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 辛棄疾論略
辛棄疾(一一四零——一二零七),原字坦夫,改字幼安,别號稼軒居士,歷城(今山東濟南)人。
一 生平事蹟
辛棄疾出生前十三年,宋室遭逢“靖康之亂”,中原被金人佔領。辛棄疾祖父辛贊爲家計所纍,未能脱身南下,曾出仕於金,在亳州譙縣爲縣令。辛棄疾因父文郁早亡,幼年即隨祖父在譙縣任所讀書,並曾受業於亳州劉瞻。瞻能詩,在金曾任史館編修,門生衆多,其中最優秀者有辛棄疾及黨懷英。二人才華相當,並稱“辛黨”。後黨懷英在金貴顯,辛棄疾走上了抗金的道路。在譙縣時,辛贊因不忘家國,每得閒暇,即帶辛棄疾“登高望遠,指畫山河”,並曾兩次令其“隨計吏抵燕山,諦觀形勢”,希望爭取機會“投釁而起,以紓君父所不共戴天之憤”1。紹興二十四年(一一五四年)及二十七年(一一五七年),辛棄疾兩度赴燕京應考,就是受祖父之命所進行的兩次實地考察。
紹興三十一年(一一六一年)夏秋間,金主完顏亮大舉入侵,北方各族人民抗金武裝四處蠭起。大名王友直,海州魏勝與膠州開趙,以及濟南耿京,紛紛聚眾起義。其時,辛贊已去世,二十二歲的辛棄疾也在濟南南部山區聚眾二千人,隸屬耿京,爲掌書記。辛棄疾並力勸耿京“決策南向”,與南宋朝廷正規軍配合,共同抗擊金兵。紹興三十二年(一一六二年)正月,辛棄疾奉表歸宋,經楚州到達建康(今南京市),朝見宋高宗趙構,接洽南投事宜。辛棄疾被授承務郎。閏二月,辛棄疾於北歸途中獲悉義軍首領耿京被叛徒張安國所殺的消息,領五十騎直趨山東,襲入五萬眾中,將張安國劫出金營,並號召耿京舊部反正。隨後,長驅渡淮,押解張安國至建康斬首。辛棄疾因此名重一時,南宋最高統治者也大爲驚異,改差其爲江陰簽判。從此,辛棄疾便留在南宋,並娶邢台范邦彥(子美)之女爲妻,希望實現其恢復中原的理想。
但南歸之後,辛棄疾的生活道路並不平坦。四十餘年間,或賦閒散居,或沉淪下僚,不得盡展其才。“一腔忠憤,無處發泄”,不得不“自詭放浪林泉,從老農學稼”,借歌詞爲陶寫之具。在南宋特定的社會環境中,以氣節自負,以功業自許的“一世之豪”,被迫過著“宜醉宜遊宜睡”、“管竹管山管水”(<西江月>“萬事雲煙忽過”)的無聊生活。然而,也正是這一特定的環境卻造就了一代歌手——辛棄疾。
南歸之初十年,辛棄疾對於恢復事業充滿信心和希望。雖官職低微,仍不斷上書進獻謀略。乾道元年(一一六五年),奏進<美芹十論>(即<御戎十論>)。<十論>前三篇<審勢><察情><觀釁>,論女眞虛弱不足畏,且有“離合之釁”可乘,形勢有利於我,不利於敵。後七篇<自治><守淮><屯田><致勇><防微><久任><詳戰>,提出自治強國的一系列具體規劃和措施。乾道六年(一一七零年),作<九議>上宰相虞允文,論用人、論長期作戰、論敵我長短、論攻守、論陰謀、論虛張聲勢、論富國強兵、論遷都、論團結,進一步闡發<十論>思想。<十論>與<九議>,充份顯示出辛棄疾經綸濟世的非凡才能。南歸之初,辛棄疾鬥志高昂、豪氣干雲,曾歌唱:“袖裡珍奇光五色,他年要補天西北。”一<滿江紅>“鵬翼垂空”(但是,他的意見得不到採納,他的進取計謀也得不到同情與支持。十年間,他祇是在江陰通判、建康府通判以及司農主簿任上幹些無足輕重的職務。
