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農星傳奇

周桐著

  澳门日報出版社
  鍾小健先生及澳門基金會贊助本書部分出版經費,謹致謝意。
  香老先生腋下挾着一疊早報,一手挽着個白膠背心袋,輕手輕腳的用鑰匙開了门,又輕輕的將門帶上。
  他將手上與腋下的東西一應放到飯桌上,然後走到孫女兒半掩着的房門前,探頭一望。房內是一堆未有疊好的被。
  “咦,這傢伙在這寒冷天大清早去了哪裡?”老人家自顧自的嘟囔。
  他回到廳裡,走到鞋架前,架起老花鏡仔細的察看了一會,便轉身蹇上頂樓。
  頂樓的門虛掩着,裡面傳出了敲敲打打的聲音。
  老先生推門進去,看見個汗滲滲的大女孩穿件上衣連褲子的工作服,蹲在地上專心一意的用鎚子將一隻風扇葉模樣的東西敲進一個筒形的軸心中。
  地上散着幾十塊大小與長短不一的葉子。
  “穠丫頭,你又搞什麼把戲?”香老先生吃了一驚。
  女孩轉過頭去,看了老先生一眼,用手肘抹了抹額角,悠悠然的笑道:“我要做一個善用自然資源的試驗。”
  老先生搖了搖頭,“不是說要裝個無線電台嗎?怎麼現在又做什麼自然資源實驗?”
  姑娘的眉毛一揚。那稍粗的黑眉下襯着一張略方的臉,眼耳口鼻樣樣端好,一頭短髮驟眼看去使人以為這是個男孩子。
  她咭咭咭的笑起來。“爺爺,你每天除了吃飯看報之外還有些什麼事做?”
  “爺爺每天做的事可多了,除了買菜燒飯,到老人中心健身,最近還常替那些老傢伙寫英文地址、填移民表格吶。今天下午老劉還約了我,要帶他的小孫子來,叫我替他填入學申請表。還說到外面讀書呢,連張入學申請表也看不懂,你說怎麼個讀法?”老人絮絮不停的數着。
  香穠道:“可不是,你一天要幹的事當然不止一件,我要做的事當然也不止一件啦。爺爺,你說咱家一向夏天不是風大得厲害麼?”
  “这附近都是一列矮屋,夏天吹西南風,沒有其他更高建築物遮擋,這五層樓便是最吃風的地方。”
  香老先生當然沒有忘記去年夏天一股強風把他兒媳的新婚瓷照連桌上的花瓶吹到地上跌個稀巴爛的事。為此,他不開心了整整一個星期。
  香穠倒不如他那末難過。
  “我為這一帶猛烈的西南風想了很久,終於想出個方法來。我要造一個大風車。”
  老人家瞪大眼睛,“大風車可以制止那強勁的西南風?”
  女孩噗嗤的笑起來,“我是利用這猛風來驅動風車,風車轉動便可以發電,供樓梯燈的照明之用。”
  老人家臉上浮出一絲苦笑:這丫頭過了農曆年之後便廿三歲了,可整天價日腦中想着的盡是稀奇古怪的主意兒。人家廿多歲的大姑娘都忙着拍拖看戲買衣服,或者去讀文憑,可她卻喜歡埋頭埋腦的看些甚麼《新知天地》、《大眾科學》、《國家地理雜誌》……閒時在她的天台實驗屋內,弄這弄那,工餘時間就這樣耗掉……。
  有時候他很為有這樣的一個個性特殊、求知慾特強的孫女兒感到沾沾自喜,有時卻又感到煩惱……。
  “我計算過,若風車每分鐘轉動三十到四十次,每天總轉動的時間兩到三個小時,不單止我們的樓梯燈,就是我們五六樓四個單位的照明,都可應用。”
  “你從哪兒想出這樣的點子來?”
  香穠從灰色工作服的胸前口袋掏出一張紙。
  那是一份剪報。
  她把剪報遞給爺爺,老人接過來一看,不禁失笑。
  “人家蒙古多的是大草原,你這裡樓宇林立,眼前這一片矮屋不知什麼時候會給人買下拆掉,到時候就算你是孔明,也難以借東風了。”
  “爺爺,孔明借的是箭,不是東風。”孫女兒抢白他。
  老先生端詳着剪報上圖片:兩個蒙古人正在架起一具大風車,圖片說明謂蒙古電力奇缺,為此人們建大風車利用風力來發電。
  看着看着,他幾乎忍俊不禁,可是又強壓住,不讓自己笑出來。香穠仍在興致勃勃地將木風車葉嵌進軸中。
  “穠,架起這個風車,左鄰右里會以為我們在搞什麼把戲?”
  “讓他們端度好了。”
  “那可眞想破了頭也不能想出來。嗯,你今早還沒吃早點吧?快快去洗手,爺爺給你買了你愛吃的及第豬紅粥。”
  香穠抬起頭,望着祖父,問:“又用發泡膠盒裝回來?”
  老人不以為然,哂道:“難道用雙手合着捧回來?快放下這玩意兒,吃粥去。”
  香穠乖乖的放下鎚子和風車葉,從地上爬起來。
  老先生看着眼前這孫女兒,一副女性身材卻裝着個男孩子腦袋,這或許是她雖自小失怙但仍不那麼容易讓人欺負的原因吧。
  香穠貓了個懶腰,手腳伸得長長的,她個子高佻,長手長腳,身高恐怕有五呎六七吋。
  一老一少下樓去。冬日的星期天,氣溫驟冷,窗外一片灰濛濛的,女孩如狼似虎的大口大口吃粥,老人攤開一份西報,架起老花鏡,在仔細閱讀。
  “穠丫頭,做了好幾年事,有沒有想過讀書?”老人翻看報紙,跟孫女兒聊着。
  “讀書?讀啥書?我可不是天天都在讀嗎?”
  “我不是指平日的閱讀,是正正經經的坐在課堂上上課。”
  “你是說讀大學?”
  老人點了點頭。
  香穠低下頭。這問題她不是沒有想過。正是太多問題要考慮了,爺爺的年紀,還有最現實的經濟問題,都是教她躊躇的。
  按照目前的經濟狀況,爺孫倆除了一層舊房子另一層加建的天台屋之外,便無恆產。香穠的一份工足夠自己日常開支,餘下的錢都用來買她心愛的稀奇古怪物,幸好爺爺按月有退休金領,爺孫二人倒過着平淡輕鬆的生活。可是若眞的遠涉重洋去留學,那個費用問題,可要費一點神了。
  香穠知道,若她眞的決心要去讀書,也並不是沒有辦法的,月初才接到母親自美國的來信。不過,她沒有讓爺爺知道這件事,她知道他會生氣。
  “現在像你這樣年紀的年青人一般都有大專資歷,你沒有這張文憑,終歸是吃虧一點。”
  “我可不在乎。”香穠瞟了祖父一眼。
  “話可不是那麼說,論謀生,有文憑比沒有文憑當然要優勝。在這個社會裡,沒學位總像是欠缺了些甚麼。趁還年輕,你應該讀個學位。”
  香穠明白,爺爺覺得最不舒服的,是香家上兩代人都受過高等教育。爺爺是交通大學電機工程學士,爸爸是台大醫科出身的,可是她香小姐卻是中五畢業生一名。
  或許有一點是香穠有所不知的,最近這幾個月,香老先生在老人中心聽到許許多多的喜訊,教他替人高興的同時,又有種酸溜溜的感覺。
  先是姚老頭的長孫女出嫁。
  老頭兒在中心的茶水部大噴口水,數說他孫女婿的輝煌學歷:美國加州柏克萊生物工程學士、史丹福什麼工程碩士,現在美國某大藥廠任職。
  老頭連那些洋名堂也弄不清,可是銜頭卻唱出一大串。而他的孫女,只不過是一間普通大學的商科畢業生,當會計的,不過嫁得一個高學歷的丈夫,連姚老頭在老人中心的地位一下子也抬高不少,這卻是事實。
  接着是楊二嬸嫁女。二嬸吹噓女兒是台灣某某名大學畢業,回香港工作後嫁得政務官。香老先生知那不過是一間野雞學校,姑存忠厚,不好識破。豈料這女人在派餅咭的時候竟無緣無故的刺了老先生一下:“香老伯,我看你的穠女還是多讀點書好,說眞的,大學文憑是身份的象徵,沒有學歷,要嫁得好一點也不容易。”
  香老先生當場啞了口。自此他足有半個月沒到過老人中心。到後來還是姚老頭親到香宅把他請去,說有事要他幫忙,他這才勉強去了。孫女兒的事業與婚姻,是他一直惦在心裡的一個解不開的結。
  為此,老先生確是有一點後悔,後悔早幾年孩子中學畢業時,沒有慫恿她到她母親那裡去。
  他不曉得這樣做是對還是錯。只記得曉薇的來信說,為了穠兒的前途,老人家應該讓她回到她身邊,放她到美國去。
  那一次他其實沒有阻止她。香穠還小的時候,他確實不肯讓孫女跟她,他知道曉薇再婚,他不想孫女生活在他人屋檐下。
  中學畢業後他讓香穠自擇去向,可是她選擇留在爺爺身邊。
  楊二嬸的話一直窩在老人家心裡,成了一條刺。到今晨看見香穠那樣認眞地敲來錘去,他那一直憋着的遺憾感馬上冒出來。
  如果這是個男孩子,讀機械工程就最好不過。
  她的天資聰敏,善解人意,卻又倔強固執的個性,一直是老人最欣賞的。他覺得這孫女比他爸爸更棒。可是這孩子有時想法奇特,例如中五畢業成績不俗,卻不肯讀中六。
  她沒有解釋原因,只說很想出來做事。
  老人以為她讀書讀膩了,要出來玩玩,並不眞的想做事。豈料她在同一間公司一做便是六年,去年給升為採購部主任。
  香穠的成長過程盛載着他的不知多少喜悅與煩惱,最終成了一種矛盾:他希望她展翅高飛,但不知有朝一日若她眞的飛走了,他將如何活下去……
  那不是生活的問題,而是關乎生命的問題。
  她是他的命根子。
  “做了幾年事,還不膩麼?不若今年夏天到隔海去唸唸書,過幾年學校生活,就當是個調節。”爺爺向孫女兒試探道。
  “那裡沒有我想讀的東西。”
  “你想讀些甚麼?難道眞的要去讀機械?你現在做的是採購,去讀商管也很合適。”
  “我喜歡採購,但不喜歡商管。”
  “傻丫頭,都是一類的東西,採購關乎營銷,你不去研究一下市場營銷,買回來的東西不一定銷得出去。”
  “爺爺,你說得對,其實我並不那麼喜歡採購,我只是喜歡見識新奇的東西。”
  “你就是只對東西有興趣。對身邊的人倒全無興趣了。”老人家忽地斜插一句,香穠楞了一下。
  馬上她意會是甚麼的一回事。
  “爺爺,慢慢來,不要焦急。”
  她向香老先生眨巴眼,做了個鬼臉。
  老先生給她弄得啼笑皆非。
  香穠不想到離島讀大學,也無意交男友。兩個願望都落空,老人家感到索然。
  他的視線回到報紙上。
  把報紙翻到另一版,他的臉色陡地變了。
  香穠並未察覺,只是自顧自地吃她的美味早餐,直到她發覺老人拿着報的一隻手在悉悉地抖起来。“爷爷——”
  老人臉色蒼白,神情呆滯。
  她拿過報紙一看。
  “出售旗下船隻減債效微,美亞航運面臨破產。”報上有一條不大不小的標題這樣說。
  香穠記得,美亞航運是爺爺服務了差不多三十年的美國航運公司。退休後的二十年,公司一直按月給他退休金,她對美亞航運的標誌,熟得閉着眼也可以畫出來。
  “爺爺,報上只是說美亞面臨破產罷了,又不是說它现在眞的破產。”
  老人恍似聽而不聞,只是呢喃着道:“怪不得今年沒有收到公司的聖誕咭……”
  見祖父這個情狀,香穠知道事態嚴重。她俯過身子去,抱着老人的肩膊。
  “爺爺不要慌張,即使沒有了退休金,難道不能過日子。穠丫頭已二十多歲了,我們公司的會計阿嫻已經要養母親供弟妹呢。你沒了退休金,我來養你。”
  老人放開手上的報,雙手捧着孫女的臉,神情顯得激動,目有淚光。
  星期一的早上,辦公室內打呵欠的人特別多。小小的水吧間人來人往,盡是冲咖啡的人,出入口部門的小黃,在不到一個鐘內便喝了兩杯濃咖啡。
  還不歇的抽煙。
  香穠在人多的地方從不愛熱鬧,她的辦公桌近老闆房的入口,一向是個清靜地方,可是近這一周來,她的領地忽地熱鬧起來。
  長着一頭烏油油黑髮的艾美,瀑布似的將長髮瀉在肩上,走起路來婀娜多姿。此刻她手上拿着咖啡,蓮步輕移,來到香穠的桌旁,說:“香小姐,前日上海黃打電話來,問我們那批絲甚麼時候才有貨。”
  “我早已告訴他,未到月中不會有消息,他沒理由現在來催的。”
  “嗯,他並沒有催,只是在談別的事情時順道兒問問。”
  艾美對着香穠說話,目光卻落在她的鄰桌上。香穠知道,艾美也是順道兒跟她聊聊而已。她走過來的目的不在於談業務。她懶得應酬她,低下頭來幹自己的工作。
  艾美正在蹭磨着,卻又來多了個阿燕。
  驟冷的天氣下,辦公室內每個人都變了一隻隻裏蒸粽,向來愛俏的幾個姐兒們都不得不穿上累贅的厚衣保暖。此刻的阿燕卻卸下毛茸茸的中褸,只穿着件緊身白羊毛衣,頸上圍着花絲巾,來到香穠身邊。
  香穠的目光接觸到一個瘦腰肢,她抬起頭來,問:“有何見教?”
  “我的機怎麼做引導程序也開不成,不知是甚麼原因?會不會是硬件出問題?”阿燕一副苦惱不堪神態。
  香穠內心發笑。
  “我不會比你高明多少,你應該另找高手。”
  香穠轉過身去,大聲喚道:“雅倫。”
  “甚麼事,香小姐?”
  他原正在低頭看着攤在面前的一幅電腦圖,聽到香穠的呼喚,馬上抬起頭來。
  那是一張方正的臉,鼻管直得發亮。
  “馬小姐的電腦出了毛病,你可否去幫個忙?”
  “我試試看。”
  雅倫站起來,跟馬慧燕打了個照面。他的臉馬上泛出一陣紅暈,整個人站着動也不動,有點不知所措。
  姓馬的噗嗤一下的笑出聲來。
  她挺起胸,向雅倫拋了個眼色,便婷婷娜娜走回自己的座位上。
  雅倫尾隨着那浮凸的身影,亦步亦趨。
  周圍的人哄笑起來。
  不到兩分鐘,雅倫返回自己的座位。
  “沒甚麼大礙吧?”香穠問。
  雅倫搖了搖頭,有點不悅道:“她在開玩笑。”
  香穠內心在笑,枉他好眉好貌,原來是隻牛皮燈籠。
  “不要氣惱,開玩笑是辦公室情趣之一。工作那麼苦悶,不開玩笑,如何挨得到五點鐘。”
  雅倫咧嘴一笑,那牙齒白得令人眩目。
  香穠不禁一呆。
  老闆文大維從經理室走出來,對香穠和雅倫說:“今天中午我們三人坐下談談,有些工作的事要討論。”
  眾人靜下來,都在豎起耳朵聽。
  小黃明顯的現出不自在的神色。
  辦公室回復到應有的節律,香穠繼續她的案頭工作,雅倫則埋首於電腦鍵盤上。
  中午落班,同事們三三兩兩的散去,香穠拿起皮包正要離去,卻見雅倫坐着,動也不動。
  “我們到樓下停車場口等文先生。”香穠對他說。
  “哪兒去?”
  香穠覺得好笑,“去開工作午餐會,有一頓好吃,還有一大堆的工作要討論。”
  “可以不吃嗎?”
  “為什麼不吃?不吃也得做。天氣這麼冷不吃白不吃,我還嫌吃得遲呢。”
  雅倫臉上露出猶疑之色。香穠想起他們將他的名字Alan叫成Alien,雖然是惡作劇了些,但也不无道理。
  這年輕人有一點怪怪的味道。
  雅倫結果還是跟她走。
  兩個人來到電梯口,電梯指示燈亮着了G字。雅倫瞄也不瞄一眼,二話沒說,沿樓梯向下走。
  維記洋行在十樓。除了停電和下班輪候電梯的人太多之外,香穠甚少走樓梯。
  此際她跟在雅倫後面,拾級而下。
  兩人一先一後的走着,到梯口轉角處,雅倫停下腳步,站着等她。
  “你中午多在何處吃飯?”香穠答訕道。這是她第一次和這位新來的同事作工作之外的交談。中國人的社交,由討論吃開始。
  “你是指——”
  “你中午回家吃飯嗎?”
  香穠改用英語跟他交談。她感覺他聽廣東話的能力似乎不佳。
  “我中午不大吃東西。因為早餐吃飽了。”他的英語有一種不知來自何處的口音。
  “你不是本地人?”
  “嗯,”雅倫稍作思索,道:“我來自南美洲。”
  “我還以為你來自澳洲。”
  “為甚麼?”
  “澳洲有個大亨,也叫龐雅倫。”
  “是嗎?”
  他眉毛一揚的樣子,使他看起來有點兒天眞。
  “可惜他於去年破產了。”
  “噢,多可憐。”
  十層的樓梯,有伴同行,便是一段極短的路程。
  兩人來到大廈門口停車場的入口處。
  文大維把車駛近,雅倫拉開車的後廂門,坐進了後座。香穠一怔,連忙繞過車頭,坐到老闆的旁邊。
  “雅倫喜歡吃些甚麼東西?”文大維問。
  “隨便甚麼都可以。隨你們喜歡好了,我中午基本上不大吃東西的。”
  “不是每天都如此吧?”
  “也差不多了。”
  “竟有此事?”文大維笑道,“香穠呢?”
  “只要不是漢堡包,吃甚麼也無所謂。”
  “文先生,剛才你怎樣稱呼這位小姐?”
  雅倫忽然將身子俯向前問道。
  “香穠,這名字有趣吧?”
  文睞了身旁的香穠一眼。
  “怎麼個串法?”
  “穠,你告訴他吧。看來他連最近身邊的同事的名字也尚未弄清楚哩。”
  “S-h-a-n-n-o-n。”香穠從倒後鏡望去,看見龐雅倫口定口呆。
  好一會,他才道:“可是,我從電腦資料看到這位小姐的名字可不是這樣的。”
  “那是中文音的葡文串法。”
  “你們都有兩個名字的嗎?”
  “你的問題既簡單又複雜,眞是一言難盡。”
  香穠的話逗得文大維笑起來。
  “你們沒有別的好主意,那我建議去碧屋吧,那裡的燒牛扒是最有名的,餐酒也不賴。”文大維說。
  以不拘小節不擺架子而言,文大維確是個好老闆,他對認為有用的夥計,尤為好脾氣。
  三人來到碧屋餐廳。
  文大維點了燒牛扒和西班牙餐酒。香穠喜歡吃魚,要了白汁鱸魚塊,只有雅倫在躊躇。
  “喜歡吃羊肉嗎?這裡的愛爾蘭燉羊肉是不錯的,味道鮮而濃。今天正好天氣冷,吃羊肉驅寒,最好不過。”
  文大維是老饕,給他的新夥計作好介紹。
  “是什麼羊的肉?”
  “不會是綿羊吧?”文笑道,“據說是不到一周歲的小羊的肉,十分鮮嫩可口的。”
  雅倫連忙摇頭。
  “那末蘑菇奶汁雞?”
  雅倫再搖頭。
  “兩位不用客氣,我喝點東西便可。”
  “哪有這樣的道理?你自己看餐牌吧,總會有你喜歡吃的東西。”
  文大維把餐牌遞給他。
  香穠覺得詫異,怎麼這大男人竟像節食的婦人?
  雅倫翻看餐牌,久久仍不知吃什麼,最後,他要了一杯熱牛奶。
  “羊肉是羶了一點,來個巴黎串燒如何?份量不大,如果你吃不下,我可以幫你吃一點。”
  這個老闆迄自不服氣。
  “谢谢了,我实在——”
  文大維沒理會他,給他要了巴黎串燒。
  香穠看得出文對龐雅倫十分看重,才上班一個星期,便邀請他吃午餐談業務,那即是說連公司慣常的一個月試用期也不適用於他身上了。
  點了菜,文大維道他的午餐會開場白:“我毋須諱言,雅倫來到我的公司,是我的榮幸。我盼望這樣的一個人才已久,現在終於得到,是應該飲杯祝賀的。”
  香穠跟文大維工作了六年,知道這個老闆的作風。他不像一般傳統的中國生意人,他對好夥計是不會吝嗇讚語的,“一句讚語起碼值一千元”是他的“名句”。
  但她還是第一次聽到他對一個工作人員說如斯讚賞的話,尤其這還是一個上班只幾天的的新人。
  她忍不住睜大眼打量眼前這位重臣。
  原來雅倫也正在看着她,兩人的目光接觸,雅倫馬上低下頭來。
  “我是新來者,對公司環境不熟悉,請兩位多多指教。”他說。
  “在維記洋行是沒有新舊同事之分的,有能力的人都會得到應有的回報,是不是?”文對着雅倫,也對着香穠說。
  香穠頷首微笑,這句話的另一個註腳是:力有不逮的人,日子就不那麼好過了。
  即如剛調到出口部的小黃。
  “今天約你們出來,是有個計劃要與你們商量,這計劃事關重大,如果成功,可以保證維記在今後三年內快高長大,給未來的發展打下基礎。或者可以說使我立於不敗之地。”
  龐雅倫靜心傾聽,目光卻落回到香穠身上。
  “最近我有一個正在洽談中的大型計劃,要在中國人口最多的四川省,興建一間紙尿片廠。”
  正看着香穠的龐雅倫這时候猛的回過头来,瞪着身邊的老闆。
  那神色驚訝之極。
  “中國四川省有接近一億的人口。注意,是一億,不是一千萬。人口幾乎相當於欧洲德、英、法三國人口的總和。”文大维向雅伦解釋,“全國最龐大的消費市埸就在那裡。去年底,我與一位好友到四川洽談出口藥材生意时,認識了當地林業局的一位負責人。好友是四川人,同當地林業部門的人十分稔熟。我們在閒談間由藥材出口談到四川的林業。你們大概都知道,四川盆地是個天塹,在對外交通運輸上有先天性的困難。林業局的人當然想搞點出口來創匯,但四川木材出口談何容易。我因為先前聽過朋友說現今中國的一孩政策使兒童都變成了小皇帝,於是靈機一觸,便向他們提出了設廠生產紙尿片的可能性。”
  說到這裡,侍應端來了牛奶、燒牛扒和餐酒。
  “來,為我的敏銳觸角乾杯。”
  文大維得意洋洋,向雅倫和香穠舉杯。
  香穠以茶代酒,呷了一口,她看到雅倫的手拿着杯耳,彷彿若有所思,並沒有舉杯的意思。
  聽着這樣眉飛色舞的話題,雅倫似乎無動於衷,香穠隱隱感覺得到他的不開心。
  文大維說得興起,並沒有察覺到身旁人的神色。
  “四川不愧是天府之國,不單人口眾多,資源亦豐富無比。在金沙江、瀾滄江、怒江流域一帶,有非常廣大的原始森林,是上佳的紙漿供應地。四川省人口龐大,以比率計,嬰兒人口應有接近二千萬,單單都市嬰兒市場,已經十分可觀。”
  白汁鮮魚塊和巴黎串燒這時候也端上來了。
  “來吧,不用客氣。天氣寒冷的好處是給自己一個很好的藉口,放肆地大嚼一頓。”
  文大維拿起刀叉,將放在面前的牛扒用刀切了一片。
  半生熟的牛扒肉在刀鋒過處,涔涔的滲出紅紅的血絲來。
  龐雅倫原看着他切肉,此時將臉別過去。
  “本地的牛扒多從澳洲和紐西蘭入口。但這店的牛肉卻是美國入口的。論肉質和味道,我認為美國牛肉最好,這大概與氣候有關。你們的家鄉也產牛肉吧?要不要試試美國牛肉,比較一下北美牛與南美牛之分?”
  文大維把切下來的肉片叉起,遞到雅倫面前。
  龐雅倫連忙擺手推卻。
  “謝謝,不用客氣。”
  文不以為意,張開大口,將紅紅的肉片放進嘴裡,然後笑道:“是嫌燒得太熟?”
  香穠叫了起來:“天!這血涔涔的牛肉還嫌太熟。”
  “我眞的還嫌它燒得太熟呢。吃肉眼扒,我喜歡大約三四成熟,說出來香穠可能會認為我野蠻,我其實最喜歡吃生牛肉,日本來的腰上血,用葱碎拌鮮蘿蔔茸和着吃,再蘸點醋豉油,我一個人就可以吃兩三碟。嗯,你的巴黎串燒還不吃?趁着熱吃,才有味道。串燒冷了,味道也就失眞。”
  文大維滔滔的談食經,又不斷的勸雅倫吃。雅倫最初還推讓着,後來見推無可推,便拿起一串串燒,放進口裡。
  正在低頭吃魚的香穠忍不住抬起頭看他的吃相。
  她對他確有那麼一點好奇。
  龐雅倫細細的啖下串燒上的一片牛肝,在嘴裡來回咀嚼。
  看他吃東西時的那副凝重神態,香穠絕不覺得他享受這種食物。
  “還不错吧?”
  文大維眯起眼睛笑望他。
  “不壞。”
  雅倫含糊的說,像嘴裡塞住個合桃。
  “比較起南美串燒可如何?”文問。
  他一怔,聳聳肩,不置可否。
  他顯然不會是個優皮美食家了。
  “我們就說回正事吧。我向林業局的人提出開設紙尿片廠的建議,原先還未想到如何落本投資,但他們的反應空前熱烈,大概我是第一個這樣提建議的人吧,他們回去後商量了幾天,便馬上回應,所給的條件,好到不得了。我覺得如果今次錯過這個機會,可能叫我畢生後悔。”
  香穠覺得看雅倫的吃相比聽老闆的生意經更有趣。
  雅倫將牛肝來回咀嚼,十足一個老太婆細細嚼慢慢嚥的款式。
  她不好意思老是盯着他,低下頭來吃自己碟上的魚。
  待她再抬頭看雅倫的時候,他手上的串燒只剩下一支木杆。
  咦,吃得倒不慢,香穠忖道。
  龐雅倫把串燒碟子推到檯中央。
  “我今天實在飽,吃不下。兩位請不要浪費,把它吃了吧。”
  “要不要別的吃?”
  “不,多謝了。”
  龐雅倫推掉面前的食物之後,神態輕鬆不少。
  話題回到生意上。
  龐靜心傾聽老闆的計劃。
  “這次投資,是合資形式。維記洋行一向做中介買賣,從不涉足眞正的資金投資,所以這次設廠,我雖然感到興奮,但精神壓力是很大的!
  今次設廠,我們這方面首先要解決的,是工廠的生產量問題,如何掌握生產流程,將是我們成敗的關鍵。這裡面涉及到統計問題,有賴雅倫的幫忙。生產原料的採購,亦要與生產流程配合,整件事情需要兩位通力合作。至於當地城市人口的分佈資料、預期市場需求量等數據,由四川省方面提供。但是,我不能盲目相信合夥人的數字,我要親自查證。他們已應承提供原材料給我們,因此,未來半年的工作將主要是收集資料,加以分析。”
  文大維一口氣說他的工作大計,龐雅倫和香穠此時專注地聆聽。
  語畢,文問他們:“你們有何高見?”
  “我有一個問題,要提出來。”
  一直緘默的雅倫這時開腔了:“請恕唐突,我的意見認為,這個計劃是否應該取消?”
  文大維聽得一楞,臉色倏變。
  “願聞其詳。”他的語調已流露出一絲抑遏住的極端不悅。
  香穠心中暗呼不妙。這傻蛋聽到老闆問“有何高見”便以為他眞的要聽部下的意見。在现實生活中,這一句只不過是文大維慣於用來裝飾自己的說話,以示他是位“明君”。其實他所期望的答案是“閣下的計劃眞眞高明”。當然他並不排斥有建設性的建議,但那建議一定要有助於計劃的順利進行,而不是否定他精心策劃的大計。
  龐雅倫似未有看到老闆的臉色,繼續說下去:“我的意思是,文先生你設立一間工廠,是否要先從社會效益方面來考慮?”
  “你說得對。我設廠的目的正是如此。現時內地城市生活日漸繁忙,男女都是雙職工,各自有忙碌的工作。紙尿片用完即棄,可以減少婦女的家務負擔。既衛生又方便,誠可造福家庭。”
  “你錯了。你只是從極片面的一處考慮問題。”龐雅倫毫不客氣地道:“紙尿片表面上雖然“方便”和“乾淨”,但這一時的“方便”對環境造成無窮的後患,一張布尿片可以持續使用無數次,丟棄之後在短期內自然分解消失,但一張紙尿片只有用一次,丟棄之後五百年內都無法分解。你只要想想,如果家裡有個嬰兒,他用過的紙尿片是要丟棄在家中的,怕不到十天,整幢房子便是這種東西的天下了。試問我們有多少土地和空間來容納這些不解不化的廢物!”
  文大維臉色由灰變紅,他萬萬料不到會受部下如此不容情的教訓,笑道:“呵呵,原來閣下是個環保分子。”他以笑聲來掩飾自己的既窘且怒。
  “你所說的數據,本人未能信服。即以紙尿片五百年都不能自然溶解的說法為例,紙尿片的面世,才不過是幾十年的事,閣下如何就可以下五百年不能溶解的斷語?我是贊成環境保護的。但我認為,保護地球,不能因噎廢食,為了保護環境,便這也不能做那也不能用,那還有什麼人生樂趣?社會如何進步?不若大家都做回原始人好了。世界進步是要付出代價的。何況我以為由科學造成的問題,應用科學的方法去解決。我相信不久之後將會有可以迅速生物降解的紙尿片面世。其實現在已經有可以溶解的紙尿布了,但生產成本高,不合算。到它的生產成本降低時,大家便都會轉而生產這種東西了。經濟本身有一種調節的力量。所以我認為絕對毋須為所謂污染擔心。”
  文大維到底是見慣世面的人,他稍事整理,便一一駁斥雅倫的話。
  龐雅倫聽得出文大維說話中的不快,但使香穠略感詫異的是,受到這樣的批駁,他仍沒有半點退縮之意。
  “除卻尿布用後的處理會對環境造成極大負荷之外,製造尿布是需要大量的紙漿和塑膠的。”雅倫續道,“这會迅速消耗森林資源。樹木不是工業產品,它是有生命的,它需要時間來自然生長。”
  在一旁的香穠看着文大維的臉色變化,心裡暗想,雅倫這下子可眞完了。
  但她由衷佩服他的勇氣。在她身邊,她未曾見過一個這樣的人。
  香穠原以為這次午飯會議會在極不愉快的僵局中結束,料不到文大維沉吟半刻後,對雅倫說:“環境問題一直都是具爭議性的題目,正是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我們不是環境專家,這個問題最好交由專家解決,在此不要討論。現在我們說回正事。這個計劃,我事在必行,但需要你們的幫忙。春節過後,我們要到四川一趟,實地搜集資料,與內地的人員一起分析。我需要一個在資料分析上有能力的人。黃寶來替我搞了四個月也弄不清楚的東西,你上班後第三天就給了我清晰的答案,我認定四川行你和香穠是同行的最佳人選,你去是不去?”
  文大維開門見山道。
  “為何不去?”雅倫反問。
  香穠與文大為均感意外。
  “呵哈哈,兄弟你眞是個做事的人。”文爆出笑聲,整個氣氛馬上扭轉過來。
  “我十分佩服閣下的直言,我很欣賞這樣的人,同這樣的人合作是最安全的。”
  文大維受到雅倫不留情面的教訓後仍然達到目的,實在喜出望外。
  香穠亦不由得佩服這位生意人。
  文大維的手提電話響,家裡來了重要的客人。
  “對不起,我有事要先走,兩位慢慢用餐,還要叫些甚麼吃的?”
  “不用客氣。”
  “香穠呢?你不是挺開胃的嗎?”
  “雅倫的一份還剩下一大碟哩?”
  “那我先走了,你們慢用。”
  文大維結賬後先離去,卡座內只剩下香穠和龐雅倫。
  “你是神仙,不用吃飯的?”
  香穠拿起串燒往嘴裡放。
  “這是甚麼?”雅倫指着串燒上的牛肝。
  “這是牛的肝臟。”
  龐雅倫馬上用餐巾掩住嘴。
  “反胃是不是?在南美生活的人也像北美人一樣不吃動物內臟的嗎?”
  他未及回答,餐巾卻抖出些食物碎屑來。
  “哦,原來剛才你根本沒吃過甚麼進肚。”
  香穠看着撒在桌上的牛肝和蘿蔔碎片,馬上明白剛才為何只在低頭間他便把整串串燒吞下肚。
  “很難吃?”
  他點點頭。
  在他而言,也許眞的難吃吧,但香穠覺得倒還不錯。這正應了一句西諺,甲之蜜糖乙之砒霜。但他的適應能力着實太差了,沒理由連一丁點也難以入口。
  “那你喜歡吃甚麼?”
  雅倫沉吟片刻,道:“我不大喜歡吃。”
  香穠瞪大眼:“那你喜歡甚麼?”
  他轉過頭,向窗外望去。
  “我最喜歡樹和花,但如果要我選擇,我寧願要樹也不要花,樹比花漂亮得多了。”
  香穠還是頭一次聽見人說樹比花漂亮。樹比花雄偉是事實,但樹怎會比花更漂亮?
  龐雅倫這時回過頭來。
  “對剛才文先生的計劃,你眞的沒有意見?”他說。
  “我沒有意見。”
  “對這樣重要的一件事,你竟然會沒有意見?”
  “他一直興致勃勃地談他的大計,然後向我們問意見,他其實不是想聽相反意見,他只想別人贊同他。我不贊同這個計劃,但我知道我沒有能力反對他,也沒有這個說服力,所以我不表意見。”
  “你既然不贊同,應該站出來說話。一個人的力量單薄了些,但如果我們兩個人合起來反對他,是不是更有說服力?”
  香穠笑了起來:“沒有用的,就算聯合維記上下所有職工反對他這個計劃,也不會有多少效用。你知道嗎,見利忘義是大多數商人的特質。”
  她看得出他的眼神充滿焦慮,他當這是件非常嚴重的事,忠貞環保鬥士同虔誠的基督徒有相似之處,他們都希望說服別人和他們的信仰一致。
  “你難道不知道破壞這個星球生態的行為,比起你對他講兩句不客氣的眞實說話,在後果上是嚴重得多?你為何保持沉默?不肯說眞話?”
  龐雅倫顯得有些激動。
  香穠看着眼前這個年青人,一小時前他還對她斯斯文文的,現在卻那麼兇。
  “你也並不堅持自己的意見。”她反唇相稽。
  “誰說的?”
  “你不是到底也應承給他做那個計劃嗎?”
  雅倫不再哼聲。
  兩個人沉默了差不多一分鐘,不約而同的站起來,走出餐廳。香穠走在前頭,龐雅倫跟在後面。走了一段路,雅倫趕上來。
  “有什麼方法可以使文先生放棄他的計劃?”
  香穠停下步來。
  “除非你拿出眞實的憑據,證明他這盤生意不會賺錢。”
  雅倫若有所思。
  “但你不可作假,他不是個蠢蛋。”
  兩個人沿着人行道踱步。香穠感覺到他有一顆不死的心。她相信他有高度智慧,爺爺常常對她說,智慧高的人比平常人固執。
  或者這就叫做擇善固執?
  來到街口轉角處,他忽然停下來。在一張海報前駐足。
  “眞漂亮,她為何不放開雙手?”
  龐雅倫站在一間出租錄影帶公司的門前,彎下腰來欣賞貼在玻璃門上的海報,一邊咕噥着。
  那是部叫做《情不自禁》的電影影帶的海報。一個美麗的女郎用雙手輕輕掩住滿脹雙乳上的蓓蕾。
  旁邊的一張有四個女孩子光着屁股扭頭回望。香穠驚訝的睞了雅倫一眼,匆匆走過馬路。
  待他回過頭去,已經不見了香穠的蹤影。
  龐雅倫搔搔頭,繼續欣賞海報上的女郎,為了看得眞確,他半蹲着身子。
  “先生,看海報又怎夠看影帶精彩?這裡出租的都是原裝正貨,拿一盒回家,可以研究個飽。進來吧。”
  一名男子推門而入,對蹲在門旁的雅倫說。
  龐雅倫傻楞楞的跟着他入了店。
  香穠惦記着家裡的爺爺,心中有一點煩悶。她有回家看看他的衝動,但看看腕錶,差不多是上班時間了。可她又不想馬上就回去。一輛小巴擦過身邊,停在兩步之遙的巴士站,猶疑間她沒有追上去,巴士開走了。她步行回到公司。
  甫坐下,即接到爺爺的電話。
  “穠丫頭,我今天早上收到公司的聖誕咭了。想是郵遞之誤,害我不安了整半個月。”
  原來爺爺一直惦着那“聖誕咭”,香穠倒沒發覺,她自忖自己整天埋頭於各色的玩意兒,實在是太大意了。
  “那敢情好,你其實不必太過擔心,這陣子各地郵局的負荷那麼重,郵件遲一兩個星期是常有的事。”
  爺爺滿心歡喜的掛上電話,香穠暫時放下了心中的大石。
  她可沒有老人家那末樂觀。
  美亞航運每年在聖誕節前後都會給退休職工寄出驗身通知單,以核實其生存。香穠記得以往船務公司每年都會有人上門探望爺爺,由去年起,探望的人不來了。
  然而退休金支票仍按月寄來。
  香穠知道驗身通知單並不是個肯定的保證,一間公司在倒閉之前一刻鐘仍然照舊營業。
  她開始考慮到生計問題……
  在沉思間,她聽到了一陣陣哄鬧聲。
  辦公室內的人早已到齊,龐雅倫的位子卻是空的。
  香穠見到小黃在擠眉弄眼,向接鄰茶水間的會客室用手指了指。
  眾人紛紛離座,走進會客室。
  香穠依然坐着,整理案頭的報價資料。她不愛起哄,別人興高采烈的時候,她常常是個冷眼旁觀者。
  她忽然想起今早留在會客室內的一盒重要的貨版錄影帶。這干人在裡面蠅頭攢動,她第一時間想起要拿回那盒影帶。她馬上離開座位,向會客室走去。
  所謂會客室,其實是個小小的工作間。兩邊排着四張沙發,中間放一個電視機和錄影機,再也沒有別的空間。
  文大維用這個地方同客戶一起看貨版的錄影資料,也憑這些資料來作採購參考。
  香穠看見密麻麻的人頭在交頭接耳。
  電視機正開着,熒屏上有個女人開始脫衣服。
  “嘩!”
  一陣嘻笑,夾着怪叫聲,還有人吹口哨。
  香穠排眾而入,雅倫正回過頭來,和她打個照面。
  天,他正坐在電視機前,看三級電影錄影帶。
  香穠呆住了。
  雅倫這時候才發覺身後有一大群人,個個在虎視眈眈,神情古怪地瞪着他。
  不,現在倒不是看着他,而是看着他和香穠了。
  “他們在幹什麼?”
  雅倫問香穠,語帶奇怪。
  “他們在參觀你。對不起我要用錄影機,可否把你的帶拿出來?”
  “嗯,對不起,我妨礙了你的工作。”
  龐雅倫關上電視,把錄像帶取出。屏熒上正在脫衣的女人影像突然“啪”的一下消失。圍觀的人堆中有人發出“噓”聲。
  眾人開始散去。
  “我是否不可以使用這個東西?”他問道。
  “不是不可以使用,而是你看的東西,只適宜在家裡觀看。”
  龐雅倫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頗使香穠吃一驚:即使開放的老外也不會厚顏到在辦公地方看三級影帶。他似乎是個極不懂世務的人,比外國人更外國人。雖然他擁有一副近似東方人的面孔,還會說幾句蹩腳廣東話。
  雅倫似恍然而悟,拿回影帶,走出會客室。
  香穠找回自己的寶貝,將它鎖牢在櫃裡。
  辦公室內回復了應有的寧靜,只偶爾有一兩個人交頭接耳,然後傳出輕輕的咭咭的笑聲。
  香穠在工作上與雅倫有較多接觸的機會,短短的一星期,她對他的工作能力佩服得五體投地。在數據處理方面,他是一流的。他的工作完美得無懈可擊,與濫竽充數的黃某不可同日而語。
  “香穠,有件事要請教。”龐雅倫道。
  “什麼事?”
  “關於你的名字。”
  “嗯?”香穠驚訝的回過頭來。
  通常只有中國人才會對她的名字產生興趣。
  “你的名字可有出處?我是說是否有一種特別的含義。”
  “‘香'是植物發出的一種馥郁醉人的氣味;‘穠'是指花木茂盛。”
  雅倫一邊聽着,眼睛越睜越大。
  “啊!”他張大嘴巴。
  眉宇間,他顯露出一種意外的驚喜。
  “這名字是你父親起的?”
  “是爺爺起的。”
  “爺爺?你爺爺叫什麼名字?”
  “可以不說嗎?”
  “連名字都有秘密?”
  香穠不大喜歡别人對他查根究底,更沒料到龐雅倫會這樣打破沙鍋問到底。她爺爺的名字與他何干?
  “是的,是非常大的秘密。天機不可洩露。”她拒絕回答。
  受到這樣的搶白,龐雅倫沒有半點尷尬,他繼續說:
  “按照中國人的姓氏排列,你爺爺的姓是這樣寫的,這個字表示一種宜人的氣味。”他在電腦熒屏上打出一個“香”字,“你的名字叫‘穠',由兩個部分組成,你爺爺的名字也由兩部分來組成吧?”
  他將“穠”字拆開成兩個字,一個“禾”和一個“農”。
  他把電腦熒屏扭過去,給香穠看。
  他不單會“寫”中文,而且竟然會用中文輸入法。這一下子可輪到香穠好奇了。
  “你懂中文?”
  “正在學。”
  “你以前學過嗎?”
  “學過一點點。”
  “學了多久?”
  “三天。”
  “三天?鬼話連篇。”香穠扭過頭去,不理會他。
  “這答案不對嗎?嗯,好像是三十天吧。”
  香穠繼續不答腔。
  “嗯,是三十天還是三個月?”雅倫語帶懇切,道:“三個月夠滿意了吧?”
  香穠聽他說話的語調,快要忍不住就噗嗤的一下笑出來。
  可是她還是忍住了。
  艾美和辦公室內兩個女職員的目光正射在他們身上。
  “可否給我一點提示?”他繼續纏着她。
  “我只是好奇,並非一定要知道答案。三年和三個月甚至三天都沒有關係。”
  “我是請你給我有關名字的提示。你和爺爺同一個姓,但名字不同。不過,兩個人的名字大概會有一些關連吧?”
  香穠猜不透他為何會猜到祖孫二人的名字會有一些關聯。
  “中國人通常只有兄弟姐妹的名字才相關的,父子和祖孫大都不會有關係。”
  “在中文而言,‘禾'與‘農'在某個程度上是同一類的東西。究竟從‘禾'旁還是從‘農'旁?”
  龐雅倫鍥而不捨的追查香穠祖父的名字,香穠只能歸因於他對中國文字的興趣。假如他學過三年中文,那還算差不多,三個月簡直是神速,至於三天,除非他是個機器人,腦袋裝了一套中文軟件。香穠見過精通中文的外國人,他們大都苦學了好幾年。
  “好啦,你旣然推測得一二,我就給你一點提示,是從‘禾'旁。你若猜不中,亦不必再問我。”
  “謝謝,我大槪可以找出答案的。”雅倫喜孜孜的道,像得了一份甚麼禮物似的。
  他打開資料櫃,拿出一本中文字典,仔細地翻查起來。
  黃昏回家,香穠第一件事便是褪下衣裙,換上工作服。她跑進廚房,高聲問祖父:“爺爺自己做菜,要不要幫忙?”
  那聲音活像一隻正在拍翅的小鳥。
  “你哪裡是想幫我的忙?你還要我來幫你忙哩。”老人家笑着道,“你的風車怎樣拉上屋頂?我眞替你煩惱哩。”
  他今天的心情確是好得多了。
  “我自己的事,自己會做。”
  “你別嘴硬,一個女孩家,那百多兩百磅的怪物,你如何搬動它?”
  “我有爺爺幫忙。”
  “爺爺都七十幾了,幫你幹重活?找個小伙子差不多。”
  “好,我明天帶個小伙子回來給我扛東西。”
  “是眞的嗎?”老人家停了手腳,認眞起來。
  “爺爺,你別要心痒找小伙子。有了小伙子,你就要靠邊站。”香穠俏皮地道,“如果我是你,我就讓香穠不嫁。”
  “那我寧願靠邊站。站累了就躺下。”
  香穠跑上天台工作室繼續做她的“風力發電工程”,用火燻木風車葉子,把它們扳扭成流線形。“這樣子才可以順風。”她咕噥道。
  晚飯,香老先生向孫女兒提出一個問題。
  “今日有人看見你和一個男孩子一起走,是不是有這回事?”
  “我經常和男孩子在街上走,不知你說的是哪一個?”
  “你不要對爺爺撒謊,是有人親眼見到的。”
  香穠心裡感到納罕,她在工作上經常接觸男性,“和男孩子一起走”也不是第一趟。為甚麼這一次她和龐雅倫只走了一段路,便馬上引起別人注意?
  “聽說是位非常英俊的青年。”老人家說。
  哦,是的,因為那是一個非常英俊的男孩。俊男美女總是惹人注目的,香穠自忖道。
  爺爺提到龐雅倫,香穠又勾起中午在會客室發生的好笑事。
  她差點沒把含在嘴裡的飯噴出來。
  “那一定是個很有趣的人物。”
  “端的是非常有趣。”香穠忍住笑。
  “聽說那男孩子長的很帥?”
  咦,怎麼知道得那麼清楚?香穠懷疑定是老人中心那些嬸嬸娘娘報的消息。
  “是的,眼耳口鼻齊全,都放在該放的位置上。”
  “他的人怎樣?談吐如何?”
  老人家堅持對這個人查根究底,這與雅倫追查香穠爺爺的名字,倒頗有一點相似。但雅倫對爺爺名字的興趣,香穠無從稽考,爺爺對香穠身邊男孩的興趣,她卻是心知肚明的。
  “智慧與美貌並重,談吐大方,應對得體,”她吃吃笑道,“夠標準了吧?”
  香穠當作玩笑的話,老人家卻聽得津津有味。
  “沒有足夠的智慧,他怎麼跟咱穠丫頭吵嘴?每回都吵輸,沒癮頭得很。至於有沒有潘安之貌,那並不重要。告訴爺爺,他是個甚麼樣的人?”
  “他原來是個環保志士……”
  香穠見爺爺高興,玩心頓起,給他講了龐雅倫今天的故事。但她故意略去了他在會客室看三級片影帶的事。
  香老先生聽香穠說龐雅倫和老闆頂牛的故事,聽得出神,連碗筷也停下來。
  “聽你這麼說,這男孩和你倒有一點相似呢,你不是老叫爺爺不要濫用發泡塑膠盒和膠袋嗎?你們一定很談得來了。”
  “你錯了,我們倒好好的吵了一頓。我不過是小兒科,他才是眞正的環保者。”
  老人家不同意,“有什麼眞正不眞正,難道你是假的嗎?”
  在爺爺眼中,香穠永遠是最好的。
  “你們‘好'了多久?”老人開門見山。
  香穠忽然俏皮起來,“‘好'了一個星期。”
  “眞的?”他瞪大雙眼。
  他樂的呵哈哈的笑出來。
  “帶他回來給爺爺看看。”
  “爺爺,他才上班一星期,是我們的的新同事呢。”
  老人家這才曉得被愚弄,整個下午以來的興奮心情馬上冷下來。
  他興味索然,低頭繼續吃他的飯。
  香穠頗有些疚意。她是不知道爺爺如此認眞的。
  “爺爺,如果我眞的有男朋友,會在第一時間告訴你,決不會讓你經由別人的口中知道的。”
  “嗯,那敢情好。”老人強笑道,這表情多少反映出一種希望的失落。
  今日與龐雅倫在街上走的時候,一定給哪位街坊大嬸繪影繪聲的說出來,讓爺爺信以為眞。香穠暗道。
  她對那個諸事八卦的人不禁痛恨起來。
  要是那人見到龐雅倫對一部三級電影的海報有興趣,那個故事又不知怎麼傳了。
  香老先生不言語,只是吃悶飯。
  “爺爺,說些航海時的故事聽聽。”香穠逗他說話。
  “有啥好說的?要說都說完了。”
  “不若說《香農號》在百慕大三角區遇到不明飛行物體,並且和它作了無線電通話的故事?”
  “都說了不止百遍了,你的耳朵沒長繭,我的嘴巴已累了。”
  “在不同的成長年齡聽這故事,每次都會有不同感受的。”她央求他。
  可是這一回老人家興味索然,不再受她哄了。
  “爺爺,你想穠兒怎樣?”
  香老先生並沒有答她,他沉默片刻,終於嘆了口氣。
  “穠兒,你坦白告訴我,最近有沒有收到媽媽的信?”
  香穠點點頭,母親給她的信,從不寄到家裡,只寄去維記洋行。
  “你都廿三歲了,要結識男朋友也是時候了。要是讀書,現在還來得及,再要不三不四的搞些無謂的玩藝兒,就白白浪費好光陰了。”
  “我還是喜歡現在的生活。”
  “是的,你說得不錯。我也喜歡現在的生活,但爺爺老了,有朝一日,我再也不能陪你,你有為將來打算過嗎?”
  “爺爺不要擔心,我自有我的打算。”
  “你有啥打算?”
  “打算積極一些”
  “怎麼個積極法?”
  “先積極地找個校外學位課程唸唸,接着積極地找個男朋友。然後積極地帶他回家,讓爺爺積極地參考。”
  老先生給孫女兒弄得啼笑皆非。
  香老先生並沒有像往常的呵呵大笑。
  香穠有些喪氣,今天她出盡九牛二虎之力都沒法子轉移到爺爺的視線。
  果然,老人家繼續追問她:“媽媽的信說甚麼?”
  香穠靜了半晌,道:“她說唐納叔叔歡迎我去。”
  老人的臉色陡變。
  “不過,我已回了信,我告訴她,即使如果我眞的要去讀書,我也不會去三藩市。”
  老人家點點頭,神色漸漸緩和。
  “爺爺,如果我要去讀書,我一定得靠自己,我不想用媽媽的錢。”
  香老先生搖搖頭。
  “媽媽的錢並非不可用,她供你讀書,是她的一番心意,也是個義務。但她已經另組家庭,你夾在其中,對她總有不便。”
  有一句話是香老先生沒有說出口的,他的孫女兒如今已是亭亭玉立,標緻動人的一個姐兒,放着她跟一個只見過一次面的後父同住在一起,他有一萬個不放心。
  尤其是在他眼中,美國簡直是個道德淪亡的社會。
  但香穠有自己的情意結。
  父親逝世後不久,母親丟下她和爺爺自己跑到美國去,不久便傳來了她再婚的消息。香穠自小便有被母親遺棄的感覺。她之所以可以健康成長,她覺得全是爺爺的功勞。
  她在潛意識中不想親近母親,或者更明白一點,是不想讓母親親近。
  幾天前,母親確實來過信,還給香穠寄來一份入學申請表。她的主意是讓女兒與她和唐納同住。
  這樣可以省下一筆房租水電,她只須給她付學費。如果香穠平日工作有一點積蓄,那末,媽媽所付出的更加有限。
  那未嘗不是個好算盤。香穠計算過,母親很希望她能陪伴她。請她來美國讀書,是一個十分劃算的修好的機會。
  雖然她從未曾眞正與母親決裂過。
  但即使不理會繼父存在的因素,她也要考慮爺爺的問題。
  她不能丟下爺爺不顧。
  “甚麼時候去檢查身體?”香穠問祖父。
  “明天就去,一定在新年前將驗身的事辦妥。”老人家認眞地回答。
  香穠感到爺爺對退休金的事有着前所未有的緊張。這些年來,他們爺孫倆一直靠這份不算太豐富也不算少的退休金過日子,直到香穠自己找到工作。
  她決心檢討自己的財務。
  “嗯,今天電腦公司的人打過電話來,說已寄出一份新的電腦目錄,問你收到沒有?”老先生忽然想起一樁事。
  “剛剛收到了。”
  “想換電腦?”他問道。
  香穠不好意思的笑起來。
  “這一部不夠好?”
  “是容量不夠,而且運算的速度太慢。”
  “會不會新的機器買回來,再隔兩三年又會變成落伍的慢機器了?”
  香穠點點頭,道:“會的。電腦幾年一代,今天的新便是明天的舊了。”
  “是的,知識亦一樣,所以好好把握時間,學點新的東西才是正事。”
  對於學習新的知識,香穠有她自己的看法。
  龐雅倫上班才三天,便將小黃一直夾纏不清的問題一件件整理好,他對電腦軟硬件的認識,香穠直覺得不是一般普通人的功力。相對於小黃這種濫竽充數的人,她很難給龐雅倫定一個學問上的級數。她原準備與他多打交道,以便日後向他討教。
  可惜發生了在會客室看三級影帶的笑話。香穠的心確是有一點點的不舒服,也有一點點的顧忌。
  
  春節到,維記照例年初二舉行團拜。香穠本有例不參加。但自從升了級之後,文大維暗地裡勸說她,團拜活動有助上下級和同事之間的感情溝通,她旣然是行政人員,就應該參與。
  這還是她頭一次到老闆的家拜年。
  一干職員十來人到達文家,才曉得全屋只得文大維一個人。
  陪着他過年的是個菲傭。
  “太太與孩子於聖誕節移民去了加拿大,這個農曆年在那邊過了。”他解釋道,“我過了春節去那邊一趟,然後與香穠和雅倫上四川。”
  “那文先生豈不是做了太空人了?”艾美道。
  “是呀,早一陣子回到家,但見屋內一片空空蕩蕩的,那種感覺,很不習慣。現在慣了,沒那麼難受。”
  “那艾美下班後多些陪陪文先生,便最好不過了。”一個男職員道。
  眾人哈哈的笑起來。
  艾美啐了他一口,舉起粉拳追打他。
  香穠站到一角,看文大維牆架上的陶瓷擺設。
  龐雅倫的興趣卻在一盒盒的唱帶影帶和影碟上。
  馬慧燕站在雅倫身旁,蠻有興味地參觀老闆的影音設備。
  艾美追着那男同事走了一個圈,終於將他抓着鎚了兩下。她氣咻咻的走近雅倫所在的位置,便停了下來。
  陸續還有兩個女孩子走過去。
  龐雅倫站着的地方成了一個磁場,女同事都被他吸引過去。
  文大維熱情地招呼他的職員,最後開啟了他新置的一副音響,讓眾人唱起卡拉OK來。
  女孩子們一齊起哄,要龐雅倫獨唱一曲。
  “我不會唱。”他說。
  “即是會一點點了。”艾美道,一邊把一個金光爍爍的麥克風遞給他。
  “唱吧,就唱黎明的《今夜你會不會來》。”人群中有人說道。眾人馬上哄笑。“嗯,雅倫,艾美向你作出暗示呢。”有人說。
  龐雅倫拿着麥克風,像呆子傻兮兮地尷尬地站着。
  “唱英文歌吧。”文大維要給他解圍,“這裏有些英文歌碟,看看你喜歡哪一首。”
  龐雅倫仍是一味搖頭。
  “還是你們先唱吧,你們唱一遍,我一邊學。”
  “然後呢?”
