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詞體結構論簡説

  內容提要
  本文提倡以結構方法論詞,並對詞學史上若干主要論詞標準(批評模式)加以評判,認為:
  傳統“本色論”注重詞的特質硏究,而取徑較為偏窄,不利於詞體發展;王國維的“境界説”為詞學硏究拓展視野,而尚未能解決詞的個性問題,並非詞的本體理論;胡適、胡雲翼的“風格論”將“境界説”加以發揚光大,而立論往往太寵統,易於從內部引向外部,使硏究工作喪失自身所應有的主體地位;近年來所謂宏觀硏究及有關系統方法硏究,皆較多偏差,尚未能為詞學硏究開闢新境。
  本文提出詞體結構論,並就詞學史上有關例證加以歸納總結,詳細介紹一般結構方法及特殊結構方法。認為:以結構方法論詞,在結構方法上探尋其成體的規律,才能擺脱困境,真正探知詞學硏究的入門途徑。認為:詞體結構論是建立詞的本體理論的基礎。
  王國維著《人間詞話》,倡導“境界説”,開創了中國的新詞學,其歷史功績應予充份肯定。但是,由於社會思想文化等因素的影響以及王國維學説自身的局限性,他的理論也爲近代詞學硏究留下了“後遺癥”。例如,一九四九年後,大陸詞界用豪放、婉約“二分法”論詞所出現的偏頗以及大陸當前詩詞“鑒賞熱”中所出現的弊病,都與王氏學説有著直接或間接的聯繫。對此,筆者頗有所感。本文擬就詞學硏究的方法選擇問題,對詞學史上若干主要論詞標準,包括“本色論”、“境界説”、“風格論”以及所謂系統方法論等,略加評判,進而闡明詞體結構論及其對於詞學理論建設的意義,希望大家能有興趣。

一 從“本色論”到“境界説”,詞的視野大為擴展,但“境界説”並非詞的本體理論


  王國維對其所創“境界説”頗爲自信,曾經宣稱:“嚴滄浪詩話謂:『盛唐諸公惟在興趣。羚羊掛角,無蹟可求。故其妙處,透澈玲瓏,不可湊拍。如空中之音、相中之色、水中之影、鏡中之象,言有盡而意無窮。『余謂:北宋以前之詞,亦復如是。然滄浪所謂興趣,阮亭所謂神韻,猶不過道其面目,不若鄙人拈出『境界』二字,爲探其本也。”1與前代詩歌批評中的興趣説、神韻説相比較,王國維的“境界説”究竟有何高明之處,拙著《人間詞話譯注》已作闡述,這裡著重探討“境界説”對於前代詞學批評理論的繼承與超越問題。
  前代詞學批評名目繁多,但其中仍有個中心議題。這個中心議題就是詞的“本色論”。這是歷代詞家、詞論家所共同關心的問題。詞學史上有關這一問題的爭論由來已久。李清照的“别是一家”説就是“本色論”的一面鮮明旗幟。李清照的學説,既有明確的理論主張,又有具體的批評標準2。這是中國詞學史上的一座里程碑。但是,有關“本色論”這一概念的内涵與外延及其作爲詞學批評標準的依據,至今仍未見有人給予明確的界定及系統的論證。就有關爭議看,人們論“本色”,其思維構架大致朝著兩個不同方向展開:一是重意會而不重言傳,強調寓於言語之外的性情與韻味;一是重形式與格律,講究從具體字面尋繹其箇中消息。兩種不同方向體現兩種不同的審美興趣,形成兩種不同的批評模式。例如,對於蘇軾及其歌詞創作,向來就有兩種意見:或謂其不諧音律,不可歌,“皆句讀不葺之詩”3;或謂其“非不能歌,但豪放,不喜裁剪以就聲律耳”4。爭論的焦點看似叶律與不叶律問題,實際又不止於此,而是有關本色與非本色問題。但是,人們對於這一問題的判斷仍十分模糊。至清代,經過浙常二派的闡發,即將“本色論”的具體要求明確地落實到立意與叶律上,並對立意與叶律,何者爲本何者爲末的問題,展開了一系列論辯,所謂“本色論”,其意義才逐漸明朗化。立意與叶律,這是一個問題的兩個方面,以此作爲論詞的標準,當也是可行的,衹是由於論者提倡立意與叶律往往易於極端化,以此論詞也就難免失誤。例如:由追尋“意内言外”之旨到“寄託”説,過份強調於詞外求詞,往往出現牽強附會、深文羅織的偏向;由推崇南宋詞的“工”與“變”到家白石而户玉田,過份強調典雅清麗,往往出現空疎浮□的偏向。這兩種偏向的出現使得傳統的“本色論”一再墜入魔道。清季四大家—王鵬運、鄭文焯、朱祖謀、況周頤,以立意爲體、叶律爲用進行調和折中。即:“本張皋文意内言外之旨,參與凌次仲、戈順卿審音持律之説,而益發揮光大之。”四大家糾正了浙、常二派的偏頗,形成了新的宗派—桂派5。四大家將中國舊詞學推向一個新的高峰。但由於他們的終極目標是吳文英,同時又將舊詞學的弊端,諸如立意過於晦澀、守律過於拘謹等承襲下來。因此,四大家始終未能使傳統“本色論”擺脱困境。
  王國維的“境界説”繼承了傳統詩論中有關“思無疆”,也即“意無窮”的思想精粹,並將西方哲學中所謂“世界是我的表象”(叔本華語)的思想精粹融入其中,不僅對於興趣説及神韻説有著救弊補偏的作用,而且對於傳統的“本色論”也是個重大的突破。這種突破主要體現以下三個方面:
  第一,“本色論”説詞,以似與不似爲界限,諸如“上不類詩,下不入曲”等説法,往往將所謂“本色”,即詞的特質説得神乎其神,讓人摸不著頭腦;“境界説”論詞,以闊大與修長相比較,謂“詩之境闊,詞之言長”,並將詞的特質概括爲“要眇宜修”四個字,可謂一語破的。
