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蘇軾學柳七作詞

  不少論詞文章,標舉豪放、婉約二派,將蘇軾與柳永分别當作二派的頭頭。於是,傳説中的一個故事,經常有人引述。這個故事稱:
  秦少游自會稽入京,見東坡。坡曰:“久別當作文甚勝,都下盛唱公‘山抹微雲'之詞。“秦遜謝。坡遽云:“不意別後,公學柳七作詞。”秦答曰:“某雖無識,亦不至是。先生之言,無乃過乎?”坡云:“‘銷魂。當此際',非柳詞句法乎?”秦慚服。已流傳,不復可改矣。
  這裡,蘇軾批評秦觀“學柳七作詞”,秦觀不願承認,謂:“某雖無識,亦不至是。”看來,蘇、秦二人對於柳永及其詞都持卑視態度。但是,就蘇、秦創作實際看,卻不盡然。不僅秦觀“學柳七作詞”,他的“銷魂。當此際,香囊暗解,羅帶輕分”(<滿庭芳>),屬於“柳詞句法”,而且蘇軾本身也曾經“學柳七作詞”。請看以下二例:
  祝英臺近
  挂輕帆,飛急槳,還過釣臺路。酒病無聊,欹枕聽鳴艣。斷腸簇簇雲山,重重煙樹,回首望、孤城何處。閒離阻。誰念縈損襄王,何曾夢雲雨。舊恨前歡,心事兩無據。要知欲見無由,癡心猶自,倩人道、一聲傳語。
  沁園春
  情若連環,恨如流水,甚時是休。也不須驚怪,沈郎易瘦,也不須驚怪,潘鬢先秋。總是難禁,許多魔難,奈好事教人不自由。空追想,念前歡杳杳,後會悠悠。凝眸。悔上層樓。漫惹起、新愁壓舊愁。向綵箋寫遍,相思字了,重重封卷,密寄書郵。料到伊行,時時開看,一看一回和淚收。須知道,口這般病染,兩處心頭。
  前一首詞爲蘇軾過嚴子陵釣臺時所作,在通判杭州任上。這是一首羈旅行役詞,謂作者乘船經過釣臺,船開得很快,但他心情不好,酒醒之後祇是覺得無聊。他時而欹在枕頭上,聽那船槳的擊水聲;時而觀看兩岸景物,雲山,煙樹,重重疊疊。這一切都使他感到厭煩,感到愁腸欲斷。爲甚麼產生這樣的情緒?作者告訴我們,是因爲望不見遠别的孤城。然後,作者便一五一十地將自己的相思之情和盤託出。謂此次出遊,不僅眼前見不到佳人,而且想在夢中求得一見,這夢也做不成。他不相信楚襄王曾在夢中與巫山之女相會。於是,他感到失望,表示反悔。説:要知這一别之後,不能見面,那當初也就不該出遊了。如此這般,與柳永的羈旅行役詞並無二致。柳永“工於羈旅行役”,柳詞中寫景、抒情,已形成固定程式。蘇軾的這首詞,正是以柳永的現成公式,往裡面塡製自己的羈旅愁思。祇可惜,蘇軾“學柳七作詞”,功夫尚未到家。柳永言情,情與景融合爲一,蘇軾言情,情與景不相切合。如這首詞,過釣臺而説艷情,實在是文不對題,不倫不類。眾所周知,釣臺者,乃嚴光(子陵)漁釣之處也。嚴光是歷史上有名的高人隱士,詩人過此,不説嚴陵之志,卻這般胡思亂想,著實令人費解。況且,釣臺與楚襄王事毫不相干,硬將二者拉扯在一起,也是沒有道理的。這一實證説明:蘇軾“學柳七作詞”,仍大大不及柳七。
  後一首詞見明萬曆刊《重編東坡先生外集》卷八十三。唐圭璋先生《全宋詞》錄爲無名氏作,孔凡禮先生《全宋詞補輯》錄爲蘇軾作。我認爲,將這首詞的著作權判予蘇軾,還是比較合適的。這首詞婉轉言情,全然柳七家數,再不像前一首詞那麼稚氣。這是蘇軾“學柳七作詞”的另一實證。從内容上看,這首詞抒寫男女相思之情,與柳永大量的艷情詞相比,並無多少區别。從作法上看,這首詞以鋪敘手法説相思,也頗具“柳七郎風味”。詞作説“情”、説“恨”,謂之無法休止,並説這種“情”與“恨”,如何使人“瘦”,使人“愁”。然後揭示其原因,謂“瘦”與“愁”,乃因“好事敎人不自由”所致。而且進一步點明,所謂“好事”,就是作者所“追想”的“前歡”與“後會”等系列男女歡會之情事。這就是作者所説相思的全部内容。至此,作者一方的相思情緒抒寫已畢。詞的下片則變換角度與方位,既寫作者一方,又寫對方,並將雙方合在一起寫。作者因相思而怕追想往事,惹起“舊愁”,想不到“新愁”與“舊”卻交織在一起,壓在心頭。於是,作者説自己如何寫情書又如何秘密地將情書投寄出去。“寫遍”、“字了”,謂其如何傾訴衷情,將天下所有用來訴説“相思”的字眼都用完了。“重重”、“密”,表明其行動之謹愼、神秘,生怕走漏消息。然後,作者就對面設想,説對方接到情書,如何時時開看,“一看一回和淚收”。“料”字説明假設。作者以自身之相思,設想對方之相思。這種筆法與柳永<八聲甘州>之“想佳人、妝樓顒望,誤幾回、天際識歸舟”,顯然同一機杼。最後,“這般病染,兩處心頭”,將兩地相思合在一起寫,並且戛然而止,留下無窮餘味。全詞説相思,反反覆覆地説,並不令人覺得單調乏味。這首詞能有這樣的藝術效果,除了作者有著眞切體驗之外,還在善鋪敘,即善於在有條理、有層次的鋪陳之後,突然插入一筆,由一方設想另一方,構成“照花前後鏡,花面交相映”的妙境。這首詞若置於《樂章集》中,直可亂眞。這是蘇軾成功地“學柳七作詞”的一個例證。
  以上二例説明,在北宋詞壇上,蘇軾與王安石、秦觀等人一樣,都曾經“學柳七作詞”。當然,這種學習,僅僅是作者在其歌詞創作探索期中的一種嘗試而已。蘇軾還是希望走自己的路,並爲自己能有不同於“柳七郎風味”的“自是一家”詞作而自豪。這就是蘇軾之所以成爲蘇軾的一個重要因素。但是,作爲柳詞的崇拜者,蘇軾卻不僅在口頭上讚頌過柳永詞,而且還身體力行,“學柳七作詞”。這是詞史上不可忽略的事例,僅供豪放、婉約二派論者參考。
  —— 載一九八六年五月十三日香港《大公報》副刊《文采》新六十六期
  又載一九八七年十二月十八日開封《開封日報》第三版
  又載上海《中文自修》一九九零年第六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