  “然後我唱就是了。”
  麥克風落入唱家班的手。小黃馬上高歌一曲,唱得似模似樣。
  同事們報以熱烈的掌聲。
  “雅倫,該輪到你了。你應承會唱的,不得食言。”
  小黃將麥克風遞給龐雅倫,一邊得意洋洋地看着他。
  “我不會唱別的,就唱回剛才你唱的那首吧。”
  龐雅倫並不推卻,落落大方地接過小黃手上的麥克風。
  眾人戮力鼓掌,隨即馬上靜下來。
  有兩個女孩在掩嘴笑,她們的神情彷似在等着雅倫出洋相。
  香穠默默地注視着龐雅倫。她有一種感覺,如果雅倫願意接過別人手上的麥克風,他的歌不會失禮到哪裡去。
  “或許匆匆一生中要與你相聚,相識非偶然,茫茫人海裡……”
  雅倫開始將黃寶來剛剛唱過的歌一字一句的唱出來。他的眼落在香穠身上。
  他的歌聲雄渾低沉,頗有韻味,最難得的,咬字居然一清二楚。
  一曲既罷,聽眾中爆出熱烈的掌聲。
  “安歌!”艾美嬌聲一呼,幾個男女職員一同附和。龐雅倫開心地笑了,他聳聳肩,道:“我就只會唱這一首,再沒有別的可唱了。”
  “我就是不信,”馬慧燕說,“這一曲唱得那麼棒,連我們的卡拉OK歌王小黃也給比下去,雅倫一定是箇中能手,他怎麼就只會一曲走天涯?他一定還會唱別的。”
  “我眞的就只會這一曲,是剛才黃先生教的。”
  “嘿嘿,聽一次就會唱,果眞是天下少有的絕頂聰明。”小黃從鼻子裡哼出他的話來。
  香穠聽得出他的不滿與難以置信。
  香穠倒相信雅倫的話是眞的。但她解釋不出原因。
  這只是一種直覺。
  “你以前沒有聽過這首歌?”小黃老大不服氣。
  雅倫搖搖頭。
  “你聽過粵曲嗎?”
  “甚麼是粵曲?”他回過頭來問身旁的人。
  幾個男女同事“嗬”的一下笑開了。
  “粵曲是一種地方戲曲,老一輩的廣東人比較愛聽,年輕人就不大會欣賞了。”文大維給他解釋。
  “文先生錯了,現在很多年輕人都會唱粵曲的。”馬慧燕更正他。
  “是的,我倒有點健忘,馬小姐是其中的表表者。”文向雅倫笑道,“上次我們公司搞過一次唱歌活動,馬小姐與黃先生是大眾公認的維記洋行歌王與歌后。”
  “小黃,你不是挑戰雅倫高歌一曲麥炳榮的拿手好戲吧?”艾美在旁慫恿。
  “既然雅倫說他以前根本沒聽過《今夜你會不會來》,但只聽一遍他便會了,照此類推,只要聽人唱一遍,他的粵曲大概也一定唱得不懶的。”
  龐雅倫傻呼呼的站着,細聽黃寶來對他下的戰書。
  維記洋行一眾職員料不到千篇一律的團拜活動今年會有如此精彩的節目,人人一個勁在旁邊煽風點火。
  “雅倫不要怕他,拍胸口上吧。”黎彼得恨不得馬上就看好戲。
  “慢着,這一趟可說是卡拉OK挑戰大賽。小黃的歌王寶座受到挑戰,現在正開始一場衛冕戰,我們為這個賽事定出盤口,來一次新春怡情小賭如何?”
  與胖胖的黎彼得相映成趣的是瘦個子草皮楊。他的渾名的由來,源自他的熱愛賭馬。
  在草皮楊的鼓動下,眾人神情雀躍情緒高昂。
  原來趾高氣揚的黃寶來這時候感受到一點點的壓力,尤其當他見龐雅倫一派笑口吟吟、一副聽任擺佈絲毫沒有尷尬的模樣。
  “這個比賽,原本是公平的。但我們怎麼知道雅倫是眞的不懂粵曲還是假的不懂?”
  小黃在比賽之前提出了他的疑問。
  香穠暗地裡哼了一下鼻子:還說是公平的比賽呢,虧他眞的不害羞。讓一個慣唱粵曲的人跟一個從外國回來的人比賽,還有什麼公平?
  毋寧說這是一個讓分賽還比較妥貼些。
  “並非想查三代,為公平起見,我要先了解一下雅倫究竟有沒有唱過和聽過粵曲。或許他自小就已學唱,我豈非吃虧?”
  “我從未聽過和唱過廣東話的歌曲。我可以保證。”雅倫說。
  “那你唱過些什麼歌?”
  “我所唱的歌,沒你們的好聽。”
  “我們倒要聽聽哩。雅倫給我們高歌一曲,就當是進入維記洋行的見面禮,好不好?”艾美像個司儀般扯開嗓門報幕:“有請龐雅倫先生。”
  大夥兒熱烈地鼓掌。
  龐雅倫臉上登時一紅,但隨即大方地走前一步。
  “我有一首歌,是我自小到大都慣唱的。各位同事既然有此興致,我就唱出來,讓大家聽聽。”
  眾人屏息,人們的好奇目光都投射到龐雅倫身上。
  老闆文大維饒有興味地坐在紅木大椅上,翹起二郎腿,準備欣賞他的新部下的精彩歌曲。
  龐雅倫深深的吸了一口氣,便開始唱起來。
  那是一首調子低沉的曲。香穠感受到一股難以言喻的憂鬱。雅倫唱着的時候,緊鎖雙眉,調子時而哀婉,時而高昂。
  他唱的並非英語,也不像西班牙文,香穠懷疑那是一種不知名的土話。
  他唱得實在動聽。
  一曲既罷,同事們報以熱烈的掌聲。
  小黃站在一旁,頗有點備受冷落的樣子。
  “雅倫,剛才那首叫甚麼歌?”馬慧燕問。
  “叫做《求生者之歌》。”
  “啊,這樣的歌名,難怪調子那麼沉鬱,但旋律倒蠻好聽吶。”
  “咦,原來阿燕頗有音樂造詣,懂得歌曲的旋律呢。”黎彼得揶揄她。
  馬慧燕沒有理會黎的奚落,事實上今天的龐雅倫成了維記洋行最出眾的男子漢。他自然流露的率眞和不拘小節,是公司內那批俗男人所沒有的。在會客室看三級影帶也許正表示了他的光明磊落。
  馬慧燕這麼想。其他女同事臉上的表情,告訴了她,她們都“原諒”了雅倫日前的一點點出軌。而圍繞他身邊的一切,都是令人感到饒有趣味的。
  “剛才你唱的是甚麼語言的歌?”她繼續問。
  “那是南美一個名叫帕拉烏的少數民族的語言。”
  “這歌哀怨得很。今天是大年初二,有沒有一些比較有節日氣氛的歌?”
  龐雅倫稍作思索,然後回答:“有的,有一首我很喜歡的歌,唱起來很有歡樂氣氛,歌名就叫做《希望之旅》。”
  不待同事們鼓掌,雅倫清了清嗓子,便哼起他的歌來。
  這一曲《希望之旅》旋律跳躍而輕快。
  雅倫唱這首歌的時候,目光不斷在人群中搜索,終於在香穠的身上停下來。香穠覺得他的曲有一點怪味,全曲不斷地在重複一個字。
  沒有人能聽得懂這首歌,但大家都感覺到它充滿希望和活力。一曲既罷,艾美搶先叫出來:“今年維記洋行的歌王寶座應非雅倫莫屬了。”
  “慢着!”黎彼得站出來,拿過雅倫手上的麥克風,道:“雅倫唱帕……帕甚麼語的歌,自然勝任有餘,但這不是本地歌曲,我們又不懂他唱些甚麼,自然不容易給分,剛才他應承無論甚麼歌,別人唱一遍,他便可以重唱。我認為雅倫該嘗試一下粵曲才可成王。”
  龐雅倫唱粵曲,那一定是十分有趣的節目。
  黎彼得是個好玩之人,他把小黃拖到大廳中央,着大家圍成個半月形。文大維叫菲傭搬來足夠的椅子讓各人坐下。
  “眞像個演唱會。”馬慧燕興奮地伸出兩根手指,向雅倫作了個“V”字手勢,“我們支持雅倫·龐。”惹得衆人大笑起來。
  “現在我們來一場考眼光小賭。每人出一百塊錢,買誰人勝出。輸贏的界定很簡單,小黃唱一段粵曲,然後雅倫重唱他剛才唱過的片段,若他唱得一字不漏,不荒腔走板,那他就勝了,反之就是小黃勝了。”
  黎彼得高聲唱喏:“買小黃取勝的站在這一邊,認為雅倫贏的站在那一邊。”結果男同事都站到小黃的一邊,女的卻靠到雅倫的一旁來。
  只有香穠站在中央。“香小姐,不許做騎牆派。”艾美嚷道。
  “我不是騎牆派。我心裡已經猜到勝負。”
  “那你為何站在中央,不左不右?”
  “我不喜歡在比賽之前判別人的輸贏。況且張國榮和譚詠麟均各擅勝場。”
  “料不到香小姐升職之後,倒變得圓滑起來了。”艾美嗤道。
  “你錯了,我一向如此,只是你不留意而已。”稍頓,她又說:“我會把答案寫在一張紙上,交給黎彼得。我也是有眼光的。”
  香穠從手提袋內拿出記事簿,寫了幾個字,撕下來摺好,交給黎。
  “文先生?”黎彼得向老闆作了個揖,請他投票。
  “我可否也用香穠的方法?”文大維道。
  “當然可以。”
  文大維亦用紙和筆來投票。
  比賽開始了。黃寶來挑了一曲《紫釵記》,並請了馬慧燕和他一起合唱。
  站在半圈中央的香穠當然明白,黃寶來挑選《紫釵記》,自有他的“策略”。在本地人社會裡,《紫釵記》幾乎耳熟能詳,可說是首“流行曲”。他選此曲來唱,以示並沒有為難對方。但唐滌生撰的曲詞對一個外國人來說,是不是太難了呢。
  香穠不知龐雅倫如何應付,但將會有一場好戲就是了。香穠很喜歡這首曲。閒來她也會自己學着哼幾句。現在聽公司兩位高手合唱,眞是一種享受。
  龐雅倫全神貫注地看着電視屏幕上的字幕。
  黃寶來與馬慧燕在唱歌,但同事們的注意力,卻落在龐雅倫身上。
  龐的目光,未曾離開過熒光屏。
  當小黃唱到“晚妝淡素丰姿綽約艷如絕世容,欲見珠釵今生今世莫歎飄蓬”時,香穠有點替他擔心起來。
  黃馬二人一曲既罷,十多雙眼睛看着雅倫。
  龐雅倫走到香穠身邊,從口袋拿出筆,在手掌心上寫了兩個字,遞到她的面前,道:“这兩個字意思上有很大的差別嗎?”
  香穠看了一眼,不禁笑起來。
  “這個‘儂'字,是女人的自稱,從語法來說,等於英文的‘I'和‘me'。中文代名詞是沒有主受格之分的。我的那個‘穠',以前給你解釋過了。”
  香穠料不到他將兩個筆劃繁多的漢字一筆不缺的寫出來。
  她對他的信心又增加了一些。
  “可否幫我一個忙?”雅倫雙手合什。
  “什麼忙?”
  “你和我一起唱。你唱那位霍小玉的詞,我唱那李十郎的。”
  香穠猛吃一驚,他對曲中兩個人物的名字竟瞭如指掌。
  “我從來未唱過歌的。”
  “你說謊,小孩子時一定唱過。”
  “我是說很久沒在人前唱過。”
  “對人唱或自己唱又有什麼分別?況且我也很久沒唱過歌我們不正好是一對?”
  香穠的臉一熱。但她不是個忸怩的人,也感察到雅倫的熱誠,於是就點頭答應。
  香穠和龐雅倫唱粵曲,確是個別開生面的組合。兩人站到客廳的中央,馬上將所有注意力吸引過來。
  龐雅倫顯得淡定,反是香穠有些緊張。
  不能不說是個意外,雅倫在全曲中沒有出過一個錯字,即使是旁白,字音亦咬得一清二楚。香穠倒出過兩次錯。
  小黃顯得很喪氣,因為雅倫聲底子不單沉厚,而且音域寬廣。演繹李十郎角色,情意綿綿,他比小黃唱得更好。
  “今天的節目使我大開眼界,我看到了維記洋行職員多才多藝的一面,大家既然對唱歌這樣有興趣,歡迎今後多來舍下活動,或者我們定時搞一些類似活動,讓大家在工作之餘,有愉快的身心。好了,現在請大家到飯廳,我給各位準備了一些小吃,希望各位賞面享用。”
  文大維不愧是個精明老闆。他站出來說話,是為免草皮楊和黎彼得等人拿剛才的所謂比賽來做文章,使黃寶來更加難堪。
  龐雅倫的到來已使小黃失去原有的職位。調職其實等於貶職。文大維明白他此刻的心理狀況,不讓一些愛鬧的同事將玩笑開下去。
  “眞猜不到雅倫的粵曲竟唱得那麼棒。”女孩子們圍着龐雅倫,像螞蟻見蜜糖一樣。她們紛紛議論,就是不肯相信他從來未曾接觸過粵曲。
  雅倫給他們纏過不休,終於唯有說:“我是偶然聽過一兩次便是了。”
  女孩子們覺得這個答案尚算滿意,才肯進入飯廳。
  飯廳內已擺好一檯精美小吃和印尼糕點。
  龐雅倫卻在這個時候向主人家告別。
  “不先嘗點印尼風味的糕點嗎?”文大維問。
  “對不起。我有一個重要的約會,時間已經到了。”他堅持馬上離去。
  “好吧,那請便好了。”
  文大維終於與雅倫握手言別,讓他離去。
  其他人進入飯廳。
  “在吃東西之前,我們要看看文先生和香穠剛才投的票。”艾美道。
  黎彼得打開捏在掌心的兩張紙團一看,香穠投雅倫的一票大家都可猜估得出來。文大維的一張,上面只寫了“恭喜發財”。他眞是個圓滑的老闆。
  “這只不過是鬧着玩,當成眞的比賽,要定輸贏也就不易了。說眞的!龐雅倫的嗓子眞不賴,簡直歌星一樣。但講到唱粵曲,他如何能唱得出小黃的韻味來?始終是有一段距離的。”
  文大維像個樂評人一樣說得頭頭是道。黃寶來顯得很受用,因為老闆已給他一張下台的階梯。
  電話響,菲傭走過去接聽,然後回身問道:“這裡有位叫香穠的小姐嗎?”
  香穠有些訝異,是誰人的電話打到文宅來?
  她走過去聽電話。
  “你什麼時候回家?”電話裡傳來既熟悉又陌生的聲音。
  “你是誰?”
  “你聽不出來嗎?”
  香穠這時候當然聽得出來。她把剛要說出的對方名字咽回肚裡去。
  “有何貴幹?”
  “你可否說得明白一些?”
  “你找我有什麼事?”
  “嗯,原來是這個意思。我想到府上拜年。”
  “對不起,我爺爺今天不在家。”
  香穠一口拒絕。
  “我在你家街口的車站等你。”
  電話“咔嚓”一聲掛上了。
  香穠納悶起來。
  他為什麼要來我家?而且是一副非來不可的樣子?她返回大夥兒中間去。
  原來他們正在向老闆追問龐雅倫的來頭。
  文大維不置可否,只是說他是一位朋友介紹來的,是南美洲蘇里南人,有一點點華人的血統。
  “大概八分一到十六分一左右吧。”他笑道。
  黎彼得馬上搭嘴:“这最合艾美和阿燕的脾胃了,她倆最喜歡‘湊鬼'。”
  艾美馬上將一件甜糕向黎的臉上擲過去。
  文大維停下話來,看了艾美一眼。艾美吐了吐舌頭,尷尬地向東家笑笑。
  “朋友給他出了幾道統計的考題,他很快就做好了,而且答案準確無誤。”
  “會不會他們事先串通?”馬慧燕調皮地問。
  “他可以在考題上與介紹人串通,但在現實工作中就沒有人可以給他串通了。他的工夫是大家有目共睹的。他確實為我解決了不少難題。”
  香穠知道,文大維其實是在撒謊。
  龐雅倫並非由朋友介紹來的,他是看到香港一份西報的分類廣告,前來應徵的。
  廣告是經香穠手刊登的。文大维故意隱瞞這個情節,他不想讓大家知道他有預謀地將黃寶來替換下來。
  他甚至約應徵者在周六下午面試,辦公室內就只有他一個人。
  據說龐雅倫沒法提供出任何學歷證明。但文大維委託一位內行朋友出的考題,他準確無誤的以極快的速度做出來。
  其他學歷銜頭極佳的,卻給他比下去。
  此刻香穠的心有些忐忑。她原本想學雅倫那樣提早向老闆告辭,但接到雅倫的電話之後,她卻反而蹭蹭磨磨的賴在文家。
  一直等到大夥兒要離去,香穠才一起告辭。
  她回到自己住處附近的車站,並不見雅倫的踪影。
  看看腕錶,已經是下午二時半了,離剛才接電話的時間差不多有大半個鐘。
  或許是他站得腳也痠了,耐性也消失了,以為香穠不會回來,於是便離去。
  香穠腦際間浮出龐雅倫一副悵然若失的樣子。
  朦朧間,她似有一點點的疚歉。
  爺爺仍坐在家裡等他平日經常幫助的人前來拜年,還是耐不住寂寞,已經外出了呢?
  一個早上的熱鬧,香穠此間變得有些意興闌珊。她在車站附近站了幾分鐘,便轉身回家。
  打開門,屋內靜悄悄的,爺爺不在家。
  她懶洋洋的倒在床上。
  躺在床上,兩手交在腦後,香穠腦間不期然浮起個多小時前與龐雅倫合唱一曲的情景。
  他一字一句韻味十足,當唱到“並頭蓮曾亦有根基種,權勢盡看輕祇知愛情重,與你做過夫妻勝梁鴻”,居然歌聲哀惋纏綿。
  他懂得歌詞的內容嗎?
  香穠耳根不禁一熱。
  龐雅倫那張架着眼鏡的方臉,那魁梧的軀體,還有那唱歌時的神貌……都在她眼前漾開來……。
  頭頂上突然“”的一聲,將香穠從野馬般的思緒馳騁中驚醒過來。
  她馬上從床跳下。
  是谁个在楼上?难道是——大年初二不会有贼吧?
  爺爺一直說要給屋頂一個小氣窗加鐵枝,可是只說不做。香穠此刻有些膽怯。她小心翼翼地摸出樓梯,抬頭一看,頂樓的門原來是開着的。
  她高興得連蹦帶跳跑上去。
  “爺爺,原來你在家。”她叫嚷道。
  可眼前的情景把她嚇了一跳。
  香老先生和一個男人在一起,各坐一張板櫈,正在裝嵌香穠設計的大風車。
  那男子雖然背向着香穠,可是她一眼就將他認出來。
  龐雅倫竟然一聲不響的摸上門,又竟然在短短的不到一小時內跟爺爺混得稔熟。
  香穠站在門沿,叉着腰看着龐雅倫。
  他扭過頭去,兩個人目光接觸,馬上笑起來。
  老先生的目光細意地看着兩個人的表情。
  “不是說爺爺不在家嗎?”龐雅倫問,一邊向老人家做了個眼色。
  爺爺笑起來。
  香穠有些不服氣:他們居然熟到這個地步。
  “為什麼說爺爺不在家?我的孫女兒一向不撒謊的呀。”
  香老先生怪責香穠,但語氣卻充滿憐惜。
  “他也并不老实哩,刚才说在楼下等我,害得我等了——幾分鐘。”说到这里,她“噗嗤”的一下笑出來。
  三個人一齊哈哈大笑。老人家笑得最開懷。
  龐雅倫的西裝外衣掛在窗沿,白恤衫的袖子高高捋起,正在調校風葉的水平度。
  “他眞是個耍家,”老先生翹起大拇指,“憑我多年的航海經驗,他對風力相當了解。”
  “爺爺是位航海專家?”龐雅倫問他的神情顯得相當興奮。
  香穠聽得呆了,他稱呼她的祖父為“爺爺”,而且竟叫得那麼自然。
  “唔,不錯,你聽過大名鼎鼎的美亞航運公司嗎?”
  “嗯,就是早前傳過快要破產的一間?”
  老先生的臉一沉,香穠連忙向龐雅倫打眼色。
  “傳說並非事實,許多時只是謠言。”老人家的不高興只是稍瞬間的事,他今天的心情實在好。“當年美亞旗下有兩艘超級油輪,《香農號》是其中一艘。我是《香農號》的船長,在世界超級油輪隊伍中,我是唯一的華人船長。”
  “你是說,你當年服務的油輪叫做《香穠號》?”
  龐雅倫停下手來,眼睛瞪得老大。
  老人家笑了,“不是《香穠號》,是《香農號》。”邊說着,他從口袋中取出一枝圓珠筆,在掌心上寫了個“農”字。
  “香穠的名字,你大概也猜得出,是同《香農號》有關的。”
  龐雅倫聽得入神,不住地點頭。香穠內心發笑;爺爺遇上了一位全情投入的全新聽眾,他的談興簡直到达頂峰。
  “那一年——”
  “哪一年?”雅倫頭一句就截着他問。
  “哈,你這個小夥子聽故事倒性急得很,還當是歷史考證呢。那一年正好是香穠出生的一年,是我在美亞航運任職的第三十五個年頭。那時正值是秋天。《香農號》在中東的巴林港裝滿石油之后出发,經阿曼灣出阿拉伯海,然后——”
  “爺爺請稍候。”龐雅倫又再打斷老人家的話柄。
  他站起來,走到窗沿,將掛起的西裝上衫拿下,從內袋拿出一件東西,把它攤開來。
  原來是一幅地圖。
  香老先生樂開了。他從來沒有遇到一個如此認眞的聽眾。
  他馬上架起了老花鏡,接過雅倫手上的地圖,放在地上。
  連香穠也蹲了下來。雖然這個故事她已聽過不止千百遍,熟得簡直可以背出來。但爺爺的興奮之情是多年未有過的。她要再一次感受祖父的欣快之情。
  “喏,我們的船就在這裡出發,那陣子中東的天氣仍然炎熱,但那時候天氣很好。我們的船沿阿拉伯海到亞丁港,入紅海,經埃及的蘇伊士運河出地中海,再駛過直布羅陀出大西洋。目的地是美國東岸的諾福克。”
  老人家每翻開他生命中最輝煌的歷史片段時,目光總會放出異采。香穠很久沒有見爺爺這樣神氣了。為此,對於龐雅倫的擅自闖進,她反而有些感激了。
  “在途經亞速爾群島時,我突然收到公司發給我的電報。”
  “這是一份報喜的電報。公司的無線電報員轉達了一個喜訊:我的家庭成員多了一名。我添了個孫女兒。”
  老人說到這裡,瞄了香穠一眼,眼光裡充滿了疼愛。
  “我喜出望外。因為我一直都很喜歡女孩子,媳婦生了個女孩,正中我的下懷。船上的同事馬上開香檳為我慶祝,在喝酒的時候,同事建議我以‘香農號'的原名來作孫女兒的英文名。其實Shannon號並無中文譯名,因為我也姓香,我便給它起一個中文名字,名為‘香農',同事的主意觸起我要為孫女兒改名的興趣。立即拍電報回公司,請他們代為傳達我給小孫女命名‘香穠',取其繁盛蓬勃之意。我希望她將來生命力頑強旺盛,有一個豐盛的人生。”
  香老先生的故事注滿了個人熱切的情感,龐雅倫聽他娓娓道來,聽得簡直入了神。
  “生命力旺盛,豐盛的人生,那是多麼美好的祝福。”他歎聲道。
  香穠抿嘴笑。她得承認,旺盛的生命力是母親給予的,但豐盛的童年生活,完全是爺爺賜予的。爺爺予她自己所有的一切。
  為了她,他甚至放棄正在如日中天的事業。
  “我們的船離開了亞速爾之後,繼續向美洲方向航去。走了大約十天,我們發現油輪偏了航,驶进接近百慕大群岛的海域。就在這个时候——”
  “就在這個時候,外星人出現了。”香穠截住爺爺的話,做了個鬼臉。
  “是眞的嗎?”龐雅倫問。
  老人家停了下來,反問雅倫:“你聽過關於外星人的故事嗎?”
  “他不就是外星人了嗎?”香穠用手指着雅倫,“他們都稱他做Alien呢。”
  龐雅倫的臉色微變。
  “穠兒,不得這樣無禮。龐先生一貌堂堂,將人家比做‘異形',你們也太過份了。”
  香穠吐了吐舌頭。
  “是他們說的呀。那也只不過是開開玩笑而已。”她辯道,又向雅倫做了個鬼臉。
  雅倫的神情告訴她,他是介意別人給他的這個“雅號”的。
  “我這個孫女兒,口直心快,和男孩子沒有兩樣。她這副德性,沒有一點女孩味道,我眞擔心她如何能嫁得出去。”
  “香穠是個聰明伶俐的女子,又長得這樣標緻,爺爺倒要擔心排隊的人太多哩。”龐雅倫笑道。
  老人家聽了這話,樂得什麼似的。
  “你倒有點眼光,不是我稱讚自家的孫女。這孩子眞還有些天聰,她雖然沒上過大學,但懂的東西不比那些大學生少。她自小就愛問,纏着你問個不休。她小學六年級就學物理,是我親自教的,書看得不少,什麼都愛看,簡直——”
  “得了,得了,爺爺,人家等着聽你的故事,不是來聽你宣傳你的寶貝孫女兒。”
  香穠見爺爺在雅倫面前這樣毫不客氣的推銷自己,實在有些氣。
  老人家看出孫女兒的不悅,便道:“好啦,言歸正傳。開航以來,天氣一直很好。一天凌晨,當值的大副告訴我,機房大車向他報告有一副車失靈,船要減速行駛。兩個小時後,另外兩副機器又失靈,這個時候,天色突變,本來早上七時左右,海上的太陽已經升起,但那一天的清晨有如黑夜,海上突然狂風大作,波濤洶湧,浪都捲到甲板上。”
  “就在這個時候,《香農號》與外間的無線電聯絡突然受到干擾,我們向公司報告了自己的方位與處境之後,再沒有收到公司的覆電,亦不能向外通訊。事實上,我們與外間完全斷絕了聯絡。”
  說到這裡,老人家深深地吸了一口大氣,回憶起往昔的這段情景,他彷彿又如再次親身經歷那與海浪搏鬥的惡劣險境。
  “爺爺當時擔心嗎?”龐雅倫問。
  “擔心?到底是走慣船的人。我倒不至於非常的擔心。因為比這次更惡劣的環境,我也經歷過。但那一回倒有點不甘心就是了。我剛添了孫女兒,一眼也沒見過她,怎甘心就此罷休?當下命令船上各人戒備。由於船上機件失靈,又正值狂風暴雨,船顛簸得厲害。車房的人員連站穩腳也困難,不要說修理機器了。但大家還是盡力做自己本份的事。我們漂流了三日兩夜,風雨依然。到了第四天的傍晚我們從儀錶板上得知,原來我們已進入了百慕大三角區。”
  爺爺在香穠很小的時候便已告訴她有關百慕大三角區的神秘故事,香穠知道:多年來不知多少飛機和船隻進入這個區內便突然與外界失去聯絡,從此失蹤,一去不回。
  她第一回聽爺爺講“香農號”進入百慕大群島附近水域的故事時,緊張得連大氣也不敢透一口。
  也許爺爺說故事的技巧確有一手,也許香穠自小缺乏父母之愛,心靈寂寞。她比一般小孩更愛看故事書和聽故事。每隔不多久,她都會央祖父重覆他那個海上傳奇故事。
  到現在,她還有那份興致細心聽下去。
  “請問當時‘香農號'在甚麼經緯度?”
  龐雅倫問。
  香穠忖思:眞是個認眞的聽眾。
  “機器壞之前大約是西經六十度,北緯三十三度左右。後來漂流了幾天之後,連儀錶板的電腦儀器也失靈,無法準確知道自己的方位。”香老先生答道。
  “當時你們還未和外界聯絡上?”
  “仍未。我們和公司仍然失去聯絡。同事中有些神色慌張,他們當然亦聽過不少有關百慕大三角區的傳說。如今無緣無故的闖了進來,又在這風雨交加雷電交馳的時節,有個新婚不久的水手還流下淚來。我身為船長,只有極力鼓勵他們,說船到諾福克時,我會請各人上岸喝酒,以賀我添孫之喜。”
  “結果你當眞請了客吧?”龐雅倫笑問,隨即睞了香穠一眼。
  “當然請了,有一半人還酩酊大醉呢。”
  “那個故事後來怎樣?”
  “就在我們日夜不停地向外界發出聯絡與求助訊號的時候,我們終於收到回音了。但回電只是一串沒有意義的雜音波,凌亂不堪,不知道要說些甚麼。但漸漸地過了半天,這些信號變得清晰,可以理解了。我們的電報員瑞典人瑞森先生是個解碼專家,他整理出來電者的信號,拿給我看。來電者似收到我們的求救訊號。向我們發問:“你們迷路了嗎?”
  瑞森回電說:“是。我們的機器壞了,身不由己。”
  來電又說:“我們亦一樣。”
  “在這樣惡劣的情況下恢復與外間的接觸,雖然對方似亦在困境中,但我們的心情之興奮,實難形容。在三角區內居然遇到另一艘‘同是天涯淪落船',大家同病相憐,亦互相扶持。有了另一個同伴的支持,全船人的士氣馬上提高了不少。
  “於是我們問他們:‘你們是誰?'豈料他們反問我們:‘你們是誰?'”
  “瑞森答他:‘我們是“香農號。”。'對方繼續問:‘這個行星叫甚麼名字?'我們一聽,馬上呆住了:那不是天外來客?瑞森回過頭來,要我給他指示。我要對方說出身份,我們才答話。”
  龐雅倫全神貫注地傾聽,其專注認眞的程度,像一個上研究課的學生。
  “他不肯回答吧?”他問道。
  “咦,你猜得不錯。對方眞的不肯回答,只是繼續問,我們也不肯答,這樣一直僵持了一段時間。”
  “最後怎樣打破僵局?”
  “最後,對方也不勉強。只是問我們:想不想離開這個區?我們當然作了肯定的答覆。對方說有一個方法可以幫助大家一起離開三角區。他要求我們依他的指示行走。我們眼看夜幕降臨而風雨不息,大家又已疲累不堪,已別無選擇,也不懷疑他們的誠意與能力。我親自掌舵,駕駛唯一尚可行走的一副車,依足對方的指示開船,期間逆風頂浪,驚險百出,但居然船過之處,總都是有驚無險,這樣過了整整三十多小時,到了第六天早上天濛濛亮的時候,風停雨息。我們車房的工人開始修理壞了的機器,不多久,兩副機車修好了,船恢復了可以平速前進的動力,大家都不禁高聲歡呼起來。”
  “你們的那位不知名的朋友呢?他們脫險了嗎?”龐雅倫問。
  “事實上我到現在為止也不知道他或者他們是否曾經有過危險。但他與我們同在卻是千眞萬確的事。有時候我覺得他簡直就是站在我身邊的大副。他對我的情況瞭如指掌,我們好像近在咫尺。我猜想,既然我們已經回到風平浪靜之地,風暴亦已平息,他當然和我們一樣,也已經脫險了。”
  “爺爺是一直未見過對方?”
  “沒有見過,但這次接觸使我印象非常深刻。我知道,是他引領我們走出死亡之海。走出百慕大三角區之後,我向對方發了一則致謝電。豈料他倒幽默的問我,是否願意回答先前的問題。我對瑞森說:“告訴這好心的神秘人吧。”
  “你估度瑞森怎麼說?”
  老人家說到這裡賣個關子停了下來。
  這是香穠最熟悉的情節。每一回故事說到這裡,爺爺總是要聽的人來一次猜謎遊戲。即便是香穠聽過不知多少遍,老人家依然還是習慣地說這樣的話。龐雅倫沉思片刻,道:“瑞森當然不會完全說眞話。”
  香老先生有些驚訝,因為很少人會給他這個答案。
  “為什麼?”
  “瑞森是個解碼專家。他有他的職業本能。叫一個解碼專家對一個完全不肯透露自己身份資料的人全數和盤託出自己的東西,似乎不合常理。”
  “哈,你不愧是個聰明人。穠兒,你聽聽,他的分析多麼有智慧。你猜的不錯。瑞森並沒有正正經經的回答他。他弄了些花招,告訴對方:“‘這是“香農星”。我們是“香農星”人。'”對方問:“香農”有含意嗎?瑞森答道:‘香農的意思即是美地、流奶與蜜之地。'‘那地有河,有泉,有源,從山谷流出水來。那地有小麥、大麥、葡萄樹、無花果樹、石榴樹、橄欖樹和蜜。你在那地不缺食物,一無所缺。那地的石頭是鐵,山內可以挖銅。'”
  聽到這裡,龐雅倫深深地吸了一口氣。
  香穠發覺他情緒有些激動。
  “瑞森是基督徒,聖經背得琅琅上口。他自覺沒有撒謊,又沒有向神秘力量‘暴露'了地球。”香老先生說。
  香穠插嘴道:“還說沒有暴露呢,‘流奶與蜜之地',聽得外星人也垂涎三尺了。若不是這外星人似乎還蠻好心的,瑞森的玩笑,或許正是個禍端。”
  “為何會是禍端?”龐雅倫問香穠。
  “你沒看過有關外星人入侵地球的電影嗎?”
  雅倫一楞,好一會,他才問老人家:“這個故事的結局怎樣?”
  “說來也眞感人。對方聽了瑞森的形容,便向我們回話:‘很羨慕你們有這樣的一片奶蜜之地。請千萬好好地珍惜和愛護它。'末了,他們還問:‘歡迎我們嗎?'瑞森說:‘告訴我們你們是誰,我們便歡迎你。'”
  “可是對方堅持不回答,只說了句‘再見',便停止與我們的聯繫了。說來也奇怪,不消十分鐘我們與公司恢復了聯絡,船上的一切機件又再運作正常。同事們都興奮得又叫又跳。幾天後,我們到達了諾福克。”
  香老先生說完故事,摘下老花眼鏡,看着龐雅倫,道:“你相信這個故事嗎?”
  “為什麼不相信呢?”
  “並不是每個聽的人都相信的。我在老人中心對一位老海員說過這故事。他硬是不相信。我以為彼此都曾是在海上討生活的人,他對我們當時的處境當然會有較確切的感受,豈料他竟說我撒謊。”
  “我相信爺爺的話。”龐雅倫道。
  老人家開心得笑瞇了眼。
  龐雅倫若有所思。
  “有一句話,想問爺爺。”
  “你說吧。”
  “當時船上的人,對神秘人是否很害怕?或者說,其實是不歡迎他的?”
  香老先生稍稍思索,道:“我們只是驚訝而已。當時倒沒有想到怕不怕的問題。要怕,那海浪才眞正叫人害怕。機器壞了,也可怕得很。遇到神秘力量,我們倒有些歡喜呢。”
  龐雅倫臉上綻開一絲稚氣的笑。
  “你們眞的歡迎他嗎?”他再追問。
  “說眞的,直到現在我還想念那位仁兄呢。雖然我並不知道他是何方神聖。”
  “如果他果然是外星人?”
  “我倒想看看他的面目如何,大家見識見識,交個朋友也不錯呀。”
  老人家和龐雅倫一起呵哈哈的笑起來。香穠從來沒見過爺爺這樣開心。可見一個好的聽眾對他來說是多麼的重要。
  香穠似乎悟出了一點道理。
  “龐先生是甚麼地方的人?”
  香老先生的談興由航海經歷轉移到龐雅倫身上。
  “我來自南美的蘇里南。”
  “嗯,蘇里南我去過一趟,那一次是到它的首都帕拉馬里博,據我所知,蘇里南極少華人。你的祖先是甚麼人?”
  “我的祖先正是華人。經歷了幾代,血統當然不那麼純正了。我有西班牙人的血統。”
  “可是,你的樣子倒像中國人呢。”
  “我很高興做一個中國人。”
  “可以冒充一下吧。”香穠笑道。
  “庞先生——”
  “爺爺就稱呼我雅倫吧。公司裡的同事也是這樣稱呼我的。”龐雅倫誠懇地道。
  “喏,那我就不客氣啦。雅倫是修讀同電腦有關的科目吧?”
  “也沒有怎樣認真修讀過。就和你所說的香穠一樣,我平日喜歡看看這翻翻那就是了。”
  “喲,你們有些地方可真差不多呢。”
  “我們有許多不同之處才是眞的。”香穠大聲向祖父抗議。
  龐雅倫疊好攤在地上的地圖,站直身子,看着蹲在地上的香穠。
  “是的,我們有許多不同之處,但我們可以和平共處。”他說。
  “你說得眞好。”香老先生馬上接上去,說:“同與不同不是問題,最重要的是如何相處。”
  香穠有些氣結。老人家的誤會去得太遠。不過,她知道解釋是沒有用的。
  “你的實驗很有意思,剛才我和爺爺兩人合力把你的發電風車裝好,要不要試一試?”
  龐雅倫對風力發電的興趣似不在香穠之下,這着實使她有點意外的驚喜。
  而且他竟然在這麼短的時間內,將最難裝嵌的部分完成了。
  “雅倫是個‘鋼手指'。如果由他修理機器,我想無論什麼東西到他的手,他都可以將它們修好的。”香老先生說。
  “我給你試驗一下。”
  雅倫示意香穠拿來一把風扇。祖孫二人合力把風車支穩,雅倫駁上風扇的電源,風扇開動後吹出的風,集中到風車的側面上。不消幾分鐘,大風車隆隆隆的轉動起來,那“格格格格”的響聲,像敲擊樂一樣的充滿了節律。
  接着大風車的一條電線的另一端,雅倫給它接上一隻燈泡。
  燈泡的鎢線由暗紅轉亮,漸漸地發出光來。
  “眞棒啊,我們成功啦。”香穠興奮得跳起來。
  “你的實驗室試驗成功了。”香老先生道。
  “誰說是實驗室試驗?我要拿它來應用呢。”
  “你不是說,你準備用一架風扇來吹動你的風車,然後由它來發電吧?”
  老人家的話,半帶玩笑半帶眞。
  “爺爺如何小觑我,我還有個蓄電池未弄好呢。”
  香穠也並不氣惱。她的許多小玩意其實都是在爺爺的激將法下造出來的。這些玩意兒,當中也有爺爺的手藝在內。
  “是的,只要造好蓄電的部分,這黑漆的梯間便可廿四小時大放光明了。”
  龐雅倫附和香穠的說法。這使她樂了好一陣子。
  “風力其實是個很重要的能源,它不像水力發電那樣要築堤造壩,改變生態;也不像石化燃料那樣污染大氣,更沒有核電的危險。利用風力無改自然環境,實在應該多多利用。這裡是不用風力發電的嗎?”龐雅倫問。
  香穠瞪大了眼睛,看着眼前這個楞小子。難道蘇里南到處都是大風車?她忍不住失笑起來。
  “貴鄉一定甚有荷蘭風情吧?”
  “嗯?”龐雅倫不明所指。
  “荷蘭是世上有名的風車王國。可惜這風車王國的風車數目正在銳減中。現在據說只剩下少量風車,聊作點綴而已。”
  龐雅倫的臉刷地一下紅起來。
  “可是,可是荷蘭的風車數目為什麼會一日比一日減少?”
  香穠有點驚訝:他懂得那麼多卻又知得那麼少。作為一個環保分子,他沒有理由不知道荷蘭風車日少的原因。
  “這都是因為石油太便宜之過。”香老先生說。龐雅倫馬上明白過來。
  “天啊!”他驚叫道,臉色馬上變得難看極了。
  那情況有如給蛇咬了一口。
  香老先生料不到他有如此激烈的反應,很是詫異。
  香穠卻可以理解一二。
  “这是一個壞消息,是不是?”
  “你們應該合力阻止這類事情發生。”龐雅倫焦急地道。
  “你們?難道你不是地球的一分子,你就沒有責任,可以置身度外?”受到這樣的教訓,香穠覺得不服氣。
  “當然不,我們都有責任。保護這個‘香農星',是每個人的責任。”
  “雅倫眞是幽默。”老先生笑道。
  香穠覺得,雅倫在環保問題上態度之激烈,比諸世界的環保先鋒分子亦不遑多讓。
  這是好還是不好呢?她自己也說不上來。
  “好了,大家談了這麼久,恐怕亦已唇乾舌燥。我們下樓飲杯茶,吃些糕點吧。”老人家建議。
  龐雅倫將電線和風扇等東西一應收拾好,還小心翼翼地將大風車擱到牆角。香穠看在眼裡,臉上泛出一絲滿意的笑容。
  三個人回到五樓客廳,老先生招呼雅倫坐下。
  “我去泡點茶,你們先聊一會。”
  “太麻煩爺爺了。只要茶便夠了,不要弄其他的,泡完茶出來,大家一起聊聊吧。”龐雅倫道。
  老先生獃在廚房,蹭蹭磨磨的,並沒有出來。
  寬闊的廳間只剩下香穠和龐雅倫。
  兩個人對坐着,屋內靜悄悄的,只有街外不時傳來“呯呯嘭嘭”的爆竹聲。龐雅倫默默地不發一言,不時抬眼看看香穠,他嘴唇微動,像想說些甚麼,終於又沒有開口。
  “第一次過中國年?”
  還是香穠首先開腔。
  “是的。”
  “覺得怎樣?”
  “到處充滿生氣,從來沒見過那麼多人這樣開心。走在街上,個個喜氣洋洋,他們的笑容告訴你,他們生活得很好。”
  聽到他這樣形容新年,香穠覺得有趣。她可沒有這樣的感覺。
  “你似乎適合做文學家。”
  “為甚麼?”
  “因為你富於幻想。”
  龐雅倫咧嘴笑,“我的爸爸說這正是我的優點也是我的弱點。”
  “令尊翁——嗯,我是說你的爸爸仍在苏里南?”
  “是的。”
  “他是幹甚麼職業的?”
  “是位教授。”
  “呵,教哪個科目?”
  “天文學。”
  香穠的興趣來了。她馬上趨前身子,問:
  “蘇裡南這麼小的國家也有天文學?”
  龐雅倫一怔,不知怎樣回答。
  “對不起,我不是說小國家不應有天文學,而是感到意外而已。”香穠向他解釋。
  “你爺爺是個老海員,他恐怕已有幾十年的航海經驗了吧?”
  龐雅倫硬生生的將話題一轉。香穠覺得他似不大願意繼續談論自己的父親或者天文學。
  “你對天文有一點認識吧?”她不肯放棄。
  “我對天文學也有一點研究。”龐雅倫不得不承認。
  “好極了,你會觀星嗎?”香穠顯得雀躍。
  “你也有興趣嗎?”
  “我一向喜歡看星星。”
  龐雅倫低下頭來,默思片刻,道:“春天不是觀星天,秋天會比較合適,或許今年秋天天體會有異象,屆時你可以觀察一下。”
  香穠聽他說得那麼實在,不由得瞪大眼睛。
  “你父親是個天文學家,你是個預言家?秋天的宇宙可有些甚麼異象了?”
  “我現在仍未說得準,也正在尋求答案。”
  “你是根據甚麼作出這個推斷的?”
  龐雅倫搖搖頭,道:“我很難說出來,也不知怎樣告訴你。”
  這時候,香老先生從廚房走出來,捧着一隻托盤。盤上放着一壶剛沏好的茶,還有一碟熱氣騰騰的蘿蔔糕。
  龐雅倫看見老人家盤上的食物,臉上馬上露出難色。
  “雅倫,吃一點中國人的新年食物吧。它的歷史可悠久呢。”香老先生將筷子擺放到他的面前。
  “爺爺,剛才在文先生家裡,我一時貪吃,吃得太多了。現在只能夠欣賞你的清茶。不信你問問香穠,是不是?”
  他用眼色向她求助。
  香穠不曉得他為何對食物如斯毫無興趣,也許他太留戀故鄉的食品,也許他太過挑剔了。
  看見他可憐兮兮的樣子,她只好附和着說:“爺爺,雅倫眞的吃得很飽,不要勉強他了。”
  “只試一件吧,恐怕你未有吃過地道的南方糕點呢。”
  老先生殷勤待客,很希望這異鄉人嘗嘗中國美食,然後給一些評價。
  “對不起,我今天的肚子,嗯,有一點不舒服。”
  龐雅倫望向香穠,繼續用眼色求救。
  “爺爺,雅倫今天的腸胃不適,最好不要吃東西。”
  香穠幫着他圓謊,與其說是幫他找下台的梯子,毋寧說是不想令爺爺難堪。到底他在廚房里蹭磨了差不多半個鐘頭,才弄出這碟熱騰騰的糕點來。
  香穠在文家吃的一餐,因為味道新鮮,她着實吃了不少。現在雅倫完全不動筷,她撑着飽肚也要捧爺爺的場了。
  香稼雖然是老人家,到底也是個見過世面的爽快人,聽了香穠的解釋,也就不再向雅倫勸食。
  “剛才你們談到哪裡?是我打斷你們的話柄吧。”老先生將話題扯上,內心其實是想打聽他們適才的談話內容。
  “雅倫的爸爸原來是位天文學教授呢。”香穠道。
  “是嗎?”香稼的眼睛一亮,對雅倫透出一種肅然起敬的神情,“令尊也搞研究的吧?”
  雅倫點點頭。
  “那末,他是專門研究些甚麼的?”
  “他是專門研究宇宙爆炸學說的。”
  香穠將快要放到嘴裡的筷子縮回,問道:“你對他的研究項目,一定也很熟悉吧?”
  “不算十分熟悉,但也知道一點。”
  香穠放下筷子,對龐雅倫說:“你稍等片刻。”
  她走進房,從書架上拿下一本書,再折回廳間。
  “大約一百五十到一百八十億年前,宇宙中的物質都密集在一起,其密度為水的一百萬億倍,溫度高達一百五十億度,在某種情況下引起了一次大爆炸。書上說的,是不是就是你父親研究的題目?”她問雅倫。
  龐雅倫很認眞地傾聽她朗讀書中的片段。然後道:“我很難向你解釋父親研究的題目內容,但你剛才讀的內容應該是他的研究範圍之內。其實他最近花了最多時間在研究星體的滅亡過程上。”
  “換句話說,他是在研究有關地球的末日?”
  “穠,新年頭說這種話。”香老先生蹙着眉頭道。
  香稼雖算是新派人,但數十年的海員生活使他留有那麼一丁點的迷信。孫女兒說這種不吉利的話,他到底不喜歡聽。
  “或許可以這樣說吧,但宇宙上有生物的星體不止一個地球。父親的有關末日的研究,應適用於同地球有相同條件的行星。”
  “你肯定除了地球之外,其他星球上一樣會有生物?”香穠問。
  這是她平日最熱衷討論的題目之一。
  “爺爺不是說廿三年前曾與外星人通過話嗎?”龐雅倫反問道。
  “那只是推測而已,他並沒有眞正的見到過。如果讓我親眼見了,我才相信。我只相信眼見的東西。”
  “哦,你是不相信爺爺了?”老人家佯作不高興。
  “不是不相信,沒有親身經歷,親眼看見,總覺得遺憾。”
  “你看過《E·T外星人》嗎?”香穠避過末日的話題,為的是不讓爺爺不高興。
  “你們見過外星人?”龐雅倫瞪大眼睛。香穠“噗嗤”的一下笑出來。
  “那是一部電影,一部很有名的電影。”香老先生說,“導演是史提芬史匹堡,你沒有看過嗎?”
  龐雅倫搖搖頭。看樣子他連史匹堡是誰也弄不清楚。
  香穠有些失望,龐雅倫對他們熟悉的事一點也不熟悉。
  太沒道理了,難道一個對太空科學有研究的人,對這樣出名的科幻電影會一點也不感興趣?
  “沒有聽過這部電影的名字?”香穠就是不相信。
  “呵,好像聽過了,但沒有留意。我一向甚少看電影。”龐雅倫含糊道。
  香穠這時候想起他租借錄影帶的事。他也許眞的極少看電影。
  她很難解釋龐雅倫那一次的行為。今日和他談話,他是那麼的正派、單純且有教養,甚至有一點點的羞怯。
  他是個異鄉人,他到底和我們有一點不同。香穠這樣向自己解釋。
  “那部電影是怎樣描寫外星太空的生物的?”龐雅倫被香穠這麼一提,對她所說的電影倒眞蠻有興味了。
  “那是我少年時看的一部電影,爺爺帶着我一共看了三次。它描寫一個外星人降落地球,和一班小孩交上了朋友。這外星人心地十分善良,然而行動遲鈍,外貌奇特,但充滿智慧。”
  龐雅倫津津有味地聽香穠講故事,眼睛不時透出一絲興奮而激動的光芒。
  當聽到地球上的一些成年人大舉出動追捕E·T時,他緊張得臉色也變了。
  這神情活脫脫像個小孩。
  香稼坐在一旁,仔細地觀察雅倫。
  他對他極有好感。這個小伙子在兩小時前自行摸上門來,大方地自我介紹,說他是香穠的同事,要給老人家拜年。
  他沒有料到會有這樣的一個稀客光臨。看他眉清目秀,氣宇軒昂又斯文有禮,香稼沒有猶豫就打開門。龐雅倫態度自然,就像是香穠的一個剛從遠方回來的老同學一樣,只十多廿分鐘時間,老人家和這青年人談得十分投契,他帶他參觀爺孫倆的居室,甚至讓他站在香穠的房門口看了她的香閨,當然也帶他參觀孫女兒的“工作室”。
  眞想不到他對機器也有一手,不消一刻便將風車裝上馬達,最難得的是,他是這樣的認眞地看待他的寶貝孫女兒的玩藝兒。
  “再也很難找這樣的一個人選了,咱香家也眞有運氣。”老人家暗地裡自忖道。
  “雅倫在澳門有些甚麼親人?”
  趁着香穠講完她的故事,老先生向龐雅倫提出他所關切的問題。
  龐雅倫搖搖頭。
  “一個人在澳門?”
  “是的。”
  “你的家遠在南美,離此間何止十萬八千裡?這個城那麼小,環境又惡劣,路窄車多,空氣又不新鲜,再说工作条件也不算好,你——为甚么千里迢迢的來這裡?”
  這雖然也是香穠有興趣知道的問題,但她從不會開口去問。如今祖父竟問了,她又覺得他過份。畢竟他們未有查問私事的交情。
  龐雅倫沉默片刻,稍頃才說:“我聽說澳門是人口密度與汽車密度世界最高的地方,於是便想走來看看。”
  龐雅倫的說法令香氏爺孫大感驚訝。
  “你是否正在做一項甚麼的調查,例如這個城這麼小,如何裝得那麼多人;路又那麼窄,竟然會那麼多人買車?”香穠好奇地問,龐雅倫但笑不語。
  “令尊不反對你來這個亂七八糟的地方嗎?”香老先生問。
  “是他派我來的。”
  他顯然聽懂了“令尊”是甚麼。
  “嗯,”老人家點了點頭,似是明白,其實並不太明白。
  “你將會逗留多久?”
  這是他最關心的問題。他腦海裡第一時間便想到這件事。
  龐雅倫臉上露出猶疑之色,一時間似不能回答這個問題。
  “要等到調查工作做好了才走,是不是?”
  “這很難説,我或許留一段很長的时間——”
  “會有多久?”老人家追問。
  “是你們的時間,大約一年吧。”
  “中國曆法和西曆一年內的天數基本一樣,只是節令有所不同吧。”老人家向他解釋。
  “是的,我的意思是可能會逗留一年吧。”
  香老先生聽了龐雅倫這句說話,頓時感到失望。
  “那末你是隨時會回去的了?”
  龐雅倫點了點頭之後又搖頭。
  “也不是那麼容易說回就回的。”
  “你與文先生簽了合約?”
  香穠推測他難走的原因。
  “呵,對了,”雅倫恍然大悟,道:“我們簽了三年合約哩。”
  香稼的臉馬上轉換顏色。
  “你既然有約在身,就不能隨便說走便走的,再說若要調查研究甚麼,一年時間似乎太短了。”
  “是的,一年時間眞的太短。”龐雅倫點頭附和老人家的話。
  香稼向他介紹澳門的情況。雅倫留心傾聽。
  香穠打了個呵欠,忍不住又伸了一下懶腰。她對於龐雅倫先前說及的宇宙話題感到興味盎然,但如今爺爺改變了她所感興趣的話題。她感到有些百無聊賴。
  龐雅倫確是個好聽眾,聽香稼絮絮滔滔地談論澳門的情況,不單毫無半絲厭倦之意,反而一直保持着興致,還不時提出問題。
  室內的光線因冬日西移而逐漸暗下來。香穠站起身去開燈。
  晚燈亮起,老人留龐雅倫吃晚飯。
  “難得今天我們談得這樣投契,你就留下來吃頓便飯,我們繼續談一個晚上。”
  龐雅倫聽了馬上站起來辭行。“對不起,爺爺,今晚我有點要事,不能再逗留了。”
  “很重要的事嗎?”老人家不肯放他走。
  “是的,很重要。”
  龐雅倫走到窗前,抬頭看了看天空。
  “今天天氣甚佳,沒有下雨。你若有要事,現在就走吧,我們也不阻你了。多謝你的探訪。”
  爺孫倆將客人送到樓梯口。
  “有空請多來坐坐。”
  香稼握着龐雅倫的手,有點戀戀不捨。
  “一定。”他爽快地道,“只要香穠不把我關在門外就行了。”
  他睞了她一眼。
  香穠並不說些什麼,和爺爺一起站在梯口,揮手目送龐雅倫離去。
  送走了龐雅倫,老先生仍在梯口站着。
  迎面上來了鄰居馬太。
  “香伯,剛才那小伙子是誰?”馬太問。
  “是誰?是朋友罷。”
  說畢,不待她接話,香稼馬上轉身入屋。
  他不想聽到鄰居說些無聊閒話。
  香穠在廚房開始洗菜弄飯,老人家走進去,一邊用杯量米,一邊想着如何說好一句開場的話,讓孫女兒自己議論一下龐雅倫。
  “你說雅倫來澳門究竟要研究些什麼?”
  他盡量“客觀地”討論他,不把他拉到孫女的身上。
  “這很難說!你說澳門有些什麼值得研究的?除了垃圾的問題。”
  “還有學位問題。”
  “他又不是辦教育的呀。”
  “你說他會研究哪一種題目?”