  第二,“本色論”説詞,或主立意或主叶律,取徑皆甚爲狹窄,易於受到宗派門户的約束,立論多有所偏向;“境界説”論詞,將境界看作是“我”的體現,以“眞”爲標準判斷其高下優劣,視野較爲開闊,立論也甚通達。
  第三,“本色論”説詞,既有較大的不確定性,一經落到實處,又往往帶有較大的片面性。因此,人們治詞容易產生避難就易的偏向。比如:“近人祖南宋而桃北宋,以南宋之詞可學,北宋不可學也。學南宋者,不祖白石,則祖夢窗,以白石、夢窗可學,幼安不可學也。學幼安者率祖其粗獷、滑稽,以其粗獷、滑稽處可學,佳處不可學也。”(王國維《人間詞話》本編第四二則)這是對於詞的“本色”片面理解所出現的弊病。而“境界説”論詞,強調“第一義”,要求從“氣象”入手,旨在開闢新境,往往能夠得其“佳處”。例如辛棄疾,王國維指出:“幼安之佳處,有性情,有境界。即以氣象論,亦有‘橫素波,干青雲'之概,寧後世齷齪小生所可擬耶?”(同上)此説眞正爲治詞者指明了“向上一路”。
  因此,在“境界説”的指導下,王國維所作雖不甚多,但在造境方面,卻仍有超越前人之處。正如王國維自己所説:“余之於詞,雖所作尚不及百餘闋,然自南宋以後,除一二人外,尚未有能及余者,則平日之所自信也。雖比之五代、北宋之大詞人,余愧有所不如,然此等詞人,亦未始無不及余之處。”6王國維超越前人之處,亦即前人不及處,就在於“眞能以意境勝”(《人間詞》乙稿序)。這就是“境界説”獲得成功的實證。
  王國維的“境界説”及其《人間詞》,爲近代詞壇帶來了新氣象,中國詞學史因此打開了新的一頁。這是値得大書特書的。但是,必須看到,王國維的“境界説”還是有著嚴重的缺陷的。拙著《人間詞話譯注·前言》曾指出:“王國維以境界説詞,往往將思路引向詞的外部,在詞外求取‘解脱'辦法。這一點,使王國維自覺不自覺地走向自己的反面,在新的分道口上,與自己的對手會合。這就是説,王國維倡導境界説,本意在糾正比興説、寄託説所出現的偏向,結果自己在某些題上也不可避免地出現爲塡詞諸公所不許的現象,即難免牽強附會。”並指出:“王國維反對比興説、寄託説,片面強調藝術上的‘不隔',反對‘隔',對於傳統藝術表現方法進行全面否定,這也是違背藝術創作自身的發展規律的。”這是“境界説”自身的一大局限。同時,還必須看到,王國維的“境界説”仍然屬於一般的詩歌批評理論,而並非詞的本體理論。“境界説”關於有無境界的標準以及創造境界的方法等重要論述,衹是涉及一般詩歌創作及批評的共同性問題,對於詞所特有的問題,諸如詞的入門途徑、詞的結構方法等有關詞體自身的問題,或者根本不曾涉及,或者已涉及而説了外行話,仍然未能幫助解決詞的有關個性問題。因此,王國維“境界説”對近代詞學所產生的“負作用”,也是不可忽視的。

二 從“境界説”到“風格論”,祗是注重詞體外部特徵的鑒賞與批評,或者僅是對於某一詞學現象的審美判斷,仍然未能走出迷津


  王國維的《人間詞》甲乙稿及《人間詞話》手定稿六十四則,均刊行於清朝末年。清末至民初,這是中國社會歷史發展的一個重要轉折時期,而詞壇上仍以復舊勢力佔主導地位。因此,王國維創立“境界説”,創作哲理詞,其影響在此時期尚未產生實質性的效果。王國維在詞學上的影響乃是“五四”新文化運動以後才逐漸明顯的。
  拙作<百年詞通論>7曾將“五四”新文化運動至抗日戰爭時期大約四十年間的詞業隊伍劃分爲三派:解放派、尊體派及舊瓶新酒派。三派各有不同的理論依據及其不同的詞業建樹。三派中,積極推行王國維學説的要算解放派,其次是舊瓶新酒派。
  二十年代,胡適編撰《詞選》8,鼓吹詞史上的解放派。謂:“這些作者(指王安石、蘇軾及辛棄疾等人—筆者)都是有天才的詩人;他們不管能歌不能歌,也不管協律不協律;他們祇是用詞體作新詩。”(《詞選·序》)同時貶斥“詞匠”,謂:“他們(指史達祖、吳文英、張炎等人—筆者)不惜犧牲詞的内容,來牽就音律上的和諧。”並謂:“這種單有音律而沒有意境與情感的詞,全沒有文學上的價値。”一同上一胡適論詞,重内容、輕音律,其主導思想與王國維“詞以境界爲最上”(《人間詞話》本編第一則)的論詞宗旨頗爲相近,而對於若干具體問題的看法,諸如詠物與用典等等,二者幾乎同出一轍。不管有意無意,胡適的理論與實踐,都可看作是王國維“境界説”的進一步推廣。
  三十年代,胡雲翼著《中國詞史略》9和《中國詞史大綱》10,具體發揮胡適學説並進一步將其推衍爲“風格論”。胡雲翼論“詞風之變”。曰:“自詞的起源至柳永,中經二百餘年,詞的風格雖有小變,但大體是一致的。這二百餘年的詞壇祇有‘詞爲艷科'的觀念,祇有‘詞以婉約爲宗'的觀念。詞人作詞,寫的祇是男女之情,旖旎之態。雖李後主有哀思之作,然詞風亦止於淒婉綽約。雖柳永展拓小令爲慢詞,而所抒寫的内容亦無非閨情相思一類。因爲詞的題材限於描寫情愛一科,故兩百多年的詞都不需要甚麼題目,都是無題的情詞。至歐陽修時始有題詠之作,然仍舊是清切婉麗,不失五代風格。至蘇軾詞風始一大變,所作詞輒豪放悲壯,蒼涼飄逸。”11並曰:“蘇軾以前二百多年的詞都是病態的、溫柔的、女性的詞;直到蘇軾起來,始創爲健康的、壯美的、男性的詞。這般新穎的詞風,當世詞人沒有看慣,自不免訕笑他,視其詞爲‘别派',謂其‘雖極天下之工,要非本色'。其實蘇軾的詞,才是最自然的本色詞。”12二、三十年代,從胡適到胡雲翼,詞的“風格論”已經確立。二胡的理論,其根源當遠溯自宋代胡寅,這是他們的遠祖13,而近祖就是王國維。但是,二胡的理論在當時仍不甚風行,祇是幾十年後直至當今,才被某些人奉爲經典。
