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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容简介
一個在規模宏大的建築公司内僅是一人之下的總工程師,爲了抽出更多的時間陪伴養疴中的妻子辭去了高收入的職位,挈婦將雛,从香港遷返澳門居住,可谓愛妻情切。然而,他婚后曾在異國和一個外國女人結一夕之緣,鑄成“錯愛”。
在澳門,这對夫婦偶然從香港一份英文報章發現了一則有趣的尋人廣告,丈夫從中獲悉一個事實,幾乎使一個美好的家庭瀕於崩潰邊緣……
《錯愛》细膩地寫了夫妻間眞挚的愛情,還有那懐有奪産陰謀的小姨對姐夫的“錯愛”。故事曲折懸疑,錯綜複杂,出人意味,扣人心弦。
當我把辭職信遞給傑弗遜先生的時候,他驚詫不已。
“你究竟在搞什麼鬼?跳槽也不是這個時候啊。”他漲紅了臉,“現在全香港的建築公司都在大裁員。本公司裁了五分一人,而你却仍然加薪,你還有什麼不滿意?”
“老闆,我這次辭職同業務無關,純是因爲內子的問题。醫生已經多番向我發出警告,內子需要一個寧靜的環境,需要我花更多的時間來關心,否則快要精神崩潰了。我要抽出全部精神和時間來幫助她身心康復。”
傑弗遜呆住了,良久才道:“尊夫人的病,眞的那末複雜嗎?”
“是的,她兩度受到生命威脅,現在雖然平安無事,但整個人變成驚弓之鳥,極之麻煩。”
傑弗遜用手搔搔腦袋,無何奈何地道:“我很遺憾尊夫人受到這樣大的打擊,我們做朋友的愛莫能助,我雖然捨不得你,但爲了尊夫人,我祇好壯士斷臂。”
我辭去傑弗遜建築公司總工程師職位的消息,像炸彈一樣在公司百多職工中炸開了。
我,李懷民,在短短的十多年間,憑自己的工作幹勁和表現爬上了這個高位,我也自覺滿意。但是,爲了我至愛的妻子——尤琴,我必須打一次退堂鼓。
再說,工作了這麼些年,處於複雜的人事關係當中,我也有些倦意。我是做建築的,我喜歡兩點一綫的直截了當。就我的人生道路而言,也是兩點一綫——走的都是直路,祇有那麼一次越出軌道。
那件事,不提也罷。
助手關志强搭我的顺風車過海。
“里蒙,嫂夫人的病要緊嗎?”他小心翼翼地問。
“她現在的病在這裏。”我指了指胸口。
“不是說她患的是乳癌,而且已經做了兩次手術嗎?”
“我是說她害了心病,不是心臟病。”
車子轉入隧道,就像給吞進一條巨蛇的腹中一樣。許多人說進入海底隧道,在視覺上都有一種壓迫的感覺,但我却沒有。這或許是職業本能的使然,因我喜歡一切有规模的建築工程。
不過,今日心情實在不佳,入了隧道,我也有快要窒息的感覺。
“她手術後情况不佳嗎?”志强問。
“不,醫生說她的手術做得相當漂亮,問题是她現在的精神狀態極壞,上個月開始‘請敎’精神科醫生。”
“唉,眞是禍從天降。”
我沒有話好說,胸口像給倒了一桶鉛。看看志强,他也一副愁眉苦面。
我强振精神,揶揄他:“怎麼一副哭喪臉孔?這正是你的大好機會呐。”
“你不要挖苦我了。誰都知道,你要走,第一個不開心的就是我。”
這倒也是眞話。志强讀完土木工程進入“黃成建築公司”時,所領也祇不過是五百塊錢薪金。他跟随我半年,我看中他機靈能幹不取巧,人又聰敏勤奮,就將他帶過“傑弗遜公司”。他跟着我到過中東,做過不知多少大小工程,到現在已是一條響噹噹漢子,傑弗遜對他日益器重。這個人還有一樣好,很念舊,總常常說着所謂“知遇之恩”,我辭職他感到沮喪,這是有理由的。
“志强,你個性這樣温情,不利挣扎呐。”我訓他,想冲淡凝住的不愉快氣氛。
“你何嘗又不是温情?”他瞪了我一眼,“別人還不相信呢。我剛才聽到他們在嗡嗡叫,說什麼‘辭職陪妻養病是假,另起爐灶是眞’,他們都猜你自己出去打天下。”
我一笑,“這也難怪,他們都是沒心肝的人。老何前天還在寫字樓大談‘夫妻如衣服’呢。”
成功的人,周圍不乏能夠幫助自己的朋友,但背後也有不少敵人。我在公司裏旣有大量的朋友,也有份量不輕的敵人。我一走,他們定要起哄,覷住我的空缺。志强有本事,但資歷仍嫌不足,我本來想向傑弗遜先生推薦他,但回心一想,倘不成功,對志强就不大好了。想想還是罷了,讓他自由競爭吧。
“你辭職之後有何打算?”志强問。
“好,就祇告訴你一個:我打算全家搬過澳門,住一個長時期。”
志强正想說些什麼,車子已到他的家門,後面有一串車龍跟着,他匆匆下車。
“喂,我想找個時間同你喝杯茶。”他在路旁叫道。
我擺擺手:“對不起,我眞的騰不出時間,待會我給你電話吧。”
我將車子駛回家,停泊妥當便上樓。
在電梯裏遇到陳敎授,我向他問好。
“敎授的蘑菇最近大豐收了吧?”
他笑了笑,更正我:“是草菇,不是蘑菇。”
陳敎授是大學生物系的系主任,近年硏究用棉絮等廢料來培養蘑菇、草菇什麼的,據說大有成效。
這一幢大厦住着全是友善的鄰居,每日大家見面,總得開懷幾句。想想不久之後就要離開這個熟悉的地方和這些親切的鄰人,我有些不捨。
“尊夫人的病康復了吧?”
“嗯,病是好得差不多了,但心情總是不佳。”我說了老實話。
“不要擔心,乳癌手術後的效果差不多是最好的。你多花些時間陪陪她吧。”
我謝過陳敎授,電梯已到十二樓。
我一開門就看見菲傭瑪麗一臉委屈,知道琴又在無端端發脾氣了。
“怎麼了?我的大文豪,今天天色密雲還是天氣晴朗?”我逗弄琴,因爲我相信我才可以使她笑。
她板起臉,不單止怏怏不樂,簡直木得嚇人。我將她推入房間,關上房門,親了一下,才哄她:“又發生了什麼大事?”
琴紅了雙眼,拉開我的抽屜,裏面赫然躺着一個胸圍,一條女人尼龍內褲。
我吃了一驚,叫寃道:“你的丈夫又不是色情狂,哪裏會有收藏女人褻衣的怪癖?這究竟是怎麼的一回事?”
琴瞟了我一眼,氣道:“我哪裏說你,我是說瑪麗。剛才我問她,‘你將自己的胸圍內褲塞進先生的抽屜裏,算是什麼意思?’她還駁我是一時不愼。我眞是想問她,爲什麼個個抽屜都不會放錯,偏偏是放進你的那個?”
我頓時啼笑皆非,失笑道:“怕這是想勾引男主人的一種暗示吧?”我將瑪麗那雙大號胸圍和那條廉價內褲拿出來丟在床上。
瑪麗是個非常勤奮而忠實的菲傭,但又是“大頭蝦”一名。她已不知多少次將大寶和小寶的長短襪子塞進我的抽屜,也曾試過把琴的胸圍內褲放進我的衣櫃裏。但將她自己那些撈雜子東西放錯入我的衣櫃,今次還是第一回。
我想向琴解释,她以前不是也將你的那些東西塞進我抽屜嗎?但回心一想,自從琴做了切乳手術之後,“胸圍”兩個字暫時成了忌諱。我於是噤聲不語。
“琴,你眞是小孩子脾氣,瑪麗做事出名粗心大意,你跟她氣什麼,爲什麼我以前對她的粗心大意不滿意時,你總在我面前替她說好話,最近好像却又不大容得她呢?”
看見她閉住嘴,不言不語,依然有氣的樣子,我一把將琴拉過來,擁入懷裏。
“你難道不相信我?”
“難說,男人心。”她哼了一聲鼻子。
“你看看瑪麗的尊容,用來撈飯,猫也不吃。眼睛小,鼻子翹,皮膚黑。誰見了都要倒胃。假若我是魯濱遜,同她飄流到荒島,即使是二人世界,我頂多當她是星期五而已。”
琴轉嗔爲笑,“格格格”的笑個不停。
我心裏十分難過,平生未曾在背地裏損過一個人,何况是女人。我爲博妻子一粲,在背後這樣踐踏待我們有如親人的瑪麗,實在罪過,他日死後掉進地獄裏,是要勾舌根的。
上帝明察,請原諒我。我對瑪麗是好的。
琴忽然止住笑,望住我。
末了,她垂下頭來。
我將她擁在懷裏。
“懷民,我們這樣損瑪麗,眞要犯十誡。”她伏在我的肩上,哽咽起來,“基督徒不應這樣。你說,我最近心理是否有些不正常?”
她嚶嚶而泣。
我輕拍她的肩頭,吻她的頭髮。
“琴,你振作些。”
我聽到門鈴聲,是大寶小寶放學回來了。
琴放開我,我用手帕給她揩眼淚,我從心底裏憐惜她:一年之內兩次發現乳癌,先後割去兩個乳房,這對於女人來說,不啻是個致命的打擊,難怪她現在變成旣多疑又傷感。我決心幫助她逐漸康復,恢復自信。
“開心一些,好不好?”我輕吻琴。
她點點頭,綻開一些笑容:“見到你總會開心些。”
“那好極,以後你有得一天廿四小時開心了。”
“爲什麼?”琴瞪大眼睛,不解。
“你出來,我給大家宣佈一個好消息。”
我將妻子拖了出廳。兩個女兒齊齊叫了一聲:“爹,媽。”
大寶向小寶眨巴眼,“咦,媽現在的氣色不錯呢。”
小寶吐了吐舌頭:“那好極了,今晚我可以看電視了。媽咪今晚大槪不會嚷着電視吵耳吧?”
“你兩個小鬼就知道迷電視,我看你過不過得中三淘汰試。”瑪麗衝着大寶道。
“咦,瑪麗最近會聽廣東話呢。”大寶驚叫道。
瑪麗笑了:“你們整天電視前電視後的叫個不停,就是白痴也會學懂。”
這又是瑪麗的一個好處:她很緊張孩子的學習,有時候甚至比琴還緊張。她完全投入我們這個家庭。
瑪麗看看女主人,見她臉色回復溫和,便又釋然。
“太太,刚才的事,很對不起,我確是一時疏忽大意。你都知道,我是個正經人家……”說到這裏瑪麗的眼紅了。
琴的臉泛紅,連忙道:“瑪麗不要怪我,我最近好像中了邪。”
“太太不要這麼說,你心情不好,我都知道。”
雨過天靑了,她們又再彼此體諒對方。我頓時輕鬆起來,吹了一聲口哨。
“咦,爹今日格外心情好呢,是不是公司又加了薪?”小寶問。
琴瞟了我一眼,好像在提醒我:你方才說有好消息要對大家說,怎麼賣關子賣到現在?
我笑而不語,待瑪麗和孩子們一起七手八脚地將飯菜擺好,大家開始吃飯時,我才當衆宣佈:
“各位對目前的生活可感滿意?”
瑪麗第一個表示滿意,然後是小寶,大寶表示不滿意,因爲學校的功課卡得緊,害得她沒有時間看《紅樓夢》。琴不表態度,静聽我的下文。
“我覺得有點腻了,想變换一下環境。”
大寶站了起來,將身子挨前,靠着我的臂膀,悄聲問:“爹,我們不是移民到加拿大吧?”她邊說邊露得色。
我白了大寶一眼。然後道:“我準備等你倆學期結束,全家搬回澳門。”
大寶失色地坐回椅子上,不再吭氣。
小寶衝口而出道:“爹,爲什麼要搬到澳門住?那種鄕下地方。”
小寶稱澳門做“鄕下地方”,眞使我啼笑皆非。但琴整個人凝住了,輕聲問我:“那末你的工作呢?”
“我已經辭職了,信是今天早上遞出的,老闆已經批准。”
琴有些激動:“懷民,爲什麼要這樣?”
我沒有做聲,但她應該知道原因。
“媽,我聽說澳門的敎育水平比香港低許多。”大寶顯然不願意去澳門。
“胡說,你父母都是澳門人,在澳門接受中學敎育,現在失禮到哪裏去?”琴最氣人眨低澳門,“你現在香港求學,功課好到哪裏去?書讀得好不好,主要靠自己。”
聽琴這麼說,我已經知道她心裏實在高興。自從得病之後,琴想返澳門已想了許久了。
“那瑪麗呢?我們不會將她送返菲律賓吧?”她關切地問。
“至於瑪麗,我們可以將她介紹給陳敎授,敎授的菲傭走了,而他一向都羨慕我們家裏有個這樣難得的好幫手。”
瑪麗來港之前在馬尼拉是大學三年級學生,爲了賺外滙,一咬牙就輟了學來香港當女傭。就因爲瑪麗是大學生身份,我們對她總是另眼相看。琴在未得病以前,同瑪麗很談得來,她們經常談天說地講文學。儘管瑪麗不懂中文,琴辦的婦女雜誌,她是最捧場的讀者,她經常對雜誌的圖片和編排提出她的意見。
我把將要遷居澳門的事告訴瑪麗,她聽後頓時呆住。儘管我向她保證,會推薦她到敎授家裏,她還是情緒驟然低落。
這頓飯,我仔細觀察各人,以琴吃得最開心,瑪麗幾乎咽不下,大小寶則怏怏不樂。
晚飯後,我將大小寶拉過一旁,先問大寶:“你對中三淘汰試有沒有把握?”
她想了好一會:“說不定。”
“說句老實話,在香港讀書,壓力大不大?”
她點點頭。
我心平氣和告訴她:“澳門也有好學校,壓力放鬆了,說不定你會讀得好一些。最關鍵的問题是你媽媽。她這一年來的遭遇,你們都看見,你們險些失掉母親,現在她依然活着,我們都想她好好地活下去。媽十分希望到澳門住一個長時期,養養病,爸也準備陪她。留你們兩個在香港,不要說我不放心,媽媽也一定不肯去。爸爸連一份好工也犧牲了,你祇是轉换一下學習環境,又有何不可?”
我道出原委,大寶立即點頭應承。這孩子出生的時候我在中東,她在襁褓時代祇認得母親的面孔,因此最親媽媽。
大寶點頭了,小寶跟着也沒有意見,這兩姐妹一向集體行動,而且家姐還頗有點權威。
“爹,聽說澳門新年是可以燒炮仗的,我們趕得及在新年之前搬回去嗎?”小寶忽然問。
“一定。等下我同學校的負責人聯絡好,了解開課日期,立即就搬。”我很覺寬慰。
無論我如何婉拒,老闆傑弗遜都要爲我舉行一個告別晚宴,百多個員工在酒家筵開十桌,有人爲我的離開而暗中舉杯慶祝,亦有不少人拿着酒杯過來,與我依依惜別。
席間我聽到人談論得最多的,就是這些年來李懷民究竟賺了多少錢?
有的說我十多年來積聚的財富一定超過二千萬之上,但有些人同我仔細算過,除去家用,我這些年來剩下的家當,最多也不超過一千萬。何况他還有個好辦雜誌的太太!
一位小職員說:“辦雜誌等如燒銀紙,將錢捐東華三院還有個名字在電視上唱出來。俗語都有說,你同誰的老子有仇,就敎他的兒子辦雜誌好了。錢花得寃枉,無聲無息敗去呀。”
老何撇嘴道:“這表示里蒙花得起。難道你老婆膽敢搞雜誌?”
對於大家的胡鬧取笑,我一於笑而不語。二千萬是假的,我旣不懂印鈔票,也從來不買股票,我的錢,是一個子兒一個子兒剩下來的。一千萬打下就差不離了。人人都爲我放棄差不多百萬元年薪分紅而替我惋惜,還因此計算我的財富一定爲數頗鉅。他們哪裏曉得,琴在我心目中的地位就如天文數字一樣的不可數?
提起琴,我停下筷箸。她說過今晚做好五香茶葉蛋等我回去宵夜,我得留肚子來裝茶葉蛋。琴已經好久沒有這般好興致了。
在笑鬧聲中,我看見志强在呆坐着,不住喝悶酒。
想一想由明天起,我便不用再上班了,搬過澳門後,大槪會有一段時間見不到志强,不捨之情,油然而生。這小伙子同我患難十年有多,這一下子就要分手……。胸口有一股熱氣湧上。
快散席的時候,我趁到洗手間一轉,走過他的身邊,叫他待會兒等我一起才走。志强點了點頭。
散席後,公司的職員已走得七七八八,祇剩傑弗遜在簽單,我在禮貌上一定要等他走才好離去。志强站在一旁等我,老何也留下來,假意同我話別,看他心不在焉的樣子,我知道他實在是等老闆。
傑弗遜簽過單,我上前與他告別,多謝他的一頓盛宴。
“里蒙,趁現在時間還早,我們去喝杯酒如何?”傑弗遜看了看腕錶道。
我心裏雖然惦着回家,但老闆的盛情難却,看看現在時間尙早,就算到酒吧磨一個小時,還趕得及回家去宵夜,於是應承了他。
“可是,我約了志强到我家坐。如果你不是有什麼重要事要同我講的話,我想叫志强一同去,好不好?”
傑弗遜猶疑了一刻,然後點頭道:“也好。”
老何這時候走上來,原以爲老闆也會顺帶請他一同去喝一杯,不料傑弗遜伸手出來,與他握手道別。
老何紅着臉尷尬地離開,在酒家門口,我看見他鐵靑着臉,駕着車子一溜煙的飛走。
我和志强、傑弗遜三人分乘兩部車,來到酒城。
叫了飲品之後,傑弗遜大口地呷了半杯啤酒,所有感慨都湧了上來。
“里蒙,你在我公司做了多久?”他眯住眼,從衣袋裏取出烟包,遞給我,我推却了。“噢,我倒忘記了你已經戒烟,你眞是世界第一號聽話丈夫。太太叫你戒烟,你就戒了。”
他將烟包遞給志强。志强拿過烟,從懷裏掏出火柴,笨拙地給老闆點火。說眞的,志强的看家本領雖屬一流,但說到社交,連九流也不到。
“不是太太叫我戒我就戒的,那一次,是我們夫婦倆一起戒烟,還打了賭。”我鄭重更正道,“去年秋天我害氣管炎,老是醫不好,醫生建議我戒烟,內子當然希望我遵醫囑。那時候我還不想戒,便故意難她說:‘要戒就一起戒,看見你一支接一支的抽,我哪裏會忍得?’結果,她一咬牙,大家定個君子協定,講好了之後,將買回來的烟包全扔到垃圾桶,琴還將我手上的烟立即捺熄呢。”
“那結果氣管炎立即就好了?”傑弗遜笑問道。
“你估錯了,我反而咳得更厲害。”
“爲什麼?”傑弗遜不解。
“因爲我改了吃糖。”
傑弗遜哈哈大笑,志强則給啤酒嗆得要死。
“里蒙……”老闆邊笑邊上氣不接下氣道:“和你在一起眞正開心,你連講話也充滿建築藝術。層層架架,最後那句才笑死人。”
“豈敢。”我謝過老闆的讚賞。
大笑過後,大家沉默下來了。
“里蒙,你說,你在我公司做了多久?”
“足有十四年長了。”
“想當年,要不是老何不肯去中東,我大槪也不能留得住你十四年長。”傑弗遜嘆了口氣。
世事眞是樣樣都要講機緣的。當年我投效“傑弗遜建築公司”,工作雖然賣力,但公司內有層層叠叠的高級人員阻着去路,你再賣力,老闆也未必知道。或許說不定你的努力反而變成了別人的功績。十三年前老何在公司內的職位高於我何止兩級,但那一次老闆派他去中東負責那邊的承包工程時,他以中東天氣炎熱,生活習慣又難以適應爲理由而拒絕了。我知道當時老闆很氣,他明白老何不肯去的原因是認爲公司給他的條件不夠高。
我證實了老何眞的不肯去的消息之後,就大着膽子去找傑弗遜。
“那時你找我作毛遂自薦,我還問你叫什麼名字呢。”傑弗遜笑道。他陷入遙遠的回憶中,手不絕在轉動着酒杯。
“公司裏一般工程人員那末多,我又是新來的,你哪會記得淸楚?”
“不,是我的記性不好,我本來應該記得的。”當時老闆不單沒有怪我魯莽,反而頗欣赏我的那份獃勁。他先問我怕不怕苦?
“譬如在高氣温的環境下工作?”
“正好鍛煉一下筋骨和意志。”
“伊斯蘭敎國家的習俗是比較嚴謹的。”
“我知,一不准喝酒,二沒有猪肉吃。”我記得當時我回答老闆,“我沒有酒癮,而且猪肉也吃腻了。”
傑弗遜不住的笑。他的笑容和當年的一樣,不過眼角增添了一排皺紋,雙鬢也開始灰白了。
“你們眞是最佳拍檔。”他指了指我和志强,“我記得當時我讓你主動開列去中東的條件。你沒有談薪金假期,就祇要求一樣:讓你帶關志强去。”
“幸虧里蒙推薦我,我到中東,確實學了不少東西。尤其是總工程師史密斯先生去世之後。”志强說。
我們一行八位工作人員,原先由史密斯領導。但他做了不到一年,挨不住驟冷驟熱的沙漠氣候,心臟病突然發作,前後不到兩天便逝世了。
我很相信世間的事,是要講機緣的。要不是老何不肯去中東,要不是總工程司史密斯先生病逝客旅,無論我是如何的有本事,也斷無機會在那樣短的時間內“坐直升機”升上總工程師的職位。在知人善用方面,傑弗遜倒很有美國人的大膽作風。
“你們中國人有句成語,叫做‘世上先有伯樂,然後有千里馬。’我大槪也可以稱上是個伯樂吧?”傑弗遜是半個中國通。他在華人社會生活了廿多年,中文還懂得一點點呢。
提起在中東的那段日子,志强最感興致勃勃。那時候石油還未大幅度加價,中東酋長的財富還未使西方國家咋舌,但我們承建的工程,除了一些公共設施和發展計劃之外,給大腹賈酋長建的皇宮式建築物,其富麗堂皇之處,是難以想像得到的。
“說眞的,如果不是里蒙思妻心切,三年合約滿了,我還可以再幹三年呢。”志强笑道。
“你怎麼同他,你是光棍一條嘛。”老闆道:“里蒙好像是結婚剛一年左右便去的,怎耐得住相思之苦?”