  香穠想了片刻,道:“聽他剛才的話,我想最有可能的是環境問題。”
  “呀,你說得不錯。最近環境問題開始受人注意。這是個熱門的題目呢。”
  “我說還未受人注意才眞,要不連爺爺這樣有學問的人,仍未能眞正認識到人類行為對自然界的影響。”
  香穠隱晦地將了祖父一軍。
  香稼並無半點慍火,只是嘻嘻笑道:“好啦,爺爺以後盡量少用膠袋和飯盒便是了。”
  “是少用膠袋不用飯盒。”她更正他。
  “嗯,好,爺爺聽你的。但你要應承爺爺一件事,不要在雅倫面前說我不夠環保。”
  “怕什麼?怕破壞你的船長形象?”
  香穠見他這副旣認眞又在乎的模樣,不禁失笑起來。
  四天的年假在一晃眼間便過去了。
  香稼在初三、初四兩天顯得有些心不在焉,神不守舍的樣子。
  到了初四晚上,他終於按捺不住,問孫女兒:“雅倫為什麼沒有來電話?”
  香穠感到訝異,道:“他應承給你電話?”
  “沒有應承。我只是在猜,他為何不打電話給你。”
  香穠愕了一下,不禁笑起來。
  “爺爺,你想得太遠了,簡直到了幻想的地步。”
  老人家嘆了一口氣,喃喃自語:“那眞是我見過的最好的男孩子。”
  香穠在心底里这么想:爺爺説得對——除開他去租三级影带在辦公室看的那一次。她但願那次的事未有發生過,雖然這與她無干。
  初四的早上,香穠返工。
  回到辦公室,看見幾個同事圍在她的辦公桌旁,低頭在看些什麼。
  雅倫亦已經回來了。
  看見香穠回來,他對她報以燦爛的一笑。
  她有些奇怪,回到自己的座位,請走那些圍俯在她桌邊的人頭。香穠的視線落到桌面上,馬上呆住了。
  在她的寫字桌上,透明的玻璃下壓着一張畫。不,那不能說是畫,簡直就像照片一樣。那是一張用電腦掃描出來的人像:一個雙手交在腦後,瞪大眼睛全神貫注地傾聽些什麼的短髮女孩,躍然紙上。
  她看了看龐雅倫,他正對着她笑。
  “像不像?”他問。
  “這是用照片來造的掃描像吧?”黃寶來酸溜溜地道,“只要有一個掃描器,誰都會造得出來。”
  香穠搖搖頭,“我沒有拍過一張這樣的照片。”
  “是有人偷拍吧?”黃硬是不相信,眼睛望向雅倫。
  “是用電腦來畫的。”雅倫解釋,“腦中有像根本無需照片。”
  香穠不知應該怎樣說才好。她的身旁有幾雙眼睛看着她。
  “嗚哇,我們的雅倫眞是個多才多藝的才子。”黃寶來故意提高嗓子。
  “雅倫好偏心,只給香穠畫。我們也要雅倫畫一幅。”
  艾美嚷道。她看了看周圍的人,希望得到支持。
  “雅倫會不會用電腦做人體寫生?叫艾美給你做模特兒,在這裡畫一幅,讓我們開開眼界。”
  黎彼得是一貫的吃豆腐口脗。
  “你這壞蛋!”艾美拾起香穠桌上的一把紙刀,就要向黎擲去,卻被香穠一手搶回。
  “勿要殺人。”她說。
  香穠看着玻璃下的電腦掃描像,越看越歡喜。那活脫脫是她的生活照,最難得的是,他捕捉到她最可愛的一剎那。
  我眞有這般可愛?連她自己也不相信。她心裡十分感激雅倫送她的這份新年禮。
  黎彼得並沒有走開,他等着聽香穠的反應。
  她偏就是不作聲,一屁股坐下來,拿了一個文件夾,把掃描像遮住。
  黎知難而退,轉到雅倫面前,道:“雅倫,你這像是怎樣畫的?怎麼畫得這樣神似?”
  “那是很簡單的操作。”龐雅倫回答道。
  “給我們每人來一張可以嗎?”
  “可以。不過要等到中午放工才行,現在已經是上班時間了。”
  黎於是向各人宣佈,中午落班不要離去,留下來看雅倫大顯身手。
  各人返回自己的工作崗位之後,香穠趁着俯下身子拉抽屜的一刻,向龐雅倫說了聲“謝謝”。
  “喜歡嗎?”他問道。
  香穠點了點頭說:“好喜歡。”
  “你怎麼可以繪得出這樣準確的圖來?我又並沒有這樣的一張照片。”
  “你們需要有照片才能繪嗎?”龐雅倫語帶意外。
  “難道你用電腦來掃描人像都毋須用照片?”
  龐雅倫頓時語塞。
  “嗯,你是在甚麼時候甚麼地方畫的?”
  “應承我不要告訴別人?”
  香穠點了點頭。
  “在家裡。”
  她差點沒笑出來。這又有甚麼秘密?
  中午落班時間一到,整個辦公室的人都將龐雅倫團團圍住。
  文大維從經理室內出來,正要外出。看到這般景象感到奇怪,也上前湊一份熱鬧。
  艾美站在龐雅倫身旁,手上拈着一枝剛從辦公室的大花瓶折下的桃花,就擺起姿勢來。
  龐雅倫啟動電腦,只見他雙手在鍵盤上運轉如飛,屏幕上便出現了一個少女拈花微笑的頭像來。前後只不過幾分鐘時間,整幅電腦寫生畫便告完成了。
  當打印機徐徐吐出一張畫時,圍觀的人“轟”的一聲歡呼起來。
  龐雅倫在半個小時內替每一位同事都繪了一張電腦照。
  文大維看着自己那一張雙手交胸、一副志得意滿的人像畫,越看越愛,嘖嘖稱奇。
  他吩咐信差阿成下午去買個鏡框回來,他要把這張電腦畫掛在自己的辦公室內。
  “雅倫眞是個奇才。”他說,“你還有什麼是不會的?”
  龐雅倫頓時赧然。
  “那裡那裡,這只是些小玩意兒。”
  “你用的是什麼軟件?是不是外國最新的繪圖軟件?”黃寶來問。
  龐雅倫支吾着,不知怎樣回答。
  “就算是最新的軟件,你懂得用嗎?”
  一直不吱聲的馬慧燕這時候刺了小黃一下,同時也討好雅倫。
  在各人的追問下,龐雅倫顯然沒法解釋些什麼。他只是說:“我用的只是一般的繪圖軟件而已。”
  沒有人相信他的說話。
  他們覺得他在電腦中加了一些“秘密武器”
  在整個繪畫過程中,香穠一直都在旁觀看,她想引證自己心中的一個想法:龐雅倫的大腦可能有一種“拍照”功能。
  同事們紛紛散去,出外午膳。
  香穠收拾桌子,搬開桌面的文件和雜物。她要把玻璃下的畫拿出來帶走。
  馬慧燕站在香穠旁邊,像要欣賞雅倫給她畫的素描。但目光卻落在雅倫身上。黎彼得喚了她兩次,她才悵然地離去。
  她知道龐雅倫是辦公室眾女孩的獵物。但他本人似乎並不知道。
  這個精得可以卻又懵得可愛的人。
  “你有一種能力,只須看人一眼,便將他的影像印在腦間?”看見辦公室內的人全走光了,香穠向他印證心中的想法。龐雅倫看着她,神態有點猶疑。
  “在回答你的問題之前,我有一個要求:我對你講的話,可否不轉述給第三者知?”
  “可以。”香穠肯定地回答。
  “連爺爺也不說?”
  香穠一怔:這有什麼秘密?他為何如此緊張?
  “當然。”她答應他。
  “那麼,我現在回答你:是。”
  饒是心中有這個推斷,但經龐雅倫親口向她證實,香穠還是禁不住訝異萬分。
  “你天生便有這種能力嗎?”香穠問。
  “對我而言,這只是很簡單的事。我想這大槪是天生的。”
  他是個天賦秉異的人。
  香穠把電腦畫捲好,準備離開辦公室。
  龐雅倫跟着也站起來。
  兩個人離開維記洋行,走在街上,但見處處陽光。不知是否心情頗佳的關係,香穠但覺今天天氣特別好。
  “住在哪一區?”她主動拉開話題。
  “不知道是屬於南灣還是西灣?”
  龐雅倫說出自己住處的街名來。
  “那應該是南灣區了。”香穠給他解釋。“澳門的街道十分混亂,令新來的人無所適從。”
  龐雅倫點點頭,認同她的說法。“中國其他地方也是這樣的嗎?”
  “不,其他城市一般街道寬闊許多。”
  來到轉角處,香穠要同龐雅倫說再見。
  “我陪你走一會,可以嗎?”
  他沒有分道揚鑣的意思。
  “你說呢?”
  他側起頭,在冬日的陽光下,將眼睛眯成一條線,看着香穠。
  “你最好不要陪我,回家吃飯去。”
  雅倫有些失望。
  “你不歡迎我?”
  “不,中午時間短,你應該先吃飯。”
  “吃飯於你們來說,眞的那麼重要?”
  雅倫的話使香穠頗有一點不是味兒。中國人慣於為口奔馳,看在外國人眼裡,他們另有一番感覺。
  “敝國人民歷來吃不飽,所以對吃特別的重視。吃且是一種文化,我們從吃中意識到自己存在,我吃,故我在。你大槪不會明白的。”
  “是嗎?這眞是一種特別的文化。”
  雅倫說這話的時候,不住的搖頭。
  “一個人只在吃的時候才想到自己的存在,可哀不可哀?”
  “是非常的可哀。”
  “但是——不可哀的人,你是否也要回去吃飯了?”
  “我是更可哀的人。但我中午不需要吃飯,因此可以容許我繼續跟你走一段路嗎?”
  香穠料不到他有如斯的幽默感,頗有些意外。
  “道路是公共財產,是人人可以使用的呀。”她說。
  兩個人拐了個彎,沿一條斜路上。這裡車和人都比較少,沿路還有一些小花小樹,香穠平日很喜歡走這條路。
  “這裡的環境很不錯。看,還有小鳥呢。”
  龐雅倫看見麻雀在碎石路上啄食,竟有一絲興奮。
  “這些小鳥在貴國一定只能算是小兒科吧?我相信你們的地方一定樹高數十丈,飛鳥一大群了。”
  “原來是有的,可惜後來都絕種了。”
  香穠嚇了一大跳!“蘇里南的生態竟遭到如此嚴重的破壞?怎麼沒有在報上看見過?”
  龐雅倫一怔,道:“我是說,將來很有這個可能性。”
  香穠吁出一口氣。
  香穠知道不少的環保分子都會說些嚇人的話。龐雅倫大概是其中一分子。
  香穠自己雖然也主張保護環境,但她只喜歡聽一些有建設性的建議,嚇唬人的話令人不舒服,雖然明知可能將會是事實,但她也不願意聽。
  “南美洲應該是個樹木繁茂的地方吧?”香穠說。
  “是的,但它的森林面積正在迅速消失,因為北美人喜歡吃肉,許多地方都給用來做了牧場。”
  龐雅倫站在路旁,細意觀看吱吱喳喳的麻雀在地上跳來跳去,機警地啄食。
  一輛汽車從遠處駛來,麻雀群聽到馬達聲,馬上飛散開去。
  雅倫顯得有些失望。
  “這裡汽車之多,簡直不可思議。城市這麼小,為甚麼不用腿走路?那麼多人一同做這種毀灭自然的事,眞是——”
  “眞是令人心痛,是不是?”香穠給他找到一個切中他心中所想的詞語。
  龐雅倫點了點頭,神情憂慮。
  “那末,稍後你到四川去,豈非是痛苦之極的行程?”
  “即使是痛苦萬分,我還是要去的。”
  “你這次去不是為了做破壞的工作吧?”
  “甚麼叫破壞?是建設才眞。”他抗議。
  “是的,如果你破壞成功的話。”香穠不禁笑起來。她想,這一次四川之行,一定非常刺激有趣。
  
  文大維原來決定年初七便起程,但因為同行的另一個合夥人臨時有事,啟程時間便被迫押後一個星期。
  龐雅倫應承一定鐵定如期起行,香穠感到他沒有理由會盡心幫文大維去做這宗生意的,除非他的目的是“搞破壞”。
  “你的那架風車,已經豎起來了嗎?”龐雅倫問。
  “那傢伙比較笨重,我尚未裝好滑輪。”
  “要不要我幫忙?”
  “如果你願意,我當然歡迎。”
  “除了安裝風車外,你的家尚有許多地方可以改善,以便節省能源的。如果你有興趣,我們大家可以一起來設計。”
  香穠差點沒跳起來。“眞的?你甚麼時候來?”
  “任何時候,只要你喜歡,不過,若不請我吃飯,便更好了。”
  香穠給他逗得笑聲不止。
  眞好笑。她還是頭一次見人怕吃飯怕成這個樣子。
  此時她心裡忽然閃出一個疑問:若與這個人結婚,他的太太怎麼和他一起吃飯?這該是很有趣的事情吧?
  “你平日喜歡吃些什麼東西?”
  他的吃使她極感興趣,這是她第二次向提出這個問題。
  “我比較喜歡牛奶,蜜也飲過,味道眞好。至於果汁,就更好味了。那簡直是神賜的東西。”
  “你喝牛奶吃水果便可度日?”香穠瞪大眼睛不敢置信。眼前這昂藏七尺漢,你如何相信他是靠喝奶與蜜糖來生存的?
  “如果我說我是吃一顆維他命丸維生的呢?”他俏皮地看着她,道:“你會大聲驚叫吧?”
  “如果有一種可以賴以維生的丸能吃得像你那麼健碩,那麼請馬上介紹給我好了。”香穠笑道,“我也想要這種丸,省得天天吃飯那末麻煩。”
  兩個人邊談邊走,不經不覺來到香穠的家門前,龐雅倫向她道別。
  “不吃人間煙火的朋友,此刻你到哪兒去打發時光?”
  “我到附近一間寺廟,觀賞那裡的一棵奇怪的樹。”
  他做了個手勢,香穠知道他說的是觀音堂的那棵連理樹。
  “那你慢慢欣賞好了。”
  吃午飯的時候,爺爺又提到雅倫。香穠只是輕描淡寫地跟他講幾句,並沒有提到中午他送她回家的事。可是,當她把雅倫畫的電腦畫攤開來讓他看的時候,香稼的反應一如早上的香穠一樣:他看得簡直呆了。
  香稼看了看孫女兒身上的衣服,道:“他不是今天才畫的吧?”
  “他今天替每一個同事都畫了。”
  香穠強調“每一個”,是要使爺爺不致於產生錯覺。
  “他如何画得出来?他如何——”老人家喃喃自语,一边摇头。
  是的,確是難以置信。
  香穠預測得不錯,下午就有人向龐雅倫請教他的神奇電腦圖像的描畫法了。
  第一個來討教的人是黃寶來。
  “我並沒有用特別的軟件。”
  龐雅倫耐心向他解釋。
  黃硬是不信。
  “雅倫,有好玩的東西拿出來大家玩,豈非更有趣?”他耐着性子,低聲下氣道。
  龐雅倫知道拗他不過,只好說:“竅訣全在自由地按鍵。其原理就像拿着一根畫筆,在畫布上隨意地將一個人像描畫出來一樣。”
  黃有點不服氣。他在雅倫的電腦上“隨意”一番,除了一些點和線之外,電腦屏幕出現的,只是一串串的字母。
  跟着文大維也走來。
  他是個每個細胞都充滿生意眼的人,當然不會單單對繪圖的技術感興趣。他對這種粗微粒但同照相一樣效果的技術可能變成滾滾而至的金錢感到莫大興味。文大維的一切興趣均建築於金錢上。
  “雅倫,你可否將這種程式出售給我,我有朋友經營軟件公司,咱們可以談談合作的問題。”
  他要求龐雅倫開列條件。
  豈料雅倫只是搖頭。
  “這是沒有規律的,就像畫家畫畫一樣,每一幀作品都是不同的,它沒有一個程序可以將每一幅作品翻印出來。除非翻印者是畫家自己。”
  “我可以出很好的條件。別人出得起,我亦不會比人少。”
  他以為雅倫之不賣,是認定他出不起價錢。
  “對不起,文先生,你完全不明白我。”
  說這話的時候,他的目光看着香穠。只是這一次,香穠卻沒法替他解窘了。
  她相信他。可是,她沒法替他解釋電腦不用程式來運作這個事實。
  這無疑是最新科技。或者說這完全不是科技。假若有一種程序能令使用電腦的人在數分鐘內就把一個人像用寫生方法描畫出來,出售這個軟件的公司肯定會發達。
  但是,雅倫卻說沒有這種程式。
  文大維的失望可以想知,但他並沒有放棄。
  “你回去考慮考慮吧,有一點我希望得到你的保證,假若你要將這種技術出售,第一個要接洽的人,便是我。行嗎?”
  龐雅倫無可奈何,苦笑着“應承”了他。
  龐雅倫之不可教論,使辦公室內的一些同事生了反感。早上仍在歡天喜地欣賞雅倫給他們的即興掃描畫,到了下午接近放工時,大伙兒早上的熱情彷彿消失了,氣氛又回復了客客氣氣。
  下班時間到了,雅倫照例讓各人出了門他才開始動身,香穠剛好有一份重要文件未看完,便獨個兒留下來。
  “要不要我幫你的忙?”雅倫問她。
  “不,這些東西不比大風車重,我一個人可以做得了。”
  他坐着不肯走。
  “你先走吧。”香穠勸他。
  “我今天橫豎閒着。”
  “應該說你每天都在閒着。”
  “也不一定,有時我很忙。”
  “忙些甚麼?”
  龐雅倫答不出來。
  “你在這裡會擾亂我的工作的。”
  香穠希望他早早離去,免得諸多傳言。可是,她說了這話之後,有些後悔。這十多天來,他一直都坐在她的旁邊,難道就此她不用工作了?對一個異性說工作情緒受到他的騷擾,這無異是暗示了些甚麼。幸虧這蠢傢伙看來並未聽懂這句話。
  “那我闭嘴好了。”
  龐雅倫端正身子,雙手放到鍵盤上,瞄了香穠一眼,便“的的得得”的在鍵盤上打起來。
  不消一刻,打印機印出一張香穠的頭像。
  第二張畫也印出來了……
  香穠叫自己不要被龐雅倫的行動分了心,有兩份採購報價單,她是必須在明日十時之前回覆別人的。
  過了大半句鐘,工作終於做妥了,她才看了龐雅倫一眼。
  在他的面前,堆放着一大叠的電腦圖。
  那都是一疊香穠的頭像或半身像。有一張最叫她感到驚訝的,是新年前在雅倫上班第一天時香穠的“照片”:她穿着一件黑色翻領夾克,就在那一天下班回家,她在除下夾克時,不慎弄壞了拉鍊,那件衫自此一直擱着,再沒有穿上。
  事隔十多天,他只看過一次,竟然能將她當時的衣着和神韻如實的描畫出來。
  他不得不令人佩服。
  “你的腦袋有個類似攝影機的電子儀器。”香穠說,“否則根本不可能畫到這樣的圖。”
  “沒有這樣的事。”
  龐雅倫顯得不悅。
  “但你得承認,有些人天生下來就有某種異能的吧?這算不算一種異能?”
  “當然不算。”他再次否認。
  “如果這不算異能,那末我可以做到嗎?”
  雅倫啞口無言。好一會,他才道:“不同的人有不同的長處,有一些事情,是你可以做到,而我卻無法做得到的。”
  “例如什麼事?”
  “例如吃東西,你可以據案大嚼,但我卻沒有這個本事。”
  香穠差點沒笑出聲來。
  “這也算是本事?那末天下間有這種本事的人也太多了。這不過是一種本能罷。每個人肚餓的時候都會這樣做,除非你不肚餓,咦,我倒想問你一句,你會不會肚餓的?”
  龐雅倫有些慍意,“當然會。”
  “我倒未有見過哩。”
  “你未見過的事情多着哩。宇宙之大,無奇不有,你以為奇怪的事,在別人眼中也許是最普通不過的事。”
  香穠想,不喜歡吃東西不會是普通不過的事吧?不過,和一個怪人相處,倒比對着一個悶人來得有趣。電腦繪畫是他的一絕,他應該還有許多的其他的絕招吧?
  這一回,龐雅倫沒有將電腦畫全送給香穠。
  “這是我自己留作紀念的。”他說。
  他將她的影像留為紀念。香穠的耳根一熱:這未免是快了一點,他們才相識不到二十天。
  但他予她一種很親切的感覺。好像是兒時的朋友,疏遠了一段日子之後,到長大了才又彼此熟絡起來。
  香穠要離去。龐雅倫並沒有相送的意思。
  “我要在這裡輸入一些資料,我不送你了。”
  香穠樂得他不送她,她不想兩個人就在這短短的時間內熱起來。
  回到家裡,只見爺爺拿着破布在擦一隻銅公雞。
  “看,這風向標我今早在蓮溪廟的地攤買回來的。價餞還不便宜呢,要三十元才肯賣。”
  那銅公雞原來是枝風向標,是一些十分老式的房子屋頂上拆下來的。爺爺一向以來對她的風車發電計劃都是愛理不理的,總當作是玩意。但自從雅倫來過之後,他對她的大風車熱心起來。
  “風車軸的迎風裝置轉動不夠靈活,我今早給它上了些油,上午十點我見有些東風,便把它豎起來試試,這風車居然轉得“蓬蓬蓬蓬”的,快得人眼也花了。”
  香穠感到好笑,這大風車現在倒好像成了爺爺的玩具了。
  “雅倫甚麼時候來幫手裝風車?”他問道。
  “此刻他正在忙着公司的工作。或許在前往四川之前來幫忙。”
  “你們公司有多少人去四川?”
  “應該有三個。另一個是外面的合夥人。”
  出差公幹,在香穠來說是家常便飯,爺爺也習慣了。但這一回有所不同的,是龐雅倫也一道去。爺爺所關心的,是龐雅倫與孫女兒有機會在一起。他希望藉着這次旅程,兩個人會更加熟絡。
  “你這一次出差,一定不愁寂寞。”老人家說。
  “我一向都是不愁寂寞的。我幾時寂寞過?”
  一句話勾起了老人家的心事。他現在每天做的最有意義事,就是做飯給孫女兒吃。年青時時間不夠用,到現在要想些事情來打發時光,這是不是寂寞了?不知怎地,他忽然惦念起雅倫來。
  “雅倫是不是一個人在家吃飯?”
  “我想是吧。”
  “家裡許久也沒請過客人吃飯了,請朋友回來吃餐飯,熱鬧一晚,倒是個好節目呢。”
  香穠知道爺爺心裡想說些什麼,但她故作不知,反問他:“你不是和老人中心幾位街坊談得攏嗎?請他們回來,吃頓飯,也好熱鬧一晚。”
  “老人對老人,有啥興頭?老人中心的那班老傢伙,過時落伍,頭腦古板,天天對着,快要膩死了。我喜歡和年青人一起。和年輕人相處,我有返老還童的感覺。”
  香穠頓時一怔:原來爺爺每天上老人中心並非特別喜愛那個地方,而是實在無處可去。
  她為自己的毫不察覺而感到疚歉。
  香稼終於說出心中之願,想請雅倫來吃飯。
  “他最近忙着,我恐怕他未必會接受邀請。”
  香穠給了一條最好的搪塞理由。
  “你說雅倫一個人在家,大多做些什麼?”老人家像在喃喃自語。
  香穠並不知道答案。可是,話未完,答案馬上來了。
  電話鈴聲響。是龐雅倫打來的。
  “香穠,我闖了禍了。”
  香穠聽得出他在電話中不知所措的聲音。
  “發生了甚麼事?”
  “我或許觸怒了馬小姐。”
  龐雅倫在電話中說。
  “很嚴重嗎?”
  “我將事情的本末告訴你,由你來判斷。”
  香穠此刻的心有些害怕,不知他會講出個甚麼故事來。
  “你自己不可以判斷嗎?”
  她不想做這樣的判官。
  “如果我能夠,我就不會打電話給你了。”
  “好罷。我洗耳恭聽。”她深深吸了口氣。“你走後大約十多分鐘,馬小姐給我電話,說很想請我給她畫幾張電腦圖。我請她回辦公室,但她堅持要我到她的家。”
  龐雅倫的故事說到這裡,香穠已隱隱預感到它的發展了。她一直預計可能有這種事發生,只是料不到來得那麼早。
  “她的家很近辦公室。我上到她的家,大家閒聊一會,我便開始動工。她的家的陳設很特別,有一種不知怎樣的氣氛。她的那副電腦,性能尚可以。馬小姐擺出各種不同的姿勢,我給她畫了多幅。最後她問我,還有些甚麼好主意?”馬慧燕究竟心中有些甚麼主意?香穠倒沒法猜出來。
  “她那時候身上只穿一件……一件甚麼,沒有袖子的那種衣服。我叫她把衣服除下,給她再畫幾幀。”
  香穠暗吃一驚。龐雅倫建議馬慧燕脫掉衣服?
  香稼一直站在離孫女不遠的地方,看着她講電話。
  香穠內心有一種說不出的難過,但強自忍住,不讓臉上露出絲毫顏色。
  她靜靜的聽龐雅倫將故事說下去。
  “她最初不願意。
  “後來,聽說我要走,便答應了。馬小姐脫了衣服之後,我對她的身體很感興趣,很仔細的研究了一會,便給她再印了十幾張畫……”
  香穠整個人楞住了。她猜不到事情的發展會是這樣。
  雅倫對別的女人身體“很感興趣”,還打電話來告訴她:他很“仔細的研究”了一個女人的身體……香穠猜不出這事情的千頭萬緒,這一切都像離開了事物的常軌。
  他竟将这样的事情告诉她,这——这是什么意思?
  “畫完畫之後,我叫她快快穿回衣服,免得着涼。豈料——”
  香穠想放下電話,不再聽下去。
  “——她竟嘩嘩嘩的哭起来。我给她嚇了一跳,問她爲什麽哭,她不肯答话,最后她很氣的樣子,要我馬上離去。”
  聽到這裡,香穠重重的吁了一口氣。
  事情的結局似乎十分滑稽,但事情眞的這樣結局嗎?
  她從來不曾懷疑過龐雅倫。雖然他們只相識了一段短時間。
  但這一回她有疑問:他會不會撒謊?
  胸中打了這個問號之後,心馬上如鉛似的墜了下來。
  “我想問你,我有沒有做錯什麼事?”龐雅倫顯得很着急,“我是否需要向她道歉?”
  “你沒有錯。”香穠說。
  “那她為什麼哭得這樣厲害?”
  香穠頓了一會,道:“我不知道。但也許每個人都有情緒不好的時候,如果你眞的沒有冒犯別人,這就不干你的事。”
  “這樣我就放心了。”
  他的語氣如釋重負。
  放下電話,香穠內心卻有一種沉重的感受。
  “是雅倫的電話?”
  爺爺一直沒有做聲,但只是觀察,看見孫女兒的不快神色,他忍不住要打聽。
  怎麼將雅倫剛才講的故事一一告訴他?香穠似乎想不出更好的辦法,只好撒了個謊。
  “是公司裡的同事,工作上出了點毛病,卻怕得不得了,要找個人來安慰。”
  她不慣向爺爺說假話,態度於是顯得有些不自然。爺孫倆一起進廚房做飯,香穠想用別的事情拉開自己的注意力,可是腦海裡老浮現出龐雅倫在電話中描繪的情景……
  到她伸手去拿燒紅了的鐵鍋的手柄時,那燙熱的鐵柄頓時將她炙得跳起來。
  爺爺用猜疑的目光看着她。
  “沒事的,我不過不小心罷了。”她強笑道。
  香穠第一次發覺,龐雅倫的一舉一動竟對她發生了影響。
  沒理由這樣的,她對自己說。
  飯後,爺孫倆走上六樓工作室,開始給風車做支架。老人家將銅公雞風向標擦得黃澄澄的,亮麗非常。
  香穠將自製的轉換器檢查一遍。
  “好了,就看什麼時候雅倫有空。咱們三個人合力將它裝上屋頂。”爺爺說。
  他還是忍不住要提一下龐雅倫。
  翌晨回到辦公室,香穠發現馬慧燕出奇的沉默,往日只要聽到有人吱吱喳喳的說個不停,就可以知道馬已經回到辦公室了。但今天的她甫回到自己的座位,便正正經經的工作。
  她從雅倫的臉上倒發現不到任何異樣。
  接近放工的時候,文大維將雅倫和香穠召了入他的辦公室。
  “四川之行三日後便起程。你們在公司的工作有什麼要交託給別人的,這兩天內盡快辦妥。收拾一點簡單的行李,養好精神,屆時的工作日程會比較緊迫。”
  有關蜀道之行,香穠本來事先有許多事要和雅倫商量。她其實和他一樣,是希望文大維洽談失敗的。她不知用什麼方法才能令這次洽談不成功,而不會讓文大維覺得是有人從中搗鬼。
  再說,搗鬼也不是容易的。龐雅倫每隔一段短時間就發生一些令她內心感到難堪的事,每當她想將他視為較好的朋友時,總有事情使她卻步。
  她在離開的一段時間內,馬慧燕將接替她的工作,而小黃則接龐雅倫的工作,這兩天他們有許多交接工作要做。
  馬慧燕對龐雅倫的態度,是明顯的疏遠。
  龐雅倫倒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
  “我什麼時候來,給你把風車豎上屋頂?”他問香穠。
  她有些躊躇了。
  “這兩天我要收拾行裝,恐怕沒有時間。待回來後再算吧。”她說。
  下班後,她繼續留下,清理一些必要的文件。
  龐雅倫卻一反往日遲下班的習慣,依時離開了。
  待香穠下班回家,推門進入自己的房間時,赫然發現了龐雅倫。
  他坐在她電腦前,爺爺則正襟危坐在床沿。
  他給他畫電腦像。
  他一連給他畫了許多幅,只有一幅是“寫生”畫,其他的都是老人家在給他講述百慕大海上歷程故事時的神態。
  “我們正在玩一個遊戲,由你來做公證人。”
  老人家見孫女兒回來,興奮雀躍不已。
  香穠訝異的看着龐雅倫,心裡忖思:你怎麼就把爺爺哄得那樣貼服?
  “你們玩些什麼遊戲?”她問道。
  “先不要告訴她,待會兒由她告訴我們。”龐雅倫說着,可是他的眼睛不曾離開過電腦終端機。
  雅倫的手指在鍵盤上按來按去,就像一般人使用電腦的樣子,但他按鍵的速度極快,運指如飛,使用的鍵極多,像一個正在演奏的人彈鋼琴一樣。
  “穠兒,你看到些什麼?”
  香老先生認眞地問孫女,聲音帶着緊張。
  龐雅倫注視着終端機,香穠的目光也落在熒屏上。
  “那是一個波濤洶湧的大海,在海天相接模糊的水平線上有一艘大輪船。”香穠說。
  “看得到桅桿嗎?”老先生問。
  “隱約見到……但看得不清楚。”
  打印機徐徐吐出一幅海上暴風圖。終端機上又出現了另一個畫面。
  輪船已經駛近,海上的浪更高。
  一個巨浪向船頭衝來,再炸開成柱狀白水花,鋪蓋似地落在船舷上。巨浪幾乎要抹去船與海水的界線,這顯然是艘負了重載的輪船。
  “爺爺,我見到了,那是一艘好大的船。如果沒看錯,好像有三條桅。不錯,高的桅共有三條。”
  香稼“啊”的一聲。
  第三幅圖又漸漸拼合而成。大輪船正好被一排巨浪拋上浪峰,船尾卻沉着。
  “爺爺,那是‘香農號',我看到它的名字,雖然看不到最後兩個字母,但這一定是‘香農號'。”
  “讓我看看,是不是眞的。”老人家站起來。
  “不可以現在就看,這樣會使你對這幅畫的印象與你回憶的情景重疊,這樣再下去你的思維就可能失眞,沒法還原當時的情景。”
  雅倫極力阻止他看印出來的圖像。
  往後雅倫印出的畫,更教香穠大吃一驚。
  一群船員在船倉內東歪西倒,地上灑滿雜物。一個五十來歲穿着制服的男子抓着門沿,看見一地的杯盤狼藉,他雙眉緊蹙,神態沉重。
  那男子的相貌好生稔熟。
  “那是——”她看了爺爺一眼。
  “你以為他會是誰?”雅倫道。
  “不會是——爺爺吧。”她輕聲説,連自己也並不相信的様子。
  其後每一個畫面都幾乎有這個男子出現。
  香穠從電腦屏幕的影像看得出他正在巡視輪船內的各個倉,最後又回到駕駛室內。
  至此,她終於完全明白了爺爺和雅倫所玩的是甚麼樣的“遊戲”。
  有一種這樣的科技,能夠通過第三者將一個人的記憶思維還原為具體的圖像?香穠看得目瞪口呆。
  一疊厚厚的電腦紙印完了。香稼不肯再坐着,馬上站起來。
  “我可以看了吧?”
  龐雅倫將一匹布似的電腦紙遞給他。
  “啊”的一聲,香老先生的嘴再也合不攏。
  “這是電報員瑞森,那是大車費德列曼,菲律賓水手費迪南滾在地上。我看見他的時候,他已慌做一團,不停地用坦加祿語在叫喊些什麼,我根本聽不懂……”
  雅倫憑着對老人家的思維作出感應,把廿多年前的一幕海上搏鬥過程,重新顯現出來。
  香穠聽爺爺講這個故事不知多少遍了,可是從未如此具體地“目擊”他的歷險故事。她拿着一疊電腦圖逐張仔細觀看,細問爺爺當時的每一個人物的身份和他們當時的神態。她為爺爺當時的鎮定表現感到自豪。
  “眞不可思議,不可置信。”
  香稼喃喃的道,拿着電腦圖的手,竟激動得顫抖起來。
  “當時就是這個情景,完全的一模一樣?”香穠問祖父。
  “是的,完全的一模一樣。”老人家答道。
  “你有一種超能力,能夠將別人過去的經歷,用圖像表現出來?”香穠扭頭望向龐雅倫。
  “我不知道這是否為一種超能力。事實上每個人的過去經歷都會在他的腦際間留下痕跡。這在腦電波內是有軌跡可尋的。如果繪畫的人在腦裡同樣有這個經歷的痕跡,那麼彼此的感應就更加敏感、眞確,效果就更好了。”
  龐雅倫仔細地解釋。
  “你的意思是,你的腦電波內亦有這個經歷的痕跡?”
  “是的。這次事件在我的腦中留下印象,所以我與爺爺的腦電波互相作用,便可以將當時的情景迅速還原出來。”龐雅倫道。
  “你聽了爺爺的一次描述,便留下如此細緻的印象?”
  雅倫先是一怔,片刻才點了點頭。
  “他對箇中細節似乎瞭如指掌。”
  香老先生仍然是那一副表情:驚訝得連連搖頭。
  “如果你有追溯過去的本事。那末,你是否也有預示將來的本領?”
  香穠想起在書上看過的一個預言家故事。他懷疑龐雅倫可能會有這樣的本領。
  “將來和過去是截然不同的兩回事。過去給現在留有痕跡,憑着這些痕跡,我們花點力氣便可追溯過去發生過的事。如果追溯者與回憶者的關係越是密切,思想越是接近,那些舊軌跡便可以很容易地尋出來。一個人的未來是無跡可尋的,沒有人能夠預先知道。”
  “你是說,未來是不可預測的?”
  “個人的未來比較難測,但一個整體的未來,就比較容易測了。”
  “你可以預測中國的前途嗎?”
  香穠心生一計,向他試探。
  “我可以預測這個行星的前途。”
  “你是說地球的前途?這個我也可以預測得到。”香穠心裡有點失望,以為龐雅倫有些什麼更新的意思,原來不外如是。“地球的前途一片灰黯。林木面積日益減少,土地被摧殘,江河受污染,大氣層起變化,氣候轉趨惡劣,地球將不再是奶蜜之地,並逐步走向毀滅。……”
  龐雅倫聽着香穠的說話,臉刷的一下白起來。
  “你眞的這樣想?”龐雅倫道。
  “難道你不這樣想?”香穠反問他。
  “但是,最近我看香港的報章,每天都有提到保護環境的問題,旣然現在已有那麼多人知道環境是關乎生存的大事,旣然現在已有許多人覺醒了,這個問題,是不是會得到解決?”
  “你看到人們改變行為了嗎?看到這個社會對環境的態度有了重大的改變沒有?”
  說到這裡,香穠睞了爺爺一眼,道:“連爺爺這樣有知識的人都沒有覺得如果我們不改變行為,這個地球就要淪亡……那末,你說如何有救?當然,只知不行的人,也包括我在內。”
  香稼頭一次讓孫女兒在人前這樣毫不客氣的批評,臉上紅了好一會兒,神色尷尬不已。
  “我不喜歡那些恐嚇的話,”他的臉泛起一陣青一陣紅,要為自己找下台的說話。“危言聳聽只會惹人反感。”
  “我想知道,這種反環境與保護環境的力量,是一個怎麼樣的比例?”
  龐雅倫態度認眞的問香氏祖孫。
  “根本不成比例。有沒有一萬與一之比?”香穠轉過頭去問爺爺。香老先生尷尬地搖搖頭。
  “眞的?”龐雅倫幾乎不肯相信,“我初次同文先生辯論應否建紙尿片廠的時候,因為他願意細聽我的意見,我反而覺得這裡的人很有希望。至少他們願意聽不同的意見。我想我是可以想辦法說服文先生的。報章是接觸大眾的媒介,旣然現在報上也常常提到環境的問題,是不是這表示有希望了?”
  “問題是你認為我們有足夠的時間讓人們去認識這個問題,再將認識變為行動?”香穠提出他的疑問。
  香穠這樣一問,龐雅倫立即變得啞口無言。
  “你倆不要老是說這種喪氣的話。我活了幾十年,這個世界還不是老樣子?最艱難的日子便是打仗的日子,現在天下太平了,我說世界進入好景時代才是眞的。”
  香稼對兩個年輕人的對話感到滿不是味兒,想扭轉他們的話題。
  “這幾十年當中,地球的環境當然不是一成不變的。我眼見本地的環境,是越來越壞了。小時候我們這裡有一個海浴場,現在海水污染了,我們已不可以在市區游泳。本澳唯一的一個大型海灘不久相信一定會受到污染。它的附近正在蓋大廈,建高爾夫球場。還有,昨晚爺爺為了殺幾隻蟑螂,在廚房裡大噴殺蟲藥……你要知道,爺爺是地球人的絕大多數派。”
  聽着香穠如數家珍,龐雅倫看着香稼,兩個人面面相覷。
  “那末,你自己又做了些什麼?”雅倫轉頭望向香穠。
  “我?我什麼也沒有做。只是做了個名為節約能源的工具,其實它只不過是一個大玩具,用以安撫我的心靈。它只是一個怪有趣的東西,人們不會覺得它有實質意義。說眞的,要不是你與文先生有過一場爭論,我也就不會同你討論地球環境這個沒有結果的話題了。”
  龐雅倫沒有再答話。三個人呆坐着,氣氛陷入極度不自然。
  “可是,這裡的一草一木,一隻小鳥、一隻小貓,也是頂可愛的。怎可讓它們枯萎消失?應該想辦法讓萬物繼續生存下去。別的智慧生物可能並沒有這樣的福氣,擁有這樣的一片福土。”雅倫邊說邊搖頭嘆氣。
  龐雅倫是垂頭喪氣離開香家的。
  老人家向孫女兒提出抗議。
  “年輕人關心天下事是對的。做一個有社會責任感的人,爺爺亦很高興。但有些事不可走火入魔。看問題太過偏激,便流於不切實際了。社會繁榮,我們是要付出代價的,有得必有失,這個道理,難道你還不明白?”
  香穠倒抽一口涼氣。
  她感到與爺爺無法溝通的無奈。
  這是龐雅倫帶給她的煩惱。
  她並沒有和爺爺爭辯。事實上,他們不知辯了多少遍,每次都沒有結果。
  翌日上班,她得知一個消息:馬慧燕辭職不幹了,她並且即時離職。
  香穠為此感到震驚。
  她猜度馬可能於昨日知道龐雅倫即將與她和文大維一起赴四川,這促使她作出馬上辭職的決定。
  她為什麼要立即離開?
  因為她要在工作上重新另作安排,文大維將香穠叫進經理室,給她解釋馬慧燕離職的事。
  “她說剛接到家人電話,家裡有事要馬上返回新加坡,於是她便辭職了。我要求她多留半個月,她也不肯。”文大維道。
  香穠希望這是事情的眞正原因。
  “我們能否如期起程?”她問道。
  “無論如何都要準時起行。這裡的工作如果不能交代下來,只好擱着。因為那邊的人催得緊。”
  只得一天的準備時間,香穠不知道將手上的工作交託給哪一個人去完成。
  有一份單,原來是馬慧燕負責的,全是些瑣碎零件的價單,厚厚的一大疊。馬慧燕說走便走,不單將香穠本身的工作程序打亂,現在連她留下來的工作,亦要找人來完成。
  難在沒有人熟悉箇中計算方法,非得經香穠之手不可。再交給別的人去做,香穠得費半天的唇舌。
  文大維說必要時將一應東西束之高閣,這當然不會是他的眞說話。香穠與他相處多年,對於他的眞眞假假,已經一目瞭然。
  她坐在椅子上發呆。
  “需要我的幫忙嗎?”
  龐雅倫正在好整以暇。悠閒得不知如何打發時間。他並不知道馬慧燕已經辭職。
  “這些工作你不會做的。”
  “我看你挺煩惱的樣子。何不讓別人幫幫忙?”
  “沒有人可以幫忙。”
  龐雅倫站起來,走到香穠的桌旁,俯下身子看她桌上的那疊厚東西。
  “我可以試試。”他說。
  是的,這並沒有壞處,香穠想。橫豎這些工夫無論怎樣開夜車也無法完成的了,就讓他打發一下無聊時間,省得他老在眼前晃來晃去。
  香穠決定將這份文件帶在身邊,在旅途上將它完成,然後再電傳回來。
  現在不妨交給龐雅倫。
  她將必要的工作交託給艾美,並着她留意電傳回來的資料。
  “會不會去森林看熊貓?”艾美天眞地問。
  “現在是去砍伐森林,砍掉樹木,熊貓自然就會走出來了。”
  香穠的話艾美沒有聽懂,她莫名其妙的搔了搔頭。
  剛才艾美的話撩起香穠的不快感覺。看見文大維一副成竹在胸的樣子,她知道他事前一定做了許多功夫。
  她從未去過四川,一直對那“天府”有所憧憬,想不到第一次去的目的便是密謀砍伐那裡的森林,污染那片富庶的土地。有龐雅倫同行,到時定會有些意外的事情發生,她有這樣的預感。
  下班的時候,雅倫將厚厚的一疊價單連同文件交到香穠的面前。
  “今晚你大槪可以安枕了?”他輕聲對她說。
  他把食指放到唇邊,示意她不要大驚小怪,驚動別人。
  香穠用帶着懷疑的目光瞥了他一眼,他的表情告訴她,他確實將那一疊东西吞下去消化之後又吐出來。
  她將像書本一樣厚的文件粗略翻了一次,看見每一頁都塡上了新的數碼,還給用螢光筆勾畫出來。好仔細妥貼的工夫。
  香穠抽樣將其中幾份重新點算一次,沒有一個數字出錯。
  他有一異乎尋常的計算能力,在這一刻香穠差不多已經肯定下來。
  “謝謝你給了我這樣大的幫忙。”她說。
  “不用謝。說不定未來我有許多事情需要你的幫忙。”
  “恐怕我未有能夠為你效勞的能力。”
  這是香穠的眞心話,當中並無半點謙虛的成份。
  “不,你錯了。這個世界能夠幫助我的人,唯你而已。”龐雅倫道。
  午後下班,艾美隨香穠一起走樓梯。
  “香小姐,你知道阿燕為甚麼辭職嗎?”她囁嚅着問她。
  香穠一楞,馬上停下步來。可是,她立即再控制自己,佯作不在心的樣子,繼續下樓。
  “聽說她家裡有事,要她立即返新加坡。”
  “阿燕辭職,是同雅倫有關的。”
  “他們在工作上有磨擦嗎?”她佯裝並不知情。
  “不是公事,是私人間的事。”艾美說。
  “嗯。”香穠極力令自己表現自然,就因為太過漫不經心了,這使艾美有點驚詫。
  “早幾天雅倫曾經到過阿燕的家,替她畫電腦畫,這件事恐怕你不知道吧?”艾美道。
  香穠強笑,道:“你知道我一向是不理會別人的事的。”
  “香小姐,請不要誤會我饒舌,說雅倫的壞話,是阿燕叫我轉達給你聽,請你——請你提防一下雅倫。”
  兩個人來到大廈門口。香穠面臨一個抉擇:要不要聽艾美繼續說下去?
  她猶豫了半晌。
  “我們找個地方坐坐,好不好?”
  艾美的語調迫切得近乎懇求。
  “好的,不過,我要先打個電話回家。”
  她給爺爺掛個電話之後,兩個人找了一處比較靜的地方坐下來。
  “阿燕為甚麼要我提防雅倫?”
  香穠提出了她的疑問。
  “有一件事,我說了出來,如果你不相信,請馬上把它忘掉。如果你相信,就將它放在心裡。但信與不信,都千萬不要向第三者求證,這是阿燕要求我轉達給你知的。”
  哦,這就是說,艾美現在要說的那一番話,是馬慧燕請她轉述的了?
  為甚麼她不直接對她說?
  是現身說法難以啟齒?還是怕不夠說服力?
  香穠倒抽一口涼氣。
  她不置可否。
  “你應承嗎?”
  “我不明白阿燕的意思。”
  她繼續裝蒜。
  “好吧,我就打開天窗說亮話。阿燕的意思是,因為這件事是同雅倫有關的,她說了出來,如果你相信,就記在心,對雅倫保持一點提防之心,因為你們兩人就快要出發到四川,以後很多時間在一起,你對他警覺一些,會比較安全。但萬一你不相信,也不要向雅倫求證這件事。就當是沒有聽過好了。”艾美向香穠解釋,非要她點頭應承馬慧燕的條件不可。
  “好的,要這樣做並不難。你知我一向對別人的私事沒有多大興趣。”
  艾美於是開始轉述馬慧燕所述的龐雅倫到她家替她畫電腦畫的故事版本。香穠有一種“羅生門”的感覺。
  “那天下午,阿燕因為忘了拿家裡的鑰匙,便折回辦公室取鑰匙。那時候雅倫剛好準備離去。阿燕取回鑰匙後與雅倫一同離開公司。下樓的時候,雅倫邀阿燕去喝杯咖啡。阿燕欣然應承了,和他一起去。”
  雅倫邀阿燕去喝咖啡?香穠心裡打了一個問號。
  他倒從來未有邀請過她。
  “兩個人在餐廳談了大半句鐘,話題繞着雅倫用電腦來掃描人像,大家談得很投契。阿燕很想學,但雅倫說這不易學,而且他不知怎樣教,不過,他可以替她多畫幾幅。阿燕因為對他的技藝很着迷,便邀請他回家給她畫電腦畫。”
  艾美娓娓道來,香穠將兩個人的前後說話作了比較,得出一個不同點:雅倫說阿燕折回辦公室,請他到她家作畫。馬慧燕則說雅倫邀她喝下午茶,然後她邀他到家裡。
  “阿燕邀雅倫回家後,招呼他參觀家居,然後便讓他替她畫畫了。在畫畫的過程中,阿燕在雅倫的指示下,擺了許多姿勢。後來阿燕對我說,她覺得雅倫有一種能令他人非服從不可的能力。她在整個畫畫的過程中,完全聽任他的擺佈。”
  聽到這裡,香穠的心一凜。“後來,阿燕在雅倫的暗示下,竟然脫掉衣服讓他寫人體,到最後……雅倫對她有所企圖時,她猛然從催眠的狀態中醒過來,她羞得無地自容,馬上將雅倫趕走……”
  這個時刻的香穠有如掉進冰窖,混身透涼得連打幾個冷顫。她不曉得為甚麼在聽了這個故事之後會有這種反應。
  霎時腦中一片空白。
  “香小姐。”艾美喚她。
  她從顫慄中省過來,馬上鎮靜自己。
  “阿燕說雅倫可能懂得催眠術,她恐怕在維記洋行獃下去會有些甚麼意外發生,所以便馬上辭職了,她囑我勸告你,和雅倫出外時,要處處小心,提防他使出邪門之術來。”
  “請你轉告阿燕,我很感謝她的提醒。”香穠說,她的喉頭是涸澀的。
  此刻的香穠亟需要獨個兒冷靜下來,好好的整理一下思緒。
  “我有點事要回家一趟。”
  也不管艾美面前的一碟飯只吃了一半,她自己只飲了杯咖啡,香穠馬上結賬,向艾美告辭。
  離開餐廳,外面嘩啦拉的下着瓢潑大雨,香穠不想等,冒着雨過了馬路。
  還有二十分鐘便是上班時間。香穠冒着滂沱大雨跑過對面馬路之後,並不知該往何處去。
  雖然她曾經有過疑問,但是,她從不曾懷疑過龐雅倫的人格。
  他誠然是個怪物,但怎會是個色魔?
  香穠這時候聯想起他在辦公室看錄影帶的一幕……
  那簡直是個夢魘。
  潛意識引領她返回自己的家,回到爺爺的身邊。
  她開門入屋的一剎那,將老人家嚇了一大跳。
  “不是說不回來吃飯了嗎?怎麼落湯雞似地跑回來?”
  “我要回來拿些東西。”她含混地說。
  走進浴間,香穠洗了個燙熱的熱水浴。
  浴罷,她關上房門,倒到床上,結結實實的哭了一場。
  窗外的雨勢漸收,大哭一頓之後,香穠覺得胸中鬱結舒解了不少。
  人也平靜下來。
  “穠兒,”爺爺在外面喚她,“你的電話。”
  她慌忙將自己整理一下,推門出去聽電話。
  “香小姐,你沒事吧?”
  原來是艾美打來的。
  “嗯,沒甚麼,剛才回來時,爺爺有點不舒服,我不放心他一個人在家。”她睞了老人家一眼,他並未留意她講電話。
  “原來如此,我還以為——嗯,那沒事了。”
  艾美似乎還挺關心她呢。可是她並不喜歡這種關心。
  香穠在家裡再磨了十多分鐘,終於又再披衣上班。
  “唉,明天要出門,今天卻淋成這個樣子。若是病了,眞不知怎麼辦。”
  老人家嘟嚷着送她出門口。硬要她穿雨衣又帶雨傘。
  “沒有特別事情,今晚放工早點回來,不要再加班了。休息夠了才上路。”
  她只有連連點頭的份兒。
  出到大廈門口,滿天的烏云,像偏與上班的人作對似的,她一踏出家門,烏雲便化作雨水,夾着勁風,抽打得更加厲害。
  回到維記洋行,香穠的鞋襪盡濕。
  艾美着意的對她行了一趟注目禮,龐雅倫見她回來,臉上泛起一絲笑容,和她打了個招呼。
  香穠像往常一樣工作。
  不多久,文大維出來,給了香穠和龐雅倫各一份車票和機票。
  “我在廣州已訂了房,過一晚夜,翌晨飛成都。我本來明早和你們一起啟程,但我要等一個重要的電傳,如果明早車開你們不見我,可先自行前往廣州。我下午會跟上你們,總之晚上在賓館見面便是。”
  香穠接過機票和車票,心裡有些失望,不是說由香港直航成都的嗎?
  “由香港去的機位滿了,廣州飛成都的票,還是我託熟朋友才弄到手的,很不容易呢。”
  文大維似看透她要說些什麼。
  香穠一想到在這滂沱大雨天出門,乘公路車,翌晨還要在廣州趕飛機,不禁拉長了臉。
  “這樣吧,你們明早約好一同乘車出關,彼此相互照應,這樣比較好些。”
  “不用了,又不是第一次出門。”香穠道。
  龐雅倫看了她一眼,神色有點訝異。
  窗外的雨淅淅瀝瀝的,像無數串斷了線的珠子一樣,沒完沒了地掉下來,辦公室內的氣氛死氣沉沉,令人有懨懨欲睡的感覺。
  “明天我們在甚麼地點匯合?”龐雅倫問香穠。
  “在車上。”她答道。
  雅倫一怔,沒有再問下去。
  下班後,香穠覺得腳步有些沉重,頭腦晃晃悠悠的,輕飄得失去重心。
  她心裡暗呼不妙。明天出門,今天卻有生病的跡象。
  香穠走進廚房,倒了杯開水,乘爺爺不察覺,打開冰箱,拿了樽感冒藥,踅回房間,關上門才敢吃藥。
  她不想讓爺爺擔心。
  這一夜,香穠做了個惡夢。夢中見到一個面目猙獰的陌生男子一步一步地走到她的床前,而她卻混身乏力,完全沒法子掙扎,她驚駭得高聲呼叫……
  她從床上坐起來。額頭一片濕冷。原來冒了一身的汗。
  扭開床頭燈,再看壁上的鐘,才午夜三點。香穠走下床來,換了汗濕的衣服,再吃第二次藥,回到床上,閉上眼睛準備再睡,可是,這一回無論怎樣也無法入睡了。
  就這樣輾轉反侧直到天亮。
  天色微明,香穠爬起床,打開已收拾的軟皮箱,檢查證件和機票。
  推門出去,只見廚房亮了燈。爺爺在裡面弄這弄那的,好不忙碌。
  “咦,這麼早便起床?不多睡一會?”
  他聽見聲音,回過頭來。
  “惦着要出門,便起早了。”
  “眞是的,爺爺會叫醒你嘛。來,粥煮好了,先吃碗粥,歇會兒夠鐘才打電話叫的士。”
  才六點半,爺爺已經煮好粥。怕是半夜起身熬的吧?香穠只覺眼眶一熱。這個早上,她的味蕾鈍得很,對吃不大有興趣。然而湊着興,她勉強地吃了兩碗。
  “到埗後打個電話回來。”爺爺說。
  “天氣這樣差,不知班機是否能準時開出。若班機不準時,我可能要遲一點才給你電話。”
  “這次除了在成都逗留,還會到重慶嗎?”
  “重慶不會去了,聽說還要到西昌。”
  “聽新聞報告說,下星期二西昌會有衛星發射,你們有沒有機會參觀?”
  “這次主要是洽談紙尿片廠的問題,我想不會去參觀衛星發射了。並不是每個到西昌的人都有機會看發射衛星吧?”