  抗日戰爭期間的舊瓶新酒派,提倡以舊形式表現新内容、新思想,同樣也吸取了王國維學説中某些有益的成份。至於尊體派,因爲隊伍龐大,情況也較爲複雜,但就總的趨勢看,他們所推尊的仍爲傳統的“本色論”。
  有關解放派、尊體派及舊瓶新酒派的詞業建樹,拙作<百年詞通論>已闡明,此不贅。
  一九四九年以後四十年,在特定的社會歷史背景下,王國維的“境界説”以及胡適、胡雲翼的詞學理論得到了充份發展的機會,並且步步升級,不斷興起熱潮,有些情況是四十年前所難以料想的。後一個四十年與前一個四十年相比,可謂碩果纍纍,繁榮昌盛,這是有目共睹的。但是,由於社會上各種思潮的衝擊,後一個四十年的詞學硏究也產生一些問題。例如:“文革”以前十七年,因爲重思想、輕藝術以及重豪放、輕婉約,曾出現以政治批判代替藝術批評的偏向,“文革”以後的“再評價”階段翻轉過來,一一進行平反,在某種意義上説,仍然是以政治批判代替藝術批評,同樣受到政治鬥爭的制約,同樣偏離了詞學本位。
  從前一個四十年到後一個四十年,詞學硏究中的“境界説”已爲“風格論”所取代。以“風格”論詞,實際上也未嘗不可。所謂“風格就是人格”,“風格”二字,比起“本色”或“境界”,就其所包含的内容看,似乎更加具體、可感,以之説詞,也頗能將其特質形象地體現出來。前代詞學批評已在這方面積纍了豐富的經驗。應當承認,“風格論”本身是無可非議的,問題在於,人們將它作爲惟一的批評標準,往往出現偏頗。例如:三十年代,胡雲翼説“風格”,將詞分作女性與男性二種。六十年代,胡雲翼編輯《宋詞選》14,將宋詞作家分爲二派—以蘇軾、辛棄疾爲首的豪放派和以晏、歐及周、姜等人爲首的婉約派。這種“二分法”一時頗爲流行,很快成爲一九四九年以來詞學硏究中固定的一種批評模式。這是“風格論”在具體運用中所出現的一大偏頗,上文所説以政治批判代替藝術批評的偏向就是從這裡派生出來的。同時,由於套用固定模式,不動腦筋、不讀詞,不作深入細緻的調查硏究,所謂“風格”,往往祇從外部立論,即祇在作家、作品的外圍打轉,有關社會背景、生平事蹟説了老半天,而仍未能接觸詞本身的問題。這是“風格論”在具體運用中所出現的另一偏頗,所謂庸俗社會學的硏究方法就是從這裡引伸出來的。
  八十年代,隨著反思與探索的不斷深入發展,逐漸糾正了“文革”以前十七年以及“再評價”階段所出現的偏向,逐漸肅清庸俗社會學硏究方法對於詞學硏究的影響,所謂“風格論”已從“二分法”發展爲“多元論”,詞史上各種不同風格、不同流派的詞作均得到應有的重視,而且論者還從美學的角度對於各種風格類型進行比較硏究,這期間的“風格論”已不同於以往的“風格論”。這是新時期詞學硏究的重大收穫。但是,由於“風格論”往往祇注重詞體外部特徵的鑒賞與批評,或者僅是對於某種詞學現象進行審美判斷,尚未能由其深層結構探尋其創造美的全過程及具體作法,因此所謂“風格論”,和“境界説”一樣,仍然未能幫助人們走出迷津。
  最近幾年出現了“鑒賞熱”,大量“鑒賞辭典”佔領了圖書市場,這是件大好事。而且不少“鑒賞辭典”,經過作者與編者精心編撰,其中不乏佳作妙文,深受讀者歡迎,這也是對於詞業普及的一大貢獻。但是多數鑒賞文章以“風格”論詞,並未超越一般“閲讀與欣賞”的水平。有的從鑒賞到鑒賞,海闊天空,總未落到實處;有的從本本到本本,陳陳相因,難得新的見解。此類“鑒賞”,連篇纍牘,令人生厭,因而也在一定程度上損壞了“風格論”的聲譽。

三 “結構論”是建立詞的本體理論的基礎


  “文革”以後大陸詞學硏究經歷了“再評價”階段,進入“反思、探索”階段,目前正醞釀著新的突破與發展。硏究詞學,究竟應當如何入門?這原是個古老的問題,但在更新觀念、更新方法的論爭中,似乎仍有進一步探討的必要。上文已就詞學史上幾種不同的方法選擇,即“本色論”、“境界説”與“風格論”,作了粗略的描述,其得失利弊不難判斷。這裡著重探討另外幾種不同的方法選擇:
  第一 關於宏觀硏究問題
  在大陸興起“方法熱”的一九八五年,古典文學界,人們比較感興趣的問題是宏觀硏究問題。諸如將詞學科學和作爲參照系的其它有關學科進行交叉硏究、比較硏究等等,這一系列有益的嘗試已逐漸爲人們所理解,並已取得一定成效。這是新時期詞學硏究的可喜成果。但是,人們對於宏觀硏究的看法及具體做法仍有不妥之處:有的人以爲硏究的題目越大越宏觀,喜歡以高空攝影的方法對全部硏究對象及其發展歷史進行“鳥瞰”,結果像是給學生上一堂期末總複習課一樣,祇是羅列現象、描述過程,並無新的見解;有的人過份強調參照系,以爲古今中外、天文地理,聯繫得越多越宏觀,越有當代意識,結果洋洋數萬言,仍未解決一個半個實際問題。這是宏觀硏究中所出現的兩種偏向。這兩種偏向,前者“宏”而不“觀”,後者宣賓奪主,重蹈以外部硏究替代内部硏究之故轍。兩種偏向均不利於硏究工作的探入與發展。實際上,所謂宏觀硏究並非“方法年”之後才出現的,它是與微觀硏究相對而的;而且所謂宏觀與微觀,也僅僅是觀察問題、處理問題的角度不同而已,二者並無新舊之分及高下之别。這是在思維方法、硏究方法選擇中所當留意的一個問題。