傑弗遜這麼一說,我的臉不知怎地刷的一下紅了。雖然中東之旅是我事業上的一個里程碑,但我不大願意重覆提起它,它使我感到荒唐。我怕翻起一些記憶的漣漪,而這又是我欲終生將它忘記的。
我將話题帶開,向老闆試探我離開之後,總工程師的職位由何人頂上。
“唔……”傑弗遜沉吟着,瞟了志强一眼。
那獃小子一下拘謹得不得了,低着頭猛呷酒。末了,霍地站起來。
“我上洗手間一會。”到底是聰明人,他明白這個場合,他是不適宜在場的。
志强離開之後,傑弗遜開始講話了。
“你的意見呢?”他反先探問我。
“公司裏有幾位資歷不差的同事,老張、老陳也可以,就是老何也——”
“里蒙,我要你講眞心話,不要敷衍我。”
我思索了一曾,向他直言:“要是我,就揀關志强。”
老闆點點頭,問:“爲什麼?”
“我做老闆,挑選重要職位的人選時,一定要他符合三個條件:一是要有本領,二是要年靑力壯,三要對公司向心。志强三個條件都有,若你給他機會,他定不會辜負你的厚望的。”
傑弗遜不住的點頭。
“但我有一個顧慮,就是志强的資歷淺,公司裏那麼多資歷比他深的人,都會不服他。”
“我也有這個顧慮,怕他難以服衆。但你給我的意見非常好,我會愼重考慮。”
我意想不到傑弗遜對志强的看法居然與我相同,心想今次志强大槪有五成的希望了。
“里蒙,倘你只去澳門一個短時期,你的空位我留着,等你回來。”
我很感激傑弗遜的厚愛,但我旣然連大寶小寶也給轉到澳門讀書,我的短期又會短到哪裏去?我婉謝他的美意。
“你今年才四十歲,不信就在靑壯年就退休了吧?是否想到澳門動一些腦筋?”老闆始終不大相信我眞的退出江湖。
“我會眞眞正正的過一段閒適日子,後事如何,要看內子的身心康復程度而定。”
傑弗遜哈哈大笑:“如果公司要選大情人,你眞可當之無愧。里蒙,你極之精明,過兩三年後,世界經濟情况好轉之後,說不定你曾組織一間‘李氏建築公司’,同我傑弗遜打擂台呢。”
我看了看腕錶,心想志强離座已差不多有半個小時了,怎麼到現在還未回來?正在有些不耐煩之際,志强回來了,我心急趕着回家,瞟了瞟腕錶,老闆看在眼裏,便立即結數。
我們在酒吧門口握手道別,依依不捨。
“里蒙,如果將來你要自創天下,那沒有話說,如果想繼續打工,先來找一找我。”老闆道。
我一口應承了他。
我們終於分手。
“剛才跑到哪裏去了?”我問志强。
“去打彈子機。”他笑道。
“這麼夜了,還來不來我家?”
“你不是怕我礙着你和阿嫂親熱吧?”
我給志强反將一軍,不由得扯着他的衣領道:“我現在是自由人,明天可以睡到日上三竿,我怕你疲倦,明天還要——”說到這裏我才省起明天是周日。
“明天怎麼樣?就算上班也不礙事,我有時候一個人發悶,還不是獨個兒蹓躂到一兩點?”
我拉着志强上了車。
“志强,你今年多大呢?”
“過幾個月就三十七歲了。”
“爲什麼不找女朋友?”
“怎麼找法?登尋人廣告?”
“你不要太固執,眼界太高,對象難找。公司裏不是有一兩個對你好像有點意思?”
他瞪了我一眼:“那些妖精?我娶了她回去光看她在我面前塗指甲油,就叫我倒胃了。”
我搖搖頭,“你眞是怪人。”
志强的性格有點怪,他是個在苦水裏泡大的孩子。自小同母親相依爲命,在徙置區裏長大。他讀書非常聰敏,人又勤懇,他考上港大土木系那一天,徙置區的街坊封他做“徙置區狀元”,大家還做了酒菜賀他。祇可惜關伯母福薄,不能安享兒子學成後給她的舒適生活。志强畢業之後一年,她就閉上眼睛了。
志强曾經向我透露,他找女朋友一定要找老實而又能夠吃苦,學問多少還在其次。我不知道他的“刻苦耐勞”標準是什麼,如果要像他的母親,那麼可難找了。
“志强,你年紀不小了,也應有個家,終日做光棍不是辦法,加把勁在身邊的女孩子找個合適的吧。”
“光棍有光棍的好處,譬如,不用老看着手錶趕回家。”
“你有所不知的了,”對於志强的取笑,我一笑置之。“琴給我的好處說不盡。”
“譬如可以吃到香噴噴的五香茶葉蛋。”
我們都笑了起來。
我都知道,琴見過志强之後,又要有話講了。果然,第二天一早,孩子們都上了學,我正在忙着收拾書房的雜物時,琴閃身進來,又在我耳邊提起那一回事了。
“我看他們性格並不契合嘛。”
“難道我同你合?”琴嗔道。
“你看志强人那麼老實,同阿鈴的花俏,簡直離十萬八千里,用大纜也扯不連。”
尤鈴是我的小姨子,長得卓艷絕倫,眼神幾乎可以勾人。十多年來,不知多少公子哥兒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可是從未有過一個固定的男友。書讀不成,這十年來從未聽過她做一份工是超過一年時間的;已經卅歲人了,還這麼浪,難搞得很。
“你對阿鈴有偏見。”琴不悅道,“一見她來就躲開,你何曾關心過她?”
我苦笑:“你對阿鈴有偏愛才眞。老是護着她,卅歲人還不静下來做點正經事。我聽你說,她店子也開了七、八次了,沒有一次是成功的。工不知做了多少份,屁股沒坐暖就走。你爹未死還有個地方可以容她,你爹死了,她就變成無主孤魂,誰要了她,可眞夠嗆。”
“這孩子自小沒有母親,讀書不用功,又給爹寵壞,去了兩年外國,人越發散漫,我不看顧她,還叫誰來理?”琴嘆了口氣。對於這個妹妹,她有時眞感到無可奈何。
“我祇希望她能找一戶好人家嫁出去,好了却我的心願。關志强其實是最合適的人選,人老實,有志氣,又沒有老人家,容易對付一些。”
我笑了,“你現在倒像給大小寶選夫婿,左忖右度的。”
“大小寶我反而不煩,她們還小。阿鈴已經卅歲了,雖然保養得好,看上去還像廿五、六,但始終歲月不饒人嘛。”
“好了,不要老是一廂情願的想這個問题,就不要說志强這方面了,阿鈴看志强上眼嗎?這小子雖然本事,但看上去,多少有點笨頭笨腦。”
“噫,你別忙着瞎說阿鈴一定看志强不起眼。有一回我悄悄地問過她的擇偶條件,她坦率地說了出來,也有些意外,不知道你有何感想?”
“她說喜歡像姐夫一樣的男人。”琴抿嘴一笑,“所以如果要找對象,一定得有姐夫的條件才成。你說,志强不是挺合適嗎?”
我頓時一楞。
“祇是……”
“祇是她未必適合志强是麼?”琴撇嘴道。她又老不高興了。
“琴,旁人的事我現在不想管了,我就祇關心你的精神健康。這兩天睡得好嗎?還有沒有手震?”
“昨晚一夜沒睡好。”
“爲什麼?”
“太興奮了。我太意外了。”
“明兒我們又可以到西灣釣魚了。”
“懷民,你眞好。”琴倚在我的肩上,聲音有些哽咽。
我們人雖然離開香港,但房子依然不動。這是琴的意思,意味着她一旦身心康復,我們便會捲土重來。
離港前最重要的一件事不是運行李搬鋼琴,而是帶琴去見精神科醫生。
琴光顧精神科醫生已有兩三個月時間,但今次是我頭一遭上醫生的診所。不是我不肯陪她,而是她不讓我跟她去。
“看見你眞高興。”董醫生說:“我想請你光臨已很久了,但尊夫人說你一直很忙。”
我瞟了琴一眼,她低下頭來。
醫生說琴今日的氣色甚佳,我將我們準備舉家搬回澳門的事告訴醫生,他先是愕了一下,然後點頭稱道:“好,這個主意很好,李先生能夠多些時間陪尤琴,對她的康復大有幫助。不過,不要讓她太閒着,安排多些家務給她做,使她沒有時間想七想八。”
董醫生問過琴的近日病情之外,開了藥方,便着她先出去。
“李先生,請恕我很冒昧問你一個問题。”醫生燃起雪茄,小小的診室內瀰散着一股奇異的香氣。“自從尊夫人患了癌,做過手術之後,你們有沒有親熱過?”
饒是大家都是大男人,給醫生問起我這個問题,我還是由臉頰一直紅到上耳根。
我搖搖頭。
“多久了?”
“差不多一年。”
“是——”
“是她不感興趣。最初我聞她得了癌症,什麼心情也沒有了。第一次康復後,大家對會不會再發病都很擔心,各自擱在心裏,心情惡劣得很。雖然這樣,但我曾經向她要求過,她以心情不佳爲理由婉拒了。到第二次手術後,我爲了表示仍然深愛她,幾次對她主動,但都給她拒絕了。白天還沒有事,可是到了晚上,她……好像老想避開我。”
“尊夫人的心理很特別,旣感受到死亡的威脅,又產生了嚴重的自卑感。”
自卑,我眞的從來沒有想到琴竟然會自卑,她是個非常自信的人。不過,醫生的話說得不差,最近我發覺她眞的有那麼一些自卑感。
“她現在好像覺得——”我一時間形容不出她的心態來。
“覺得自己不是女人。”醫生接了下去。
“正是。”
“她這個結,是要你才可以打得開的,你明白嗎?”他給我做了暗示。
我點點頭。
“我看她今天精神非常好,你們一起去澳門居住,或許會是一個很好的開始。但你要留意我剛才提醒你的那件事情,這個死結一日不打開,即是表示她的心理依然有毛病。她的情緒抑鬱症一日不治好,一日都會有麻煩,嚴重的病人,還有自殺的傾向。”
我的心彷彿給大鎚轟了一下,差點兒掉下來。
“你不要害怕,我祇是提醒你,但並不表示尊夫人現在的情形有那麼嚴重。”
醫生補充的這句話緩和了我的慌張,但饒是如此,心臟還是止不住的“砰砰”急跳起來。
我定一定神,整理一下方才亂了套的情緒,才敢走出診室。
琴關切地注意着我。
“醫生叫我處處讓着你點兒,讓你快點康復。”我的輕鬆神態裝得很好,琴輕輕一笑,顯然相信了我。
見過董醫生之後,我對琴的病情有了進一步的了解,我希望回到澳門之後,改變環境會使她恢復自信。
我們先將必要的東西交船務公司運澳,然後自己輕輕鬆鬆的挽兩三件行李上船。
我同琴的意見一致,不約而同的選擇了乘搭大船。
一家四口倚在船舷旁邊,縱目大海,心裏有說不盡的舒暢。
琴執着我的手。她的手是冷冰冰的。
“凍嗎?”
“不,我太興奮了。”她騰出一隻手,攤開手掌,想承載住和煦的陽光。
“媽現在興奮得像孩子。”大寶眯起眼睛望着母親,又一手抱着我的胳膊。
小寶則抱着媽媽的腰肢。
刹那間,我覺得自己很幸運,世間上“幸福”兩個字,也祇不過是如此情形而已。
“爹回澳門有些什麼事情可做?不成天天種花吧?”
“爸有很多喜歡做的事情,這些年來,因爲忙於工作,自己喜歡的東西倒沒法子做。現在我有的是時問,可以好好地盡情地做自己喜歡的事了。”
“譬如可以有空刻刻圖章了。”大寶笑道。
“什麼?爹會刻圖章的嗎?”小寶覺得十分新奇。
“你以爲你爹祇會拿計算機、角尺?”琴抿嘴一笑,“要不是當年你爺爺極力反對,他或許成了半個藝術家哩。”
“嗯,你還沒有看過你爹送給媽的定情之物哩。”大寶語出驚人,我也爲之愕然。
琴輕輕打了大寶一下,嗔道:“人小鬼大,眞要好好敎訓你。”
小寶趕緊扯着姐姐問道:“姐姐快講呀。”
大寶睨了我一眼,略帶得意說:“爹向媽求婚的時候,送了一方田黃石章給媽,上面刻着幾個字。唔,我好不好說呢?媽。”
小寶立即搭腔:“是不是刻着‘我愛你’?”
我們都笑出眼淚來。小寶楞楞的有點窘。
“你眞眞沒文化,怎麼會是媽媽的女兒?”大寶一邊用紙巾抹眼淚,一邊喘着氣道:“上面刻着的幾個字是‘情比金堅’呀。”
小寶吐了吐舌頭,靦覥得很。
夕陽西斜的時候,我們一家四口回到了大炮台脚的祖居。
五嬸開門給我的時候,臉上泛現出詫異的神色:“民官,我還以爲帶口訊的人講錯了,原來你眞的要搬回來住。那座鋼琴我不知怎樣放才好,給你胡亂的放在一樓大廳的墻角,你自己上去看看,可愜意不?”
曾祖的家業曾顯赫一時,但到了先祖父那一輩,家道開始中落。饒是如此,先祖還是要維持他的氣派,我是他唯一的男孫,他一律命工人稱我做“官”。就這樣一直叫慣了,帶大我的五嬸總叫我“民官”。
我凝望這幢四周墻壁白灰剝落的房子,耳邊響起了大小寶鬧叫的聲音,有一種說不出的温馨感覺。我的童年是在大人堆中度過的,雖然也有在園子裏捉蚯蚓、照蟈蟈的樂趣,但因爲沒有兄弟姐妹,不時總會有一種落寞的感覺。到爺爺死後,爹將所有工人遣走,祇留下乳娘五嬸。一方面是爲了節省開支,另方面我們父子倆也實在無必要用幾個工人。
說起來,五嬸可以說是我現在最親密的長者了。
我囑咐孩子:“以後要聽五婆的話。”
孩子們大聲應了我,五嬸在一旁眯眼笑。
我們將行李箱內的衣服拿出來,掛在古老的酸枝櫃內,琴見到這麼多酸枝雲石傢具,不禁大發思古之幽情。
“你爹就是比我爸保守一些。我們以前用的全是西式傢俬。豪華是夠豪華了,但總是缺乏一點典雅的氣派。”
尤氏是澳門的望族。尤琴的爹是尤老太爺的三少爺,尤琴的兩個伯父,不幸都在中年以後得到精神病,尤家的一副家業,於是就全落在琴的爹尤强身上。有人說尤老太爺因爲做了些見不得人的生意才發跡,所以報應在兒子身上。因此,尤家有一條家规,所有遺產繼承人要到卅七歲,證明精神健全才可以承受祖業。在卅七歲以前,祇能按月支取一定的生活费。尤强死後,律師宣讀遺囑,尤氏姐妹都未有資格立即承受遺產。
提起琴的“月费”,我心裏猶自有氣。琴讀大學的時候,裙下之臣不少。尤老頭子的世侄輩,有好幾個貴介公子都看上能幹又嬌憨的尤琴,經常追逐左右。可是,她却偏偏看上我。
尤强嫌我是破落戶,又不是名牌大學出身,很看不起我。琴一畢業,我立即向她求婚,爲的是怕夜長萝多。那時候,我倆都不知道是出於哪一種勇氣,琴還在找事做,我仍在扎地盤,挨幾百塊錢工,這麼樣就宣佈結婚了。她爹一向反對女兒跟我好,一聽到我們要結婚的消息,立即停止按月給琴付錢,以示制裁。還在親戚朋友面前透露,這樣做是爲了杜絕我的歪念云云。言下之意,我同琴結婚,好像就是爲了分享他尤家的好處一樣。
尤老頭子看偏我,對我來說眞是一股刺激力量。我在琴腹大便便的時候極力向老闆自薦爭取去中東,尤强的刺激可說是其中的一股動力。我要向他證明,我李懷民可以半點也不叨他的光,同琴一樣安然地活下來,而且可以使琴活得精神愉快。
後來的事實也證明了這一點。不過,琴着實也爲我吃了不少苦頭,她千金小姐一名,結婚第一年就替我抱娃娃了。生孩子的時候,我又不在身邊,還幸有她的二伯娘憐惜她,不時來幫她一把。
這樣一講,歲月匆匆,恍眼又是十多年了。
“喂,忘記告訴你一件事,早幾天接到阿康的來信,他說現在英國失業人多,一連寄出百多封求職信,找了幾個月都找不到工作。他叫我們替他留意一下,看看可不可以找到大學敎席,或者政府工程部門的公職。如果有空缺,立即打電話給他,讓他第一時間寫求職信。”琴一邊收拾房內雜物,一邊對我說。
“嗯,阿康唸完博士學位了?”
“唸完了。聽說成績還十分好。可惜現在世界不景氣,英國失業問题又嚴重,好成績有資格的人都難找事做,我看他還是回香港的了。”
尤康是琴的堂弟,也就是她二伯娘的兒子,亦是尤家唯一的男丁。阿康出世的時候,父親就精神失常了,尤家的大部分家業落在尤强手上。尤强待子侄不甚好,尤康母子的生活算不得宽裕。尤老頭子死前兩三年對反對女兒的婚事略有悔意。因此立遺囑時指定恢復尤琴的“月费”。後來,這些“月费”就成了尤康每月讀書的生活費了,阿琴是個很重手足之情的人,因爲尤鈴不大長進,她對能夠讀書的堂弟尤康是寄有殷切的期望的。阿康讀的也是土木工程。
“有關大學敎席和政府公職空缺的公佈,是不是在四月份發表的?”我問琴。
“我忘了,還是由明天起訂一份《南華早報》,每天看看吧。”琴說。
“你不早些說給我聽,要不然我在臨走的時候,向傑弗遜說一聲,他會看我的面上,給阿康一個職位的。”
“阿康說,他比較喜歡敎書。”
“正書獃子一名。”
“不過,如果沒有敎席,你也要給他想個辦法呢。”
“可以的,我過兩天同志强聯絡一下便是。”
這一個晚上,我們享受了一頓十分美味的晚餐。五嬸煮了幾個拿手小菜,炒帶子、酸炸排骨、雪耳鷄湯都是我一向愛吃的。我破例吃了三大碗飯。
“五婆煮的菜眞好。”小寶吃得津津有味。
“瑪麗煮的同五婆煮的東西,簡直不能相比。”大寶笑道。
我們受了瑪麗的菲式廣東菜之苦,舌頭也吃鈍了。現在難得嘗到一頓順德人煮的小菜,自然人人讚好。
五嬸開心得合不攏嘴。
“少奶身子不好,我以後得煲點什麼湯水給你補補身。”
“如果我們天天都這樣吃法,恐怕過了兩三個月得要硏究減肥辦法哩。”琴顯然十分開心。
飯桌上瀰漫的溫馨氣氛,感染了每一個人。
爲了減輕五嬸的工作負擔,也爲了讓孩子學做點家務,我開始動員大小寶幫五嬸做事,每日分派一些淸潔工作,指定要她倆完成。我們的房子已有十多年沒有修葺過,外牆的淺黃色灰泥已經剝落,地台也有很多處是一坑一窪的,園子裏野草叢生,野蔓攀生在後園的牆上,密密麻麻的,枝葉肆意地四周蔓長,連房子的後窗框都佈滿了藤蔓,在冬日的夜裏,益增不少蒼涼冷落的况味。
我決意要給房子添一些生氣,便給它來一次大裝修。首先僱來工人淸除偌大後園的野草,把那不知名的藤蔓剷去,然後重新鋪過地台。靠近後門的一片地方鋪上靑麻石板,又搭起一個涼亭式的大花架。花架下設置一張雲石圓桌,另外放幾張圓石櫈。園子其他地方都着意補修好,並且重新翻過土,添些新泥,準備一到春天,便大量栽花。
琴興奮得像小孩子,每天都到園子裏指指點點,還幫手剷草除蔓,年來因癌症威脅而生出的憂困及心理負擔都彷彿一掃而空。我難得看見她這個開心樣,心裏暗自慶幸:我並沒有擇選錯誤。
五嬸更加驚喜不已。她萬萬料不到我會對祖居進行這樣大规模的修葺工程。最重要的一點就是這表示了我們一家眞的要住下來了。
琴喜歡白色,我叫人把屋裏屋外全部髹上白灰。外牆的牆角和花邊補上綠色,整幢房子白中綴綠,寧静祥和而帶一點靈氣。
“我眞的越來越喜歡這裏了。”琴站在大門前,雙手支腰,怡然抬頭仰望綠色的房子連着冬日天空一片灰藍的雲,“好像處身童話世界一樣。”
“我們就是這個童話世界的神仙伴侣了。”
我瞟了琴一眼,她竟臉紅起來。
就在一個窗外寒風呼嘯,樹聲沙沙不止的夜晚,琴倚在我的懷裏,嬌柔得有如一頭羔羊。
我得以一親香澤。
感謝上帝,我又得回了妻子。
我還是在第二天早上才發覺琴回復了往日特有的嫵媚之熊。太好了,尤琴始終變回尤琴。
“我要你向我保證——”她將手指放到我的唇上。
不待琴說完,我舉高三隻手指,道:“李懷民向天發誓,我一生一世好愛尤琴,倘今後我的手碰第二個女人,不得善終。”
琴搖搖頭,用手按住我的口:“我不要你發這樣的誓。我要你說,‘我一生一世都不會有其他女人,如果有,即表示我不愛尤琴,就由上帝將她帶走。’”
我倏地脊骨發涼。
“哪有人發這樣的誓的?從來發誓都是報應在自己身上的,哪會發到別人頭上?這簡直就不叫誓言,叫毒咒差不多。”
“毒咒就毒咒吧,你說呀。”
“我才不發這種傷害自己妻子的惡咒。”
“咦,那你即是說,不放棄找第二個女人的機會了?”
“哪裏是呢,我不是說過我今後不會再碰第二個女人的麼?”
“哦,那即是說,你以前可能碰過?”
我的神經立即繃緊,“喂,你說到哪裏去了?”