  “如果有機會,倒可以開開眼界。”
  吃過早點,爺爺收拾一切,不讓香穠動手,香穠坐在廳間看祖父的背影緩慢地挪動,心中忽地一酸:爺爺開始老了。
  剎那間她有無限的感慨。
  每年都有幾次出遠門的時間,有時一去兩個星期,將老人家獨個擱在家裡,她從前似乎未有擔心過地什麼,但剛才見爺爺的行動遲緩,香穠這才驚覺,爺爺龍鍾老態需要別人照顧的時候也許很快就來了。
  想到此,香穠走進廚房,囑咐老人家:“我不在的時候,你上落要小心,晚上盡量不要外出,有什麼事情,跟對面的馬太說一聲。”
  “得了,你當爺爺是甚麼?你還要我來服侍你哩。你一路上要小心飲食。川菜多麻辣,你平日常常喉嚨發炎,在吃的方面就要千萬小心了。要多喝點水。一些解熱的藥,我都放在你的袋裡。”
  老人家嘮嘮叨叨地吩咐孫女兒這樣那樣的,這是每次出門的例行訓話。
  雨稍歇,香稼打電話召計程車,又親自送香穠到大門口。
  上車的一刻,老人家忽地將嘴湊到她的耳邊,道:“希望你和雅倫會有一個好的開始。”
  香穠一怔,不知怎樣回應祖父的話,司機已打開車門,催她上車了。
  “再見,天雨路滑,你出門走路要小心!”她踏進計程車,從車廂玻璃窗向外大聲叫道,也不知道爺爺是否聽得到。
  車子開行了,雨絲沿着玻璃窗點點滴滴地向下蔓流,窗外的世界一片濛瀧。老人家最後的一句話,像個尖錐子,鑿得她胸口發痛。
  “小姐到哪兒去?”司機粗聲粗氣地問。
  香穠愣了一會才懂得答:“中國旅行社。”
  汽車抵達旅行社門口,車門未開,她一眼就瞥見龐雅倫站在門口。
  他正抬頭看雨天。
  香穠撑傘下車,手上提着旅行袋。
  就在這一刻,雅倫發現了她,跑上前伸手把她的袋拿過去。
  “又下雨了。眞好。”他說。
  香穠以為自己的耳朵聽錯。
  “你說甚麼?”
  “我說又下雨了,眞好吶。”
  她很想問他一句“这樣的鬼天氣好在哪裡”,但想想又將說話咽回。
  龐雅倫替香穠挽着皮箱走進旅行社,裡面並沒有文大維的影子。
  香穠看看腕錶,還有十五分鐘車子才開行。
  “睡得好嗎?”他問她。
  “馬馬虎虎。”她答道。想起昨宵的噩夢,到現在她的心裡猶有餘悸。
  “我興奮了一整夜。”龐雅倫說。
  他的神情就像小孩子第一次去路環旅行一樣。
  “此行不會是很開心的行程吧?”香穠冷冷地說。她很想問他一句:不是說這次洽談的是反環境的工程嗎?你幹嗎這樣興高采烈?
  龐雅倫只是笑,並不答話。
  香穠想起了艾美的話,龐雅倫的傻憨樣是教人不會提防的。她相信再過兩天,她對他也許就解除一切思想上的武裝了。
  是不是很可怕?香穠問自己。
  幸好文大維今晚就趕到廣州。
  香穠的內心充滿矛盾,對雅倫冷又不是,熱又不是,不知怎樣才算恰當。
  她索性合上眼睛,閉目養神。
  龐雅倫果然不擾騷她,再沒有跟她說話。
  合上眼睛的香穠,因為有半夜沒睡好,差沒點眞的睡着了。
  到有人輕輕地拍拍她的肩膊,睜眼一看,才曉得出發的時間已經到了。
  龐雅倫自己帶了一個比香穠小的箱子,空出的一隻手,給她挽皮箱。
  “我自己拿得了。”她伸手過去,要拿回自己的箱子。
  可是雅倫就是不放。她使盡氣力去扯,箱子動也不動。
  “你給我打傘,不更好?”他說。
  猶豫間,龐雅倫已經拿着兩件行李走出旅行社大門。
  看見他毫不在乎的踏步出豪雨中,香穠慌忙趕前,將傘撑開,給他擋着迎面斜橫而來的風雨。
  他扭過頭去側望身旁打傘人,臉上露出了一絲得意的微笑。眞是氣煞人,香穠內心有些忿忿然。
  上了車,龐雅倫將皮箱放到行李架上。香穠並不先揀位坐下,車廂裡實在很空,旅客大槪不夠半車人,她相信是夠讓每個人單獨佔坐一個位。
  她想等雅倫先坐下之後,她才在附近另找位子。
  香穠已經下定决心,在這段行程內要與雅倫保持距離,但要做得盡量不着痕跡。
  龐雅倫就在擺放行李的位置下要了座位,香穠則在他的後面坐下來。
  她心裡忖思,這就叫做保持距離了:不太遠,也不太近。
  車子開行了,香穠的心開始靜下來,她終於可以安安靜靜的,用不着在這段路程中想些什麼方法來與雅倫周旋了。
  想到“周旋”兩個字,她自己不禁失笑起來,在一輛公共汽車上,龐雅倫有什麼威懾力?
  香穠閉上眼睛,希望可以在旅途中放鬆心情休息,補回昨夜的失眠。
  過關的時候,雅倫仍然堅持他挽箱子,香穠也無可奈何地給他打傘。走出關口時,風勁雨猛,由海關走到車子停泊的地方,香穠都緊貼着雅倫,亦步亦趨,在風雨中同行。
  待上得車來,褲腳已濕了一大片。坐下不久,香穠連連打了幾個噴嚏。
  龐雅倫這時候站起來,轉身走到香穠面前,道:“我可以坐下來嗎?”
  香穠抬起頭來,說:“不可以。”
  他聳聳肩,走到行李架旁拿下自己的皮箱,打開箱子,拿出一疊手帕來。
  “分一半給你,路上用得着。”他說,一邊將一疊白手帕遞過去。
  這叫做以德報怨,香穠想。此刻她的內心極之煩惱,她寧願龐雅倫對她不瞅不睬。可是他卻給她挽箱子,贈手帕,而且不止一條。
  “不,只一條已經夠了,這留給你自己用。”
  她婉拒他,語調溫和許多了。
  “你用手帕不需替換的嗎?”
  “我有别的——”有别的什么,香穠可说不下去了。她有的是手帕代用品纸巾——这些用树木造的產品。
  “來,我贈你一條毛巾。”
  不知從哪兒閃出來的一句話。香穠和龐雅倫不約而同向前頭望去,原來是坐在斜對面的一對男女正將一條毛巾你塞來我塞去。
  他們明顯在揶揄他們,拿兩人來開玩笑。
  香穠登時覺得氣往上湧。
  “謝謝你了,還是留待你自己用吧。”她回絕了龐雅倫的好意,語氣顯得相當惱火而不客氣。
  雅倫當場愣住了。
  好一會,他才轉過身去把伸出的手收回。那半打手絹,都一古腦兒的塞進口袋裡。
  車廂內沒有了兩人的對話,只有先前那對將一條毛巾扯來塞去的男女,抱作一團的咭咭低笑。
  香穠很为自己的过火语气感到懊恼。她个性虽然率直,但一向还算认大体,从来不曾在大庭廣眾做出令人難堪的事。這一次實在不應該。
  她雖打算與龐雅倫保持距離,但原意並不是用這個方法的。
  龐雅倫微側身子坐着,背向着香穠。她沒法子看得到他的臉,不知道此刻他的表情怎樣。
  不會是愉快的表情吧?
  這下可好了,整個車程恐怕雅倫再不會“騷擾”了。香穠這樣想。
  旅遊巴士在公路上奔馳,天空仍是一片灰濛濛的。
  坐了一段路,香穠只覺車內的空調似越來越冷。她接連打了幾個噴嚏,用半濕的手絹揩鼻子。
  她很想加件毛衣,可是衣服都在箱子裡,而她的箱子又放在雅倫的箱子前面。
  香穠不想再驚動雅倫,決意挨下去。
  車內一片沉寂。窗外沙沙的雨聲似是為長途車乘客特奏的一闕催眠曲。那對一直在吱吱喳喳的青年男女也漸漸怠倦下來,相挨着閉上眼睛。
  車廂內的空氣因人聲沉寂而彷彿變得越來越冷。
  香穠瑟縮在座位上,但覺沿脊樑冒出的一股寒氣,透遍全身。
  雖然合上眼睛,但無論如何都睡不着。
  香穠感覺到身旁的位子有重物壓了一下。她睜開眼睛,只見自己的皮箱就在身旁。
  龐雅倫依然背向着她。
  她打開皮箱,拿出紙巾和毛衣來。
  加了毛衣,再在膝蓋處蓋上一件羊毛背心,香穠混身馬上回復溫暖。她由衷感激龐雅倫的照顧。
  實在太疲累了,此刻的她像在家裡擁着暖暖的被窩,不由自主地跌進夢鄉……
  
  有人推了她的手肘一下,香穠睜眼一看,廣州景貌就在眼前。
  她揉了揉眼睛,貓了個懶腰,只覺混身痠痛。向窗外望去:天雖然仍灰,但雨停了。
  龐雅倫就站在她面前的走道上,車上的人全都已經下車了。
  香穠慌忙起來,羊毛背心掉到地上,她俯身去拾,再站直身子時,只覺眼前景物天旋地轉。
  她暗吃一驚。
  她再坐下來,要正在旋轉的世界停下。
  “小姐,已到站了。”
  司機走進車廂,催他們下車。
  “好的,我這就下車。”
  她把用來蓋膝的羊毛背心放回箱子內,打開箱子的一剎那,剛靜止下來的周遭景物又再旋轉。
  每一下動作都足令眼前的世界天翻地覆,香穠心中暗暗叫苦。
  她把箱子蓋好,苦撑着要將它提起來。
  香穠提着箱子晃了兩下,身子就要往後跌。
  龐雅倫一個箭步搶前,伸手抓住她的胳膊。另一隻手提起她的行李箱。
  “你先坐一會。”他說。
  他扶她坐回椅子上,再把自己的旅行袋掛上肩。
  “是不是要吐了?要吐快下車吐。”
  司機關注地看着香穠,龐雅倫忿忿的瞪了他一眼。香穠感到混身輕飄飄的。
  “來,我們下車去。”
  雅倫將手伸過來,讓香穠作支柱。香穠知道除了依靠他,她並無選擇。於是也伸出手來,緊緊地握着他的臂膀。
  那是一條堅實的手臂。
  雅倫一步一步地領着她下車。
  走出車站,兩人截了一部計程車,直駛花園酒店。
  到達酒店進入大堂,龐雅倫安頓香穠坐好,便逕自去辦入住手續。
  香穠挨坐在沙發上,軟人兒一個,心中暗自盤算:這個樣子,明天不知如何是好。
  龐雅倫回到她的身邊。
  “你先到房裡休息一會,再吃點药,很快就會沒事的了。”
  他的口氣就像一個醫生。
  雅倫的房間就在對面,同在走廊的盡頭。文大維的房間與香穠的房隔了一堵牆壁。香穠和衣倒在床上,但覺暈眩依舊。
  聽到敲門聲,她知道是雅倫在門外,可是她動也不想動。
  “我想休息一會。”
  她大聲叫出去,叫得十分吃力。
  “你的肚子一定餓了,我給你買點吃的。想吃些什麼東西?”
  他在門外問她。
  她不知道他在說些什麼,大約是談到吃吧。
  “你自己吃去,我不去了。”
  這時候香穠才發覺,她連說話的氣力似乎也沒有了。
  門外聲音沉寂下來。龐雅倫大概已經離去。
  香穠緊闭雙目,想將昏眩趕走。可是合上眼睛的世界彷彿旋得更厲害。
  她迫着自己睜大眼睛。
  電話響。
  如果是文大維的電話便好了,她會向他報告,她實在不行了,明天恐怕不能上機。
  她伸手去拿電話。
  “我給你買牛奶和三一文治好不好?”
  是龐雅倫的電話。
  “我已經很麻煩你了……”
  她還要說下去,卻被他截住。
  “不要說這樣的話,你忘了我對你說過嗎?也許有一天我反過來要你幫忙。我們是朋友,是應該互相幫助的。況且你有病,是需要別人的照顧的。”
  如果昨天下午沒有見過艾美,那就太好了。香穠心裡想。雅倫對她的無微不至,着實感動她。可是艾美的一番話擱在她的心頭,無論如何也驅不走抹不掉。
  “我今早吃過早餐。現在還不餓。”香穠答道。
  “已經過了中飯時間了,我知道你們一日非三餐不可。此刻你的肚子一定已經很空了,說不定你的暈眩,肚餓正是原因之一。”
  香穠被他一語提醒:是不是吃點東西便好些?
  香穠不答話,雅倫收了線。
  不多久,傳來了按鈴聲。
  香穠支撑着打開門,只見龐雅倫端着一杯熱騰騰的牛奶,手上還有一袋麵包。
  她嗅到奶香,肚子彷彿一下子就餓起來。
  “謝謝你。”
  她忙不迭感謝他,伸手去接過他手上的牛奶。
  “我給你放好,坐在椅子上吃。”
  他將牛奶放到桌子上。
  香穠不經意的碰到龐雅倫的手背,意外發覺他的手粗糙非常。
  “明天若再是這個樣子,眞不知怎樣上飛機。”香穠憂心忡忡道。
  “你放心,事情不會變得更壞。我這裡有點藥,如果你願意吃,我相信一小時之內你的病便霍然而癒。如果你不願意吃我的藥,那也不用擔心,明天天氣十分惡劣,飛機將會開不出去。你會有起碼額外二十四小時休息時間,二十四小時之後,你的情況也許會有所改善。”
  龐雅倫一邊說着,一邊看着香穠,要從她的臉上表情,觀察她的意向。
  吃他的藥感冒可以在一小時霍然而癒?香穠不由得睜大眼睛瞪着他。
  她當然不會願意嘗試。
  “那末,你吃點東西,好好休息好了。”龐雅倫略感失望。
  “你呢?”
  “我已經吃過了。”
  “那你也好好地休息一會吧。坐了半天的車,也很累的了。”
  “我不累。”他說。
  龐雅倫並沒有離去的意思,他靠坐在几子的另一旁的沙發上,靜心地看着香穠進食。
  兩個人默默无语地坐着。香穠喝着熱奶,一股暖意升上心頭。
  龐雅倫坐在沙發椅上,在黯淡的室內燈光映照下,他的坐姿仿如一尊雕像。
  上身只穿一件運動衫的他,雙肘擱在椅靠上,腰板挺直,有一種優雅的氣派透發出來。工作時的雅倫和沉默時的雅倫各有不同的風采。
  不能否認,他是個很吸引女孩子的男性。
  香穠的心怦然跳動。
  馬上她省覺這是一個很危險的訊號。
  “你是不是應該回房休息了?”
  “是的。”雅倫輕輕地舒了一口氣,不知怎地,對着香穠泛起一絲詭譎的笑容。“你吃過東西後好好休息一會。睡它三四個鐘,醒來後才給我電話。”
  語氣就像醫生囑咐病人一樣。
  龐雅倫留下他的房號的電話號碼,離開香穠的房間。
  吃過東西後,香穠感覺好了一點,雖然仍然頭暈,但坐定之後,天地只在飄遊,但不再旋轉。
  她站起來,撂起窗簾一角,看酒店外邊的世界。
  天色雖然仍暗,但雨已停了。
  雅倫凭什么预测明日天气恶劣,飞机不能飞行?
  她得好好休息,準備明日上午上機。
  為了明早就要上飛機,香穠既苦惱又心焦。她躺在床上,強迫自己入睡。
  也許是太累了,也許一杯熱牛奶眞的有助於安眠,香穠在迷糊與眩暈中進入夢鄉。
  睡夢中她覺得一直有人用手攙扶着她。她雖然混身乏力,被手臂帶着的身體竟也健步如飛……。
  ……她與帶着她的人走了許多公裡的路,經過莽莽蒼蒼的密林,赤足涉過小溪,乘小舟在湍急的河面奔流……。
  小舟突然被捲進一個大漩渦裡,捲流的水旋得他倆人仰馬翻,掉進水裡……。
  香穠拼命伸出手去抓那條手臂,又扯開嚨喉大聲呼叫……。
  她終於抓到一隻手,那種粗糙的觸感教她在下意識中睜開眼來。
  香穠大吃一驚,人也頓時醒過來。
  她抓着的原來是龐雅倫的手掌。
  他就站在她的床前。
  香穠猛地放開雅倫的手,可是卻給他反抓住手不放。
  “你是怎麼進來的?”
  她的胸口在撲通撲通亂跳,連說話的聲音也不穩。
  “我聽到你叫我的聲音,便推門進來了。”
  他答道,仍然握住她的手不放。
  “我怎麼會喚你?我剛才還在睡覺。”香穠有些慌亂。
  “你明明在呼救,大聲叫‘雅倫救我'!”
  香穠不禁怔住了:睡夢中她似乎確曾叫過救命,但怎會是……。
  無論如何她都要掙脫他緊握的手。
  正想掙扎,龐雅倫放了她。
  香穠從床上爬起來。夢中墮水的情景,仍猶有記憶。
  龐雅倫就站在床沿,在她伸手可及的地方。他是怎麼進來的?
  香穠看看入門的鑰匙插。連着牌子的钥匙仍安穩地插在那裡。
  是不是剛才出去之前,他竟然把鑰匙拔了?
  她已經忘記了在龐雅倫出去之後房內的燈是否仍然自動亮着。
  如果雅倫拔掉鑰匙,室內的燈自動關上,她是沒有理由不省覺的。除非她在他離去之前睡着,而這又是絕不可能的事。
  香穠實在感到有些糊塗……
  “你的門關不嚴,我一扭便開了。”他解釋說。
  這是以前從來沒有發生過的事。香穠是出慣門的人,起碼的安全措施,她一向是十分留意的。並且她實在難以相信在隔壁的他會聽到她的呼叫聲。
  她一直在獃想這個問題。“睡了差不多三個小時,精神好些嗎?”
  香穠看看腕錶,原來已經是下午七點。
  “文先生來了沒有?”她問道。
  “還未有他的消息。”
  如果他今晚沒法子來了,可怎麼辦?
  香穠很擔心老闆要他們到了成都才與他會合。
  她希望可以三人同行。單獨與龐雅倫或者文大維在一起,都是不大妥當的。
  “要不要出去逛逛?”龐雅倫問她。
  他換了一件紅白間條的T恤,整個人看起來活潑多了。
  “我想去看醫生。不過,這個鐘點,恐怕不容易找到醫生。”香穠說。
  “沒有用的,你患了感冒,可是到目前為止,你們似乎仍未找到醫感冒的方法。如果你相信我,或者如果你有嘗試新東西的膽子,你可以試試我的藥。”
  “呵,閣下發明了醫感冒的藥了?那不是可以拿諾貝爾醫學獎了?”
  “甚麼叫諾貝爾槳?”
  香穠以為雅倫聽不懂中文,便將諾貝爾的英文字唸了一次。雅倫聽後仍一臉茫然,他顯然眞的不知諾貝爾獎為何物。
  香穠被他弄得啼笑皆非,十分氣結。
  還得費些唇舌,給他解釋一番。
  “你想清楚了沒有?我的藥都是好藥,即使吃不好,也沒有壞處。而且我敢肯定,一定可在短時間內治好你的感冒。”
  龐雅倫再次鼓勵她吃藥。
  已經到了晚飯時間,龐雅倫主動邀香穠到餐廳吃飯。
  “請出去一會,”香穠說,“我想換件衣服。”
  雅倫一怔,但還是退了出去。
  她穿好衣服,出了走廊,只見龐雅倫站在走廊末端的窗口,正在觀察天空。
  酒店周圍已是華燈初上,街上行人如鯽。雨歇後的南方大城市又恢復了她的活力。
  “到哪兒吃去?”香穠問。
  龐雅倫像沒有聽到她的說話,只是專心一致的看着天空。
  香穠見他這般專注,也就好奇的踮着腳尖,向窗外望了一眼。只見抬頭處,四周只是一片灰黑,她實在觀察不到一些什麼來。
  她靜靜地站在他後面,直至他轉過身來。
  “咦,你來了。”他微感驚訝。
  “你看得很投入。我跟你說話,你都聽不見。”
  “是嗎?我在看明日的天氣。”
  “從雨後黑暗的天空觀察天象,你一定會有很多寶貴的經驗?”
  “是的,我可以很準確的預測天氣。”
  龐雅倫欣然收下香穠的讚語。態度絕不客氣。“只伸頭出窗外看看便能準確地預測天氣?”香穠不禁失笑。
  “西南方向的雲層厚而密,明天上午會有豪雨。今日乘車時我沿途一路觀察,感到有兩股氣流將在這一帶正面互相碰擊,明天颳旋風的機會很大。今晚睡前我再觀測一下,便會有肯定的答案。”龐雅倫道。
  香穠見他說得這樣一本正經,不由得有些驚訝,天文台的天氣預報,也要帶幾個“可能”字眼。他的說法就像將自己當作一件精確儀器一樣。
  “今晚天空一片漆黑,這樣的環境也適宜觀天?”
  “黑夜觀天,不懂觀察的人只看見一團漆黑。但習慣觀察天象的人就會看到許多東西了。”
  香穠無論如何也很難相信龐雅倫的肉眼可以看到“許多東西”,她忍不住仰頭望向天空,但除了茫茫黑夜天之外,沒有任何肉眼見得到的東西。
  “你的觀察不論說得準不準,廿四小時之內便會有答案。”香穠說。
  “毋須廿四小時,十五小時已可拆穿謊話了。今晚我可以給你一個比較肯定的答案。”
  “怎樣才算是比較肯定?”
  “百分之八十,可以嗎?”
  “當然可以,就像美國加州三藩市最近發生的地震一樣,發生大地震的機會因近日的一次震動而增加了百分之十。換言之,有百分之九十的機會不會發生災難。我們將有百分之九十五的機會不會見到龍捲風。若要賭博,這個比率也不算太壞了。不吹風的機率仍然存在的。”香穠用帶揶揄的口脗道。
  龐雅倫聽了她的說話,並沒有不高興,只是笑。“你說起打賭,倒引起我的興趣。不若我們來一次打賭,就當是這次旅程的一個遊戲。”
  “怎麼個賭法?我倒想聽聽。”香穠的玩心給他撩起,馬上精神不少。
  “如果明天天氣果如我所料,那末就是我贏了;如果我預測的天氣情況並未出現,那末我當然輸了。”
  “那當然。可是我們以什麼作賭注?”
  “賭注的內容,要有一個先決條件:必須是你情我願,彼此都接受的。我首先開出我可以接受的條件。如果我輸了,在這次行程期間,我一切都聽命於你,聽你的差使。你叫我做一,我決不做二。”
  “如果我要你吃羊肉,啃雞腿呢?”香穠在一瞬間閃出這個念頭,向雅倫提出一個俏皮的問題。
  儘管身子還是有點飄浮感覺,此刻的她注意力已讓雅倫的新主意吸引住,精神似乎好了不少。
  龐雅倫不禁怔住了。
  他沒料得到香穠有此一問。
  躊躇了好一會,龐雅倫再踱步到窗前,抬頭望天足有數分鐘,然後微笑着回過頭來,道:“好的,我都聽你的。你叫我啃雞腿,即使噎死我,也會給你吞下去。”
  香穠此刻有些後悔自己說出這樣輕易而舉就可以做得到的所謂賭注。龐雅倫不吃串燒,並不等如他不吃羊肉和雞腿,說不定這些才叫他覺得滋味哩。她懷疑他剛才再次細意觀天是一種做出來的煙幕,以示吃羊肉和雞腿於他來說是一件十分困難的事。
  我才不會那麼笨中你的圈套呢。香穠心裡自忖道。
  “可是,如果我輸了,我可不會聽你的差使。”她警覺地說。
  “當然,你有權提出你自己的條件。”
  龐雅倫一派氣定神閒,絲毫沒有半點意外和不高興。
  “那末,你的注碼是甚麼?”龐雅倫問香穠。事實上香穠並未想到,她可以拿些甚麼出來“賭”。
  她開始思考這個問題。
  “我們一邊走一邊談吧。”雅倫建議。
  兩個人沿樓梯拾級而下,來到酒店大堂。龐雅倫再沒提到打賭的事,只是對大堂牆上的那幅巨型壁畫發生興趣。遠遠近近的走了幾趟,細意欣賞。
  外國人對中國的壁畫總是感到趣味盎然,在此一刻,香穠又感覺到雅倫是個地道的外國人。
  “我忙着欣賞這幅藝術品,倒忘了你是會肚餓的。”龐雅倫笑道。
  “我倒沒有忘記,你是不會肚餓的。”香穠打趣道。
  雅倫點點頭,半帶認眞半帶笑道:“眞好,終於有人了解我了。”
  兩人往餐廳的方向走去。踏上自動電梯的一剎那,香穠忽然覺得一陣暈眩。
  龐雅倫從後面一把扶着她。
  “你再不吃藥,過兩天可夠你瞧的了。”他在她耳邊道。
  “我自己有藥。”香穠說。
  他一直攙着她到達餐廳門口。
  “上電梯時有些暈眩,現在我可以自己走。”她說着,一邊輕輕掙脫雅倫的臂膀。
  他們進入中餐廳,找了個座位坐下。
  “我們各自要自己需要的食物。”
  龐雅倫甫坐下即發出“通牒”。
  香穠只要了一個湯麵,而雅倫則只要了一碗湯。
  “其實你不必叫食物。我的那個湯麵,我吃麵你喝湯,不就是剛剛好嗎?”她揶揄他道。
  “咦,這不正好?我就取消那個湯好了。”
  香穠料不到雅倫是當眞的,連忙製止他。
  “我只不過是說笑而已。”香穠道,“兩個人進來吃碗湯麵,你的肚子不餓,也要為經營的人着想一下。”
  “是嗎?這個我倒沒想到。”
  他似乎那麼的不諳世情,但香穠已經見怪不怪了。
  餐廳內人影疏落,香穠坐了一會,只覺寒氣迫人。已經加穿的一件羊毛背心似乎不大管用。
  “對不起,我要出去一會。”雅倫說。
  說畢他便轉身外出。
  香穠只覺得他這個人行動古怪。甫坐下不久又要出去。
  香穠獨坐在餐廳內,不禁胡思亂想起來,為今次行程的工作發愁。
  肩膊上忽然有件衣服蓋下來。她回頭一看,龐雅倫已在她的身旁。
  “你……”她驚訝得說不出話來。
  “我知道我沒法子說服你吃我的藥,如果你再着涼,一星期內都不會復元。”
  香穠忽覺眼眶一熱:除了爺爺之外,這一生人從沒有一個人這樣關心過自己。
  連母親也未對她這樣關心過。
  “謝謝你。”這是她只能說的一句話。
  侍應將麵和湯端來。香穠吃着湯麵,身上披着雅倫的夾克,整個人頓時暖和起來。
  雅倫在旁看着她的吃相,像是很滿意的樣子。
  “你只管看着別人吃,自己不吃,是要加倍收錢的。”香穠說。
  “是眞的吗?”
  香穠噗嗤的一下笑起來。
  她給他講新疆民間傳說中聰明人阿凡提的故事。
  “狡猾的房东加收房客的租金,因為每天煮飯的時候,他的房客都聞到他在廚房煮菜時的香味。”香穠笑道,“你說荒不荒謬?”
  “我倒認為合理,假如他煮菜的味道確是十分誘人的話。”龐雅倫說。
  “什麼?”香穠瞪大眼睛,以為他在說笑。但看他一臉正經,這又似乎是他的認眞看法。
  “我的家鄉有一處地方,嗯,就是你們說的公園罷。如果要參觀一些有顏色的植物,是要付出較高的費用的,如果這種植物是有香味的,那當然要付出更多額外的費用。”
  “世界上有無色透明的植物嗎?”香穠訝然道。龐雅倫一怔,反問道:“世界上沒有無色透明的植物嗎?”
  “天!我倒想看看,讓我開開眼界。嗯,旣然是無色透明,那麼怎樣看也看不見了,是不是?不會是十分透明的吧?”
  龐雅倫一句話,使香穠頓生無窮的興趣。她心裡在想,怎麼從來沒有在書上、報上讀過有這種奇怪的植物?
  龐雅倫低首沉吟,過了片刻才道:“宇宙間有千千萬萬奇形怪狀的動植物,透明植物只是其中一種,有機會我會帶你去看。”
  香穠纏着雅倫,務要他細緻描述那些透明植物的形貌。
  “它們像水母嗎?”
  “水母是什麼東西?”
  香穠一時間忘記水母的英文串法,只好就牠的形狀一一形容。
  龐雅倫非常留心地傾聽。
  “嗯,眞有趣。”他說。
  無論香穠怎樣細意描述,他看來似乎未曾見過這樣的水生動物。
  香穠忽然想起雅倫點的是鱆魚豬肉蓮藕湯,便用匙羹從他的湯碗內勺起一塊鱆魚。
  “喏,大概就是這個樣子,不過水母是透明的。”
  雅倫見到湯裡有魚乾,又有豬肉,不禁皺起眉頭來。
  “我把肉送給你,可以嗎?”
  還沒待她答應,雅倫已一古腦兒的將湯渣勺到她的碗上。不單魚和肉,連蓮藕也一併放棄。
  “恐怕你連湯水也不敢喝吧?”她睨了他一眼。
  “不,我會喝的。我決定要嘗試。”
  雅倫用匙羹在湯碗裡撈了一圈,斷定確實已沒有剩餘的湯渣,便勺起一匙湯,送到嘴裡。
  香穠停下筷子,她要專心地看他如何嚐這美味的豬肉湯。
  雅倫淺嚐了一點點,然後停下來。
  “很難吃,是不是?”香穠鑑貌辨色,覺得他的吃相很有趣。
  雅倫搖搖頭,再試一點點。
  “很好吃,是不是?”她再問。
  他點點頭。
  香穠樂開了。
  “我爺爺最喜歡熬這種湯。鱆魚乾的味道是很鮮美的。”
  “你要不要也嚐一點?”
  他把匙羹端到她的面前,香穠頓時一愣,有點措手不及。
  “不,你自己吃好了,我的湯麵還沒有完。”她婉拒他。
  “這湯是很美味的,你不要試試嗎?”龐雅倫不肯縮回他的手。
  “我早已非常熟悉它的味道。”香穠說。
  雅倫有一點兒失望,他把匙送回自己口中,慢慢的品嚐。
  “說回剛才的話題吧,如果你和我打賭,你會賭些什麼?”他訕訕的將話題轉過去。
  “錢?”香穠故意問道。
  “這對我沒有多大用途。”
  “除了錢,我可以賭些什麼?”
  “不若由我來出條件——”
  “我未必會應承的!”
  “你不願意幫我的忙?”
  “幫忙?你是說,要以我的幫忙作為賭注?”
  這倒新鮮得很,香穠心裡想。雅倫有些什麼事情是需要別人幫忙的?
  龐雅倫點點頭,看牢她。
  “不過,我首先要知道,你會需要些什麼幫忙,而又是我能力所及。”
  “我不知道這次旅程將會有些什麼事發生,但是如果我遇到困難,你是否可以幫我一把?”
  “有事發生”這幾個字令香穠腦筋一醒,剛鬆下來的警惕又回來了。
  會有些什麼事發生?
  “對於不可知的事,我如何可以作出承諾?”她拒絕給他肯定的答覆。
  龐雅倫似乎明白她的心意。
  “所有對我的幫忙,都是以不損害你的利益和安全為前提的。這個你可以放心。”
  香穠臉上一熱,道:“我不是這個意思,我只是不知道自己有沒有能力。”
  “只要願意,想幫一個人是有許多方法的。即使幫不了,也盡了努力,被幫忙的人是不會有怨言的。”
  “可不可以說得具體一些?”
  “可以的。就此舉個例吧,請你幫忙替我喝下這碗湯?”
  香穠料不到雅倫口中的所謂幫忙,就是替他喝下面前的湯。
  她告訴他:“若在平日,喝多一碗湯可算是我能力範圍所及的幫忙。但在今天,因為我身體不舒服,連吃碗麵的胃口也很勉強,這個忙,恕我未能幫了。”
  雅倫點點頭,道:“你說的不錯,因為對我的幫忙,令你身體不舒服,亦即是損害了你的利益,那麼這種忙便不能幫了。換一句話,若不影響你的胃口,這種小幫忙你是樂意的了?”
  “是的,如果你沒有碰過那些食物的話。”香穠半帶笑半認眞的道。
  於是,兩個人就此立了口頭上的賭約:若香穠輸了,她便要盡己所能幫雅倫的忙;如雅倫輸了,便要聽她的差使了。
  香穠的胃雖不佳,倒是因為有了打賭這有趣的話題,使她不經不覺吃了大半碗湯麵。而龐雅倫的湯,卻只喝得一半。
  “這些只是水而已,為甚麼不喝光它?”香穠問。
  “不,吃新的食物是要循序漸進的,嘗試之後,要看看身體有些甚麼反應,才將份量逐漸加上去,這比較穩當。”
  香穠想不到他喝不下去的理由竟是這樣,忍俊不禁,道:“原來你不單是電腦專家和天象專家,而且還是營養大師哩。”雅倫微笑着點點頭,道:“這種食物對我來說,已是一種很大的突破了。”
  香穠心裡想:這眞是個蠻有趣的怪人,他到底是吃甚麼長大的?
  龐雅倫在她面前端坐着,微笑着看着她。友善的目光蘊含着一種親暱的感覺。
  餐後,香穠建議龐雅倫自行到處走走。“這是你第一次來中國,應該有許多事情令你感到興趣的。”
  “你的感冒還沒有好。”雅倫關切地道。
  “不要緊,有事我會通知酒店,他們會給我找醫生的。”
  “那很好,我先送你上樓。”
  無論香穠怎麼婉拒,他還是堅持送她返回酒店房間。站在房門口,香穠要跟他說再見。
  她約他翌晨上午七時半拿齊行李在餐廳見。
  “為甚麼要在餐廳見面?這裡不更近嗎?”
  “你是不吃早點的吧?”香穠橫了他一眼。
  龐雅倫恍然而悟,“嗯,倒忘了一天要吃三頓。”
  香穠噗嗤的一下笑出來,“你是一天吃一頓也嫌多。”
  “你以為我吃多少頓?”
  “我以為你一頓也不吃。”
  兩個人不約而同的笑起來。
  “我今晚會給你電話的。不要忘記,我們是訂下一條賭約的。”
  “不要太晚,半夜三更吵醒我,我會在電話裡破口大罵的。”她告誡他。
  龐雅倫跟她道別,轉身離去。可是走不了幾步,又走回來。
  “我出外面蹓躂,要注意些甚麼?”
  “留意你的錢袋,有人走近,先按着它,否則會不知不覺溜走的。”
  龐雅倫瞪大眼睛。
  “不會吃人的,你放心,只是這個城市的扒手,特別的厲害。為免不必要的損失,所以要格外小心。”
  “謝謝你。”他搖搖頭,一副不可置信的樣子。龐雅倫終於離去。
  香穠關上房門,才省起身上仍披着龐雅倫的夾克。
  她把衣服扯下,放到椅子上。
  冷不防有一件小東西從衣袋滑下來,跌到她的腳背上。
  她俯身就要拾起腳邊的那件小東西,突然一陣暈眩襲來。
  香穠馬上按着梳妝檯沿,定了定神。
  向腳旁看去,躺在她的足踝旁邊的是一隻扁平的銀灰色小盒子,香穠緩緩地屈膝,一手抓着椅背,把盒子拾起來。
  那是一隻別致的小盒,只得半個巴掌大小。盒的一面滿佈各式幾何圖形,反過來的另一邊卻是一條一條呈不規則的拋物線圖。
  香穠把玩着這個盒形的東西,將它拿到燈下,看了許久才見到一條縫線。她沿着縫線要把盒打開,可是怎麼用力,總也掰不開來。
  明明是一個盒子,怎麼打不開?香穠心裡很不服氣,索性把盒子拿到床上,慢慢研究。
  銀盒子四個角都是渾圓的,除了花眼力才僅可見得到的中間一條縫線外,並無鑰孔。
  沒理由開不到的。
  香穠用手輕輕撫摸盒底的那些拋物線紋,又翻過來仔細察看盒面的幾何圖形。
  幾個三角形疊在一個圓的弦上,她輕輕的摸了疊角上的半圓。
  盒子突然在香穠的手內“噗”的一下打開。
  那是一個計算機模樣的東西。盒內有一排排小型按鍵,鍵上有一些符號。
  盒的另一邊是一塊光滑的屏板。香穠把它拿到燈下仔細察看,屏板竟馬上透出光來。
  香穠大感興味,覺得非常有趣。為甚麼將盒子拿到燈下屏板就馬上亮着?
  它原來是由太陽能來開啟的。
  她把銀盒移離燈光,但屏板依然透光。
  香穠按動那些微型鈕鍵,每按一下,屏板的光馬上轉暗,並且現出一幅清晰的圖像來。
  密密麻麻的光點佈滿在屏板上,這些光點有明有暗,有大有小……。
  香穠再按動另一個鍵鈕,屏板馬上轉換了另一幅圖,仍是由數不清的明暗光點組成,但這些點的密度似乎稍疏……。
  香穠拿着銀盒子翻來覆去地研究,又把所有的鈕鍵都按遍,屏板上顯示的,仍然是不同組合的光點,如果不仔細察看,可能以為每一幅都是同樣的圖。
  鈕鍵上的符號,香穠一個也不懂得,它們似乎不是數學符號,像一種文字。有點像朝鮮文,但沒有那麼多的橫與豎;又像阿拉伯文,但字形結構又沒那麼草,這些符號代表些什麼?香穠無論怎麼看,也看不出半點端倪來。她來回胡亂地按鍵,又故意用有規律的方法去按,但屏板顯示出的圖像,仍是光點圖。
  這是個什麼儀器?
  香穠想起傍晚時雅倫在走廊背向着她觀天的情景,這會不會是他的袋裝天文儀器?
  連天文儀器也有袋裝的,香穠不禁慨嘆起來。她連這是什麼也不懂,要是再繼續呆在澳門,外面世界發展成什麼光景,她可能永遠也不會知道了。
  電話鈴聲打斷了她的思緒。
  香穠下意識的將盒子合上,像生怕讓打電話來的人見到似的。
  “喂,香穠呀?”
  “呵,眞好,你來了!”她忍不住叫起來。
  “怎麼樣?很掛念我嗎?”文大維嘻嘻笑的,語調是不曾有過的輕浮。
  “當然記住你了。專揀風大雨大的當兒出門,眞是絕好的差使。你再不來,明兒只得兩夥計上飛機,你的紙尿片廠,前景就不太妙了。”香穠向老闆輕輕地還擊。
  “那是沒有問題的,一切按照計劃行事好了。你們先去看他們提供的原材料。那足夠你磨兩三天,之後我就會到埗。”
  “吓,你還在澳門?”香穠馬上坐直身子,心中升起一股無名火。
  “不要急,我比你還急呢。我現在香港,太太委託我給她賣房子,明兒與買家上律師樓簽字,價錢出得太好,押後簽怕買家反悔,辦妥手續後我馬上飛來。”
  “早知如此,為何不押後行程?”
  “小姐呀,我並不知道事情完了一件,之後又有另一件的呀。”
  文大維在電話中安撫香穠幾句,便收線了。
  想到還有幾天單獨對着雅倫,想到要獨個兒應付洽談對手,香穠頓覺煩悶。
  房門外傳來敲門聲。
  香穠走下床,準備開門,但是走了兩步又折回,把床上的銀盒子放到枕下,回過頭去開門。
  門縫中見到龐雅倫的影子,她打開房門。
  龐雅倫喜孜孜地走進來,順手將門帶上。
  香穠拿起椅子上的夾克,交還雅倫。
  雅倫接過夾克,並沒有伸手去摸口袋。
  “明天什麼時候雷電交加,風雨大作?”她語帶揶揄地問道。
  “文大維來了沒有?”他反問香穠。
  “沒有。他打算在成都與我們會合。”
  “也許他會比我們更先抵埗。”雅倫說。
  “眞的?”香穠的眉毛一揚,就是不相信他的話。
  “在預測明日的天氣之前,你知道本地氣象台的天氣預報嗎?是否和你的預測一樣?”
  “當然不。剛才我在一家電器店前,駐足看新間和天氣報告,報幕員說,明日天陰有雨。”
  香穠不做聲,靜觀龐雅倫如何提出他的相反理論。
  “根據我的觀察,明天早上大約十時左右會有一場龍捲風由西南方向襲來。兩小時後將有連場豪雨。”
  “換言之我們豈不是應該坐在酒店內睡大覺?”
  “不會出現這樣的事情的。因為你不肯這樣做。你寧願坐在機場枯候風雨的來臨。”
  香穠不禁笑起來。
  “今晚早點睡,明天早些起床,不要在餐廳磨時間,我給你買點吃的,我們早些上路。”龐雅倫一本正經地道。
  香穠原以為他會勸她蒙頭大睡,在酒店等候,一觀龍捲風的奇景。卻原來他囑她早些上路。
  想必他的所謂天氣預測,只是玩笑一場。
  香穠想到那個從雅倫口袋裡溜出來的銀盒子,有想問他是什麼東西的衝動,但話到唇邊,她又忍住了。
  龐雅倫沒有久留,向香穠道晚安。
  “我會吩咐酒店職員打電話叫你起床的。你今晚儘管安心睡好了。明兒若你的預測不靈驗,就專心做我的奴僕好了。”她得意地取笑他。
  “我很樂意給你當牛馬。不過,萬一我贏了,我是決不會勞役閣下的。”
  龐雅倫彬彬有禮地伸出手來與她握手道別。
  那是一隻異常粗糙的手。雅倫轉身離開之後,香穠回到床上,伸手摸出枕下的銀盒子。
  她想再度把它打開,可是怎麼用力,也打不開來。
  什麼時候將它還給雅倫?香穠一下子拿不出主意來。
  這盒子的內容有些奇怪。
  她記起了艾美說馬慧燕覺得雅倫似乎有一種控制別人思想的能力,這個傳聞令香穠有一種壓捺不住的興趣,要研究一下這盒子。
  她吃了兩顆感冒丸,倒頭便睡。不知過了多少時候,耳畔響起一陣鈴鈴鈴的聲音。
  她以為是喚她起床的電話鈴聲響,便坐起來伸手抓電話。
  可是並沒有人打電話給她。
  香穠定了定神,再聽得輕輕的鈴聲。
  “叮鈴鈴,叮鈴鈴……”
  香穠屏息傾聽,房內確實有一種清脆的像撥弦一樣的聲音在響着,這種聲響音韻悠揚有若樂声——不,那简直就是乐声。
  她循着樂聲找去,發現它來自枕底。
  香穠掀開枕頭,把耳朵伏在銀盒子上。
  呵,果然樂聲傳自盒內。
  她頓時精神為之一振。
  輕輕地把銀盒子捧起,把它貼在耳鼓上。
  多麼美妙的琴音。
  那調子來回重複地奏着,香穠聽得出了神。
  好熟悉的一段調子。可是一時間卻說不出它的名堂來。
  這樣一個密封的盒,它的聲音從何透出來?
  香穠把銀盒拿到燈下仔細觀察,看不出個所以然來。
  乐音忽然嘎然而止。
  搖了盒子幾下,可是,它不再多哼一聲,香穠有悵然若失之感。一個會發聲的盒子無論如何是藏不住的,明兒露出馬腳時,得把它交還雅倫了。
  香穠把它揣在懷裡,好像有點不捨似的。她想繼續尋好夢。可是輾轉反側,已經沒法成眠了。
  一直到天濛濛亮。
  沒等早上電話的喚人鈴聲響起,香穠已經起床來。
  遠處的天邊透出一線光。香穠心裡忖思:看你今天怎麼個贏法?
  她把盒子放到行李箱內,用衣服把它牢牢蓋嚴。梳洗畢,扭開電視看晨早天氣報告。
  還是昨天的那些預報:天陰有微雨。沒有風暴或雷暴警告。
  龐雅倫準時於七時半出現。
  他竟然給香穠帶來了廣東點心。
  “聽說這裡乘計程車很不容易,是不是?”他問香穠。
  “不,現在容易多了,但我對這裡的交通情況不大熟悉,還是早點出門穩當些。”
  香穠一邊吃着點心,一邊觀察雅倫,看看他有沒有在房裡找尋些甚麼。龐雅倫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專心看香穠的吃相。
  她倒有點不好意思起來。
  吃畢早點,兩人到樓下櫃檯退房。
  “假若今天飛機起飛不成,回頭我們仍可以住回這兩個房嗎?”香穠問服務台。
  “大概可以的,這幾天不會客滿。不過今天的天氣看來還可以,我估計是不會有問題的。昨天的天氣比今天還差,飛機還不是照樣開出?不要對我們的民航那樣沒信心,不過,不準時倒是常有的,這要有待改進。這一點,你們要有心理準備。”
  香穠轉過頭去睨了雅倫一眼,只見他微笑不語。雅倫給香穠挽行李。香穠出門從未嘗過這種讓人服侍的滋味,心裡頓有一種說不出的感受。
  “倘若今日天朗氣清,或者天陰有雨,只要飛機開得出去,這個旅程,我都要給你提行李。”他說。
  “假若今天風雨大作,飛機起飛不成,我只能替你喝一碗雞湯。”香穠說。兩人相視一笑。
  這未嘗不是個有趣的旅程,香穠想。
  此刻她的心情似乎比昨日的輕鬆了些,雖然她的頭仍有點暈,步履有些輕浮。他們很順利地找到計程車,很快便到達白雲機場。
  進入機場,龐雅倫忙不迭的到處找空位子安頓香穠坐下。
  “先辦登機手續,現在不忙休息。”香穠說。
  雅倫這才和她去找櫃台。
  香穠發現他似乎不大熟悉登機手續。有點納罕。
  辦妥手續,兩個人找了個位子坐下。才早上不到十點,候機室已坐滿了等候的人。
  雅倫一副好奇的樣子,东張西望。不時從閘口看出去,注視着停機坪上的飛機。
  “我們將乘搭的是一架七三七。”香穠給他解釋,“幾個小時便可到埗。”
  她看看機場的上空,一會兒會這裡會突然變天嗎?她實在難以置信。除非他會施法術。
  “你會不會唸咒?”她笑問雅倫。
  “什麼叫唸咒?”
  香穠感到有些氣結,頓時沒有了話題。
  “你說呀,什麼是唸咒?”
  還要勞煩她給他解釋一番。香穠只說了兩句,他已懂得什麼的一回事。“我是不懂得唸咒語的,你放心。”
  他認眞的態度,教香穠覺得他有時並不曉得開玩笑。
  龐雅倫沒有再到處張望,倒專心地留意起身旁的香穠來。候機的人實在不少,似乎大家都提早許多時間到達,廣播器不時傳出某某班機即將在什麼時候開出,人們挽着行李走來走去,嘰嘰嘖嘖的,這些都不能令雅倫分心,他只是默默地坐着,看牢身邊的人。
  “我比飛機更有趣,是不?”
  她被看得有些不自然,尷尬地開了句玩笑。“當然,你和那件笨東西怎可相比。”他的目光依然離不開她。
  “你極有思想,睿智過人。而外面的那幾件古怪機器,怎可與你相比?”龐雅倫道。
  香穠聽他將停機坪上的幾架機比作古怪機器便忍俊不禁笑起來。至於雅倫說她“極有思想,睿智過人”,她倒有點自慚了。
  雖然這是文大維每次求她為公司做額外工作之前例派的高帽,香穠從來不曾當它是眞話。
  “如果我眞的極有思想,並且睿智過人,那末你閣下又算甚麼?”
  “我們旗鼓相當。”
  香穠料不到雅倫的嘴巴會變得如此會講。他對中文的掌握簡直進步神速,很難想像他僅在個多月前還是結結巴巴地與人交談。
  “你很有言語天才。”她不由得從心底裡讚嘆。
  “眞的嗎?”對於香穠的第一次讚語,雅倫顯得異常高興,“我還以為自己笨得要命哩。”
  那神情活脫脫像個受寵的小孩。
  跑道上空陰鬱的天際此時透出一線白光,天色似乎要慢慢地好起來。
  香穠看了看腕錶,入閘的時間快到了。
  “看來今天你得整天給我當奴婢不可。”她說道。
  “當然。假若一會兒風雨大作,飛機開不出去,我們得乘車返回酒店時,我當然要給你提行李。”
  “好的,咱走着瞧。”
  入閘的時間到了。兩人帶着隨身行李進入闸口,在候機室小坐片刻,就要登機。
  “我們慢慢走好了。”雅倫將正要走出停機坪的香穠拉住。那粗糙的手掌緊握住她那柔軟的手。
  一陣風吹來,將走在香穠前面的一位姑娘的闊襬裙子吹起來。姑娘狼狽地丟下小手提箱,用雙手按住翻飛的裙裾。
  四周的樹沙沙作響,正在走向飛機的乘客都用雙手捂着眼睛。
  一粒沙子吹進香穠的眼內,她疼得停下腳步來。
  “怎麼了?”雅倫關切地問道。
  “好疼啊!”她用手捂住一邊眼睛,淚水潸潸地流下。
  香穠閉上眼睛,耳邊聽到一陣“呼呼呼”的風吼聲。塵土撲口撲面的飛來,她還聽到不遠處一下呼叫聲。
  莫不是……她的心一沉。
  “我們折返候機室躲一會吧。”
  雅倫向眾乘客大聲叫道。
  香穠沒法子睜開眼睛。龐雅倫拖着她的手往回走。隱約中她知道有些人和他們一起折回,因為有人跌跌撞撞的踩痛了她的腳。
  “你們趕快回來吧。”
  身邊的雅倫停下腳步,向身後的乘客繼續喊叫。他突然轉身對香穠說:“快跑。”
  他扯着她的手,連奔帶跳。說時遲那時快,一隻花盆像個滾筒那樣滾過來,從兩人的腳跟後滾過,擊中尾隨着他們的男人。
  男子“哎唷”一聲倒地。
  整個候機室亂哄哄的沸騰起來。機場跑道上地勤人員沒命的跑,候機的人湧到門口觀看。
  香穠氣呼呼地跑進了候機室,眼中的沙子似乎已給淚水沖走了。眼前的景物逐漸清晰起來。
  一個女人手裡抱着嬰孩,肩上掛着背包,正在風裡掙扎着前行。香穠眼看她寸步難移,大吃一驚。
  她就要衝出去幫她一把的時候,雅倫已箭似地奔了出去。
  他一手搶過她懷裡的嬰孩,另一手扯着女人,頂着風走向候機室。
  機場人員將候機室的玻璃門關上,只剩下僅容一人進出的通道。
  香穠站在玻璃門前,看跑道上的光景,驚呆得簡直不能言语。
  遠處地平線上冉冉升起一捲旋風,像一隻巨大怪獸,從一排排的房屋中立起來。
  機場範圍沙石狂飛亂舞。被折斷的樹枝在空中自動旋轉,速度之快,教人吃驚。
  眾乘客在候機室“嗬”的一聲,那驚懼的呼聲,竟差不多在同一時間迸發出來。
  那抱着嬰孩的女人被雅倫從門縫中推進來。
  “幸虧有這位先生相救,不然這女人和小孩一定給捲上天空。”一個中年女子道。
  女人靠在關嚴了的玻璃門旁,臉色蒼白,身體迄自不住發抖。
  好一會,她才曉得伸手過去抱回孩子。
  “謝謝你,先生。”她那雙透着飽受驚嚇眼神的眼睛,蘊着淚光。
  “不用謝。”雅倫說。
  人們的注意力,仍在玻璃門外。
  在天邊一角,那條灰色旋風柱變得越來越粗寬,直向天空捲去。
  灰柱在空中逗留了一兩分鐘漸漸消失。
  天空隨即下起豆大的雨來。雨勢越來越密,終至萬馬奔騰的聲勢。
  候機室外的世界,頃刻間變得天昏地暗,朦朧一片。
  香穠看了看身旁的雅倫。
  他微笑着回望她,既沒有得意,也沒有勝利者的神色,只是好像一個頑皮的孩子犯錯後終於得到諒解,綻開一絲戆態的笑容。
  香穠在候機室內揀了個角落位置坐下,短髮給吹得亂成一蓬草似的,迄自沒有心情去梳理。
  旋風之後是滂沱大雨,這種前所未有的天象,正中了龐雅倫的預報。
  他無疑是個有超感的人。
  雅倫伸出他的手來,撥平香穠頭上的亂髮。那如梳的手指不意中刷到她的耳朵,使她有一種特別的感覺。
  她並沒有避開他。是不是因為剛才曾眼見他毫不猶豫的出去將一對母子拉回來?
  香穠說不出所以然,但此刻的雅倫,在她的眼中,彷彿與從前有一點不同。
  雨嘩啦嘩啦地下着,沒有願意稍歇的跡象。她記得雅倫說過他們定要折返酒店。
  此刻她幾乎完全相信他。
  但這班機的乘客仍在耐性地等候。
  “我們怎麼辦?”她問雅倫。
  “恐怕要再等兩三個鐘頭。”
  他並沒有提議馬上折回。
  外面昏天暗地的下着雨,印象中香穠很少見過這樣長時間的豪雨。
  這個城市恐怕要水浸了。她想起文大維的伐林造紙尿片計劃,不禁抽了一口涼氣。
  “你好像很不開心!”雅倫道。
  “按理你亦沒有理由開心。”香穠回應道。
  “不,我非常開心。”雅倫說。
  “看見龍捲風和滂沱大雨,你會那麼開心?”香穠不以為然道。
  “我只在記載上知道這種測量地球天氣的方法,從來沒有應用過。我在第一次作出預測時,便能應驗,當然十分高興。再說除開那傷人的旋風之外,我倒喜歡那綿綿不絕的大雨。
  “你喜歡大雨!”香穠說這話時,嗓音不自覺的提高。
  “你知道去年中國東部幾省下了幾個月雨之後,是怎麼樣的光景?”
  雅倫訝然道:“情況怎麼樣?”
  “房屋與農田被淹沒,河堤被沖破,成千上萬的人流離失所。”
  龐雅倫的神色馬上凝重起來,若有所思。稍頃才喃喃自道:“果然如此。”
  雅倫沒有解釋他喜歡大雨的原因。
  他們悶悶地等待,一等就是半天。
  下午二時許,天色依然昏暗,雨還沒有歇,但明顯小了。候機室的人開始不安靜起來。
  “甚麼時候才起飛?我的肚子都餓癟了。”
  “還要等到甚麼時候?”
  開始有人到處找服務員打聽起飛時間。
  “我給你弄點吃的。”
  龐雅倫在香穠的身邊道。
  這時候不止一個乘客要求外出,服務員和守門的人耳語幾句,便將乘客放出去。
  “現在的雨勢已經小了,按理沒理由飛機不開的。”一名中年男子喃喃自語。
  香穠心中嘀咕一句:假如吹翻了電線杆,又假如剛才的龍捲風損毀了雷達儀呢?
  不過,她到底沒有將這樣掃興的話說出來。
  大約二十分鐘左右,雅倫回到候機室。他給香穠帶來了果汁和三文治。
  “你不吃嗎?”
  “不,我剛吃了。”
  “吃了些甚麼?”
  “我自覺已經有了進步。你不用取笑我。”他不肯說出到底吃了些甚麼來。
  香穠估度他可能沒吃多少東西,將橙汁遞給他。雅倫將嘴湊前,喝了一小口。
  香穠料不到他會這樣,耳根倏地一熱。
  她把手縮回來,頗有不知如何處置杯中橙汁的尷尬。
  “給你喝吧。”片刻她才曉得將紙杯遞到他的手上。
  “不,你吃東西一定得要喝點甚麼。這果汁我是特為你買的。”
  終於到了傍晚七時許,擴音器傳來了取消班機的消息。眾人嘩然。
  “雨已經小了,為什麼不起飛?”坐在雅倫旁邊的中年男子氣憤萬分,“為什麼不早點通知。”
  香穠抬眼,默默地看了雅倫一眼。
  “我們走吧。”他不說什麼,轉身就往外跑。
  香穠正想着怎樣去拿回行李,雅倫已經在櫃檯前第一個排隊了。他們以第一時間拿回行李,好不容易才回到酒店。
  “龐先生,你需要些什麼幫忙?”甫踏進酒店,香穠問雅倫。
  “我很高興你這樣守諾言,目前我仍然一切應付裕如。待我有難,才請你拔刀相助。”
  他們再入住先前住過的房間。香穠洗了個熱水浴,將一整天的疲累滌去。
  明天是否可以起行?她準備請教雅倫。
  雅倫約她到他房裡坐,香穠欣然應命。
  “預言專家,明天我們的命運如何?”她向他打趣道。
  “要今夜晚一點才有答案。”“如果你預測到明天的天氣不宜飛機起飛,我們是否要再走一趟?”香穠問道。
  “當然要再走一趟,假若預測不準,豈非累事?”