乾道八年(一一七二年),辛棄疾出知滁州(今安徽滁縣),開始了南歸後第二個十年的仕途生涯。十年期間,辛棄疾仍未被派往抗金前線,相反,卻被委派去平定内亂。辛棄疾内心充滿矛盾。他既不滿意朝廷偃武修文,感歎“莫射南山虎,直覓富民侯”(<水調歌頭>“落日塞塵起”),又竭力爲之效忠。既視民爲寇,在他歷任江西提點刑獄及湖北、湖南、江西各地安撫使時,對茶民、農民暴動進行堅決鎭壓,又曾奏進<論盜賊箚子>(<淳熙己亥論盜賊箚子>一,指出民之爲盜,乃縣官吏豪富盜賊爲害所致,對於“田野之民”的苦痛寄予深切的同情。既希望“金印明年如斗大”(<滿江紅>“笳鼓歸來”),有朝一日,轉赴抗金前線,又早有“更乞鑒湖東”(<水調歌頭>“我飲不須勸”)的思想準備。不過,在這第二個十年中,辛棄疾還是盡職盡忠,政績卓著。乾道八年,在滁州辦荒政,半年大見成效:“自是流逋四來,商旅畢集,人情愉愉,上下綏泰,樂生興事,民用富庶。”2淳熙二年(一一七五年)在江西督捕茶商軍,整日從事於兵車羽檄之間,略無少暇,迅速討平茶民暴動。淳熙七年(一一八零年)在湖南創置“飛虎軍”,“軍成,雄鎭一方,爲江上諸軍之冠”3。辛棄疾希望國富兵強,再圖恢復大計。但南宋統治集團昏庸腐敗,他的改革與整頓,“不爲衆人所容”,終於於淳熙八年(一一八一年)受革職處分,被迫退隱。
淳熙九年以後,除了紹熙三年一一一九二年)至五年曾出任福建提點刑獄和安撫使外,前後十八年,辛棄疾一直隱居在江西上饒城外的帶湖和鉛山東北與上饒鄰接的期思渡旁邊的瓢泉二地。“卻將萬字平戎策,換得東家種樹書”(<鷓鴣天>“壯歲旌旗擁萬夫”)。這位曾經理繁治劇的封疆大吏,退隱時年僅四十二歲。閒置無事,雖然善於自我開解,高歌“帶湖吾甚愛,千丈翠奩開”一<水調歌頭>“帶湖吾甚愛”),在無可奈何之時,一種莫名的寂寞之感卻常常難以排遺:“未應兩手無用,要把蟹螯杯”(同上)。辛棄疾對於劍鋏生苔、雕弓掛壁的無聊生活畢竟是無法忍受的。“平生塞北江南”,“眼前萬里江山”(<清平樂>“繞牀饑鼠”)。即使在睡夢中,也還“挑燈看劍”,希望重返前線,爲君王完成統一中原的偉大事業。淳熙十五年(一一八八年),辛棄疾曾在瓢泉附近的鵝湖寺約會愛國志士陳亮。辛、陳二人在鵝湖十日,“長歌相答,極論世事”,共商恢復大計。這就是繼朱熹、陸九淵之後又一次著名的“鵝湖之會”。會後,辛、陳二人彼此唱和,寫下<賀新郎>詞數闋,表達了“男兒到死心如鐵。看試手,補天裂”的堅貞志操。
嘉泰三年(一二零三年),辛棄疾起知紹興府兼浙東安撫使,已經六十四歲。此時,在金國北部的蒙古族勢力逐漸強大,金國受到嚴重威脅,對北方各族人民的掠奪、壓迫也更加殘酷。太行山東西以及河北、河南、山東等地人民紛紛奮起反抗。四年(一二零四年),寧宗(趙擴)召見辛棄疾,言鹽法,並言“敵國必亂必亡,願爲應變之計”4。辛棄疾認爲,南宋政府必須進行充份的準備工作,充實國力,然後出兵北伐。但是,宰相韓侘胄把持朝政,祇想僥倖求逞,不願認眞準備。韓侘胄想利用辛棄疾的名望,曾派他到鎭江做知府。