的<驀山溪>(“飯蔬飲水”)題下説明:“趙昌父賦一丘一壑,格律高古,效其體。”此外,辛棄疾對於不同詞家的不同體,雖不曾一一説明,但他的探索足蹟,他的全部“稼軒詞”,爲我們的硏究工作提供了可靠的原始材料。
《淮南子·説林訓》(卷十七)曰:“佳人不同體,美人不同面,而皆説(悦)於目。梨、橘、棗、栗不同味,而皆調於口。”6《淮南子》之所謂“體”,同“面”和“味”是有所區别的。而我認爲,辛棄疾之所謂“體”,則是包括“面”及“味”在内的一種能夠悦於目、調於口的綜合體。因此,探討稼軒體,必須從各個方面,各個不同角度,對全部稼軒詞進行一番綜合考察,才能較爲切實地把握其總體特徵。
我以爲,全部稼軒詞大致可劃分爲兩個部份,一部份是有關社會人生、有關時局政事的有爲之作,一部份是無任何實際意義的應酬之作。兩個部份的内容,又以三種形式表現:英雄語、嫵媚語與閒適語。但是,稼軒詞的作風,不可簡單地以豪放、婉約將其劈爲兩半,而且,三種形式的稼軒詞,也不是祇有三種姿態、三種面目、三種風味。辛詞中的英雄語並非一般豪語、壯語,嫵媚語亦非一般艷語、綺語,閒適語也並非一般應酬文字。由全部稼軒詞所構成的稼軒體,是一個充滿矛盾、富於變化的多重組合體。它具有兩個方面的特徵:(一)這個多重組合體,是由許多組包含著兩個互相矛盾的對立面的統一體所構成的。例如:剛與柔、動與靜、大與小、嚴肅與滑稽等等,互相對立,辛棄疾則融之爲一體,構成具有獨特風格的稼軒詞。這是稼軒體有别於其它體的一個重要特徵。(二)這個多重組合體,在廣闊的空間裡不斷流轉,“如張樂洞庭之野,無首無尾,不主故常,又如春雲浮空,捲舒起滅,隨所變態,無非可觀”7,在“大”當中求奇變。這是稼軒體有别於其它體的另一個重要特徵。
以下對辛詞中英雄語、嫵媚語及閒適語的構成方式及其所呈現的姿態進行具體剖析,以體察稼軒體的這兩個特徵。
一 關於英雄語
辛詞中的英雄語,其構成方式,或表現方法,大致四種:
(一) 重語、大作用人語以重筆、大筆直接抒寫
辛棄疾平生以氣節自負,功業自許。宋高宗(趙構)紹興三十一年(一一六一年),二十二歲時,曾在家鄉(山東濟南)組織兩千人的抗金隊伍,投奔農民耿京領導的起義軍,爲掌書記,並力勸耿京“決策南向”,共圖恢復大計。第二年,當辛棄疾南下接洽有關事宜之時,起義軍部將張安國殺害耿京投靠金人。他獲知消息,赤手領五十騎,直衝金營,於五萬眾中縛取叛徒張安國。辛棄疾的事蹟驚動了朝廷,“壯聲英慨,懦士爲之興起”8。南歸後,雖未能奔赴抗金前線,實現其建功立業的理想,但他終生不忘恢復大業,直至臨終,乃大呼殺賊數聲而止9。
辛棄疾,人稱“一世之豪”10,其詞也被稱作“英雄之詞”。他的英雄語,一部份用摩天大筆抒寫,滔滔莽莽,其來無端,古今無敵。例如:“破敵金城雷過耳,談兵玉帳冰生頰”(<滿江紅>“漢水東流”);“袖裡珍奇光五色,他年要補天西北”(<滿江紅>“鵬翼垂空”);“好都取山河獻君王,看父子貂蟬,玉京迎駕”(<洞仙歌>“江頭父老”);“不念英雄江左老,用之可以尊中國”(<滿江紅>“倦客新豐”);“我最憐君中宵舞,道男兒、到死心如鐵。看試手,補天裂”(<賀新郎>“老大那堪説”)。等等。所謂“大聲鞺鞳,小聲鏗鍧,橫絶六合,掃空萬古”11,辛棄疾這類英雄語,正當之無愧。
宋孝宗(趙眘)淳熙八年(一一八一年),四十二歲,辛棄疾以兩浙西路提點刑獄公事被劾落職,在上饒家居。淳熙十一年(一一八四年),四十五歲,辛棄疾被閒置已兩三年,但他所作<水龍吟>(壽韓南澗)仍具有“不可一世之概”。詞曰:
渡江天馬南來,幾人真是經綸手。長安父老,新亭風景,可憐依舊。夷甫諸人,神州沉陸,幾曾回首。算平戎萬里,功名本是,真儒事,公知否。況有文章山斗,對桐陰、滿庭清晝。當年墮地,而今試看,風雲犇走。綠野風煙,平泉草木,東山歌酒。待他年整頓,乾坤事了,為先生壽。
這首詞借祝壽機會,與當時還在吏部尚書任上的朋友韓南澗(元吉)討論國家大事。謂:南渡後,治國能手已不多見。淪陷區人民(“長安父老”)昐望王師北伐,小朝廷當權者不關心恢復大業,中原國土淪陷(“神州沉陸”),無人過問。“平戎萬里”,這才是吾輩當追求的眞正的“功名”。因此,希望這位被人稱爲泰山、北斗並有著高貴門第的尚書,能以“整頓乾坤”爲己任,爲抗金、恢復大顯身手。詞作開懷暢敘,放筆直書,體現了雄偉的氣勢和宏大的氣魄,眞正是“英雄之詞”。
宋寧宗(趙擴)嘉泰三年(一二零三年),六十四歲,辛棄疾再度被起用,知紹興府兼浙東安撫使。第二年,差知鎭江府。開禧元年(一二零五年),六十六歲,在鎭江任上,辛棄疾有<永遇樂>(京口北固亭懷古):
千古江山,英雄無覓,孫仲謀處。舞榭歌臺,風流總被,雨打風吹去。斜陽草樹,尋常巷陌,人道寄奴曾住。想當年,金戈鐵馬,氣吞萬里如虎。元嘉草草,封狼居,贏得倉皇北顧。四十三年,望中猶記,烽火揚州路。可堪回首,佛貍祠下,一片神鴉社鼓。憑誰問,簾頗老矣,尚能飯否。