“我不依,我要你發誓。”
“上主不會喜歡我們說這種話的。”
“我要你說。”她忽然認眞起來。
“唉,女人。”我無可奈何,道:“我一生一世都沒有其他女人,如果有,即表示我不愛尤琴,就由得上帝將——我們一起帶走。”
琴嗤嗤的笑了起來,意外中帶一點驚喜。
“我不過和你鬧着玩吧,看你這副認眞的樣子,還要陪着我一起死。”她狡黠的雙目透出一股得意之色,雙手圈住我的頸項,將臉埋在我的胸前,幽幽地道:“懷民,我不能忍受你有其他女人。”
“琴,我永遠都愛你。”我大力擁抱她,但覺自己手足冰冷,額角發涼。
到了第二天,我對發誓的事,又感到無所謂了。連琴也說,要我發毒誓祇不過是玩玩而已,我又何妨將它當作吃生菜?最重要的是,我和琴彼此都眞誠相愛,願意永遠厮守在一起。
房子的裝修工程火速進行,在短短的兩個星期就竣工了。屋裏屋外,全部煥然一新,站在屋外的鐵門下,環視園內,祇覺得整幢老房子彷如一座綠白雙映的小城堡一樣。鄰居經過,都忍不住駐足觀看,嘖嘖稱羨。
我和琴用電話預約了志强來澳門和我們一起度歲,過一個別開生面的歡樂年。
料不到在志强之前來到我家的,是另一位不速之客。
“民官,外面有個女人找你。”
我在後園收拾雜物時,五嬸氣吁吁的走來找我。
“我問她是誰,她不肯答我,祇說要找你和少奶。”五嬸有點不高與,“這女人有點妖裏妖氣的。”
我跟五嬸出到大門口,忍不住笑了起來。
“阿鈴,原來是你。”我想起五嬸方才說的“妖女人”,便愈發忍不住笑。
尤鈴上身披一件黑白短明克,下身穿一條黑得發亮的緊身長褲,再加一對時下流行的紫色冷襪筒,一對高跟短靴,肩掛皮包,眼鏡擱到頭頂上,一手撑着牆門,斜斜的站着。
“喂,我來找人,要不要首先出示身份證?”她微微翹起紅艷艷的嘴唇。
尤鈴顯然對五嬸查問她的身份和要預先通傳才肯開門讓她進來,表示十分不滿。
“尤二小姐,人家不認識你,你又不肯說出自己是誰,誰會開門讓你進來?”
五嬸有些尷尬,“原來是少奶的妹妹,我眞是眼拙了。”
尤鈴並不答腔,也不同五嬸打招呼,便逕自大搖大擺的入屋。
“她這個人是這樣的,你不要見怪。”我附在五嬸耳邊輕聲道。
五嬸温純地笑了笑,向我眨巴眼道:“我曉得的,這種人五嬸見得多。”
尤鈴先到園子和四週走一遍,然後入屋到處瀏覽,她在樓下遇到琴。
“唏,阿鈴來了,怎麼不預先給我一個電話?”琴看見妹妹,開心得跳了起來。
“還好說,你的工人幾乎要我吃閉門羹呢。”尤鈴又撒賴了,幸好五嬸不在,否則一定氣她個半死。
“早幾個星期你究竟跑到哪裏去了?打電話到你家人又不在,老是電話錄音,又沒有回音。打到你的公司,他們又說你已經辭職。”琴追問妹妹道。
“喲,這裏眞不錯呀。什麼?你問我去了哪裏?讓我想想。”
琴嘆了口氣,不悦道:“鈴,看你這個樣子,都三十歲了——”
“喂,請你不要老提我的年齡好不好?三十歲又怎樣了?三十歲就得整天坐辦公廳,玩玩也不行,是不是?”
尤鈴將明克短褸除下,一屁股坐在酸枝椅上,就整個人躺了下來。除下短褸,她上身祇得小企領開胸緊身黑恤衫一件,緊緊的裹住她那圓鼓鼓的胸脯。
我和琴都見惯了她那副浪蕩模樣,平日在香港時,尤鈴一來,我就大多借口工作忙,將自己關在房裏。這個女人,周身名贵物品,據說穿的都是“仙奴”、“聖羅蘭”,火機用“都彭”,香水用“哉”,就只有一樣不値錢——她自己。
“尤鈴,最近的拍拖行情怎樣?”我現在閒得很,不能見到她就走開,也就和她聊兩句。
“你是指最近兩個星期還是最近兩日?”她偏起頭,笑瞇瞇道。
“鈴,你講說話就正經點好不好?我們姓尤的,個個都是正經人家,你就有一搭沒一搭的。”
“我有什麼不正經?我又不是去做野雞,要我呆到你這個模樣才算正經是不是?”尤鈴白了琴一眼,看見姊姊氣得眼角泛紅了,她才换了口氣:“我沒有拍拖已經好幾個月了,難道沒有男人就會餓死?我一個人倒逍遙自在呢。我剛去過澳洲,玩了差不多一個月。”
“那份工丟了,你以後有什麼打算?”琴問。
“你太杞人憂天了,阿鈴丢的工何止十份八份,她還不是活得好好的?明兒過了年又找一份就是了。”我笑道。
“姊夫說的是,東家不打打西家。丈夫丟了也可以再找一個,何况是工作?”
琴給她說得啼笑皆非。
“姊姊你呢?你是個工作狂,總不會閒下來的吧?”尤鈴問琴。
尤琴抿嘴一笑,道:“我想我今年立春之後一定可以將霉運甩掉。我最近的工作興頭又來了,我遲一陣子準備翻譯一本推理小說,又或者再同雜誌社的老拍檔聯絡一下,看看可不可以再入夥。”
“咦,我倒沒有聽說過你有這麼多大計呢。”我驚詫之餘,着實感到欣喜。
“姊夫你呢?”尤鈴站起來,走到我的身旁。我得承認她走路的姿態是婀娜多姿,她是那種足踏四、五吋高跟鞋而依然可以小跑的女人。
“我?我種種花,掃掃園子,給你姐姐剪剪報紙就過一天。”我向琴眨了眨眼,她忍不住裂開嘴唇。
尤鈴低下頭來,然後別過臉去看窗。
“阿鈴,新年有沒有地方要去?”琴問。
鈴搖搖頭。
“那可好了,你就留在這裏過年吧,懷民準備邀請一些同事來度歲,到時我們定有一番熱鬧。你一個人孤零零的,來高興一下也好。”
琴故意將志强說成是一些同事。其實我祇不過是請了志强一個人來此而已。
“也好,讓我省兩張機票錢,新年又可以向姊夫討一封大利是。里蒙,歡迎我這個不速之客嗎?”
“難得阿鈴肯賞面,我當然歡迎。”我說的是衷心話。我知道阿鈴在此過年,琴是一定會開心的。
“多謝姊夫,”尤鈴摟着我,親了一下臉,“也多謝家姐。”她再親琴。
“看你,還是個小孩子。”琴像是爲她妹妹的尷尬動作作解释,但又不忍批評她的洋化舉動。
到大小寶放學回來的時候,我才擺脫開尤鈴。
“你猜我這次做媒成不成功?”
晚上,琴躺在床上一邊看書,一邊和我討論這個問题。
我搖搖頭,表示並不樂觀。
“其實阿鈴也並不如你想像中那樣的不濟。我看得出她心境十分落寞,她沒有知心朋友,全都是吃喝玩樂才走在一起的。阿鈴貌似生活得很充實很快活,實則十分空虚。”
“那麼,你想來做她的救世主嗎?”
“你老是看不起她,總沒想過幫她一把。”琴合上書,雙手捧腮,氣氣地道。
“她不是十五、六歲,都卅歲了,自己不努力,旁人怎麼乾急,她都依然故我,你叫人怎麼幫她?她不做工又不會餓死,每個月單是支取七、八千元月费,已經可以花個夠本了。人家一家七口,有許多月入還不上七千呢。她自身性格玩世不恭,加上又有這樣的經濟背景,怎會不浪?我看志强眞的娶她不起。”
“浪子也會回頭的。如果阿鈴也能夠遇上一個眞心愛她的男人,她一定可以修心養性的,我是女人,難道還不懂得她的心理?”
女人的心理眞難捉摸。就像尤鈴,她一忽兒正正經經的,一忽兒却又瘋癲得可以,但在我的面前,她總是正經的居多。
志强在除夕晚上趕到,同我們一起吃年夜飯。至此,尤鈴才知道我的“一班同事”,原來就是“一個志强”。琴給他俩作了介紹,阿鈴是個聰明透頂的女孩子,一下子差不多明白是什麼的一回事了。
她沉下臉來,老不高與。
志强完全不知就裏,不當是什麼事情。
“喂,公司的情形究竟怎麼樣?”我雖然已離開傑弗遜建築公司,但仍然很關心它的發展,尤其是志强的地位問题,我急於要知道結果。
“一切還好,我——”他猶疑地未有再說下去。
“唏,我猜關叔叔一定升了職。”大寶很懂得鑑貌辨色。
“是嗎?”琴忙不迭問。
“嗯,里蒙走後兩個星期,公司董事局開會……,提升我爲總工程師。”說到這裏,志强竟然靦覥起來。
“好哇,不早告訴我,讓我們替你高與,今晚的年夜飯就當做慶功宴好了,我和志强要多喝兩杯。”我實在興奮不已。
琴在替志强高興之餘,輕輕瞟了尤鈴一眼,尤鈴表情木然,祇顧低頭吃飯。
我和志强在飯桌上只顧談公司的事,琴不時向我遞眼色,示意我替志强和尤鈴做個中間人,拉他們兩個人談話。
平生完全沒有管過別人的男女事,更沒有這種“中間人”的經驗。琴不時用眼色催促我,我眞不知如何是好。
“阿鈴以前沒有見過志强?”我不知怎樣開頭,祇好說了一句毫無意義的話。
“剛才不是你介紹我認識關先生的嗎?如果我們是舊相識,又何勞你介紹呢?”尤鈴毫不客氣。
志强有些尷尬,又丈八金剛摸不着頭腦,祇有點頭陪笑。
“來,我們試試五嬸的手勢,這味臘腸蒸雞是她的拿手好戲,澳門的臘腸比香港的好吃,雞也蒸得嫩,你們試試嘛。”琴將話題扯到餸菜上面,想冲淡刚才的尷尬氣氛。
“慢着,姐姐,”尤鈴一手按住琴手上那片快要到嘴邊的臘腸,“臘腸含有誘癌物質,你怎麼可以這樣大意不戒口?”
琴的臉色陡變;這大半年來“癌”字成了我們家中的諱語。儘管琴兩度發現患上乳癌,我們從來都盡量不在她面前講“癌”字的。琴做了第二次手術之後,我們更是絕口不提,祇希望她慢慢忘記死亡的威脅。
她將快要夾進嘴裏的臘腸放到我的碗上。
“胡說,我吃了一輩子臘腸,又哪裏有事?我們以前農村的人,一年到晚都是鹹魚鹹蛋的,又哪有聽說過生什麼的?”五嬸挺身辯道。
尤鈴白了五嬸一眼,說:“你懂得什麼?以前的人死了也不知道是什麼病,哪裏曉得糖尿病不可吃甜、膽固醇不可吃腻、肺病不好抽煙?”
我氣得七竅生煙,但在志强面前不好發作,祇好强忍住。
“好了,今天是大年夜,我們就講一些吉利的、開心的說話好不好?我們現在又不是天天狂吃臘腸,祇吃一點點是不會吃壞人的。”我忍住氣一板一眼的說。我想我的臉色一定很難看。
“姐,你看,”尤鈴“啪”的放下筷子,“我關心你,他們當我在咒你。”話還未完,她“嗖”的一聲站起來,拉開椅子,“登登登”的離開飯桌走入房裏。
琴想起身拉住她,但她知道妹妹的脾氣,而且又有客人在,所以晃了一下身子,又坐了下來。
這餐年夜飯的好氣氛,都給尤鈴破壞無遺了。琴强顏振作,但我看得出,她又不復開飯時的那樣興致了。飯後,我在後園安排了坐椅,五嬸收拾碗筷之後,開始爲我們煮糖水。
我們準備一家人一邊在後園燒炮仗,一邊談笑。
家中各人都齊集後園,大小寶開始纏着志强放鞭炮,燒煙花,獨獨是不見了琴。
我當然知道她身在何方。我輕步上樓,走到尤鈴睡的客房門前,正想扣門,只聽房內傳來尤鈴的聲音:“我叫你不要吃臘腸也是爲了你好嘛,不單止臘腸,就是那些鹹蛋、皮蛋、鹹酸菜呀什麼的,也不要吃。你自己經過兩次險死還生,以後還不事事留神?”
我一肚子惱火又燒起了:這個年本來過得好好的,祇來了這麼一個尤鈴,不單止煞風景,連我月來爲琴所做的功夫都給破壞了。
我大力扣門,琴急忙出來開門,她臉色有些蒼白。
“孩子們在後園放煙花了,你還孵在這裏幹什麼?”我不甘願提起尤鈴,所以祇說一個“你”字。
琴轉眼瞟了妹妹一眼,看她依然不想動的樣子,便道:“我陪阿鈴聊聊,你們先玩吧。”
我怕尤鈴祇一味同琴討論什麼致癌物質,便勸她:“孩子們都想多人熱鬧,你們兩人談心,也不是這個時候呀。”我提到“你們”,算是一種妥協,給尤鈴一道下台的台階。
“怎麼樣?阿鈴。”琴問她。
“我今天覺得很累,現在想睡覺。”
我巴不得她這樣說,便顺水推舟對妻道:“那你不要妨礙阿鈴休息了,我們下樓吧。”
我决心不向這個小姨說半句客套話,她想撒野就讓她獨自一個人撒個夠好了。我最難忍受這種無理取鬧的女人。我拉琴走出尤鈴的房間。
“今晚不開心嗎?”
“哪裏是呢。”
她想掩飾,但怎逃得過我的眼睛。
“琴,我們來澳門的時候,曾經約法三章,將不開心的事拋到腦後,盡量去尋歡樂。你怎麼祇聽了別人幾句話就情緒化起來?”
“我都沒有發脾氣,又怎算情緒化?”
“我要你開心些。”
琴用手將兩鬢的長髮一古腦兒綹到腦後,然後裝出一個笑臉對牢我:“這樣夠好笑了吧?”
我輕輕地擰了她的鼻子一下,以示滿意她的笑臉,便拖着她下樓。
腦後聽到“膨”的一聲關門聲,琴愣了一下,停住腳步,我不許她停留,繼續扯她落樓。
在花園裏,志强和大小寶兩人玩得正歡,志强鬧起來,可同孩子一樣。
我搖搖頭,輕輕的揑了琴的手一下,道:“算阿鈴沒福氣,志强這樣好的男人她都看不上眼。”
這時候輪到琴嘆氣了,“她眞不懂事。”
話還未完,正在弓着腰點火的志强突然背上開花,一個電光炮在他的後肩“轟”一聲炸了開來。大家驚魂甫定,小寶倏地高聲伸手指着窗口:“是鈴姨。”
志强的西裝上衣在肩膊處燒穿了一個洞,頸也給爆開的炮仗擦傷了皮肉。琴氣得不得了,立即要跑上樓敎訓尤鈴,我一把拉住她道:“你和她吵什麼?你又不是今天才認識她的。”
志强忙不迭說不要緊。
這個新年,老天爺不絕的下雨,我們各人都被困在屋內,終日看電視度日。尤鈴整日嚷悶,很想湊腳打牌。偏巧我和尤琴、志强都是沒有牌癮的人,加上我誠心要她沒趣,結果牌局湊不成。初三早上,尤鈴憋住一肚子氣走了。
我舒了一口氣,“麻煩友”走了,連天也開始亮了起來。
志强本來初四要上班,但這陣子經濟不景,公司業務較淡,他便多留了兩天。
我和琴同他提到了尤康要回香港找工作的問题。
志强略爲躊躇,道:“這個事情現在不好急。你都知道公司在年底才裁了一批人,現在我立即就介紹人入來,縱然老闆那邊沒問题,老同事難免會有話講。你知道,我的份量到底不如你。但最近我聽傑弗遜說,公司可能會競投澳門一個龐大的酒店工程,成功與否,兩三個月內就有揭曉。老闆說,我們的成功機會很大。如果到時眞的讓我們投到了,公司就要增加人手,不要說尤康的職位沒有問题,就是你,我想傑弗遜也不會放過哩。”
這個消息,多少也爲我們帶來一點刺激。尤其是我,如果能夠在澳門安家,陪妻養病,又可以繼續自己的工作,這無疑是上天賜我的好機會,更何況尤康的就業問题又可解決?
“不過,我看阿康找工作找得很急,而且他的興趣又比較喜歡敎書,我們還是多給他留意報章廣告才是呢。”琴說。
志强走後,我們的生活開始納入另一種軌跡;每天早上,一早起床,吃過五嬸爲我們準備的每日不同口味的早餐之後,大寶小寶去上學,我和琴就去晨運。晨運後買一大叠雜誌、報紙回來,我做琴的助手,幫她一起剪存資料。
除了建築學報和其他各種各樣的建築雜誌之外,我已經有十幾年時間沒有這樣細緻地看那些報紙的副刊。琴要剪存的,大多是家庭婦女欄的資料。她念念不忘有朝一日,東山復出。
“我的雜誌由虧本到賺錢,不知花了多少心血,可惜自己已不濟事,到雜誌好了自己卻健康壞了,白白的將辛勞成果讓給他人。”琴有些忿忿不平。她用紅筆圈出需要的資料,在上面寫上日期和資料來源,然後交給我剪貼。
“留得靑山在,哪怕沒柴燒?你怕日後還沒有大展拳腳的機會嗎?”
“話可不是這樣說,謀事在人,成事在天。辦雜誌成功的,十中不到二一,能夠成功,多少總講點運氣。”
琴停下筆來,凝望着我,幽幽地道:“又何况誰知靑山留不留得住呢?”
我推開報紙堆,一手執着妻:“留得住的,琴,你一定要留在我身邊,我們到老了,一起扶着拐杖行松山。”
我緊緊地摟住她,彷彿怕眞的留她不住。
琴這幾天的情緒忽好忽壞,她自己完全知道。爲了使自己不再胡思亂想,她整天忙這忙那,不單和我一起做園藝,而且幫五嬸打掃屋子、弄小菜。我慶幸尤鈴走得早,要是她多呆幾天,又口沒遮攔地和琴大談什麼防癌之道,那可要命了。
忙的確是心緒不寧的一貼好處方,琴忙足了一個星期,情緒又開始好轉。
今天早上我們晨運回來,照例又抱起一叠報紙入房剪存,剛開始工作不久,琴驚叫起來。
“懷民,你看!”她將一份《南華早報》推到我的面前:
“你看看這則啓事。”
那是一則簡單的尋人啓事。
“尋人:里蒙·李,中國人,年約四十歲,建築工程師。見字請即電××××××××,或親到中環××大廈×樓×××號。”
“咦,找我?”我開玩笑道。
“眞的,可能是找你呢。”琴認眞道。
“全香港有十萬八萬個男人叫里蒙,全世界有上千萬個華人姓李,個個都是我?”
“不過你今年四十歲,剛好又是建築工程師。”
我低頭沉思,完全想不出會有什麼人來尋我。我一無失散了的兄弟姊妹,二無突然神秘出現的什麼親生父母,五嬸可以做證明,證實我是李家唯一的獨生子。
“除非有朋友惡作劇,知道我舉家遷澳,便登報紙尋人,同我開玩笑。”如果這則啓事所尋的人眞的是我,那麼唯一的理由祇會是開玩笑。難道我的朋友要找我,不可向傑弗遜公司的人問個究竟?
“有沒有這個可能性——譬如你以前的女朋友來尋你?”琴吃吃笑道,她顯然也在開玩笑。
我下意識的心中一緊,然後馬上反駁自己:不要神經質了,時隔近十年,那件事如蜻蜒點水,完全沒有留下痕跡,我幾乎已不復記憶。怎麼會想起是她呢?
“對了,不過算起來她今年大槪也有六十歲了,你說我去見她還是不見好?我怕她紅顏老去,大家相見爭如不見。”我一本正經地道,逗得琴“咭”的一聲笑了起來。
生活中不時有奇詭有趣的事發生,這則尋人廣告,給我們恬淡無波的生活,激起了一圈神秘的漣漪。
待玩笑開過後,我再仔細端度這則廣告,但完全想不出一個眉目來。
“上面有電話號碼,我們撥過去問問,便知分曉了。”琴信手將床頭的電話搬到書桌一邊,依照啓事上的電話號碼來撥。
電話響了足足兩分鍾。琴有些失望,道:“沒有人接聽。”
她掛上了電話。
我看了看報頭的日子。“哦,今天是星期天,那個地方大抵是商業機構,星期天當然沒有人在。”
“那怎麼辦?”琴搔首沉思。
我止不住失笑起來,適才剪下一份資料,它說女人的好奇心要比男人强,現在引證起來,可一點也不假。
“看你,可一點兒也不緊張,人家還在找你呢。”琴嗔道。她越是緊張,我越覺好笑。
“明天才打電話吧,明天是星期一,必定有人在的。”
“不行,我非要在今天將它弄個水落石出不可。”琴執抝地道。她大槪最近看推理小說看得太多了,對於一切謎樣的事情都興致勃勃。
“來,我們打個電話到報社問問,大概總會有點眉目的。”她終於想出一個辦法。
“花幾十塊錢電話费去滿足我太太的好奇心,想想也是値得的。”我揶揄她。我接通電話到報社的廣告課,詢問這則啓事的來龍去脈。
我首先道明我是“里蒙·李”,懷疑自己可能就是啓事上要尋的人,今日按啓事上的電話號碼打電話,但沒有人接聽。
報社的人答道:“登啓事的人是個澳洲籍男子,年約四十餘歲。”
我實在想不起自己有一個相熟的澳洲人朋友,對這件事情的興趣已經淡了一半。
“啓事上的地址是間律師樓,你今天打電話去,他們不辦公,當然沒有人聽。”
我心裏大槪明白了一半:律師樓使人聯想起錢銀轇轕,遺產繼承和争執等等事情,難道我李懷民還有個素不相識的澳洲人千里迢迢的來給我送遺產或索債?我幾乎可以肯定,啓事上要尋的人,一定不是我。
謝過對方,我正想掛上電話,那位報社的職員忽然叫住我:“那位先生登這則啓事差不多有兩個月了。他昨天來電話說,今天是最後一天,由明天起,廣告就取消。我恐怕他可能快要走了,如果你思疑自己就是那位他要尋找的李先生,請盡快跟他聯絡吧。”
我謝過那位熱心的盡責的報社職員,然後收線。
我將電話的內容一五一十告訴琴。
“哎,那可不成,我們一定要在澳洲人離開之前跟他聯絡上。”
“何來會有澳洲人尋我?要是有個阿拉伯酋長來找我,倒還合理些。酋長我倒認識一兩個。”
琴“嗤嗤”的笑了起來,然後正容道:“我不依,就算那則啓事不是尋你,我也要知道內裏的端倪,正好你是四十歲的建築工程師里蒙·李,是最適合給我打聽內情的人選。”
“說不定內裏可引出一個奇情曲折的故事,供我作小說题材。”她站了起來,推開面前的報紙,走到床頭翻日曆。
“我們明天一早起床,搭早班船返香港。”她說。
“爲什麼那末急,又不是眞的有遺產。”
“我顺道去看董醫生,我的藥快吃完了。這樣不算是專程去‘八卦’吧?”她瞟了我一眼,抿嘴笑道。她的嘴唇變成一道輪廓分明的弧線,十分好看。
我祇有聽命於她。女人在大事情上都由得男人拿主意,但在小事情上,男人可千萬要服從她。
翌日一早,我們吃過早點,便乘船往港。
“我有些緊張,又有些興奮。”琴握着我的手,好像預計到有些什麼事情發生一樣。
我微微一笑:“文人總是想像力豐富的。”
琴原意要同我一起上律師樓,下午才到診所看醫生,但她打電話到醫務所預約時間時,護士告訴她:“董醫生下午要搭飛機到日內瓦開會,他今日祇看早診。”
“那祇好讓你一個人去探險了。”她有一些怏怏不快,“你上完律師樓就來診所找我。董醫生的所謂早診我起碼得呆等兩三個鍾,下午一兩點才看完就差不多了。”
律師樓同診所祇相隔兩條街,我同琴在電車站分道揚鑣,我帶着懸疑和略略緊張的心情進入商業大廈升降機。
走出升降機,我按着報紙上刊登的號數尋去,來到一間“史密斯律師事務所”門前,正想推門進去,不料一名洋漢從裏面匆匆走出來,兩個人面對面撞個滿懷。
我痛得雙手捧着頭,手上的報紙跌到地上。
我倚在門旁,正感到眼前視線閃着一顆金星,洋漢一把扶住我,替我從地上拾起報紙。
“你——”剛講完連串道歉的說話,他的視線落在報紙那份尋人啓事上,琴用紅筆將它圈住,所以格外醒目。
我痛定之後,也回復君子風度,說一聲“不要緊”,便伸手取回報紙。
不料他並不放手。
“先生來這裏是——”他指了指報紙上的啓事。
“我想來打探一下。”
“先生贵姓名?”