到任後,辛棄疾預制一萬套軍服,計劃招幕一萬名兵丁,練一支隊伍爲渡淮擊敵之用。不久,辛棄疾卻被調離,並受到彈劾,恢復之計仍然行不通。開禧元年(一二零五年)秋,辛棄疾失望地從鎭江回到鉛山。二年(一二零六年)五月,宋廷正式發佈北伐命令,各路軍隊在韓侂胄的指揮下遭到慘敗。十二月,宋廷向金國求和。開禧三年(一二零七年)秋,金人以索取韓侂胄的首級爲議和條件。韓大怒,再次對金用兵,並想請辛棄疾出山聲援,而詔命到達鉛山之日,辛棄疾病已沉重。九月十日,這位忠誠的愛國者,終於“抱恨入地”,賫志以歿。
二 文學創作成就
辛棄疾生當弱宋之末造,負管、樂之才,不能盡展其用—所謂“平戎萬里”、光復舊山河的理想得不到實現;但卻將無處發泄的一腔忠憤以及不受信任、不受重用的抑鬱無聊之氣,一寄之於詞,在詞史上留下光輝的一頁。
陳模《懷古錄》(卷中)載:“蔡光工於詞,靖康間陷於虜中。辛幼安嘗以詩詞請之。蔡曰:‘子之詩則未也,他日當以詞名家。'故稼軒歸本朝,晚年詞筆尤好。”在中國文學史上,辛棄疾是一位工於詞而不工於詩的作家,其歌詞創作天才,在青少年時期就已有所表現。辛棄疾在用武無地、報國無路、恢復無望的情況下,將其全部精力與才情用於塡詞,對於詞的藝術世界進行了多方探索。他的創作,無論是質或是量,都在兩宋詞人中佔居首位。據唐圭璋所輯《全宋詞》及孔凡禮所輯《全宋詞補輯》統計,辛棄疾存詞六百二十九首,是宋人詞集中最豐富的一家。
辛棄疾生長在金統治區,對於北方各族人民反金鬥爭有著深切的體驗,具有強烈的民族意識。抗金、恢復,成爲辛詞的重要内容。“壯歲旌旗擁萬夫,錦襜突騎渡江初”(<鷓鴣天>“壯歲旌旗擁萬夫”),辛棄疾在詞作中記錄了自己早年一段傳奇式的經驗。南歸後,他時時刻刻將中原故土和國家、民族的命運掛在心頭。“憑欄望,有東南佳氣,西北神州”(<聲聲慢>“征埃成陣”)。他以抗金、恢復的重任鞭策自己與同志:“算平戎萬里,功名本是,眞儒事,君知否。”(<水龍吟>“渡江天馬南來”)他在詞中高呼:“要挽銀河仙浪,西北洗胡沙”(<水調歌頭>“千里渥洼種”);“了卻君王天下事,贏得生前身後名”(<破陣子>“醉裡挑燈看劍”)。他以英雄自許,並以英雄許人,以歌詞激勵人們的鬥志。高唱:“破敵金城雷過耳,談兵玉帳冰生頰”;“馬革裹屍當自誓,蛾眉伐性休重説”(<滿江紅>“漢水東流”)。希望他的朋友,“從容帷帳去,整頓乾坤了”(<千秋歲>“寒垣秋草”)。這類詞作,“大聲鞺鞳,小聲鏗鍧,橫掃六合,掃空萬古,自有蒼生以來所無”5。
但是,由於南宋統治集團“忍恥事仇,飾太平於一隅以爲欺”,“一切不復關念”6,再加上辛棄疾是南下“歸正”官員,得不到信任,南歸後,辛棄疾生活在惡劣的政治環境中,往往“恐言未脱口而禍不旋踵”7。因此,逼得他不能不有所收斂,有所節制,將抗金、恢復的大感慨,及其對於當局的不滿情緒,深藏於内,或通過委曲婉轉的方式進行表達。他埋怨被閒置,唱道:“長安故人問我,道愁腸殢酒祇依然。目斷秋霄落雁,醉來時響空弦。”(<木蘭花慢>“老來情味減”)唱道:“短燈檠,長劍鋏,欲生苔。雕弓掛壁無用,照影落清杯。”