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 辛詞特殊風格釋例
一 姿態飛動 沉鬱頓宕
辛詞中英雄語與嫵媚語二者並兼,但其英雄語並非一般豪語、壯語,嫵媚語,亦非一般艷語、綺語。詞史上,蘇、辛並稱,實際上蘇、辛詞風並不相同。單説英雄語,因其表達方式不同,其作風也就大不一樣。以下試釋一例子以説明。
“壯歲旌旗擁萬夫。錦襜突騎渡江初。燕兵夜娖銀胡
,漢箭朝飛金僕姑。”(<鷓鴣天>)紹興三十二年(一一六二年),辛棄疾二十三歲,率眾歸宋,其英雄氣概,不可一世。但是,南歸之後,辛棄疾得不到信任,不受重用,四十二歲即被迫退隱。用武無地,報國無門,“恢復”無望,辛棄疾因此裝滿了一肚子“抑鬱無聊之氣”。“追往事,歎今吾。春風不染白髭鬚。卻將萬字平戎策,換得東家種樹書”(同上)。這就是這位民族英雄的可悲下場。特殊的社會環境,特殊的生活經歷,特殊的藝術追求,形成了辛詞的特殊風格。
紹熙二年(一一九一年)冬,辛棄疾閒居十年之後,忽又受起用,被派爲提點福建路刑獄公事。四年(一一九三年)秋,知福州,兼福建安撫使。五年(一一九四年)秋罷任。帥閩期間,辛棄疾所作歌詞,有年代可考者計三十二闋(據鄧廣銘箋注《稼軒詞編年箋注》)。其中<水龍吟>(過南劍雙溪樓),便是體現辛詞特殊風格的代表作之一。詞曰:
舉頭西北浮雲,倚天萬里須長劍。人言此地,夜深長見,斗牛光焰。我覺山高,潭空水冷,月明星淡。待燃犀下看,憑欄卻怕,風雷怒,魚龍慘。峽束蒼江對起,過危樓,欲飛還斂。元龍老矣,不妨高臥,冰壺涼簟。千古興亡,
百年悲笑,一時登覽。問何人又卸,片帆沙岸,繫斜陽纜。
南劍,宋時州名,今福建南平。雙溪,指劍溪和樵川。二水交流,遶城而過。雙溪樓在劍津(劍溪)之上,佔溪山之勝,當水陸之會,形勢險要。辛棄疾登上危樓,浮想聯翩,譜寫了這首歌詞。
“舉頭西北浮雲,倚天萬里須長劍”。謂中原淪陷,浮雲蔽空,正須要倚天寶劍;像自己這樣具有文才武略而又耿耿忠心的愛國志士,正當被派往抗金前線,殺敵立功。説得甚有氣勢。其時,已經到了喉頭的話語,似乎就要乘勢吐了出來。但是,“欲説還休”,作者偏將話題轉到傳説上去。謂此地傳爲“寶劍化龍之津”1,於斗、牛兩星之間,夜深之時常有異氣(長見光焰),當是“寶劍之精上徹於天耳”2;眼下深潭,必有寶劍。並謂,欲待下水尋取,心中卻有許多憂慮。“我覺山高,潭空水冷,月明星淡”。這是奇句、生硬句,既拙又重,穿插其中,用眼前實境以烘託心境,渲染憂慮之情。“風雷怒,魚龍慘”。既與寶劍傳説相關,又可能另有所指。據載:雷煥之子曾佩寶劍過延平津(即劍溪),“劍鳴,飛入水。及入水尋之,但見雙龍纏屈於潭下,目光如電,遂不敢前取矣”3。作者用此典故,正與本地風光相切合。同時,所謂風雷、魚龍干擾,也可能暗喻周圍“小人”對自己的排斥、打擊。這是上片,説須寶劍又無寶劍,幻想落空。
“峽束蒼江對起,過危樓,欲飛還斂”。換頭寫溪水衝破對峙兩峽的約束,遶過雙溪樓,繼續向前流動。峽口無山,甚平常,偏又寫得動宕。因此,作者的思緒就隨著跳躍飛動的溪水從傳説中遙遠的幻想世界回到現實中來。此時,作者想到了自己的處境,怨恨之情似乎又要吐出。但是,仍然是“欲説還休”,再將話題宕開。首先,作者説自己已經年老,正當高臥,被閒置也無妨;接著説,興亡悲笑,古來有之,何必當眞,不過登覽者一時感慨而已,仍然不吐眞言。“千古興亡,百年悲笑,一時登覽”。縱筆寫大字,顯得十分超脱。直至最後,作者才不得不面向現實,將自己對於國家、民族命運的憂慮之情,寄寓於“片帆沙岸,繫斜陽纜”的具體景象描述當中。
