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 關於岳飛<滿江紅>詞的真偽問題

  六十年代初,夏承燾作<岳飛一滿江紅一詞考辨>。提出:宋詞裡傳誦最盛的一首名作—<滿江紅>,不可能是岳飛之作,而可能是明代弘治年間人託擬之作。此文原載日本一九六二年四月出版的《中國文學報》第十六册,一九六二年九月十六日杭州《浙江日報》摘要刊登,後收入一九七九年九月中華書局出版的《月輪山詞論集》。
  夏承燾此文問世後,即在海内外學術界產生反響。《浙江日報》曾經開展過一次討論。對於不同意見,夏也作了答覆。這次討論中斷了將近二十年。一九八零年間,新華社的《參考消息》介紹了臺、港地區有關文章,學術界對於這首詞的眞僞問題,再度進行了一次討論。二十幾年來,有關這一問題的討論文章,共二十幾篇。目前,論爭尚未結束。現將辨僞者及認眞者雙方的意見綜述於下。
  近代以來,第一個對岳飛<滿江紅>詞提出懷疑的是余嘉錫。余在《四庫提要辨證》卷二三“岳武穆遺文”條下,提出兩點論據:
  一、這首詞最早見於明代嘉靖十五年(一五三六年)徐階所編之《岳武穆遺文》,是據弘治年間浙江提學副使趙寬所書岳墳詞碑收入的。這首詞從來不見於宋、元人記載或題詠跋尾,沉霾數百年,突然出現於明中葉以後;趙寬不言所據何書,來歷不明,深爲可疑。而且,趙寬碑記中所説岳飛另一首<送紫巖張先生北伐>詩,經清人王昶考爲明人僞作。這首詞可能也是明人所僞託。
  二、岳飛之子霖、孫珂,兩代搜訪父祖遺稿,不遺餘力,而岳珂《金陀粹編》中卻沒有收錄這首詞。岳珂自嘉泰三年(一二零三年)作《鄂王家集》自敘之後,直至端平元年(一二三四年)十二月重刊《金陀粹編》時,凡經三十一年,而其所刊《鄂王家集》仍未收此詞。
  夏承燾讚同余氏論據,進一步加以發明,並於余氏“辨證”之外,補充了一些材料。夏承燾指出:“以地理常識説,岳飛伐金要直搗金國上京的黄龍府,黄龍府在今吉林境,而賀蘭山在今西北甘肅、河套之西,南宋時屬西夏,並非金國地區。這首詞若眞出岳飛之手,不應方向乖背如此!”夏承燾認爲:“駕長車踏破賀蘭山缺”一句,便是<滿江紅>的可疑處,即破錠。夏承燾並且聯繫明代中葉漢族在賀蘭山抵抗韃靼族的歷史事實,證明:“踏破賀蘭山缺”,在明代中葉,實在是一句抗戰口號。因此,夏承燾進一步推斷:這首<滿江紅>詞的作者,是參與賀蘭山這埸鬥爭或對這場鬥爭有強烈感受的人,可能是王越一輩有文學修養的將帥(他們的身份正和岳飛相同),或者是邊防幕府裡的文士。
  此外,夏承燾還提出:元人雜劇有闕名的《宋大將岳飛精忠》,四折都是岳飛一人唱,而沒有一句引用這首<滿江紅>。而第二折岳飛勉勵岳雲説:“自古誰無死,留取丹心照汗青。”所引卻是文天祥詩句。可見,在元代還不曾流傳這首<滿江紅>。