這首詞説自已老了,但還能發揮作用,希望朝廷不要把他忘記。詞作用了三個歷史故事,鋪排敘述。三個故事都與京口(鎭江)相關。其中,孫權據此以稱霸江東,劉裕據此以掃蕩河、洛,這是成功的經驗,値得效法;但南朝宋文帝劉義隆於元嘉年間北伐慘敗,其敎訓尤當記取。講了三個故事,回到眼前的現實世界當中,聯想到當前的政局,警告當權者,沒有充份的準備,不可草率從事。詞作毫無保留地陳述了對於時局的看法,表現了作者老當益壯的英雄氣概。這是辛詞中英雄語的代表作。
在京口,辛棄疾還有<南鄉子>(登京口北固亭有懷)及<生查子>(題京口郡治塵表亭)二詞。前者熱情頌揚三國孫權,謂其所據僅一隅之地,卻能“坐斷東南戰未休”,與曹操、劉備相抗衡。希望當時也有孫權一樣的英雄人物出來爲神州之恢復大業而頑強戰鬥。後者以禹自勉,直接抒寫胸中之大感慨,更見辛棄疾的勃勃雄心。當時,作者雖已高齡,但豪氣仍不減當年。
(二) 賦體形式,比興作法,將重語、大作用人語寫得曲折宛轉
辛棄疾的英雄語並非盡是直説,其中,一部份以賦體形式表達,也並非直陳其事。辛棄疾以賦爲詞,其胸襟、氣魄,往往借用比興手法曲折宛轉地體現。淳熙八年(一一八一年),在江西安撫使任上,辛棄疾有<木蘭花慢>(席上送張仲固帥興元):
漢中開漢業,問此地,是耶非。想劍指三秦,君王得意,一戰東歸。追亡事、今不見,但山川滿目淚霑衣。落日胡塵未斷,西風塞馬空肥。一編書是帝王師。小試去征西。更草草離筵,怱怱去路,愁滿旌旗。君思我、回首處,正江涵秋影雁初飛。安得車輪四角,不堪帶減腰圍。
這是一首送别詞。上片以賦體鋪敘,用了一系列歷史故事,以古喻今,敘寫作者對時局的看法。下片以張良佐漢事相勉,正面寫道别。作者用典切合本地風光,意在爲今人今事服務。張堅字仲固,紹興二十四年(一一五四年)進士,即將前往興元(陜西漢中)任職。漢中是漢朝建業基地,與南宋偏安江左相比較,究竟當如何評説,作者未曾明確表態,但將二者聯繫在一起,諷今之意已十分明顯。接著,作者進一步追述往事,謂楚漢分立,漢高祖(劉邦)君臣如何善於用人,共圖帝業,而感歎今不如昔,不再見有“追亡事”。追述往事,針對現實,“落日胡塵未斷,西風塞馬空肥”,異族不斷入侵,宋廷不戰而和。這是迫切需要改變的現實。所以,下片轉入道别,勉勵張堅爲國立功,顯得十分自然眞切。全詞通過借古諷今的手法,曲折地抒寫懷才不遇的苦悶及建功立業的抱負,甚是動人。與<永遇樂>(“千古江山”)相比較,二詞同是以賦體鋪敘,同是大量用典,同樣針對時局,但<永遇樂>説北伐,帶有自薦之意,甚袒露,此詞送别,發抒報國無門的牢騷情緒,則較爲隱晦。同是英雄語,其表達方式顯然是不一樣的。
閒居江西鉛山瓢泉時,辛棄疾賦<歸朝歡>,同樣也是借助比興的方法,抒寫其“補天”大志及懷才不遇的不平之鳴。詞曰:
我笑共工緣底怒。觸斷峨峨天一柱。補天又笑女媧忙,卻將此石投閒處。野煙荒草路。先生拄杖來看汝。倚蒼苔,摩挲試問,千古幾風雨。長被兒童敲火苦。時有牛羊磨角去。霍然千丈翠巖屏,鏘然一滴甘泉乳。結亭三四五。會相暖熱攜歌舞。細思量,古來寒士,不遇有時遇。
這首詞標明:“題趙晉臣敷文積翠巖”。趙不迂字晉臣,宋高宗(趙構)紹興二十四年(一一五四年)進士,中奉大夫,直敷文閣學士。曾創書樓於上饒,吟呻自適。這首詞突破一般作法常規,將上下片打成一片,以賦體鋪敘的形式,陳述此石由不遇到遇的全過程。詞作從遙遠的傳説故事講起,謂此石原是“補天”之石,卻沒派上用場,投閒野煙荒草,歷盡千古風雨。幾經摩挲,幾經敲打,幾經角礪。突然間,因爲趙晉臣在此“結亭三四五”,此石也就派上了用場。最後,“細思量”,才點明此乃以石寫人。石被拋荒,喻寒士不遇;石被用來造亭,喻寒士得遇。至此,全詞作意已甚了然。然而,拋荒的石頭終有用時,而作者雖有補天之才,卻不得其用。詞作開頭用了兩個“笑”字,一笑共工,二笑女媧,説的是傳説中的故事,實際上卻與社會人生有關。其中似隱含著對於寒士不遇的無窮憤慨。因此,作者的不平之鳴雖未曾直接説出,但終於曲折地表現出來了。
(三) 重語、大作用人語與失意的牢騷一起説,將壯與悲、正與反,構成一個統一體
辛棄疾爲“青兕”,爲“眞虎”,敢於正視現實,敢於講眞話。辛棄疾與蘇軾不同,蘇軾怕被聰明所誤,希望自己的兒子“愚且魯”,“無災無難到公卿”(<洗兒詩>)。辛棄疾則希望自己的兒子聰明,當大官,“福祿都來也”(<清平樂>“靈皇醮罷”)。辛棄疾認爲必須當大官,才能發揮大作用。他不僅希望兒子當大官,而且也勉勵朋友當大官,成就大事業。上文所列各詞,均體現辛棄疾的這種精神。但是,由於特定的社會環境以及辛棄疾自身文學素養、自身美感興趣所決定,辛詞中的英雄語,並不都是直接説出的。辛詞中的英雄語,除了以比興方法表達外,這裡要説的,就是將兩種互相對立的情緒或情事合在一起説,構成一個特殊的矛盾組合體。這是稼軒體的一種特殊組合方式。