  “哦,原來你也有不準的時候。”
  “是的,但像今天那樣的天氣,要預測並不太困難。”
  “可以給我傳授一二嗎?”香穠眉毛一揚。
  “首先觀察雲層。這種觀察基本上可以看出十二個小時內的天氣變化。我不知道你是否可以學得到。”
  “我想試試。”
  “來,我們來窗前坐坐。”
  雅倫將兩張椅子搬到大玻璃窗前。兩個人面對面地坐下。
  “你看看,東邊的天際有些甚麼?”
  香穠依雅倫的手所指,朝一幢高廈的頂上望去。
  “一片灰黑。”
  “那裡有幾團厚厚的疊雲,現正逐漸向北擴散。昨晚就是這個方向有一個空心的漩渦形成,附近不斷有大量氣流向這空心地帶補充,速度很快,我計算過它的速度,估計會形成旋風。”雅倫侃侃而談,香穠靜耳傾聽。
  可是她極目所見,東方的天邊除了灰黑,雅倫說的甚麼雲層,她全然看不出來。更不要說看見氣流了。
  “氣流是個甚麼樣的東西?我是指在肉眼底下,它的形狀是怎樣的?”
  龐雅倫沉吟片刻,道:“我沒法子將它形容。”
  “像一條河流嗎?”
  “呵,是的,就像你們的河流。”
  香穠想起在電視的天氣預報節目上看到的氣象圖,雅倫眼中所見,是否和那些用衛星觀測後拍下來的圖像一樣?
  多麼厲害的一對眼睛。
  “可是,我什麼都看不見。”香穠帶着無奈道。她猜想雅倫所形容的天象,一定是幅生動並處處都是波譎雲詭的圖景。
  “你的視力眞的這樣差?”龐雅倫一副驚訝的樣子。
  “我的視力差,我的眼力幾乎達到一點五,是最好目力的人了。”
  “你已經擁有最佳視力?”
  他似乎不大相信,隨手拿起攤在妝台上的一本酒店指南,向後退了兩步,把指南平放在胸口,對香穠道:“你看到上面寫的字嗎?”
  “你是指小個的字?”
  雅倫點點頭。
  “難道你看得見?”
  “為什麼不?”
  香穠走過去,一手拿過雅倫手上的酒店指南,倒退兩步。
  “你讀來聽聽。”她命令他。
  “酒店房租由每日下午二時起計算,至翌日中午十二時……”雅倫唸道。
  香穠垂下頭來細看指南上的字句,顯然有些不服氣。
  她再次倒退兩步。
  “這些內容,千篇一律,誰都可以唸出來。”
  她把指南翻到另外一頁,用手指了中間一段,道:“請讀這一行。”
  “本酒店設有洗衣部,給住客提供乾洗及濕洗服務。”
  香穠聽得呆住了。
  “沒有可能的。”香穠轉身往後一直走到門旁,再回過頭來。
  “第二段第四行。”
  “禁止攜帶違禁品,如火藥爆竹煙花等進入房間……”
  香穠簡直不能置信。
  “你的記性很好,我是知道的。你一定是把指南唸熟,再背出來。”
  “為甚麼不容許我有比你更佳的眼力?”
  “不是不容許,是沒有可能的。這已是超出了常人應有的視力範圍。”
  龐雅倫從窗旁走到她的眼前,把她手上的酒店指南拿過來,認眞地道:“往後若你發現我有些甚麼不像人的舉動,請多多提點。”
  他的一句“不像人”逗得香穠咭的一聲笑出來。
  “這正是我需要你幫忙的地方之一。”儘管香穠在笑,他還是那麼一本正經。
  “你眞是一個非常有趣的異能人。”香穠的作惡細胞這時候活動起來,“你會用意念來搬東西,用手掌來認字嗎?”
  “有這樣的人嗎?”
  “當然有,在中國有許許多多這樣的人,難道你沒有看過這樣報道嗎?”
  “眞的?這種人所佔比例怎樣?”
  “這個我倒不清楚,大概也有數百萬分之一吧。”
  雅倫顯得有些失望,“原來這樣少。”
  “中國人口那麼多,這已是個不少的數字了。我想提醒你一句,你最好不要讓人家知道你有千里眼。”
  “甚麼叫做千裡眼?”
  “能夠看通千裡之外的東西的眼睛,也是咱中國神話中的人物。”
  “如果我讓人知道了,會有甚麼後果?”
  “嘿嘿,後果可嚴重了。”香穠唬他。
  “他们会捉住你——”香穠说到这里,卖了個關子。
  雅倫的臉倏地變色。
  “——要你到处去表演。”
  見雅倫如斯反應,她得意之中有些不忍,但心裡卻同時又不免嘀咕:他的幽默感跑到哪裡去了?聽了她的下半句話,雅倫才省悟過來。
  “究竟怎麼個表演法?”他蠻有興趣的道。
  “例如,清早起床,剛抹過一把臉,就已經有人在你門外恭候。他們帶你到酒店餐廳,或者用汽車載你到某某工廠機關的會議室,那裡已有一大群人在恭迎你,只要你踏足門口,便有熱烈的鼓掌聲,然後由專人來介紹你的身世。由誰來介紹比較好?唔,我該是適當的人選吧,由我來給你作介紹:‘這是千裡眼龐雅倫先生,他來自南美的蘇里南,父親是個天文學家,由兩個月大起,龐先生的父親就抱着他,教他觀星,因此,久而久之,龐先生練了一對千裡眼……。'”
  香穠滔滔不絕地說着,雅倫捧腹而笑。
  “眞會有這樣的事嗎?我不相信。”他直不起腰來。
  “眾人圍着你,個個注視你的眼睛。有的架起近視鏡,有的架起老花鏡,走到你的面前,在你的鼻子下將你仔細研究。然後來了個眼科醫生,他給你做一個檢查,翻翻你的眼皮,用手電照照你的瞳孔,把你的眼睛搞了十幾分鐘,他便扯開嗓門說:‘好,千里眼表演開始。'”
  雅倫靜靜地挨在桌沿,看香穠一舉手一投足之間透着的佻皮。
  香穠繪影繪聲的描繪龐雅倫將如何在一百幾十眾面前表演千里眼特異功能的情景。
  雅倫笑了一通之後,道:“我不會接受這種邀請的。”
  他說得非常認眞。
  電話忽地響起。
  “誰會打電話來?”雅倫睞了香穠一眼,遲疑地拿起了話筒。
  “喂?”電話傳來一把男聲。
  雅倫用手按住話筒,對香穠說:“是文先生的電話。”
  “香穠在我這裡。你要跟她說話?稍等一等。”
  他示意香穠聽電話。
  “想不到你會在雅倫的房裡。”電話那邊的語氣出奇的不禮貌。
  “猜不到的事情可多着哩”,她哼了一下鼻子,“例如天氣報告沒法子預測到有龍捲風,連場豪雨也測不準。”
  那邊的文大維顯然一怔,道:“你們那邊的天氣眞的那麼壞?”
  “你找我們有何吩咐?”香穠索性不答他。
  “我明天早上出發到成都,你們既然被天氣所阻,我們正好在那邊會合了。你自己一切小心吧。”放下電話,香穠聽出文大維語氣中有弦外之音,似乎已越過火位。
  自從他的太太與孩子移民到了加拿大之後,文大維的脾氣似乎壞了不少。職員私底下的生活與他何干?香穠心中暗罵道。
  睡前,雅倫給了香穠一個好消息:明早天氣晴朗。
  翌日清早,兩人順利上機,準時到達成都。
  在成都飯店,他們會合了文大維。
  省林業局的人已在等候。
  局長的名字叫做林業。
  “歡迎光臨。”
  林局長趨前歡迎澳門的來客,與他們一一握手。
  “咦,你也是從事林業工作的?”握着雅倫的手,他有點驚訝的將他上下打量。
  “何以見得?”文大維感興趣地問道。
  “就憑他的一雙手,怎麼瞞也瞞不了。那雙長滿繭的粗手,非得有十幾年獃在森林裡,否則是磨不出來的。”
  “龐先生是外國回來的電腦專家,他專長數據分析。”
  文大維給各人介紹。
  林業碰了個軟釘子,有點不好意思。但仍然不服氣道:“長期跟電腦打交道會長得出這樣的粗繭嗎?龐先生工餘一定很喜歡幹重活了。”
  “不錯,你說得對。”雅倫道,“有空最喜歡往山裡跑,喜歡在山上栽樹。”
  咦,怎麼沒聽過他說呢?香穠心裡咕嘀。
  “呵哈,那我猜的不錯吧,說起來,咱可說是同路人呢。來,讓我也來給你介紹一位同行。這是李量先生,他不單是電腦專家,而且對省內的林業狀況十分熟悉。今後在工作上,你們多多接觸,交流一下信息。”
  雙方見面後的第一項工作就是吃午飯。
  “我出外溜一會,你告訴文先生,不用等我了。我的午餐自己解決。”龐雅倫向香穠附耳道。
  話剛完,香穠正想勸止,龐雅倫已經轉身離去。
  飯桌上一共坐了二十多個人,分成兩張桌子。林業與李量分坐在文大維與香穠隔鄰。
  他們給雅倫留了一個位子。
  大伙兒一直在等着,等雅倫回來才上菜。
  “各位請不要等龐先生了,他說有點要事辦,出去走一轉。”香穠硬着頭皮道。
  文大維的臉色陡地變了,變得十分難看。
  “他去了哪裡?”他壓低嗓子問香穠。
  “不知道,他只是說出去逛一會,着我們不要等他吃飯。”香穠輕聲道。
  “豈有此理。”文大維咬了咬牙。
  “各位請不要等了,龐先生有親戚在外面找他,他去應酬個把鐘就回來。”
  文的臉色稍霽,用輕鬆的語調道。
  “幹嗎客氣?請來一起吃頓飯不可以嗎?”林業道,“三幾個客人,我們難道容不下?”
  “他大概不好意思。到底是外國長大的,思想方法,完全是個外國人。”文大維說。
  “那末,請他來住它一頭半月,讓他體驗一下中國生活吧。”林業道。
  席間,香穠又認識了一些人,他們有些是省和市經貿部門的人,林業局的人也有許多個。
  “來,為我們第一次與澳門工業界人士合作乾杯。”林業舉起一杯“五粱液”,向客人祝酒。
  香穠心裡咕嘀,文大維甚麼時候成了澳門工業界人士了?
  文大維笑呵呵的將一杯啤酒乾盡,然後看着林業乾他的“五粱液”。
  “這五粱液呀,是咱四川的名酒……”衆人開始討論起酒經來……
  飯局快要結束,仍然不見龐雅倫的蹤影。
  看得出文大維渾身不自在。
  “飯後有個多小時的休息時間,兩位可以回房小睡一會,兩點半鐘左右,我們來接你們到辦事處。”林業道。
  香穠懷疑他們給時間文大維,讓他靜待他的夥計回來。
  飯後,香穠返回下榻房間。龐雅倫究竟往哪裡去了?
  她試着撥個電話,竟然接通了。
  “你不是打算以後都這樣神出鬼沒吧?回來之後為什麼不到餐廳?”
  她眞想狠揍他一頓。
  “我剛才出去一會,嘩,那風景迷人極了。到處都是樹,一片鬱鬱蒼蒼。”雅倫顧左右而言他。
  香穠感到氣結。怎麼這個人連點基本禮貌人情都不懂?
  “今晚你來還是不來?”
  “你是說,我參不參加你們的晚餐?”
  “不是晚餐,是晚宴。”
  “晚宴?”
  “是要你不停地吃東西的一個集會。”
  “……當然參加。”語氣並不如說話的肯定。
  “那好極了。”香穠放下了心頭大石。
  她向文大維報告找到了龐雅倫。
  “告訴他,今後若單獨行動,先來通知我。”他語帶不悅道。
  香穠有個預感,龐雅倫可能很快就會與文大維發生衝突。
  她估計他不會先向他請示然後才離去。因為他知道文大維根本不會批準。
  好戲在後頭。
  在前往林業局辦事處的途中,李量與龐雅倫坐在一起,香穠與他們隔了一條走道。她就當起了他們的“翻譯”來。
  李量是個略帶羞怯的年青人,大概二十八九歲左右。膚色黝黑,頭髮蓬鬆,架一副近視鏡。樣貌同一般大陸青年人並無二致。但香穠注意到他與眾不同的一點:他是不抽煙的。
  龐雅倫對中國語的另一種發音甚感興趣。
  “這幾乎又是另一種語言了。”他說。
  “普通話並不難學,只要學會拼音,便可發出準確的音。相對於全國通行的普通話,地方語言顯然就難學得多了。就以廣州話為例,我必須要多接觸廣東人才可以學得成。”李量說。
  他說他可以大約聽得懂廣州話,因為大學時同房室友是來自廣州的。
  他的同窗脾氣很壞。最初大家同房時生活習慣不同,時有爭執,他的同學常自言自語用廣東粗話來罵他。“於是我首先學懂的便是廣東粗話了。”李量說。
  這話逗得全車人都笑起來。
  龐雅倫顯得很開心,特別靜心傾聽李量的說話。不時又到處張望,對車廂外的世界充滿興趣。
  “這一帶常見這種樹?”他向李量討教。
  “那是銀杏樹。成都的特產,這樹有雌雄之分,如果只種雄樹,是不會結果的……”
  龐雅倫與香穠聽李量娓娓道來,興味盎然。
  “你們算是找對了發問的對象了。李量是個山貓子,他是在山林裡長大的。”
  林業聽三人談得興奮,忍不住也來加一把嘴。
  李量溫文地笑笑。
  到達林業局辦事處,整個下午的工作就是了解巴蜀地區的林木分佈和省的林業近況。
  在觀看錄像帶的時候,香穠內心在翻滾:莽莽蒼蒼的秦嶺山脈到處是一片葱籠的世界。接鄰青藏高原的巴山蜀水,自有其雄奇的氣派。好一個世外桃源。
  哪怕是在她頭上摘下一片葉子,香穠都覺得不忍。
  林局長向來賓介紹四川的歷史,由李冰父子建都江堰講到安史之亂。
  文大維顯得心不在焉,龐雅倫卻聽得津津有味。
  可見兩人心裡各有所屬。
  他能聽得懂嗎?香穠在心裡懷疑。
  “我們這裡的森林資源非常豐富,是全國三大林區之一,是主要的木材生產基地。我們歡迎外來資金,利用我們的天然資源,為本省人民創造財富。”
  林業說得興奮,雙手在大動作地舞動。
  李量只是靜靜地坐着,並不像其他人那樣活躍地與三人交談。
  香穠從林業局的辦事處的窗戶向外張望,一條平整的馬路掠過一支單車隊伍,這隊伍源源不絕。好一幅美麗的圖景。
  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氣。
  不料卻嗆出眼淚來。
  坐在他隔鄰的仁兄正好在噴煙,見到香穠嗆咳,不好意思別過臉去。
  李量向她投下了同情的目光。
  一整個下午的程序都是參觀圖片,觀看錄像帶。到差不多五點鐘,文大維忍不住問:“甚麼時候我們開始具體的工作?”
  “工作?咱們現在不就是在工作麼?你不先了解一下咱四川的木材資源情況,怎麼就可以談有關木材的生意呢?”林業道。
  文大維苦笑。香穠則暗自發笑。
  五時許,下班時間到了。局內的人員先後散去。
  林業對文大維說:“明天我們去視察建議廠址,然後再具體地研究一下我們已準備好的建築計劃書。”
  “那很好,我們明天開始工作,”文大維舒一口氣,道:“我們的時間比較緊迫,工作時間表是可以安排得緊密一些的。”
  “你說得不錯,我們知道港澳人的工作節拍比較快,因此也調整了我們的步伐。加速上馬,正合我們的意思。”
  “——那我们得先来仔细的研究不可。”
  文大維的表情似乎想解釋些甚麼,但到底還是作罷。
  “那末,今晚诸位——”
  “呵,請不要客氣,今晚我們要辦點事,開個工作會議吧。可能要瞎磨到比較夜,晚餐我們可以自己解決,毋用您們擔心了。”
  “好,那我就不打擾了,你們若有甚麼需要,可隨時撥個電話來。”
  林業着司機將文大維三人送返飯店。
  “一小時後我們在餐廳會面。”在酒店大堂,文大維吩咐兩名手下。
  龐雅倫看了香穠一眼,臉上露出一絲狡獪的微笑。
  香穠一楞,心裡好生納罕。
  “这兒有個地方出售一些有趣的東西,我們一起去逛逛好嗎?”
  龐雅倫向香穠使了個眼色,然後對文大維道:“文先生有興趣嗎?”
  文大維一怔,隨即道:“不,我有點事,要回房裡覆個電話,你們請便。記住一小時後在餐廳見面。”
  龐、香二人目送文進入電梯,才轉身往閣樓的商場走。
  “今晚我們自己出去溜溜吧,一天到晚老是磨在餐廳裡,太沒意思了。”龐雅倫說。
  “原來你又想做逃兵。”香穠差沒點叫起來。
  “為什麼要花那麼多時間在吃上面,太恐怖了。睡要睡足一夜,吃要吃夠半天,還有多少時間用來工作?我有幸來到這塊可愛的地方,很想出去走走。”
  “今早你不辭而別,老闆十分不高興呢。今晚你再不來,我想不出他會氣成怎樣。”
  龐雅倫怔住,問道:“你不跟我一起出去嗎?”
  “告訴他,我們今晚不和他一起吃飯。”雅倫堅持道。
  香穠苦笑起來,嘆了口氣:“這敢情是個好主意。但文大維似乎是想開個工作會議。再說,打電話告訴他:‘今晚我們不和你吃飯了',這是不是令他難堪了一些?”
  雖然她着實也很想出去溜逛一下。
  “我們今晚就應酬老闆一次吧,明天才自行出外活動,這好像比較好。”
  龐雅倫低首不語,隔了半晌才道:“你說的也有理。這樣吧,我自己出去走走,你陪老闆吃飯好了。”
  “拜託了。”龐雅倫一笑離去。
  香穠心裡有點氣,待會兒又要向文大維報告他不出席的原因了。
  事實卻出乎她的意料。
  “咦,雅倫又不來嗎?”
  他只不過輕輕地提了一句。
  “昨晚你們很開心吧?”
  文莫名其妙的爆出一句,香穠有一種被侮辱的感覺。她好生詫異:老闆以前不是這樣講話的。
  “也算不錯吧。”她閒閒的應他一句。以前爺爺曾經教過她,對付侮辱你的人千萬不要動氣,因為這正是他們要達到的目的。
  文雖然略感意外,知道自己失言,便將話題拉扯開。
  他說了一通無謂話,香穠只覺得味同嚼蠟。
  見她不哼聲,文大維道:“你不舒服嗎?”
  “已經過去了。”
  “現在沒事吧?”
  他伸出手來摸香穠的額。她猛吃一驚,向後一靠,坐直身子。
  也許是她的反應太激烈了,文大維有些尷尬。沉默了片刻,他才道:“來這裡工作不會不習慣吧?”
  “我一向很容易適應環境的。”
  這話問得多餘,他是一向知道她的。
  “能夠適應是好事。我倒沒有你的能耐,現在可慘透了。”
  “連這種一級飯店都未符你心意?”香穠不大相信。
  “不,我不是說這裡,我是說家裡的事。”
  香穠一愣,這些年來,她與老闆似乎不大談及公司之外的事,說到家事,她一時間倒怔住了。
  她在最短的時間內想出一句最恰當的關心語:“孩子在那邊不習慣嗎?”
  “孩子們實在適應得太快了,現在已經如魚得水,開心透頂。珍納也很快投入當地社會。她在溫哥華過的生活和這裡的沒有兩樣,但舒服得多了。可憐我單獨一個人生活,不知多苦。”
  文大維開始訴起他的苦處來。
  說着說着,香穠忽然覺得渾身不自在。
  “哎,我的記性壞透了,竟然忘了約好在七時半給爺爺打電話。”香穠決定離去,做了個突然省悟的樣子,看看腕錶,“時間到了,我恐怕得胡亂吃點什麼,快回房去。”
  “急什麼,現在還早。恐怕他老人家仍在吃飯吧?”
  “不,我應承了他今晚七時半向他報告行蹤的。過了時間,他會行不安,吃不下。”
  “唉,你這個寶貝孫女。”文大維嘆了一口氣,吩咐侍應加快上菜。
  香穠扒了幾口飯,便匆匆離去。工作會議,不了了之。
  巴蜀的春早,氣溫比澳門要清爽得多。
  香穠大清早起床,穿上運動衣和跑鞋,走到附近的一個小園子蹓躂。
  不遠處有個熟悉的影子。香穠走近一看,原來人影不止一個,是兩個。
  “香小姐早。”
  是彬彬有禮的李量。
  “李先生來了?”香穠有點意外。
  “是我約他來的,咱昨晚談得很晚,他的家人要睡覺,我不好打擾,不得不走。”雅倫言若有憾。
  “原來昨晚你去找他,李先生就住在附近嗎?”香穠恨得直跺腳,“早知昨晚我也跟你一起去了,我昨晚眞的悶得慌哩。”
  “如果不嫌舍下窄迫,我是歡迎香小姐光臨的。”
  “好極了,我們總會有空閒的時候,一定找機會到府上拜訪。”
  香穠對這個年青人最有好感。她很難解釋這種好感的來源,但李量的談吐舉止,給香穠一種很舒服的感覺就是了。
  原來兩人在討論今次的合作計劃。
  “昨晚我和雅倫談了一夜,越談越興奮,他差不多凌晨才走。”李量說。
  “天濛濛亮你又來了!你們眞是難捨難離,投契得很哩。”
  香穠着實感到驚訝。她想不到龐雅倫可以在短短的幾個小時內,和李量稔熟到這個程度,不由得瞄了他一眼,以示佩服。
  “我發覺生物之間是很有共性的。”雅倫沒頭沒腦的爆出一句。
  “有智慧的生物大都有其共通性,”李量補充道,“我有一位朋友,非常醉心於宇宙智慧生物的研究,他說大凡會思想的生物,都有共通之處,即使互相不懂彼此的言语,只要相處一段短時間,便可溝通。”
  “即使不那麼高智慧的生物,亦可與高智慧生物溝通,狗與人之間便是一種奇妙的交往。”香穠插嘴道。
  “人與狗的相處,亦是一個不同言語生物可以溝通的例子。但雅倫和我之間的溝通,我是無論如何也猜不到會這樣成功,我們甫接觸就幾乎馬上接通了。”李量說。
  “他馬上明白你說些什麼?”香穠眉毛一揚,瞟了雅倫一眼。
  “不單止明白,而且完全了解。他還說他以前除了廣東方言之外從未有接觸過中國話呢。除了我,沒有人會相信他的話的。”
  “他是個語言專家。”香穠笑道。
  “眞的嗎?”李量驚奇地打量了雅倫一眼,“這恐怕是眞的了。”
  “那裡話,她只不過說笑而已。”
  雅倫用國語說出這兩句話,香穠驚奇得瞪大眼睛。
  “有機會請介紹你的朋友給我們認識。”雅倫說。
  “你是指——”
  “那個專門研究宇宙智慧生物的朋友。”
  “好極了,如果你們今晚有空,可以來我家坐,我約他一同來,咱們可以聊到天亮。”李量興奮地道。
  投契的時間總是最容易過。轉瞬間,灰灰的天空漸漸散出橙黃的光,太陽從地平線一下了跳了出來。
  一天的工作又開始了。
  林業與文大維等一行人驅車走了個多小時的路,到市郊一個靠山的小林帶。
  香穠首先跳下車,猛的吸了口空氣。
  小林子密密的栽了一排排的樺樹。樹身高聳,像要撑向天空。
  走進林間,香穠發現了一條小溪澗,水清見苔,流水淙淙的發出微音,她喜得大叫起來。
  雅倫循聲跑到她身邊,看見小溪的水,不由得蹲下來,掬了一口到嘴邊。
  “好甜的水。”他驚嘆道,“這不正是爺爺提到的聖經上所說的奶蜜之地嗎?”
  “這確是個好林子。我聽這附近的人家說,一九五七年全國大煉鋼時,這個林子的樹比現在的還要多一倍,都給群眾砍了下來去燒鐵窗。糟塌了差不多這一帶所有的林子,到了六十年代初鄉民們才又再重新栽上新樹苗。”他給兩人解釋林子的滄桑。
  “那麼說,這些樹大槪也有三十歲左右了。”香穠問道。李量點了頭。
  龐雅倫霍地站起來,低聲問李:“工廠的廠址不是在這裡吧?”
  “聽說是。”
  雅倫和香穠兩個人頓時目瞪口呆。
  “本來我建議不要選這裡的。因為紙漿的漂白過程會對附近環境造成比較嚴重的污染。這一帶的農地可不少。但他們要考慮到供電和水源的問題。”
  文大維這時走過,四處張望。
  “嘖嘖,眞是一塊風水寶地。”
  “香港有些鄉村地方,凡被鄉民認為風水之地,當局即使想在那裡豎一條電線桿都幾乎不可能。”香穠對李量說,“為甚麼這裡的鄉民就不怕破壞了他們的風水?”
  這時候一直只在靜靜地聽的李量苦澀地一笑,道:“從來只有發了家的農民才會保護所謂風水地。王局長說的不錯,這裡起工廠,農民的第一反應一定是歡迎。因為這可能帶給他們就業機會。”
  “但如果工廠造成污染,影響耕作呢?”
  “這是後話了。在未有這種影響之前,他們是不會有異議的。所以依我見認為,排污的設備一日不解決,都不可草率行事。”
  “你說的對,工廠一旦建成了,要拆掉它,可不那麼容易。”香穠說。
  “何止不容易,簡直不可能。”李量的眉毛擰在一起,對於計劃中的工廠,他的憂慮可不少。
  “依照計劃,有關的污水如何處理?”香穠續問。
  “我一直未有聽過。”
  “是未知詳情還是——”
  “好像未有這個計劃。”
  一直蹲在溪旁看流水苔痕的雅倫,這時候站起來。
  “现在計劃尚在討論中,你們這樣早發愁幹嗎?”他毫不在意地道。
  “他們對這個計劃有莫大的興趣。因為紙尿布是新消費品,若證實成功,便財源不斷。”李量道。
  “若證實不成功呢?”
  雅倫睨了李一眼。
  李量推了推鼻樑上的眼鏡,認眞地說:“若是這樣,我並不感到可惜。”
  “這確是塊風水寶地。”林業不知什麼時候和一位中年人一起走到文大維的面前。
  中年人據說是林業局內的一個姓王的科主任。
  “這塊地座北向南,背靠大山,三面是平坦的林地,中間有溪流經過。我聽附近一位老爹說,這一塊地,金木水火土樣樣齊,風水最好。他們的祖先一直是這樣講的。”
  那位科主任扯開嗓門滔滔不絕地說。
  “咦,這麼說在它上面起廠房,豈不是保證發大財?”
  文大維得意的連聲呵呵地笑道。
  “可不是?”王陪笑道。
  林業拿着一張圖,在林子裏比劃着,一邊向文大維解釋工廠的地界在哪裡。
  香穠皺起眉頭,心裡好生感到悶氣。她想,剛才車抵埗時看見這一片栽得整齊有致的林子,急不及待的跳下車來透個大氣。這麼好的樹木毀掉了多麼可惜。
  這小林子連着山腰,綿綿密密,頗有些氣勢。香穠想不出若這裡給清出一大片地,上面的樹給砍得七零八落,中間禿了一片,翻成黃土時是怎麼樣的光景。說不定紙尿片廠要就地取材,將附近的樹一棵一棵的鋸下來,最後,連背後的山也給砍成泥黃一片。
  香穠倒抽了一口氣。
  忽然她像想起些什麼,走到那王主任的面前。
  “這裡既然是一塊風水寶地,那末在它上面建起工廠,附近的老鄉不會反對嗎?”她問道。
  科主任猛的搖了搖頭:“這是國家的地方,誰能反對?依我說,這裡的老鄉歡迎還來不及哩。”
  “我看不出生產紙尿布會為我們帶來多少經濟效益。”他猛地用腳踢起地上的泥,揚起一片塵土。“現在人人都講經濟效益,為什麼就不從社會的整體效益着想一下?”
  李量的話令香穠為之愕然。
  她差點要為他喝采,她好生佩服他。
  “紙尿布的紙漿從哪來?是砍這一帶的樹來造嗎?”她問李量,自覺這可能是個幼稚的話題。
  “這樣的一片小林,能生產出多少紙漿?西部金沙江、怒江一帶,有廣袤的原始森林,那裡的松木,才是製紙漿的原材料。”
  “那個地方很遠嗎?”雅倫問。
  “說遠不遠,說近不近。”李量說着,從揹着的帆布書包內拿出一張地圖,攤在一棵樹幹上。
  “喏,就在這裡。”
  “嘿,那不是接近西藏?”香穠道。
  “所以說,根本就不近了。”
  “那豈不是要運送一段很長的路程?這樣的生產化算嗎?”
  “這個我不知道。但如果木材的價值很便宜,那運費又算得什麼?”
  香穠馬上有一種鬱悶的感覺。一種需要長時間、需要陽光和水份才能慢慢長成的東西,讓人濫伐後賤價賣出,實在是種罪過。尤其是用它們來製造那些只用一次便丟棄的東西。
  眾人在林子內逛了好一會,然後集合,一起上車。
  文大維給雅倫拿來一份圖則。
  “這裡有工廠地盤的地積比例和各種數據,你將它們變成一張工廠的立體圖。然後,再依照他們提供的材料與人工價錢,算出一份建築費成本給我。”
  午飯的時候,雅倫的蹤跡杳然。
  “你們的一位同事,怎麼每逢吃飯都不見了蹤影?”林業訝然問道。
  文大維乾笑,“他是有一點怪脾氣。行前已與我約法三章,除了工作,其他的時間一概是他的自由活動時間。”
  “即使自由活動也得吃飽了肚子才有力去活動嘛。”林業不以為然。
  “他是不吃人間煙火的。”香穠插嘴道。
  林業與眾人都笑起來。
  “文老闆,那敢情好,請一個只做不吃的伙記,豈不太劃算?”
  “那當然劃算,比起那些只吃不做的人,龐先生何止劃算,簡直是超值。”
  李量微笑着閒閒地道。
  林業臉上倏的浮出一絲尷尬之色。
  “只做不吃和只吃不做都不算正常。依我說,有吃有做才最恰當。像我們那樣,吃了公家的飯,可要費好多腦筋和精神,這頓飯也不是白吃的。”王主任出來解圍。
  “對,這頓飯可不是白吃的,要花許多的腦汁吶。說眞的,可不易吃。”林業迭聲應和,神色已是釋然。
  香穠心裡暗自發笑,瞄了李量一眼。
  這個人在正正經經地坐着,嘴角仍然掛着一絲狡黠的笑容。
  他一定曾經是個調皮反叛的孩子。香穠心裡想。
  一頓飯前後吃了兩個鐘,香穠開始有些煩膩:時間都在飯桌上度過,是不是太浪費了呢?
  她借着去洗手間的機會,跑出飯店蹓躂。
  在寬廣的馬路上,踽踽獨行,香穠有一種說不出的孤單感覺。
  她好像有一丁點的不安,似乎在惦着些什麼。
  筆直的馬路兩旁栽了一長列銀杏樹,單車路與車道之間有一叢叢的矮灌木,這是中國城市馬路的特色。香穠久膩了髒亂的澳門,她馬上就愛上了這個地方。
  她很想向人訴說她的特別感受。
  走着走着,香穠拐進一條橫街。一股薯香味引領她繼續前行。街的兩旁盡是一間間各式小商店,原來這是一條購物街。
  香穠對街內的店铺甚感興趣,來到一間出售電器和音響的店舖前停下來,那擺放在門旁的告白牌吸引着她。
  告白上一個穿着性感的女歌星正與男歌手情深款款地對望着。
  香穠仔細研究海報上的每一寸圖案。這裡的女歌手噱頭不比香港的少。
  正當她豎起耳朵,細意欣賞着電器店播出當地的一首流行歌曲時,一隻手落在她的肩上。
  她猛地扭過頭去。
  “午飯吃過了嗎?”
  是龐雅倫。他手上正拿一隻番薯。
  香穠霎時湧出一陣莫名的驚喜。
  “原來你一個人躲着吃好東西。”她嗔道。
  龐雅倫瞇起眼睛看着她,嘴角盡是笑。他把手上的番薯放到鼻子邊嗅。
  “我現在正扮演阿凡提故事中的那位可憐住客,”他一邊將烘烤番薯放到鼻子下,一边笑道,“不過,我可是自願付錢的。”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氣,臉上泛出孩子般無限貪婪的饞色。
  香穠忍不住呵哈哈的笑了起來。
  “原來你還有肚餓的時候。不過,是否滿足到嗅覺,就連肚子的餓,也可一併解決?”
  她開他的玩笑。
  “我們共享一條番薯如何?”雅倫建議。
  “很好,讓我來把它掰開,一人一半。”
  “不,我是說,由我來欣賞它的香味,然後再由你來欣賞它的甜味。”
  “那你不吃了?”
  雅倫搖搖頭。
  “你買這番薯,就只為要欣賞它的香?”
  他頷首。
  “好一個固執的異鄉客。為什麼不試一試?”
  香穠從雅倫手中拿過番薯,把它掰開。焦黃薯皮裏着的淡黃薯肉,這時熱騰騰地散出一股誘人的香氣來。
  香穠猛地咬了薯心一口,“好粉糯的番薯,直是極品。你來試試看。”
  她把另一半遞到他的手上。
  雅倫一連迭的搖頭,不肯接住。
  “你試試嘛,這是中國的地道農村食物。”
  她把香噴噴的薯遞到他的嘴邊。
  雅倫瞪了香穠好一會,忽然鼓足勇氣的樣子,兩手緊捉着她的手,把番薯往嘴裡放。他狠狠地咬了一口。
  龐雅倫將嘴中的一口香薯咬來嚼去,他的兩手仍抓着香穠的手不放。
  “很難吃?”她問他。
  香穠感覺到他有一絲緊張。
  他咀嚼得那麼專注,樣子看起來有點滑稽。要是香穠,已經三口將那塊薯吃光。
  終於他慢慢地將它吞下去。
  他吞得很慢,香穠甚至感覺到他嚥得相當辛苦。
  隔了好一會,雅倫才鬆開她的手。
  “謝謝你,香穠。”他說。
  香穠抿嘴笑,“沒想到嘗試新食物也會令人心理緊張的。”
  “非常感激你。”雅倫重複他的道謝。
  香穠感到好笑,這怪人盡喜歡講些沒頭沒腦的話。
  “還要不要?”
  她把他咬過的另一半番薯遞給他。
  “可以不要嗎?”
  “你似乎仍然抗拒地道食物。你來到中國地方,西餐不肯吃,中菜不接受,究竟你要吃些什麼?”
  龐雅倫很認眞地聆聽香穠的教訓,猶豫了好一會,然後一咬牙道:“是的,我應該盡量改變自己。”
  他又把薯放到嘴裡咬了一口,重複剛才的動作。
  這一次似乎吞得更辛苦。
  看着他臉色微變,香穠吃了一驚。
  “你……沒事吧?”
  “我想要……點水。”他微喘着氣道。
  香穠慌忙到附近買了一支礦泉水。
  龐雅倫緩緩地將水喝下,臉色漸漸回復紅潤。
  “嚇死人了。”
  香穠舒了一口大氣。
  雅倫歉然的看着她苦笑。
  “對不起。”他輕聲的說。聲音明顯的微弱。
  “我還以為會噎死你呢。”她白了他一眼。
  “幸好沒有。”他裝了個鬼臉,以證他已一切無恙。
  沒想到這個人會窩囊至此。香穠心裡暗暗驚奇,但可沒有說出來。
  他們發覺店內的老闆連同顧客正在看着他們,兩人便馬上離開。
  “我很不濟事,是不是?”雅倫問道。
  “有些地方是,有些則不。”她說出老實話。
  “還好,那尚不至於太過窩囊。”
  “窩囊”兩個字,雅倫是用國語說出的,竟然字正腔圓。香穠聽在耳裡,感到驚訝。
  “誰教你講的?”
  “是李量。我是昨晚才學會的。”談到學國語,雅倫顯得有些興奮。
  “昨晚我臨離去前,他拿出一本書來,教我學中文拼音。後來他還把書送我。”
  雅倫說這番話時,學着捲舌頭,國語說得居然比香穠還棒。
  香穠直搖頭。
  “沒可能的,這麼短時間……”
  “時間可不短呢。你昨晚沉沉入夢時,我一直在拼音。”
  香穠雖然仍覺得難以置信。但既然雅倫連未有聽過的粵曲也可以只聽一次便唱出來,他在一夜之間學會講國語,也不是沒有可能的事,雖然這確是不可思議。
  香穠看了看腕錶,這才驚覺,她出來已半小時有多。
  兩人立刻急步返回飯店,飯局原來已經散了。
  李量正在等候。他顯然有一點點焦急。
  “他們等了你們好一會,後來去了林業局辦公大樓開會。你們現在可以動身了吧?”他問道。
  “又要開會。”香穠嘟嚷道。
  李量聞言一揚眉毛,“你們也作興開會的嗎?”
  “開開業務會議是不能免的,不算多,但也夠討厭了。”香穠道。
  “我們這裡最喜歡開會,倒不知算不算業務會議。那些會多數光說不做,或者只是傳達上头的命令,說眞的,那只是方便大家名正言順的浪費時間而已。但平心而說,現在的會開得比從前少得多,內容也比較實際。”
  “料不到小李竟是個開會專家。你對開會一定頗有心得了。”雅倫插嘴道。
  “好,咱們先上車,在車上開個小型會議,向你講述我的開會心得。”
  李量的話逗得兩人笑起來。
  “不過你不用擔心這個會會浪費你們的時間,因為會議規模愈小,效益愈大。”
  “那末,反過來說,會議的規模愈大,效益就愈小了。”雅倫接嘴道,他說的竟是國語。
  正在開步的李量這時候停下,驚訝地上下打量雅倫。
  半晌,他對香穠說:“實在太令人難以置信,他是我遇到的最聰明的人。”
  “我絕對有同感。不過,他雖然是個天才,”她瞟了龐雅倫一眼,“然而有時卻鈍得可以。”
  車子來到林業局的辦公大樓,守門的工友告訴三人:大家都在三樓會議室開會。
  “那我們就不要經過三樓的會議室好了。”李量說。
  香穠差點沒笑出聲來。
  實在太好玩了,這李量也是個精彩人物。她暗地裡有種小學生逃學般的痛快感覺。
  在李量的帶領下,兩人由後院經後樓梯上,香穠見李量把腳步放輕,也學着他用夜行人的步法,鬼鬼祟祟的上樓梯。
  來到三樓梯間,聽到有人在大聲講話。會議室的門半開着,他們順利爬上四樓,沒有讓人發覺。
  出乎香穠的意外,寬敞的林業局辦公大樓眞正用作辦公的地方,設備比想像中的好,居然有好幾台電腦。
  “往後的時間,你們會有很多機會在這裡辦公。那兩台電腦,可以供你們使用。需要些什麼,儘管提出,希望我們的軟件也適合你們使用。”
  李量帶他們參觀四樓,將各個室的用途和設備,逐一介紹。
  “可以給我看看今日選定廠址的地理位置圖嗎?”雅倫問李量。
  “可以連廠的平面圖也一併給你。”
  李從抽屜拿出一隻文件夾。
  “這兩個平面圖似乎簡單了一點。”雅倫道。
  “是的,稍後若進一步談得合攏,我們將製作一個立體模型”。
  龐雅倫在仔細地研究那份工地所在位置的地形圖。
  “這個圖如果印成立體,就更加清晰了。”他說。
  “是的,可是我們辦公室的這幾台電腦,運算速度不夠快,亦難以繪畫這樣複雜的圖。”李量說。
  “你來試試吧。”香穠慫恿雅倫。
  雅倫瞥了她一眼,彷彿有一點點受寵若驚。
  李量揉了揉雙手,很有些不知所措。他訥訥道:“就算雅倫是繪圖高手,對着這樣的設備,也無所施其技。你們用的電腦,要比這裡的先進得多吧?”
  “但林業局內要處理的資料,這些機器已經可以應付了,這其實已是不錯的電腦了。”雅倫反過來安慰李量,“有時候機器並不是最重要的。”
  “你說得對。人才是最重要。”李量附和他說。
  “依我見,我們可以將人的定義擴大,將所有生命的生物也包括在內。例如樹木,沒有了樹木,所有動物我相信都不能生存了。”雅倫認眞地道。
  鑑貌辨色,香穠認定雅倫一定可以使用眼前的電腦來繪出他心目中效果的工地立體圖。
  “你很想我做這件事嗎?”雅倫低聲問她。
  “你不是說有了立體圖之後整個廠的情況看起來就更清晰嗎?”
  “對於專業人士來說,平面圖和立體圖沒有很大的分別。但對這個工程一無所知的人來說,有如照片一樣的立體圖便很有說服力了。”
  李量一直在專注地聆聽龐雅倫與香穠的對話,到雅倫說到最後一句,他愕然地抬起頭來看牢他。
  “你是說——”
  三個人面面相觑,已然意會了一些大家共通的意念。
  香穠看着雅倫。
  他低首沉吟片刻,道:“好,讓我試試。”
  他坐下來,啟着電腦。
  雅倫沒有用滑鼠,只按了幾下鍵,終端機上便開始出現由多個線條組成的立體畫面。
  雅倫一直在單手按鍵,速度越來越快,絡端機上的劃面線條運行迅速,立體圖的內容越來越豐富。
  香穠冷眼睨了李量一眼,只見他雙目瞪牢終端機,嘴巴張開。
  他驚異得完全說不出話來。
  “這是沒可能的事,這部機運算的速度不夠快,又沒有繪圖軟件……你帶了軟件來嗎?”他的腔調滿是問號。
  雅倫微笑着搖了搖頭,道:“可以說有帶,但也可以說沒有。”
  “這是什麼意思?”
  “我的軟件都在腦裡。”
  大約五分鐘左右,一張完整的地貌立體圖已分部分出現在熒光屏上。
  李量像呆鳥似的站着,看着屏幕的圖案不斷地向上移動。
  “你不單有聰明的腦袋,更有過目不忘的驚人記憶力。”
  李量拿着那張圖,簡直愛不釋手。
  “可否傳授?”他堅決地道。
  雅倫站起來,讓出座位。
  李量大喜,連忙坐下。
  “先按輸入鍵,跟着是8,7,4,再輸入3……”
  雅倫站在李量身後,一邊唸着,李依他的說話,按每一個鍵。
  他單手按鍵,騰出另一隻手,將程序記下來。
  終端機上果然出現奇景:畫面快速運轉,那些線與點,像箭一樣的在畫面四射。
  李興奮得雙手微抖起來,緊抿雙唇,形神緊張。
  才十分鐘左右,工地的地貌圖已繪成。
  看着打印機徐徐吐出圖稿,李量開心得直搖頭。
  “眞的令人難以置信。這麼一個小型電腦竟可印出這樣精緻的圖來。”
  他樂得簡直想摟着雅倫跳舞。
  牆壁上的一隻魚尾鐘此時“噹噹噹”地響了幾下。
  李量警覺地道:“他們恐怕很快就開完會了,是不是繼續試試廠房立體圖則呢?”
  李量小心翼翼地將剛才記在紙上的筆記收藏好。
  “繼續下去吧。”雅倫道。
  他繼續給他指示。李量專心一意的一手按鍵,另一手記下繪圖的步驟。
  “很難相信,按這個鍵竟會出現一連串這樣的繪圖來。”
  他連連搖頭,“毫無規律與邏輯,但卻有非常具體的結果。”良久,他才結結巴巴的道:“可否解釋我剛才所用的方法?”
  雅倫看了香穠一眼。
  “我曾經試着學,但不成功。”
  香穠代雅倫解釋。
  “但我是個專業程式設計員,我在這方面花了整整五年功夫。”
  李量顯然極不服氣。
  “請恕我冒犯,我想我很難向你解釋:即使我們按同一個鍵,亦不一定得出相同效果。”
  龐雅倫的話還未完,李量已經衝口而出:
  “你這說法沒有理由。電腦是不會思想的,它不是一隻狗,只聽主人的命令。誰按它的鍵,終端機上都會出現同一符號。”
  香穠附和李量的說法。她認為自己之所以學不會,是沒法跟得上雅倫按鍵的速度。
  李量的好奇心使他堅持要向雅倫討教。
  至此,雅倫似乎有些為難。
  “你是不喜歡傳授吧?”李量蹙眉道。
  “這算是甚麼?簡直不是技術。”雅倫否認。
  “那好極了。我就拜你為師,你教我剛才的東西。”李說得斬釘截鐵。
  打印機緩緩吐出一張圖。那是一張紙尿布廠工地環境圖。雅倫連背景的小山,周圍的樺樹林,潺潺流過的小溪,不遠處的農家,都一一繪畫出來。其中山光林影,尤其玲瓏凸顯。
  李量拿下圖畫仔細看了片刻,嘖嘖稱奇:“和原景的大小比例簡直一樣,並無二致。這裡面有許多東西我在平面圖上沒有繪上的,你竟然將它們一一顯示出來。”
  做廠房立體圖花的時間比較多。雅倫需要李量將平面圖一一解釋,好給畫面加上文字說明。
  “排污設備在哪裡?”他問李。
  “目前尚在研究階段。但據我了解,他們應用的標準很低,會有一些未足夠處理的廢水沿着山邊流到附近的一條河。”
  雅倫蹙眉道:“那我們將圖繪出後,把排污部分用螢光筆上色,這樣比較清晰。”
  香穠一直坐在旁邊看着。她很難相信只是這樣按鍵便會得出如此效果。
  她搔破頭皮苦思不得解。
  大約半句鐘,建成後的廠房立體圖顯現在終端機上,再打印出來。
  “這兩幅圖,可以分部分印出,每個部分再將細節資料,一併繪上。”雅倫道。
  三樓傳來人聲,顯然是會議結束了。
  “我們先把資料儲存在磁碟上。”李量說。
  他把磁片放進磁碟機內,用滑鼠按了“儲存”。
  可是並沒有出現儲存的動靜。
  李量將儲存程序再做一遍。
  電腦仍然不肯運作。
  他納罕地道:“為何它總不肯儲存?”他回過頭來看着雅倫,向他求助。
  “這些程序都是不可儲存的。”他答道。
  “為什麼?”
  “這副電腦並未具備儲存它本該做不出來的程序的功能。”
  “這樣說並不合邏輯,它本來做不出這樣的程序,但現在既然它得到了,怎麼又不能儲存?”
  “它做到本該做不出的程序,是一個例外。電腦只做有規律的東西。要它儲存剛才的東西,是超出規律之外,所以它便不會做了。”雅倫道。
  李量無論如何都不肯放棄。
  “你不可以再想一次辦法嗎?”他殷切地道,“我很需要將它儲存下來,作研究之用。”
  “對不起,我無能為力。”雅倫歉然道。
  李量連續做了幾次儲存程序,廠房圖突然在屏幕上消失。
  他頹然地靠在椅背上。
  門口傳來人聲,是文大維他們來了。
  “咦,原來你們在這兒。為什麼不到會議室去?”林業見到三人,顯得很意外。
  “我們在這裡已工作了一段時間。”雅倫道。
  “你們幹了些什麼比開會更重要的工作?”
  “我們繪了兩幅工地圖。剛才龐先生——”
  “剛才我們在這裡看李量繪圖,看得入了神,顧不得去開會。”
  龐雅倫截住李量的話,不讓他說下去。
  “嗯,好極了,拿來看看。”林業臉色稍霽,將攤在桌上的兩幅圖拿起。
  “喲,眞不賴。小李的電腦技術不錯吶。”
  李量支吾着,耳根馬上紅起來。
  “哪裡話,都是龐先生給的……意見。”李量赧然說。
  “我這夥計,是個了不起的電腦專家。”文大維得意洋洋道:“他算的數,可準的不得了呢。”
  “還有,龐先生的普通話可謂一日千裡,他說起來,還蠻好聽哩。”
  站在一旁的王主任插嘴道。
  “那我們不要妨礙工作人員的工作了。關於廠的一些尚未解決的問題,我們是不是先一邊分頭討論,然後再與助手一起,研究細節問題?”文大維催促道。
  “好的,我們到隔壁去,他們就留在這裡。”林業道。
  文大維示意香穠和雅倫走過一邊。
  “整個計劃我們只佔百分之四十九股權,許多事情都不受控制。你們務必要在細節上萬分留意。有些什麼懷疑,第一時間通知我。”
  香穠頷首。
  雅倫忽然雙手掩腹,勉強地點了點頭。
  “你不舒服嗎?”文大維問。
  “肚子有點不舒服。”
  “吃了什麼東西?”
  他看了看香穠,道:“我在街上吃了一點燒香薯。”
  “你每次吃飯都自動失蹤,原來自己上街胡亂吃一通。吃東西要小心,這裡的衛生情況如何,我不大清楚,反正是路邊的東西,未必有個準。以後不要到處吃去,跟大伙兒在飯店吃,衛生有個起碼的保證。”
  文大維乘機教訓他。
  龐雅倫的表情顯出痛苦。
  “要不要找醫生?”文問。
  “不用,我自己有藥。”
  “不要硬撑下去,有病一定要找醫生解決。”
  “不,我休息一會便沒事的了。”
  “那你坐着休息一會,稍後看看情況如何,才找醫生吧。
  文大維離開,和林業等一夥人到隔壁討論計劃的細節。
  雅倫捂着腹部,坐到椅子上面。
  “沒事吧?”
  香穠趨前,輕聲地問道。
  他的臉色漸見蒼白,香穠暗吃一驚。
  “要不要叫醫生來?”
  雅倫猛的搖頭:“不要。”
  “你好像疼得那麼厲害哩。”
  “我自己有辦法,千萬不要叫醫生。”
  “你太固執了。”
  “陪我回酒店,可以嗎?”
  “還是去醫院比較穩當些。”
  “我自己有藥。再說,躺一會床就會沒事的。”
  香穠拗他不過,只好應承。
  忙於研究剛才所有資料為何消失的李量,這時候也發覺雅倫身體不適。
  “要不要找大夫?”
  他走過去,關切地問。
  雅倫堅持要回酒店,李量給他安排車子。
  “我送你。”他說。
  “不,謝謝了。香穠送我已經可以了。”雅倫撑着站起來,勉強抖擻精神,故作輕鬆道:“不要忘記我們今晚還有約會,到時我會到你家裡找你。”
  李量看了香穠一眼,雖然看起來顯然很不放心,但不再堅持送雅倫。
  “要不要李先生一同回去?”
  香穠在雅倫耳邊道,她擔心自己不能應付。
  雅倫沒有答話,拉着她的手臂說:“我們走。”
  返到酒店房間,龐雅倫一下子倒在床上,臉如死灰。
  香穠大吃一驚。
  她拿起檯上的電話。
  “你幹什麼?”雅倫說話的聲音微弱,僅可聽到。
  “我找醫生。”
  雅倫擺了擺手,示意她把椅上的旅行袋拿過來。
  香穠依言,給他拉開袋口的鍊子,衣服下面,是一堆排列整齊的盒子。
  式樣同那個銀盒子一模一樣,但盒面的圖形就完全不同,色彩亦各異。
  這麼精緻的彩色盒子排在一起,顏色全是淡淡的帶着柔和,就像是一列工藝品展在眼前。
  “給我拿放在左邊第二排的那隻銀盒子。”
  香穠將方盒子拿出來。這盒子比她藏着的那個略小,但厚度就深得多了。銀灰色的盒面刻有水波紋形的線條。
  “把它打開。”
  “我不懂怎麼開。”
  “嗯,用手指沿着盒子兩邊的兩條波紋抹一下。”
  香穠依着他的話去做,銀盒子倏地自動打開,她的眼前一亮,只見盒內是一些閃着銀光的粉末,色彩璀璨奪目,就像聖誕節用來點綴櫥窗的銀粉一樣。
  可是它的粉末要研得細緻得多了。
  “盒邊有個吸管,吸一管滿放在我的口中”雅倫聲音微弱如絲。
  香穠把吸管放在粉末中,銀色粉末馬上自動滾進管中,她看得直傻了眼。
  竟然像虹吸管一樣。這現象教她感到好生奇怪。
  銀末灌滿一支吸管之後自動停下,香穠把吸管放到雅倫嘴邊,粉末落到他的舌頭上,舌苔變成一片銀色。
  “要水嗎?”她問道。
  雅倫搖了搖頭,合上嘴巴,雙目緊閉。
  香穠看着他,濃眉下略深的眼窩緊閉着,筆直的鼻樑之下是豐滿的嘴唇,臉色灰白,有如重病。
  他究竟生的是甚麼病,肚痛得那末厲害?
  雅倫兩手交搭放在胸腹之間,香穠伸手到他的鼻子下試探:他似乎呼吸得很慢。
  這些閃閃生光的銀粉末究竟是些甚麼東西?香穠好奇地用手沾了一點,將它研開,再用舌頭輕輕地舐了一下。
  一股芬芳的馥郁的氣味由舌根灌滿口腔,直透丹田。
  “好香。”她忍不住輕聲叫道。
  雅倫睜開眼睛,對着她微笑。
  他的嘴唇開始有了一點血色。臉色雖然仍然蒼白,但灰色漸褪。
  “你的‘藥'似乎有效。”她說。
  看見他笑,香穠覺得寬心不少。
  “是的,這些是救命丹。”
  “那麼香,是用花製成的?”
  “我們的地方沒有花,只有花香。”
  他說話的聲音響亮了,速度也回複正常。
  “有花才有花香嘛。這絕對不會有雞先或蛋先的問題出現。”
  “世上有些事,你是很難明白,也不容易解釋清楚的。”雅倫道。
  龐雅倫的呼吸漸次暢順均勻,香穠才放下心頭大石。
  此時的室內氤氳着一股清幽的香味。
  香穠把盛載銀粉的盒子關上,香氛仍然瀰漫。
  “這眞是世界上最好吃的藥。”她笑道,“那種氣味確是清爽宜人。”
  “感冒藥的味道才好呢,可惜你就是不肯試。”
  雅倫的臉色回復紅潤,捂着肚子的雙手放開。
  “不痛了?”
  “不痛了,謝謝你的幫忙。”
  “我是應該的。我輸了嘛。”
  一直微笑着的雅倫這時止住笑容。
  “你是因為輸了才幫我?”
  香穠“噗嗤”一下笑出來。
  “便是街邊的老婆婆,看見她捂着肚子臉青唇白,我也會找電話叫救傷車。”
  “就是為發慈悲之心?”
  香穠抿嘴笑:“你還要我怎樣?還不夠滿意?”