  余嘉錫、夏承燾所提出的疑難問題,具有一定的代表性。近幾年來,許多辨僞者所使用的論據和資料,大多未曾超越余、夏所論説的範圍。一九八零年九月十日臺北《中國時報》刊登孫述宇<岳飛的一滿江紅一?—一個文學的質疑>一文,著重就<滿江紅>詞作本身進行辨析。指出:<滿江紅>提到“三十功名”,説三十歲英年成就了大功名,是岳飛本身的典故;“八千里路雲和月”,説的也是岳飛自己的事蹟。詩人可以自述,也常有詩人大言自誇,但用自己的事蹟和典故歌頌自己,這在古詩詞中是極罕見的。若不是後人寫來懷他詠他,便是别人擬他的身份寫的。並指出:在《金陀粹編》中,岳飛的詞祇有<小重山>一首。<小重山>的格調與<滿江紅>相差甚遠。<小重山>有一種由深深失望而生出的欲説還休的味道,<滿江紅>則是一首有事蹟,有心志,但沒有閲歷的詞。孫氏從詞作内容與風格求得内證,以爲<滿江紅>非岳飛所作。
  對於辨僞者所提出的種種論據,唐圭璋、鄧廣銘持有不同看法。
  唐圭璋作<讀詞續記>,提出:辨僞者的兩條理由,謂宋元人載籍不錄此詞,謂岳珂所編《金陀粹編》及陳郁《話腴》(《藏一話腴》)不錄此詞,二説皆不足以證明此詞是僞作。唐圭璋説:宋詞不見於宋元載籍而見於明清載籍者甚多。我國古來私人藏書,往往自視爲至寶,不欲使人知,故當其所藏珍籍尚未公之於世之時,雖有人盡量尋訪,亦不可能備載無遺。因此,岳珂、陳郁書不載岳飛此詞,不等於岳飛即不可能作此詞。並説:岳飛另有一首<滿江紅>(“遙望中原”)詞,亦不見於岳珂、陳郁二書,但其墨蹟,經過宋魏了翁,元謝升孫、宋克,明文徵明等人收藏,流傳至今。可見岳飛詞翰猶有遺翰,亦不能謂之爲僞作。因此,唐圭璋認爲:岳飛“怒髮衝冠”詞不能斷定是僞作1
  鄧廣銘連續發表<岳飛的一滿江紅一不是僞作>及<再論岳飛的一滿江紅一詞不是僞作>二文,對辨僞者的論據,一一進行辯駁。認爲:<滿江紅>惟一不容置疑的眞正作者,祇能是南宋名將岳飛。鄧廣銘將辨僞者所舉出的疑點,歸納爲四個問題進行祛除。
  一、如果<滿江紅>詞確系岳飛所作,何以不曾被岳霖、岳珂收集到,不曾編入《家集》之中?
  鄧廣銘指出:南宋人趙與時編寫的《賓退錄》記載岳飛一首詩,岳霖、岳珂就沒有搜集到。認爲:“我們不能因爲岳飛那首《題新淦蕭寺壁》的七絶不曾被岳珂收入《家集》之中而否定其爲岳飛所作;同樣我們也不能因爲那首<滿江紅>詞不曾被岳珂收入《家集》之中而斷定它不是岳飛的作品。”
  二、何以這首<滿江紅>詞也不見錄於宋人的筆記、雜錄一類的書中呢?
  鄧廣銘指出:“不能因爲我們不曾見到,就斷言宋元人書中全未出現過這一作品。”否則,就將疑於不當疑了。
  三、這首<滿江紅>詞,果眞是在明朝弘治年間趙寬寫出刻石時才首次出現的嗎?果眞是從徐階開始,才把它“以僞爲眞”的嗎?
  鄧廣銘以河南湯陰岳廟<滿江紅>詞碑爲證,指出:湯陰詞爲王熙於天順二年(一四五八年)所寫,全詞祇有末句作“朝金闕”,與通行本之作“朝天闕”稍異,餘俱同。詞碑明確寫有“右<滿江紅>詞,乃宋少保岳鄂武穆王作”十五個字。此碑比杭州岳廟<滿江紅>刻石,最少早四十年,比徐階所編《岳集》之刊行則早七十八年。因此,有此一件實物作證,偽作説便不攻自破。
  四、能不能因爲<滿江紅>中“踏破賀蘭山缺”一句,就可以斷定它是明代的具有文武全才的王越一類人所作的呢?