辛棄疾的<破陣子>(爲陳同甫賦壯詞以寄之):
醉裡挑燈看劍,夢回吹角連營。八百里分麾下炙,五十絃翻塞外聲。沙場秋點兵。馬作的盧飛快,弓如霹靂弦驚。了卻君王天下事,贏得生前身後名。可憐白髮生。
因題目以“壯詞”明確標榜,所寫場面也頗爲壯觀,論者曾將其當爲一般豪邁奔放的作品看待。其實不然,這首詞所寫乃兩種互相對立的情緒:前面九句所寫是醉態,是夢境,是往事,是理想,積極向上,是一種樂觀情緒;最後一句所寫是現實,是自己被閒置、老大無爲的現實,其情緒甚低沉,甚悲觀,甚消極。前後十句將兩種互相對立的情緒合在一起寫,看甚壯,實則甚悲。前面九句所寫乃夢幻之境,夢幻中的一切都被眼前的現實打翻了。“可憐白髮生”,這才是全詞的主意。詞作所強調的,並不是前面九句,前面所有壯語,都是爲了加重最後一句,使之更突出,更有力量。瞿禪師説:“做文章,正面愈小愈好,像斧頭一樣,上頭大,力量就大。辛棄疾這首詞,最後一句之所以有力量將上面九句打翻,正是這個道理。”12辛棄疾這首詞並非一般壯語,壯與悲結合,以壯襯託悲,是這首詞的特色,也是稼軒體的一種特殊組合方法。
辛棄疾的<鷓鴣天>(有客慨然談功名,因追念少年時事,戲作),其組合方法也很特殊。詞曰:
壯歲旌旗擁萬夫。錦襜突騎渡江初。燕兵夜娖銀胡錄,漢箭朝飛金僕姑。追往事,漢今吾。春風不染白髭鬚。卻將萬字平戎策,換得東家種樹書。
這首詞上片追憶少年時事,龍騰虎擲,所向無敵,令人歡欣鼓舞。辛棄疾幼秉家敎,時刻以復仇爲念。盛壯之年,曾經歷過轟轟烈烈的戰鬥場面。其人其詞都充滿著英雄本色。但是,下片轉入現實,卻揭示出兩組互相對立的情事:一是往昔與今日的對立,二是平戎策與種樹書的對立。往昔所經歷的場面極其壯闊,極其“大”;今日鬚髮皆白,空歎老大,甚是微不足道,極其“小”。這是一個強烈的對比。而“卻將萬字平戎策,換得東家種樹書”,則揭示出辛棄疾這位一世之豪的可悲下場:平戎策及種樹書,一個極其“大”,一個極其“小”,兩相對照,更加顯得今日之境之不可忍耐。從這兩組對立情事的相互組合看,可以説,上片的“追念”皆爲虚設,作者的立足點乃在下片的一個“歎”字,所以自稱“戲作”。讀辛棄疾的英雄語,不能不認眞體察。
(四) 潛氣内轉,重語、大作用人語“從千迴萬轉後倒折出來”,翻騰作勢,在變化中積蓄無窮力量。這是稼軒體的另一種特殊組合方式
南歸之初,辛棄疾年少氣盛,迫切希望爲抗金、恢復幹一番事業。宋孝宗(趙眘)乾道元年(一一六五年),二十六歲,奏進<美芹十論>。四年(一一六八年),二十九歲,通判建康府(今江蘇南京市)。六年(一一七零年),三十一歲,作<九議>上宰相虞允文。淳熙元年(一一七四年)三十五歲,任江東安撫司參議官,並因“慷慨有大略”,被薦入朝爲倉都郎官。南歸十二年,辛棄疾表現出非凡的才能和卓越的膽識,在朝議事,持論勁直13,上書獻策,“筆勢浩蕩,智略輻湊,有權書衡論之風”14。但是,發爲歌詞,其表達方式就大爲不同。這期間,辛棄疾有<水龍吟>(登建康賞心亭)15,抒寫對於時局的看法,就不那麼“勁直”。詞曰:
楚天千里清秋,水隨天去秋無際。遙岑遠目,獻愁供恨,玉簪螺髻。落日樓頭,斷鴻聲裡,江南遊子。把吳釣看了,欄干拍徧,無人會,登臨意。休説鱸魚堪鱠。盡西風、季鷹歸未。求田問舍,怕應羞見,劉郎才氣。可惜流年,憂愁風雨,樹猶如此。倩何人喚取,紅巾翠袖,搵英雄淚。
作者登高眺遠,望水望山,聨想到當前時局及自己的處境,心中充滿了怨恨情緒,但此怨恨情緒並不像長江大河那樣,一瀉無餘,而是曲折紆迴,輾轉而出。詞作開頭所寫,千里清秋,水和天一樣,無邊無際,境界無限寬闊,極其“大”。以下用倒捲之筆,在“大”中求奇變。作者的怨恨情緒深深地隱藏於詞作的字裡行間。“遙岑”三句寫山,不説登臨望山生怨恨,偏説山獻怨恨給予人,句法安排奇特,已見動意。這裡所寫乃長江以北淪陷區的山,作者把他們擬人化了。接著説自己如失群之孤雁,在此空歎報國無門。“無人會,登臨意”。一縱一收,引出全詞的主意。“登”字是一篇的立足點。下片專門説“意”,但仍不直説。作者先以二事作陪襯:曰,並非思歸;曰,並非“求田問舍”。都作了否定的回答。然後,將全部愁、恨,貫注於“可惜流年”諸句,而登臨之事,即寓其中。但此時,“欲説還休”,卻又連忙收住。末了三句,曰:英雄之淚本應灑向沙場,而今卻祇能讓妓女來揩。全詞至此,翻騰作勢,作者滿腹牢騷,無窮愁、恨,顯得更加深沉鬱勃。所謂“裂竹之聲,何嘗潛氣内轉”16,説明這種深沉鬱勃,其力量並不比大喊大叫來得小。