  第二 關於系統論硏究方法
  自然科學中的“三論”,尤其是系統論的引進,這是新時期詞學硏究的另一有益嘗試。但有關文章仍甚少見,而且如何運用好這一方法也存在不少問題。例如:有的文章以母系統套子系統對作家作品加以“系統化”,卻將某些本來一看就明白的作品説得玄而又玄,難測高深,如果將其用以唬人的大帽子、闊衣裳拿掉,就可發現其中所講的不過一些盡人皆知的“普通話”。這是若干以新方法標榜的文章所以不受歡迎的一個原因。又如:有的文章運用語言符號系統,拋出一系列數據,用以探測作家的内心世界及思維模式,這當也是一種行之有效的方法,祇是因爲有關硏究者似乎過份依賴電腦,致使這種探測(或所謂對於“密碼”的破譯)僅僅停留在字詞意義的解釋上,很難深入内部;有關硏究者或者進一步將此一系列聯繫媒介與許多參照系掛上鈎,試圖以之把握作品的全部奧秘及其深層的文化意義,同樣衹是在外圍盤旋。這也是若干探測文章所以缺乏應有説服力的一個原因。因此,我認爲,在思維方法、硏究方法選擇上還當注意充份發揮人腦的作用。當然,“反思、探索”階段的種種嘗試,乃是新時期詞學創新與發展的希望之所在,無論其成功與否,都當積極加以提倡,上文所説僅是存在問題的一面,並非其整體,人們仍可於不斷探索中尋求其最佳選擇。
  以下著重探討”詞體結構方法論”,即“結構論”。這也是諸多嘗試中的一種嘗試。
  所謂“結構論”,就是對於詞體結構方法的硏究,也即將詞這一特殊文學樣式看是一種文體(或文類),從而對其兩項最基本的構成因素—外形式與内形式進行結構分析,以探尋其構造方法及作家的審美意向與思維模式。這是對於詞體本身的硏究,立足點在詞内,而不在詞外,但也不遺棄各參照系對於詞學本體問題的“關係、限制之處”。這是我對詞體結構論的初步認識。
  詞學史上以結構方法論詞的例子並不少見,人們也曾積纍下豐富的經驗。清季四大家中的朱祖謀及況周頤,一個精校訂,被推尊爲“律博士”,一個善説法,被推尊爲“廣大敎主”,都曾對詞的外形式與内形式有過深入的探硏。朱、況論詞,基本恪守傳統的“本色論”,但又有所發展。“五四”新文化運動以後的尊體派,或者繼承朱氏審音斠字衣鉢,進一步於考訂校讎上下功夫;或者弘揚況氏重、拙、大旨趣,發微探幽,從詞體的構造上,探究治詞門徑。尊體派馳騁詞壇三十餘年,其詞業建樹除了詞籍校勘外,還有詞論。三十年代上海所創《詞學季刊》及四十年代南京所創《同聲》月刊,成爲尊體派的兩大重要陣地。五十年代,尊體派已是不適時宜,詞學硏究包括全部古典文學硏究,經常受到各種衝擊。既有來自極“左”方面的所謂“大批判”,又有西方所謂新學的挑戰,硏究者往往被搞得昏頭轉向,很難確保藝術自身所應有的主體地位。但是,在詞學硏究領域裡仍有人堅持獨立思考,堅持進行獨闢蹊徑的硏究工作。例如夏承燾、龍榆生、唐圭璋、繆鉞、吳世昌、萬雲駿諸前輩,幾十年來十分注重詞的藝術硏究,包括結構方法硏究,爲詞的本體理論建設打下了良好的基礎;近年來,若干年輕學者在結構理論硏究上所進行的探討,也頗能啓發思考。認眞總結有關詞體結構方法的硏究成果,對於詞學理論建設無疑將產生一定的促進作用。以下僅就唐宋詞的一般結構方法和特殊結構方法,分别試加闡釋。
  〔一〕 般結構方法
  唐宋時代,詞是一種配合音樂可以歌唱的新興抒情詩體。詞之成爲一種詩體,即文體(或文類),必須包括兩個組成部份:歌譜與歌詞。詞的兩個組成部份如何構造成體,這在詞體初起之時已引起人們的注視。元稹所謂“因聲以度詞,審調以節唱,句度長短之數,聲韻平上之差,莫不由之準度”15,就是將歌譜與歌詞構造成體的基本法則。這就是説,作爲詞體的一個組成部份—歌詞,其創作必須以樂曲(歌譜)的“聲”與“調”爲“準度”。即:歌詞的句度(句法)和聲韻必須與樂曲(歌譜)的節拍以及音律相諧合。這就是初起之時詞體的一般結構方法。詞體初起之時,歌詞作者往往就是擅長於“因聲以度詞,審調以節唱”的歌者,或者就是通曉聲音的樂工和文人學士。如何構造詞體,這在他們看來乃是不成問題的問題。當時歌壇,人們構造詞體主要依據“歌腔”,即歌譜。具有不同體式的“歌腔”,有著各種不同“準度”,由此所構成的詞體,一開始就呈現各種不同面目及姿態。就詞體的不同表現形式看,其構造似乎十分複雜,但就其實際創作看卻很簡單:衹要有“歌腔”,就能依其句拍而塡詞。這是詞體初起之時的情況。此後,隨著歌壇分工,社會上出現了專業歌詞作者,歌詞創作逐漸被納入純文學創作的軌道,加上“歌腔”失傳,人們構造詞體的方法也就發生了變化。例如唐大曆九年一七七四年)張志和所作<漁父>詞五首,乃既有歌詞又有“歌腔”,其歌詞與“歌腔”曾經一起流傳日本,日本塡詞開山祖師嵯峨天皇於弘仁四十年(八二三年)所作<漁歌子>五首就是以張志和原作爲藍本的,前後相距四十九年16。到了北宋,因<漁父>詞其曲(即歌腔)已不傳,蘇軾、黄庭堅等人祇好進行再創造,將其推衍爲<鷓鴣天>及<浣溪沙>而歌之17。“歌腔”失傳,不僅使歌詞創作造成一定困難,而且人們對於詞體構造法則的理解也隨即產生種種歧義。例如字與音以及句與拍的應合問題,究竟是否一音一字、一拍一句,向來就有不同意見。但是,經過無數作者的反覆實踐以及歷代詞家、詞論家的歸納總結,所謂依曲拍塡詞,其一般結構方法卻逐漸形成一定的程式。這是“歌腔”散佚、歌詞創作專業化所出現的情況。以下試舉例加以説明:
  (一)《詞譜·序》稱:“詞寄於調,字之多寡有定數,句之長短有定式,韻之平仄有定聲,杪忽無差,始能諧合。否則音節乖舛,體制混淆。”18這段話將元稹所謂”句度長短之數,聲韻平上之差”的塡詞法則進一步加以落實,也即將其“準度”加以格律化與程式化,使之成爲固定模式—“定數”、“定式”與“定聲”。這是後世對於依曲拍塡詞的總要求,也即構造詞體的基本方法。
  合樂應歌,歌詞創作有“歌腔”可依。詞樂失傳,“歌腔”散佚,惟一能夠體現樂曲“準度”的祇有詞調(詞牌)及詞的作品本身。各類譜書所歸納總結的所有固定模式—詞譜,將每個詞調(詞牌)及其各個不同體式之有關字數、字聲、韻腳及句式等格式規定一一作了具體的説明。這一切雖然未必盡合原來的樂曲聲調,但卻體現了樂曲所留下來的音樂印記。以之爲“準度”,還是有一定依據的。
  詞史上,人們從各種固定模式入手以構造詞體,也稱作“按譜塡詞”。目前,所謂“按譜塡詞”仍被看作是一種簡便可行的辦法。
  (二)李漁《窺詞管見》稱:“大約前段佈景,後半説情居多,即毛詩之興比二體。若首尾皆述情事,則賦體也。”19這裡所説是詞中的分片(或段),即構造詞體的一種具體辦法。
  每一首詞分數片,表示它是由幾個樂段組成的一個完整的樂曲。詞的分片,就是樂曲的分段。一片結束,表示音樂上的暫時休止,而並非全曲終了。片與片之間,需要有音樂的過渡,稱爲“過片”、“過遍”或“過變”。按譜塡詞,如何依據樂曲的“段”進行分片,尤其是雙調的分片,同樣在反覆實踐中逐漸趨於程式化。李漁所説前段(片)佈景,後半(片)説情模式,在詞體初起之時就已通行,但反覆運用,使之形成固定模式的作者當推柳永。後來作者構造詞體,大多採用這一模式而略加變化。拙著《詞與音樂關係硏究》對此模式已作闡述20。拙著並指出:這種模式是詩歌中賦、比、興傳統表現手法的運用。這就是説,以分片的方法結構詞體,實際上已在表現手法上將詞與詩的界限打通,這也就是詞的創作“詩化”,也即純文學化的結果。
  (三)除了遵循詞譜所提供的模式以及分片的模式構造詞體,歷來詞家、詞論家還特别注重各詞調的關鍵部位,也即各詞調所謂音律吃緊之處,注重這些部位的作法,體現各詞調的聲情特徵。這是構造詞體所不可忽視的另一具體方法。
  所謂詞調的關鍵部位,一般指起、結及換頭等部位,各詞調對於這些部位的字聲安排、句式設計及作法,都有特别的講究。拙著《詞與音樂關係硏究》第八章已經論述,此不贅。除此之外,如何確定其關鍵部位,還需依據各詞調的具體格式要求而定。例如<賀新郎>,其關鍵部位不僅包括起、結及換頭,而且包括上下片處於居中位置的第六句第四韻。這一句必須單句用韻並有特殊的作法21。這是前代作者創作經驗的總結。一般説來,各類譜書所提供的塡詞模式,對於各詞調關鍵部位的作法都甚爲考究,但是也常見疎漏或誤差。例如<漁父>詞,張志和原作,每闋都以結句第五字用“不”(入作去)字爲其奇處,嵯峨天皇仿效之作,每闋結句第五字全用“帶”(去聲)字,二者同一手法,這當也是順應歌腔“準度”的作法22。對此,二家作品可以見證,而所見譜書均未曾道及。又例如<西江月>,其結處歸韻宜用去聲,所謂“煞字定格”,這是本調平仄通叶體的突出體現,而有關詞論家及有關譜書作者往往作了錯誤的抉擇23。我認爲,在詞樂失傳、歌腔散佚的情況下,通過詞中各有關關鍵部位的特殊格式規定以追尋其聲音效果,是構造詞體,也即探索各詞調最佳結構方法的一種重要途徑;所謂“生今日而求樂之似,不得不有取於詞矣”24,正説明了這一道理。
  以上所述,偏重於詞體的格律,即外形式,多半屬於塡詞的基本常識,但卻是結構詞體的最基本的方法,今日塡詞、治詞者仍不可不知。
  〔二〕 特殊結構方法
  所謂特殊結構方法是與一般結構方法相對而言的。探討特殊結構方法偏重於内形式,也即能夠充份體現作者個性的深層思維格式與方法。以這種格式與方法所構造的詞體,已不僅僅是一種純粹外在性的語言模式,即詞譜,而是具有包括能夠體現“整個的人”的一種“有意味的形式”,即獨創的詞體。正如别林斯基所説,“可以算作語言優點,祇有正確、簡練、流暢,這是縱然一個最庸碌的庸才,也可以從按步就班的艱苦錘煉中取得的。可是文體—這是才能本身、思想本身。文體是思想的浮雕性、可感性;在文體裡表現整個的人;文體和個性、性格一樣,永遠是獨創的。”25本文所探討的也就是構造這種獨創性文體,即詞體的特殊結構方法。這是在熟練掌握與運用一般結構方法基礎上的藝術的提高與發展。别林斯基又説:“世界有多少偉大的或至少才能卓著的作家,就有多少文體。”這句話同樣適合於唐宋詞壇。以下以柳永、周邦彥及辛棄疾三家的歌詞創作爲例略加説明:
  <一> “屯田家法”與“屯田體”
  吳世昌曾以“西窗剪燭型”及“人面桃花型”這兩種結構類型,論柳、周詞,我看很有見地。這裡先説“西窗剪燭型”,這是柳永結構詞體的一種特殊模式。這種結構模式的構成包括兩個方面,即:時間的推移及空間的變換。其具體結構方法是:“從現在設想將來談到現在”或“推想將來回憶到此時的情景”26。這是時間的推移。而空間的變換,指的就是由我方設想對方的一種表現方式。因此,柳永在詞中言情,儘管曲折委婉,看似頭緒繁複,如將其時空關係搞清楚,則顯得簡單明瞭。例如<引駕行>(“紅塵紫陌”),開頭所寫在長安道上“搖鞭時過長亭”的情景,這是現在、我方的情景;“傷鳳城仙子”至“濕蓮臉盈盈”,由現在追寫過去,回憶臨別之時執手相看的情景;換頭以後由我方設想對方,謂離别之後,她必定份外感到冷落並且耿耿無眠,日夜盼望我早日歸返;最後假設將來相見之時,“向繡緯、深處並枕”,在一起回味現在這段互相相思(“如此牽情”)的情景。這是柳永所謂“西窗剪燭型”的代表作。這種結構方法與李商隱的<夜雨寄北>乃同一機杼。柳永言情詞基本上以這種模式構造成體。當然其中也略有側重,即:有的側重於時間推移,主要顯示現在、過去及將來的種種情形;有的側重於空間變換,主要顯示我方及對方的種種姿態。但是,總的看來,柳永言情詞的這種構造方法已經形成一定的程式27,用這種方法所構成的詞體也已經形成模式,這就是“屯田家法”與“屯田體”。
  詞史上“屯田家法”及“屯田體”的出現並非偶然,這是社會發展及詞體演變的必然結果。這就是説,由唐、五代至北宋中期,原來的歌詞,無論其體制或結構方法,都已適應不了反映複雜多樣現實社會生活的需要。柳永在官場上流落不偶,在情場上有著豐富的經驗和眞切的體驗。他的言情詞,既能在時間上體現相思之情之無有窮盡,又能在空間上體現相思之情之深度與厚度,頗能極其能事。因此可以説,所謂“屯田家法”及“屯田體”,是柳永這位“蕩子詞客”整個人格的體現。後世詞家,凡以歌詞言情者,無不效法柳氏。例如周邦彥的<瑞龍吟>,吳世昌將其作爲“人面桃花型”的範本,它所描繪的人物故事之所以達到出神入化的境界,同樣得力於柳永的時空組合法則28。當然,所謂“西窗剪燭型”與“人面桃花型”,其具體構造方法及體式是有所區别的。但是,所謂“周詞淵源,全自柳出,其寫情用賦筆,純是屯田家法”29,這也説明了二者的聯繫。
  <二> “清眞長技”與“清眞體”
  關於周邦彥對柳永歌詞創作的繼承與發展,在寫情用賦筆,也即舖敘這點上的繼承與發展,拙作<舖敘與鈎勒>已經闡述30。這裡側重探討周邦彥構造“清眞體”的特殊技法,即所謂“清眞長技”31
  前人論清眞詞,已甚是注重其“法度”(或技法),但所謂“法度”大多側重其“下字運意”功夫,對其結構方法仍甚少涉及32。周濟將周邦彥推尊爲詞中最高典範,對其“法度”也祇是點到即止。周濟曰:“鈎勒之妙,無如清眞,他人一鈎勒便薄,清眞愈鈎勒愈渾厚。”33以“鈎勒”論清眞,頗爲中肯,祇可惜未曾結合具體作品將意思講清楚。就周邦彥創作實際看,我認爲:所謂“鈎勒”,除了指舖敘方法中的“提掇句(鈎)勒”之外34,所指就是構造詞體的特殊技法。具體的説,就是在詞中講故事。即:在佈景、説情的過程中,滲入個“第三者”—人物事件,以構造獨創的詞體—“清眞體”。對此吳世昌有生動而精闢的闡述。吳世昌説:周邦彥在情景之外,滲入故事;使無生者變爲有生,有生者另有新境。這種手段,周濟稱之爲“鈎勒”。所謂“鈎勒”,即述事:以事爲鈎,勒住前情後景,則新境界自然湧現。既湧現矣,再加鈎勒,則媚嫵畢露,毫髮可見。故曰:“愈鈎勒愈渾厚。”這就是周邦彥構造詞體的特殊技巧35
  在詞中講故事,詞史上已有先例。例如孫光憲的八首<浣溪沙>及五首<菩薩蠻>,其中都有故事36。但是,有意識地將其作爲一種技法,用以構造詞體,卻是從周邦彥開始的。周邦彥有一首<少年遊>,巧妙地在佈景與説情的過程中敘述一個曲折的戀愛故事,就是運用“鈎勒”技法的代表作。詞曰:
  朝雲漠漠散輕絲。樓閣淡春姿。柳泣花啼,九街泥重,門外燕飛遲。而今麗日明金屋,春色在桃枝。不如當時,
  小樓衝雨,幽恨兩人知。
  這首詞上片佈景,所記乃過去之景,而非眼前之景。下片説現在與“當時”(過去)相比較,以敘説内心體驗。從時空安排上看,仍不出柳七家數。但這首詞在景與情的舖敘中,穿插故事,其所創詞境的渾厚程度及意味卻大不一般。這就是説,周邦彥以前的言情詞,包括柳永所作,一般祇是在佈景、説情上做文章,甚少“鈎勒”故事,偶而雖在詞中點了當事人的名(如娘娘、蟲蟲等),也不说具體情節與事實。這類言情詞内容往往比較單薄,所構成的畫幅也有一種平面感。周邦彥“鈎勒”故事則不同,如這首<少年遊>,講故事不僅表現其過程,而且表現其體驗。謂而今麗日金屋,正式同居,反倒不如當時,柳泣花啼,幽恨兩人知,意味更加深長。這類言情詞便具有一定的浮雕性與可感性37。這是對於柳永詞以及唐五代、北宋詞的重大突破與提高。