辛棄疾這首詞也是登臨懷古之作,與蘇軾的<念奴嬌>(赤壁懷古)頗有某些相似之處。蘇、辛二詞所説都是英雄語。但是,兩首詞的藝術表現手法及藝術風格卻大不一樣。蘇軾的<念奴嬌>,“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起勢的力量一貫到底。詞作描寫江山形勝與豪傑英姿,場面闊大,氣象雄桀。詞作末了抒發感慨,謂“早生華髮”,謂“人間如夢”,雖稍嫌消沉,但作者的思緒終究隨著洶湧澎湃的大江水,一瀉千里,奔騰而下。與蘇軾此詞相比較,辛棄疾的<水龍吟>便顯示出另一副姿態來。辛棄疾此詞,發端固然也有氣勢,但其力量並未一氣貫穿下去。上片“人言”三句一頓,至“我覺”三句又一頓,“燃犀下看”,作者的思緒與溪水一起,匯爲深潭,是一大停頓。下片穿過峽谷,作者的思緒又與溪水一起,“從千迴萬轉後倒折出來”。“元龍”三句與“千古”三句,原是極齊整的四言句,容易顯得板滯,作者故意泛泛而談,説了幾句看似無關緊要的平常話語,以變化其姿態。最後,百折必東,作者的思緒才與溪水一起,嗚咽出之。全詞姿態飛動,沉鬱頓宕,隱含著無窮力量。由此可見,蘇、辛二人所作英雄語,一個猶如大江大河,奔流直下,無有阻擋;一個則似“欲飛還斂”的雙溪水,在“大”當中求奇變,並通過變化見其姿態,見其氣力。這是蘇、辛不同之處,也是兩人“獨勝”之處。讀蘇、辛詞,不能不注意到這一特點。
當然,辛棄疾的藝術成就是多方面的,辛詞的藝術風格並非<水龍吟>一詞所能概括,但<水龍吟>這首詞抒發壯志不酬的怨恨之情,發泄“恐言未脱口而禍不旋踵”4的“抑鬱無聊之氣”,曲折變化,富於姿態,對於辛詞沉鬱頓宕的特殊風格,已可見其一斑。
二 潛氣內轉,有力如虎
辛詞中英雄語與嫵媚語二者並兼,其英雄語與嫵媚語都具有特殊的表現方式和特殊的風格。關於英雄語,上文已説明,這裡祇説嫵媚語。
從詞的傳統作法看,所謂嫵媚語,一般多指艷語或綺語,多數用以敘説風花雪月、男女歡情,其風格都較爲軟媚。但是,辛棄疾所作嫵媚語卻與眾不同。辛詞中的嫵媚語,除了某些直接敘説歡情以外,另有某些嫵媚語,其中往往有所寄託。這類嫵媚語,看似溫婉悲涼,實際上,“潛氣内轉”,更加能夠撼人心魄。這類嫵媚語爲辛詞特殊風格的另一種體現。例如<摸魚兒>:
更能消、幾番風雨,怱怱春又歸去。惜春長怕花開早,何況落紅無數。春且住。見説道、天涯芳草無歸路。怨春不語。算衹有殷勤,晝簷蛛網,盡日惹飛絮。長門事,準擬佳期又誤。蛾眉曾有人妒。千金縱買相如賦,脈脈此情誰訴。君莫舞。君不見、玉環飛燕皆塵土。閒愁最苦。休去倚危闌,斜陽正在,煙柳斷腸處。
這首詞附有小序:淳熙己亥,自湖北漕移湖南,同官王正之置酒小山亭,爲賦。淳熙己亥,一一七九年,時辛棄疾四十歲,在湖北轉運副使任上。這年暮春,辛棄疾奉調湖南,仍舊擔任轉運副使。在同僚爲之餞别的筵席上,辛棄疾作了這首詞。
詞的上片寫春之怱怱歸去,爲一般自然現象,與人事並不相干。但作者觀察客觀物境、表現客觀物境,頗費心力,使得惜春、留春、怨春這一極爲平常的心理狀態表現得極不平常。因而,“物皆著我之色彩”,所謂落花風雨,春光遲暮,也就處處與“我”相關聯。