  雅倫訕訕的跟着笑起來。
  香穠若有所思,說:“你經常這樣肚子痛的嗎?”
  “不,這是第二次。”
  “以前那一次——”
  “小時候不小心吞了一件東西進肚,也有過這種情況。”
  香穠啞住了。莫不是——
  “你是吃錯東西才有這情況出現?”
  雅倫點點頭。
  “那末,那兩口香薯——”
  “我得承認我沒有吃香薯的能力。或者說,沒有一次吃兩口的能力。”
  “香薯並非有毒物質,吃了不應肚痛的。”
  “每個人的身體結構不同,對食物的反應亦不會一樣。”
  “但你的反應簡直是嚇死人。”
  雅倫沉默下來,不再言语。
  香穠將銀盒子放回旅行袋內。打開袋口,細看那些造工精緻五顏六色的方盒。
  每個盒的圖案都不同,有的呈雜亂波紋型、有的盡是各種形狀的線條接合……最後一個,香穠發現整個盒面盡是像昆蟲一樣的圖形。
  “你這些盒子外形和圖形都很特別。”
  “是嗎?我倒喜歡這裡的草盒。”
  雅倫坐起來,伸手從床頭的抽屜拿出一個有大半個巴掌大的橢圓形盒來。這由藤草織成的盒,紅綠紫地間着黃白色的天然藤草,組成一種悅目的圖案。
  “我最喜歡這個盒子。”
  當然,這是外國人見了都要愛不釋手的小玩意。可是香穠對雅倫袋裡的各式盒子更感興趣。
  “這裡面全都是藥嗎?”
  “可以這麼說。”
  “這是醫治什麼的?”
  她拿起一個紫色盒子。
  “這是治外傷的。”
  “這個呢?”
  “這你們叫做月牙白的盒,是止血的。”
  “止血?管用嗎?”
  “當然管用。”
  “眞想試一試。”香穠心癢癢地道。
  “香穠,”雅倫忽然像省起些什麼,“你知道我今天為什麼不讓李量跟我一起回來?”
  “你不想讓他見到你有這麼多寶貝?”
  雅倫點點頭。
  “你放心,我會給你保守秘密。”
  “而且繼續幫我的忙。”
  “可以的,但你要告訴我,關於這些盒子和它裡面的東西的來歷。”
  “不用急,我們總有機會講故事的。”
  雅倫沒有進一步透露的意思。香穠雖然好奇心重,但忖思,若別人不想說,問下去也沒有意思。
  那躺在她皮箱內的銀盒子除了一些幾何圖案之外,為何內裡沒有東西?
  南美洲也許眞的是個神秘地方,爺爺以前就說過許多關於這片大地的故事,但沒有一個與雅倫的相似。
  香穠很想把盒子交還雅倫,然後請教他盒子的用途,可是她有一點不好意思:失蹤了兩天,現在才拿出來?
  她把說到口邊的話噎回去。
  電話響。
  “雅倫有事嗎?”文大維的聲音劈頭第一句便緊張萬分。
  香穠看了雅倫一眼,他指指自己的肚皮。
  “有一點腸胃炎吧。不很嚴重,休息一會便沒事。”
  “要找醫生嗎?”
  “他已經看了很好的醫生。”
  她向他眨了眨眼,“藥到病除,但需要休息。”
  “那很好,就讓他自己休息。你也要吃點東西吧?”
  晚飯席上,林業邀請文大維和香穠飯後到飯店內的士高消遣,香穠一聲不響,在櫃檯給文大維留言,便和雅倫一溜煙的溜走了。
  雅倫的氣色已回復正常。
  兩個人在寬廣的柏油路上並肩前行。高高的銀杏樹透過路燈投下婆娑的影子,偶爾一架重型車飛馳而過,劃破寧謐的夜。
  “感覺如何?”龐雅倫問香穠。
  “很喜歡。我喜歡寬闊的馬路和密密的路樹,所以一直不敢去美國。”
  “美國是個很擠的地方嗎?”
  香穠用懷疑的目光望了雅倫一眼。
  “就因為比起澳門來說,它路寬樹多環境好,我恐怕自己會一去不回。”
  “原來如此。你在那裡住過多久?”
  “從來未有住過。”
  “既然那邊有那麼好的環境,即使一去不回,又有何可怕?”
  “在澳門有我爺爺。他不願意,也不可能去美國。”
  “有較好的生活環境,爺爺為何不願去?”
  “走了幾十年船,爺爺始終覺得他的根在華人社會。澳門雖然條件較差,他還是喜歡澳門。他說,再壞也是自己的地方。這種情結外人是沒法理解的。”
  龐雅倫此時沉默下來。
  路上只有兩人偶爾踏中地上殘葉和微風拂過樹木發出的沙沙聲音。
  龐雅倫低着頭漫步,不言不語,彷彿滿懷心事。
  走了一段路,香穠打破沉默,道:“你喜歡這裡嗎?這裡比起你的家鄉蘇裡南,有些甚麼分別?”香穠問雅倫。
  雅倫一怔,沉思好一會,道:“好像是差不多吧。”
  “差不多?”香穠揚起眉毛。
  “兩者同樣也是路寬樹多。但那邊氣候比較乾爽。當然,你很難說一個有十一億人的中國或者有上億人口的四川省同一個南美小國完全沒有分別,分別大概在於人口。在這裡,有一種生物特別的稀少,但有另一種生物卻出奇的多。”
  “套用達爾文的一句話來說:這叫做‘物競天擇,適者生存。'”香穠明白龐雅倫講的兩種生物,一種是人,另一種當然是熊貓了。
  “如果上天安排只讓一種生物的數量無限地增加下去,你說會發生些甚麼後果?”
  香穠看了雅倫一眼,發覺他神色凝重。
  她甚少跟別人討論這樣大的題目,除了在家裡與爺爺交換意見之外。她得承認,和雅倫討論是很痛快的。因為彼此有思想上的交流。他們都明白對方的說話。
  她感受到他心底內的一種沉重感。
  “到最後當異類消失之後,同類之間不一定可以和平共處的吧?”雅倫深深地嘆了一口氣:“那眞是可怕的局面。”
  香穠覺得,也有不少人討論整個人類命運與前途,但大多持“客觀”的局外人身份去談論,很少人會像雅倫這樣全情投入,介入其中。
  這樣是否太痛苦了?
  兩人正向他們的方向走來。
  “你肯定那是李量?”
  雅倫笑笑,說:“很快就可以證實。”
  他們一直向着兩人的方向走。走了五分鐘,香穠這才漸漸見到模糊的人影,根本分不出是男是女。
  “看見了嗎?”雅倫問。
  “我的視力雖然甚佳,但不是超人。”
  “還看不見?李量正在四處張望,他似乎還未看見我們呢。”
  再往前走,彼此終於發現對方。
  李量看見他們,顯得有些興奮,他上下打量雅倫,道:“怎麼樣?沒事了吧?是否是吃得太辣,肚子不舒服?”
  翌日,忙了一天的會議與小組討論之後,雅倫照例飯前失蹤。飯局後,文大維把香穠拉到一旁,她以為他會追問雅倫的行蹤,可是,文原來最關心的還是他的生意。
  “今天你和雅倫看過他們提供的資料嗎?”
  “看過兩幅圖,造價表下午便可到手。”
  “我要看他們的細數,你們先逐條仔細給我算,發現有疑問的給我做個記號。”
  “我有一個疑問。”
  “甚麼事?”
  “工廠的污水排到哪裡去?”
  “聽他們說,經過處理之後,再排到附近一條小河。”
  “排到附近一條小河!”
  “小姐,你不是害上傳染病吧?龐雅倫的論調傳染性很強,連你也緊張得誇張。照這樣說,吃飯也會污染地球,因為要用能源去煮。經過處理的污水,當然要有去處,不成將它煮了蒸發上天吧?那仍然是污染的,只要有不清潔的東西存在,污染就在所難免,只不過看程度而定。在這裡設廠,也有這裡的環境規定,你以為很容易?”
  文大維一輪的搶白香穠。
  “香穠,有一件事,咱們要說清楚。我們此行的主要目的是商洽建廠的事。我們只需要做兩件事:計算每件產品的成本和售價,和它的市場潛力。其餘的一概不要理會,所有技術性問題,都要交由技術專家去處理,我們不應該懷疑專家,因為我和你都不是專家,雅倫也不是。”
  文大維說到最後兩句話,一字一字的吐出來,神情顯得有些激動。
  香穠知道他們再也不可能繼續討論下去了。
  她不知道應該和文大維說些什麼話題,一時間兩個人僵坐在沙發上,默默不語。
  過了好一會,文大維開腔道:“穠,自從珍納和孩子去了加拿大之後,我在工作上壓力很大。我需要有一個人能夠承擔起珍納昔日在公司的工作擔子,而你就是必然的替代人選,我對你期望甚殷,你明白嗎?”
  “文先生,文太在公司的地位,是任何人都不能取代的。”香穠也打破沉默。
  “為什麼?”
  “她是老闆之一,她有決策權。其他人只是夥計。”
  “夥計也有夥計的權的。”
  香穠淡淡一笑,“是的,夥計有的是執行權。不論對錯,只須執行。這便是夥計的權。”
  “那末,你還想要些什麼權?”
  被香穠頂撞之後,文大維不單沒有發怒,而且顯得出奇的心平氣和。
  香穠一時間啞住。
  她只是一名夥計,除了執行權之外,她還要些什麼權?
  香穠為自己的失言感到尷尬。老闆有老闆的立場,這是她一早就清楚了的。
  “對不起,我說得過份了。”
  “不,我並沒有怪責你的意思。我是認眞的。我現在要問你,你是否需要有決策權?”
  文大維的眼睛盯着香穠。
  “我不是这个意思——”
  她想說,她只是想老闆明瞭一些生意之外的做人之道,或許說生意也有生意之道,這裡面其實是有一條遊戲規則的。
  但他會聽得進耳嗎?
  此刻,她才深深體會到什麼叫做疏離。人與人之間的無法溝通,使兩個人即使坐在一起,也如天各一方。
  香穠覺得再討論下去也沒意思。便站起來告辭。
  “我很眼睏,我要睡了。”她說
  “不可以多坐一會嗎?我們到吧廳飲點東西。”
  “不了。我想睡覺。”她婉拒他。
  “好的,你剛才提出的那個問題,我很感興趣。過兩天有時間,我們再作討論。嗯,雅倫又到哪兒去了?莫不是——?”文大維的臉露出一點不懷好意的笑容。
  香穠的臉色馬上一沉。這個典型的在商界打滾的男人,正以小人之心,猜度雅倫。
  雅倫此刻到哪裡去了?他已經回來了嗎?
  香穠心中像有件事。似乎若雅倫已經回來,她的心就踏實許多。傍晚時他臉色大變的情景現仍然歷歷在目。
  會不會走到半路他又捂着肚子了?
  香穠和文大維各自返回房間。路過雅倫的房時,香穠看了房門一眼。
  文大維看了香穠一眼。
  深夜十二點了,香穠躺在床上,雖然渾身疲乏困憊,可是怎麼也睡不着。
  她很想打個電話給他,只要證實他確實已經回來了,她馬上就可以安心入睡。
  幾次拿起話筒,但到底又放下了。
  在床上輾轉了半小時,香穠依然無法入眠。日間的事,雅倫旅行袋內的那些盒子,一時間充塞着她的腦袋。
  這種精緻的盒子從何而來?
  她愈想頭腦愈加清醒,到最後她終於坐起來。
  她跳下床來,從自己的旅行箱內拿出藏着的那隻銀盒子,再次仔細地研究起來。
  盒子的造型有如手工藝,但比手工精密,單是這樣的打磨,一定要用機器吧?
  這樣好的東西為何沒有生產的牌子與標籤?
  香穠百思不解。
  就在這時候,電話響。香穠拿起電話,衝口而出:“你到底願意回來啦。”
  電話那邊沒有人開腔。
  香穠一楞,問道:“喂?”
  好一會,電話那邊有人在發出清喉嚨的聲音。
  “嗯,誰個不願回來了?”
  是文大維打來的電話。
  香穠怔住了。她拿起放在桌上的腕錶,看了看,都接近一點鐘了,他為什麼在這個時候來電?
  “有什麼事?”香穠反問他。
  “嗯,我今晚可能想得太多,到現在仍然沒法子入睡。”
  天!你沒法入睡便打電話來擾人清夢?這是什麼樣的道理?香穠按捺着心中不滿的火,隨便敷衍他幾句。
  “你在等電話?”文問道。
  “我正在等入睡。”香穠答道。
  “你睡不着?”
  “睡不着的似乎是閣下。我飯後曾在酒店大堂打盹,所以不存在失眠的問題。”
  “那即是說,你現在很精神啦?”文大維在電話中說。
  香穠馬上警覺些什麼。
  “如果不是你的電話,我現在已經睡了。”
  “我還想請你來坐一坐,聊到疲倦才睡覺哩。”
  “十分對不起,文先生,我見工時你並沒有說明要附帶做這種工作的。”香穠半帶笑半認眞地說,“因此你還是繼續聽收音機,或者數一數天上的星心中的綿羊來打發時間吧,嗯?”
  香穠主動掛上電話。
  太太在身邊的時候,文大維從來不是個討厭的老闆。香穠很不明白,為什麼,妻子走後他會變成個不受歡迎人物?
  她百思不解。
  雅倫並沒有來電話。香穠相信他不會給她電話。也許沒有電話反而是好事。他沒有事情需要她的幫忙。
  香穠睡了一個不算香的覺。
  在清晰與朦朧之間,她是讓電話將她從床上喚起的。
  “早晨。”電話裡傳來熟悉的聲音。
  不知怎地,香穠一下子樂開了。
  “早晨。昨晚睡得可好吧?”她問雅倫。
  “昨晚我沒有睡覺,出去了一夜,到現在才回來。”
  “出去了一夜!”香穠輕聲叫起來,“你哪來的精力?這裡又沒有什麼夜生活,你獨自一個人逛到天亮?我還以為你有什麼事呢。”
  她聽到電話那邊傳來一陣笑聲,“你說我會有什麼事?”
  “我不知道,如果我沒有見過你捂着肚子臉色大變的樣子,我就什麼也不用記掛了。”
  “記掛”兩個字剛出口,香穠要收回也來不及了。她有些後悔心直口快。
  雅倫在電話那頭哈哈的笑起來。
  “很好,終於有人記掛着我了。”他的語氣中居然有幾分得意。
  “你且慢得意。我的所謂記掛着你,是因為你發病的樣子實在太過嚇人。”
  “这又有什麼關係呢?”雅倫道:“只要你實在是惦記着我便已足夠了。睡得可好?”
  香穠“呸”的一聲啐了一口,嗔道:“無人騷擾,我睡的又香又甜。”
  “那好極了,請你幫個忙,告訴文先生,我今天有點不舒服。我小睡一會,才自己到林業局的辦事處。”
  “為什麼不自己打電話給文先生?我可沒有義務給你做傳達員的。”香穠不大願意為雅倫傳達,她不想再聽文大維說些難聽的話。“穠,請幫個忙吧。你是答應了盡可能給我幫忙的。”龐雅倫央她。
  香穠嘆了一口氣,無可奈何地掛上電話。
  香穠將雅倫的話轉達給文大維時,文以同樣的語氣問道:“為什麼他自己不打電話來?”
  香穠若無其事,當作沒有聽到。
  “雅倫昨晚什麼時候回來?”
  香穠聳聳肩。
  “他為什麼不告訴你?”
  “他為什麼要告訴我?”
  文大維笑,“我不知道,我還以為你們是好朋友。嗯,是的,他大概不會告訴你,他昨晚並沒有回來。”
  香穠微微一笑,以示並不特別感到驚訝。
  “昨晚我在的士高呆坐着看人跳舞時,有個女郎上來問我借火,就在我身邊坐下,她對我諸多暗示,要求跟我一起過夜,或者她帶我外出,到別的‘好玩的地方'。”
  文大維說到這裡,睞了香穠一眼。“單身的男士在這裡不會寂寞。”
  文大維話中的某種暗示,令香穠感到十分惱火。
  “那麼說,文先生昨天當然有過快樂時光吧?”
  她馬上回敬他。
  文大維一楞,然後嘻嘻笑,道:“我像是那種拈花惹草的人嗎?”
  “對不起,只有你自己才知道。”香穠道。
  一整個早上,香穠的工作情緒都不佳。她自己也說不出個原因來。
  李量關注雅倫的情況,關切地向香穠查問,益發令她心煩神擾。
  雅倫到了大約十一點鐘才出現。
  李量看見他,高興地上前握住他的手,道:“香小姐說你今早有些不適,我擔心得很哩。現在沒事吧?”
  “沒事了。我好像比昨天還棒哩。”
  雅倫聳聳肩,一派輕鬆的模樣。
  他坐到電腦桌前,開始核對李量給他的材料;香穠給他帶的小型電子計數機,他連碰都不碰,全部計算,都在電腦中進行。
  李量停下自己的工作,全神貫注,留意雅倫的操作。
  過了好一會,李終於忍不住開腔。
  “雅倫,請恕我愚昧,向你提出一個問題。”
  雅倫停下手來看着他,並不感到意外。
  “你想問我,你已把昨日的程式再做一次,但結果印不出圖來?”
  李量搖頭,道:“不是一次,是許多次。”
  “可否再做一次?”
  “當然可以。”
  李量坐到電腦旁,不假思索地快速按鍵。
  從他按鍵的速度,香穠知道他確實將這程式不知重複了多少遍。
  “有什麼問題嗎?”他問李量。
  電腦終端機上不斷閃出線條,並且迅速構成圖案。
  李完全說不出話來,只是不住的搖頭。
  雅倫伸手按了一下鍵盤,終端機上的畫面馬上完全消失。
  “再來一次。”他說。
  李量重新按鍵,畫面又再出現。
  “有問題嗎?”他問道。
  “本來有,但現在問題突然消失。但是我相信,當我獨個兒再做一遍時,問題又會再出現。你可以解釋原因嗎?”
  雅倫默不作聲,啞了半晌,才道:“世界上有不少不可解釋的事情,比如你喜歡一個人,為什麼喜歡她?那是沒法解釋的。喜歡就是喜歡,由第一眼看去,就已經喜歡了,這毋須理由。有些事情深究下去,反而不妙。”
  “你是否暗示我不要再追問下去?”李量道。
  “可以這麼說。不過我對你的鍥而不捨的追問,非常理解。但有一件事我可以告訴你,目前電腦要用軟件才能操作的局面不會維持得太久。”
  “你正在研究不用軟件來操作的電腦?”李量叫出聲來,他的眼睛閃爍出一陣難抑的興奮的光芒。
  “很快就會有隨人的腦電波來控制和操作的電腦面世了。”雅倫道,“這是不是很難解釋?”
  “我沒法子解釋我獨個兒無法再做出我和你一起時做過的程式這回事。”李量說。
  “對於沒法解釋的事,你就索性放下,不要去解釋好了。宇宙間有許多不可解釋之事,我歷來的處事方式是這樣的:如果能找得出每一件事情的因由,那做起事來就有個方向,但如果找不出原因,就掌握它的規律好了。”雅倫回答道。
  “但恕我直言,你的程式是並沒有規律的。”
  “很好。你說得對,對於無意義之事,我們不要記它,請忘記那兩個所謂程式,這對你來說,可能會減少困擾。”
  李量當場語塞。香穠感到氣氛有些尷尬。
  “我們放下這個,開始其他工作吧。”她出來打圓場。
  整整工作了一天,彼此相安無事。午膳時龐雅倫沒有與香穠、李量及其他工作人員到附近的飯店,自己去了蹓躂。
  “雅倫有點怪癖,不喜歡跟大夥兒吃飯。”香穠為免李量有所誤會,便作出解釋。
  一天的工作結論,香穠初步認定紙尿布廠是一個“次雞肋計劃”。
  “吃之無味,棄之不可惜。”她說。
  李量不同意她的說法。
  “在我們來看,放棄這個計劃,並不感到可惜。但對於極力主張興建一個這樣的工廠的主管人來說,他們就會感到十分可惜。”
  “我們现在只是按照現有的條件來計算成本。但並未將未來影響生產成本的變數計算在內。”雅倫道。
  “我們已將生產成本預期上升的幅度計算在內了。”李量道。
  “但有沒有計算到環境的預期變化?”雅倫問他。
  “一般而言,他們總算亦已計算在內。”
  “變化幅度不超過百分之十?這實在太幼稚、太危險了。假如在不久將來,全世界都禁止砍伐森林——”
  香穠失笑起來。李量可沒有笑。
  “這是沒有的事。森林是每個國家自己的財富,誰可以禁止砍伐?只要有需求,就會有伐林這回事。按照西方市場學的理論來說,這叫做市場需求。雅倫,我知道西方正興起一股保護環境運動,但對於發展中地區來說,經濟有時比環境更重要。”
  他看着雅倫,又補充一句:“當然,我是完全同意取消這個計劃的。但是看來並不容易。”
  “為甚麼?”雅倫問。
  “第一,建工廠可以創造就業機會。第二,主張建廠的人可以因此建立功勞。”香穠插嘴道。
  三個人都面面相觑。
  “香小姐比你了解得更多。到底我們是同一個祖先的人。”李量道。
  “這個計劃有極多漏洞,我們可以逐一列出來。接受與否,就看他們的了。”香穠說。
  “我們試試看。”
  “我們可以一試,但不要期望過高。”李量道。
  傍晚,文大維親自來找龐雅倫。“可否和林業局的人吃一頓晚飯,大家應酬應酬?”他說。
  龐雅倫一口回絕他。
  “我昨天腸胃不適,不宜飲宴,你是知道的。”他說。
  “就作個陪客吧。我叫廚房給你煮粥,你想吃什麼,我都可以給你弄。”
  “不了,我只想休息一下。”
  “主人家一直邀請你,叫我如何去回覆?”
  雅倫靜啞下來。過了好一會,他才說:“就請轉告林局長,有機會我定會出席。但這幾天眞的不行。”
  文大維顯得很失望,但到底雅倫算是應承了他,他也不好意思要他馬上出席飯局。
  文大維走後,雅倫眉頭打結,呆了好幾分鐘。
  “你的最大壓力並非來自工作,而是來自飯局?”香穠問他。
  他睞了她一眼,嘆了口氣,道:“你說得對。但是我的問題不止一個。看來麻煩已經開始。”香穠訝異非常。
  “除了吃的麻煩之外,你還有些什麼煩惱?”
  “現在我可說不出來,這只是一種感覺。”
  “沒能具體說得出來的煩惱,也算是煩惱嗎?恐怕那只不過是自我的煩惱吧?”
  “你說對了一半。我的麻煩,有一半大概是自找的。”
  “不可以解決?”
  雅倫聳聳肩,道:“就看我願不願意解決。”
  凝重的神情消失,雅倫回復平日神色。
  香穠覺得好笑,那有自己不願意解決的煩惱?
  雅倫此刻不大像是個正處極度煩惱的人。他不時看着她,嘴角勾起一絲狡獪的微笑。
  晚上,文大維在飯店的餐廳設飯局。席間還有音樂表演助興。
  “這樣高興的場合,龐先生為何不賞臉出席?”林業問文大維。
  “他這兩天腸胃不適,工作完了便回房休息。大概是有點水土不服吧。”文大維說。
  “噫,這就是了。咱四川盆地的氣候特點是雨量多濕度大,日照少。這個春季,你不要看現在似乎已經回暖,但是天氣極不穩定,常有‘倒春寒',你剛剛脫了毛衣,就着涼了。這種陰冷天氣,非得用食物去中和它不可。川菜辣中帶麻,是有道理的。你既然來了這裡,飲食上的習慣,不妨改一下,吃吃當地食物,以禦陰濕。龐先生是外國人,大概還不懂這個道理。”
  林業興致勃勃地給來客解釋四川的食物與天氣的關係。
  “龐先生究竟是哪裡人?”王主任插嘴問道。
  “這個說眞的我也不大清楚,好像是南美洲一個小國家的人吧。”文大維答道。
  “這也難怪,南美洲距離中國實在太遠了,他那邊究竟有沒有華僑?”王續問道。
  “这个——嘿嘿,我也不知道,我想,即使有也不会多吧。”
  眾人由南美洲的華僑談到當地的食物。
  “這幾天龐先生腸胃不適,是不是給他煮點甚麼特別的?麻辣雖然可以驅寒辟瘴,但不慣吃的人到底是不容易吃得消的。”同桌的一位林業局會計員插嘴道。
  “這個我也問過他,他說不用了。”
  “這不行的。外省人來這裡還有一段時間才適應,何況是個外國人?我看林局長是否可以給龐先生弄個可以煮南美餐的廚師?”王主任熱心提議。
  “香小姐知道龐先生最愛吃些甚麼?”林業問香穠。
  “我也不大清楚,只知道他每天都喝牛奶就是了。”
  “牛奶怎麼可以頂肚餓?撒泡尿便沒有了。”
  眾人“哄”的一下笑起來。
  “明天我找他問一下,我們一定要給他解決吃的問題。在這兒吃得不好,不單丟了我們省的臉,簡直就是丟了中國人的臉。”林業滔滔地道。
  “嗯,這龐先生的臉,倒挺像中國人呢。”
  眾人邊吃邊討論,文大維與林業局的人鬧酒,不時回過頭來,看着香穠。
  “香小姐也要乾一杯吧。這是咱綿竹縣盛產的“劍南春”,不可不試。”
  林業向香穠舉杯。
  香穠還未來得及回話,文大維已給她擋駕:
  “香穠是不喝酒的。澳門的女孩大都不會喝。”
  “香小姐就做個女中豪傑吧。就喝它一點點,欣賞一下咱四川的五大名酒。”王主任舉起酒杯,在一旁慫恿着。
  “都說過我是不會喝的。”
  香穠微微一笑。
  “就一點點吧。”王主任臉色微紅,頗有醺意。
  “香穠不可能喝,萬一喝醉了,我怎麼向她爺爺交代?下一次不許她跟我出差,我可怎辦?這樣吧,這一杯我代她喝算了。”文大維道。
  香穠壓低嗓子,道:“你這是自投羅網。”
  “這個羅網,早投定了。”
  “你已經喝夠了,根本不必再喝下去。”
  “小姐呀,這都是為了你,你還不領情?”
  文大維一口氣乾了兩杯。
  散席的時候,香穠三步趕兩的跑在文大維前面,為的是不要和他同一個電梯。
  那酒氣簡直叫人作嘔。
  經過雅倫的房,香穠省起林業說要給他找個煮南美菜的廚師的事。
  她回到自己房間,給雅倫撥了個電話。
  電話響了好久,香穠正想收線,雅倫才拿起電話。
  “睡着了?”她問道。
  “不,正想外出。”龐雅倫道。
  都差不多九點鐘了,還到哪兒去?香穠幾乎就問出口,但終於忍住了。
  剛才想要說話的興致一下子彷彿淡下來。
  “有事嗎?”
  “啊,沒有什麼事,剛才晚飯的時候,林局長說過試着要給你找個會煮南美菜式的廚師。”
  “就這件事?”
  香穠彷彿在電話中聽到雅倫的笑聲,這使她感到有一點點的懊惱。
  “沒有什麼,我這不過是告訴你一聲,因為我不知道他找的廚師是否眞的會煮南美菜,而這南美菜是否又眞的適合你的口味。”
  她慌忙解釋。
  “謝謝你。”雅倫說。
  電話那邊正在悶聲不響,香穠的胸口“撲撲撲撲”地跳了幾下。
  “不妨礙你外出了。就這樣吧。”
  沒等回話,她先掛上了電話。
  雅倫究竟笑些什麼?
  香穠看着桌上的電話,期望它會響起來。
  “叮咚。”
  電話沒響,房門鐘倒響了起來。
  香穠急步走到門沿,拉開房門。
  甫打開門,一個黑影跌跌撞撞的走進來。
  “嘭”的一聲,黑影子整個身子靠着門,將門關上。
  香穠定睛一看,只見文大維一副半睡半醒的樣子,挨在門沿,惺忪的眼睛灼灼地看牢着她。
  香穠暗吃一驚,但仍然強自鎮定。
  “你這是幹什麼?”她問文大維。
  她嗅到他一身酒氣。
  剛才他確是喝多了。
  她見過文大維醉過一次酒。那一次與一個韓國客戶鬥酒,結果醉倒在酒家,胡言乱語,窘態畢露,讓文太花了好多氣力,才將他搬回家。
  可是現在他竟醉到她的房間來,而文太卻又不在。
  香穠感到頭痛不已。
  “香穠,我很寂寞。”
  文的身子滑下,挨着門半蹲着,伸出手去抓香穠的腳。
  “你醉了。”她大吃一驚,要閃身向後退,卻給文抓着腳根,“嘭”的一下,跌到地上。
  文大維張開雙臂,作勢要將她摟在懷裡。
  香穠猛地推了他一下,慌忙爬到電話機旁。
  她撥了個電話。
  “雅倫嗎?你馬上過來。”
  她的聲音是震顫的。
  文大維站起身來,向香穠走過來,就在他走到她面前的時候,門鈴響了。
  文呆了一下,站着不動。
  香穠趁機出去開門。
  雅倫赤着雙腳,站在門口。
  香穠一把抓住他的手。
  “他今晚喝醉了,過來我這邊發酒瘋。”
  雅倫走在香穠前面,對文大維說:“文先生,要不要送你回房休息?”
  文大維呆鳥似的站着,好一會,才舉起一隻手,示意他會離去。
  他搖搖擺擺地離開了香穠的房。
  “他會不會撞進別的房間去?”香穠問雅倫。
  “待我去看看他。”
  龐雅倫跟在文大維的後面,看着他在身上掏來掏去,總沒法找到開門的鑰匙,便走到服務台,請服務員給他開了門進房。
  折騰了十幾分鐘,事情總算解決。
  “以後晚上有人敲門,你要小心看看才可以開門。”雅倫對香穠說。
  香穠有如啞子吃黃蓮,哼聲不得。她自忖,總不成告訴他,她以為是他,才毫不思索地將門打開。
  雅倫微笑着看牢她,彷彿知道她想說些什麼。
  香穠不禁耳根一熱。
  “早點休息吧,明日還要早起呢。”雅倫道。
  翌晨,文大維帶着一雙略為浮腫的眼睛,坐到香穠的旁邊。
  “穠,昨晚的事,請你原諒。”他語帶歉疚。
  “你應該少喝一點。”香穠淡淡的道。
  龐雅倫也來了,這是抵蜀以來,他第一次來餐廳與兩人一起吃早餐。
  他只要了一杯牛奶。
  “昨晚睡得可好?”文大維訕訕的道,頗有一點兒尷尬。
  “很好。”雅倫道。
  三個人各吃各的,雅倫只管低頭喝牛奶,香穠和文大維吃他們的早晨套餐。
  “我們還要逗留多少天?”
  隔了好一會,雅倫開腔道。
  “你的所有工作已經完成了嗎?”文大維訝然道,“我也想早點回去,但應該是十天半月之後的事吧?”
  “我們昨天已將工廠的基本生產成本與廠房興建計劃的費用計算出來,預料評估報告幾日之內就可完成。”
  “評估報告!”文大維揚起眉毛,一雙缺神的眼睛突地亮起來,“好極了,讓我看看,以作參考。”
  “不論好與壞,我都會依書直說的。”
  “當然,我正需要這樣的東西。”
  談到生意,文大維又活躍起來。
  香穠在旁不發一言。她的老闆常有意無意地要逗她講話,她都佯作聽不到,一直保持緘默。
  她在想要不要馬上買機票離去。
  早餐後,在上林業局辦公大樓的路上,龐雅倫問香穠:“你想提早離去?”
  “你怎麼曉得?”她詫然道。
  “我只是猜度而已。”
  她默不作聲。
  “很氣是不是?”
  香穠搖搖頭,道:“有些失望。以前他太太在身邊時,他不是這樣的。”
  “我建議你不要走。”
  香穠橫了他一眼,說:“每天晚上將門鎖好是不是?”
  “我需要你的幫忙。”
  說到這裡,龐雅倫頓住。
  “你連評估報告也可以在幾日之內獨個兒做好,還需要些甚麼幫忙?”香穠說。
  “說眞的,我很需要你的幫忙。有你在身邊我才有安全感。”雅倫道,他的說話語氣是認眞的。
  香穠“噗嗤”的一下,差點沒笑出聲來。
  “我的朋友總是這樣對我說:‘有你在身邊我很開心',或者說‘有你在的場合總是妙趣橫生',卻從來沒有人說‘有你在身邊我才有安全感',這樣的話連爺爺也沒說過。”
  “我說的都是眞話。”雅倫道。
  “好,那末就讓我自我膨脹一下,你需要些甚麼幫忙?如果言之有理,我就不走。”
  “第一件要幫忙的事,就是請把那盒子還給我。”
  龐雅倫微笑着向香穠要回銀盒子,香穠沒有料到,幾秒之後,才哈哈的笑出來。
  “我還以為你早已忘記了那件東西呢。”香穠道。
  “我只不過是借你玩一會兒。”雅倫道。
  香穠雙頰倏的泛紅。
  他彷彿知道一切,那該多倒霉。
  她有些後悔把盒子收藏了這麼久竟而不哼一聲。
  “那玩意兒好玩嗎?”雅倫沒有責備的意思,反而像送了一件禮物給妹妹,然後問她那東西好不好耍。
  “好玩極了。它還會奏音樂呢,可是又不像音樂盒。還有,那盒子難開極了,我無意中開了一次,但合上之後,無論如何也沒法再將它打開。”
  “你把它還我,我給你打開。”
  “說眞的,那是個什麼玩藝兒?”
  “你說它像什麼東西?”雅倫道。
  香穠說:“實在猜不出來,請揭謎底。”
  雅倫搖了搖頭,道:“你繼續留下來,你留下來我才告訴你。”
  香穠低頭沉思,半晌才說:“這裡的人喜歡鬧酒,不知什麼時候會鬧到我們的頭上。如果你可以在幾日之內完成那份報告,我想我還是先走。”
  “我還有比那份報告更重要的事去做。”雅倫道。
  “什麼事那末重要?”香穠好奇地問道。
  雅倫故意賣個關子:“可否過幾天才透露?還有,今天晚上你把盒子拿過來。”
  這一天,龐雅倫和李量忙個不了。雅倫不斷通過電腦輸入和輸出數據,一天下來,厚厚的一疊資料打印出來,足有幾十公分厚。
  “我從來沒見過一個人一天之內可以輸入這樣多數據的。”李量簡直瞠目結舌。
  “你本身就是一副計算機器?”他問雅倫。
  “有第三者在場的時候,請不要用這種方式說話。”雅倫笑着警告他。
  “香穠算不算第三者?”
  龐雅倫橫了她一眼,道:“她的身份曖昧。不知是第一者還是第二者。”
  李量呵哈哈的笑起來,“那末,你們是兩位一體了?”
  香穠氣得跳腳。
  “你們嘴裡再不乾淨,小心我用香薯塞住你們的狗嘴。”
  “我可歡迎之至。想起薯的香味,我現在已垂涎三尺了。可是雅倫可不成呢,一塊香薯已經是件犀利武器,可以要了他的命。”李量悠悠然的道。
  “我的那疊東西,你今晚可要好好的給我讀一遍,要不明兒我們怎樣開始那份報告?”雅倫將話題扯開,他顯然不願意再提起那次令他腹痛如絞的不快事了。香穠看着桌上厚厚的一疊電腦資料,也暗自納悶:他怎麼可以一天之內就做出那麼多的工夫來?
  但雅倫的怪事多着。接受他的怪,見怪不怪,是香穠近日的思考方式。
  
  文大維拿着雅倫的報告,嘖嘖稱奇:“你做的報告資料十分詳盡,通篇簡直是一份木材業的前景分析報告。內裡的許多數字,都是我連聽也未曾聽過的。”
  “我的報告你看完了嗎?”雅倫問道。
  “今晚我會把它讀完。”
  “我建議你把它讀完了,好好的想一想,有甚麼問題,再來問我。”
  龐雅倫的口脗並未使文大維惱怒,香穠着實有些驚訝。
  “現在我只想問你一個問題,你的所有原始材料,是從哪兒來的?”他認眞地問他。
  “它們都是假的嗎?”
  文搖了搖頭,道:“我不知道。但我告訴你,我是讀過書的,也曾經嘗試過做研究。我讀過不少報告,我不是個只讀了幾本書憑運氣起家的商人。我知道甚麼叫做報告,自維記洋行開辦以來,我以前看的所謂報告,其實都不算是報告。”說到這裡,他懷着歉意瞄了香穠一眼,為他的出語嚴苛表示抱歉。
  “但是這一份報告寫得十分專業,雖然還未完成,但份量非同小可。是你在澳門已經準備好的嗎?它裡面引用的資料,從何而來?”
  “我是順手拿來的。”龐雅倫微微一笑,道:“在林業局的辦公室,前兩天我無意中在李量的抽屜看到一盒磁碟,一份目錄顯示那是同紙漿及木材業有關的資料,於是我便拿來使用。”
  “李量知道嗎?”
  “當然不知道。”
  雅倫看了香穠一眼,看見她的神態驚訝,竟有幾分得意。
  “這些資料是林業局的?”文大維一副不能置信的樣子。
  “我估計大概不是林業局的,也許是李量從哪兒弄來的私人珍藏。不要忘記李量是個研究員。”
  “這麼說,他們並不如想像的閉塞。閉塞的倒是我們自己。”
  說到這裡,文大維語帶遲疑,神色顯得有些沮喪。
  “李量一直沒有和你提起有關未來木材供應與價格的問題?”他問雅倫。
  “有是有,只不過略略帶過。”
  “他說了些什麼?”
  “他說無論未來木材價格走勢怎樣不利,林業局還是會建紙尿布廠的。”
  “理由何在?”
  “因為林先生還有兩年便退休,他要在退休之前做一件‘大事'。”
  文大維即時啞住了。
  至此,香穠忽然豁然開朗。
  好一個龐雅倫!她對他佩服得五體投地。
  她不動聲息,冷眼靜觀。
  “我們還是不要阻礙文先生看報告。”
  最後雅倫提出離席,他說了“我們”,連香穠也給帶走。
  在升降機內,香穠對他說:“料不到你不單計算了得,還有偷的本領。”
  “若論到偷,我還沒有你的一半本事。”
  雅倫出言揶揄,香穠的臉不禁一紅。
  “這不算偷,是你自己不小心將盒子丟了在我的房內,我先拿來玩一會。”她爭辯道。
  “我不止丟了一件東西,應該是兩件。”
  香穠一愣,說:“我可拾到一件,並非兩件。如果你另外丟了一件,一定不會是在我的房內丟的。恐怕已掉了在街上。”
  雅倫只是一味的搖頭。
  “那麼重要的東西,我是絕不會輕心在街上丟失的。”
  “那是什麼?”聽他講得那麼重要,香穠不禁好奇起來。
  “我暫且不會告訴你。到我證實我眞的丟了,然後才相告。”雅倫又再賣關子。
  香穠將銀盒子送到雅倫的房時,只見他悠閒地坐在沙發椅上,已換了一身的黑色運動衣。
  “你打算外出?”她遲疑地道。
  雅倫點點頭,笑道:“換了一套夜行衣服,當然是要外出了。”她在他面前攤開手掌,他拿下她掌中的銀盒子,也一併拉着她的手。
  “來,先坐下。”
  他讓她坐到他旁邊的一張沙發椅上。香穠乖乖的聽着坐下來。
  他拿起盒子,用手指沿着盒面上一個三角圖形的邊繞了一圈,盒子“卜”的一下打開。
  香穠“啊呀”一聲,省起了自己為什麼最初能開後來又沒法打開這個古怪的盒子。
  “為什麼抹一下盒面的三角圖案就可以將盒子打開?它裡面有機關嗎?”香穠驚訝不已。
  “它是個會聽主人話的盒子。”雅倫笑道。
  “我不是它的主人,它也聽過我一次話。”
  “就因為我叫它只聽你一次話,所以第二次它無論如何便不肯張開了。”
  雅倫似笑非笑的,香穠不知道他的說話是假的還是眞的。
  眞有一種聽隨主人意志差使的機器?她無論如何也不肯相信。
  盒子打開了,香穠將身子湊過去,要仔細的一睹盒內乾坤。
  “這是一個觀星儀。”雅倫開始給她解釋。
  香穠瞪大眼睛:一個小小的盒子便是一個精密的天文儀器?
  她腦中泛起一支大型的天文望遠鏡和各式各樣形相“尖端”的儀器的樣子。但一個扁扁的盒子和觀星儀,無論如何也難以扯上關係。
  雅倫從運動衫的袋口拿下一桿筆,另一隻手握着銀盒。幾秒鐘內,盒子馬上透出微光,現出一張圖來。這張像燈片一樣的圖密佈着一點微弱的光。
  如果沒有雅倫事先的聲明,香穠怎麼也猜不出這是一幅星星圖來。
  “這張圖眞曖昧。你說它像鹿,它就是鹿,你說它像馬,它就是馬。”
  香穠頗不以為然,但又止不住好奇心,將盒子端到鼻子下觀看。
  “这個觀星儀,是家父特別為我製造的。你沒有學過天文,大概不曉得怎樣去看這個圖。不過,這不要緊,我有方法。”
  雅倫在盒邊輕輕抹了一下,那些茫茫白點竟然放大了,他再抹一下,那些白點又再大一些,就像是給攝影機的長鏡拉近了影像一樣。
  香穠看得驚奇,呆了一會,把盒子拿過去,也在盒邊輕輕的揉起來。
  完全沒有動靜,她氣得一手把它塞回給雅倫。
  雅倫只是笑。
  他繼續將盒內的圖景“放大”。
  “你看看,這是什麼?”雅倫道。
  他用筆尖指着有一粒米大小的光點。
  香穠搔了搔頭,看着雅倫道:“是木星?”
  雅倫搖頭。
  “是咱們的地球?”
  他再搖頭。
  “是天狼星罷?”
  “都不是。”
  “那是什麼?”
  “我不知道。”
  香穠“嗤”的一聲,氣得往椅背一靠,有被愚弄的感覺。
  “你的盒子只不過是個新式萬花筒罷了,拿來哄小孩,也不會相信是什麼觀星儀。”
  她頗有一點氣。
  “你不用動怒,聽我解釋。這顆星是我父親發現的。家父醉心於天文生物學,他一直都在研究這顆星體。”
  對於雅倫這一通新鮮別致的話,香穠驚訝之餘,兩分相信四分猜疑,剩下的四分,便是茫然不知所措。
  許是自己孤陋寡聞吧,怎麼好像從未聽過天文生物學這個名堂?她自忖道。
  “那即是說,你的父親是專門研究太空上是否有生物存在的了?”香穠問道。
  對香穠來說這是一個很有趣的題目。
  雅倫點點頭,說:“家父多年研究的結果,是太空上確有生物。”
  “我也看過一些雜誌,說八大行星中有一些可能會有原始生物。”
  有關太空生物的說法,香穠並不感到稀奇。
  “太空上不單有原始生物,而且有高智慧動物。”
  香穠眉毛一揚,做了個鬼臉:“有證據嗎?還是只是一種理論?”
  “這是家父研究的結論,他當然有許多證據。”
  香穠一下子樂開了,“快快說來聽聽。”
  “他和這些智慧生物還通過話。”
  香穠差點沒跳起來。
  “他們怎麼通話?用無線電還是用甚麼先進的通訊設備?”
  “只用無線電。”
  她搖了搖頭,一副不可置信的樣子:“是不是有人愛開玩笑,自認是太空高等生物,混攪你父親一通?我中學時和一個愛鬧的男同學也玩過這個遊戲。全世界有數以萬計的業餘無線電愛好者,他們每天都會想出一些新花式來。”
  “你不相信我?”
  香穠楞住了:他的態度是那樣的認眞。
  “世事無绝對——”
  “如果是眞的有呢?”
  香穠呆了兩分鐘,馬上答道:“我馬上跟他們聯絡。”
  “眞的?”雅倫的眼睛閃出光芒。
  “為甚麼不?”
  “你不怕他們‘侵略'嗎?”
  香穠“噗嗤”的一下笑出聲來。
  “和高智慧生物往來,你認為我們應該注意些甚麼?”雅倫一本正經的問她。
  香穠略思片刻,道:“先考考他們的智慧。如果他們的智慧比我們低,我們不妨跟他們多多交往,如果他们的智慧比我们高——”说到道里,她顿住了,目光落到雅伦的身上。
  龐雅倫回望她,要從她的眼睛中讀出還未說完的下半部分。“就以閣下為例,你具有高度智慧,如果用來傷害別人,是不是比其他人來得容易?”
  雅倫點了點頭,贊同她的說法。
  “所以,你便要提防了。”他說。
  香穠料不到他會有此一說,一楞之下,反有些不好意思起來。
  “你一直都在提防着我,是不是?”雅倫繼續問道。
  香穠不作聲,算是默認。
  “我是絕對不會傷害你的。我也不會傷害任何人。”
  說畢,他輕輕的嘆了一口氣。
  他有一種難言的感喟,內心的抑鬱,在眉宇間顯露出來。
  香穠安慰他:“我沒有說你存心傷害人,只是說,那些外星人不必有甚麼更高的智慧了,只要和你一樣,對人類而言,也是夠嗆的了。”
  雅倫打開銀盒子,向香穠解釋:“這個星象儀是以手溫作能源來驅動的,如果它離開了手掌,能源便消失了,於是便不能運作。”
  “還有,我確是和普通人有一些不同的地方,但這不妨礙我過普通人的生活吧?”雅倫續道。
  “例如——?”
  “請摸摸我的手。”
  他將手攤在香穠的面前,她伸手去摸他的掌心。
  沒有甚麼特別的感覺。只覺得他的手掌皮膚粗糙,這是她一早就知道的。
  雅倫這時候忽然合上手掌,一把握住了她的手。
  “怎麼樣?”他問道。
  慢慢地香穠感覺到有一股燙熱傳到掌心。
  她實在感到驚訝,“你的體溫一向如此?”
  雅倫點了點頭,“就像一個在發燒的人一樣。”
  “眞的不可思議。你一向沒有感到身體不適?”
  “我一直感覺良好。”
  香穠失笑,“那末,你眞是異人了。”
  “小時候,父母也曾為我不住的‘發燒不退'感到擔心,他們使盡一切方法都無法將我降溫,只好容忍,漸漸的便習以為常了。這個觀星儀是父親特別為我設計的,所用動力,亦以我的體溫為準。我可以用手掌給它補充能源,但你便不可以了。”
  “那末,你的東西,只好交還給你了。”香穠把銀盒子交還給雅倫。
  雅倫仍然握着香穠的手。
  這一次她並不掙脫,只是默默地的看着他,等待他自動放手。
  他終於放開她。
  “你開始了解我。”他突地冒出了這一句。如果說不用出力便可獲得他的釋放,香穠確是比以前更加“了解”他了。
  “你的父親發現外太空智慧生物的經過,是否和電影上的差不多?”
  香穠對外星人的題目依然興致甚濃。
  “有點和你爺爺的遭遇一樣。多年前有一次他從無線電中收到海上求救訊號,便馬上通知海事部門。但他們說沒有收到這樣的訊號。發出求救訊號的人沒法說出自己的方位,但我父親經過計算,估計他們的位置在赤道接近亞馬遜河出口處。海事部門致電附近船隻,沒有一艘說收到輪船遇險的報告。可是父親卻一直都接到求助訊號。後來訊號中斷一小時之後,他又收到了對方表示已經脫險的報告。”
  “‘他們'初抵地球便在海中遇險?”
  “父親初時也這麼想:有外來智慧生物降落地球,在海上遇到風暴。但他查過,事發時海上風平浪靜,是少有的好天氣。”
  香穠用手搔了搔頭:還有什麼可能性?
  “家父推測,‘他們'不是在海上遇到風浪,而是在地球以外的地方遇險。”
  那才眞夠刺激。香穠心裡想,這不是比爺爺的故事更精彩麼?
  “那即是說,你父親的外星智慧生物論,也不過是一種推測而已。”香穠道。
  “不,他們後來進行了眞正的無線電接觸,證實了父親先前的推論是事實。”
  “‘他們'用地球人慣用的訊號?”
  “用很接近的訊號。起初父親看不明白,後來便清楚了。‘他們'非常聰明,在很短的時間內運用我們的訊號。”
  “那不是和你一樣嗎?”香穠失笑。
  “我比‘他們'差得遠。”
  “那末,這種生物實在太恐怖了。”
  雅倫一楞,道:“為什麼?”
  “你說不是麼?依我的觀察,我相信你的智商比常人高出許多,他們比你更厲害,那不是一種恐怖生物是什麼?”
  “你害怕‘他們'?”
  “至少不表歡迎。”
  “也許我說得誇張,‘他們'大槪其實和人類一樣聰明就是了。”
  “幸好‘他們'尚未聰明到可以自由進出地球這地步,否則我們便遭殃了。”
  “你眞的這樣想?”
  “每個人聽了你的故事,都會有這種最直覺的反應。”
  “如果‘他們'眞的進入了地球,我們該怎麼辦?”,雅倫問道。
  “一腳把他們踢出地球去,而且越快越好。”
  雅倫頓時語塞。
  “你還想和‘他們'交朋友?兩種智力相差太遠的生物在一起,你想想會有什麼結果?”
  香穠看着雅倫的臉陡地煞白,不禁訥罕。
  “你怎麼了?”
  好一會,他臉上的顏色才回轉過來。
  “沒什麼,我有一點不舒服。”
  才說得好好的,馬上他竟然會感到不舒服。是不是她的話刺激了他?
  “我不過是說着玩罷了。”她說。香穠猜想:他與父親醉心於研究外太空智慧生物,又與“他們”曾經聯絡過,雙方大槪建立了一些友誼。就像爺爺那樣,每一回他講到自己當年在亞速爾附近遇險的故事,都是充滿情感的。那不單是對昔日生活的一種緬懷,而且彷彿是對某一位老朋友的眷戀。唯其沒法知道對方的身份,其後也不再有過聯絡,這種眷戀便加上一種難言的遺憾。她剛才說的那番話雖然半帶玩笑半帶眞,聽在雅倫的耳裡,可能會是一種刺激。
  她想起他聽爺爺說故事時的投入與嚮往,她知道,如果雅倫眞的遇到外星人,他是決不會將他踢出地球的。
  為了沖淡他的明顯不悅,香穠逗他:“你還沒有告訴我,‘他們'的外貌是怎樣的?”
  “你已經決心要將‘他們'趕跑了,還要知道那麼多幹什麼呢?”雅倫不客氣地道。
  香穠嘆了口氣,道:“料不到你這個人竟然毫無幽默感,我跟你再坐下去,也是浪費時間。”
  她站起來告辭。
  雅倫一把拉住她,問道:“你不喜歡別人比你高智慧?”
  “不,你錯了。即如閣下,我怎麼對待你了?”香穠轉過頭來對雅倫說。對於他的動輒拉着別人的手不放,她感到有點啼笑皆非。
  “是的,為甚麼你對我這樣好?”
  “因為我們同是人類。”
  雅倫頓時一呆。
  稍頃,他才開腔:“如果我只是一頭動物,你會怎樣對我?”
  香穠忍不住發笑:“你會是甚麼動物?一頭豬?”
  雅倫點點頭,道:“就當是一頭豬吧。”
  香穠益發給他逗得忍俊不禁。
  “如果你是一頭豬,我會將你宰了吃;如果你是一頭狗,我會叫你看門口;如果你是一頭牛,我會叫你耕田;如果你是一匹馬,我會騎着你來跑;如果你是一頭獅子,我會馬上拔腿跑;如果你是一頭老鼠,我會舉起掃帚……”
  她一邊說着一邊笑,一隻手卻在擦眼睛。她笑得實在厲害,連眼淚也出來了。
  龐雅倫卻是呆鳥一個。
  “不過,無論如何,我們不會談話就是了。除了專家之外,誰懂得與動物講話?”
  看看他的不知所措,香穠搖了搖頭,道:“你今晚實在太認眞了。”
  她瞥了他的手一眼,雅倫馬上省覺,放開了手,道:“是的,我今晚好像有點不大正常。”
  “大概是今天工作太多吧。你應該好好地休息。”
  別過雅倫之後,香穠回到自己房間,關上房門,一個奇異的想法閃過腦際。
  “不會的。”馬上她又否定了剛才的一閃念。
  她帶着一堆疑問上床,而且做了一串稀奇古怪的夢。
  夢醒時分,天色微明。
  香穠坐起來想着昨宵的夢,越想越覺得不可思議。
  她穿衣梳洗罷,拉開簾子向花園望去,無意中瞥見了一個熟悉的影子。
  一個人影呆站着,仰頭望着天空,看他一身黑衣,香穠不禁一顫。他昨宵一夜外出,還是徹夜不眠?
  待香穠來到院子,雅倫已經不在。
  徹夜不眠的人不止一個,文大維的一雙紅眼睛,已經是個缺乏睡眠的證明。
  早餐桌上,龐雅倫翩然而至。
  他換了一身淺色的衫,披上薄羊毛外套,但臉容明顯的憔悴。至於文大維,他連續打了兩個呵欠,第三個呵欠的時候,他強忍着不張開嘴巴。文燃起一枝煙,對香穠和雅倫道:“這個計劃,我想需要再花點時間考慮。今天我會想辦法安排機票,不過你們不可向他們透露我有這個意向。”
  龐雅倫呷着手上的一杯奶,只是靜靜地聽,並不打話。
  他沒有看香穠一眼。
  當天,文大維對林業局的人說,他的公司有緊要的事,他們要馬上飛回去。
  林業局應允給他們弄機票。李量對龐雅倫,有點依依不捨。
  “甚麼時候再回來?”他問雅倫和香穠。
  “這裡以西的一個城市,聽說將要為外國一間公司發射一個通訊器上天空,是不是?”
  雅倫問非所答。
  “是的,我們在西昌有一個發射站。”
  “這通訊器甚麼時候發射?”
  “聽說大約兩個月之後,準確日期我並不曉得。”
  雅倫點了點頭,好像若有所思。
  “可以買票參觀發射的情形嗎?”
  李量失笑,道:“這不是表演,我相信不可以。但如果你是應邀的嘉賓,便可以免費參觀。嗯,你想看嗎?其實在電視上看,不也一樣?即使你前往發射中心,他們也是讓你瞪着一個大屏幕。”
  “不過,這大屏幕是在發射中心內的,是不是?”雅倫道。
  “聽說是這樣。是不是即使看電視熒屏,也是在發射地內才有現場的感覺?”李量問道。
  “你說的不錯。”
  “為甚麼問我這個問題?”