(<水調歌頭>“寄我五雲字”)他將“弓刀事業”隱藏於“詩酒功名”當中。他譴責主降派對於抗金事業的干擾破壞,唱道:“舉頭西北浮雲,倚天萬里須長劍。人言此地,夜深長見,斗牛光焰。我覺山,潭空水冷,月明星淡。待燃犀下看,憑欄卻怕,風雷怒,魚龍惨。”(<水龍吟>“舉頭西北浮雲”)唱道:“長劍倚天誰問,夷甫諸人堪笑,西北有神州。”(<水調歌頭>“日月如磨蟻”)他以借景抒情、借古諷今的手段針砭現實。他幻想奔赴沙場,收拾殘破河山,唱道:“追亡事,今不見,但山川滿目淚霑衣。落日胡塵未斷,西風塞馬空肥。”一<木蘭花慢>“漢中開漢業”)唱道:“醉裡重揩西望眼,惟有孤鴻明滅。萬事從敎,浮雲來去,枉了衝冠髮。”(<念奴嬌>“倘來軒冕”)他化百煉剛爲繞指柔,將“不可一世之概”,深藏於内。這類詞作,“歛雄心,抗高調,變溫婉,成悲涼”8,鬱積著濃烈的愛國情思,使得辛棄疾抗金、恢復的歌詞具有鮮明的特色。
歌唱抗金、恢復,體現了辛棄疾的理想抱負,這類篇章不佔多數,卻大大加重了辛詞的份量,構成了辛詞的主調。辛棄疾大量閒適詞中,所反映的歸隱情趣,也因而染上了時代的色彩。辛棄疾不爲“蒓羹鱸鱠”,不爲“求田問舍”,即使在“吳鉤看了,欄干拍遍,無人會,登臨意”的情況下,也不願意歸隱。但是,由於環境所迫,又不得不早作歸計,在一生中最可以發揮作用的時期,被閒置了十八年之久。這是時代的悲劇。南歸後,經過二十年的仕宦生涯,功名未遂,祇落得“秋江上,看驚弦雁避,駭浪船迴”(<沁園春>“三徑初成”)。辛棄疾内心是極其痛苦的。一到帶湖新居,他就與鷗鷺定下盟約:“來往莫相猜”(<水調歌頭>“帶湖吾甚愛”)。這是因爲人間相猜,難尋“同盟之人”,才不得不與鷗鷺爲盟。閒居期間,辛棄疾歌唱:“一松一竹眞朋友,山鳥山花好兄弟。”(<鷓鴣天>“不問長安路上行”)歌唱:“青山意氣崢嶸,似爲我歸來嫵媚生。解頻敎花鳥,前歌後舞,更催雲水,暮送朝迎。”(<沁園春>“一水西來”)。表面上甚是閒適,實際上“閒”而不“適”,深刻地體現了一代英豪的悲慘處境。同時,這類間適詞,還體現了辛棄疾的高尚品格。辛棄疾希望當大官(“金印明年如斗大”),不是爲了炫耀“富貴利達之美”,而是爲了對抗金、恢復事業發揮更大的作用;他請求歸隱,也並非爲了一己私利。辛棄疾在帶湖閒居十年之後,至紹熙三年(一一九二年)赴福建任職,本想大幹一場,卻被安上“殘酷貪饕,奸贜犯藉”罪名而被革職。當時,辛棄疾已擬乞歸,其子卻以“田產未置”相阻。紹熙五年(一一九四年),辛棄疾作<最高樓>詞以駡之:“咄!豚奴!愁產榮,豈佳兒。”9
除了抗戰詞與間適詞,辛棄疾還有一部份農村詞與愛情詞。辛棄疾的農村詞描繪了江南農村清新秀美的自然景象和勞動人民淳樸勤勞的風俗習尚,充滿著濃烈的鄉土氣息;同時,也寄寓著辛棄疾的美好願望和理想。例如<浣溪沙>(“北隴田高踏水頻”)、<鷓鴣天>(“雞鴨成群晚未收”)、<西江月>(“明月别枝驚鵲”)等,描繪農村生活圖景,樸實、安定、充滿活力;<清平樂>(“茅擔低小”)描繪一個農民家庭的生活場面,<鵲橋仙>(“松岡避暑”)描繪農村的婚嫁喜事,<鵲鴣天>(“春入平原薺菜花”)描繪農村少女形象,眞實、生動,饒有趣味;<水調歌頭>(“萬事到白髮”)描述與鄉村父老的交往和友誼,<鷓鴣天>(“陌上柔桑破嫩芽”)表達作者對遠離官場的農村環境的讚賞,<玉樓春>(“青山不解乘雲去”)及<浣溪沙>(“父老爭言雨水匀”)表現對勞動人民的同情和關懷,親切、深刻,感人肺腑。