“更能消、幾番風雨,怱怱春又歸去”。説風雨把春天送走,謂“更能消”,發端很不平常。論者以爲,“更能消”三字,“是從千迴萬轉後倒折出來”5。可見,作者下筆之前,其思緒活動已經歷了一個千迴萬轉的過程。所謂“意在筆先”,作者因爲對於時局的憂慮及對於國事的不滿,“一腔忠憤,無處發泄”,下筆之時,其心境是極不平靜的。但是,千言萬語,又不能從頭細説。所以,用此“倒折”之筆,一下子就將讀者的心緊緊攫住,將其帶入自己醞釀已久的詞境當中來。如此發端,其撼人心魄的力量比一般直敘、順敘大得多。
接著,詞作由春歸去進而描述美人惜春、留春、怨春的心理狀態。三個層次爲鋪敘,但並非平鋪直敘。“長怕花開早”,爲平日“惜春”之願望,“落紅無數”,爲眼前春歸之實景。願望與實景,形成顯明對照,惜春之情因此表現得尤爲激切。這一鋪敘,已見波瀾。至“春且住”,三字一喝,激起更大波瀾—“見説道,天涯芳草無歸路”,謂天涯芳草阻擋了春天的歸路。氣氛似稍和緩。此爲留春,一揚一抑,跳躍動宕。“怨春”三句,謂春天留不住,卻默不作聲,甚是惱人,祇有晝檐蛛網,總算多情,還爲我留下一點殘春的痕蹟。寫怨春,亦甚曲折宛轉。三個層次,總説一個“怨”字。“長怕……何況……”,其中隱含著怨意;“春且住”,“見説道……”,怨而怒矣,咄咄逼人;“怨春無語”,明説“怨”,卻將話題宕開,轉而説蛛網留春。三個層次的鋪敘,筆法多變,波瀾起伏,具有一種“迴腸蕩氣”的感人力量。
這裡,對於三個層次的描述,讀者或許將提出疑問:春來春去,干卿底事?爲甚麼如此苦費心力,如此動怒?論者以爲:詞作所寫的“春”,指的是恢復時機,“風雨”説主和派。“惜春”意,即指必須珍惜時機6。論者並以爲:“算祇有”三句是指張浚、秦檜一流人7。等等。可見,詞中所寫怨恨之情,並不是無緣無故的。當然,對於文學作品,最忌牽強附會;主觀推測、深文羅織,必定犯錯誤。但是,這首詞之所以讓人一看就覺得“詞意殊怨”,並且曾經引起最高統治者的不滿8,卻説明,其怨恨之情是有一定針對性的。這一點,可於下片所寫求得内證。
下片寫美人,寫美人見妒、失寵的苦悶心情和不滿情緒,用意也很不一般。如果結合作者的身世進行考察,就不難發現:作者用的是“離騷”筆法,寫美人,正是以美人以自比;美人傷春以及見妒、失寵之遭遇,都深刻地寄寓自己的身世之感。所以,上片的憂愁風雨,以及惜春、留春、怨春,皆從美人所見、所思當中寫將去。既體現了美人的心理狀態,也是作者心境的眞實寫照。下片寫美人的遭遇,即進一步將自己的怨恨之情打併入内。
“長門事,準擬佳期又誤”。漢代孝武皇帝之陳皇后,“别在長門宮,愁悶悲思”,這是事實,但“佳期又誤”,説的卻是作者自己。南歸後,作者接連上書,所謂“美芹十論”及“九議”,一次又一次,講的都是有關“御戎”、破敵的大事,但卻“議不行”,得不到當權者的採納。南歸後,作者總是被安置在一些無關緊要的崗位上,做小官,未能施展其抗金、“恢復”的宏圖大略。寫作這首詞的時候,他正接到調令,由湖北移湖南,但又是管錢糧的小官。因此,“佳期又誤”之“又”字,與發端“春又歸去”之“又”字,遙相呼應,正爲了訴説自己又一次得不到重用、又一次失寵的怨恨之情。
