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 李清照“易安體”的構造方法

  有關李清照的“易安體”,宋代作家曾經明確標榜。例如,侯寘<眼兒媚>調下題曰:“效易安體”;辛棄疾<醜奴兒近>調下題曰:“博山道中效李易安體”。可見,李清照自創一體、獨樹一幟的藝術成就,在詞史上早已引起重視。但是,從宋代一直到近代,人們研究李清照,對於她所創立的“體”,卻甚少涉及。今年五月,即將在青州召開的李清照學術討論會,特地將“易安體”列入議題,這是很有意思的。幾年前,拙作<李清照的〔詞論〕及其“易安體”>(載《中國古典文學論叢》第四輯),曾對“易安體”及其有關特徵進行過粗略的描述,現不惴譾陋,擬對其構造方法進一步加以探討,希望引起學界興趣。
  究竟何謂“易安體”?拙作<李清照的〔詞論〕及其“易安體”>曾提出:李清照詞學觀包括互相矛盾著的兩個方面,兩個方面在創作實踐中所構成的統一體(或組合體),就是“易安體”。並提出:所謂“易安體”,在歌詞的音律上,其主要特徵是:“以尋常語度入音律”及“用字奇橫而不妨音律”;在歌詞的思想内容、藝術風格和表現方法上,其主要特徵是:高雅典重與淺俗清新的統一,尚故實與主情致的統一,鋪敘渾成與含蓄宛轉的統一。凡此種種,既是“易安體”的主要特徵,又包括其構造方法。本文著重從方法上加以闡發。
  長短句歌詞,由唐五代到北宋,步入發展期,出現繁榮局面,同時也產生了新問題。沈義父《樂府指迷》曰:前輩好詞甚多,往往不協音律,所以無人唱。如秦樓楚館所歌之詞,多是教坊樂工及鬧井做賺人所作,衹緣音律不差,故多唱之。求其下語用字,全不可讀。甚至詠月卻説雨,詠春卻説秋,如<花心動>一詞,人目之為一年景。又一詞之中,顛倒重覆。如<曲游春>云“臉薄難藏淚”,過云“哭得渾無氣力”,結又云“滿袖啼紅”。如此甚多,乃大病也。
  這段話暴露了宋代歌壇所出現的一種矛盾現象。即:文學家的創作,好詞甚多,因往往不協律腔,無人唱,便不受歡迎;敎坊樂工及鬧井做賺人所作,因音律不差,多唱之,卻得到廣泛流傳。但是,如果從藝術創造的角度看,所謂“下語用字,全不可讀”,實在令人哭笑不得。這一現象説明:歌詞創作中,文學因素與音樂因素,二者往往難以協調。面對這一現實,歌詞作家頗多憂慮。有人雖“逢場作戲”(蘇軾詞語),勉強從俗,也仍然缺乏一定的競爭能力。這就是鼎盛時期歌詞創作所出現的新問題。
  李清照以知音作者的身份登上詞壇。她倡“别是一家”説,要求協音律,就是爲了兼顧文學與音樂相互之間的關係;同時,她的創作實踐也實現了這兩個方面的統一。詞史上,人們稱這種統一的辦法爲“工造語”1。所謂“工造語”,就是擅長在語言表達上下功夫。即:善於將文學語言變爲音樂語言,充份體現長短句歌詞的形式美與音樂美,以創造引人入勝的詞境。在這一點上。李清照是有突出成就的。前代詞論家對此頗爲讚賞,並曾爲之總結出兩條經驗。曰:“以尋常語度入音律”2及“用字奇橫而不妨音律”3。這是李清照具體的造語手段,也就是“易安體”的構造方法之一。前者如<永遇樂>,其中“如今憔悴,風鬟霜鬢,怕見夜間出去”,皆日常用語,即尋常語,但以之入律,就顯得很不尋常。論者以爲:“鍊句精巧則易,平淡入調者難。”4這正是“工造語”的一種體現。後者如<聲聲慢>,其中“尋尋覓覓,冷冷清清,悽悽慘慘戚戚”,連疊十四字,所謂“其遒逸之氣,如生龍活虎,非描塑可擬”5,也正是“工造語”的另一種體現。李清照的造語手段,既能以易爲險,變故爲新,在平淡中體現眞功夫,又能出奇制勝,因難見巧,在驚險處顯示大才力。李清照的這種造語本領是一般人所難以企及的。