至於辛棄疾的愛情詞,無論其有無寄託,大多寫得形象、生動,頗爲出色當行。例如:<清平樂>(“春宵睡重”)寫一位婦女對於久别愛人的思念,“卻把眼淚來做水,流也流到伊邊”,情思纏綿。<戀繡衾>看似寫一位被抛棄的女子的心情——“如今祇恨因緣淺,也不曾抵死恨伊。合手下安排了,那筵席須有散時”;實際上,“我自是,笑别人底,卻原來,當局者迷”,即是自述。這類愛情詞,抒寫情事,十分眞切。
辛詞的題材十分廣泛,六百多首詞作,從各個方面眞實地體現了作者的精神面貌,並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時代的生活和情緒”,成就巨大。同時,辛詞的藝術造詣也是相當高的。
辛棄疾全力爲詞,對於詞的藝術世界進行了多方探索。在《稼軒長短句》中,有效花間體的<唐河傳><河瀆神>,效東坡體的<念奴嬌>(“倘來軒冕”)、<水調歌頭>(“我志在寥闊”),效朱希眞體的<念奴嬌>(“近來何處”)以及效李易安體的<醜奴兒近>(“千峰雲起”)。等等。經過不斷探索,反覆錘鍊,辛棄疾的詞具有特殊的風格。辛詞中,英雄語與嫵媚語二者並兼,但辛棄疾的英雄語並非一般的豪語、壯語,嫵媚語也非一般的艷語、綺語。辛詞中無論是英雄語或者是嫵媚語,都有其特殊的表現方式及其獨特的作風。詞史上,蘇、辛並稱,實際上,蘇、辛詞風並不相同。蘇軾其詞,猶如其文,“如萬斛泉源,不擇地皆可出”10。蘇詞豪放處,如長江大河,一瀉千里。辛詞中某些仿效蘇軾的作品,並未體現稼軒本色。稼軒本色是:“欲説還休,欲説還休,卻道天涼好箇秋”(<醜奴兒>“少年不識愁滋味”);一肚子抑鬱無聊之氣,“從千迴萬轉後倒折出來”11。所謂嗚咽出之,百折必東,由這種英雄語所構成的稼軒詞,往往顯得姿態飛動,沉鬱頓宕。蘇、辛相比,如果説蘇解放詞體,開拓詞境,使之大,那麼辛則在“大”當中加以變化,使之動。這就是蘇、辛不同處,也正是辛之“獨勝”處。同樣,辛棄疾的嫵媚語也不同於蘇。蘇所作嫵媚語基本上繼承了“詞爲艷科”的傳統作風,並非“一洗綺羅香澤之態,擺脱綢繆宛轉之度”12;辛所作嫵媚語不同一般作家爲“爭鬥穠纖”而故作“妮子態”,不可誤當“搔首傅粉”之作看待。辛棄疾作嫵媚語,是摧剛爲柔的結果,而且,在美人芳草的形象描述當中,也往往有所寄託。辛之媚嫵語,既爲蘇之所無,亦爲小晏、秦郎之所不及。所謂“肝腸如火,色笑如花”(夏承燾評辛語),由這種嫵媚語所構成的稼軒詞,更加顯示出特殊的作風。當然,辛棄疾的英雄語,有的著力太重、未免粗魯,其嫵媚語有的也尚未完全脱盡脂粉氣味,但這些都不是稼軒“佳處”,無妨稼軒“本色”。