我躊躇了幾秒鍾,終於老實回答:“我是里蒙·李。”
“呵,”他的臉上突現興奮神色,“幸會幸會,請往裏面坐。”
他邊說邊拉我入律師樓,進入內裏有一小型辦公室。
“我叫森·約翰遜,是昆士蘭人。”他給我拉椅子,態度十分熱情,“要杯咖啡嗎?”
我現在才恍然大悟:要尋找“我”的,就是眼前這個澳洲人了。約翰遜端來一杯熱騰騰的咖啡,氣味香濃撲鼻。
“我在還未確定你是否就是我要尋找的人之前,我希望你回答我一些問题,可以嗎?”他與我對坐辦公桌前,面對着面。
當然我還不知道事情底蘊,但對方的態度促使我默然頷首。
這時候,我才開始看淸楚這位素未謀面的澳洲人的樣子。他闊眉大眼,大鼻子,宽嘴唇,頰上的兩個淺淺的酒窩同他那五官的大,有一點點不相稱,但又給他增添了不少和藹的顏色。
此人氣宇軒昂,雙目炯炯有神,我對他那張笑臉似乎十分熟悉,在哪見過,他的笑容好像《神勇法醫官》片集裏的昆西醫生,望之使人產生信賴的感覺。
由澳洲佬聯想到昆西醫生,我自己不禁覺得好笑。
“我有一位朋友託我尋找一位失散多年的朋友,但我未知先生是否就是我要找的那位里蒙·李,所以冒昧請問你幾個問题。先生一直以來都在香港嗎?有沒有到過外面去,譬如說公幹或旅行?”約翰遜禮貌地問。
“有的,我到過美加、中東和東南亞,但從未踏足澳洲。”我答道。
“歐洲去過嗎?”
“未。”
他有些奇怪,到過中東而未到過歐洲,這比較少有些。
“我到中東是公幹性質,多年前我到過那邊,待了三年多,負責一些建築工程。”
“李先生有到過黎巴嫩嗎?”約翰遜問。我遲疑了幾秒鍾,猛地搖了一下頭。
“去旅行呢?沒有到過那裏?”
“沒有。”我的心卜卜地跳了起來,他問我去過黎巴嫩沒有,是什麼意思?
“嗯,以往到中東工作的人,很少有不到小法國之稱的黎巴嫩去玩玩的。唔,我明白了,大槪那時候正在打仗吧。”他笑道。
“不,我在一九七四年杪已離去,黎巴嫩在翌年四月才打內戰。”
“你對中東的局势倒十分熟悉。”他的眼睛一直盯住我,一刻也沒有離開。
我想避開他那鋒利的目光,但不可以,他的眼光似有一種壓迫力,直透我的心窩。我承認自己開始有些慌亂,因爲他老是纏住我講中東——這是我一向以來都不大喜歡談的。
“約翰遜先生,你以爲我是否是你朋友要找的人?”我故作輕鬆,實則內心有些緊張。
“我估計是,可惜你不肯向我講眞話。”他離開座位,再去倒杯咖啡。“其實你去過黎巴嫩,你的眼睛告訴我你曾經去過。爲什麼不講眞話?你講出來,我又不會對你不利的。”
他回過頭來,望了我好一會,才在咖啡杯裏添上咖啡。
我的內心矛盾萬分,仿如一個戰場上兩隊兵在打仗。是誰託他來香港尋一個到過黎巴嫩的里蒙·李?
經過一番思量之後,我心裏作了最壞打算,終於講了老實話:“假使我去過黎巴嫩又如何?”
約翰遜迫視我,道:“那即是說,你承認去過黎巴嫩?”
我並不做聲,等如是默認了。
“你什麼時候去過?”
“一九七四年五月,我到那裏旅行,逗留了約十天。”
約翰遜立即喜上眉梢,他放下咖啡杯,撥了個電話。
“唏,里蒙,我是森。你在幹什麼??等得很心焦?對不起,我今早有一件緊要的事要辦,去海洋公園的時間要押後了,下午兩點鍾才可以動身。你現在先看看電視打發時間吧,我會準時回來的。”
從他講電話的温柔聲調,我就可以猜出,他定是在同自己的小兒子通電話。他的孩子也叫里蒙,天下間的里蒙實在太多了。
然後他又撥第二次電話,這一次是打給秘書小姐的。
“我今早託你預訂的兩張機票,請立即致電航空公司給我取消。”
放下電話,他緊張地搓搓兩手,很認眞地對我說:“李先生,我肯定你是我要找的人了。”
我已作了心理準備,靜聽他說下去。
他打開抽屜,從裏面取出一張甫士卡大小的女人照片,問我:“你認識她嗎?”
我仔細看照片,那是個卅多歲的外國女人。大而深的眼睛,外國人例有的直鼻樑,還有一張厚薄適度,笑起來甜甜的嘴。
我想從記憶之頁翻尋這個女子的影像,但我不能,我已無法記起我曾經遇到過的女人的樣子,眼前照片中人便顯得十分陌生。
“她是不是芭芭拉·史翠珊?抑或是積琪蓮·貝茜?”我開玩笑還他。
但是約翰遜不笑,他從抽屜裏拿出另一張照片,那張相紙已經有點發黃。
“你再看淸楚。”他認眞道。
那是一張侧面照,一個妙齡女郎坐在打字機旁工作,辦公室周圍的環境很特別,人來人往,很忙的似的。
“還有一張。”他繼續遞給我。
還是那個女郎。這一個是揹着一個長鏡相機,一手叉腰,腦後的長髮在風中飄起,她身材高挑,樣子極爲瀟灑。
她肩上的照相機使我驀地想起一個人——其實我差不多一早就猜到是她,但我連她的樣子是怎樣已省不起了。不過,我記得她肩上的相機;她的皮包總有一個照相機的。
“好像認得一點點,但我不肯定。”
約翰遜笑了,“她叫什麼名字?”
我很不高興老是由他來發問。他是什麼?我是什麼?我像是一個在法庭上受盤問的犯人。
但澳洲人熊度誠懇,我祇好忍住氣道:“我祇大槪認得她,至於名字,已完全沒有印象了。”
我是在撒謊,我知道照片裏的人如果是她,她就叫安琪·狄摩。但安琪·狄摩是法裔加拿大人,她同澳洲人又有什麼關係?
“她是安琪·狄摩。你對她有印象嗎?”
果然是她。
我祇有老實的點點頭。我預感我大槪要牽涉進一件對我不大有利的事情中。時隔九年,我們彼此全無聯絡,沒有再見第二次面;九年後她千里迢迢託人來尋我,到底爲了什麼?
我盤算着如何應付這件意圖不明的事。
“就是你這位朋友要找我?”我問約翰遜。
他蹙眉沉思了一會,道:“也可以這麼說。”他的調子是低沉的。
我倒抽一口氣!幸好我還沒有透露自己的地址。她要找我,我不見她,事情眞是再簡單也沒有了。
我幾乎已經可以猜到澳洲人的“使命”是什麼。我必須將自己的情况說給他聽。
“約翰遜先生,我有妻子,有兩個女兒,我現在的家庭生活很美滿。”我沒有再說下去,但我猜想他會聽得明白的。
“請你不要誤會,不是安琪要尋你。”澳洲人抬高頭,神色十分凝重,道:“她已於半年前的一次車禍中喪生了。”
安琪死了?我在意外與驚愕中有些婉惜,她實在是個好女孩,我第一眼看見她的時候就直覺她好。
在一絲傷感泛上心頭的同時,我舒了一口氣。我擔心的事情,大槪不會出現了。
安琪·狄摩死了,她的友人不遠千里而來,找尋素未謀面的我,又是爲了什麼?我想安琪定是留下了什麼東西,在臨終時託友好轉交給我。
果然,約翰遜說:“本來我是並不知道李先生你這個人的,我是替安琪辦妥身後事之後,從保險箱取出遺囑時才知道的。”
我心裏暗叫一聲慚愧:自從那次偶然的一夕緣之後,我盡量叫自己忘記這回事。久而久之,安琪的影子漸漸在我腦海裏消失,但她卻一直惦記着我,連立遺囑也將我寫進去。
此刻我想起琴,想起爲她發的“誓言”,內疚之情油然而生。
約翰遜提起安琪死訊,一臉哀傷。我開始留意到他臉部的表情,他是那樣深深的憂鬱。但是提到我時,嘴角牽動了一下,這個動作隱藏着一絲要仔細觀察才能發覺的痛苦。他不知道是安琪的什麼人?
“請問約翰遜先生同狄摩小姐的關係是——”這一回輪到我對他發問。
“我是安琪的前夫,我們在三年前分居了。”他答得非常爽快。
這個答案使我有一絲意外。
安琪的遺囑由她的前夫來執行,由此知她不單止沒有再婚,可能連一個至親的人都沒有。約翰遜爲了履行前妻的遺願,萬水千山來找一個全不認識的男人,遺囑的內容一定很特別。
我的心一陣緊張。
“安琪死後,身邊並沒有一個親人,祇遺下一個兒子。”
安琪曾告訴過我,她是在孤兒院長大的,她死後沒有親人,我完全想像得到,祇是遺下這兒子,未免悽慘孤零,這孩子——我一陣緊張。
“孩子今年多大?”我强自鎭定問約翰遜。
“八歲零兩個月。”
我的心卜卜的跳了起來。
“這孩子是你的骨肉。”
他平静地注視着我。
我感到脊樑有一股涼颼颼的冷氣,直冒上後腦,然後化開。我的腦際一片麻木。
“……不可能的。”我的喉頭乾澀,這句說話,祇有自己才能聽到。
“他眞是你的孩子。”約翰遜認眞道。
“不可能的,爲什麼會是我的孩子?有什麼證據?爲什麼不是你的?”
“孩子在一九七五年一月出生,安琪正好懷孕九個月零一個星期才誕下他。這是不是你的孩子?”約翰遜臉皮轉紅,額上勃起紅筋,神情激動。“是不是你的孩子你心知肚明,在你之前安琪並沒有其他男人。”
“你怎麼這樣肯定,孩子是我的而不是其他人的?”我竭力挣扎,企圖擺脫這個漩渦。
約翰遜的臉色轉爲一陣靑一陣白,太陽穴上暴突的靑筋一下下地跳動,他怒睜雙目,大聲喝道:“閉上你的狗嘴!你要不要孩子是另一回事,這孩子是你的親骨肉,可不能抵賴。爲什麼不是其他人的,我但願這孩子由我所出,我現在就可以名正言顺的領回他。”
他將咖啡一口飲盡,然後鬆開領帶,語帶蒼涼道:“安琪一直在夢幻中過日子,時刻不能忘懷你這個陌路東方人。要不是有你的影子存在,我們夫婦無論如何都不會離散的。”
我默言無語。這九年來,我的生活沒有安琪,但安琪的生活卻充滿了我。這是怎麼的一回事?
那次酒醒之後,我驀然發現安琪原來是個處子,我爲此歉疚了好半天。原以爲西方人隨便,料不到安琪卻不同。唯一可以解釋的是,她是在修院孤兒院中長大的。
事後我曾向她道歉。
安琪倒非常大方,她對我說:“不要緊,任何人都有第一次,祇要眞心喜歡,又有什麼要計較的?”
畢竟是西方女孩子。
她告訴我,她很喜歡我。她祇是用“喜歡”這個字,並沒有說到“愛”。
第二晚,我的頭腦回復淸醒,人也理智起來,便決意離開安琪。我們分手的時候,我沒有留下聯絡地址,甚至連我在科威特的公司辦事處地址也沒有給她。她亦很大方,見我不說,她也不問。雖然有點依依不捨,但態度非常灑脫。
九年來,她對我日思夜念,但並不找我。她不單止懷了我的孩子,而且還把他生了下來,爲什麼會這樣?……
我腦筋一片混亂,找不到答案。
“安琪留下一本日記本,記下當年發生的事。她死後我曾翻閱過日記,如果日後有機會,我會將她的日記交給你。”
“不,我不要了。”我本能地作出反應,我怎麼可以將安琪的日記本留在身邊?
此刻,我看看腕錶,已經十二時了,我務必要在十二點半之前脫身,然後花半小時編一個故事,到診所向琴交待。
我思索出一個速戰速決的方法,從衣袋中取出一本支票簿,簽了十萬港元支票,撕了下來,雙手交給約翰遜。
“我假定這個孩子眞的是我的骨肉,但我目前的情况,根本不可能收養他,將來也不可能。這孩子的生活費,就由我負實。我每年給他寄十萬元,直到他十八歲爲止。”
我自以爲很爽快,我寧願花一百萬元來保持我的家庭幸福,也希望贖回我的罪過。
約翰遜沒有接受我的支票。
“我不是來要錢的。”
“約翰遜先生,我能夠做到的,也祇是這一步了。我有一個美滿的家庭,我不能爲了這個孩子而犧牲整個家庭幸福,你是應該明白我的處境的。”
我站起來,把支票放在桌上,表示不想再談下去。
約翰遜迅速拿起桌上的支票,將它撕成碎片。
“你這個醜陋的東方人!眞枉安琪對你一片癡心。你連安琪的遺言是什麼,孩子怎樣處理,問也不問。”
理智叫我不要再知多一些關於安琪母子的事。我但願今天的事沒有發生過。
我拉開椅子,向約翰遜告辭。
我走到門口,祇聽見約翰遜大聲呼喝我:“里蒙,你連自己的親生骨肉也不想見一見?”
這句說話彷彿是一個錘頭,打中我的心房。我混身一震,止住了腳步。
“你回來,我讓你看看他的照片。”
此際我好像神話故事裏入山探寶的主人公一樣,神仙吩咐不可回頭望,否則就會化成一堆白骨,但魔鬼的聲音召唤我,叫我回頭看一看。
情感與理智在鬥争。終於魔鬼得勝,我抵不過魔鬼的誘惑,回頭了。
約翰遜從抽屜拿出一張大彩照,將它高高學起。
我怔住了。
一張粉嫩雪白的小臉,上面嵌着一雙骨溜溜的精靈的黑眼睛,眼珠又圓又大,鼻子端直,雙頰粉紅,小嘴巴正在抿住,像要忍住笑似的,一頭短短的金髮覆住半個前額,蓋住半隻耳朶。那張吹彈欲破的小臉,有一股迷人的魅力。
“你想見見他嗎?”約翰遜問。
我的腳步止不住一步步的往回走。
約翰遜將一本相册放到我的面前。
我打開一看,裏面全是男孩的生活照。他穿深紅色風褸、牛仔褲、運動鞋,正在玩澳洲土著的回力飛鏢。
有一幀照片拍下他皺起雙眉,張開小嘴,仰視天空的神態。
“伊利諾!”我忍不住驚嘆。這神態就像《E·T外星人》中小男孩伊利諾在終場時看着飛碟升空時一樣。伊利諾,那使世人爲之傾倒的小男孩。
約翰遜一怔,刹那間完全明白我的說話。
“是的,他眞的是個人見人愛的孩子。”
他示意我坐下來,我猶疑片刻,終於回到椅子上。
“我們開心見誠的談一談,好不好?”他和顏悦色道。
“我依然堅持,我不能收養這小孩。”
我連自己都覺得口氣軟了,我堅持不收養他,但並沒有堅持不見他。看過照片後,我甚至有見一見他的慾望了。
雖然有些冒險,但見一見面又何妨?
但我並不主動要求見孩子,因爲這樣會使我陷入被動。
“我同安琪是在八年多前認識的,那時候,她剛加入我們學院敎法語。”約翰遜見我坐下來,便開始向我講述他和安琪的故事。
“她當時有了身孕,但獨居,很引起我的注意。安琪個性十分開朗健談,不久,我們就成了好朋友。我曾經大膽探問過關於她個人的事,她祇是說,自己同一個中國男人分手了,但她不想放棄孩子。她希望做母親,希望養一個流着中國人血液的孩子。我是看着小里蒙出生的。”
安琪替見子取名里蒙,由此可以證明這是我的骨肉。
“孩子跟母親姓,直到我同安琪結婚之後,這孩子依然叫里蒙·狄摩,並沒有更改姓氏。我同安琪戀愛的時候,彼此承諾,大家都不追問對方的往事。我是個守信諾的人,我認爲過去並不重要,將來才是關鍵。所以安琪不說,我亦不去問。我對你一無所知,祇知道安琪曾在黎巴嫩有過很親密的中國男朋友,是個香港建築工程師。其他的事,你們怎樣相識、怎樣分手,我全不淸楚。”
“閣下的敎席是——”
“我是人類學的講師。”
呵,安琪同森·約翰遜的故事,是由惺惺相惜開始的,他們的感情應該是很有基礎、很穩固才是。
“我們在小里蒙三歲時結婚,五歲時離婚,我們的婚姻僅維持了兩年。”
約翰遜低垂着頭,似有無限唏噓。
“你現在是否仍然獨身?”我問。
“我剛在半年前再婚,我的現任妻子是我原來的秘書。”
我對於孩子目下的處境,已大約有了個了解。
“我其實是十分愛安琪的,直到現在,我依然愛她。當然這是男人之間的坦白話,不能够讓女人聽到。除非我打算又再離婚。”
“你們的離婚原因是——”
他苦笑道:“安琪是個十分可人的女孩子,她的溫柔與獨立兼具了東西方女孩的優點。可是她太嚮往東方了,東方仿佛就是她的理想神仙境界。爲了這個問题,我常和她有争論。見解不同,對我們的感情還不會造成什麼影響。不過我們生活了一段日子之後,我漸漸地感到,我們之間有第三者存在,這個第三者無形無影,但却無所不在。”
我知道約翰遜所說的“第三者”是指什麼。
“我逐漸不能忍受這種情形,尤其是在敎育小孩的問题上。她老是對孩子說他是中國人,但孩子不明白。她很花唇舌,而我則覺得很傷自尊心,孩子雖非我出,也不跟我姓,但我視他如同親生子。”
我很了解約翰遜的心情,禁不住同情他。
“孩子的國籍和敎育問题,一直是我們衝突的來源;老實說,我實在非常喜歡小里蒙,我們彼此相處得很好,我希望他對我也有歸屬感。移民尙且有歸化移居國的做法,小里蒙在澳洲土生土長,縱使他身體流有一半中國人的血,我認爲他都應該是地道的澳洲人。”約翰遜手拿着圓珠筆,一指一點地說。他的一舉一動,確有學者的痕迹。
“但是,導致我和安琪分手的導火綫却同孩子無關。”
“那又是爲了什麼?”
“祇爲了一塊石頭。”
我丈八金剛摸不着頭腦。
“安琪身邊有一塊長長的石章。這塊石紋理十分特別,上面有一絲絲血紅的條紋。石章上刻有中國文字。如果我沒有猜錯,那方石章一定是你送給她的,是不是?”
我恍然大悟,約翰遜口中所說的有血紅條紋的石頭,原來就是指我送給安琪的一方鷄血紅印章。我向他點點頭,承認是我送的。
“我知道中國有一種叫做篆刻的藝術,在一些特別的石頭上刻上人的名字或一些有意思的字句,閣下對這門藝術大槪很到家吧?”約翰遜問。
“哪裏是呢,我祇不過算得上是個愛好者罷了。”
“安琪將這方石章視如珍寶,還不時把它拿出來獨個兒玩賞。”
“有一回,我好奇心重,自己取了印章來細看,豈料不愼跌到地上,印章給跌缺了一角,安琪事後非常惱怒。我直覺她完全不能忘懷昔日的男友,我們生活在一起亦感到痛苦,結果我向她提出分居,她亦贊成。”
想不到我一時興趣刻贈安琪的一方印章,竟成了她和約翰遜的離婚導火綫。我對於這些想也想不到的事情的發生,越來越感到歉疚。
“我們離婚,孩子受到很大的傷害。他才五歲,很難接受父母分開的事實。尤其因爲平日我照顧他的時間着實不少,他花了大半年才能適應。”
我發覺約翰遜每提起小里蒙總會表露出關切或痛苦的神色,他眞的愛他至深。
“安琪的遺囑講些什麼?她還這樣年輕,爲什麼會預立遺囑?難道她會預知自己發生意外?”不知怎的,我開始對這孩子的一切關心起來。
二年前安琪在放學回家途中遇到暴力襲擊,幾乎丟了性命,她住了個多月醫院才復元。可能在住院期間想過,假如她那次不幸喪命,孩子就會變成孤兒,所以她出院之後就預立遺囑,主要是交帶孩子的事,以作萬一措施。豈料她預立遺囑之後幾個月,就在公路上撞車喪生。”
“安琪在遺囑中對孩子的撫養問题作出三個選擇:一是讓我收飬孩子;二是尋找兒子的生父,如果他願意,就將孩子交還他;最後的選擇,就是讓孩子進孤兒院。”
約翰遜說到孩子撫養問题的“第三個選擇”時,聲音沉了下來。我的心亦往下沉。
“安琪自己是在孤兒院長大的,她知道身爲孤兒的痛苦,當然不想兒子也學她一樣。”約翰遜說。他注視着我,期待我的答覆。
“安琪的遺囑旣然有三個選擇,而由你收養小里蒙又是第一選擇,你同孩子已經早有感情,爲什麼不要他?”