  除了“工造語”,李清照“易安體”的另一構造方法是:善鋪敘。
  宋詞中以鋪敘見長並取得卓越成就的作家首推柳永,而周邦彥又在柳永的基礎上,揚長避短,由鋪敘發展爲鈎勒,被人們推尊爲“集大成”者。柳、周二家,終於在北宋詞壇上建造起兩座難以踰越的高峰。具體地説,柳永的鋪敘,“細密而妥溜,明白而家常”6,能夠將種種戀愛經歷以及無數美好風光,曲折委宛地呈現於目前;周邦彥變鋪敘爲鈎勒,詞中有故事,並將其故事表現得迴環往復,渾然天成,其所創詞境,“既有姿態,又極渾厚”7。這是柳、周二家藝術創造的突出貢獻。但是,與柳、周二家相比,李清照的鋪敘也還是有其獨特造詣的。拙作<李清照的〔詞論〕及其“易安體”<曾將其鋪敘手段概括爲三條:
  第一,平敘中注重渾成,既得柳詞鋪敘所謂“細密而妥溜”之佳處,又具周詞鈎勒所謂渾化無蹟之境界。這是對於柳、周藝術創造經驗的繼承與發揚。
  第二,平敘中注重含蓄,講求言外之意與弦外之音。這是小令作法在鋪敘中的運用。
  第三,平敘中注重變化,不僅在“迴環往復”中增加層次,增添波瀾,而且在各種對比中創造氣氛,烘託主題。這是李清照鋪敘手段中最爲高明的一招。
  這三條是李清照善鋪敘的具體體現。此外,李清照善鋪敘,還體現在能於鋪敘中見性靈。這也是李清照的獨勝之處。這就是説,李清照敷寫氣象、綜述事物,並非就事論事,亦即僅僅將其具體情狀及全過程展示出來,而是在敷寫綜述當中體現其内心世界及個性特徵。例如<如夢令>(“昨夜雨疎風驟”)、<鳳凰臺上憶吹簫><一剪梅><醉花陰>以及<永遇樂><聲聲慢>等等。這些篇章,不僅展示過程,而且體現内在的“我”,堪稱性靈之作。這是李清照鋪敘的過人之處。
  以下探討工造語及善鋪敘這兩種構造方法在創作實踐中的具體運用。
  對於長短句歌詞創作,李清照既具有某些有利條件,又有一定局限。例如,抒寫閨情,多數作家“男子而作閨音”,終隔一層,而李清照所作,自是當行出色。這是一個方面。另一方面,由於社會環境及個人生活經歷之所限,李清照的言情題材也受到一定限制。尤其是愛情生活,無論早期或晚期,李清照的經驗都不及柳、周等人那麼複雜多樣。但是,李清照憑借著工造語及善鋪敘的高超技藝,構造“易安體”,卻仍有其“壓倒鬚眉”之處。
  首先,李清照以工造語及善鋪敘的高超技藝説感受,既生動活潑,又深妙穩雅,頗得詞中三昧。
  李清照在歌詞創作中所説感受,總的看來,就是一種失落感。她的這種失落感包括三個方面:(一)甜蜜愛情的失落;(二)美好青春的失落;(三)故國家山的失落。
  表現這類失落感,除了毫無顧藉地直説之外,那就是善於運用造語及鋪敘的手段,以獨特的“易安體”予以體現。