“蛾眉曾有人妒”。美人見妒,有才華的人,往往受到排斥、打擊,古來如此。據載:陳皇后曾經奉黄金百斤,請司馬相如爲文以悟主上,後又得寵幸。此事是否屬實,尚須查考,但作者説:“千金縱買相如賦,脈脈此情誰訴。”顯然是借用陳皇后的故事,發泄胸中不滿情緒,其用意是十分明白的。
“君莫舞”,又一喝。與上片“春且住”相呼應。“君不見、玉環飛燕皆塵土”。這是對於邀寵誤國者的嚴重警告。作者平生剛愎、自信,不怕受排斥、受打擊,他將這種性格賦予詞中所寫的美人,實際上這裡所寫已是他自己。
“閒愁最苦”,突出個“愁”字,與上片的“怨”相呼應。作者由美人的遭遇,想到眼前處境,想到過去與將來,不僅爲自己的命運發愁,也爲朝中群小弄權、君主昏庸而發愁。“愁”之中,帶有怨氣,謂其“閒”,實際上並不閒。這種愁不同於一般的無病呻吟。因此,詞作最後,寫因“愁”而產生的憂慮心情。“休去倚危闌,斜陽正在,煙柳斷腸處”。自然現象與人事合在一起寫。作者面對一派衰微、昏暗景象,不忍憑闌遠眺,所謂“危闌”、“斜陽”,都是有一定影射意義的。
全詞寫怨、寫愁,這種怨與愁,不是火與血的呐喊,不見刀光劍影,但卻是發自心靈的呼喚,其感人的力量運轉於内,感人的深度與強度,比一般豪語、壯語大。這就是辛棄疾作嫵媚語所體現的特殊風格。
三 柔中有剛,以氣行之
辛棄疾不僅善於作英雄語,而且善於作嫵媚語。其嫵媚語包括兩個方面:一是穠麗綿密處不在小晏、秦郎之下的一般艷語、綺語;二是既爲坡公之所無,亦爲小晏、秦郎之所不及,亦即具有特殊姿態、特殊風格的艷語、綺語。前者與一般作者所作艷語相比,同屬於以宮體作詞,同爲“艷科”,未見有何高明之處;後者爲辛棄疾所獨有,是體現“稼軒體”特徵的嫵媚語。辛氏這類嫵媚語的特殊組合方式(或表現方法)大致有二:第一,摧剛爲柔,婉約出之;第二,柔中有剛,以氣行之。有關第一點,上文已作探討,以下著重説第二點。
所謂柔中有剛,以氣行之,指的就是“於軟媚中有氣魄”9。一般人作嫵媚語,内外皆柔,辛棄疾則不同。他是棉裡針,即使是艷語、綺語,也有一種剛強之氣在其問。而且,辛棄疾這類嫵媚語,與他摧剛爲柔的另一類嫵媚語也不相同。另一類嫵媚語原來是剛的,而摧之爲柔。這類嫵媚語,儘管是柔的,卻隱藏著剛。這裡試以<祝英臺近>爲例加以説明。詞曰:
寶釵分,桃葉渡。煙柳暗南浦。怕上層樓,十日九風雨。斷腸片片飛紅,都無人管,更誰勸啼鶯聲住。鬢邊襯。試把花卜歸期,纔簪又重數。羅帳燈昏,哽咽夢中語。是他春帶愁來,春歸何處,卻不解、帶將愁去。
這首詞,廣信書院所刊《稼軒長短句》本題爲“晚春”,黄昇《花菴詞選》題爲“春晚”,周密《絶妙好詞》及趙聞禮《陽春白雪》均無題。這是一首閨怨詞。但這首詞寫閨怨、抒戀情,風韻及姿態卻與一般艷詞不同,也與作者摧剛爲柔的另一類“艷詞”不同。
上片以重語寫柔情。首三句謂,晚春時節,曾與戀人在“桃葉渡”分釵贈别。陸罩<閨怨>云:“自憐斷帶日,偏恨分釵時。……欲以别離意,獨向蘼蕪悲。”白居易<長恨歌>有句:“惟將舊物表深情,鈿合金釵寄將去。釵留一股合一扇,釵擘黄金合分鈿。”有關分釵事,南宋猶盛行。桃葉渡,原指王獻之與妾作别處。妾名桃葉,因得名。其地在南京秦淮河與青溪合流處。這裡爲借指,與“南浦”合而觀之,皆泛指送别之地。“煙柳”句,點明時節。煙柳迷濛,即“暗”。這是暮春送别時的景象,也是離别之後,春色又晚的景象。三句所寫是對於往事的追憶,又立足於現在。