宋元宗(趙惇)紹熙二年(一一九一年)辛棄疾閒居十年之後,忽又受起用,被派爲提點福建路刑獄公事,四年(一一九三年)秋,知福州兼福建安撫使,五年(一一九四年)秋罷任。帥閩期間,辛棄疾雖年過半百,但壯心猶存,時刻不忘抗金、恢復大業。這期間有<水龍吟>(過南劍雙溪樓):
舉頭西北浮雲,倚天萬里須長劍。人言此地,夜深長見,斗牛光焰。我覺山高,潭空水冷,月明星淡。待燃犀下看,憑欄卻怕,風雷怒、魚龍慘。峽束蒼江對起,過危樓,欲飛還斂。元龍老矣,不妨高臥,冰壺涼簟。千古興亡,百年悲笑,一時登覽。問何人又卸,片帆沙岸,繫斜陽纜。
這首詞抒寫壯志不酬的怨恨情緒,發泄被閒置的抑鬱之氣,同樣曲折變化,富於姿態。起調二句,謂中原淪陷,浮雲蔽空,正須要倚天寶劍。像自己這樣具有文才武略而又忠心耿耿的民族志士,正當被派往抗金前線,殺敵立功。説得甚有氣勢,但卻不願意一口氣説下去,偏將話題轉到傳説上。“人言”三句一頓,“我覺”三句又一頓,至“燃犀下看”,作者的思緒與溪水一起,匯爲深潭,是一大停頓。下片由傳説中的幻想世界回到現實社會,作者的思緒又與溪水一起,穿過峽谷,“從千迴萬轉後倒折出來”。“元龍”三句與“千古”三句,故意泛泛而談,顯得很超脱。直至最後,百折必東,作者憂國憂民的大感慨才與“欲飛還斂”的溪水一起,嗚咽出之。這種抒情方式十分奇特。作者滿懷激情,心潮澎湃,但感情的潮水並不直噴而出,而是像過危樓、穿峽谷的雙溪水那樣,經過幾番曲折,最後發泄出來。因此,這種抒情方式,就更加多變化,姿態飛動,所寫情感也更加顯得沉鬱頓宕。
辛詞中英雄語的四種構成方式(或表現方法),各呈異彩,各有其獨到之處。但四種方式的的第一種,直説情志,豪邁奔放,並非辛棄疾之所獨有。别的作家如劉過、陳亮、劉克庄等偶爾也做得到。而且這一方式的英雄語,往往“著力太重”,“劍拔弩張”,或者“才氣雖雄,不免粗魯”17,並非稼軒佳處。四種方式中,後三種才是稼軒本色。論者説辛詞,往往祇看其表層結構,將注意力集中在若干豪言壯語上,以“豪放”二字概括辛詞中的英雄語,這是很片面的。辛詞中英雄語的後三種方式,在“大”當中求奇變,别的作家很難做到,是辛辛疾所獨有,這才是眞正的稼軒體。
二 關於嫵媚語
辛棄疾的嫵媚語包括兩個方面:一是穠麗綿密處不在小晏、秦郎之下的一般的艷語、綺語;二是既爲坡公之所無,亦爲小晏、秦郎之所不及,亦即具有特殊姿態、特殊風格的艷語、綺語。
這兩種嫵媚語,前者用以寫男女情愛,甚當行出色。例如<武陵春>:
走去走來三百里,五日以為期。六日歸時已是疑。應是望多時。鞭箇馬兒歸去也,心急馬行遲。不免相煩喜鵲兒。先報那人知。這首詞抒寫遠途歸家者既喜悦又“煩惱”的心情,語言流暢明快,新鮮活躍,是很成功的心理描寫。又例如<一落索>(閨思):
羞見鑒鸞孤卻,倩人梳掠。一春長是為花愁,甚夜夜、東風惡。行遶翠簾珠箔。錦牋誰託。玉觴淚滿卻停觴,怕酒似、郎情薄。
這首詞從女主人公的角度,刻畫其空守深閨的心理活動,也很眞切細膩。這是純粹寫戀情的嫵媚語。此外,某些嫵媚語寫戀情,香草、美人,可能另有寄託。例如<賀新郎>(“鳳尾龍香撥”)、<漢宮春>(“春已歸來”)18等。但也不可牽強附會。例如<青玉案>(“東風夜放花千樹”),往往被認爲有所寄託,或者是作者孤高、淡泊、自甘寂寞的人格寫照。實際上,“眾裡尋他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説的明明是自己要尋找的“那人”,並非甚麼“理想境界”。辛棄疾的這類嫵媚語,其體態、面目及風味,與一般作者所作艷語相比,同屬以宮體作詞,未見有多少高明之處,現略而不談。這裡著重説後一種爲辛棄疾之所獨有的嫵媚語,是體現稼軒體特徵的嫵媚語。其組合方式(或表現方法)大致有二。
(一) 摧剛爲柔,婉約出之
剛與柔這對予盾,在辛棄疾筆下統一起來,構成稼軒體。
淳熙五年(一一七八年),辛棄疾由豫章(江西南昌)調往臨安(杭州)就任大理少卿,舟行途中過東流(今安徽東至),以<念奴嬌>詞題壁:
野裳花落,又怱怱過了,清明時節。剗地東風欺客夢,一夜雲屏寒怯。曲岸持觴,垂楊擊馬,此地曾輕別。樓空人去,舊遊飛燕能説。聞道綺陌東頭,行人曾見,簾底纖纖月。舊恨春江流不斷,新恨雲山千疊。料得明朝,尊前重見,鏡裡花難折。也應驚問,近來多少華髮。
這首詞借故地重遊之情事,發泄“南渡之感”19。這是有關國家民族前途命運的大感慨。作者將這大感慨變爲兒女情思,將剛強之氣化爲柔情,剛與柔完全融爲一體。就詞作所寫情事看,説明其中有“人”。作者所寫當是實實在在的戀情(當然不必將此“人”坐實爲某氏)。然而這首詞所説,卻不僅僅是戀情。作者從時間的流逝,人事的戀化,歡會之不可復得,聯想到自己老大無成,因此產生了強烈的怨恨情緒,即“舊恨”與“新恨”。這種怨恨情緒,如永遠流不斷的春江水,似重重疊疊的雲山,既包括戀情,又包括因爲南北分裂所造成的苦悶情思。作者將這種怨恨情緒表現爲柔情,婉約出之,因而顯得更加眞切、熱烈,也顯得更有力量。