  前人論李清照,曾謂:“作長短句,能曲折盡人意,輕巧尖新,姿態百出。閭巷荒淫之語,肆意落筆。自古搢紳之家能文婦女,未見如此無顧藉也。”8其實,這祇是“易安體”的一個側面;“易安體”佳處,未必盡在其中。例如<如夢令>,這首詞訴説失落感,就並非“肆意落筆”。詞作開篇二句爲鋪敘,概括寫出一夜情事。“試問”以下五句爲清早醒來時的人物對話,體現抒情主人公敏鋭的感受。即:經過一夜風雨,海棠花應是難保。因此,大清早一醒來,首先關心的就是這件事。人物對話,皆口語、尋常語,雖甚淺俗,卻顯得新雋而有丰神,生動地表現出不同人物的不同心境及其不同的個性特徵;而“綠肥紅瘦”,即隱含著抒情主人公對於美好春光(或美好青春)的一種沉重的失落感。主人公的這種感受,詩中已有,如韓偓詩云:“昨夜三更雨,今朝一陣寒。海棠花在否,側臥捲簾看。”李清照的詞可能由此點化而成。但二者相比,李清照所作則更見藻思,更有情致。這首詞訴説失落感,之所以顯得如此委曲精工,如此富有含蓄無窮之意,因而也如此深刻而典重,除了眞切體驗之外,還因其具有高超的技藝,即工造語及善鋪敘的技藝9
  又如<鳳凰臺上憶吹蕭>,與柳永<定風波>相比較,兩首詞雖同爲念遠之作,同樣訴説一種對於愛情的失落感,並且都用鋪敘方法加以表現,而其所創詞境卻有深與淺之分以及厚重與輕薄之别。從表面上看,二詞所寫抒情主人公的情態頗有某些相似之處,但就其神態看,二者卻有所不同。二詞開篇,都寫主人公懶起情狀。爲何懶起,一則直接道出:“恨薄情一去,音書無箇”;一則“欲説還休”,另外提出問題,謂“非干病酒,不是悲秋”。當訴説怨恨之情時,二者方式也不同:一個表現得決絶,要把伊留住,“鎭相隨,莫拋躱,針線閒拈伴伊坐”;一個衹是“終日凝眸”,對著樓前流水發抒癡情。二詞所塑造的人物性格,一個外向,直言不諱,顯得格外豪放潑辣,一個則較爲内向,婉轉曲折,十分深沉。就表現手法看,柳永所作側重於表面情態描摹,李清照則側重於内心體驗。二詞對讀,即可發現:柳詞所塑造的人物形象,個性十分鮮明,訴説怨恨情緒也很痛快,但卻顯得有點表面化,並且一瀉無餘,缺乏耐人尋思的韻味,而李清照卻善於將人物的情思活動引向縱深發展,使其怨恨情緒顯得更加纏綿、更加富有思致。二詞鋪敘方法不同,其藝術效果也就不同。
  其次,李清照以工造語及善鋪敘的高超技藝説感受,或者層層加碼,步步逼緊,或者從多種角度(正面或反面)加以烘託,其所説感受頗能動人魂魄。
  由於社會動亂、生活環境變化,李清照的失落感也隨著不斷加深加重。早年因爲“綠肥紅瘦”,或者“寫詩謾有驚人句”,曾經興起種種驚歎,又因爲與丈夫小别,也時常在對花、對酒當中,產生過種種無端煩惱。這一些,雖然祇是淡淡怨恨、淡淡憂愁,無有深沉寄慨,但都是内心不得平衡的體現,也就是失落感。例如<醉花陰>,這是一首重陽詞。重陽賞菊,原是詩詞中常見的題材,而這首詞以黄花比瘦,隱含著一種對於青春年華的失落感,頗富性靈,就顯得很不一般。這是未逢喪亂以前的境況。這類詞作,已可見其造語及鋪敘的高超技藝。至晚年,國破家亡,青春已逝,人問天上,已完全失去依託。於是,詞中所體現的失落感,即已進入不堪之境。諸如獨自守著,不願出遊,這也無意思,那也沒心情,事事處處感到不合適、不如意,等等,都具有動人魂魄的力量。這類詞作,其造語及鋪敘技藝,就更加異乎尋常。