  當然,這裡仍須指出,周邦彥在詞中講故事,並非都是親身經歷,有的乃從前人詩詞甚至前代史書中來,不可不信也不能全信。例如<瑞龍吟>,謂其尋訪舊時情侶,時間、地點、人物、事件,樣樣齊全,看似非常實在;如與崔謢<題都城南莊>詩對讀,就可獲知,未必眞有其事38。又如<解連環>,將一個戀愛故事説得像玉連環一樣,難解難分。有人以爲這是寫一個“負心女子癡心漢”的小小悲劇39;實際上詞中故事卻是從《戰國策》中有關解連環故事敷衍出來的,同樣未必眞有其事。周邦彥是一位博學多才的大作家,所謂“徵辭引類,推古誇今,或借字用意,言言皆有來歷”40,他的這類講故事的言情詞,很可能就是一種遊戲文字。但是周邦彥在詞中講故事,不論其眞實程度如何,都能夠“鈎勒”得渾然天成,無隙可擊。這是清眞詞所以達到“渾化”境界的標誌,也是“愈鈎勒愈渾厚”的體現。讀清眞詞不能不注意這一點。
  <三> “稼軒佳處”與“稼軒體”
  辛棄疾是宋詞中的一大家,不僅其作品數量在宋詞作家中居首位,而且其作品姿態萬千、富於變化,也是宋詞作家中善以“奇險”取勝的一家。有關辛棄疾的“當行處”,也即“稼軒佳處”,確實較難把握,歷來詞家、詞論家均頗爲所苦。但是,如果從結構方法入手,探尋其構造成體的規則,對其“當行處”也即“稼軒佳處”,還是不難獲得較爲透徹的瞭解的。拙作<論稼軒體>41曾將全部辛詞概括爲英雄語、嫵媚語、閒適語三種,並對其構造方法一一作了初步的剖析。我認爲,所謂“稼軒體”,它在結構上的變化並非“無首無尾,不主故常”42,而是有一定規則可循的。這一規則就是:善於將多組包含著兩個互相矛盾的對立面構造成一個“奇險”的統一體。例如<鷓鴣天>(“壯歲旌旗擁萬夫”),詞作追思少年時事,訴説胸中感慨,偏將“平戎策”與“種樹書”這兩件互不相容的事,一者極其“大”,一者極其“小”,二者集中在一個人物身上。兩件事相對照,人物的遭遇顯得極爲不平,但又是實實在在的結局。這種矛盾的統一,將人物胸中悲壯激烈的感慨硬硬壓制住,而又很難壓制得住,於是,詞作所體現的情思活動,頗爲跳躍動宕。又例如<念奴嬌>(“少年橫槊”),詞作説現實社會中的爭鬥及天下興亡大事,這原是非常嚴肅的問題,但作者卻比之爲戲雙陸(賭博);一者極其正經,一者“極其滑稽”,二者巧妙地統一在一個棋盤上。這種組合方式,同樣也是爲了更加突出地抒寫這位上馬橫槊、下馬談論的英雄人物的不平之感。辛詞中,這類詞例仍不甚少。大致説來,辛棄疾的這種組合,包括大與小、正與反、嚴肅與滑稽以及剛與柔、動與靜等矛盾著的對立面的組合,令得他的所有作品都成一個充滿矛盾的“奇險”的統一體。這是辛棄疾的“當行處”,亦即“稼軒佳處”,這也是辛棄疾所以在宋詞中獨樹一幟的突出表現。
  辛棄疾運用這種特殊結構方法,構造“稼軒體”,和柳永、周邦彥一樣,都是有一定社會現實依據和詞史發展依據的。就作者的遭遇看,辛棄疾生當弱宋末造,而負管、樂之才,所謂“不能盡展其用,一腔忠憤,無處發泄”43,這本身就是充滿著矛盾;再加上因爲是“歸正”官員,得不到信任,所謂“恐言未脱口而禍不旋踵”44,也逼得他不能不採用特殊的方式發泄其“抑鬱無聊之氣”。這是辛詞構造成體的一個重要原因。同時,就詞體演變情況看,南渡以後,原來主要用以言情的小拌詞,無論其體式,或其表現方法,都逐漸適應不了時代的需求,變革詞體,更新表現方法,已成爲南宋詞家面臨著的新課題;辛棄疾以其雄大的氣魄及其非恆流所能夢見的學問與才情,以詩爲詞,以文爲詞,以論爲詞,祇有運用多重組合方式,創造新詞體,才能盡其能事。這是辛詞構造成體的另一重要原因。因此,以爲辛棄疾的創作體現了宋詞的最高成就,這是有一定道理的。
  以上是柳永、周邦彥及辛棄疾三家特殊結構方法示例。這是宋詞中最有代表性的三大家。三家創作實踐證明:所謂特殊結構方法並非一般的純粹外在性的技巧與方法,而是與作家的個性、氣魄、視野及思維方式等内在結構因素密切相關的構詞法;考察歌詞成體的規律,必須由此入門。
  總而言之,對於詞學硏究中的種種方法選擇,各有各的不同體驗,不可強求一律。就筆者的主觀願望看,本文寫作,目的乃在於:(二)通過結構方法的探硏,將硏究工作由詞外引向詞内,加強詞學本體理論建設;(二)通過結構方法的探討,將硏究工作由虛處引向實處,增強硏究工作的浮雕性與可感性,爲塡詞、論詞者探尋入門途徑提供參考。但是,限於水平,本文所述大多僅是示例而已。如何進一步加以歸納總結,實現理論上的“昇華”,也即如何進一步在結構方法上探尋其成體的現律,將有關程式及方法加以系統化,使之更加完備、更加具有一定的科學性,那是還要做大量的探硏工作的。本文所有錯漏之處,尚希學界同仁批評指正。
  —— 一九九零年六月十五日初稿於北京
  附注
  1 王國維《人間詞話》本編第九則。據《蕙風詞話·人間詞話》合刊本一人民文學出版社,一九六零年四月北京第一版),第一九四頁。
  2 參見拙作<李清照的一詞論一及其“易安體”>,載《中國古典文學論叢》第四輯。人民文學出版社,一九八六年十月北京第一版。