淳熙六年(一一七九年),辛棄疾由湖北轉運副使調任湖南轉運副使,同僚王正之設宴餞行,辛棄疾曾有<摸魚兒>:
更能消、幾番風雨,怱怱春又歸去。惜春長怕花開早,何況落紅無數。春且住。見説道、天涯芳草無歸路。怨春不語。算祇有殷勤,晝檐珠網,盡日惹飛絮。長門事,準擬佳期又誤。峨眉曾有人妒。千金縱買相如賦,脈脈此情誰訴。君莫舞。君不見、玉環飛燕皆塵土。閒愁最苦。休去倚危欄,斜陽正在,煙柳斷腸處。
這首詞借傷春以寄慨,頗具抑塞磊落之氣,似甚“剛”,經作者鍛煉,則甚“柔”,但又不同於無骨無力的“柔”。作者發泄剛強之氣,不是振臂疾呼,而是“斂雄心,抗高調,變溫婉,成悲涼”20,將感慨寄寓於美人香草的具體形象描述當中。作者以一位失寵美人作比,上片寫惜春、留春、怨春。既是美人遲暮、青春將老之歎,又是自己遭到冷落、虛度歲月的身世之感。下片集中描繪這位美人見妒、失寵的苦悶心情及其不滿情緒,寄寓自己在朝廷失去信任,遭到打擊、排斥,一腔忠憤無處傾訴的怨恨之情。並從眼前處境,聯想到過去與將來,以邀寵誤國的玉環、飛燕終於化爲塵土,警告朝中弄權者,對於國家、民族的前途命運表示擔憂。全詞寫怨、寫愁,這種怨與愁,不是火與血的呐喊,不見刀光劍影,卻是發自心靈的呼喚,其感人的力量運轉於内,感人的深度與強度,比一般豪語、壯語大。
(二) 柔中有剛,以氣行之
上述二例,乃豪放的内容用婉約的形式表現,即所謂摧剛爲柔者也。柔中有剛,以氣行之,説的是“軟媚中有氣魄”。一般人作嫵媚語,内外皆柔;辛棄疾則不同,他是棉裡針,即使是艷語、綺語,也注重以氣行之。沈軼劉先生指出:“這是千古詞人所難能的祕訣。”(<論稼軒體>稿本眉批)
請看<粉蝶兒>(和趙晉臣敷文賦落梅):
昨日春如十三女兒學繡。一枝枝、不教花瘦。甚無情、便下得、雨僝風僽。向園林、鋪作地衣紅縐。而今春似輕薄蕩子難久。記前時、送春歸後,把春波、都釀作、一江醇酎。約清愁、楊柳岸邊相候。
這首詞賦落花,題材雖小,但寫得跳躍飛動,很有氣勢。上片寫“昨日春”,用“十三女兒學繡”作比,甚新奇。大的東西形容不出,用小的比它,頗有情趣。起句是個十言長句,中間不當用逗號(瞿禪師語)。接著説,“昨日春”雖好,也不免被風雨送走。“一枝枝、不敎花瘦”,這是主觀意願,而風雨無情,落花遍地,則成了無法抗拒的容觀現實。下片説“今春”,以“輕薄蕩子”作比,謂“今春”難以久留。並將思路放開,轉到從前。謂:那時送春歸去,以酒澆愁,春歸愁多,喝了過量的酒,在“楊柳岸”等候春愁。原來是十分尋常的事,卻做得很奇突。上片多轉折而有氣勢,下片能放能收,也不拘謹。全詞所寫與一般内外皆柔的嫵媚語不同,關鍵就在於作者有一股英氣貫穿始終。
再看<祝英臺近>(晚春):
寶釵分,桃葉渡。煙柳暗南浦。怕上層樓,十日九風雨。斷腸片片飛紅,都無人管,更誰勸、啼鶯聲住。鬢邊覷。
試把花卜歸期,才簪又重數。羅帳燈昏,哽咽夢中語。是他春帶愁來,春歸何處,卻不解、帶將愁去。
這首詞寫閨怨,抒戀情,風韻與一般艷詞不同。上片説晚春送别及别後情景,用重語寫柔情,呈現一片愁慘氣象;下片説思念情人,一再“卜歸期”而不得重相見以及怨春情緒,輾轉反側,又寫得眞摯,以深語寫深情。因其寫得眞切動人,論者則謂其“昵狎溫柔,魂銷意盡”21。實際上,正如陳匪石所説:“細味此詞,終覺風情中時帶蒼涼凄厲之氣。”以爲這是稼軒本色,與一般艷詞相比,“猶之燕、趙佳人,風韻固與吳姬有别也”22。辛棄疾所作艷語之所以有此特色,乃因其柔中别有一種剛強之氣即英氣在。這是辛棄疾的獨到之處。
此外,辛棄疾仿效“花間體”所作之<唐河傳>,寫春思,也不同於一般的花間詞。詞曰:
春水。千里。孤舟浪起。夢攜西子。覺來村巷夕陽斜。幾家。短墻紅杏花。晚雲做些兒雨。折花去。岸上誰家女。
太狂顛。那邊。柳綿。被風吹上天。
徐士俊曰:“(此調)或兩字斷,或三字斷,而筆致寬舒,語氣聯屬,斯爲妙手。”23辛棄疾這首詞,句斷而意仍聯貫。上片目的在寫花,卻不讓一看就明白。開始並不説花,而説在夢中看見美人,等到夢醒之時,美人不見了,衹見短墻上的紅杏花。看到這裡,方才明白,作者乃以夢裡西子比杏花。下片寫雨後的折花人,寫春思,神魂顚倒,如柳綿被風吹上天,聲勢很大。就體式上看,這首詞濃艷綿麗,頗得“花間”妙諦。就作風看,這首詞動宕跳躍,則非一般軟弱無力的艷詞所能比。