與獨特的藝術追求相適應,辛棄疾在藝術表現方面也進行了多種嘗試,有著自己的特色。辛棄疾繼承了李煜所謂“士大夫之詞”的傳統,將平生經濟之懷打入詞中,用歌詞抒寫抗金、恢復的大題材、大感慨,這與蘇軾革新詞體、轉變詞風,有著某些共通之處。但是,在處理新内容與舊形式的矛盾問題上,蘇、辛兩人各持不同態度,具體做法不一樣。蘇軾“才情極大,不爲時曲束縛”,“不拘拘於詞中求生活”13;辛棄疾爲了尋取適宜於表達自己“赤子之心”的形式與方法,用力甚巨,用心良苦,有的篇章反覆吟詠,“日數十易,纍月猶未竟”14。辛棄疾採用李清照“用字奇橫而不妨音律”15的辦法,解決新内容與舊形式的矛盾,並且在蘇詞“橫放傑出”、“姿態橫生的基礎上進步求奇變。辛棄疾筆下驅使千軍萬馬,“麾之即去,招亦須來”(<沁園春>“杯汝前來”),具有高度的組織性與紀律性。首先在駕馭詞調上,辛棄疾有著非凡的才能,無論是篇幅短窄、形式格律接近於聲詩的令曲小詞,或者是格式多變的長詞慢調,也無論以賦體、詩體入詞,或者“以古文長篇法行之”16,都能夠“大踏步出來”,組成縱橫交錯而又佈防嚴謹的陣容。其次,在語言運用上,尤其是在大量的用典、用事上,辛棄疾也有特殊的造詣。所謂“驅使莊、騷、經、史,無一點斧鑿痕,筆力甚峭”17,所謂“用事最多,然圓轉流麗,不爲事所使,稱是妙手”18,便是辛詞這種特殊造詣的體現。
此外,善於調動一切藝術手段爲塑造生動鮮明的藝術形象服務,也是辛棄疾的重要藝術成就之一。辛棄疾以論爲詞,將策論中所陳述的内容寫到詞中,用詞體現理想、抱負,但並非“直説”,而是用具體的形象來表達。此類藝術手段,多種多樣,主要有二種:(一)通過藝術形象創造意境。淳熙元年(一一七四年)中秋夜,辛棄疾在建康作<太常引>(“一輪秋影轉金波”),下片寫道:“乘風好去,長空萬里,直下看山河。斫去桂婆娑,人道是清光更多。”這是用瑰麗的想像所創造的一個美好的境界。作者以“桂婆娑”暗指朝廷主降勢力,希望除掉主降派以實現其恢復祖國河山的宏圖大略,雖不明説,但用意卻是十分清楚的。所以劉克莊曾指出:“以孝皇之神武,及公盛壯之時,行其説而盡其才,縱未封狼居胥,豈遂置中原於度外哉。”19(二)用典、用事,體現本地風光。辛棄疾晚年再度被起用,雖支持韓侂冑北伐,但反對其草率從事。他曾當面向寧宗趙擴提出自己的看法。開禧元年(一二零五年),辛棄疾在鎭江北固亭作<永遇樂>(“千古江山”),所説三個故事,都與京口(鎭江)相關。其中,孫權據此(京口)以稱霸江東,劉裕據此以掃河洛,這是成功的事例,値得效法。但南朝宋文帝劉義隆元嘉年間北伐慘敗,其敎訓卻是應當記取的。開禧二年(一二零六年)宋廷北伐,果然與元嘉北伐同樣結局。這首詞以古諷今,用典、用事,切合眼前實際,更加增強了藝術形象的感染力。
辛棄疾在藝術上的造詣,使其歌詞形成獨特風格,產生了“稼軒體”。所謂“稼軒體”,既增強了詞的體質,又不變其“本色”。因此,辛棄疾便在南宋詞壇上,獨樹一幟。
當然,辛棄疾的藝術創造也難免產生某些流弊。他的作品,有的議論化、散文化,缺乏具體形象;有的堆砌典故,有“掉書袋”之譏。但是,從整體看,辛棄疾對於詞的疆界的進一步開拓,對於詞的藝術表現所作的貢獻,卻是大大有功於詞苑的。
詞之外,辛棄疾的詩、文創作,也是値得一提的。