被我這樣一問,約翰遜用手支住下巴,陷入苦惱之中。我明白,因爲他現在已有了新妻子。收飬一個孩子,可能會十分不便。但我呢,我何嘗又不是有妻有兒?
約翰遜似乎看透我心所想,他搖搖頭,表示否定我的想法。
“安琪遇事那天,刚好正是我準備同妻子出發度蜜月的一天。因爲這次意外,我放棄了蜜月行程,辦理她的身後事。我們直到現在,結婚已半年了,還沒有去度蜜月。”約翰遜攤開雙手,“你可以想想做女人的這種感受。”
我明白,我是絕對明白的。
“很老實告訴你,內子同小里蒙的相處,並不十分愉快。她對我收留小孩,有很大的意見。她認爲小里蒙是我前妻的兒子,旣非我出,我收養他,即是表示對安琪未能忘情。”
“但是我同樣也不能收養這孩子。”我斬釘截鐵地道,我必須向他申明我的原則,我的難處比他大。
“如果當你出於一種好心,本着人道主義收養一個外國孤兒,那又如何?”
這句話出於我意料之外,使我無所適從。
“安琪並沒有向孩子透露多少他父親的資料。他到我們離婚之後,才知道我原來不是他的生父。我曾經勸過安琪,不要將孩子的身世搞得太神秘,旣然她連一張照片也沒法拿出來給小里蒙看,不如就簡單交代幾句算了。後來她同我說,她對小孩說他父親是個中國海員,在一次海難中不幸遇難了。這孩子十分懂事,知道這是母親的傷心事,便絕口不提。”
“那你即是說——”
“即是說孩子不會知道你是他父親,他根本不知道自己生父的姓名,而且媽媽又告訴過他,他的生父已經死了。”
我的心砰然而動。
想到收養孩子,我的手心沁汗。
“有這個可能嗎?”我問自己,也問約翰遜。
“有的,祇要安排妥善,我們是可以想出一個兩全其美的方法的。”
這時候我本能地想起琴。可以這樣做,而不损害到我同琴的感情嗎?
內心矛盾到極點,琴和小里蒙的臉孔交替地在眼前晃動。
空氣沉得快要凝固。
我看看腕錶,不禁大吃一驚,這樣談談,不經不覺已是下午一點了,我在律師事務所已足足坐了兩個半小時。琴在診所怕等得急了,我要先掛個電話給她。
但說些什麼好呢?
“你先給她賣個關子,等下我們商量好才作應付。”約翰遜給我指點迷津。
那邊的電話接上了,我問琴看完醫生沒有。
“還沒有完呢,今天人太多,我看非要三點鍾不成。喂,你那邊怎麼樣,謎底揭開了沒有。”琴急不及待的問。
“等下見面才談吧,電話裏怎說得那麼多?”
“嘖,眞急死人了,還賣關子。你說說看,是好事還是壞事?”
我一時爲之語塞,是好事還是壞事?我自己也分不淸楚。這或許會是好事,又或許會變壞事,誰說得準?
“或許會是好事。”我宽慰琴,也鎭靜自己。
“嗯,一點點也不肯透露?”她的好奇心不减。
“等一會兒我就原原本本告訴你,讓你寫一個奇情故事,好不好?”我知道她還不可以離開診所,我有時間好好地編一個故事,膽子也壯了些。
“你肚子餓了沒有?可不可以先買一個飯盒?”
“我不餓,倒是你一定餓了,你今早吃得少。你那邊還未完事嗎?”她反而關心起我來了。
“刚在開始呢。”我說老實話,“我這裏談妥了,立即就過來接你。不會超過三點鍾的。”
我匆匆掛上電話,舒了一口氣。
“我們認眞地談一談,好不好?”約翰遜重新將領帶結好,好像一切充滿信心。“我們先安排好一切,然後才見孩子。”
想起孩子,又想起琴,我的額角禁不住冒汗。
“你擔保,孩子不知道我是他的父親嗎?”雖然我已知答案,但還是神經質的多問一次。
“我保證他不會知道。有許多事情,不是安琪故意不講,而是來不及講。關於孩子的身世問题,安琪本身亦很矛盾。但孩子還小,我相信她並沒有對他講些什麼,她大槪打算讓小里蒙大一些才逐步向他講出眞相。這半年來小孩和我一起生活,我知道他對父親的事幾乎一無所知,因爲他曾經問我,他父親是怎樣死的。由此可知,在這方面你倒不用擔心。”
他看見我仍是疑狐萬分,忍不住再三强調:“首先你要明白,我愛小里蒙。我雖然不便收養他,但如果他跟別人生活得不愉快,我是不會袖手旁觀的。我的目的並不是將他塞了給別人就了事。假若你的環境不適合他,我會帶他返澳洲。必要時我寧願作第三個選擇。”
約翰遜口中的所謂“第三個選擇”,意思是要將小里蒙送往孤兒院。
我把弄着手上的一叠彩照。穿紅色風褸的人兒仿佛在望住我:“送我進孤兒院?送我進孤兒院?”
這紅色一直在扎我的眼睛,也扎痛我的心。
將自己的骨肉送孤兒院?
由我知道這孩子是我的骨肉那一刹間,我確是開始對他生了感情,這莫名其妙的感情,又是建築於骨肉的關係之上。
“我願聽聽你的高見。”我一咬牙,下了决心。
約翰遜笑了,而我却非常緊張。
“閣下有多少個孩子?”
“兩個,兩個女兒。”
“聽說東方很注重兒子,你太太不想多添一個兒子?”
“我們都是開通的人,生男生女都無所謂,如果有用,女孩子也一樣可以幹大事。”
“按你這樣說,即是尊夫人完全沒有想多添一個男孩的慾望?”
“話不是這麼說。人總是追求完美的,當你有了兒子之後,你便想有女兒,我們有兩個女兒,想要一個兒子,也是人之常情。”事實是琴想兒子比我想得還要厲害。“不過,我們都不可能再有孩子的。我已做了絕育手術。”
琴生小寶的時候,我在產房內親睹孩子娩出。女人生孩子的痛苦法嚇駭了我,我决心不讓琴再次受苦,便徵求她的同意,自己主動做了絕育手術。
但事後琴有些後悔。老一輩的人都說生仔姑娘醉酒漢,這可一點也不假。她從此害了兒子單思病。
“我妻曾經渴望兒子,但事過境遷,現在的想法當然有不同。不過,她喜歡男孩子,確是事實。”
我想這大概是我們收留小里蒙的唯一有利條件。
“你以爲尊夫人會樂意收養一個陌生的外國男孩嗎?”
我略一思索道:“有這個可能性。”
“你估計她同小孩會相處得愉快嗎?”
“如果小孩的身世保密,那即是說,我們當他是正式的養子,我想我妻會同他相處得很好的。她是一個心地非常善良及受過高等敎育的女人,而且也懂一點兒童的心理。”
“尊夫人的職業是——”
“她初出道時是記者,其後做過編輯,又辦過婦女雜誌。”我簡單地將琴的情况介紹給他聽。
“呵,閣下似乎同女記者特別有緣。”約翰遜語帶揶揄。
我耳根一熱,一時間答不上話來。事實是我在西頓市偶遇安琪的時候,她正是一個揹着相機的女記者。
西頓市,槍聲,一個毫不相識的外國女記者撲過來將我推倒在墻邊……肩頭一片殷紅……
我模了摸肩膊,仿佛它仍在流血。
安琪救了我一命,自此之後在一個星期的日夕相對裏,我們上天下地無所不談。談人生,談哲理,談東西方文化的差異,我們十分投契。在貝魯特一個戒嚴的晚上,我因爲肩頭的槍傷作痛,喝了點酒,便有些醉意。
雖然說是安琪主動的,但酒醉三分醒,我得承認,我是知道自己做了些什麼的。爲什麼會這樣?我祇記得當時的心情十分苦悶。
那一個假期,我本來是要返香港同妻團聚的。但恰巧琴在這段時間刚好要出差到歐洲採訪香港同共市的貿易談判。她剛進報社才一年,就獲得這個重任,於是對這次採訪非常重視,連我提議到布魯塞爾會她都不肯應承。她在電話中說,她的工作會很忙很緊張,根本不會有時間陪我。琴建議我同志强到附近國家散散心,好打發這個假期。她請我原諒她。
我到中東三年多,原來合約规定每年有一次探親假。第一年我要放假的時候,總工程師突然病逝,我受命於老板,臨時負起工程全責,結果假期成了泡影;第二年工程刚好十分吃緊,我實在走不開,被迫自動取消探親假;到了第三年,我可以放假了,但偏又遇上琴初次出差。琴失望兩次,我失望一次。但我豈可祇重視自己的事業而忽略她的事業?
我帶着十分的無奈接受琴的建議。我們爲事業付出了寶貴的家庭生活。
結果我在中東三年多,沒有回過香港,同琴亦分別了三載有餘。那次我到黎巴嫩散心,志强本來同行,但到出發前一日他忽然生病,取消行程,我變成了獨行俠。
一切都好像是剛刚遇着凑巧,陰差陽錯,神差鬼使,敎我遇到安琪。
我在黎巴嫩南部西頓市街頭拿着地圖獨個兒漫步的時候,剛好碰到當地穆斯林同基督徒火倂,我險些兒吃了蓮了羹。要不是安琪奮身將我按倒,子彈就不會在我的肩頭擦過,而是正中胸口了。
我的良心告訴我,就憑安琪那一次捨命救我,我就已經應該替她照顧孩子了,更何况這孩子身體上流着的是我的血?
我開始考慮約翰遜的建議,並循着他啓發我的方向想去。
“我們怎樣編這個尋人啓事的故事?”我問計於約翰遜。
他端度了一會,便替我編出一個劇本來。
“要不要孩子,得由我妻作主,我可不敢先應承你。”
“肯不肯跟你們,也要由孩子作主,我亦不敢應承你。總之一句話,要雙方感到彼此有這個需要,而且相處愉快,才可决定。第一步是大家先見見面。”
臨離開律師事務所時,我的精神漸漸開始緊張。約翰遜給我倒了一點威士忌,還加了大塊冰。
“老弟,喝點酒,鎭靜一下神經吧,要演得像樣一點。”他說。
上到診所,不見琴,護士小姐說她剛進了醫生房。
我輕輕將候診室臨街的窗簾拉開一角,祇見窗外濃霧下行人如鯽,每個人都忙碌如螻蟻。他們是否也有難题?但依然要如此匆忙地找生活?
我或許比他們要幸運一些,我雖然也有難题,但我好整以暇,我不需要爲生活煩惱,我可以全力應付。
我勸慰自己:這個故事以荒唐開始,但願它能够以正經結束。收養一個無依孤兒是一件十分正義的事,不是摸狗偸鷄,應該是堂堂正正的。一想到這裏,我覺得向琴編故事也祇不過是爲了琴也爲了孩子好,一直礙在心中的罪惡感减輕了許多。
我整個人輕鬆起來。
“懷民。”琴在輕輕叫我。
我抖擻精神,準備好第一句。
“怎麼樣?”她揚了揚眉毛,眼中透着好奇的光。
“先去祭一祭肚子才說,好不好?”雖然有些微緊張,但我相信我的關子賣得尙算自然。
我們等護士發了藥便挽手下樓。
走出醫務所,琴就要開口講話,被我先發制人,截住她的話柄。
“醫生說你怎麼了?”
她瞟了我一眼,嗔道:“你的關子賣到幾時?”
“世界上什麼事都不重要,你的健康才是最重要的。”我說的是眞心話。
琴很感動,道:“董醫生說我今次的精神極佳,但因爲睡得尙不够好,體重還未顯著增加,還要繼續服藥。”
醫生的話,我早已心裏有数。臨去澳門之前,董醫生曾經告誡過我,琴的病是很容易反覆的,堅持服藥非常重要。
我們在餐廳坐下,我深深吸一口氣,開始撒謊。
“這眞是一個不可思議的故事。”我的開場白,使琴的眼睛睜得更大。“有時候,偶然會生出許多不尋常的事情來。”
我告訴琴,七年前我在一個朋友的聚會上認識了一位澳洲學者,在聚會上大家談兒童敎育問题,辯論得很熱烈。我發表了一些意見,使澳洲學者對我印象深刻。
“他現在頒你一筆獎金,表揚你的見解不凡?”琴謔道,“究竟你發表了些什麼高見使他對你刮目相看?”
“我說受過高等敎育的人應該多生孩子,反之應少生孩子。又或者受過高等敎育的人應該多收養孩子,這樣人類的質素就會越來越好。”
“你這種迹近安格魯薩克遜論調,好像是偸回來的嘴。”琴瞟了我一眼,面有得色。
“我祇不過將妻子的理論搬出來而已。”
“你知道澳洲學者爲什麼登啓事尋我?”
“請你去演講?”琴笑道。
“演講也不要等那麼多年之後才找我。”
“那又爲了什麼?”
“爲了前來問我,可願意實踐我當年的理論。”
“我不明白。”琴搖搖頭。
“給時間你,讓你想一想。”我又賣關子。
她眼珠子一轉,“呀”的一聲叫了出來:“他叫你贊助孤兒院計劃,或者希望你助養兒童?”
我不得不佩服琴的腦筋,她果然冰雪聰明。
“你很靈敏,他想我收養一個孤兒。”
琴聽到“收養孤兒”四個字,立即表現莫大的興趣。
我告訴她,約翰遜前妻半年前在車禍中喪生。前妻的孩子是個中西混血兒。約翰遜剛好再婚,留孩子在身邊,十分尷尬。他記得多年前有過我這麼一個中國朋友,覺得我有知識、人格健全,最重要的是喜歡孩子,而且主張有能力、有敎養的人應該收養孩子,於是就想試着找我,同我商量收養這個孩子的問题。
“呵,收養外國男孩?”琴失聲道,這大槪是她想也沒想過的事情。
“他有一半中國人血统的。”我更正她。
“有沒有中國人血統倒無所謂,祇要他是個人就成。不過,我總有些懷疑,照理他這個孩子在澳洲是絕不愁沒有辦法安頓的。他雖然有中國人血统,但實際上已是澳洲人,由小到大都在澳洲生活,由澳洲人來收養,似乎更加適合。那個澳洲學者怎麼會想出這主意,千里迢迢找一個不很熟的中國人來收養他前妻的孩子?”
琴問得有理,我早已有心理準備,所以提出自以爲足够的解释理由。
“因爲他的父親是中國人,孩子的母親便認定這孩子是中國人,她希望他學中國文化。這是她的遺願。”
琴訝異道:“很少外國女人會這樣的。眞是奇怪。”
“這也不算奇怪,這孩子的母親是加拿大人,在魁北克省長大,接受的完全是法文敎育,她生前很重視自己的傳統文化。由此推之,她希望有中國人血统的兒子也學中國文化,這是一點也不稀奇的。”
因爲我解釋得幾乎無懈可擊,琴相信了。
談到孩子的媽媽“希望有中國人血統的兒子也學中國文化”,我念到安琪,一陣泫然。
但我還是回到現實,振作精神。“你有興趣嗎?”我問琴。
“你呢?”她顯然已興致勃勃了。
“我沒有見過孩子,不過看過他的照片。蠻漂亮的。”
琴興奮起來。女人對漂亮孩子的反應,如見財寶。
我自己緊記着一點:永遠不要主動要求琴收養小里蒙,爲日後穩當計,我必須要這樣做,一定要琴自己發生興趣,有這種慾望,事情才沒有破綻。
收養義子的事,要她主動求我才成。
“這孩子叫什麼名字?”琴問。
“呵,我倒忘了問,祇是顧着看照片。”我要琴親口問約翰遜,親耳聽到孩子的名和我的英文名一樣,大家一齊“驚奇”。我先說了,如果琴在疑心時,或許反成了破綻。
女人的疑心是很可怕的,有時候這就是她的第六靈感。
“喂,你約了澳洲人什麼時間再見面?”她眞的極感興趣了。
不過我要試探她是對這件事感興趣還是有興趣收養孩子。
“我沒有約他再會面。”
琴伸手過來,搥了我一下,“喂,你這是幹什麼?”
“不過我記下他的電話,說要回家同妻子商量一下,才回覆他。”
“你有沒有意思?”她終於問我。
“你呢?”
她點點頭:“我想試試。這孩子八歲,小寶七歲,兩個年齡很相近,容易溝通,也有個玩伴。不過我就是擔心洋男孩粗野,他在西方家庭過慣自由生活,來到東方人家庭裏,會有許多不習慣。”
我證明自己的“以退爲進”法已得到成功,因爲儘管有顧慮,琴還是要我馬上同約翰遜聯絡。
“先同孩子來個見面禮,看看大家是否投契,又看看他的個性與敎養如何,然後再談下一步。”她說。
我離座,打電話到約翰遜的住所,那邊響起的是電話錄音帶。這時我才省起他在律師事務所曾打電話給小里蒙,應承他改在下午去海洋公園。
我們原來打算即晚便回澳,現在約翰遜同小里蒙上街,不知到多夜才回來,我在電話中留下口訊,約他明日傍晚等我電話,一起帶孩子出去吃飯。
我和琴决定立即乘船回澳門,翌日中午再來。
我們原意先將這件事告訴大寶和小寶,但後來琴回心一想,收養外國孩子的事,未必一定成功,還是等進一步發展才告訴她們。
第一次相約見面,我心情緊張,幾乎達到不能自制的地步,琴反而是氣定神閒的。她的心思都放在想像一會兒見面時的情景上,沒有注意到我的思緒不寧。
我同約翰遜約定在他住所附近的一家廣東菜館內見面。因爲約翰遜說小里蒙來香港之後,就愛上了廣東菜。
七時正,不多也不少,正正七時,約翰遜拖着一個小孩子來赴約了。
我的心砰砰地跳動,琴輕輕仰起身子注視着孩子。
一個身穿藍色運動服,又襯上一對同色運動鞋的金髮男孩子,象一朵披着陽光的雲,從天上飄到我們的跟前。
“哈囉,彩雲王子。”琴伸出手,同孩子握握手。他覥腆地笑了笑,有點害羞的樣子。
約翰遜同我們在電話中約好,我和琴一定要以小里蒙的父親的好朋友身份出現。他帶孩子來香港的時候早已對他說明,此行目的是爲了尋找他父親的好朋友。
我們在赴約之前一小時倉猝地編了些有關里蒙·狄摩的父親的資料。但料想今晚吃飯時沒有很多機會談到這一些,我們晚上回去時還有很多時間準備,於是便不大感到擔心。
約翰遜顯然眞是十分疼愛孩子,我看他們兩人在一起的時候的眼神,流露出一種父子一樣的愛意。
“里蒙快叫叔叔、嬸嬸。”約翰遜道。
他很禮貌的跟着叫了。
“小朋友,你愛吃什麼中國菜?炒雜碎?”
他不知道我跟他開玩笑,便微笑着搖搖頭,道:“唔係。”
我和琴忍不住大笑起來。
“喲,他還學會說廣東話哩。”琴一邊抹眼淚,一邊道:“那末你說你喜歡吃些什麼?”
“我喜歡吃裏面有骨的酸甜猪肉球。”小孩子一邊用手比劃着,一邊想盡字眼,向我們解釋“有骨的酸甜猪肉球”究竟是什麼東西。
我和琴硏究了老半天,才曉得小里蒙愛吃的是酸甜排骨,我們當然投其所好。
這一餐飯,氣氛十分愉快。約翰遜頻頻同琴交談,向我們解釋孩子的脾氣和習性,但沒有提到收養的問題。
這是我們的默契,絕不在小里蒙面前提這件事。約翰遜說,他不想孩子以爲他“早有預謀”擺脫他。
這孩子性格活潑,使我和琴詫異的是,他有一份超出他的年齡所不應有的成熟。一般外國男孩都比較野,但他却很斯文,和大人應對的時候,天眞之中又帶有成熟的口脗,語句不時出人意表,使我和琴忍俊不禁。琴常常眯眯笑的看着他,我知道她已喜歡上這個混血孩子了。
飯後,我們按原定計劃,再訂明日的日程。約翰遜希望我們夫婦同小里蒙先玩幾天,多作了解接觸。
“里蒙,我們明天邀請你去游玩,你喜歡去哪裏?”琴問他。
“海洋公園。”他的聲音非常淸脆。
“喲,怎麼又是海洋公園?昨天不是才去了麼?”
“我們去的時候,纜車刚好停下來修理,沒有辦法去海洋館。森叔叔應承我,如果有時間會再去一次。”
同孩子到海洋公園,起初他祇是老纏着約翰遜問東問西,漸漸他喜歡拉住琴的手,扯着她跑來跑去了。
這孩子眞的很乖,有禮貌而且知道分寸。在海濤館,我們明明看見他很喜歡用魚喂海豚這個玩意,但到我再給他一個角子去買魚時,他搖搖頭婉謝,說喂一次够了。
琴對我說:“這孩子怎麼會這樣懂事?要是小寶,她喂上十塊錢都不會覺得肉刺。”
我在想像他的媽媽生前怎樣敎育他。
來到水族館,在大型的玻璃池畔,我們欣赏到來自海洋世界五彩繽紛的魚類。
小里蒙認得鯊魚,開心得直叫:“鯊魚,大的那麼大,小的那麼小。”
“那個大的是媽媽,小的是孩子。”琴笑道。
在暗淡的燈光下,我注意到小里蒙臉上的表情突然變化,他呆了一會,然後嗒拉着腦袋,獨個兒慢慢地向前行,不再看魚了。
琴察覺到了,立即追上前去。
“對不起,里蒙,我使你不開心。”她向他道歉。
“不要緊。”他搖搖頭。
琴繼續拖住他的手。
“這孩子一直不能忘懷母親,而且對這件事非常敏感,所以情緒比較容易波動。安琪撞車時他坐在司機位旁邊,幸而繫上安全帶,要不早丟了命。撞車的事,一直使他發惡夢。”約翰遜解釋。
我內心十分難過,這孩子因我的一時之錯來到世上,得不到父愛,而且又意外喪母,小小心靈一定十分孤苦。約翰遜說他的現任妻子同小里蒙相處得並不愉快,這豈不是使孩子的心更加蒙上陰影?