辛詞中嫵媚語的兩種特殊表現方式,或者原來是剛的,摧之爲柔,婉約出之;或者儘管是柔的,其中也隱藏著剛。二者首先都必須具有充實的内容,包括情緒或由這情緒所造成的境界。但是,表現這情緒或境界,既不同於英雄語的表現法,也不同於一般嫵媚語的表現法。辛棄疾乃以大手筆對這情緒或境界進行特殊處理(“熱處理”),如置火積薪之下,其中蘊藏著無窮無盡的能量。所謂“秘響傍通,伏采潛發”24,他所作嫵媚語,其力量往往比一般英雄語大。正如瞿禪師所説:辛棄疾作嫵媚語,正像跳舞一樣,婀娜多姿,是柔軟的,但又不是軟弱無力,他跳的舞是健舞。並説:辛棄疾的這類嫵媚語如曼陀羅花之作瀰天雨,氣象萬千,不比尋常。辛詞中嫵媚語的這種特殊構成方式及特殊的姿態正是構成稼軒體的一個重要方面25。
三、關於閒適語
辛棄疾處世態度積極,南歸四十餘年,一半時間被閒置,胸中有一種抑鬱無聊之氣,但始終念念不忘抗金、恢復事業。辛詞中的閒適語,除了一部份純屬應酬之作外,其餘大部份屬於閒而不適的有爲之作。在這類詞作中,作者發牢騷,卻具有英雄懐抱。其表現方式大致三種。
(一) 正經、嚴肅的内容以滑稽的形式表達,喜笑怒駡皆成文章
置閒期間,辛棄疾創作大量閒適詞,或爲朋友祝壽,或賀人生子,或自寫其閒適生涯,多數不是毫無社會意義的遊戲文字。在帶湖閒居時,辛棄疾有<念奴嬌>詠雙陸之戲,和陳仁和韻。詞曰:
少年橫槊,氣憑陵、酒聖詩豪餘事。袖手旁觀初未識,兩兩三三而已。變化須臾,鷗翻石鏡,鵲抵星橋外。搗殘秋練,玉砧猶想纖指。堪笑千古爭心,等閒一勝,拚了光陰費。老子忘機渾謾與,鴻鵠飛來天際。武媚宮中,韋娘局上,休把興亡記。布衣百萬,看君一笑沉醉。
雙陸,乃博具,據傳本胡戲,子隨骰行,若得雙六則無不勝,故名。陳仁和,指江西仁和縣令陳德明(光宗)。這首詞寫詩酒閒暇觀賞雙陸之戲,似未有何深義,實際上作者乃借此一局之勝負,發抒天下興亡之感。詞中運用若干與雙陸有關的歷史故事,將雙陸之戲與政治鬥爭聯繫在一起,説勝負亦即興亡,並且説到自己的身世,隱含著無限感慨。回想當年,作者曾經是一位上馬橫槊、下馬談論的英雄人物,而今被閒置,在現實社會中成爲一位終日閒得無聊,祇能以觀博消磨時光的袖手旁觀者。對於現實中的一切,作者是很不滿意的,但他不願正面説出,偏偏説雙陸之戲,把現實社會中的爭鬥及興亡大事,都當作戲雙陸,一場賭博。詞作所寫,表面上看是一場遊戲,“變化須臾,鷗翻石鏡”,黑子白子鬥輸贏;實際上説的都是社會生活中的正經事。作者將二者統一在一個棋盤上,以輕鬆愉快的形式表現深沉的思想情感。
帶湖閒居時,辛棄疾另有<千年調>,題云:“蔗菴小閣名曰巵言,作此詞以嘲之。”同樣,以喜笑恕罵形式説正經事。詞曰:
巵酒向人時,和氣先傾倒。最要然然可可,萬事稱好。滑稽坐上,更對鴟夷笑。寒與熱,總隨人,甘國老。少年使酒,出口人嫌拗。此箇和合道理,近日方曉。學人言語,未會十分巧。看他們,得人憐,秦吉了。
蔗菴乃信州太守鄭舜舉居第,在上饒城隅一山巔。這首詞就蔗菴某閣名做文章,借酒器和秦吉了的形象嘲諷“萬事稱好”、“學人言語”的人。酒器盛酒斟酒,冷熱隨人,見人傾倒,這本是一般物理,但將它與現實生活中點頭哈腰、“萬事稱好”的和事佬聨繫在一起,就顯得十分相像,十分傳神,秦吉了即結遼鳥,能言勝於學舌之鸚鵝,“耳聰心慧舌端巧,鳥語人言無不通”(白居易《新樂府·秦結了》),用之比世上善於奉承拍馬的人也甚貼切。説某人爲和事佬,學人言語得人憐,古往今來,這原是司空見慣的事,詞作借題發揮,將這人和事寫得滑稽可笑,更易觸動人們對於這一社會現象的厭惡情緒。這首詞的内容,看似輕佻,實則凝重,是有相當份量的。
(二) 正話反説,平靜中見飛動,用以體現閒而不適的複雜心情
“用之則行,舍之則藏”。在封建社會中,這幾乎是每一個知識份子所奉行的信條。辛棄疾南歸後,未能施展其抗金、恢復宏圖大略。身在官場,心有歸意。在他被劾落職之前,已在江西上饒營造一座無比宏麗的莊園,隨時準備退居其間。但是,辛棄疾之歸隱卻是萬不得已的。即:既不是以“雲山自許”,將塵世間功業置之度外,又不是“意倦須還”,爲了“蒓羹鱸繪”,而是“驚弦雁避,駭浪船迴”,爲了迴避險惡的環境而被迫歸隱26。所以,二十年賦閒,閒而不適,辛棄疾所作閒適語是不比尋常的。
淳熙九年(一一八二年),四十三年歲,辛棄疾初到帶湖新居,内心是很不平靜的。他有同韻<水調歌頭>二首,抒寫當時的心情。其一曰:
白日射金闕,虎豹九關開。見君諫疏頻上,談笑挽天回。千古忠肝義膽,萬里蠻煙瘴雨,往事莫驚猜。政恐不免耳,消息日邊來。笑吾廬,門掩草、徑封苔。未應兩手無用,要把蟹螯杯。説劍論詩餘事,醉舞狂歌欲倒,老子頗堪哀。白髮寧有種,一一醒時栽。
這首詞題爲:“湯朝美司諌見和,用韻爲謝。”上片讚頌湯氏,謂其不懼惡勢力,諌疏頻上,體現了忠肝義膽。下片説自己被閒置的牢騷。詞作説自己,一層遞進一層:“笑吾廬”三句,對自己受冷落感到無可奈何。這是苦笑。“未應”二句,謂自己用武無地,帶有不滿情緒。“説劍”三句,説自己有著“狂歌欲倒”、不可一世的英雄氣概,而落得悲哀下場。最後,以“白髮”二句作結,説老大無成。全詞一方面頌揚友人的功業,一方面對自己被置閒表示憤慨,説明作者在閒適的環境中,内心是不閒適的。