辛啓泰所輯《稼軒集鈔存》收詩一百一十首。鄧廣銘輯校《辛稼軒詩文鈔存》,清除誤收,增補遺漏,得詩一百二十四首。其後,孔凡禮的<辛稼軒詩詞補輯>20又新補詩十九首。現存辛詩,共一百三十三首。辛棄疾的詩,從各個不同的側面,反映了作者的生活和思想情感,可與其詞相印證。其中,<送别湖南部曲>,自寫政治遭遇,可與<鷓鴣天>(“壯歲旌旗擁萬夫”)對讀;“有時思到難思處,拍碎欄干人不知”(<鶴鳴亭絶句>),感歎英雄失意,也與<水龍吟>(“楚天千里清秋”)合拍;而“竹杖芒鞋看瀑回,暮年筋力倦崔嵬”(<同杜叔高、祝彥集觀天保庵瀑布,主人留飲兩日,且約牡丹之飲>),與<鷓鴣天>(“但覺新來嬾上樓”),則同是置間期間所反覆詠吟的歌詞題材。“剩喜風情筋力在,尚能詩似鮑參軍”(<和任師見寄之韻>),辛棄疾以鮑照自許。他的詩風格俊逸,在當時“江西”、“江湖”兩派之外,自有掉臂遊行之致。而且,他的某些抗戰詩,悲壯雄邁,也未必在其抗戰詞之下。但是,辛棄疾畢竟是以詞之餘作詩,其詩成就,自然無法與詞相比擬。辛棄疾的文,據鄧廣銘所輯,計十七篇。其中除幾篇啓札和祭文外,多爲奏疏。這類奏疏,在一定程度上揭示了當時存在的尖鋭的民族矛盾和階級矛盾,較爲深刻地反映了社會現實,並系統地陳述了辛棄疾對抗金、恢復事業的見解及謀略,充份體現了他經綸天下的“英雄之才”和“剛大之氣”。辛棄疾曾明確宣稱:“論天下之事者主乎氣”21。并曾指出:“今之議者,皆痛懲曩時之事而劫於積威之後,不推項籍之亡秦而猥以蔡謨之論晉者以藉其口,是猶懷千金之璧而不能斡營低昂、而俛首於販夫,懲蝮蛇之毒,不能詳覈眞僞而褫魄於雕弓,亦已過矣。昔越王見怒蛙而式之,曰:‘是猶有氣。'蓋人而有氣然後可以論天下。”22“精神此老健於虎”23,這是辛棄疾的作風。辛棄疾文,猶如其人,也充滿著虎虎生氣。所謂“筆勢浩蕩,智略輻湊,有權書衡論之風”24,正體現了辛文的特色。文學史上,辛棄疾雖不以詩名世,也不以文名世,但是,他在詩、文創作上所達到的成就卻是不可忽視的。
三 詞集及其版本
辛棄疾詞自來傳誦極廣,宋時已有多種刻本。淳熙十五年(一一八八年)范開作<稼軒詞序>稱:“開久從公遊,其殘膏賸馥,得所霑焉爲多。因暇日裒集冥搜,才逾百首,皆親得於公者。以近時流布於海内者率多贗本,吾爲此懼,故不敢獨閟,將以祛傳者之惑焉。”時辛棄疾方在中年,范開已有慨於贗本之混眞,此後二十年,刊本一包括贗本)自當更多。據有關載籍著錄,《稼軒詞》的宋刻主要有以下數種:一爲全集所附本。劉克莊有<辛稼軒集序>,於稼軒詞備極稱揚,其所作詩話並謂辛詩爲長短句所掩,上饒所刊辛集有詞無詩25。可知全集中必包括詞集在内。二爲岳珂所見本。《程史》(卷三)“稼軒詞論”條有云:“待制詞句脱去古今軫轍,每見集中有‘解道此句,眞宰上訴,天應嗔耳'之序,嘗以爲其言不誣。”所引序文不見於既行各本之中,當爲另一本也。三爲吳子音所序本。王惲《玉堂嘉話》(卷五)載:“徒單侍講與孟解元駕之亦善誦記。取新刊本《稼軒樂府》吳子音前序,一閲即誦,亦一字不遺。”云是“新刊”,而吳序亦復不見於他本,則又爲一本也。四爲宜春張清則刻本。劉辰翁《須溪集》(卷六)有<辛稼軒詞序>,謂“因宜春張清則取《稼軒詞》刻之”,當另一本。以上四本既均無傳,其編次,其編卷,其各本相互間及其與現存諸本間之關係各何若,俱所不曉26。