令我內咎的是身爲小里蒙的生父,竟然礙於種種原因不能承認他。如果他眞的可以跟我生活,我一定好好待他,使他感到安全又温暖。
由親眼看見小里蒙的第一眼起,我已經有留住他在身邊的慾望,現在看他在提起“母親”這個詞時的創痛表情,我心如刀割。
得想辦法將小里蒙留住,不能讓他再跟約翰遜太太,更不能讓他入孤兒院。
我囑咐五嬸打點家中一切,便同琴在香港逗留了一個星期。在這個星期內,我們天天同小里蒙見面,約翰遜有時推說有事要辦,故意讓我們三人共處。有一晚我們還帶了小里蒙回香港的舊居過了一夜。
我發覺小里蒙很喜歡琴,漸漸地他老是扯着她問這問那,琴興致勃勃地敎了他一把中文字,上街的時候,遇到有較淺字的中文招牌,琴就會就地取材,敎他認字。這孩子十分聰穎,雖然有些字不懂發音,但許多時看一眼就可以說出意思來。
到了第七天,約翰遜收到一封來自澳洲的電報,小里蒙的去留問题要立即作出决定了。
“我太太打電報來催我回去,”約翰遜說,“言辭間頗有怨氣。”
我很明白他的處境,但是我們和小里蒙只認識了一周。
“現在就向他開口,是不是太快了一點呢?”我實在有些擔心。
“讓我試試看。”
於是,他將小里蒙拖到身邊。
“里蒙,我有一件事想同你商量。我剛收到蓮娜的電報,她說有要事要我回去一趟。但李叔叔和李嬸嬸又很喜歡你,很想請你到澳門去玩一個時期。他們那邊有兩個女孩子,都很歡迎你去,你說我應該怎麼辦?”
小里蒙用手搔了搔一頭金髮,顯得有些爲難,搖搖頭道:“我也不知怎麼辦才好。”
“你想不想去澳門?”
他點點頭。在這幾天之內,我們早已對他介紹過澳門。
“你跟叔叔嬸嬸去住一會,我先返澳洲。回頭我再來帶你回去。好不好?”
小里蒙抬起頭來,定睛望我,然後又轉過頭去看琴。他接觸到琴那殷切的目光。
不一會,他低下頭來,想了好一陣子,然後緩緩地點點頭。
這個答案使在長久等待中的各人都感到滿意,儘管大家的想法不一,大家都舒了一口氣,隨即又不期然雀躍起來。
“寶貝,你太賞面了,我們實在十分高興。我們家裏兩個女孩子更歡迎你呢。”我按捺不住內心的喜悦,走上前抱起他,重重的吻了一下。
琴興奮得也拉着他的手親了又親。
幾天之後,約翰遜終於要走了。
臨上飛機前,他將一條鎖匙交給我。
“這是小里蒙的衣箱的鎖匙,他自己有一條,這一條是後備的,你拿着,他的丟了你可以給他開。”
我開玩笑:“箱內沒有什麼秘密的贵重東西吧?”
“都是些衣服和玩具,衣服是我替他收拾的,玩具是他自己拿的,你到澳門後,可以讓他自己打點一切,這孩子獨立性很强,又有條理,不大依賴大人,安琪將他訓練得很好。”
琴向他保證:“我們一定善待孩子。”
約翰遜在閘口默默無語地站了一會,强忍住幾乎壓抑不住的激動情緒,向我們擺了擺手,便随着人潮消失了。小里蒙依依的向人流揚起小手。
原先我同琴還擔心孩子在送約翰遜的機的時候,會臨時反悔,要跟他走。但幸而他並沒有這樣做。很明顯,我和琴已取得孩子的信任。
我們替里蒙辦好一切入境手續,便帶着他回澳門。
五嬸是唯一對里蒙有意見的人。她聽到我們有意收養這個金髮男孩,便講了幾句話:“你們想養男孩,好應該正正經經的抱一個回來。不同種不同姓,又不是自己親骨肉,金頭髮的鬼仔,養大了算誰的?”
我們早料到她會有此一說,只一笑置之。
但大寶和小寶就不同了,她們如蟻附羶,一整天圍着小里蒙說這說那。大寶對這個新客充滿好奇心,又聽見人家說,澳洲英語是出名的快的,便總是逗着他講,看看自己是否全聽得懂。小寶的英語是“有限公司”,以前又習慣了瑪麗的“菲式英語”,對着小里蒙頗有些老鼠拉龜,無從入手。
三個孩子纏在一起,有時笑有時鬧,場面十分熱鬧。琴站在一旁祇顧抿嘴笑,我心裏感到十分宽慰:我有琴,又有三個孩子——而且三個孩子都是我親生的。
五嬸給小里蒙收拾了一個面對後園的小房間,那個房子原來是個客房,陳設比較簡單。
小里蒙用鎖匙將自己的皮箱打開,五嬸走過去替他將衣服拿開出來,他一個勁的搖頭說不,弄得五嬸有些尷尬。
“五嬸,你就讓他自己打點一切吧,他不作興叫人服侍的呢。”琴笑道。
我們花了兩個星期天的時間,帶小里蒙遊遍澳門和路氹各處名勝。
末了,大寶問他:“澳門小不小?”
他搖搖頭,答案很出乎我們意料之外。
“我們以前也住過這樣小的地方,不過房屋和汽車沒有那麼多。”
原來安琪同約翰遜離婚後,遷到一個小鎭居住。
“我們的屋子後面有個小湖。”小里蒙輕描淡寫地說得大寶和小寶直瞪眼睛。
相比之下,我們現在居住的那幢有前後花園的老房子,就顯得大爲失色了。
兩個孩子嘖嘖稱羨。
“里蒙,待放了假,你帶我們到你家裏玩玩好不好?”大寶說。
“我不知道,我已經有半年沒有回家了。”他眯起眼睛,一臉茫然的神色。
“你喜歡澳門嗎?”我輕揉他那頭金髮。
“喜歡。”
“爲什麼?”
“我喜歡和你們在一起。”
我和琴交换了一下眼色,她臉上的表情告訴我,她實在欣喜莫名。
小里蒙信任我們,喜歡和我們在一起,對琴和我是一個很大的鼓舞。我們開始替他想到較長遠的事,準備爲他找一間學校。
我回澳不到兩個星期,志强的電話來了。他囑我立即往港,傑弗遜有要事與我會商。
“我們又可以一起合作了。”傑弗遜一看見我,劈頭第一句就這樣說。
志强在電話中已告訴我一切,我心裏有数。
傑弗遜給我的條件十分優厚。公司在澳門投資一個頗大型的綜合酒店工程,主要工作由我和志强負責。
“我有一個條件。”我對傑弗遜說。
他有些訝異,我替他工作十幾年了,很少要提什麼條件。
“我要附帶找一個助手跟我。”
我乘機向老闆推薦尤康。
他立即點頭,道:“叫他立即回來,向公司報到。”
這一夜,我和傑弗遜、志强三人在公司磨到入夜,初步了解整個工程的规劃。
老闆爲明早要搭飛機到美國一行,討論完業務後,先自離去,祇剩下我和志强兩個人,我們相約一起上夜店。
我很高興,心情歡快得難以言傳,興致來了,叫了一支小號拔蘭地。
志强盯着我,微微笑道:“里蒙,我發覺你今日十分興奮。”
我大口呷了一口酒,只覺得一股熱氣由口腔直透丹田,五臟六腑仿佛給一股勁兒提起一樣,混身是力。現在最好有一個大沙包讓我泄泄那一股興奮。
我好像從來都未有過今天那樣好的心情。琴的精神越來越好,家裏意外地添了個男孩,我又可以重操故業,連阿康的工作也得到解决,這一切一切來得太突然太顺利了,使人懷疑是戲劇情節。
我告訴志强,我們可能會收養一個混血男童,現在大家正處於培養感情階段。
“呵,有這種事?難怪我今次見你氣色甚佳。收養外國小孩,不覺得有麻煩嗎?”志强的看法,竟和五嬸有點相同。我想,這是一般人多数的看法,由此倒顯得琴的難得了。
“志强,我有一種預感,這個工程之後,我的事業或許會踏入另一個轉捩點。”
志强神色訝異,道:“里蒙,我眞的沒見過你這樣情緒高漲呢。”
我們在夜店泡到深夜,然後一起返志强的家過夜。
尤康接到我的電報,立即兼程回港,澳門的工程馬上開始。尤康在澳門也有所老房子,他把母親也接回澳門住,志强是單身漢,便住進傑弗遜爲香港職員租設的房子裏。
傑弗遜建築公司在澳門投得工程,最興奮不過的莫如尤琴。平日在香港不是時時見面的尤二嬸搬回澳門住了,連堂弟尤康也回來了,還和我一起做工,好朋友志强也來了,那些她喜歡的人現在幾乎可以天天見面,怎麼不將她樂壞?
我們的家,逐漸成了一個熱鬧的地方,每逢周末,尤康母子和志强必定來吃晚飯,飯後有時候談天,有時候二嬸手癢得緊,大家就凑成牌局,陪她搓幾圈麻將。
在這種場合,小里蒙總是滿懷好奇心的站在我或琴的身旁,指着一塊塊長方形的麻將問這問那,常常給大家帶來不少笑料。
尤二嬸最疼小孩,小里蒙亦獲得她的疼愛,尤其是這孩子學着用廣東話叫她“二叔婆”的時候,更逗得她樂呵呵的。
琴把小里蒙送到一間英文小學,他的中文沒有基礎,本來可以放棄不讀,改修法文或葡文,但琴堅持要小里蒙讀中文,寧願在他放學的時候,自己一個字一個字地敎他。
“不要說他是半個中國人,就當他完全是個法裔,他來到中國人的家庭,也好應該學中文。”琴很强調要自己的孩子學好中文。大寶小寶都給她规定,每個星期起碼要讀完一本中文課外書。
我們將小里蒙送入學校讀書,最初對他說是暫時性的,省得他整天呆在家無聊。我們不知道他是否懷念故鄕,是否願意永遠和我們在一起,都絕口不提今後的事。祇是約翰遜約好三個月後來帶他走的諾言,他記得十分淸楚。我們故意不提約翰遜,希望他逐漸將注意力轉到新環境上,日漸淡忘森叔叔和澳洲。
爲了使小里蒙中國化,琴决意爲他改一個中文名字。
“喜不喜歡有一個中國人的名字?”我問小里蒙。
他點點頭,道:“喜歡。媽說過我是中國人,當然要有一個中國人的名字才好。”
他那一副神氣的樣子可樂壞了琴。於是,她拿來紙筆,仔細端度。
“最簡單莫如把里蒙改爲李蒙,旣合了姓,也合原來的名字。”
“但我比較喜歡我們以前改的那個名字。”我提出異議。
“你是說那個‘琛’字?”琴的眼睛盪漾起一陣嫵媚中透着甜蜜的眼波。
我點點頭。
大寶出生前,我們分別爲將出生的孩子改了男孩和女孩的名字。如果是男孩就叫“李琛”,女孩叫“李瑯”,結果“琛”字落空。大寶是個女孩,到小寶出生時,“琛”字依然用不上,小寶用了個“琤”字。
“想不到今回果然有一個阿‘琛’。”琴在紙上寫了“李琛”兩個字。
小里蒙盯着紙上那兩個字,高聲叫道:“我認識這個字。”
“你懂這兩個字?”琴訝然。
小里蒙點點頭,“眞是,我認得它。”
“他怎麼會認得這個‘琛’字,我連深淺的‘深’還未敎過他。”琴不相信地對我說。
“你在什麼地方讀過這個字?”見小里蒙很認眞的樣子,連我也感到好奇。我相信他的中文課本並沒有這個字。
他搔首搖頭,道:“我記不起來。”
正在遠處坐着砌積木的小寶高聲叫道:“里蒙撒謊,當心掉大牙。”
小里蒙倏地雙頰漲紅,眼珠子仿佛要噴出火,一跺脚就往房裏跑,一邊跑一邊大叫:“我講的都是眞話,我認得這個字。”
我和琴楞住了,小寶意想不到自己的兩句取笑說話會惹得小里蒙如此惱火,先呆了一下,然後意興闌珊地將地上的積木“唏”的一下推倒,也返回自己的房中。
“這孩子怎麼會這樣認眞的,”琴搖頭道,“待我去看看他。”
我攔住他,“你哄小寶吧,讓我看里蒙。”
不知怎地,我有一種不安的感覺。
我在房門口輕輕扣幾下。
房門原來只是虚掩的,我推門入房。
祇見小里蒙獨個兒站在百葉窗旁,雙肘放在窗沿,兩雙小手托着腮幫子,月色下,他那粉白的圓臉上掛着兩串淚。
我吃了一驚,立即走過去摟住他。
“有什麼事値得這樣不高興呢,都是些小事情嘛。”我拿出手帕給他擦臉。
“我沒有撒謊,我從來都不撒謊的。媽說過撒謊是可耻的。”他的眼淚像斷了綫的珠兒一樣,一串串地落下。
“沒有人說你撒謊呀,小寶祇不過是跟你說說笑而已,她年紀比你小,又不懂事,你是不應該這樣認眞的。”
“但是我並沒有撒謊。”他依然一肚子委屈。
“我知道你很誠實,我第一眼見你,已知道你是個誠實的孩子。”我將小里蒙摟在懷中,輕撫他的背。
“我發誓我眞的見過這個字,祇是在什麼地方見過,却忘記了。”他止住眼淚,抬高頭望着我,希望我相信他。
聽他談到死去的媽媽,看見他這副可憐兮兮的樣子,我的心一陣刺痛,連忙將話题岔開:“我絕對相信你,這有什麼稀奇呢?或者你在街上或書上看過這個字,但因爲未有讀過,便說不出它的音和義來。你想不想知道這個字的解法?”
小里蒙點點頭。
“琛字即是珍寶的意思。大寶叫‘瑯’,小寶叫‘琤’,你叫‘琛’,每個人都有一個玉字旁,你喜不喜歡這個名字?”
我向他解釋中國字的偏旁和爲何給他取姓李的原因。
“你姓狄摩,但中國人少姓狄,多姓李,我們姓李,所以給你取了你的名字里蒙的第一個音做姓。”
他聽得津津有味,不絕點頭。
我告訴他,香港有許多英國人都改中國化的中文名字。
“那末,我就叫做李琛吧。李叔叔,你要敎我寫才成。”他又綻開笑臉了。
沒多久,小里蒙又笑嘻嘻地拖着我走出房了。
“去,叫嬸嬸敎你寫名字。”我拍了他的屁股一下,差他去琴那邊。
我向琴做了一個手勢,表示雨過天靑,並示意她不好再提這件事。
她頷首。
小里蒙爽快地向琴道歉,琴親了他一下前額,惹得小寶吃醋,又來媽媽跟前索吻。
孩子們又玩在一起了。
酒店工程一開始,工作就異常的繁忙,我們整天都要磨在工地做測量。因爲尤康是新手,有許多事情我要親自提點他,所以出工地的時間很多,家裏的事,孩子的事全都交由琴來打點。
周末,志强、二嬸和尤康照例來我們家吃晚飯,我們浩浩蕩蕩地笑着進入屋子的時候,才知道家裏又多來了一個人,單是嗅到那一股香氣,我已經知道來者是尤鈴了。
我的興致給冲淡了一半,我端的是不喜歡這個人,尤其是志强又在。
我原先還擔心志强碰到尤鈴會有尷尬場面出現,但尤鈴今次一反新年時的惡劣態度,祇是笑嘻嘻的禮貌地同志强打了個招呼,志强亦同她應酬兩句便走開了。
琴一邊忙着佈置餐桌,一邊同妹妹喁喁細語。
尤鈴和我打了個照面,微微笑道:“咦,姐夫添了個丁呢。”
“謝謝,但願你說的會成爲事實。”我謹愼地回答。
顯然是琴將小里蒙的故事告訴了她。
正在這時,小里蒙蹦蹦跳跳地跑到琴的身邊,對她說:“嬸嬸,我有一件緊要的事要告訴你。”
“是麼?一定又是件十分重要的事了。”琴笑着向尤鈴使了一個眼色,“他每天都有兩三件非常重要的事告訴我的。”
“不,這次是眞的很重要。”小里蒙認眞道。
“好,你現在就說吧。”
“不,”他望了尤鈴一眼,“我祇能告訴嬸嬸和叔叔兩個人知。”
琴呵呵地笑了起來,俯下身子,對小里蒙說:“嬸嬸現在很忙,等會兒有空才聽你的重要消息,好不好?”
小里蒙怏怏地點了點頭。琴看出他不樂,便向我眨了眨眼睛,道:“懷民,你快來聽里蒙的投訴吧,看樣子我們不聽他的秘密消息,他連這餐飯也咽不下呢。”
“去,將重要消息告訴叔叔吧。”琴輕輕的拍了他的屁股一下。小里蒙猛的點了點頭,跳着跑到我的跟前。
“來,我們入房去。”我拖着小里蒙入了他的房間。
“叔叔,你說看別人的日記,是不是一種不好的行爲?”小里蒙將房門關上,沒頭沒腦問我一句話。
“是一種不好的行爲。”我點點頭。
這孩子爲何突地提出這個問题?
他低下頭來,“那我不說了。”
“你究竟想說什麼?可以老實說嘛,我答應你,不會講給別人知道。”
“我想告訴你,早幾天嬸嬸給我起的中文名字,我眞的親眼見過這兩個字,我沒有撒謊,我是在媽媽的日記裏看過的。”
我的耳朵“嗡”的一聲,仿佛給電灼了一下。
“你說什麼?!”
“眞的,我敢發誓。”
“你看過媽媽的日記?”
他抬首,道:“看媽媽的日記,算不算壞?不過我是在媽媽死了之後才看的。”
我一心祇關注日記的下落,便猛的執住他的手腕問道:“日記呢,你將日記帶在身邊?”
他被我這突如其來的動作嚇得退後兩步,一手甩開我,大聲叫:“不!”
我嚇了一跳,怕外面有人聽到他的大叫聲會入來察看,幾乎就想掩住他的嘴巴。但刹那間我的腦筋冷静下來。我這樣做祇會嚇壞孩子,而且將事情越弄越糟。
我走到小里蒙的床前,坐了下來,先鬆馳一下自己的神經。
“對不起,里蒙。森叔叔告訴過我,你媽媽的日記是很重要的,不能随便丟失,所以請你原諒我那麼緊張。再問你一句,你是否將日記帶在身邊?”
“沒有,沒有。”小里蒙拚命搖頭,神色有些慌張。
“你什麼時候看過媽媽的日記?”
“很久之前看過,那時候森叔叔收拾媽媽留下來的東西,有幾本是媽媽的日記本。我翻過其中一本來看,見過裏面有兩個這樣的中國字。”
我竭力從早已淡白的記憶中榨出一些殘留的印象。我曾對安琪講過寫過“李琛”這兩個字嗎?又好像眞的有過這麼的一回事。那一次是無意的,我向安琪請敎她的法文姓氏“狄摩”的拼法和串法,她寫了之後又問了我的中文名字的寫法。後來我們相扯到中國人名字的取訂,安琪聽得頗入神。
那次我還說笑,如果我將來生個兒子,名字從“玉”字旁,就叫做“琛”。我好像是在記事本上寫下這幾個中國字的。
不知安琪在日記上寫上“李琛”兩個字,是不是有給小里蒙改中文名字的含意?
很想向孩子探問一下他究竟在日記本中看到些什麼,但我恐怕這樣一來會有更大的麻煩,他已經察覺到我對這個問题有過份的敏感。小里蒙看過母親的日記,他對我和安琪的事又知道多少?
我定睛看着他,祇見他緊抿着嘴,一動也不動,眼神透出陣陣惶恐。
看樣子他是不會知道我同他媽媽的秘密的,他看日記是很久之前的事,要知就早知了。
現在問题的關鍵是不可以讓琴知道這件事。想到這裏,我不禁爲剛才的魯莽揑一把汗。要不是方才琴忙於佈置飯廳,她就是第一個知道這件事的人了。她知道了小里蒙母親的日記裏有“李琛”這兩個字時,會有什麼想法?
我不由得打了個寒顫。
“叔叔,你呆着做什麼?”小里蒙見我楞楞的坐着,先前衝着他而發的一股緊張勁兒消散了,他鬆了一口氣,開始留意我的表情來。
我將他一把拉過來,摟在懷裏,在他耳邊道:“看別人的日記總是不大好。雖然日記是媽媽寫的,但你現在年紀還小,許多事都不懂,還是不要看好了。這件事,以後也不許再提。”
“是不是長大了才可以看?”小里蒙伏在我肩上,天眞地問。
我輕輕地嘆了口氣,心裏覺得很自苦。假若你現在將媽媽的日記由頭看到尾,明白了箇中一切,怕我就不能再留你在身邊了。
不知怎的,想到這裏,眼眶竟濕潤起來。
“叔叔,看日記的事,不好告訴其他人,是不是?”
我輕撫他的圓臂膀,肯定的答道:“是。”
“那末嬸嬸呢?好不好告訴她?”他瞪大眼睛望着我。
我侧面回答他的問题:“不要向任何人再提起這件事。知道麼?”