辛棄疾這種閒而不適的心境,通常採用正話反説的方式來體現。閒居帶湖時,辛棄疾有<清平樂>(檢校山園,書所見):
連雲松竹。萬事從今足。拄杖東家分社肉。白酒牀頭初熟。西風梨棗山園。兒童偷把長竿。莫遣旁人驚去,老夫靜處閒看。
這首詞所説“足”與“閒”二字,都是反語。上片説被閒置,在此間檢校山園。有連雲之松竹,有肉,有酒,萬事足矣。此處所謂“足”,實則不足。因爲“管竹管山管水”(《西江月》“萬事雲煙忽過”),甚麼都管,就是國家大事不讓管。壯志未酬,所以不能滿足。下片寫“閒”,謂自己被投閒置散,閒得無事可做,祇好在靜處觀看兒童偷梨棗。此所謂“閒”,其中充滿著憤懣情緒,亦不閒也。詞作用反語,使得看似很平常的生活小事,顯得動人心魄。
同時,辛棄疾的這種閒而不適的心境,還常採用靜中求動的方式來表現。閒居帶湖時,辛棄疾另有<清平樂>(獨宿博山王氏菴)詞:
遶牀饑鼠。蝙蝠翻燈舞。屋上松風吹急雨。破紙窗間自語。平生塞北江南。歸來華髮蒼顏。布被秋宵夢覺,眼前萬里江山。
辛棄疾閒居信州,經常獨自往來於博山道中,詞作所寫乃某一次夜宿道中之情景。山中夜間獨宿,本來是很幽靜,很寂寞的,但在作者筆下,幽靜、寂寞之境則顯得異常熱鬧。上片寫景,句句連用動詞。寫老鼠,謂之饑而遶牀,寫蝙蝠,謂之翻燈而舞,其影在燈上躍動。接著寫松風及窗紙的聲音也竭力顯示其動態。“屋上”兩句都寫風,半夜裡,風在屋頂呼呼作響,正如急雨一般;風吹窗紙,也彷彿人的講話聲。這景象,聲浪沸騰,顯得很不平靜。下片寫情,發牢騷,而以“夢覺”二字點明:以上所寫景象乃夜半夢覺時之所見。因其方才夢覺,對於眼前景象,才有“吹急雨”及“自語”的錯覺。實際沒有雨,衹有風,而且也沒有人在窗間言語,因“獨宿”也。這就將景與情聯繫在一起。説明:眼前之沸騰景象乃作者沸騰心境之寫照。夢覺時之所見所感,這是全詞的中心,作者卻把它隱藏著,先把烘託心境的景語提到前面來,竭力加以渲染。最後,以“眼前萬里江山”一語勾出滿腔情思,道出閒而不適的原因。這是全詞總結。沈軼劉先生指出:“結非平淡語,正是著力語。獨臥斗室,目窮百態,萬里江山,何人收拾?從不平靜的心境中點出作意,達到全詞動蕩的極頂。以靜制動,不可捉摸。”並指出:“祇一句似鐵綽板拍出無端心事,此公獨絶手。”(<論稼軒體>稿本眉批)因此,眼前景象之不平靜也就更加顯示出作者心中之不平靜。
(三) 因小見大,以小題材體現大氣概
辛棄疾乃詞家中之大手筆,在他那裡,無論甚麼題材都能入詞;所謂“麾之即去,招亦須來”,甚是得心應手。即使是日常生活中的一些瑣碎事情,一經譜爲歌詞,也就大爲生色。閒居瓢泉,辛棄疾有<六州歌頭>:
晨來問疾,有鶴止庭隅。吾語汝,祇三事,太愁余。病難扶。手種青松樹,礙梅塢,妨花徑,才數尺,如人立,卻須鋤。其一秋水堂前,曲沼明於鏡,可燭眉鬚。被山頭急雨,耕壟灌泥塗。誰使吾廬。映污渠。其二歎青山好,簷外竹,遮欲盡,有還無。刪竹去,吾乍可,食無魚。愛扶疎。又欲為山計,千百慮,累吾軀。其三凡病此,吾過矣,子奚如。口不能言臆對,雖盧扁、藥石難除。有要言妙道事見<七發>,往問北山愚,庶有瘳乎。
這首詞有小序,稱:“屬得疾,暴甚,醫者莫曉其狀。小愈,困臥無聊,戲作以自釋。”可見乃因得病而賦詞。但作者寫疾病,並不用聲調和婉的閨閣詞調將自己寫得奄奄一息,而是用聲調激昂的邊塞詞調,將情思寫得翻滾動宕。從序文所寫,可知作者的病,乃爲一種“莫曉其狀”的心病,是難以用藥石消除的。爲何得此心病,作者列舉了三件事:一是松與梅的矛盾。種了青松樹,妨礙了梅花;青松尚未成長,卻須鋤去,十分捨不得。二是雨水衝散泥塗,將堂前曲沼弄渾濁。三是既愛山,又愛竹,竹將青山遮住,未忍删去,又希望無遮無礙地與青山相見。三件事糾纏不清,因致病。既得此病,究竟如何是好?作者借用“口不能言”的鶴進行推測,以爲當請敎北山愚公。意即:北山愚公有挖山不止的精神,凡事不多計較,故無煩惱。而作者患得患失,多計較,故多煩惱。因此,不難發現,作者擺出一大堆繁瑣的事情,並不僅僅是爲了自我排遣,而是發牢騷,發泄對於被閒置的憤忿不滿情緒。事情雖小,所顯示的意義卻不小。
辛棄疾另有<西江月>(遣興),寫醉態,也頗見“動”意,頗能體現作者的精神面貌。詞曰:
醉裡且貪歡笑,要愁那得工夫。近來始覺古人書。信著全無是處。昨夜松邊醉倒,問松我醉何如。衹疑松動要來扶。以手推松日去。