此外,宋刻《稼軒詞》之四卷本及十二卷本,在當時最爲通行,現存各種刻本皆源於此。
四卷本,《直齋書錄解題》《文獻通考》皆有著錄。此本甲集編成於淳熙元年(一一七四年),所收諸詞,大致四十八歲前官建康、滁洲、湖北、湖南、江西時所作。乙、丙、丁三集所收,基本上不包括晚年帥浙東、守京口時的作品,刊成時間當在嘉泰三年(一二零三年)之前。四集合計,除其覆重,共得詞四百二十七首。四卷本總名爲《稼軒詞》,分甲、乙、丙、丁四集。宋刻本無傳。今有汲古閣影宋鈔本及吳納《唐宋名賢百家詞》本。
十二卷本,即信州本,名曰《稼軒長短句》。《直齋書錄解題》《宋史·藝文誌》皆有著錄。十二卷之信州本,宋刻無傳。今傳本有元大德三年(一二九九年)廣信書院孫粹然、張公俊刻本(原爲聊城楊氏海源閣藏書,今歸北京圖書館)明代王詔校刊、李濂批點本;清末王鵬運四印齋刻本。十二卷本共得詞五百七十二首,依詞調長短爲先後順序排列。
今人鄧廣銘依據上述各本,匯合比勘,益以法式善、辛啓泰所輯《辛詞補遺》,及自《永樂大典》《清波别誌》《草堂詩餘》等書中輯得諸首,撰爲《稼軒詞編年箋注》,中華書局一九六二年十月出版,共得詞六百二十六首。加上一九八一年八月中華書局出版的孔凡禮《全宋詞補輯》所輯三首,現傳辛詞計六百二十九首。一九七五年,上海人民出版社以大德本爲底本,同涵芬樓影印汲古閣影抄四卷本《稼軒詞》等進行對校、標點,整理出版《稼軒長短句》。
附注
1 <美芹十論>。據《辛稼軒詩文鈔存》。
2 崔敦禮代嚴子文作<滁州奠枕樓記>。據崔敦禮《宮敎集》卷六。
3 《宋史·辛棄疾傳》。
4 《宋史·韓侘冑傳》。
5 19 24 劉克莊<辛稼軒集序>。據《後村先生大全集》卷九十八。
6 陳亮<上孝宗皇帝第一書>。據《龍川先生文集》卷一。
7 <論盜賊箚子>,即<淳熙己亥論盜賊箚子>。據《辛稼軒詩文鈔存》。
8 事見羅大經《鶴林玉露》甲編卷一。
9 參見吳世昌<辛棄疾傳記>。一九三一年《新月》第三卷第八、九期。
10 許昂霄《詞綜偶評》。
11 陳廷焯《白雨齋詞話》卷一。
12 胡寅<酒邊集序>。據《酒邊詞》。
13 《宋詞舉》卷上。
14 岳珂《程史》卷三。
15 萬樹《詞律》卷十。
16 譚獻《復堂詞話》。
17 樓敬思《詞林紀事》卷十一引。
18 陳霆《渚山堂詞話》卷二。
20 北京《文史》第九輯。
21 <九議>其二。
22 <九議>其九。
23 劉過<呈稼軒>五首其一。據《龍洲集》第八卷。
24 馬興榮<建國三十年來的詞學研究>,上海《詞學》第一輯。
25 《後村詩話》後集卷二。
26 此段詳參鄧廣銘<書諸家跋四卷本稼軒詞後>據《稼軒詞編年箋注》附綠。
附記
這是與業師吳子臧(世昌)教授合作辭條——<辛棄疾>,載《中國大百科全書》(中國文學I)第一零九三—一零九七頁。中國大百科全書出版社,一九八六年十一月北京第一版。發表時有所删節。這是原稿,曾經子臧師所審訂。謹全文刊出,以爲紀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