他點點頭,說:“我再也不會說的了。”
我原先還擔心琴會追問我同小里蒙談話的內容,但這一晚大家都忙着吃喝談笑。飯後琴同尤鈴還陪尤二嬸玩牌,我給五嬸塞了一叠鈔票,便推她上麻將台,剩下我和尤康、志强三個男人在書房裏談天說地。
“新工作環境還算稱心滿意吧?”我笑問尤康。他從外國回來,立即就找到工作,在現時的環境來說,實在幸運。
“總算不錯。工夫吃緊,正合我的性格,我不喜歡溫溫吞吞的。大家同事也算相處得不錯,但那個何百銘,我覺得他對我不大友善。”尤康說話之時,習惯性地推了推鼻樑上的眼鏡,“有一回,我幾乎給他碰跌了眼鏡呢。”
“老何最近好像有點不對勁,”志强對我說,“我們要提防他。”
“你升了職,他當然不滿了。懷恨在心總會有的,但也不必對他太緊張,我看他不敢怎麼樣。套用一句俗話,我們人多勢衆嘛。”
大家由公事扯到家事。
“鈴姐最近又失業了,你知道嗎?”尤康說。
“是麼?”我不以爲意道。見怪不怪,她也不是第一次“失業”了。
“女人失業是沒有什麼大問题的,反正沒有人說她游手好閒就是了。何况她每個月又有月费可支?一個月七、八千塊錢,人家一家幾口,還使不到這個数目呢。”這是我由衷的感覺。
“以鈴姐的那種揮霍法,七、八千元還眞的不够她花。”
尤康回來後,在香港見過阿鈴一面,陪她行過一次公司。尤鈴花千多塊錢買件眞絲恤衫,面不改容,看得她的堂弟直搖頭。
我心想經尤康這麼一說,琴想替阿鈴同志强扯紅綫這件事,當然非告吹不可了。
“那倒沒關係,她有姐姐做靠山。”我說。
尤康唸完書,找到工作之後,琴的月費有一部分就讓阿鈴“借”去使用了。
“還得找夫做靠山呢,”阿康道:“我剛才聽見她好像對琴姐說,她也打算返來澳門呆一個時期。她准備在你這裏住下來。”
我頓感詫異,以尤鈴的性格,又怎會喜歡住澳門?這裏沒有繁華的夜生活,沒有五光十色使人爲之目眩的高級商場;套用阿鈴自己的話來說,澳門祇是一部黑白電視機,而她是屬於彩色世界的。
不知怎的,聽了這個消息,厭煩之極。尤其是晚飯前小里蒙曾對我透露過看日記的事,使我的心神加倍不安。
“咦,里蒙似乎有點心不在焉呢。”志强見我愣愣的想出神,拍了我一下。“喂,你的寶貝兒子現在怎樣?有沒有吵着回澳洲?”
他們在我的面前總是稱小里蒙爲寶貝兒子,逗我開心。但傍晚的事確實有如一塊巨鉛堵住我的心窩;不提起小里蒙猶自可,一提起他,我怔仲不安。
這一晚,客人散去之後,我和琴回房休息。
“阿鈴說,她也想回澳門休息一個時期。”琴一邊换衣服一邊道。直到現在爲止,她更衣的時候,依然是背向着我。
我不知如何作答,祇好繼續看我的報紙。
“我想叫她來我們這裏住,一來她可以陪陪我,二來我也正好管管她,不讓她在外面野。”
尤鈴自己想在我這裏住變成了琴叫她來住,而且有一條大理由!可以給琴作伴。我還有什麼可以反對呢?
要是在以前,我會沒有意見。反正我又得上班,每天早出晚歸,與尤鈴見面的時間不會多。但現在可不同,現在有了小里蒙,他的身世這末複雜,阿鈴對他一定有好奇心。這個女人過份精靈,有時候刁鑽起來很難應付。就像除夕晚上突然向尤琴“慷慨陳言”“臘腸致癌”,新年時向志强身上擲炮仗的兩件事,我已經領敎過她的潑野。萬一小里蒙的事……
我沉住氣,想出一個可以推搪的理由。
“現在樓上的房間都住滿了人,我們又怎麼有地方給她住?難道叫她跟五嬸一起睡樓下嗎?”
“那還不容易?我們可以將書房讓出來,或者安排她同里蒙同房。”
琴說讓尤鈴和小里蒙同房,我立即起了條件反射,衝口而出道:“怎可以讓她和小里蒙同房?”
“爲什麼不可以?我們大家都是兩個人一個房嘛。况且他年紀還小,沒有什麼不方便。”
“小里蒙不是我們的親生子,我們對他要加倍看待才是,他的房間已那麼小,再讓阿鈴擠進去,待會兒人家約翰遜眞的來澳門探望他,還以爲我們怎樣待他。”
我說出一個較爲勉强但也堂堂正正的理由。事實是樓上四個房之中,有三個都是大房,祇有小里蒙住的一個面積最細,祇及我們的一半不到。
“那末你讓出書房吧。”
“書房是我的工作室,現在工程已經開始,我用什麼地方來繪圖?再說你的東西也不少嘛,那麼多書,往哪裏放?”
琴面有難色,雙手托着腮邦,不知如何是好。
“阿鈴已經卅歲人,你總不成一輩子護着她,要麼正經做事,要麼考慮嫁人。你將她留在身邊也不是辦法。你應該提醒她,花無長好,月無長圓,再漂亮的人也會老的,到時候工作做不成,丈夫嫁不成,半吊子晃來蕩去的,怎麼過那下半世?有錢又怎樣?”
“我就是想將她留下來慢慢勸她。”
我沉默不語,我不贊成她住下來。
“就當是我求你吧,讓阿鈴來我們這裏住好不好?最近志强常常來我們這裏,我希望他倆多接觸,或許會有希望也未定。”
“你不要妄想了。”我嘆口氣,但不忍再說令她不開心的話語。
我沒有表示贊成,但也不再出聲反對。就這樣,阿鈴住下來的事,算是“通過”了。
我不得不將書房讓出來——這總比她和小里蒙同房爲妙,琴的東西依然留着,我獨個兒將工作室的用品搬到樓下。
白天我到工地去,聽說尤鈴每日都幫忙姐姐,剪存各種報章雜誌資料,而琴自己則將資料分類,並編上目錄,還抽時間譯書。以前有些工作是我和她一起做的,現在我又再做回自己的事,琴沒了伴兒,讓妹妹陪陪她,或許可以排解一些寂寞。
看見尤鈴的言談好像確是比以前的浪蕩樣子收斂了許多,我亦開始對她和顏悅色起來。我逐漸接納她。
工地的測量工作進行得很緊迫,我白天忙完,晚上又要晝圖,一時間亦忘却了同小里蒙有關的惱煩。
有一天,我接到澳洲的一封來信,才驀然發覺,小里蒙在我家住了已不止三個月了。
約翰遜在信中寫道:
“親愛的里蒙:上月收到小里蒙來信,說閣下一家人待他甚好,尊夫人及一位婆婆對他尤其疼愛,他感到十分快樂。
“我看了這封信,感動得幾乎淌淚,我太太也稱讚你們的仁慈。我原來同小里蒙約好,三個月後會來澳門帶他回去,看來現在我並沒有必要在這個時候來探望他,因爲我怕會擾亂他的情緒。”
不過約翰遜說,他想約個時間同小里蒙通一次電話。
約翰遜另有一封信轉交小里蒙。
這孩子有一個習慣,看信的時候總喜歡返回自己的房間關起門來看。
琴有些緊張,想觀察他看信後的反應,一直在他房門前來往踱步。
不多久,房門“呀”一聲的開了,小里蒙拿着信箋,臉上浮出一朵笑靨,他仰着臉歡快地對琴說:“森叔叔說今個周末晚上打電話給我哩。”
我和琴相視一笑,大家都舒了一口氣,孩子顯然接受了約翰遜暫時不能來澳門的解释。
“你們眞是的,緊張成這個樣子。”尤鈴夷然道。她看見我們對小里蒙呵護備至,很不以爲然。
這個周末對於小里蒙來說,是一個很重要的日子。他天天翻日曆,每天用鉛筆在月曆上劃掉過了的一天,盼望周末快些到來。
到了星期六,我家又如常的熱鬧,但大家都知道小里蒙今晚有一個重要的電話,便約好祇要今晚九點過後一有電話響,便安静下來,讓他同森叔叔談個痛快。
晚飯後,任憑小寶怎麼扯他,小里蒙像一枚釘牢牢的插在板上一樣,屁股不離櫈,一味坐着,對牢電話機。
時鍾搭正九時,電話“鈴鈴鈴”的響聲了。
小里蒙深深吸一口氣,拿起電話,立即咧嘴而笑。
“森叔叔!”小里蒙一雙黑眼珠骨碌碌地轉來轉去,興奮得有點不知所措。
不知怎地,琴的眼眶忽然發紅,急忙別過臉去。
我輕拍她的肩膊,刹那間我的喉頭也哽咽起來。我倆目睹這個孩子聽到遠地親人的聲音,興奮若狂。但他哪會知道,親愛的森叔叔大槪不會再接他回澳洲了。
我與琴靈犀相通,彼此緊緊的握住對方的手。
尤鈴的目光落在我們的身上,我輕輕放開琴。
小里蒙興致勃勃地同約翰遜談了五分鍾後,向我招手。
“森叔叔說想同你談幾句。”
“他大概又要吩咐我如何照顧孩子了。”
我笑着走到電話機旁,接過小里蒙手上的耳筒。大小寶見小里蒙聽完電話,一把將他拉出花園玩耍。
“哈囉,森,你近來好嗎?還有沒有同太太吵嘴?”我開約翰遜的玩笑。
“我們很好,多謝你。我今年年底就要做父親了。”他一本正經地回答我,四個月前的幽默感仿佛消失了。
“恭喜你。你不要擔心,我們同小里蒙相處得很好……”
我正想一口氣的向他報告孩子最近的學習和生活近况,約翰遜截住了我的話。
“里蒙,我有一件事要告訴你。你聽我講話的時候要保持冷静。我知道你現在身邊還有許多人,你妻子也在,是不是?”
我好像一隻老爺留聲機一樣,唱着唱着忽然不動了,我那截話還未說完,忽然沒了下文。但臉依然得保持刚才那一款笑容。
“如果你刚才在笑,那麼現在就繼續笑下去。”約翰遜用心良苦。他快要講的一定不是個好消息,要不然他也不用那樣指導我。
但我再也笑不出來了,臉部肌肉一下子僵住。這樣子繼續“笑”下去,大槪比哭還難看。
我强作自然的轉過身去,背着琴,將笑臉鬆弛下來。我忽然發覺自己原來正面對着尤鈴,她拿着一隻小挫子在修指甲。現在她停了下來,緊緊的盯住我。
我不能再轉身對着琴了。此刻我覺得自己正站在一個戰場的中心,不單止背腹受敵,簡直四周都是敵人,而我,是唯一的靶子。
我深深吸一口氣,微微一笑——聽到再壞的消息也要笑。
“那很好,我願聞其詳。”
“事情是這樣的:那一天,我回到安琪的房子,準備將一切雜物搬走,以便將它出售。我把小里蒙帶到我家居住的時候,安琪自己私人的東西,我並沒有帶走,因爲這些東西放在我家裏,多少也有點不便。我祇帶走小里蒙的衣物和玩具。安琪的東西,我看過之後,就將它鎖在抽屜裏。”
我很心急,極不耐煩約翰遜還未說入正题。但我努力克制自己,尤鈴正在一動也不動地定睛看着我。我避開她的灼灼目光,稍爲侧一下身子,但又接觸到琴那殷切的期待。
“上星期我回到那幢房子淸理雜物時,打開抽屜,發覺安琪的四册日記和那枚你送給她的印章不見了。”
我忽然意識到些什麼,大腦一片麻木。約翰遜往後的說話,我好艱難才能把它捉住。
“我找了大半天,幾乎將屋子翻轉過來,都尋不着。房子的門窗都鎖得很好,按理是不會有人進過來的。我懷疑可能是小里蒙將日記和印章不動聲色地拿走了。”
我倒抽一口涼氣,問:“那怎麼辦?”
尤鈴往我身上投下了好奇的目光。
“我暫時也想不出法子,祇能告訴你,在可能的範圍內,你自己提防點。”
我們談了五分鐘有多,約翰遜終於要掛電話了。
末了,他對我說:“這孩子非常明白事理,必要時你可以對他坦白一切。倘若發生什麼事情,你立即打電話給我,我帶他回澳洲。”
擱下電話,心情十分沉重。
但得振作起來,幾秒鍾之內想出另一套電話對話來,向琴交代。
幸而腦筋尙算淸醒,我立即想到一個較爲合理的談話內容。
“約翰遜的電話講得那麼長,究竟和你談了些什麼?”琴走上前問道。
“他叫我不要大意,目前小里蒙雖然和我們相處得很好,但如果當他知道森叔叔將他送了給我們收養時,可能又會有另外的想法了。他提醒我們要注意里蒙的情緒,他說這孩子在澳洲的時候,半夜三更經常因發噩萝而驚叫。”
我極力將話题扯到小里蒙身上,琴很專注地聽我講,完全沒有猜疑。
尤鈴又在低頭修甲了。
這一晚,琴覺得有點累,沒肯陪尤二嬸打牌,我覺得場面好像有點冷落,又擔心別人察覺我神色與前不同,越是這樣想便越是混身不自在。
“你今晚怎麼了?”琴終於看出我學止有異,訝然道。
“不知怎的,我擔心小里蒙或許有朝一日不肯留下來而要返澳洲。”我說出一半眞心話。
“按理應該是不會的,要是眞的這樣,我們也沒辦法了,只好讓他跟回約翰遜。”
“但約翰遜自己在年底就要做爸爸了。小里蒙跟他,怎麼行?”
琴嘆氣道:“倘若他眞的不肯留下,便證明了我們並沒有緣份,這或許是上主的安排了。到時候,他祇有到孤兒院去。”
我的胸口仿佛吃了一拳,呼吸困難。“孤兒院”三個字十分刺耳。
小里蒙有父,近在眼前,却不能相認,而有可能要送孤兒院。想到這裏,我對安琪更覺咎歉,她的日記和印章失蹤的事,使我更感心焦。
星期天,琴和鈴兩姊妹帶孩子到離島遊玩,我因爲還要計算一些地基工程,便自己留在家裏工作。
這一天,我對着圓规、角尺和一張張的數字資料,無論如何都不能集中精神工作,祇覺得眼前盡是一個個蟻窩,紙上的蠅頭小字變成一隻隻螞蟻,在偌大的書桌上爬來爬去。
我結果沉不住氣,擲下筆就逕往小里蒙的房裏跑。我得要翻一翻他的房間,趁這孩子去了遊玩,試找找日記和印章的下落。
我小心翼翼地打開孩子的衣櫃,逐一翻遍每一個角落。每找過一處地方,我都盡量將東西回復原狀,極力不留下任何痕迹。
結果使我又失望又有些宽慰,我差不多將這個小小的房子的每一個地方都找過,但並沒有發現日記本,更沒有發現印章。
但有一個抽屜是鎖着的。
我記得小里蒙初來的時候,我曾給他一條抽屜鑰匙,叫他將心肝寶貝的東西都鎖起來。日記和印章會不會在鎖着的抽屜裏?
我掏出自己的那串鑰匙,仔細辨認。我似乎將小里蒙抽屜的兩條鑰匙留下了一條,祇要找出那條鑰匙,就可以打開抽屜一看,有或沒有,可就眞相大白。
我逐一把不大認得淸楚的抽屜鑰匙試着開小里蒙的抽屜,但弄來弄去,總沒有一條是對鎖的。
我弄得滿頭大汗。
我突然發覺一個人影貼在我的背後,不禁嚇了一跳。
回頭一看,原來是五嬸。
我揑了把汗。
“看你的狼狽樣子,弄來弄去那末費神幹嗎?想開抽屜,等仔仔回來不可以嗎?”五嬸舌頭笨,總學不到捲舌音“里”字的發音,她叫了幾次,大小寶總笑她,後來她索性就叫小里蒙做仔仔了。
我嚇了一驚,忙叫五嬸不要對人說我入來想開抽屜。
看我的樣子十分認眞,五嬸覺得訥罕。
“你翻箱倒櫃的到底在找些什麼?”
原來她已在門口站立多時。將我剛才所做的一一二二看在眼內。
我怎樣對五嬸講才好?眞是不知從何說起。
“總之你不要再提起這件事了。記住,太太也不要講。”
我可以很坦白的吩咐五嬸任何事情,因爲她不是個諸事八卦的人;最要緊的是,他很疼我,總以我的利益爲重。
“民官,你——”她想說些什麼,但終於又不說了。她那殷切的目光,仿佛看透了我心裏暗藏着的秘密。
我想從褲袋裏掏手帕抹臉,但找來找去都找不到。五嬸扯下自己衣襟上的手帕,給我抹額上的汗。
我知五嬸入來是想叫我吃午飯,但我已完全沒有胃口,如何咽得下?
“民官,你有事要對五嬸說,不要擱在心裏。多一個人商量,總可以想到辦法的。”五嬸嘆氣道。
下午,我腦子裏依然一片混沌,精神無論如何都不能集中在工作桌上,心中祇惦着另一條鑰匙。
傍晚,琴同孩子們同來了,他們一個個都曬得皮膚發亮。
“難得老天爺賞臉,太陽公公肯出來露面,你看我們曬得多健康。”琴一個勁地向我講小里蒙同小寶玩得如何瘋。
“琴,拿你的鑰匙給我,我的抽屜鑰好像丟了,今早想開櫃,怎麼也找不着。”
我希望從琴的鑰匙串中找到小里蒙房間那個上了鎖的櫃的鑰匙,一來可以找機會開小里蒙的抽屜,看看究竟有沒有安琪的日記和我送給她的那枚印章,二來也絕了琴有機會發現秘密的可能性。
“櫃鑰都是串在鑰匙串上的,又怎會無端端丢掉?”她一邊說一邊將大串鑰匙遞給我。
我沒有答話,逕往房裏走,佯作入房開櫃。
我把琴的鑰匙逐條仔細辨認。抽屜鑰倒不少,有兩三條是我不認得的,但又不好將它除下來,這時候,祇恨自己手上沒有荷里活電影間諜常備的粘模,將這幾條鑰匙的形狀印了下來,再去另配新的來開鎖。
琴入房拿衣服去洗澡。我靈機一觸,拿起她那條鑰匙問她:“我拿着你的鑰匙竟不會開,要是叫我偸東西可糟糕了。”
“你呀,讓那些数字將你搞迷糊了。”琴一邊嗔道,一邊走過來給我開鎖。
“這兩三條究竟是什麼鑰匙?我剛才老是試這幾條。”我乘機向她探問。
“這兩條是書房的抽屜鑰,那一條是香港那邊的櫃鑰。”
沒有小里蒙的櫃鑰,我舒了口氣,人也輕鬆了一點。
“待明天我替你去配一條吧,丟了抽屜鑰多麼不方便。”
“嗯,好的。”我應道。
我開始將事情往好處想,大槪約翰遜將安琪的日記和印章密藏到別處地方,收得太秘密,事後自己又忘記了,到尋找時才發覺物件不在,便胡亂猜測。
小里蒙這孩子拿母親的日記來幹什麼?照理拿日記的目的一定是爲了看,但小里蒙不似完全看過母親的日記,就算是,也不可能全看懂,約翰遜知道的事他都不知道,日記在他手裏的可能性看來不大了。
想到這裏,心裏釋然。
晚飯後我支開孩子,堅持要琴同我出去散步。我們已有個多月沒有享受二人世界漫步的樂趣了。
和琴在一起,心裏有種很踏實很温暖的感覺。我珍惜目前的一切,但願它能够一直繼續下去。
尤鈴終於耐不住寂寞,說要回香港一個星期,辦點事。
“辦事”祇不過是個名堂而已,我知道她在澳門的日子悶得發慌,又想回香港玩幾天罷了。
我們第一號工地的測量工作正好完成。第二號工地還未開始工作,剛好可以有一個星期時間休息,尤鈴去香港正合我意。我在家裏的時間多,見多了尤鈴,總好像有什麼不自然似的;說實在話,我很不喜歡和她的目光接觸。
這幾天,我們又可以回復往日的生活规律了。一早起床晨運去,然後買報紙回來,吃早餐,剪存整理報章資料。
自從尤鈴住了下來之後,我再沒有踏足書房。
我讓出我們書房的一半位置給尤鈴做卧室,另外的一半依然是琴的工作間。
今日再入書房,祇見裏面除了多放一張床之外,還多了一張寫字桌。同往日顯著不同的,這房間竟隱隱的氳氤着一種香氣。
我失笑道:“我以爲阿鈴香隨人到,誰知道人去留香哩。”
我顺手拉開她的寫字桌抽屜,裏面一叠叠的存放着一些未曾分類的資料,旁邊的直櫃放着一堆上面圈了圈圈,又蓋上日期的報紙。
我逐一拉開各個抽屜看看。
一個抽屜內裏空空的,祇得一張巴掌大四四方方的報章資料躺着。
我顺手將紙片翻過來,赫然發現“雙侧乳癌”四個字。
我立即將抽屜“嗖”的一聲關上。
琴發現我的神經質舉動,轉過來睞着我,“怎麼了?”
“沒什麼,好像發現一隻蟑螂。”
不知怎地,自從我的生命出現了小里蒙之後,我的說謊話技術大大進步。這足以使我臉紅。
琴失笑起來,“還說是大男人。要不要我替你除害?”她不同其他女人,見到蟑螂會如見鬼魅一樣的尖叫起來。她是不怕蛇蟲鼠蟻的。
我擋開她要拉抽屜的手,故意將抽屜拉開一小半,伸手進去,將紙片搓成團狀,揑在手心。
“它逃跑了。”我對琴笑了笑。心中暗自慶幸這片紙沒有落到她的手上。
我曾經同琴訂下協議:一切有關癌病的資料都不要剪存。理由是倘若琴有朝一日復辦雜誌,所有醫藥問题槪由醫生作答。
我曾對她說:“你不是醫生,不好用從報章上得回來的所謂‘醫藥最新消息’來答覆讀者。”我有時甚至痛恨那些從外國通訊社或什麼雜誌上轉譯過來的“癌病最新消息”。我知道自己確是偏激了一些,但這些滿紙“癌”字的報道,實在影響到我和琴的情緒。
所以,我同琴立下口頭協議:信醫生,不要信報紙。
我很訥罕尤鈴爲何會剪下這樣的資料將它孤零零的放在獨一個抽屜裏。
她有沒有想過倘若她的姐姐看了這個報道會有些什麼反應?
我將搓成一團的紙片放進褲袋。
這個早上,琴顯得格外開心。自從我做了酒店工程之後,已經有好一段日子沒有好好地陪她了。她的好心情我十分理解。這幾天來小里蒙的事一直煩擾着我,無論如何總放不下,琴的開心不但沒有感染到我,反而使我有些怔忡不安。
“我覺得你近日好像心情不大好。”琴說,“工作太忙嗎?”
我的心境讓她察覺到了,我必須拿出一些自制力來。
“現在工作忙了,反而又有些想過早一陣子的優游生活。人眞是沒有厭足的,當你手上拿着一件東西的時候,你的心裏總會想着另外一件;到放下第一件去拿別一件的時候,你又會覺得第一件可能更好。”
琴抿嘴笑了,“你這一件那一件的,到底是想要哪一件?”