南歸後,辛棄疾得不到信任,滿腹牢騷無處發泄,和其他知識份子一樣,時常借酒消愁,或借歌詞爲陶寫之具,以發抒其怨恨情緒。這首詞寫醉酒,似乎將一切都看透了。不必擔憂發愁,也不必相信書本上所説的,包括聖賢在書本上所宣揚的一套套大道理。現實社會中可擔憂的事實在太多了,要愁也沒得功夫愁,而且古人(包括聖人)書中所講的話,在現實中已行不通,根本不必計較其講得可信不可信。於是,還是在沉醉之中求得一時的快活,盡情地歡笑。表面上看,作者對待現實的態度似乎很消極,實際不然。辛棄疾與蘇軾不同。蘇軾在現實生活中受到挫折,他所採取的態度是:“畏蛇不下榻,睡足吾無求。”27辛棄疾則不同,他喝醉了,還像要跟人打架似的,“以手推松,曰:‘去'!”他還要繼續投入戰鬥。他以酒遣興,完全是對現實的不滿。因此,這首詞寫醉酒的狂態。問松,疑松,推松,顯得十分逼眞,充份體現了作者倔強兀傲的精神。
這是因小見大的詞例。瞿禪師説:“小中的大,是了不起的大。‘老僧寸鐵殺人',這才是大本事。”辛棄疾帶過兵,打過仗,譜寫小歌詞也體現了這一大本事。
辛詞中閒適語的三種表現方式,即三種特殊的構造法,同樣爲辛棄疾之所獨有。這是由辛棄疾不同於一般作家的胸襟、才思與學問所決定的。一般作家之被捨去不用,對待社會人生往往抱著消極的態度:“身外事,不關心,自有天公管”(宋自遜<驀山溪>)。或者“心無妄想夢魂安,萬事鶴鳧短”(宋自遜<西江月>)28。但辛棄疾則多“妄想”,對於人世間的一切永遠無法忘懷。他的夢魂不得安穩,表現於歌詞,自然也就動蕩不安。這就是辛詞中閒適語所獨有的特點。因此,辛棄疾的閒適語和他的英雄語、嫵媚語一樣,各從各自不同的角度,體現了稼軒體的特徵。
以上就辛詞中英雄語、嫵媚語及閒適語的構成方式及其所呈現的姿態進行了一番考察,似可得出這樣的結論:(一)由英雄語、嫵媚語及閒適語三者所構成的稼軒體,其姿態、其面目、其風味,繁複多樣,絶非豪放、婉約兩體或兩種風格所能牢籠。論者將稼軒體認作蘇辛體,即豪放體,固然十分偏激;而將辛棄疾看成是一位既能作豪放詞又能作婉約詞的作家,同樣無法概括豐富多彩的稼軒體。(二)稼軒體在英雄語、嫵媚語及閒適語中所體現的兩個方面的總體特徵,變化無窮,神奇莫測,但又是可以捉摸的。後世學辛詞、效辛體之所以僅僅得其糟粕,在很大程度上,就因爲未能對辛棄疾其人其詞進行全面把握,以一鱗半爪替代整體。實際上,辛詞之爲體,即所謂稼軒體是完全可以認識的。學辛詞、效辛體,如能細心體認,一定能夠從這裡登堂入室,學到其佳處。這是筆者探討稼軒體的體會,願求教於大家。
附注
1 據唐圭璋編《全宋詞》及孔凡禮編《全宋詞補輯》統計。
2 3 見岳珂《程史》卷二,中華書局,一九八二年十二月北京第一版。
4 《蒿庵論詞》第六十七頁,人民文學出版社,一九七九年十月北京第一版。
5 17 陳廷焯《白雨齋詞話》卷一,人民文學出版社,一九五九年十月北京第一版。
6 據世界書局本《淮南子注》。
7 10 范開<稼軒詞序>,據涵芬樓影汲古閣鈔本《稼軒詞》。
8 洪邁<稼軒記>,《文敏公集》卷六。
9 《康熙濟南府誌》三十五<人物誌>。
11 14 劉克莊<辛稼軒集序>,《劉後村先生大全集》卷九十八。
12 據拙稿《瞿禪先生論詞語錄》未刊,下同。
13 《宋史·本傳》。
15 關於此詞編年,瞿禪師曰:“此詞章法最嚴謹,爲稼軒早年所作。”鄧廣銘先生曰:此詞充滿牢騷憤激之氣,且有“樹猶如此”語,疑非首次官建康時作。據《稼軒詞編年箋注》卷一。中華書局,一九六二年十月上海新一版。二説供參考。
16 《周氏止庵詞辨》卷二,譚獻評。清刊本,中國科學院圖書館藏。
18 周濟評<賀新郎>(“鳳尾龍香撥”)曰:“謫逐正人,以致離亂。”又曰:“晏安江沱,不復北望。”評<漢宮春>一“春已歸來”一曰:“‘春幡'九字,情景已極不堪。燕子猶記年時好夢,黄柑青韭,極寫晏安酖毒。換頭又提動黨禍,結用雁與燕激射,卻捎帶五國城舊恨。辛詞之怨,未有甚於此者。”見《宋四家詞選》眉批。商務印書館香港分館,一九五九年四月香港版。
19 梁啓超語,見梁令嫻編《藝蘅館詞選》丙卷,清光緒三十四年(一九零八年)八月刊本。
20 周濟<宋四家詞選目錄序論>。
21 沈謙《塡詞雜説》,唐圭璋《詞話叢編》本。
22 《宋詞舉》卷上。金陵書晝社一九八三年十一月第一版。
23 《古今詞統》卷七。卓人月輯,明崇禎本。
24 劉勰《文心雕龍·隱秀篇》,据清黄叔琳注紀昀評文心雕龍輯注本,中華書局一九五七年八月北京第一版。
25 沈軼劉先生指出:“此段研究鍛鍊,力舉泰山而細入毫芒,分析極細緻。”據<論稼軒體>稿本眉批。
26 詳參<沁園春>(“三徑初成”)詞意。
27 蘇軾<子由自南都來陳三日而别>。據《蘇軾詩集》卷二十。
28 據《漁樵笛譜》。《全宋詞》頁二六八八—二六八九。
—— 第二次詞學討論會學術論文(一九八六年,上海)
原載北京《中國社會科學》一九八七年第五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