  3 李清照<詞論>,據胡仔《苕溪漁隱叢話》後集卷第三十三。
  4 晁以道語,《歷代詩餘》(上海書店,一九八五年十月上海第一版)卷一七五引。
  5 參見蔡嵩雲《柯亭詞論》。據《柯亭長短句(附錄)》。
  6 據《海寧王靜安先生遺書》(商務印書館,一九四零年版)第十五册第二十一頁。
  7 原載北京《文學評論》一九八九年第五期。
  8 商務印書館,民國十六年(一九二七年)七月上海初版。
  9 大陸書局,民國二十二年(一九三三年)六月上海初版。
  10 北新書局,一九三三年九月上海初版。
  11 《中國詞史大綱》,頁一三九—一四零。
  12 同上,頁一四。
  13 業師吳子臧論詞中“胡説派”稱:近代以來論詞者,從胡適直到胡雲翼等人,以豪放、婉約劃線,“言必稱蘇、辛,論必批柳、周”,尋根究底,其根源就在他們的老祖宗胡寅那裡。參見拙文<吳世昌傳略>,太原《晉陽學刊》一九八五年第五期。
  14 中華書局,一九六二年二月第一版。
  15 元稹<樂府古題序>,《元氏長慶集》卷二十三,四部叢刊本。
  16 參見神田喜一郎《日本にゎけて中國文學》(日本東京二玄社,一九六七年五月版)第一卷《日本塡詞史話》上册<塡詞の濫觴>一節。
  17 張德瀛《詞徵》(卷五)曰:“《樂府雅詞》謂是調至宋時已不歌,故黄魯直衍之爲<鷓鸪天>,蘇子瞻、徐師川復衍之爲<浣溪沙>。“據唐圭璋《詞話叢編》本。又,蘇軾<浣溪沙>,詞序稱:“玄眞子<漁父>詞極清麗,恨其曲不傳,故加數語,令以<浣溪沙>歌之。”據《東坡樂府箋》(商務印書館,民國二十五年〔一九三六年〕一月上海版)。
  18 據《欽定詞譜》(中國書店,一九八三年三月北京第一版)。
  19 據《詞話叢編》本。
  20 參見“表現手法的程式化”一段,《詞與音樂關係硏究》(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一九八五年七月北京第一版),頁二三六—二三七。
  21 詳參拙著《詞與音樂關係硏究》第十四章第二節。
  22 參見<塡詞の濫觴>。
  23 沈義父《樂府指迷》謂:“<西江月>起頭押平聲韻,第二、第四句就平聲切去,押側聲韻。如平聲押‘東'字,側聲須押‘董'字、‘凍'字方可。“龍榆生《唐宋詞格律》以此爲依據並以柳永叶之以“覺”、“了”(皆上聲)者爲定格。二者均欠妥。詳參拙作<建國以來新刊詞籍彙評>,北京《文學遺產》一九八四年第三期。
  24 譚獻《復堂詞話》語,《詞話叢編》本。
  25 《别林斯基論文學》(新文藝出版社,一九五八年七月上海第一版)頁二三三。下同。
  26 詳參吳世昌<論詞的章法>,載《羅音室學術論著》第二卷《詞學論叢》。中國文聯出版公司,即出。
  27 許昂霄曾指出,柳詞中<玉蝴蝶>與<雪梅香><八聲甘州>數首,蹊徑彷彿。説可參。據《詞綜偶評》。《詞話叢編》本。
  28 子臧師指出:“第一段敘目前所見景物,第二段追憶過去情況,末段再回到悄然回去,寄以哀感。”(<論詞的章法>)可見此詞亦以時間推移方式敘説相思情緒。
  29 蔡嵩雲《柯亭詞論》。
  30 載香港《大公報》一九八七年五月十八日及五月二十五日藝林副刊。
  31 周濟評周邦彥<浪淘沙慢>一“曉陰重”一語。據《宋四家詞選》。
  32 沈義父《樂府指迷》:“作詞當以清眞爲主,下字運意,皆有法度,往往自唐、宋諸賢詩中來,而不用經史生硬字面,此所以爲冠絶也。”
  33 《介存齊論詞雜著》,《詞論叢編》本。
  34 詳參拙作<舖敘與鈎勒>。
  35 詳參<周邦彥和他被錯解的詞>,載北京《文史知識》一九八六年第十一期。
  36 前者所述故事有插曲,可説是兩個故事,後者合説一個連續的故事。詳參吳世昌<論讀詞須有想像>,載北京《文史知識》一九八三年第八期。
  37 詳參吳世昌<論讀詞須有想像>。
  38 吳世昌曾以崔詩比附周詞,謂首句即“劉郎重到,訪鄰尋里”。次句即“褪粉梅梢,試花桃樹。個人癡小,盈盈笑語”。三句即“知誰伴,名園露飲,東城閒步”。末句即周詞起首三句。據<論詞的章法>。案如此看來,周詞所述,正是“用唐人詩檃括入律”(陳振孫語)的例證。
  39 參見沈祖棻《宋詞賞析》(上海古籍出版社,一九八零年三月上海第一版),頁一二零。
  40 劉肅《片玉集》序。據朱祖謀《彊村叢書》本。
  41 載北京《中國社會科學》,一九八七年第五期。
  42 范開<稼軒詞序>,據涵芬樓影汲古閣鈔本《稼軒詞》。
  43 黄梨莊評辛語,《詞苑叢談》引,據《詞話叢編》本。
  44 辛棄疾<淳熙己亥論盜賊箚子>,據鄧廣銘輯校《辛稼軒詩文鈔存》。
  —— 一九九零年六月美國緬因國際詞學硏討會論文
  載臺北《中國文哲硏究通訊》第三卷第二期二九九三年六月)
  又載四川大學歷史系編《冰繭彩絲集》(紀念繆鉞敎授九十壽辰暨從敎七十年論文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