  鄧廣銘從八個方面解答了這一問題。鄧廣銘指出:<滿江紅>詞後半闕點出的賀蘭山與匈奴,全是泛説、泛指,不應當過份拘泥於賀蘭山的位置所在。指出:專就“踏破賀蘭山缺”一句孤立地進行推敲,是大有問題的。如祇就“賀蘭山”句而斷言其爲明人所作,則勢非把“靖康恥”云云斷定爲“泛説”或“泛指”不可。而且,“待從頭收拾舊山河,朝天闕”一句,與明朝的實際情況也完全不相符合。並指出:<滿江紅>詞前半闋中的“三十功名塵與土,八千里路雲和月”兩句,與岳飛的生平事功十分吻合。若把此詞作者定爲王越,而且定爲賀蘭山捷後所作,那就必須把“三十功名”改爲“七十功名”才行。因爲,當取得賀蘭山之捷時,王越已經七十餘歲了。而且,“八千里路”之句也與王越行蹤不符。若謂此詞乃其幕府文士之作,則兩句更全無著落了。
  一九八零年九月二十一日臺北《中國時報》刊登李安<瀟瀟雨未歇—岳飛的<滿江紅>?讀後>,對孫述宇的辨僞,提出不同看法。李安認爲:<滿江紅>内容與岳飛事蹟相合,説明此詞乃岳飛表達其眞實感受之所作。<滿江紅>與<小重山>格調不同,是因爲時代背景不同與作者感受不同所造成的。並認爲:《金陀粹編》未收<滿江紅>,原因在於岳飛被賜死時,家存文件全被查封沒收,後來雖蒙准發還,也並不齊全。而且,岳飛冤死後,秦檜仍秉政十餘年,其餘黨居要津者至孝宗年間方被革除,故岳飛作品在當時尚未能廣泛流傳。元朝又以其民族壓抑的緣故,未能宣傳發揚,所以直到明朝,岳飛聲譽方更隆盛,其散佚之文件,才從民間私藏者手中,逐漸公之於世。王起讚同李安看法,認爲<滿江紅>不見於宋、元人著錄,直到明代才發現,並不足怪2。一九八二年三月出版的《東方雜志》刊登李安<河北磁縣的“賀蘭山”與紀念岳飛駐兵“岳城鎭”>一文,進一步證實岳飛<滿江紅>詞並非僞作。李安的主要依據是河北《磁縣縣誌》3三則紀事:(一)賀蘭山,在縣城西北三十里,山高峻而婉蜓長亘二十里。宋賀蘭眞人隱居於此,因此得名。(二)賀蘭積雪,雖無靈峰幽壑,而碎玉平鋪,積雪素數十餘里,雲天一色,亦奇觀也。(三)岳城,在縣西南三十五里,宋建炎初岳武穆曾駐兵於此。李安認爲:岳飛詞中的“賀蘭山”正確位置,是在現今河北境内的磁縣。至於現在寧夏和甘肅境内的“賀蘭山”,其山雖較磁縣境内者爲大爲高,馳名寰宇,僅屬同名而已。李安並認爲:磁縣現仍有岳城鎭,系該縣五大鎭之一。地方父老世代相傳岳飛駐兵故事,與縣誌云“駐兵於此”事實相符。迨後,金人侵據該地,岳飛作<滿江紅>詞,謂“駕長車踏破賀蘭山缺”,希望恢復故土,這是很自然的。因此,李安提出:考辨、“斷定”<滿江紅>爲僞作,祇是一項“大膽的假設”,忽略了“小心的求證”。
  在討論中,辨僞與認眞,雙方各進行了艱巨的工作。但是,如何以足夠的事實、足夠的説服力,給以科學上的論證,則有待進一步探討。
  附注
  1 據《詞學論叢》頁六七三—六七四。
  2 見一九八零年十月三十一日及十一月二十日廣州《羊城晚報》所刊<不能輕易懷疑>。
  3 臺北市成文出版社印行中國地方誌叢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