於是,接下去即就此暮春景象加以渲染,將主人公的怨恨情思表現得十分濃重。四、五二句,埋怨惡劣天氣,謂“十日九風雨”,亂紅披離,害得主人公不敢登樓。即:美好的春天已被風雨所摧殘,其景象慘不忍睹。這層意思對於傷春、傷别的離人來説,已是甚爲難堪,但作者仍不就此罷休,又於上結三句進一步升格,將其難堪程度加以提高。謂:落紅片片,四處亂飛,“都無人管”;鶯聲不住,更無人勸。這兩件事,都足以讓人傷心斷腸。作者將它們集中在一起,使主人公所承受的心靈壓力更加沉重。上片説怨春、傷别,經此“一波三過折”10,主人公對於周圍的一切已是再也無法忍受了。於是,即出現下片一系列癡情癡事。
下片以癡語寫癡情。因爲滿目落紅,滿耳鶯啼,主人公“怕上層樓”,詞人筆觸由外環境轉向内環境,主人公的注意力也由外部世界轉向自身的内心世界。即:周圍的一切,不忍睹,不堪聞,主人公祇好斜視鬢邊所插的花,“試把花卜歸期”,並且借助夢語將滿腹怨恨情思傾吐出來。過片三句寫癡情人的舉動,謂其將插入髮髻的花枝取下,用以占卜戀人的歸期。既已占好簪上,又還取下重數,如此反覆爲之,不知進行多少遍。花卜之法未詳。據鄧廣銘推測,“疑是以所簪花瓣之數目,占離人歸來之日期,故云‘才簪又重數'也”11。説可參。這一舉動,將人物内心苦楚和盤託出。但這又是無可奈何的舉動,深院裡的主人公,完全無法掌握自己的命運。占卜未能稍有解脱,祇好寄希望於夢中。於是,當“羅帳燈昏”,主人公獨自挨了一整天,獨自進入夢鄉之時,即以夢語,訴説内心不平。煞拍三句,所謂春天帶將愁來,春歸之時,爲何不將愁帶走。主人公無端責怪春天,將所有怨與恨看作是春天造成的;由傷春、惜春,直至怨春,愈轉愈深,其怨恨情思已是無法壓抑。將春天與春愁聯繫在一起,詩詞中已有先例,如雍陶<送春詩>云:“今日已從愁裡去,明年更莫共愁來”;李邴<洞仙歌>云:“歸來了,裝點離愁無數。……驀地和春帶將歸去”;趙彥端<鵲橋仙>云:“春愁原自逐春來,卻不肯隨春歸去”。等等。此類語句説春愁,雖頗富情趣,但仍不及辛詞之婉轉而有力量。
全詞寫戀情,“昵狎溫柔,魂銷意盡”12,極其能事,頗爲後世詞論家所驚動,以爲“才人伎倆,眞不可測”。實際上,這首詞比一般艷詞乃大異其趣。這首詞寫戀情,其中暗含著一個“怨”字。上片説“怕上層樓”,已帶“怨”的情緒,下片説“愁”,“怨”的情緒就更加激烈。這個“怨”字貫穿始終,使得詞章處處呈現剛強之氣,並使得抒情主人公的態度也與衆不同。正如陳匪石所説,“猶之燕、趙佳人,風韻固與吳姬有别也”13。這就是辛詞中所謂柔中有剛、以氣行之的範例。
附注
1 王象之《輿地紀勝·南劍州》。
2 説見《晉書·張華傳》。
3 王嘉《拾遺記》卷十。
4 辛棄疾<淳熙己亥論盜賊箚子>。據《辛稼軒詩文鈔存》。
5 陳延焯《白雨齋詞話》卷一。
6 張志岳《詩詞論析》。
7 王闓運《湘綺樓評詞》。
8 事見羅大經《鶴林玉露》甲編卷一。
9 張炎評周邦彥詞語,見《詞源》卷下。
10 譚獻評《詞辨》卷二。
11 見《稼軒詞編年箋注》卷一。
12 沈謙《塡詞雜説》。
13 《宋詞舉》卷上。
—— 載一九八四年四月八日、一九八六年一月十八日及一九八九年八月廿五日香港《大公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