  “不為甚麼,我只是感興趣。”他回答說。
  一直在旁沒有吱聲的香穠這時候省起一件事。
  “你們這裡儲存了許多關於外國和國際的經濟資料吧?”她問李量。
  李量瞪大眼睛苦笑,道:“你這簡直是說笑了。我們很缺乏這些資料呢。早幾天我才和雅倫講,勞煩他給我們寄幾份來,好讓我們參考訂閱。這個錢,我們無論如何都要花的。”
  香穠聽罷,忍不住轉過頭去,看了雅倫一眼。
  香穠看着雅倫的眼神,像是告訴他:看,又騙人了。
  林業很快就為他們弄到機票。
  離開的那天早上,林業局幾個人去送行,李量也在送行者之列。
  他緊握着雅倫的手,依依不捨。
  “到現在你還未有告訴我,那些指令為何可以畫得出圖來。”他似乎試圖盡最後努力尋找答案。
  “電腦的的程序有時並不那麼實在,有時候它會像愛情一樣的摸不透,也不可理解。”
  李量苦笑起來。
  “這可能是個永還也解不開的謎。難在即使我告訴了別人,也不會有人相信。幸好咱國家奇人怪事特別多,見怪不怪,讓我也加入混騙者行列,向人說一個有關電腦的謊話。”
  香穠知道他在自己輸入雅倫教他的電腦指令時,又告失敗了。
  這指令只聽雅倫的話。
  “你放心,我們還有見面和合作的機會。”雅倫安慰他,“不過,既然是謊話,就盡量不好對人說。有時候少說話更加安全,是不是?”
  他用殷切的目光看着李量,眼色裡彷彿有一種懇求。
  “我懂得怎樣做的了。”李量道。
  “謝謝你。”
  雅倫雙手握着李的手,表示無限感激。
  “想不到你這專按電腦鍵盤的手,也是一對勞動者之手。”李笑道。
  在回程的班機上,雅倫坐靠近窗口的位子。他和香穠中間隔了個文大維。
  香穠沒有說話的勁頭,只是閉上眼睛。偶爾睜開眼皮,只見雅倫呆呆地看着機艙外的世界。
  透過窗口,她看見外面一片白茫茫。
  一團團的厚雲緩緩地在機翼下移動。香穠忽然這樣想:除了他們之外,還有其他生物在騰雲駕霧嗎?
  她閉上眼睛,想像那會是一種什麼形狀的生物。
  空姐遞過三份午餐,請她逐一傳過去。
  雅倫轉過頭來,輕輕地搖了搖頭示意不要。
  香穠把其中一份退回。
  文大維一邊吃着榨菜肉片飯,一边攤開雅倫給他的報告。
  “我好像從未見過你吃東西。”他談的是另一碼事。
  “你忘了我們在澳門時去過餐廳嗎?”雅倫反駁道。
  “那一次你好像也沒有吃什麼。”
  “吃了一點點。”
  “林業告訴我。他們局內有個職員練氣功,練了之後,連續三個月沒有食物下肚,依然精神奕奕。”
  “眞有這樣的事?”龐雅倫興味盎然。
  “據說這種現象叫做辟谷,有功力的人不會感到肚子餓。”說着,文大維橫了他一眼,繼續道:“閣下看來也是個練功的人?”
  “我像嗎?那好極了。”他竟有點興奮。
  飛機抵達香港啟德機場,過海關時,關員將龐雅倫叫住。
  文大維卻已出了閘門。
  香穠忽然有種預感,雅倫手提行李內的那些大小盒子,一定會給他惹麻煩。
  她趕緊跟在他的後面。
  果然,關員打開他的手提袋,看見整整齊齊排着的盒子,興趣便來了。
  “可以打開來看看嗎?”關員禮貌地道。
  第一個盒子打開,裡面是幾乎一滿盒的銀色粉末。香穠認得,那是雅倫在吃過香薯後不久面色大變時的救命藥。
  “這是什麼?咦,還有一股香味哩。”關員將盒子拿到鼻子大嗅。
  “那是——”
  “藥”字還沒出口,雅倫已接觸到香穠制止的目光。
  “那是顏料。”香穠搶着給他說。
  關員抬起頭看着她。
  “你們是一道的嗎?”
  “是的。”她爽快地回答。
  “你可以先走。在外面等他。”
  “我這位朋友聽不懂中文。”香穠想留下來給解圍。
  “會說英語嗎?”關員用英文問雅倫。
  他搖着頭咕嚕咕嚕的說了兩句什麼的,關員皺起眉頭。
  “他說荷蘭語。”香穠解釋道。
  關員以疑惑的眼光由頂至踵打量香穠。
  “他剛到四川,向一間絲染廠推銷他家鄉製造的顏料。”香穠對關員解釋。
  “他不是中國人?”關員將目光轉到雅倫身上。
  雅倫看了香穠一眼,像是個不懂粵語的外來人,向地道者求助一樣。“他是蘇裡南人。”香穠道。
  “非洲人?”
  “南美洲人。”
  關員脖子倏地紅起來。
  他停止問話,從盒內捻了一些銀粉,放到掌心上研了幾下,又再拿到鼻子下嗅嗅,接着再打開兩個盒,看見都是些彩色粉末,便把盒子都關上。
  “你們可以離去了。”他靦腆地說。
  踏出禁區,香穠吁了一口氣。
  “謝謝你。”雅倫感激地道。
  “如果剛才他聽到你的話,知道那是藥,說不定要全數拿去化驗,那時可夠你麻煩的了。”
  “如果這樣便糟透了。”
  怎麼個糟糕法,雅倫可沒有說下去。
  文大維在外面乾等,看見他們出來,以猜疑的眼色看了兩人一眼。
  “那個關員眞健談,扯着我們談非洲,足足講了十幾分鐘。”
  香穠俏皮地說。
  “談非洲?”文大維有些丈八金剛摸不着腦。
  雅倫不禁笑起來。
  這是他兩日來第一次展現笑容。
  在回澳門的路上,龐雅倫不時都在抿着嘴微微發笑,像內心有一樁喜事,想着想着忍不住笑出來。
  
  香穠回到家,打開大門,馬上將一盒蛋撻放到爺爺面前。
  老人家驚喜之餘,開心得笑瞇了眼。
  “還以為你玩得忘形,不曉得回來了呢。”他以半責備半憐惜的口脗說。
  香穠將餅盒打開,拿出熱騰騰的蛋撻,遞了一個給爺爺。
  “唔,想死我了。”她狠狠的一口就咬去半個。
  “想蛋撻還是想爺爺?”老人家揶揄道。
  “兩個都想。”香穠嘻嘻笑的,兩口吞下一個蛋撻。
  “好玩嗎?”
  “有什麼好玩?盡是工作。”
  “有雅倫在,總會有點不同的嘛。”
  老人家停下來,看着孫女兒,顯然期望聽到些什麼。
  香穠沒有答話,爺爺只是看着她,見她不響聲,有點兒着急。
  “這十天來,你們都在一起?”
  香穠點點頭。
  “這個人你覺得怎樣?”
  “爺爺,你相信外太空有高智慧生物嗎?”香穠沒頭沒腦的問。
  “從理論上看,外太空有智慧生物才是最正常的事。沒有反而不正常,你想想,旣然地球有的東西,為什麼別的星球會沒有?所謂沒有,是尚未發現而已。”
  如此說來,爺爺是太空智慧生物多樣化論者了。他其實是有道理的。香穠這樣想。
  每當老人家將話題扯到雅倫身上時,香穠都顧左右而言他,老人最後終於忍不住。
  “雅倫怎麼了?”
  “他沒甚麼,他很好。”
  “他對你好嗎?”
  香穠猶疑了半刻,道:“他對人一向都很好。”
  “你不喜歡他?”爺爺直截了當地問。
  “不是不喜欢,只是——”香穠把想説的話吞回去,她不想令爺爺担心忧虑。
  “唉,你這孩子。看你平日做事像個男孩那麼直接利落,但在這事情上卻是猶猶豫豫的。說實在話,雅倫有甚麼不好?依我看,他似乎還眞的有點喜歡你。”
  老人嘆了一口氣,像有無限惋惜。
  這一句話撥中了香穠內心的那一條弦。每當雅倫那雙出乎意料的粗手握着她的手的時候,她感到有一股情感的流在手心中緩緩流動。現在回想起來,她仍感赧然。
  可是,龐雅倫身上有不少的謎,而他的來歷不明,就更不用說了。
  這一夜,她陪着爺爺看電視,談四川之行的風光和見聞,但有關雅倫的怪事,她半句也沒有提。老人家聽得津津有味,彷彿差不多半個月來的寂寞,如今都得到了補償。
  不過,香穠卻看得出爺爺有心事,因為她察覺出他的笑聲有一絲的牽強。
  快到上床的時間,老人家才告訴她:她在四川的時候,她母親曾來過電話。
  “我們談了一個鐘頭。”老人家說。
  母親打電話來,和爺爺談了足足一個鐘,兩個人究竟談了些什麼?
  “她勸我讓你到美國去。”老人家說。
  “一切都是我自己的決定,她為什麼要向你囉囌?”
  香穠大感不悅。
  “那倒不算是什麼的一回事,你是我帶大的,她跟我商量,或許勸我,也是很正常的。”香穠定睛看着爺爺,想從他的臉透視他的心。以往每逢提起母親,爺爺都不期然的漲紅了臉,說話的時候聲音還是震顫的,她未見過他如此平靜地討論她的媽媽。
  “在我來說,我是無所謂的。不過說眞的,你一個人在外邊,說什麼我也不放心。”
  果如一貫,老人將這女人當作外人,即使她是孫女兒的母親,他還是不放心。
  “如果你有人和你一起,譬如有要好的男朋友,兩個人出去闖天下,爺爺反而覺得比較安全。”
  香穠會出了老人的心中意:他寧願將孫女兒“嫁”出去,也不想她跟她母親。
  她記得小時候不知在哪個場合,爺爺青着臉說過一句話:“孩子跟這個女人不會有好結果。”自此,他提早退休上岸,他一直緊緊地看顧着她。
  香穠十分理解爺爺的心情。況且她也不想跟母親生活,更不要說和她的丈夫一起住了。她模模糊糊的記得母親的男人的模樣:矮矮墩墩的,頭微禿,一張富態的臉不失友善。但香穠第一眼對他就沒有好感,饒是母親半捉半哄的央她叫他“金叔叔”,她硬是不叫。
  說到底,她不肯認眞考慮到美國讀書的主要原因,還是離不開爺爺。
  “爺爺身體尚好,如果你和雅倫一起走,我等你唸四年書,並不成問題。”
  老人家知道孫女的心事。
  香穠看着爺爺,他第一次指名道姓提到龐雅倫,顯然他眞的很喜歡他。
  “爺爺不要心急,我和雅倫還未至於有你想像的那樣關係。”
  “我一眼就看得出,他對你是有意思的。”
  她的臉倏的燙熱起來。
  “也不是第一次有人對我‘有意思'吧?”她辯道。
  “可是,這一個不同。”
  香穠承認,龐雅倫確是與眾不同。因為他有太多的不同,她不知道他抓着她的手是否一種傳統的情感表達方式。
  或者僅是握手而已?
  爺爺這麼一提起,香穠的心有些亂,由十五歲起,身邊不時就有男孩子來獻殷勤或者暗示什麼的,香穠只覺得好笑,從來未曾心煩過。根據報紙上刊登的心理測验说,對一個男性感到心煩,已經是情感投入的開始。
  警鐘已敲響了。
  香穠深深地吸了一口氣。
  她告訴爺爺勿替她操心,她若有什麼好消息,都會絕不隱瞞,首先告訴他。
  “你叫他來,讓我給他測驗測驗。”老人家心痒痒地道。
  “爺爺千萬不要亂說亂動。我還要繼續觀察他。”
  她像哄小孩子一樣,制止祖父的一廂情願魯莽行動。
  
  返回澳門後,文大維將紙尿片廠的計劃暫時擱置。
  “不是放下,而是再進一步研究,務必要訂出一個更完善的計劃來。”
  他對香穠和雅倫這樣說。
  他的話可不假,他開始去信給他在美國一間農業公司工作的同學,並將雅倫做的那份報告寄給他。
  “如有可能,請盡量核實上述的資料。”
  兩個月後他的同學給他覆了一封信,也寄來一張賬單。
  香穠看見文大維收賬單時的臉色難看之極,想必收得並不便宜。但看過他的同學附來的一封信後,臉色稍霽。
  他把香穠叫進經理室。
  “那一個李量,嗯,就是我們在四川時曾經一起工作過的那個。據說他是研究院的,是不是?”他問香穠。
  “聽說他的專業是電子工程,但卻專門研究農業。”
  “這個人怎麼樣?”
  “還不錯,挺老實的。”
  文大維搖搖頭,道:“我是說他的工作能力怎樣?”
  “我看是不錯的。他是唯一可以協助雅倫做出點事情來的人。”
  “雅倫做的那份報告,你知道有多少內容是屬於李量的?咳,我的意思是,李量給了他多少協助?”
  “那份報告?我沒見過李量幫他做過些甚麼,除了給他換電腦打印紙之外。”
  “你說什麼?”文大維驚訝地道。
  “我只見過他給雅倫裝電腦紙。”
  “再沒有提供任何的協助?”
  “似乎沒有。”
  文大維不可置信地搖了兩下頭。
  “我的朋友在一間農業顧問公司內任職,他與美國農林部的人很稔熟,對美國的林業有很深的了解。自然,他对现今整个世界的木材趋势亦不陌生。他说,我的那篇报告——我是指雅伦给我的那份報告,是需要龐大的資料庫才可以寫成。因此,除了國家資料系統之外,個人是沒有可能有這些資料來源的。”
  他一口氣的講下去,香穠聽得目瞪口呆。
  “有什麼漏洞嗎?”她問。
  “如果有便好了。”
  “那即是说——无懈可击?”
  “我的朋友毛遂自薦,要將這份報告推薦給一份專業性刊物,並且要求我介紹雅倫給他認識。”
  “你打算怎麼樣?”
  “我正在考慮。”
  他看了香穠一眼,她知道這和他的利害有衝突。他考慮的是自己的利益。
  “我問你一件事:雅倫花了多少時間才做成這篇報告?”
  香穠思索片刻,道:“據我所知,由你開始向我們透露有關設廠的計劃之後,他便開始搜集資料,動手做報告了。”
  “也不過是兩個多月的時間,說什麼也不可能完成。”文大維喃喃自語。
  香穠心裡知道,做這份報告的工時其實不是兩個月,而是兩天。
  她親眼看着雅倫坐在電腦前,不歇地輸入些甚麼,整整兩天沒有停過手。
  是兩天不是兩個月。但文大維說,兩個月做好根本沒有可能。
  “我的同學說,這份報告雖然很短,但內容扼要,有份量。一個對木材業很熟悉的人,單是搜集報告內的資料和數據,也非要花一年半載時間不可。因為這些數據分別藏於多個資料庫內。除非他有一種本事。”
  說到這裡文大維頓了下來。
  “除非他可以聯通報告內數據來源的電腦網絡。”香穠給他接上答案。
  文瞥了香穠一眼,沒有做聲,即是默認了她的說話。
  “雅倫像是個偷資料的人嗎?”香穠問道。
  “這很難說,每個賊子都不會在額上鑿着‘我是賊'的字樣。現在我只想知道一件事:這報告是否雅倫親手所作?”
  “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香穠問道。
  文大維笑了。
  “如果不是,我便要根查作者的身份,務必要將這個人查出來。我不會就此事對龐雅倫有些甚麼不滿,即使沒有這份報告,他依然是個頂級的職員。但我受朋友所託,須找出眞正的作者。如果答案是肯定的——”他笑着看着香穠,“那可精彩了。”
  “如果這些都是他的‘作品',我便另有想法了。”文大維摸着下巴道。
  香穠知道他正在打雅倫的主意。
  “我相信是他做的。”她肯定地道。
  “那末,我們可以兼做顧問公司的生意。”
  文大維打的是如意算盤。
  “今天的事,你暫不要告訴他。”他吩咐香穠。
  他當然要把他的美國同學要求認識雅倫的事一併按下。
  香穠十分了解這個商人的特質。
  她正要轉身離去,文大維叫住她。
  “甚麼時間有空,我請吃飯,算是向你道歉。”他說。
  “道歉?為甚麼要道歉?”
  她笑言婉拒他的邀請。
  甫踏出經理室,香穠的笑容馬上消失,憑甚麼也撑不起來。
  她的腦一片亂麻麻,以致無端端地走到文件櫃前,打開櫃門卻不知要找些甚麼。
  正要轉身離去,卻“乒”的一聲碰到了艾美桌上的水杯,瀉了一桌一地的水。
  “眞對不起。”她慌忙去找抹布。
  才動身,一塊布已遞到眼前。
  香穠愣了一下。
  “我知你一定會潑瀉水。”雅倫把抹布塞進她的手心。
  “豈有此理。”她呢喃一句,又忙着給艾美抹桌子了。
  艾美以奇異的目光看着兩個人。
  香穠心裡想,她大概想得非常遠了。
  “我會給你兩件你想要的東西。”
  雅倫在香穠的身後悄悄說道。
  下班的時候,她的桌上多了一個舊文件袋。她打開一看,原來是雅倫給文大維的那份評估報告的複印本。
  她從經理室出來,下意識地走到文件櫃前要找的,就是這份東西?香穠問自己。
  是的,正是想看這份東西。她給了自己一個肯定的答案。
  那麼雅倫給她想要的另一件東西呢?
  香穠回到家,走進房裡,馬上打開報告的複印本,仔細地逐字逐句讀起來。
  她花了近半個小時才讀完一頁。她要自己細嚼慢嚥,為的是眞眞正正地了解雅倫。
  “你聽到上面有些什麼不對勁的聲音嗎?”
  爺爺出現在他的房門前。
  “有賊?”她抬頭問道。香穠並不吃驚,因為老人家的神情未有絲毫慌張。
  老人家不馬上答話。
  香穠放下手上的報告,側着耳朵細細傾聽。
  根本沒有什麼聲息,她搖了搖頭。
  老人家不大服氣。“沒有聽到‘特格格'‘特格格'的聲音嗎?那風車的軸子出了問題,要拆了下來看一下。”
  “嗯,原來爺爺是說那玩意兒。待星期六下午才拆吧。”她說,對於爺爺那麼關心她的“作品”,香穠感到有點意外。
  “那不行,我們兩個人弄不來,得要找人幫忙。”
  這時香穠才明白,爺爺是想找個借口,叫雅倫來。
  “好的,我就給你請個大力士回來。”她說。
  老人家滿意地走開了。
  香穠繼續埋首在那份幾十頁長的報告上。
  報告的資料完整,歸納得極好,內裡的數字都不是個約數,有些列到小數後幾個位。
  他怎麼計出來?誠如文大維所說,任何一頁只其中一個數字,單是計出答案已不知要花多少天。
  她想起了在成都時雅倫指示李量輸入工廠圖指令的事。
  事後李量獨個兒反覆做了多次,可是連半條像樣的線條也繪不出來。
  想到這裡,香穠一轉念馬上坐到電腦桌旁。
  雅倫教李量做的指令,有差不多一半她已經耳熟能詳。她現在要試着做一遍,看看會得出些什麼東西來。
  香穠開啟電腦,憑記忆將他口述過的指令輸入。
  她的心情有點緊張,趕忙抬頭看終端機,眼光接觸到屏幕,馬上變得驚呆。
  “香穠:我愛你。”
  熒屏上打出幾個英文字。
  香穠難以相信自己的眼睛:她絕對不曾輸入過這幾個字。
  歇了會,她又繼續輸入第二個指令。
  屏幕上顯示出另一行字:
  “香穠:我愛你。”
  香穠整個人呆住了。
  她繼續輸入第三道和第四道指令,熒屏上打出的仍然是那句話。
  到後来,只要她輕輕的按一下鍵——無論觸到甚麽鍵,终端机上马上便打出“香穠:我爱你。”這個句子。以致整個畫面密佈着同一句子。
  一個不曾嚐過愛情滋味的少女面對着這樣動人心魄的局面,香穠只覺得胸口在狂跳。
  她對着終端機像呆頭鵝一樣,不知所措。不知甚麼時候,才發現原來爺爺已在身邊。香穠心裡暗呼不妙。
  老人家瞇起眼睛看着屏幕,他顯然看到了那一行行的字。他的眉頭隨即皺起。
  香穠按了清理畫面的鍵,可是,這幅畫面,無論如何也清不去。
  她試了幾次,仍然是不得要領。那畫面,無論如何也抹不掉。
  爺爺看了孫女兒一眼,無言地走開。
  香穠心裡感到又氣惱又疑惑:這不是雅倫搗的鬼是甚麼?最叫人尷尬的是:你不能就這件事向他發難。
  她氣得很,一手關上電腦的電源,不再和這副機器糾纏下去。
  晚飯的時候,老人家彷彿有點心緒不寧,想要說些甚麼,但沒有說出口。
  香穠明白爺爺心裡有事,恐怕是關於剛才電腦上打出的字樣吧。
  一個人在電腦上對自己打出一滿頁的“我愛你”,實在也夠古怪的了。
  “爺爺為什麼悶悶不樂?”她關切地問老人家。
  “沒什麼。”老人家含混的應道。
  半晌,他清了一下喉嚨,道:“穠兒,你已經廿三歲了。可是爺爺幾乎不曾同你講過有關婚姻愛情的事。你很聰明,處事很有分寸,這是我一直以來感到欣慰的。但一個人在愛情上的際遇,與他聰明與否,幾乎毫無關係。世界上不知多少聰明人在愛情道上愚蠢不堪,蠢到超出常理,這一點你切要記住,不可以做令到自己受傷害的傻事。愛情許多時是一種機緣,求不得,推不掉,彷彿自有主宰似的。”
  跟着爺爺差不多二十年,香穠確實不曾聽他說過這樣的話。她感到話裡充滿睿智。這是爺爺的經驗之談?
  但是,他今日跟她講這番話,用意何在?“你究竟想說些什麼?不妨直說。”她對祖父說。
  “我雖然很喜歡雅倫,我估計雅倫也喜歡你。但是女大當嫁這回事,有時不必有太大期望——”
  老人家說到這裡,香穠才明白他之所指,不禁笑起來。
  “爺爺,你這樣做祖父,也眞夠累的了。又怕孫女不肯嫁,又怕她想嫁想過了頭。讓我坦白告訴你:你的穠兒有自戀狂。我最愛的人就是自己。剛才我試着玩一個電腦遊戲,做了一個程式,無論按哪一個鍵,電腦熒幕都只顯現一個句子‘香穠:我愛你。'我愛我自己,並非渴望有什麼人對我講這句話。”
  香穠結結實實的撒了個謊,因為她不想將雅倫的所有奇行異事全都告訴祖父。
  這一夜,她在床上輾轉不眠,心裡好像有些什麼事無法放下似的。折騰了不知多少時候,她起床開燈,坐到電腦桌旁。
  她才伸手打開電腦的開關,終端機上馬上自動顯出一排一排的字。仍然是那句“我愛你”。
  此刻,香穠被這光景弄得好氣又好笑。這幾個字是否要不棄不離,長據她的電腦?
  她關上電源,又爬回床上。
  這不能不算是一種獨特的示愛方法,她雙手交在腦後,臥在床上不住地胡想。
  雅倫的那副戆樣子浮現在她的眼前。他那張卧在床上痛苦不堪的臉;在機場內拚命頂着風將女人和孩子捉回來的那個狼狽相,還有兩人在月夜踏着枯葉子沙沙地走夜路的情景……這些曾經發生過的一幕幕,旣清晰又細緻的顯現出來。……
  天亮的時候,香穠拖着一副疲乏的身軀上班去。
  回到辦公室,她沖了杯濃咖啡。
  黃寶來伸長脖子,看了她的水杯一眼。
  “我的小姐,昨晚發生了什麼事來着?大清早要喝咖啡?閣下是從不在早上喝咖啡的呀。”
  他呱啦呱啦的響聲,只換來香穠的一下白眼。
  坐回自己的桌旁,她故意不去看龐雅倫。
  “昨晚睡得不好?”他先逗她說話。
  香穠抬頭看了龐雅倫一眼。
  他的嘴角蘊着一絲笑,看在香穠眼裡,彷彿有一點點的惡作劇。
  她打算不理會他,大口地喝了一口咖啡。
  獨個兒坐着,香穠竟有不知如何入手工作之感。
  這一年來,她明顯的感覺到工作的困難。西方經濟不景,維記洋行的轉口生意困難重重,文大維整天都打大陸的主意,想打開一個新局面。在這個摸索的階段,香穠總有一種瞎忙的感覺。
  難怪老闆將雅倫當成寶貝一樣。
  “文先生昨天同我談了一些事情。”
  龐雅倫開腔道。他就坐在她的隔鄰,談話的對象顯然就是她了。
  香穠轉過頭去看他,無意中發現自己成為艾美目光的焦點。
  “他說想開拓顧問服務的生意。”雅倫說。
  “這自然是生意經。我們現有的客戶,許多都需要這種服務。”
  她想提醒雅倫在應承文大維之前,一定要先和他討價還價。
  她心裡十分明白,龐雅倫價值非凡。但他自己似乎不大知道。
  “文先生說會派我一個助手。”
  “你還需要什麼助手?”香穠道,“你什麼事情都可以自己一個人完成。”
  “事實並非這樣。試想想,如果四川之行沒有了你在身邊,你說會怎樣呢?”
  龐雅倫所說的四川之行沒有香穠相陪的後果,也不過是他吃下香薯後痛苦萬狀沒有人在旁照拂罷了。香穠十分明白,即使她不在他身邊,他其實也不至於有危險,她為他做的事,任何人都可以做得到。不過她的最大好處只是守口如瓶。
  “也不會怎樣吧。”她冷冷地道。
  想起昨晚電腦終端機上的字,香穠此刻心緒零亂。
  她沒有探得到他半點端倪,卻讓他耍弄一通。
  那些字是不是永遠都抹不掉摔不去?要是這樣,她的電腦豈非長期被佔據?
  她越想越氣,只見龐雅倫悠閒地坐着,一手在隨便按電腦鍵盤上的鍵,一邊轉過頭來凝望着她。
  香穠懷疑他此刻已知道她昨晚發生的事,正在心中竊笑。
  “文先生說,將艾美給我。”
  香穠馬上瞪大眼睛,看着龐雅倫。她沒有想到他會這樣說話。
  “將艾美給我”这句話直刺她的耳鼓。
  “不過我說不要了,我只要香穠一個人。”雅倫道,他說這話時,聲音是壓着的。
  香穠耳根一熱,直燙到脖子上。
  她心如鹿撞,胸口撲通撲通的跳個不停。
  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把自己鎮靜下來。
  “我有我自己的工作。”她說道。
  可是這說話的聲音出奇的微弱,像是自己說給自己聽。
  她不得不將聲線提高:“不是你想叫誰做你的助手,誰就馬上成為你的幫手的。”
  香穠的不友善並未使雅倫感到尷尬。他沉思片刻,然後俯身過去,認眞地說:“不若倒過來,我就做你的助手好嗎?”
  香穠頓感氣結,差沒點給他氣壞。這個人要糾纏起來,眞個沒完沒了。
  見她不做聲,雅倫竟有幾分開心。他說:“好,就這麼着,一言為定。過兩天我們在自己的客戶名單中選出可能的新客戶,然後一起訂定研究的題目,再一起搜集資料。我們曾經合作愉快,并且很有默契,相信今後的合作,一定不成問題。待會兒我馬上跟文先生說去。”
  香穠只有聽的份兒,連半句話也插不上嘴,事情就被他敲定了。
  她其實並不抗拒他所提出的建議。事實上無論他如何稱呼她,怎樣解釋兩個人的工作性質,她也只不過是他的助手而已,或者實際一點說,可能連個助手也做不上。只不過站在一旁看他神奇地完成任務。這一點香穠十分明白。
  除了倒在床上痛苦萬狀的那一次,他壓根兒就從不需要別人的幫忙。他之需要她的幫手,大抵是出於一種心理因素。他要有人在身邊支持他。
  香穠察覺到雅倫似乎有信心上的危機,或者這可以叫做不安全感。
  一個智慧這樣高的人有這種表現,她覺得很不正常。
  周末下午,龐雅倫在香穠的家門口出現。他一身白色運動衣,白鞋白襪,鼻樑上架着一個墨鏡,手上拿着一包不知什麼東西。
  他們在門口打了個照面。
  “誰發帖子給你的?”她在大門前攔住這戴墨鏡的漢子。
  她的電腦至今仍然被那個句子佔據着,她內心不知有多麼的氣惱。
  但總不成開口求他。她不忿氣這樣做。
  “是爺爺打了兩通電話,囑咐我周末一定要來給他辦點事的。”
  他說話的時候,流露出的洋洋得意,香穠直覺得他有幾分惡作劇。
  她還是讓他入了屋,因為爺爺喜歡見到他。
  入了門,見到香稼,他親親熱熱的叫了一聲“爺爺”。
  香老瞇着眼睛,上下打量他,從心裡由衷地笑出來。
  “雅倫今天眞帥呀。”
  老人輕輕鬆鬆的跟他開玩笑。
  龐雅倫抿嘴笑。
  “這麼暖和的天氣,難得有太陽照着,倒戴起墨鏡來。”香穠卻冷冷地說。
  “這樣才比較像白馬王子嘛。”雅倫笑道,拿下墨鏡,睨了香穠一眼。他的廣東話說得越來越地道。
  “我給爺爺來一件禮物。”
  雅倫說着,打開了手上的膠袋。
  那原來是一株連着土的苗子。
  “剛才走過街邊一排攤檔,有幾個女人在賣花,我留連了差不多半點鐘,聽她們逐一介紹每種植物,其中一位阿嬸說這株苗子若好好打理,到了夏天,就可以開出密密麻麻像鞭炮一樣的花。”
  雅倫饒有興味地介紹他的禮物。
  那是一株爆仗花爬藤。
  “據說它曉得自動往屋頂上爬。如果長得蓋滿屋子的外邊,那該多美麗啊!”
  他那開心快活的神情,直像個小孩子。
  爺爺高高興興地接過雅倫的禮物。
  “穠兒不是說過要種一株爬藤嗎?先前我們商量過,曾考慮種薔薇、牽牛或者爆仗花,料不到現在雅倫給我們作了決定。那很好,我們毋須再傷腦筋了。”老人家歡天喜地的道。
  他總有化解別人怒氣的辦法。一株爬藤苗子已消了她一半的惱怒。
  “風車的發電情況令人滿意嗎?”雅倫問道。
  “這陣子三天兩日梅雨,難得吹風,我們的風車時動時不動,於是樓梯燈也變得忽明忽滅。”老人家道,“那風車的軸子可能有些問題,轉得並不暢順,看來要去修理一下。”
  “我們上去看看。”
  他三步連兩的跑上頂樓,香穠和爺爺也跟着走上去。
  雅倫像貓子一樣,迅速爬上了屋頂,檢查那隻大風車的軸子。
  大約廿分鐘左右,雅倫從屋頂爬下來。
  爺爺開心地對香穠說:“穠兒,你側耳聽聽,沒有了那‘特格格、特格格'的聲音了。
  雅倫有十隻“工藝手指”,香穠不得不從心裡佩服。
  “還有甚麼其他機器故障嗎?”
  他對着爺爺說話,眼睛卻看着香穠。
  他是明知的。香穠暗自忖道。
  可是,她無論如何都不願意就此向他求援。雅倫見她不語,便另轉話題。“我今早跟文先生講了,如果他要開設一個新部門,一定要找個可以做得事的人和我合作。我最初建議找你,他似乎不大願意,說採購部門的工作需要你。但當我應承他,你來幫我手絕不會影響原來的工作時,他便一口應承了。”
  香穠驚叫起來:“你要我做兩份工,誰批準你這樣說的?!”
  雅倫楞住了,好一會才道:“這沒有關係的,你不會比從前更辛苦,說不定,我可以幫你的忙。”
  “那即是說,你兩份工都不用我做了。那我每天返工來幹嗎?”
  龐雅倫被她噴得一臉灰,十分沒趣。
  “穠兒,你這也不是,那又不是,不是要為難雅倫嗎?我看你還是跟着雅倫,多學點東西好了。”
  香稼見到兩個人這種局面,不禁急躁起來。
  “爺爺,不要那麼說,我向她學習的機會,比她向我學的機會大得多了。”雅倫謙虛地說。
  雅倫認眞地給香穠講了一套工作計劃,她靜耳傾聽。
  那是一套井井有條、極富創造性的計劃步驟。
  “你有MBA學位嗎?”香穠問他。
  “什麼叫做MBA?”
  香穠詫異得不能言語。
  他的臉猶是一片疑惑。
  “可否解釋給我聽?”
  她呆了一陣,才道:“得了,這毋須解釋。許多人有學位只會講不會做。你只會做已經及格。”
  能夠寫得出一份專家認為是份量非同小可的專業報告的作者,不知道MBA學位為何物,亦算天方夜譚。
  不過,他實情眞是不曉得,香穠完全看得出來。
  跟着雅倫,能夠幫到他什麼,香穠心裡完全沒有準繩,但她能夠從他身上學到許多,那是一定的了。
  如果她願意學的話。
  又如果他不用莫名其妙的方法去教她的話。
  這一個下午,是香稼自春節以來最開心的一天。他並沒有太多言语,只是靜靜地坐在一旁聽孫女兒和雅倫時而脣槍舌劍,時而認眞地討論工作。
  能夠每天都有這生活就太幸福了,老人家心裡這麼想。
  黃昏的時候,老人家留雅倫吃晚飯。
  “他回去有點事,不能在這裡吃飯了。”香穠道。
  “我們已經可以完全合作了。你確是個好幫手。”
  雅倫起身向老人家告辭。
  他凝視着香穠,眼睛中充滿了感激的目光。
  就因為她給他推了一頓飯,他便感激流涕了。除牛奶之外,他根本抗拒一切食物。
  香穠不由得打量他的身體:似乎還算蠻健康的一副身軀。
  “還有別的事嗎?”他問她,彷彿期待她給他一個肯定的答案。
  香穠猶疑了幾秒鐘,終於道:“我的電腦好像壞了。”
  她領他進入自己的房間,爺爺尾隨着進去。
  香穠極不願意讓爺爺看到雅倫見到電腦上的那些搗鬼字時的反應,在房門口磨磨蹭蹭。
  老人家聰明,馬上知道孫女兒的意思,便停下腳步來,道:“呀,天都要黑了,我忘了把天台上的衣服收回來。我這就去收衫。”
  說畢,他獨個兒上了天台。
  香穠給雅倫扭開電腦。
  終端機上並沒有出現彩色視窗,那個可惡的句子,“噗”的一下跳出來,佔據了整個畫面。
  “終端機好端端的,並沒有壞。為甚麼說它壞了?”
  雅倫說得一本正經,並不帶半點揶揄。
  “问題是,我並沒有輸入過這個句子。”
  “指令旣然不是你自己輸入的,那末,輸入者當然另有別人啦。有人利用他自己的資料侵入你的電腦。他不是偷取你的數據,而是給你輸入他自己的數據。”
  說畢,雅倫摸摸下巴,像在深思些甚麼。
  “那末,我該怎麼去消除這個指令?”香穠按捺自己,不慍不火道。
  “你必須先找出指令的來源,才可以將它消除。”
  “你說甚麼?”香穠瞪大眼睛,嗔道:“我哪裡去找那個來源?”
  “這不會是太困難的事。你想想給你輸入此句子的人會有多少個?”
  龐雅倫一本正經,並無半點耍賴皮的樣子,香穠一時間語塞。
  究竟有幾個?香穠眞的想不出來。文大維應該不會做這種事,或者說,他根本做不來。她明知是雅倫搞的鬼,但他現在正正經經的,香穠反懷疑起自己來。
  難道她反過來向他求證:“這不是明明是你輸入的嗎?”
  這句話在肚子裡轉了幾個圈,就是說不出來。
  “那很好,這件事情只能我自己來解決,不勞煩你了。”香穠負氣地道。
  她“啪”的一下關上電腦的電源。“香穠:我愛你。”馬上消失淨盡。
  兩個人你瞪着我,我看着你。香穠的目光蘊着怒火。
  雅倫無可奈何,道:“如果你知道那個人是誰,只要說一聲,我相信他是會給你取消這指令的。”
  香穠知道,雅倫這樣說的目的,只不過是想叫她親口說出,她懷疑入侵她的電腦的人,就是雅倫。
  於是另一個話題或者另一種局面就開始了。
  可是她不肯這樣。
  雅倫終於離去。
  往後的兩個星期裡,大家客客氣氣的,看起來相安無事。
  但是艾美卻在維記洋行內放出這樣的消息:公司要開設一個新部門,由龐雅倫和艾美來負責。但艾美小姐不屑與這古怪的異鄉人合作,再說大家都見過他在公司的辦公室內看三級片啦,和這樣的人共事,太沒安全感了。
  她還是佩服香小姐的勇氣,因為文大維已另委合作者,這個人就是香穠。
  謠言先行,再由文大維來證實。
  星期一的早上,文大維召了她入經理室。
  “我們現在面對不景的世界經濟,同行的競爭更加激烈。商品貿易始終有限度,你買了的東西,除非將它用壞用爛,或者已開始厭棄它,嫌它過時,否則你是不會將它丟棄的,但服務性質的貿易,則潛力無窮。”文大維給得力部下解釋公司的處境和前景。
  “雅倫說,他需要一個好幫手,他選中了你。他的第一個計劃,說出來頗為嚇人。”
  說到這裡文大維賣了個關子,笑着看香穠,像是聽了一個什麼的笑話,要忍俊不禁的一樣。
  文大維叫香穠猜雅倫究竟想做些什麼生意,香穠心中暗忖,他這個人夠稀奇古怪的了,有什麼不可以做出來?
  要猜,也眞的很難猜。
  “不是做原子彈吧?”她開玩笑道。
  “也差不多了。”
  文大維用一桿鉛筆在桌上敲了幾下,神態輕鬆,似笑非笑。
  “不會是做武器生意吧?我不相信雅倫會打這方面的主意。”
  “何以見得?”
  “他是個和平的人。”
  “你對他的評價總是不錯的,”文大維說道,語氣頗有一點酸味,“他昨天告訴我,想給我做一個關於衛星發射的計劃。”
  香穠懷疑自己的耳朵是否聽錯。
  “是衛星接收計劃吧?”她問老闆。
  “是發射,不是接收。”
  文大維肯定地道。
  “他,他教你造火箭?”香穠忍俊不禁,“咭咭咭”的笑出聲來。
  待她笑夠了,停了下來,文大維道:“想問你一件事。在四川的時候,你許多時和雅倫在一起,你有沒有發覺他有些什麼異行?”
  香穠的心一凜,一種本能反應使她遲疑了幾秒鐘之後搖了兩下頭。
  “有沒有覺得他的精神有毛病?”
  原來文大維擔心龐雅倫精神有問題。
  香穠肯定地回答:“他這個人是有一點古怪,但頭腦應該絕對健全。”
  “他昨天向我提出,我們可以同內地的航天部門合作,我們給他們做經紀,找客源。”文大維繼續道,“他說得非常自信,令我不敢全將它當作笑話。所以我要向你請教,他這裡是否有毛病。”文大維邊說邊指了一下腦袋。
  “你以為他有能力找這種客源嗎?”
  香穠不以為然。
  文大維沉思片刻,說:“如果照正路的途徑,他絕對沒有,我亦沒有。我只是個小生意人,有需要發射衛星的通常是國家機關或者大型的通訊公司,我絕對沾不上他們的邊兒,但雅倫的那份有關木材的報告,顯示他有某方面的特有專長。”文大維用一種特別的語氣說出“專長”兩個字,香穠聽着,覺得有些刺耳。“他如何取得這樣龐大的信息量,到目前為止,仍然是個謎。我曾經問過他,他說這些資料都在他的腦中。他看過那些材料,看過之後便不會忘記,做報告的時候,源源不絕的湧出來。你相信嗎?”
  他抬起眼,直望香穠。
  “我相信。”香穠馬上回答。
  “不可能的,我絕不相信。”他反駁她,“他是個HATCHER,以罕有高超的電腦技術,去入侵別人的電腦,竊取他人資料,甚至破壞他人的資料的人。”香穠大吃一驚,文大維的說法印證了她這幾天的遭遇。
  “他——不會破壞別人的電腦資料吧?”她說這句話時,顯然已有些軟弱無力。
  “他要求我與四川林業局的人聯絡,安排他前住觀看火箭載運衛星升空的情況。”文大維說。
  香穠這時候才省起,離開成都之前,雅倫曾經沒頭沒腦的問李量,西昌的火箭基地什麼時候會發射衛星。難道那時候他的腦中已有這個主意!
  他眞是什麼都可以想得出來。
  “如果你相信他,那未嘗不是一宗大生意。”香穠笑道。
  她在報上讀過香港某大財團委託中國發射了一枚通訊衛星的消息。成功地做成這宗升空保險生意的那個經紀,據說賺了一筆足夠花一輩子的大錢。
  可見有辦法鼓其如簧之舌,也是很好的發達途徑。
  “是的,現在的關鍵是不單止要我相信他,最重要的是別人都相信他。”
  “你就讓他發一次白日夢,如果有幾分實在,才想想下一步怎麼走吧。”香穠似乎倒有幾分相信起雅倫來。
  “這不難的,很快就會看出端倪。”
  香穠不很明白文大維所說的端倪是何所指,她很想問雅倫,但雅倫並沒有向她提到些什麼,這件事,她只有憋着。
  離開經理室,香穠回到自己的辦公桌。她偶爾用目光向雅倫的工作桌搜索,也沒有什麼特別發現。
  他只是很專注地把弄着他那部電腦。
  
  而香穠家中的那部電腦,又有了一些稀奇的變化。
  原先只是一整版的獨一句子:“香穠:我愛你。”現在變成了各種圖案,那句子微縮成線條形狀,佈在圖案中。
  最令香穠感到驚異的,是她的電腦顯示的畫面,並不止於一幅,而是每隔大約十分鐘左右,便轉換一次。
  第一幅畫畫的是一些格子盒,團團的圍成一個圈,中央有一個碟子模樣的東西。
  香穠只開啟了電源,便有這幅圖畫出現。
  她接連按了一些鍵,又不停更換磁碟,一如以往,沒法將這幅掃描圖抹去。
  旣然抹不掉,她就認眞地研究起畫面來。
  那些線條全是用同一個句子組成的,線條或斜或直,似乎隨意而不費吹灰之力。
  香穠將畫面逐部分研究:那些格子盒是什麼東西?圈內的碟子又是什麼寓意。
  她正在苦苦思量之際,電腦上的平面圖突然成了動畫,以碟子為中心的焦點不斷放大,漸漸地格子盒從終端機的四邊界線消失,碟子變得越來越大。碟的底部有腳,上面有梯狀物。
  那豈不是卡通片上的飛碟!香穠內心一凜。爺爺在她的背後出現。
  “喲,怎麼閒得玩起遊戲機來了?”老人家以為那是電腦遊戲。
  香穠苦笑,道:“如果我可以同它一較高下,我倒願意花這個時間。”
  她的電腦已被一個不知名的人佔用,為所欲為。
  畫面再次向前移動。一個更加令人吃驚的細節放大幾倍:碟子的梯腳下面有一個人,他正在沿着梯子向碟上爬。
  “這是太空飛碟遊戲?怎樣才算贏?”
  老人家第一次看見孫女兒玩“電腦遊戲”,童心頓起,趣味盎然。
  “這是甚麼?”爺爺指着碟子腳下面的長長小黑點。
  “這是一個人。他正在爬上飛碟內。”
  香穠斷定這是一隻飛碟。
  画面的焦點漸漸集中在那個人上。
  他戴着頭盔,穿一身太空衣,顯然是個宇航員。
  “這是一齣電影的畫面?”老人家問道。
  香穠呆望着終端機,彷彿聽不到祖父的說話。
  “那是啥明星?”
  總之,他覺得他面熟。
  不錯,眞的有點面善。
  畫面繼續移動,那人走進飛碟內,碟內空無一人,只有各種儀器。
  飛碟啟動了,徐徐上升。香穠發現碟子不止一隻,而是有許許多多,源源不斷地從建築群中央凹下的地方鑽出來。
  那是一支飛碟隊?它們輪着起飛?
  可是碟子並不向着單一方向飛,而是四面八方的飛奔。
  “按甚麼鍵才可以把它們打下來?”爺爺問孫女兒。
  他以為這是電子遊戲。
  香穠默不吱聲。
  飛碟源源不斷地遠離建築群,開始在空中移動。碟子群散開,在星點的天空中,像一隊豆兵。
  “穠兒,這遊戲究竟怎麼玩法?”見香穠不語,老人家忍不住繼續追問。
  終端機畫面上的飛碟在星空中遊弋,當接近一些發光點之後便馬上彈開。
  畫面一直顯現這樣的情形。
  香穠心裡納罕:這算是甚麼意思?
  不久,飛碟接近一個發光點,彈開之後又再接近,如是者幾次都一樣。
  “它一定是要進攻這個地方。”爺爺自言自語。
  飛碟在終端機畫面上變得越來越大,香穠看見機艙內的情形。那個穿上類似太空服裝的人全神貫注在儀錶板上。從碟內望出去,那原先的星點原來是個星體,同所有香穠見過的太空星體圖片截然不同的,是這星體的地表不單沒有死寂一片光暗相映陋醜不堪的窪窪坑坑,而且山水相連。一片密密茸茸的覆蓋物,看得令人舒服,心曠神怡。
  這是甚麼地方?香穠搔了搔腦殼。
  “你這個遊戲眞複雜。”
  “是的,是比較複雜。爺爺,你說它裡面其實想說些甚麼?”香穠問老人家。
  “那還不簡單?這是個地球人星際探險旅程。一隊隊的飛碟,開發外太空,其中一隻飛碟的駕駛員發現了一個和地球相似的星球。我說它複雜,是這遊戲到現在還未開始說怎樣玩,咦,這是不是電子遊戲?”
  香穠聽得呆了,連爺爺問她最後的一句話,她都答不上來。
  “穠兒,你在呆想些甚麼?”老人家關切地問她。
  “地球人為何出動一隊豆兵,到太空裡四處亂闖?”香穠問爺爺。
  老人家笑道:“你們天天講環保的人不是說地球已給人類弄得一團糟,世界快要到達末日了嗎?既是世界走向盡頭,人類要繼續生存,不向太空殖民,又有什麼出路?”
  看見孫女兒聽得呆了,香稼有幾分得意:“爺爺的想像力還不錯吧?這些都是日本卡通的情節。不過,你大可以放心,到我們地球人要出動一隊豆兵到太空尋求殖民地時,我和你都沒眼見了。那將是很久很久之後的事。”
  終端機顯示飛碟要進入那個星體的氣層內,試了好幾次才成功。
  氣層下似乎是一片汪洋。
  是的,有一艘大船在顛簸搖動,船桅擺動得十分厲害。
  “咦,”爺爺忽然靜了下來,牢牢地盯着畫面上的船。
  那是上一回雅倫依爺爺所述,用電腦繪出當時情景圖的另一次重複。但這一次畫面的內容豐富多了,船的頭頂上有一隻飛碟在遊弋。
  當時天昏地暗,輪船上的人正和海浪作殊死搏鬥,根本沒有空閒,抬頭望天。
  或許即使看,也看不見。
  終端機忽然斷了電源,房內的燈亦熄了。
  老人家踅出露台,看看左鄰右里。
  “啊,停電了。”
  在這個節骨眼裡停電,香穠忍不住跌足,她想看看飛碟上的人如何同輪船通話,最後怎樣離去,離去之後是否返回它的母基地。
  整條街成了一個黑暗世界,香穠點起洋燭,心裡卻在想着另一件事。
  “你剛才的遊戲,是不是雅倫給你的?”
  香稼問孫女兒。
  “也許是吧。”她模棱兩可地回答。
  “他知道你喜歡這些東西?”
  “大概是吧。”香穠苦笑起來。
  “雅倫這孩子有點怪。”
  香穠揚起一道眉毛,“你也覺得了?”
  “他怪在喜欢幻想,而且——”
  “而且來歷不明。”她接上了爺爺沒有說完的話。
  老人家點點頭。
  “他有沒有和家人通過電話或者什麼的?”香稼問孫女兒。
  “不知道。我沒有問。”
  “還是了解一下比較穩當。”
  香穠笑了,道:“還未到那個程度。”
  是的,似乎還未至於那個程度。但探問卻是避不了的。香穠沒法子按捺得住那一顆好奇心。
  翌日,她對雅倫說:“我的電腦昨天又有了新的節目。一個地球之外的星體,有一支太空豆兵,每人駕駛一個飛碟,到外太空去探險,據說是本身的星球已出現不能居住的危機,這種探險,目的是要找尋新的殖民地。”
  龐雅倫聽得瞪眼睛。
  “你認為我的理解力去到什麼程度?”她說。
  她睨了雅倫一眼。
  “你眞是超級聰明女子,悟性極高。”
  龐雅倫認眞地道。
  “那支豆兵,其中一人——可不可以称他做人?”香穠说到这里忽然打住。
  “高智慧的生物,都可以列入人類吧。”雅倫答道。
  “是的,他們也許亦是人類,至少有人類的外型,不像E·T·。他們其中一人駕着飛碟穿透大氣層,來到了地球,但還沒來得及着陸,卻遇上地球風暴。”
  “呀,是哪一齣電影?劇情有那麼曲折?”艾美答訕道。原來她一直十分留心兩人的講話。
  “是一齣科幻電影。”龐雅倫閒閒地答了一句。
  “是太空科幻三級片?”黃寶來答嘴,惹得周圍的人哈哈大笑。
  香穠沉着氣,不理會他們的訕笑。此刻的雅倫神色認眞,還有仔細才察覺得出來的那麼一點凝重。
  “我們繼續討論吧。因為時間已無多。”他說。
  香穠楞了一下,時間無多?誰的時間?她想問,但見到艾美投向他們的好奇目光,她把說話吞回肚裡。
  “這時候,飛碟下的一片汪洋正在風浪大作,當時視野模糊,駕駛員的眼睛的視力雖然比地球人類好出多倍,但從高空上還是看不清楚海面的一切。可是,這時候他收到一束無線電訊號。這種星球人在通訊方面有着非常特殊的能力,比地球人類不知發達多少倍。駕駛員接到訊號之後,十分興奮,因為這是他大半輩子的宇宙搜索生涯中第一次直接收到另一種生物發出的訊號。”
  “喂,說故事要大聲一點,讓大伙兒一起分享嘛。”黃寶來此時也插嘴道。他似乎也聽出耳油來。
  “我有一句話要問:駕駛員是什麼星球的人?他為什麼大半輩子要進行宇宙搜索——是搜索而不是探索?”香穠問道。
  雅倫沉默片刻,然後開腔:“這裡面當然有背景,但我因為很多年前看過這本書,內裡有些情節忘了,一時間記不起來,稍後讓我回憶一下,才可以答你。”
  香穠知道,雅倫在這骨節眼上打住,當然是不想在大庭廣眾下把這個關鍵說出來。
  “喂喂,現在不是科學討論,是說故事吶。剛才講到哪裡?嗯,講到外星人接到地球人的訊號之後,十分興奮。事情的發展又怎樣了?”艾美心急地道,“那是明珠九三零嗎?什麼時候播的?”
  “都說是看書看回來的,你沒聽雅倫剛才說過嗎?”另一位女孩子說。
  寫字樓內的人泰半丟下手上的工作,聽雅倫說他的科幻故事。就是裝模作樣做工夫的人,也豎起耳朵,在靜靜傾聽。
  徇眾要求,雅倫繼續說下去:
  “他收到的,是一個求救訊號。”
  “他怎麼知道那就是一個求救訊號?”黃寶來插嘴。
  “都說那種星球人有十分高超的通訊能力,一個簡簡單單的SOS,他哪會不懂?”艾美反駁他。
  “是的,他們具有非常高超的解像和解碼能力。這個‘人'很快就知道他收到的是一連串的求救訊號。”
  “沒有理由,”黃寶萊十分不服氣,“外星人用的語言文字,恐怕同地球人類是截然不同的,地球人同地球人在生活上有相通之處,即使不同國家和語言,但要解對方的碼,還要有個常識上的根據。外星人怎様解地球的碼?除非——”
  “除非那個智慧生物來自另一個地球。”香穠給他接答案。
  “沒有可能,地球難道有孿生兄弟?”艾美反駁。
  “旣然人也有雙生,自然界為何不可以?”雅倫反問道。
  香穠內心一凜:一個雙生星球的智慧生物尋找那近似的另一半。
  有這個可能嗎?
  她看了雅倫一眼,他的表情告訴她:他不是在說笑。
  如果是地球的雙生兄弟,那麼那星體上的智慧生物,至少也算是“人類”吧?
  她吁了一口氣。
  她這樣的反應,連自己也感到莫名其妙。
  “我們繼續這故事吧。”艾美催促雅倫將“故事”繼續說出來。
  “收到訊號後,飛碟上的駕駛員開始試着發射一種磁能將船穩住。這種磁力是飛碟的其中一種能源。”
  “他怎樣把船給定住?就像耶穌帶領信眾過紅海那樣,叫海水從兩邊分開?”
  艾美聽得興致勃勃,也問得眉飛色舞。
  “耶穌?”雅倫臉上掠過一絲不解。
  他似乎連耶穌是誰也不知道,香穠倒抽一口涼氣。他識得太多,又知得太少了。香穠暗暗嘆息。
  如果他稍有留意,沒理由不曉得的,他顯然只注意自己有興趣的事。
  但作為一個外來人,不論他是從何而來,起碼也應該了解一下異鄉人的宗教信仰。
  他們是否也有宗教信仰的?
  香穠馬上聯想起各種各樣古靈精怪的宗教來。一個瀕臨死亡危機的星球,一定會有不少異端邪說吧?
  他們與人類的組織,又有何不同?
  她有許多問題,但面對着一堆同事,她不知道是否應該毫无顧忌的問。
  終於她還是只用耳朵。
  往下的故事發展,同她意料的一樣。爺爺講過不知多少遍。但是由雅倫的口說出,雖然內容是那麼熟悉,她還是免不了有震撼之感。
  他說的並不那麼詳細,又刪去了爺爺與神秘人无線電往來的內容。
  香穠的心跳加速,頭腦一陣暈眩。……
  “那個人領着輪船脫離險地之後,為何沒有降落地球?”
  “在地球的大氣層內,他的飛碟出現了一些故障。加上拯救輪船耗去了他不少能源。他沒法久留,只好離去,想着下回再來。”
  “結果有沒有再來?”艾美問道。
  “他自己沒有?”
  “那麼是派了其他人來了?”
  “廿三年後,他派了他的兒子前往。”
  “嘩,這故事原來還有下集。”艾美吐了吐舌頭,“這個下集一定更加精彩。”
  “他的兒子來了沒有?故事的發展又怎樣?”
  見雅倫沒有作聲,一個女孩子心急地追問。
  “很抱歉,下集的情節如何,我還未知。因為這本書只得上集,下集還未出版。”
  眾人馬上發出噓聲,一哄而散。
  雅倫的目光卻牢牢擒住香穠。
  “你不是正在寫下集了嗎?”
  香穠道。她的聲音竟有些微微的發抖。
  “是的,可是卻非常難寫。”他說道。
  是的,的確十分難寫。香穠此刻的心情,是前所未有的複雜與憂懼。以至一整個上午無法專注在工作上,拿着計數機按來按去,經常沒有一個相同的答案。
  這一切,龐雅倫全看在眼裡了。
  兩星期後,令香穠更加吃驚的事來了。
  雅倫做了一份文件,給香穠過目。
  那是一份有意想發射通訊衛星上天的國家及公司名單,並附了這些公司現時的運作資料和財務狀況。
  少不得有一系列的數字。
  “這份報告是我們做的,一起簽個名如何?”龐雅倫對她說。
  “不是我寫的報告,沒理由要我簽名。”她拒絕。
  “到現在你還不信我,我難道還會坑你嗎?”