例如<聲聲慢>,開篇連下十四個疊字,出語驚人,將抒情主人公誠恐誠惶的情狀表現得十分逼眞;所謂“大珠小珠落玉盤”,其造語之新警,向爲詞論家所稱道,接著是鋪敘,一層層,一步步,將產生這一情狀的原因點明:乍暖還寒,無法將息,些小淡酒,不禦風寒,這是自然界爲抒情主人公所造成的不堪之境;而酒不當風,雁過倍之,由雁之爲舊時相識,聯繫到人事,逐漸剖析其傷心根源。這是上片,著重鋪寫物候,但其中已隱含著人事。下片繼續鋪敘:黄花堆積,無有人摘。這是過片。關鍵在“有誰”二字,此接上片之“舊時相識”。謂:雁曾相識,相識之雁已歸,而曾相識之人卻不歸,故無人摘。過片若離若即,但已將主人公所以如此誠恐誠惶的原因點明。接著,詞作進一步以梧桐細雨加以鋪排渲染,極寫其不堪之境。於是,主人公獨自守著,難以挨到天黑的悽清情懷,就表現得非常充份。最後逼出一個“愁”字來,用以籠括全篇,便覺得有力如虎。這首詞全篇鋪敘,從早説到晚,雖無頓挫,但其突破上下界限,神行一片,而且一層深似一層,一步緊逼一步,反反覆覆地現展不堪之境,其感人的力量卻是相當巨大的。這是在孤獨的環境中體現其失落感的一個範例。而<永遇樂>的構造方法則有所不同。除了“正—正—反”的鋪敘格式之外(見拙作<李清照的〔詞論〕及其“易安體”>),這首詞的獨特構造方法還在於:寫孤獨,偏從不孤獨處入手。即:謂其謝絶相召(並不孤獨),情願在簾兒底下,聽人笑語。因此,不孤獨的場面反而使抒情主人公顯得更加孤獨,其失落感也就更加沉重。這首詞是在不孤獨的環境中體現其失落感的另一範例。可見,李清照體現失落感,無論是正面鋪敘、反面鋪敘,或者是正、反多種角度鋪敘,都頗能極其能事。
  李清照運用造語及鋪敘的高超技藝構造“易安體”,奠定了她在詞史上的地位。人們推尊其爲正宗作者,以她爲榜樣進行藝術創造,她構造“易安體”的經驗是有一定借鑒意義的。
  一九八九年三月二十一日初稿於北京
  附注
  1 陳郁《藏一話腴》(甲集卷一)云:“李易安工造語,故<如夢令>‘綠肥紅瘦'之句,天下稱之。”據百川學海本。
  2 4 張端義《貴耳集》卷上。
  3 5 萬樹評李清照<聲聲慢>語,《詞律》卷十。
  6 劉熙載《藝概》卷四。上海古籍出版社,一九七八年十二月上海第一版。
  7 陳廷焯《白雨齋詞話》卷一。人民文學出版社,一九五九年十月北京第一版。
  8 王灼《碧雞漫誌》卷二。知不足齋叢書本。
  9 近人説此詞,謂“捲簾人”非爲侍婢而實是作者自己的丈夫。此詞乃作者以清新淡雅之筆寫穠麗艷冷之情,所寫悉爲閨房昵語。謂:“海棠依舊”,正隱喻妻子容顏依然嬌好,而妻子卻説,不見得吧,該是“綠肥紅瘦”,祇怕青春即將消逝了。云云。按:以爲驚歎青春消逝,固然切近詞意,但將此詞當作一般艷詞解,難免牽強附會,恐爲易安所不許也。
  —— 李清照學術討論會論文(一九八九年三月,青州)
  原載濟南《濟南社會科學》一九八九年第二期
  又載長沙《中國文學研究》一九九零年第三期
  又載一九九三年三月十二日、十九日香港《大公報》藝林副刊八八零、八八一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