  他的語調有一點點的氣餒。
  她反而不好意思起來。
  “為什麼要我簽名?”她問雅倫。
  這時候,下班時間到了。同事們陸續離開辦公室。
  “我們到咖啡室坐一會,好不好?”他向她提出建議。
  “就讓你一直坐着,看着我吃東西?”
  雅倫就像被針刺了一下,臉上露出一種複雜的神色。
  香穠有些疚意。她自己也不明白,為什麼會說一些這樣火氣的話。
  她這一輪的情緒顯得不尋常的低落,這是以往從未有過的。一個一向樂觀快樂的女孩突然沉默下來,她自己也沒法解釋原因。
  好像是自從聽了雅倫講那上集的故事之後的事。
  “我們就在這裡坐着談,省得出外走動。”
  她說道,語氣是溫和了。
  她故意拖沓着,繼續處理案頭的文件,雅倫繼續在電腦上搜索資料。
  黎彼得、艾美和黃寶來三個人一起走過來。
  “香小姐加班?”黎戲謔道。
  香穠抬起頭來,淡淡的瞧了他一眼。
  “連我們一向冷若冰霜的香小姐如今也中了蠱了。請多多保重呀。”
  他作出一個蠱惑的表情。
  “你不要將他的話放在心,這個人自己吃不到葡萄,也想別人吃不到,沒安的好心。”
  黃寶來揶揄道。
  三個夾着一串笑聲,離開了寫字樓。
  七百呎見方的空間,就只剩下兩個人了。
  雅倫停下手來,把椅子轉了一個九十度角度,面對着香穠。
  香穠同樣也調了一個九十度角。
  兩個人面對着面,四目交投。
  “我們曾經有過協議。你應承幫我的忙。”他說。
  “那協議是否一生一世的?”
  她本來想說“那協議還未完結嗎?”豈料話出了口,變成“是否一生一世”。
  她知道自己說錯了話,因為她面對着的,是一個超乎尋常的聰明人。
  果然,他的反應如意料中一樣。
  “我但願是。”
  他說得那麼溫柔。
  香穠倏地心為之折。
  “可是,我眞的需要你的幫忙。”他補充道,語調仍是那麼柔柔地,近乎懇求的味道。
  “我在上面畫個押,幫不了你的忙。”她說。
  “這篇報告,在法律上是完全沒有問題的,因為不涉及版權。”他解釋。
  “可是,是否涉及國家機密?”
  雅倫點點頭。
  “但我並不拿它出來發表,而且即使揚開了,也沒有人會承認這是機密。只會說它是杜撰的,根本沒有這一回事。”
  他的解釋是合理的。
  他具有極大的作惡本領。如果他夠壞的話。
  香穠打了個寒噤。
  “請放心,我不是壞人,我是絕不會做壞事的。”
  “你是外面的人,來我們這裡,有何目的?”香穠詰問道。
  雅倫沉默不語。
  “是你父親派你來的?往後還有多少人來?”
  “我眞的不知道。”
  他似乎不想進一步透露些甚麼。
  “你搞那些花樣,並不是眞的為了讓維記洋行變成一間國際顧問機構,好讓我的老闆賺大錢吧?”
  她說話漸有些鋒利了。面對着雅倫,她務要自己頭腦保持清醒。天曉得他甚麼時候會使出他的看家本領來,干擾她的腦電波,令她神智不清。
  “我跟家鄉失去了聯絡,要恢復通訊,衛星可能是唯一的工具。”
  香穠嚇了一跳:“你不是說,你要發射一枚衛星吧?”
  “目前絕對沒有這個可能,但我正在想辦法。如果我能夠在衛星上附上一個發射與接收器,我相信成功的機會比較大。”
  天!他要做間諜片中那個偷竊軍事機密的人,幹這勾當時要有個女人來掩護,而她就扮演這個把風的女人的角色。
  “我沒有幫忙的能力。”她說。
  “我們不會有危險的。即使有,我亦不會讓你冒險。你知道我一定不會這樣做的。”
  香穠承認,不知出於甚麼原因,雅倫是不會傷害她的。
  他只不過要她一起共同進退。
  他需要她的保護。
  “你是先頭部隊,往後還有更多人要來?”香穠問道。
  雅倫猶疑片刻,終於道:“事實上要來也並不容易。”
  “也不是太難,是不是?”
  她咄咄迫人的語氣令雅倫感到委屈難過。
  “我對你說出底蘊之後,你變得滿懷敵意。”
  “你並沒有對我說出底蘊,你未有打開蓋子,只是露出一條縫隙。”
  “這條縫隙,也已經夠大了。”
  兩個人彼此瞪視,有似一對鬥公雞。末了,香穠還是在報告書上簽了名。
  雅倫伸出一對粗手,緊緊握着她那隻握筆的手。
  “我知道你是不會置我不顧的。”
  “你且慢歡喜,我只是想知道你還要怎樣胡搞下去。”
  任憑文大維有如何豐富的想像力,他都無法解釋雅倫的報告。
  “第一個潛在衛星發射國將是馬來西亞,第二是文萊,第三是沙特阿拉伯?虧你想得出文萊來。”
  文大維失聲笑道。
  “我的估計沒有錯,連文先生也不相信我的東西了。”雅倫道。
  文大維從書架上取出一本书,打開它,道:“文萊蘇丹國面積五千七百多平方公裡,人口廿多萬人”,他將書合上,“這麼一個巴掌的地方,發射衛星來幹嗎?”
  “可是,文萊是世界最有錢的國家之一。它的國王博爾基亞今年慶祝登基廿五周年,想做件甚麼值得紀念的事。”
  雅倫爭辯道。
  “你不能憑空想像,有錢同有需要,是完全的兩碼子事。”文大維不同意道。
  “那末馬來西亞會比較合理吧?”雅倫說。
  “印尼將要發射衛星,這個地區的通訊問題將因這衛星的上天得到解決,大馬還要一個來幹嗎?”
  “就是因為印尼有,它也要有自己的一個嘛。”
  “那末沙特阿拉伯呢?它不是要發射個衛星來偵察以色列吧?”文大維以揶揄的口吻問雅倫。
  “你說得不錯,正是這樣。所以才不可以用美國的穿梭機去放吶,因為美國太空署根本不會接這宗生意。”
  文大維聞言為之氣結。
  “是的,這好像都是理由。”
  他不得不承認。
  文大維到底並不完全將雅倫當作瘋子說瘋話,他有一個方法去探究他的大話西遊。
  “我會去信有關國家的相應部門,先來一個投石問路。至於中國方面的資料,我們要想個辦法得到它。”
  “林業局的人能否幫到忙?”雅倫問道。
  “你太過天眞了。”文說道,“這種事情,非洋人不行。”
  文大維有自己的一套算盤。
  現今歐美經濟陷入困境,市場一片悲觀情緒,維記洋行亦面臨業務呆滯不前。如果龐雅倫能夠給他提供一個賺大錢的機會,即使那是一個沒有多少把握的機會,他都要爭取。
  他且有一套工作步驟。
  他先印了一套信封信紙,用了一個新的公司名字。然後依着龐雅倫提供的地址,分別去信給三個國家。他說,如果得到禮貌性回覆,那就是說,雅倫的大話算是有個影兒。
  大約兩個月後,他接到第一封信,是馬來西亞的通訊部寄來的。
  信的內容令文大維感到鼓舞;通訊部對他公司的建議感興趣,如有時間,可以親來面談。
  文大維接信後馬上將雅倫和香穠召進去。
  “我們接到回音。下一步就是組織一個以洋人為班底的公司,到中國去洽談。”
  雅倫大惑不解,道;“為甚麼非要洋人不可?”
  香穠笑道:“你有所不知,只有洋鬼子才鎮得住。你沒有聽說過嗎?在香港,洋鬼子乞丐乞得的錢,比中國乞丐多出幾倍。”
  文大維格格的大笑起來。
  “你好好準備,我們先去信給中國的外經貿部門。打鐵趁熱,事不宜遲。”
  離開經理室,香穠瞪了雅倫一眼;“你滿意了吧?事情都朝着你設計的方向走。”
  雅倫並沒有興奮的樣子,他反而蹙着眉,彷彿滿懷心事。
  文大維對龐雅倫的新計劃興趣之濃,令香穠也感到意外。
  她曾經試探他,紙尿布廠的事,是上馬還是下馬,得到的答覆是:暫且將它擱置。
  連雅倫對這件事似乎也不關心了,香穠心裡想:每一個人都只為自己的事打算。曾經為這個將對環境造成極大傷害的計劃心焦地奔走的雅倫,現在也只急着怎樣和家鄉的人聯絡。
  因為紙尿布廠計劃未得到徹底否決,香穠心裡一直悶着,有被利用了的感覺。
  雅倫眞的忙壞了。他每日埋首電腦,似乎在搜索些什麼,寫字樓裡的人少見他這樣忙碌,少不免有兩三個好奇的人借意走過來看他忙些什麼。
  黎彼得第一個發現新大陸。
  “雅倫其實天天都在網上玩電子遊戲。”他說。
  香穠其實也注意到了,不過,她直覺到那不是電子遊戲。她估計他在尋找些什麼,就像從一個迷宮中尋找出路一樣。
  文大維對他可沒有話說,暗地裡給他起了個外號:“電腦奇兵”。
  洋行內眞正懂電腦的人不多,可以說是沒有了,雅倫的技藝精湛到哪裡去?沒有人知道。香穠明白,周圍的人的無知,其實是一個安全網。
  雅倫的安全會受到威脅嗎?香穠有時會這樣問自己。
  她眞的沒有答案。
  一個具有高度智慧的人,理應比平庸的人安全些吧。她有時候這樣想。
  最令香穠感到失落的,是她家裡的電腦竟然回復原狀。
  再沒有密佈的“香穠我愛你”的字句,也沒有了“宇宙豆兵”故事的續集。那曾經令她氣憤萬分的電腦終端機畫面回復原狀,正常運作,為此她失落得像個洩了氣的皮球。
  生活像忽然間墮入了一潭死水。就連天台上的那座風車也難得有力地搖動,梯間的燈掩掩映映,忽明忽滅,爺爺索性將它接上交流電,樓梯才又大放光明。
  爺爺好幾次想借點藉口請雅倫來,但雅倫的不嗜吃,連老人家也了解一二,他很難找到請他光臨的理由。他有兩次想打電話給他,不過讓孫女兒知道了,馬上制止他。可是一個星期天的晚上,雅倫意外地出现在香家門前。
  “哎喲,眞是稀客。還以為你忘記了我呢。”老人家拉着小伙子的手道。
  一直站在旁邊的香稼見到兩人一臉憂色,大惑不解。
  “為什麼對生意事看得那樣認眞嚴重?這不過是老闆的事罷了,你向他指陳出利害關係,責任不就完了?”
  老人家另有自己的一番見解。
  爺爺的話在香穠的腦中一閃。
  “我們是否可以把你的那份報告寄一份給林業局?”她問雅倫。
  “沒有用的,他們不會相信。再說,除了李量之外,我相信沒有人能夠眞正理解我的報告所提後果的嚴重性。”
  雅倫搖搖頭。
  
  到文大維收到第二封覆信,文萊的蘇丹辦公室表示有興趣知道中國方面的衛星發射服務資料和他的顧問公司的收費資料時,他幾乎興奮得跳起來。
  香穠給召進經理室,看着老闆顫騰騰地喜不自勝地向她和雅倫宣佈這個消息。“这一次更加具體,他們連我們的服務收費也有興趣知道。”
  這件事,連香穠也不大相信是事實。
  但這確是事實。
  雅倫卻淡然處之,好像一早已經知道了答案一樣。
  “看來這衛星發射的生意,成功的機會也不少。我們應集中精神做好這一項工作,四川那邊的事,可以先擱住,暫且不要理它。”
  離開經理室,香穠有意外驚喜之感。
  雅倫卻搖了搖頭,表示不相信文大維的話。
  “他滿腦子裝着如何賺錢的事。紙尿布廠是他的重點計劃之一。只要你動動腦筋,都可以想得出來:要做成一宗發射衛星的生意並不容易,而且不是每個月都有這種生意做。如果紙尿布廠建得成,生產成本劃算的話,那一億多人口中新生到兩歲的兒童,是一個不可估量的市場。”雅倫有他自己的一套看法,“紙尿布廠,我看文大維是不肯放棄的。”
  果然,一星期後,雅倫收到李量的來信,他向他透露了一個最新內幕消息:“紙尿布廠並未搁置,而是加速進行。”
  雅倫對香穠說:“文大維修改合作方式,他只要前五年的銷售利益,五年之後將整間廠交還林業局轄下的公司。”
  香穠內心一緊:文某人眞是一頭老狐狸。
  照文大維提的新條件,他將立於不敗之地。因為按照雅倫的預測,以現今紙張及木材的需求量增長率看,五年之後,世界木材開始進入短缺期,屆時將會價格飛升。
  五年後紙尿布的原料若不變,成本將會大增。
  “對林業局來說,這始終不是一盤生意。”雅倫說,“但對文大維呢?”香穠問。
  “他向林業局提出修改建廠計劃。原先在污水處理方面做得已經不當的部分,現在更加偷工減料。但他提出的交換條件十分吸引:五年後整間廠就完全屬於林業局的了。”
  “但五年之後,機器要折舊,或許已經到了頻頻維修的時候。污染開始造成嚴重影響,要清理或增加處理污染設備,得花一筆巨額金錢,而成本價格在此時卻開始飛升。”
  香穠說到這裡,倒抽一口涼氣。
  “這麼說,文大維這一回瞞着我們加速行事,用的可說是調虎離山計。”香穠恨恨地咬牙道。
  “調虎離山?……對,我們也可以用這個計。”
  香穠的眉毛一揚,頓然精神一振。
  “你的意思是,把你上次向爺爺展示的看家本領,再一次重示出來?不過,這一次是在電視而非電腦上播出來?”
  雅倫點點頭。
  “願聞其詳。”她說。
  雅倫花了半個小時說出他的計劃,香穠越聽眼睛睜得越大。
  “但那是,那算不算是電影製作呢?”
  “道理大槪一樣吧。那不會是一樁易事。但也非絕頂困難。我先要去買你們慣用的膠卷,還要借用一些最基本的設施。”
  “我有位中學同學是實驗電影的發燒友,我可以給你想辦法。問題是:這樣的做法能不能成功?”
  “我們可以試試看。”雅倫道。
  雅倫花了足足兩個星期時間日以繼夜地製作一套九十分鐘的動畫片。據說動畫的製作過程並不太困難,難在要等李量回覆他關於他們的電視台儀器的基本使用狀況。
  李量跟他們站在同一條線上。
  “幸好李某人在電視台有熟人,這種打聽只是小事一樁。為了人類的福祉,我們即使冒一點兒險,也是值得的。”
  他在回信中這樣寫道。
  “我們也要出動洋人,”雅倫笑說:“這是文大維教的。”
  香穠請來了一位來澳門做工,現在約滿準備離開的西班牙人。
  她把他帶回家,給雅倫仔細評估。
  “他的樣子像不像聯合國教科文組織的駐澳門代表?”
  香穠忍住笑,一本正經的給雅倫介紹。
  那個叫卡洛斯的男子,與西班牙國王同姓,年紀大約三十七八歲,頗有謙謙君子的風度。
  “你很清楚明瞭我們此行的任務吧?”
  雅倫上下打量卡洛斯,一邊道。
  “香小姐已經向我解釋得很清楚,事實上這件工作很有趣。我一直都很嚮往中國,現在有一次免費遊覽那個著名風景美麗的省份,眞是我的福氣。而且我此行只不過是做一些游說工作,並無觸犯法律,即使撒撒謊,也只是一樁玩笑而已,我覺得很有趣。”
  卡洛斯態度和善熱情,一眼看去可予人好感。
  “這是很不錯的人選。”
  雅倫點頭稱道。
  卡洛斯要求先看雅倫製作的動畫。
  “我首先要熟悉我推銷的是甚麼東西。”他說。
  他們就在廳間播放雅倫新鮮出籠的錄像動畫。香穠边看,一邊目瞪口呆。
  老人家在旁老是搖頭。
  “不是自己製作的吧?這怎麼可能呢?”他硬是不肯相信。
  雅倫的動畫片內盡是四川景物。九寨溝的那些彩湖,色彩繽紛奪目,有如仙景,如幻如眞。
  最使香穠驚異的是,他們在四川十天內所走過的路,到過的地方,像實地拍攝一般在動畫中重现。
  故事的發生地點是在一條名為“朱諾”的印度村子裡。“朱諾”的意思是“優山美水”。那是一條流水潺潺,樹木籠葱的村莊。
  距離村子大約一百公裡外有一個原始森林,森林內密麻麻的百年老樹高聳入雲,一片浩林,莽莽蒼蒼,林內動植物資源豐富,村民靠耕種和到林子裡採摘草藥與狩獵維生。
  有一天,美國一間生活日用品公司來到村內,與村長洽商在當地建一間紙尿布工廠,並就地取材,在百公裡外的原始森林伐木取材作紙漿,製成的產品主要供應印度幾個人口密集大城市剛剛崛起的中產階層人口育嬰之用。美國日用品公司鼓其如簧之舌,承諾提供工作職位,並預言工廠的建成會徹底改變村民的生活方式;他們無須再受日灑雨淋下地耕作之苦,也毋須長途跋涉到森林採藥狩獵,只定時到工廠上班便可每月領工資,這樣的生活輕鬆多了。
  村民聞言十分雀躍,爭相出賣耕地,讓日用品公司建廠。
  可是,工廠落成開始投產之後,紙漿漂白過程製造出有毒的廢水,日漸污染村子一帶的環境;紙廠耗水量大,花掉村民不少灌溉用的水,眼看農作物因缺水而枯毀,農民傷心不已。
  紙尿布廠在百里外伐林,砍伐的速度很快,不久原始森林便給挖出一片禿地。過去鄉民採藥幾天時間往返,現在變成要走更遠的路才能作業。更可怕的是,由於砍樹,動物失去棲身之所,草藥亦連樹一起被毀,村民在林子內討生活愈來愈困難。結果,在不能耕無法獵的困境下,村民只得一条路可以选择——就是替纸尿布厂工作。工厂用低廉工资雇用他们长时间工作,惯于在大地裡作業,與大自然相互呼應的農民,此時才發覺,他們已失去生活上的自主權了,可說是已經身不由己。日用品公司預言紙尿布廠將徹底改變他們的生活方式,原來是這樣可怕的改變,把他们最基本的生存权利——土地、水和空气,都给一一剥夺了。
  村民為此後悔不已,村長亦為自己的錯誤決策感到良心難過,服農藥自殺身亡。
  村民覺醒之後,深嘆為時已晚,大錯鑄成。但有一名年青小伙子不甘心就此下去,領導村民與工廠抗爭,經過十多年的訴訟與抗議,期間幾乎連性命也丟了,最後終於抗爭勝利,工廠關門,村民們歡天喜地,重建家園之餘,更學習保育森林。
  “這眞是一個非常好的故事。”
  看過影帶之後,三個人不約而同的稱讚道。
  “甚麼時候出發?”卡洛斯顯然有些心急。
  “我們要先安排好身份證明,馬上聯絡李量,我們要搶在文大維動身北上之前辦妥這件事,事情成功的機會就大些。”雅倫道。
  
  當文大維開列出一張洋人代表團的名單給香穠時,她嚇了一大跳。
  “我的公司總部設在紐約曼哈頓,澳門有辦事處。這張名單上的人是將來有機會簽約時才出動的,現在只需兩個人,陣容十分精簡。我們一共五人,只屬先頭部隊。”
  文大維興奮莫名,他說恐怕這是他這輩子做的最大的一樁生意了。
  他開出的代表團名單,足有二十個洋人。個個都有銜頭,人人都是專家。
  香穠吐了吐舌頭,道;“好像做戲一樣。”
  “做生意和做戲,有時是並無二致的。”
  文大維得意洋洋道。
  天曉得他的那些專家,是眞的還是做戲的。但那兩個先頭部隊,據說卻是眞有點來頭的。
  接到航天部的回覆,應承安排時間和他們洽商。
  文大維萬事俱備,香穠的心情越來越緊張。
  “不要擔心,我相信一切會順利。”雅倫安慰她。
  可是,香穠聽得出,他的語氣並不十分肯定。
  不知是否心理因素作祟,香穠覺得雅倫的臉色比以前差了。他沒有從前的紅潤。
  有了這種感覺,她的心裡很不舒服。
  龐雅倫看得出香穠的不安神色。
  “你很擔心,我是知道的。”他說。
  “你來這裡多久了?”香穠問。
  “按這裡的時間計,已經半年了。”
  “在你們的國度裡,這是不是只表示等如半天時間?”
  雅倫忍不住笑了,但即使是笑,他的臉容看起來也很疲乏。
  “我最近看了一句話,想了很久也想不出它的意思來。那就是‘山中方七日,世上已千年'。現在我總算明白了。”
  “你還未回答我的問題呢。”
  雅倫搖了搖頭,道:“你不要將我當作和你們差異很大的生物。事實上我的家鄉和這裡有許多地方都十分相似,有些地方簡直一模一樣。我們也有日出日落,行星自轉和繞着你們叫做太陽的球体公转的时间,基本差别不大,所不同者,我们有好几个月亮——”
  “幾個月亮!”香穠叫了起來,“一天的月亮,東南西北,每個方向一個,豈不壯觀?”
  雅倫苦笑,“如果四個月亮的光照耀着的是一片綠油油充滿生機的土地,那確是一幅極其美麗的圖景,可惜,那些綠油油一片只是歷史陳跡。現在滿天月亮照着的,是一大片一大片岩石或由岩石風化了的沙漠。沒有樹,沒有草,只有非常低等的植物,苔蘚類是主要的植物。動物物種稀少,最高智慧的動物,就是你們所稱的人類,數目是最多的。”
  香穠不由得打了個寒噤:多麼可怕的故事,那不是鬼域是什麼?
  “我以前還不覺得怎麼樣,但自從來了這裡之後,我很難想像,回去後我會怎樣生活。”雅倫道。
  “那你不要回去好了。”
  香穠衝口而出道。
  雅倫沒有答話。那顯然是一道極難回答的難題。
  文大維訂好了北上洽談的時間,然後忙着起草初步的文件。
  “我們不是充大頭,我們是眞正去做生意的。”文大維對雅倫和香穠說,“整件事情假若成功,雅倫是一定會得到應得的報酬,當然,香穠的努力亦會得到回報的。”
  他不停的激勵士氣。
  是的,這是一盤眞生意,是貨眞價實的,假如成功,文大維就是個中了巨額彩金的幸運兒。
  奇在龐雅倫一直絕口不提報酬的問題。文大維給他開出一叠模棱兩可的空頭支票,他似乎也並不在意。
  香穠在文大維忙得兵荒馬亂的時候,假也沒有請,便帶着卡洛斯悄悄上路,前往成都。
  出發前的晚上,雅倫約了香穠外出,兩個人到離島一家新開的酒店晚膳。
  這是龐雅倫第一次邀香穠外出,而她也沒有拒絕。
  自從知道了他的身份之後,香穠對他的態度完全改變了。以前的種種疑慮一掃而空:因為他是一個“另類人”,他與她身邊的人不同,所有的古古怪怪,都是有理由的。
  這一次,雅倫毋須掩飾,他只要了一杯蒸餾水。
  “你儘管隨便,我欣賞你的吃相,自己也會有飽的感覺。”他說。
  香穠要了一碟沙律。
  “你連素菜都嚥不下?”
  她不解地問。
  “我可以嚥得下,但似乎消化不來,我本來很想逐步慢慢嘗試,但現在有任務在身,短期內最好不要冒這個險,以免節外生枝。”
  香穠當然不會忘記那一回在成都見過他臉色死白、痛苦萬狀地捧腹的情景。
  “你沒有胃腸,也沒有肝胰嗎?”
  “我和你的內臟結構,其實大同小異,但因為我們已經很久沒有食用自然界的動植物,只靠自己煉製的食物粉來生存,所以我們的胃日漸萎縮,只靠腸來消化,我們的食物粉直接由腸吸收,養份由腸壁的血管經過血液輸送到身體各部分。如果我以後繼續待在這裡,恐怕我首先要應付的問題,就是如何將已經萎縮到等於你們的容積不到十分一的胃恢復功能。”
  “這麼說,如果你的食物粉用完了呢?”
  說到這裡,香穠內心猛的一沉。
  雅倫沒有答她,只是指着窗外正在下沉的太陽道,“我們也有這樣的太陽,但是我們都不喜歡它。在這裡,日落的景色實在太美妙了。特別是看着它在山間和水邊沉下,那種景致,十分迷人。”
  “你們的太陽,很兇的嗎?”
  香穠想起小時候爺爺給她說的后羿射日的故事:十個太陽火燙燙的掛在天空,將大地炙成焦土,將人烤得精疲力盡。於是后羿挺身出來射日,一箭一個,滅掉九個太陽。
  最後的一個現在高掛天空,從此,人間有溫暖,農作物生機勃勃。
  “我們的太陽,原先和你們的沒有很大分別。我是從歷史書上看到的。對不起,我們能夠看到的書很少,或者說,我們根本沒有書,我是從你們所稱的類似電腦的隨身閱讀機上見過的。朱諾星有過一段光輝的文明時期,就像你們現在的地球人一樣。”
  香穠感到駭然。
  雅倫說這話的時候顯然是用過去式,那末,這個稱做“朱諾”的行星,現在又落得什麼光景了?
  龐雅倫似乎沉澱在他們祖先往昔的光輝歲月中,他的臉蘊着一絲憧憬的笑意。
  “那時候,我們也有樹,很大的樹,粗得要幾個人手拉手合起來方抱得住。那簡直是個天堂。”
  “我們也有很多鳥獸,天空上密密麻麻的一大片,有時候竟可以遮天蔽日的。你眞的很難相信。”
  雅倫喃喃自言,像在講述一個他兒時聽回來的神話故事。
  “那是多少年前的事?”
  香穠心中一凜,追問道。
  “不在我的記憶之內,也不在我父親的記憶之內,那是從資料庫中看到的。”
  侍應端來了意大利雜菜沙律,香穠拿起叉子,將生洋葱送進口裡。
  “這兒的沙律眞眞不錯。”她稱讚道。
  她知道她說這句話無異是對牛彈琴。
  “你們的食物粉好吃嗎?那股味兒,倒香得很吶,有着各種花香的味道。我眞想試試呢。”她佻皮的說。
  “我自小從來沒有聽過有人討論食物粉的味道,到這裡才第一次聽到你告訴我,它們的氣味很香。我們對食物的態度和你們的截然不同,我們吃食物粉是為了生存,上班的時候我經常聽見彼得和寶來,還有那個艾美在討論吃什麼、怎麼吃,好像是一種節目似的。”
  “是的,吃對我們來說,除了可以藉以生存之外,還是一種享受,中國人尤其如此。”香穠道。
  “朱諾星也經歷過這樣的階段。”
  香穠的心一緊,道:“我們的現在,不正是你們的過去?”
  雅倫點點頭。
  “按照這個發展規律,你們的現在不正是我們的將來?”
  他遲猶片刻,再一次點了點頭。
  香穠的臉色刷的一下灰白。
  “這個過程,需要多少時間!”
  香穠深深的吸了一口氣,強自鎮靜地問道。
  但她已自覺得手心冰冷,渾身發涼,說話時花了力氣,聲音卻出奇的微弱。
  “並不需要很長的時間。尤其是當生物絕種到某個程度,這種絕種的速度就會加快,就是你們所說的幾何級數的速度。”
  雅倫淡淡的道出,香穠卻聽得心驚肉跳,連面前的一碟美食,也無法下嚥。
  “你们——连一棵树也没有?”
  他搖了搖頭,“只有樹的化石。”
  “當然也沒有貓貓狗狗,蚊子和蜥蜴?”
  雅倫苦笑道:“當某一個生物鏈受到破壞的時候,依賴鏈中其中一種生物為生的另一種生物,因為失去維生食物而變成絕種。當這種生物絕種的時候,以其為食物的另一種生物亦跟着餓死,這就是我剛才所解釋的,生物滅绝的速度,到了某個程度——當食物鏈受到厳重破坏的时候,就會以你們所說的幾何級數來進行。整個生物架構,像骨牌一樣,迅速崩潰。”
  香穠的背脊涼颼颼的,冒了一身冷汗。
  她呆呆地看着雅倫,這個一向予她麻煩有趣兼而有之的人,現正坐在她對面正正經經的談到一個星球由絢爛走向潰爛之途的過程,而這過程對她來說又不是太陌生的,甚至可以說,是有點“熟悉”的。现在人人不是有個這樣的說法嗎?如果人類再不覺醒,就會走向毀滅之路。
  眼前的這個超人,竟是個末路窮途者。
  香穠打了一個寒噤。
  “你們的生活快樂嗎?”她問。
  如果是她,就一定不會快樂。也許已經變成一個瘋狂的人。但一個甫出生就已經處於這種環境的人,也不一定就完全沒有快樂吧?即如生活在魚米鄉的人總以為沙漠地帶不是人住的地方。但不是一樣有人騎着駱駝販貨過沙漠嗎?貨販子最快樂的一刻,大概就是走過沙漠,進入人煙地帶的那刻。又或者只不過是行進途中竟然遇見一眼泉。
  每一種人都有每一種人的快樂吧?香穠這樣想。
  不料雅倫答得非常奇特。
  “本來並不快樂,但後來又有了一點快樂。”
  “朱諾星出現了生機?”
  “不,是它的太空探索部隊中的一個探子,發現了宇宙中有一顆可供生物居住,而且已經有相當文明的行星。”
  “那是——”
  “香農星。”
  剎那間,香穠完全明白過來了。
  “根據資料記載,自從朱諾星的北半球不斷地發生火山爆發,將北部僅餘的一大片含有豐富苔蘚植物的土地燒成焦土,令氣溫變得驟冷聚熱,一天溫差相差幾十度之後,我們的曾曾祖父輩,便开始加紧太空探险行动。合乎资格的人——不论男女,都要接受太空训练计划。”
  一個處於危機四伏的星體,最關鍵的問題,莫如生存。
  香穠記得,在春節的時候,雅倫曾給大家唱過一首名為《希望之旅》的歌,那大概就是雅倫的父親發現了“香農星”之後,回去將這個消息傳開去,令朱諾星的人覺得有希望。雅倫的銀盒子微型天文儀,不正是也播這闕曲子的嗎?香穠這時候忽地省起來。
  “自從發現了‘香農星'之後,我們的探索部隊擴大了幾倍。幾乎是所有精兵,都要加入太空部隊。”雅倫說。
  “為甚麼隔了那麼久才來得到?”
  香穠對於朱諾星人由發現到重臨地球的時間相距達廿三年,感到不解。
  “我父親在飛離地球大氣層時,不知出於甚麼原因,所有負責記憶的儀器全部失靈,而且連自動導航的儀器亦不能運作,他此行等如一次空白的旅程。幾乎回不了家鄉,他花了許多時間,糧食和食水耗盡,幾經艱辛才回到朱諾星。”
  雅倫憶述父親的艱險歷程時,語氣顯得極其凝重。
  香穠心念一動,道:“他來過地球的所有記錄均不在記憶儀器上留下痕跡,朱諾星的人會相信他曾經發現過一個如斯美妙的行星嗎?”
  “你說得不錯,大部分人都不相信,因為以往也有太空探索員說發現可能有生物的星球。但沒有人說得像我父親的那樣實在。為了這件事,我父親受了許多苦,他被審問了一段很長的時期,但又解釋不了記忆儀器為何先是全部失靈,到回到朱諾星時,又運作如常的原因。”
  “你們的政府很兇?”
  香穠伸了伸舌頭。
  雅倫卻默默無語,拿起手上的那杯晶瑩透剔的蒸餾水,不斷地轉動着杯子,卻答不出話來。
  香穠內心隱隱感到不安。
  “一個高智慧生物的社會,難道會有一個不合理的政府?”
  看見雅倫不哼聲,香穠繼續問:“你們有類似政府這類組織嗎?”
  雅倫深深的吁了一口氣,道:“在歷史上,我們曾經消滅過政府,我的意思是指那些大部分功能用來約束人而不是服務人的政府。但到了後來,當資源越來越短缺,自然環境越來越差的時候,政府又再度产生,而且对人民的约束亦越来越严厉。以至于——连呼吸也感到困难。”
  香穠的心一沉。
  “我是指感覺而言,事實上自小我就有一個毛病,心緒低沉便感到呼吸不暢。”
  有那麼怪的毛病?!香穠還是頭一回聽到。他的肺,他的五臟,他的眼耳口鼻四肢以至腦,和人類的有沒有分別?
  她甚至想到,雌性朱諾星人,和地球的女人會是同一模樣?
  龐雅倫的樣貌,是本來面目嗎?她忽然想起那些太空故事片,一個外星人在暗淡的光線下,将脸皮掀起——
  她猛的打了個冷戰。
  “朱諾星歷史上有許多地方,和‘香農星'相似。即使是它上面曾經有過的動植物,和目前尚存在的智慧生物,在形貌上均有許多相似之處。”雅倫道。那即是說,雅倫現在的樣子就是他的本來面目吧?
  香穠深深的吁了一口氣。
  “朱諾星和‘香農星'在自然地理上有許多相似之處,甚至陸地和海洋的比例相若,其他環境亦相似,可以說是一對雙生行星。”雅倫道。
  “可是,我們迄今仍未發現有一顆叫做朱諾的星體。”
  他失笑道:“這恐怕仍在你們的能力範圍之外。”
  是的,相比於雅倫,她所擁有的智慧全然及不上他。他尋且有些莫名其妙的能力,例如她腦裡正在想些什麼,有時候他似乎同時感應得到。世人之所謂測心術,他似乎都具備了。
  香穠不得不承認,自己是“低於”雅倫的智慧生物,雖然這種想法令她覺得十分別扭。
  她並沒有因為雅倫所說的雙生行星論而感到有絲毫的興奮,因為一對雙生兄弟之中,為兄的一個已步入窮途,病態奄奄,闻說雙生的東西彼此都有感應,做弟弟的另一個,處境大概亦將不妙了。
  這種可怕的時日什麼時候便會來臨?一想到這裡,香穠有一種窒息的感覺。
  “破壞環境,就是由那些所謂建設開始。”雅倫面向着玻璃牆,透過光玻璃帷幕,眺望餐廳外的世界。
  夕陽黃昏下,一幢幢的建築地盤矗立着,在餘暉掩映下透着一股勃勃生氣。可是,這股生氣,在雅倫眼裡,竟是一種殺機。香穠聽過也看過不少關於環保的報道與理論,儘管這些報道羅列出種種的數據,顯示出地球環境前景堪虞,可是她似乎從來也未曾像現在這樣擔心過。
  “你認為我們會步你們的後塵嗎?”
  香穠向雅倫提問,這是她最關切的問題。雅倫豫疑片刻,道:“這很難說。”
  “你一定要有個說法。”
  她斬釘截鐵道,語氣近乎壓迫。
  “事實上眞的很難說。我現在回過頭來看朱諾星的歷史,你們現在階段,我們確曾經歷過,但有一點不同的,‘香農星',嗯,或者說地球吧,地球智慧生物的智商,雖然比不上朱諾星的智慧生物,但他們似乎更有情味。不少人對萬物有情。而且最重要的一點,對環境問題覺醒的人也不少。朱諾星最致命的一點,是我們覺醒得太遲。要回頭,也不可能了。”
  香穠的眉毛一揚,綻開一朵笑意:“眞的?”
  “我是這樣想,也不知道對不對。”
  看見香穠笑,雅倫似覺如釋重負,也咧嘴一笑,但看得出,他可沒有香穠笑得那末開心。
  “我們來合力挽救朱諾星和‘香農星',可以嗎?”
  她認眞地道。
  雅倫聞言,先是一呆,然後搖頭道:“朱諾星已到無可救藥地步,倒是‘香農星',還有一線希望。”
  “那——你们怎办?”
  香穠好生焦急。
  “我也不知道。”
  他說話的語氣回復低沉。
  “你們是有一套自救的計劃吧?”
  “我們可否不討論這個令人心煩的問題?”
  龐雅倫顯然不想再討論朱諾星的事。
  放在香穠面前的一盤沙律,幾乎是紋風不動。倒是雅倫手上的一杯蒸餾水,已給他喝個清光了。
  “你還可以留多久?”
  雅倫低首沉思,半晌才道:“我知道這裡的嬰兒單靠喝奶也可以維持生命。”
  香穠的神經馬上抖動。
  “你也可以試試,牛奶是有益無害的飲品,任何人都可以飲用。”
  “可是,喝多了我會敏感。我對蛋白質似乎特別敏感。”
  “如果让你选择,你会回去——还是不回?”
  “我沒有選擇,所以這個問題不成立。”
  香穠明白,他來到這裡,進入維記洋行,和她一同上四川,連同稍後做的每一件事,都是他的任務範圍之內。
  他和她來往,恐怕也是一種任務?
  她的心猛地一沉!
  “我並非廿四小時都工作的。大部分時間我還是屬於自己的。這就是身在‘香農星'的可愛之處了。”
  他一語道破她心中的疑惑,也透露了他的另一種處境。
  “我認為討論一下‘香農星'的前途,會比較實際一點。”他說。
  他們又回到身邊的問題上。
  直到日影西沉,月華開始散發柔和的淡光,晚餐的顧客陸陸續續地在他們四周的桌子坐下來,他們才想到離去。
  如果不想到太遠,如果沒有那些大題目的困擾,香穠覺得和雅倫暢談,眞是最好不過的消遣。
  香穠和雅倫爭付賬,侍應將賬單拿到雅倫面前。
  “我們這裡流行男性付鈔。”香穠笑道,“你們恐怕無此習慣吧?”
  “我們根本沒有鈔票。”他說。
  “全用電子貨幣?”
  “可以這麼說。事實上,我們身上完全沒有代用貨幣。”
  “連什麼咭也沒有?”
  香穠頓生好奇。站在一旁的侍應此時尖起耳朵,捧着賬單本子不願意離去。
  人類的好奇心似乎是共通的。
  “電子貨幣咭是一種十分落後的工具。朱諾星早在我們曾祖父輩已經取消這種形式的貨幣。每個人的聲音就是他自己的價值的紀錄。他要些什麼東西,只要一開聲,一個接收分析儀就會即時顯示出他是否有能力,亦即是他是否值得拿走或使用這件東西。”
  香穠聽得出神:他們的儀器可以測出一個人的內在價值,而且用數字顯示出來。
  侍應倒是聽得目瞪口呆。
  香穠知道雅倫的這番話,聽在常人耳裡,是一番語不驚人死不休的奇話。
  “他是電影編劇,這是一齣戲的橋段。”
  香穠笑着向女侍應解釋。
  女侍應歉然一笑,有點不好意思,馬上走開。
  兩個人離開酒店餐廳,雅倫提議沿着斜坡路往上走。
  “我第一次領薪,拿着存摺到銀行拿現金的時候,有一種很特別的感覺。”雅倫說。
  “第一次領到鈔票,用有形貨幣去買東西,覺得很有趣吧?”
  “並非只是覺得有趣。事實上內心非常激動。”
  “在朱諾星的社會,每個人的價值都給量化了,成為一種紀錄,無論你走到哪裡,只要你買些什麼東西,或與人交往,對方都會先查對一下你的價值紀錄。你是屬於什麼級數與專類的人,根本无所遁形。在‘香农星'就完全不同了,这里有价值的媒介——货币,有了这个媒介,我们每個人都可以將自己收藏起來。在這裡,我覺得我享受到從未有過的自由。”
  雅倫深深的吸了一口氣。初夏的山間涼風,透過餐廳的窗子,迎面拂來,涼沁沁的,香穠看出雅倫有一種說不出的享受感覺。
  這大概就是自由自在的感覺吧。要不是雅倫親口說出,她倒沒有想到,科技的發達會給人類——或者说高智慧生物吧,不单带来方便,同时也带来不自由。
  那末,朱諾星豈不是個沒有隱私的世界?
  香穠雖然個性開朗,但有許多事她卻喜歡收藏,她很難想像自己要生活在一個通體透明的世界。
  “雖然科技發達,但那眞是一個非常不可愛的地方。”雅倫這樣評價朱諾星。
  “是不是所有紀錄都用聲控?”
  “基本上可以這樣說。”
  香穠腦中閃過一個開玩笑的念頭:“如果是啞巴?又或者喉嚨發炎,聲帶結節,發不出聲來?”
  “朱諾星是不會有啞巴的。”
  香穠眉毛一揚,道:“你們的人都那麼完美無瑕?”
  “有瑕疵的人都不可以存在。”雅倫道。
  一陣風吹來,香穠猛地打了個冷噤。
  “我小時候不喜歡說話,別人兩周歲都已經會說很多完整的句子了,可是我連單字都不肯說。兒童中心的負責人本來決定將我轉送到試驗部門,並且已經通過傳訊器通知我的父母了,可是中心一個負責照顧我們的女職員堅決反對,她堅稱我是中心內智商最高的前十名兒童之一,而且經過測試亦證明了這是事實。中心的負責人遂給女職員一年的時間:如果一年之內我仍不開口講話,就要轉介到遺傳試驗所。”
  香穠登时一怔,道:“那是——”
  “也不必細表了。朱諾星已不存在猴子和狒狒,連白老鼠也絕了跡。一切的試驗,都要在人的身上進行。”
  “那眞是個駭人的世界。”
  香穠駭然。
  “我不這樣想,”雅倫搖了搖頭,“就生物平等的觀念來說,在狒狒和猴子身上進行一切試驗,同在高智慧生物身上進行試驗,在本質上並無分別。如果你認為在高智慧生物上進行試驗是極其殘忍的做法,那末,在其他動物身上的試驗就不殘忍了嗎?其他動物的思維雖然比不上人類,但牠們基本上在不同程度上是有思想的。所以當人滅絕了其他生物之後,便開始也滅絕自己。”
  雅倫的一番理論似曾相識,但出自他的口中,香穠覺得那已不是理論,而是一種實踐了。
  她登時全身起了雞皮疙瘩。
  “我不要到朱諾星去。”
  她衝口而出道。
  那實情是個鬼地方。
  那是另一個星體,必定有另外的一套道德標準和秩序。
  “結果你快要到三歲的時候終於說出了第一句話?”她追問道。
  雅倫笑了,好像在回憶一樁兒時趣事那樣忍俊不禁。
  “過了大半年,差不多年底了吧,中心的那位女職員見我仍然悶聲不響,很是心焦。我們之間的溝通絕無問題,她說些甚麼,我全聽得懂,因為我做作業常常比其他人做得更快更準,她認定我會講,但只是不肯開口。於是有一天,她將我召進她的辦公室。”
  “她將你叫到她的辦公室,然後關上門,將你痛打一頓,打到你開聲為止。”香穠半假半眞地開他的玩笑。
  雅倫抿嘴一笑:“她有時候也用這個方法。這種適當的暴力,用在別的小朋友身上,許多時都奏效。但這位女士沒有這樣對我,她只是對我講了一番話。”
  “於是你便開口了?”
  雅倫點點頭。
  香穠好生奇怪:是什麼話叫他開聲的?
  “她叫我進入她的辦公室,給我一張大人的椅子,叫我坐下,然後對我講了一番話。這番說話,雖然是我在不到三周歲時聽的,但非常奇怪,至今仍印象深刻。她對我說:
  “再過兩個多月,你就要轉到科學實驗中心的遺傳試驗所了。所裡的研究人員,現正忙於做準備工作,就等你去接受試驗。在實驗中心,朱諾星人為同胞作出另一種貢獻,生命雖然短暫,同時要經歷種種苦痛,但卻是偉大的。其實數十年後,或許最多也不過一百年吧,你我都將玉石俱焚,生命的長短,在這種前景下,其實已沒有意義,但朱諾星其實尚有一線生機,就是你的父親幾年前的一次驚人發現,他曾經到過一個奇異的星球,據他說,那個星體是一塊充滿生機的奶蜜之地。我不知道你父親在第二次探險行動中能否再度重臨‘香農星',或許他有這個運氣,或許他沒有,但你是他的兒子,你身上有着父親的遺傳密碼,而且智慧過人,你比別人找到‘香農星'的機率,是高很多的。”
  那眞是一個充滿智慧的女人。香穠由心底裡對她佩服萬分。
  “你給她感動了?”
  “是有一點感動。”雅倫淡淡的道。
  香穠頗有一點意外。
  看來事情還未得到解決。
  “我記得當時我默不作聲,眼睛牢牢地盯着她。她知道並未說服我。我們兩個人在辦公室內彼此互望,沉默了一段很長的時間。後來她對我說了另一番話,我終於不得不開聲回應她。”
  雅倫這時候的臉,浮现出一種陰鬱的神色。
  那必定是一番語意沉重的話。香穠忖思。
  她說:“我希望你長大後會有機會去‘香農星',不單因為那裡是一片奶蜜之地,或許可以供朱諾星人移民之用,而且因為你父親是朱諾星上罕有的仁慈的人,而你顯然亦具備了這種遺傳,由你來擔負太空探險工作,應是最適合的人選。”
  雅倫複述這一段話,語氣有些抑止不住的激動。
  “原來如此。”香穠道。
  她有些不明白,這一番話為何會使雅倫激動起來?
  雅倫沒法繼續說下去。
  這顯然是一樁傷心事。
  香穠大惑不解。
  兩個人繞了一個圈,終於走到車路旁。
  “這個故事有個很好的結局吧?”
  她故意這樣說。
  “有些事情,不能用好或者不好去說明。好的結局的另一面,也就是壞的結局。”龐雅倫道,香穠聽得出他的話中有話,可是,他不肯進一步解釋,神情卻是出奇地沉重。
  
  卡洛斯的簽證順利批出,香穠偕同他一起西行,踏上蜀道之途。
  香穠的緊張心情,因為在機場見到李量而有所緩和。
  “這位是聯合國教科文組織駐澳門的代表,西班牙人卡洛斯先生。”
  香穠一本正經的給李量作介紹。
  李量的身邊有一位穿西式套裙的女士。
  “這是電視台節目編排部負責人余明英小姐。”
  李量給雙方介紹。
  香穠與李量緊緊握了一下手,李有力的一握,雙方的意會,盡在不言中。
  她的眼睛竟然有些濕潤起來。
  “我們已經給兩位安排了住處。”李量說。
  他們的下榻之所仍是成都飯店。
  香穠决定不要久留。
  在飯店放下簡單行李之後,她要求馬上前往電視台。
  “量兄說過你們有事,要馬上就飛北京,我們就先往電視台看看你們提供的拷貝。”
  余明英也是個爽快人。
  四個人到了電視台的試映室,那裡早已有多個工作人員在等候,香穠拿出雅倫給她的影帶,手心開始冒汗。
  卡洛斯倒是顯得輕鬆自在。
  第一個鏡頭映出,香穠馬上聽到喝采聲。
  啊,顏色漂亮極了,眞是高質影片啊。
  試映室內的觀眾不約而同地發出意外的讚嘆聲。
  香穠一直懸着的心,這時才感到踏實下來。
  這實在是一齣製作得很出色的動畫片。色彩瑰麗,人物活靈活現,與迪士尼的製作,不相伯仲,最妙的還是它的電子聲音對白,精警而一針見血。一個半小時,沒有出現過冷場。
  “眞是一部好片。”
  試映室的燈亮着了,余明英摘下眼鏡,頻頻點頭稱好。
  “很富教育意義哩。”坐在她身旁的一位男士說。據說他是位副導演。
  “這套片色彩甚佳。故事發生的地點在印度,但我看有些地方很熟眼,似乎在咱四川見過哩,那家美國日用品公司實在是個典型。還記得幾年前印度有個城市叫博帕爾嗎?美國一間叫聯合碳化物的公司在當地的工廠漏毒,使整個城市成為鬼墟。”
  一個年輕人道,他顯然對這宗漏毒事件印象甚深。
  “日用品公司到底同化學公司不同嘛。”
  有人提出反駁。
  “可是,這公司製造的是紙尿片,它看準印度大城市人口多,有銷場。砍你的樹林來做紙尿片,賺你的錢還給你造成污染禍害。要不是這套片的主角的解釋,我還不知道紙尿片的遺害呢。如果今天有人要在咱四川建這樣的廠,我頭一個起來反對。”
  年輕人斬釘截鐵地說,其他人紛紛點頭附和。
  “你說得對,咱中國並非每一樣新產品都要引進的。紙尿片雖然方便,但顯然不值得推廣。”
  余明英說着,向卡洛斯笑了笑。聽不懂中文的卡洛斯,憑余的臉部表情,已看得出她對這齣動畫的認可。
  “最近省環保局下達命令,要各市和鄉鎮進行全民環保教育。一些學校率先舉辦活動,有教師更打電話給我們的電視台,說希望能有一些內容談到環保,但製作活潑有趣的動畫提供給我們的兒童,如今可以說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功夫。”余對香穠說。
  香穠跟李量交換了一個眼色,彼此看得出有抑不住的興奮。
  “这套片是好片,我想了解一下价钱——”
  “這是免費的,”李量馬上插嘴道,“影帶是聯合國教科文組織拍攝的,目的是教育第三世界國家的人民如何保護自己的環境和資源,不要被一些跨國企業蒙騙。”
  余明英驚喜交集,“是免費的?實在太好了。這部片質素那麼好,說不定還會為我們電視台帶來不俗的廣告收益哩。”
  試映室裡的人一下子雀躍起來。
  香穠亦感到興奮莫名,她料不到雅倫的工作能有如此美滿的成績。
  事情的順利超出了她想像之外。
  “影片什麼時候可以與觀眾見面?”香穠問道。她努力壓制着自己,不要露出半點焦急相。
  “這些外來的東西,我們一定要讓最高負責人過目才算最後定奪。不過,負責人剛好去了外地,這個月之內,恐怕都不能安排時間放映。我估計最長大槪不會超過三個月吧。如果能爭取在兒童節那天放映,便最好了。”余說。
  “三個月時間去審批一部環保動畫片,是不是時間太長了呢?”香穠道。
  “這位小姐大概不知道我們的工作程序了。如果能夠安排在三個月之內廣播,已是很快的速度了。”
  香穠的心冷了半截。
  林業局那邊的人和文大維正如火如荼地着手進行計劃,據李量說工地在短期內就開工,採購建築工料的工作亦已進行,假若這部動畫的映期拖到超過三個月,工廠地盤正在動工,情形就複雜得多。
  讓公眾及時警覺,早些發出反對聲音是事情的關鍵所在。
  “讓我再想想辦法。”李量低着嗓子對香穠說。
  
  在成都機場,卡洛斯北飛,香穠東行。李量到機場,給香穠送行。
  “請給我問候雅倫。”他說,“歡迎他再次駕臨。你對他說,他的那條程式,我至今仍無法令它運作。”
  香穠笑了,“像是一串瘋子的囈語?”
  李量的臉紅了起來。
  “你不必感到挫折。雅倫並非我們的族類,他與我們是完全不同的。”香穠安慰他。
  “外國人是人,咱中國人也是人,我只是想知道原因而已。即如一加一不等如二,也有一個合乎邏輯的解釋。”
  他堅持道。
  “你不必老是記着自己的中國人身份,那麼便感覺舒服得多了。”
  “香小姐,你的說話充滿智慧,如果我能夠像你這樣想,我確實快樂多了。”
  “那你得好好努力才成。還有,動畫片的映期,就拜託你了。”
  “那裡話,這本來是我們的事,難得你和雅倫那樣熱心,難道我們自己的事我還不緊張嗎?你大可放心,我無論如何都一定想辦法的。”
  香穠搖了搖頭微笑道:“這不能說全是你們的事。我也是地球人嘛,這當然也是我的事了。”
  “香小姐說得對,我們不單單是個中國人,更是個地球人,從這個角度思考,心境與思想便豁達得多了。”
  兩個人握着手,哈哈哈的大笑起來。
  飛機起飛,香穠腦內浮出李量的影子,對於這位內地朋友,她第一次有依依不捨的感覺。想到有一天她和雅伦也可能面对分离之苦——而且不知有没有重聚的一天,她的心直往下沉……
  
  三個星期之後,就在文大維準備拉隊北上與洽商發射衛星的事時,他接到了四川省林業部門負責人的電話,林業在電話中對文大維說:“合該我們倒霉,最近省裡搞運動,環保什麼的,以為風頭過一下就算。豈料電視台卻不知從那裡弄來了一部卡通片,說來眞是湊巧得令人不能相信,那部卡通片的內容,竟然是談到建紙尿布廠的問題的。”
  文大維一五一十的向香穠和雅倫兩人複述林業所言的那動畫片的內容。香穠內心驚喜,但臉上裝出一片訝異之色。
  龐雅倫倒輕輕鬆鬆地欣賞。
  “最叫人大吃一驚的,是那套電影的內容非常有針對性,它映出來的場景,竟然有八九成同我們預定的廠址一模一樣。這齣電影在全省播映,據說還要拿到北京中央電視台去,廠址附近的地區有人看了電影之後往林業局查問:‘聽說這裡要蓋一間工廠,那不是間紙尿布廠吧?'”
  香穠不由得“咭”的一聲笑出來。
  文大維狠狠的瞪了她一眼,“這正中你們只要環保不要飯碗的人的下懷了。”
  “文先生,你錯了,破壞環境,最終都要付出極大代價的。”雅倫道,“依我說,這齣卡通片是放映得正合時,要不然你已經做了大量投資,才遇到有人提出疑問,你的處境可不堪想像。”
  文大維無奈地點點頭,可是仍一臉狐疑。
  “事情來得太突然,又太奇怪了。好像製片的人專門是針對我們這個計劃似的。他們已錄下這部片給我看,說那背景讓你看到,眞叫你嚇一跳。林業局長看了,簡直是目瞪口呆。”
  香穠深深地呼了一口氣。
  “他們的發財夢可破了。”文續道。
  文大維的發財夢何嘗不也破了?
  一個星期後,他們接到李量的信。李在信中說,送走香穠當天,他花了一整晚時間說服余明英打長途電話向總負責人請示,由於當時碰巧遇上成都市學界進行環境教育運動,余明英對負責人游說成功,電視台馬上抽起已排期的影片,趁機推出這部片,結果效果之佳出乎意料。
  “雅倫是個不可多得的天才,他有超人的智慧。請好好珍重,繼續為人類的幸福貢獻力量。”末了,他在信中這樣寫道。
  龐雅倫看了信,知道整個過程後,欣喜不已。可是,當讀到最後兩句說話,他的笑容馬上凝住了。
  香穠察覺到他不開心。
  “你不喜歡為我們做事?”
  雅倫搖了搖頭。
  她於是明白了他不開心的原因。
  “你不喜欢别人说你有超人类的智慧——”
  “他說我有超人類的智慧,亦即是說,他看出我並非人類了。”雅倫惘然道。
  “我們稱讚出色的人,總喜歡說他有過人的能力。”香穠寬慰他。可是連她自己覺得這樣的說法未免牽強。李量是個悟性極高的青年,恐怕也已經悟出他是個非人類高智慧生物了,萬一他守不住這個秘密,這不啻是雅倫的危險警報訊號的開始……
  “無論如何,我可以留下來的時間,已經愈來愈少了。”雅倫黯然道。
  雅倫親口道出離別之音,香穠混身一震,半晌,眼角淌下一顆淚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