“我們今天晚上放下孩子,兩個人出去逛一整夜,好不好?”我很想出外透透氣,拂去徘徊在心頭的煩惱。
“晚飯後?”她問。
“晚飯前。我們今天就過一個羅曼蒂克的晚上。”
琴樂了。趕忙下樓找五嬸,向她交帶一切。
我將褲袋那一個紙團掏出來,俯身窗外,狠狠地將它遠遠的擲到街上。
月色西灣。我挽着琴的臂膀在長長的堤邊漫步。初夏的涼風將琴的長髮吹起,拂過我的臉頰,一陣癢癢的感覺,有說不出的舒服。
“這把頭髮,明天要剪了。長得令人煩厭。”
“將它綹成馬尾,不就可以了嗎?”。
“快要做老太婆了,還梳馬尾。”她嗔道。
在柔和的夜色下,我仔細端詳妻的臉龐。這年多來,她確是突然蒼老了,眼角上幾條淺淺的魚尾紋淡淡的顯現出來。好像一朵開得燦爛無比的曇花,從刹那間的瑰麗,突然收合起來一樣。
琴以前在報社有“長春花”的雅號,她的女兒十歲大了,新來的同事還以爲她未結婚。但這年多來癌病對她精神和肉體上的折磨,已使她喪失了這種得天獨厚的優勢。
她打了個噴嚏。我輕輕的摟住她。
“冷嗎?”
她搖搖頭,道:“我們坐一會,欣賞一下大橋夜色,好不好?”
我們好不容易才找到一張面海的空櫈。
“我們沒有這樣行西灣,怕有十五年了?”琴倚着我的肩,幽幽地道。
“你還記得十五年前,我們第一次在西灣——”
琴用手按住我的嘴,淡然道:“不准提。”
我輕嘆一聲,將她緊緊摟住。
“琴,我永遠永遠都愛你。”我在她的耳畔說。
我和琴第一次親熱,地點就在西灣的紅櫈上。有時候我偶然提起那一次甜蜜的回憶,琴總是啐道:“你們男人都是急色鬼,人家對你好一點,你就乘機毛手毛脚。”
那件事常常將我們帶入温馨旖旎的回憶中。我在中東那三年多的寂寞生活中,每一次想起那個西灣月夜,想起琴那兩片柔唇,我第一次觸摸到她那豐盈的身體,她羞赧地在我的壞裏掙扎的情景,我總感到有一股熱流在我心內衝擊。
但,所有這些甜蜜的往事於琴來說,大都成了欲忘却不能忘的回憶,現在她提也不願提了。
“琴,你是與衆不同的。你有智慧,有內涵,不是一般單有美麗軀殼的女人可以相比的。在我心目中,沒有其他女人可以代替你。”我緊握她的手道。
“眞的這樣嗎?”琴淡淡一笑,一頭靠在椅背上。剛想將雙手抬高,但立即又放了下來。她以前最喜歡交叉着雙手,托着後腦,悠然的斜躺着,但自從做了切乳手術之後,她再也不能做這個習惯性動作了。她現在甚至不能將雙手平舉得太久。
我的心給牽了一下,生出無限痛惜。
“最近累嗎?”
“連續幾天給小寶和小里蒙收拾冬天衣服,雙臂累到不得了。”
“都叫你不要幹重活,爲什麼不叫五嬸做?”我給她輕揉臂膀。
“五嬸年紀也不輕了,單是打掃偌大的一幢房子,再加上煮兩餐,工夫着實不輕。而且,我還要鍛煉自己,我總不成一輩子都靠別人服侍的吧?”
她坐直了身子,做了兩個挺胸的動作。
“我最近覺得胸口可以挺直了些。”
“會不會很痛?”
“痛歸痛,但慢慢習慣了,總可以忍耐的。我不可以讓自己佝僂下去。”她咬牙道。
琴的兩乳連帶腋下的淋巴腺都在手術中切除掉,因爲沒有多少肌肉,她現在的胸口是綳緊的,連挺胸走路也有困難。最初琴因爲這個緣故,另外又加上切除了兩乳之後,產生自卑感,平日走路多弓起背來。最近她發覺自己的背部似乎有點佝僂的傾向,才猛然省起,立即努力矯正走路的姿勢。
我但願自己可以分擔妻子一半的痛苦。
“懷民,經過這次大病之後,我有一種很特別的感受。”琴又將頭枕到我的肩上,在我耳邊輕輕細訴。“以前別人稱讚我漂亮,身材好,我都一笑置之,不以爲然。人家說我漂亮,我不會太興奮,因爲美貌於我來說,是再理所當然不過的一回事了,這是與生俱來的條件,不足以炫耀。我喜歡聽別人讚我能幹,因爲這才是我個人努力的表現。我從不認爲自己很美,祇自覺是個有才能的女性。但當我的外貌發生了改變之後,我覺得整個人都像個癟了的皮球一樣,甚麼氣也泄了。”
“我連自己也不相信,以前的那股自信勁兒,現在都不知抛到哪裏去了?”琴苦笑道。
“祇要你的身體再好一些,又可以像從前一樣的工作了。”我鼓勵她。
她淡淡笑道:“你說我傻也好,清醒也好,我最近常常覺得自己認識的東西其實很少,不足以維持以前所有的信心。我現今實在陷入了信心危機。”
我敏感起來,“你對我沒信心?”
琴扳臉道:“我說對自己沒信心,怎麼扯到你這一邊。”
我释然,暗罵自己太過神經質,說:“就算你對天下人沒信心,都應該對我有。”
她噗嗤的笑了起來,“你呀,就是懂得自吹自擂。”
琴又嬌憨地露出笑容,很難得看見她有這種表情,我實在十分開心。
“說眞的,我準備遲一些時候,到小里蒙的生活上了軌道之後,再去學一些東西。”
“學烹飪?”
她撇了撇嘴,以示我低估了她。
“學法文。”
“嘩,志氣倒不小哩。”我伸伸舌頭,“老師找到了嗎?”
“上個月我在晨運時認識了一個法國神甫,他出身里昂大學,修養極好,我請求他敎我法文,他原則上已答應了。”
“那好極了,這是一個機緣哩。”
“我自覺現在已進入人生另一個轉捩點。我要從充實自己的知識實力方面去尋找失去的自信。”
她站起來,遠眺大海,仿佛向海作出宣誓一樣。
“琴,長得再美也祇不過是一副臭皮囊而已,你吃的又不是面口飯,最重要的是這副臭皮囊裏面包含的是什麼?是草是寶,日子一長,高下立判。如果要看美女,幾元一本八卦雜誌,已經有一大堆够你看了。你的可愛之處,正因爲你是尤琴,野心的尤琴。”
她回過頭來,抿嘴笑了。
夫妻之間心意的溝通,原來是這樣令人感到暢快的。
琴說得好,她要找回失去的自信,我又何嘗不要恢復自己的自信心?我告誡自己以後不要再疑神疑鬼,工餘時候多些鼓勵琴,亦多抽時間接觸三個孩子,務必要使整個家庭生氣勃勃。
尤鈴回香港不到五天,便回來了。
我原以爲她會對澳門的生活日久生厭,所以對於她的早歸,有點意外。
“這幾天往哪裏瘋去?”尤琴問妹妹。
“我返香港,一定是瘋狂大玩的嗎?”她撇撇嘴,有點不高興。
“咦,轉了性子呢。”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我習慣對尤鈴說反話。
“姐夫,我今次帶了一件寶貝回來,讓你看看。”
尤鈴随從手提包裏拿出一個錦盒來。
我拿過來打開一看:是一塊淡紅的鷄血石。血色雖然不太紅,但紋理淸晰,加上明快的底色襯托,也算是上品了。
“哪裏弄來的?”我問她。
“朋友送的。”
“呵,是男朋友送的。”
“是女朋友,不是男朋友。難道女朋友就不可以送禮嗎?”
“這樣大手筆,我還以爲是男朋友送的。”我本想再開她的玩笑,但看她那副認眞的樣子,我随即止住。
“我的女朋友的丈夫剛從內地辦了一批印章石回香港,那天晚上我去她家裏坐,向她要了一塊。
“要了一塊?”琴失聲道,“這玩藝兒可能要上千塊錢的。”
“眞的?”尤鈴聳聳肩,“我可不知道。上千塊錢又怎樣?很昂贵嗎?”
她的老毛病又來了。我搖搖頭,將鷄血石交還她。
“我要姐夫給我刻一個私章。”她不肯接回。
“這樣贵重的石頭,我可刻不起,而且我已經很久沒有摸過這玩藝兒了。”我故意抬槓道。
“我不依,姐夫歧視我,從來都沒對我好過。你同姊姊由戀愛到結婚,你送過一件像樣的禮物給我沒有?”尤鈴頓足大叫。
琴睨了我一眼道:“懷民,你和她開什麼玩笑。”
這一夜,我又重拾起生疏已久的刻刀,在樓下的工作室給尤鈴刻印章。
琴因爲日間忙於收拾衣物,到了晚上八時便提早上床休息。
尤鈴滿懷着好奇心,坐在書桌旁,看着我在燈下翻看《金石大字典》。
“你給我刻些什麼?”她偏起頭,凝神望我。
“你不是說要刻私章嗎?”
選好了字,我開始在紙上書篆。
“我記得很久之前你曾給姊姊刻了一個印章,很有意思的。”
“哪一個?”
我給琴刻的章不下十個之多,有些是衷心讚美她的,有些是向她表示愛意,有些則開她的玩笑。
“我知道姊姊有一枚印章,上面刻了‘淡仙子’三個字。”
哦,此刻我大約了解尤鈴的心意。她想我贈她一個好聽的稱號。
在澄黃的燈光下,尤鈴那雙枕在書桌上的手臂顯得粉白裏透微紅。一襲純白色的滚邊睡衣褲,愈益襯出她的白晰,領口永還是低胸的,仿佛是日日夜夜都在向平胸的女士示威一樣。她像什麼?要是平日,我惡作劇一些,可以贈她一個“俗仙子”的渾號,近日她忽然像姊姊那樣喜歡穿白,再沒有如從前的五彩繽紛,那算是什麼“型號”的仙子?
我愣愣的看着她,驀地發覺她也在定睛的望住我。
我趕忙低下頭來繼續寫印稿。
我把她的名字篆好,便遞給她,“喜歡嗎?”
她左看右看,良久才訥訥道:“不可以刻別的嗎?”
“你到底想刻些什麼?”
我再次接觸到她的目光,她有些忿忿然的樣子。
“要是我給你刻一個別的,你大槪要氣死了。”
“你想替我刻些什麼?”她轉怒爲喜。
我在紙上白描了兩個篆字。
“看不懂。”她搖頭道。
我給她開謎,在旁邊寫了“難馴”兩個字。
“喲,我不依,你說我野性。”
她用手搥我。
我耳根一熱,用手擋住她。
“好了,不要玩了。我就給你刻一個私章吧。”
我開始將篆好的文字上石,然後一刀一刀的刻了起來。
“我最近看了你以前送給姊姊的印章,刻得可眞好。”她伏在書桌上,凝神細看我工作。
“你怎麼知道好?”我不以爲然,因爲她對篆刻根本一竅不通。
“我是說它的內容很有趣,也有意思。”
我笑了。我送給琴的印,許多時都是即興之作,想到就刻。說意思,也有一點點的意思。我們的定情之作是“情比金堅”;之前我刻過稱讚她的“劍膽琴心”;日夜思念她的“夢琴”;還有因爲她喜歡穿素白,我又贈她一個“淡仙子”的雅號。
“里蒙,你眞的認爲姊姊是尤物嗎?”尤鈴忽然沒頭沒腦的問我。
我一怔,然後醒悟過來,忍不住笑了。
“我是給她開玩笑。”
婚後一星期,我刻了“尤物”兩個字給琴,取其姓“尤”,加上個“物”字,旣有欣赏,也有開玩笑的性質。
“眞想不到姊姊會變得那樣快,祇不過一年時間,就老了十年有多。”
我忽然記起在尤鈴的抽屜裏發現一張乳癌資料的事。
“阿鈴,有一件事我忘記告訴你,以後有關癌病的東西,一槪都不剪存。你應該明白你姊姊的心理負擔,她現在還在看精神科醫生,再說,你剪這些東西又有什麼用?”
我告訴她,我已將那篇“雙侧乳癌”擲落街。
或許我的語氣重了些,尤鈴聽了之後,默不作聲。
室內祇有呼吸的聲音。
我有些心煩氣躁,很想尤鈴離開,但又不知如何打發她。
將一股氣都發泄在印章石上。
我用力太猛,刻刀一下子滑離石頭,插到左手的食指上,殷紅的鮮血立即冒出來,一下子將鷄血石染得更紅。
“喲,你流血。”尤鈴捉住我的手,馬上用白色睡衣的衣兜給我按住,我想縮手,但給她死勁抓住。
“動什麼,等一會我去拿藥棉。”
尤鈴放開我的手,她的白睡衣給血染得一片殷紅。
她很快就拿來紗布棉花和紅藥水,仔細認眞地給我包紮起來。
“痛不痛?”她關切地問。
我混身不自在,忽然閃過多少年前貝魯特一個閣樓的晚上,安琪用棉花紗布給我洗傷口换藥的情景。
我心中一悸,猛地抽手,“我自己來。”
尤鈴的臉色倏地由紅轉靑,十分難看。
她將藥水瓶“砰”的一下重重放在桌上,玻璃瓶底立即裂開,紫紅色的藥水從裂縫中慢慢滲出,像是受創流血一樣。
我沉住氣,婉聲道:“我今日有些疲倦,明天早上才給你刻,好不好?”
她默不作聲,站起來,向我投下一瞥惱恨的目光,轉頭就走。
我並沒有回房,尤鈴走後,我静坐一會,繼續刻印。
可是,不知是什麼原因,我的心緒總集中不到在印章上,這塊淡鷄血石使我想起另一塊鮮紅的鷄血石。我去中東的時候,随身帶備了一套刻圖章工具,另帶了一盒十二塊比較普通的印章石。那塊價値不菲的鷄血紅,是在一個偶然的機會裏一個華僑建築商送我的。我原來準備用它來刻“相思”兩個字,日後回香港時送給琴,想不到我却將它送了給另外一個女人。
刻着尤鈴的名字,使我想起當年送給安琪的印章。久已沉澱的記憶渣滓又再泛起……
深夜兩點了,我終於將印章刻好,收拾好工具之後,我將刻好的圖章放回錦盒內,手上拈着盒子,內心陡地一悸:連盒子也幾乎是一式一樣的,墨綠底色裏佈着靑色花葉紋。
拿着錦盒,我又想起了約翰遜在電話中講過安琪的印章失蹤的事。我覺得盒子仿佛是燙手的。
關掉工作室的燈,掩好門,我回房休息,上樓的時候,但覺步履沉重。
這一晚,一時迷糊,一時淸醒,不知什麼時候,天已經明亮。尤琴像一隻預先上好發條的準時鬧鍾一樣,六時正就起床。
看見我瞪大眼睛,她有些詫異:“怎麼這樣早就起來?”
話還沒完,她立即發現我的手指纏着紗布。“你怎麼了?”
“昨晚刻印時不小心給割傷的,已經止血,沒有什麼事了。”
“你眞是。”琴一邊怨責我,一邊要解開我手上紗布來看。
“看,割得很深呢,要不要去醫院?”她蹙眉道。我知道她此刻有些心疼。我平日有些什麼皮肉之傷,她就顯得很緊張,是她自己的反而無所謂。
昨晚的尤鈴也是這副樣子。
琴觸到我的痛處,我雪雪呼痛。
“你們男人,最忍不得痛。”琴蹙眉,睨了我一眼。我看得出她的心比我的傷口還痛。
她口裏說我忍不得痛,但手裏更加小心翼翼。她起床要出去給我拿酒精洗傷口。
“替我把印章交給阿鈴吧。”我顺手把錦盒交給她。
不到一會,琴回來了。
“阿鈴已經起床了,看樣子她好像昨晚失眠。”
我想起尤鈴昨晚那莫名其妙的惱恨的目光。
“或許是香港的生活過得太多姿多采,回來又覺得淡然無味吧。”
“不是的,我直覺她有心事。”
“你們女人的直覺眞多。”
琴狡黠的一笑:“女人的直覺是很靈驗的。嗯,要是你有些什麼行差踏錯,我一嗅就可嗅出來。”
“嘖,那你的鼻子眞靈。”
琴擂起拳不痛不癢的搥了我幾下。讓女人打,眞是一種享受,我乘機一把抱住了她。饒是如此,她刚才那句“我一嗅就可以嗅出來”令我慄然一驚。
“喂,我們快些梳洗,去松山拍拖。”我在她耳邊吹氣,癢得她直掩住耳朵。
“我想叫阿鈴一同去,也好替她解解悶。”
“不,”想到尤鈴昨晚的目光,我堅决道,“就祇我倆,我明天要上班了,今天非要你好好陪我不可。”
這個早上,我特意同琴盡情到處逛,走遍小城各大小衣店和書店。我越來越覺得兩個人在一起的日子,是無比溫馨快樂——儘管比較短促。
很快又耗了半天。到午飯時候,我們拎着大包小包回家時,剛踏上樓梯,即聽到刺耳的争吵聲。
“你拿了我的東西,快些還給我。”
“嘿,你這小孩眞會撒野,簡直莫名其妙。”
我三步併作兩步的奔上樓,祇見小里蒙一手拉扯尤鈴的衣襟,另一隻手像要搶她的什麼似的。
“阿鈴,不要和小孩子玩了,拿了他什麼東西,還給他吧。”我對尤鈴說。我最討厭她無聊的時候總喜歡拿孩子來尋開心,孩子哭,她就笑。
“我哪裏拿了他什麼東西,喏,他說這是他的。”她從背後抽出一隻墨綠色錦盒。
我混身一抖。琴已經上樓來了。
“你很喜歡這個盒子,是嗎?”尤琴放下手中的大包小包,蹲下來輕撫小里蒙的頭。
他搖搖頭,道:“這盒子是我的。”
琴很驚異的望了望尤鈴,又轉過頭來,瞥我一眼。我手心冒汗,完全想不出一句話來。
“好,旣然你堅持說這盒子是你的,那末你說出來聽聽,這盒子裏究竟有什麼?”琴笑問小里蒙。
“這裏面有一塊紅色的石頭。”小里蒙很肯定的說。尤琴和尤鈴同時感到驚奇。尤鈴眉毛一揚,道:“眞奇怪,你倒像有透視眼似的。”
我的神經立即綳緊:不用說,安琪的印章定是在小里蒙身邊。兩塊鷄血石的盒子式樣和顏色都差不多,定是孩子認錯了尤鈴的一塊是他母親的遺物,因此緊張得争吵起來。
萬一他現在就去開抽屜,看看自己的那一塊是否還在原處,那豈不是……
我雙脚止不住微微發抖。
琴瞥了我一眼,她大概因爲我竟然一言不發而覺得奇怪。
“阿鈴,你就打開盒子,讓他仔細看看,認一認是不是他的東西吧。你不讓他看,他是不會心息的,老以爲大人拿了他的東西。”
“好,你來,放在桌上看,小心掉到地上。”
小里蒙拿着盒子,坐到飯桌旁邊,打開它,看了好一會,又小心地從盒子裏取出印章,仔細端詳。最後,他的目光停留在邊款上。
他看了又看,目不轉睛。
“怎麼樣?是你的東西嗎?”琴温婉地笑問他。
他搖搖頭,欲言又止。
“你想說些什麼?”尤鈴上前一步,問他。
“嬸嬸,這是什麼字?”他用手指着印章,轉頭問尤琴。
“這是叔叔的名字,癸亥年即是今年,是中國的曆法。這些字是說,這個印是叔叔在今年夏天爲阿姨刻的。”琴簡單扼要地爲小里蒙解釋邊款上的字。
小里蒙聽了,扭轉頭來望我,眼光中閃爍着一種奇特的驚詫表情。我暗叫不妙。
“怎麼樣?不是你的吧?”尤鈴不客氣地從孩子手上搶回印章,放回錦盒內。
驀地,她眼珠子一轉,俯下身子問小里蒙:“你是不是也有一件這樣的東西?”
小里蒙楞了楞,霍地從椅子跳落地,奔回自己的房間。
尤鈴想追過去,但給我一手按住:“由他去吧,他大槪因爲認錯了自己的東西,心裏正感到難過。”
“這孩子今日有些古怪,看來他可能眞的有一塊同阿鈴的差不多的印章。”琴沉吟道。
“小孩子哪有這種贵重的東西?”我連忙辯說。
琴搖頭說:“小里蒙是不作興撒謊的。”
“好了,這些小事情不必多作硏究,我肚子快貼到背脊上了,快開飯吧。”
我一叫開飯,大小寶立即起哄說肚餓,一場幾乎就興起的風波暫時又平息了。
“我去看看他,你先將這些包包放好。”我對琴說,然後轉身入小里蒙的房。
“小朋友,够鍾吃飯了。”我若無其事地叫他,目的是想小里蒙不再提起這件事。
小里蒙瞥了我一眼,低着頭,靜靜地從房裏出來。
這餐飯,小里蒙吃得出奇的静謐完全不哼一聲。
“里蒙,有一件事要問你。”尤鈴揚了揚眉,看一看我,狡黠地道:“你刚才說那個盒子是你的,我想你一定是認錯了。是不是?”
孩子點點頭。
“那你的一個呢?可不可以拿來給大家看看?”
我的心內如有鹿撞,砰砰的急劇跳動。
小里蒙搖搖頭,說:“沒有,我沒有這種盒子。”
我像拉滿了的弓一下子給放鬆了一樣,混身都鬆弛下來。
我暗地裏抹一額汗。
尤鈴撇撇嘴,顯然並不滿意小里蒙的答案,“嗯,你倒會撒謊。那你憑什麼說我的盒子是你的?”
我對她的咄咄迫人態度反感之極,很想毫不客氣的斥責她一頓,但怕如此一來,反惹起她的懷疑;惹怒了她,後果如何不得而知。
這個女人十分聰明,旁門左道的想法多得很,比她姐姐不知要精明多少倍。我忍着氣,低聲道:“阿鈴,算了吧,和小孩子計較些什麼。”
尤鈴鼓着腮,胡亂地扒了幾口便離桌了。
她離座,我的心不知舒坦了多少。
“里蒙,最近中文學得怎樣?”我想打破適才僵住的氣氛,便問耷拉着耳朵不停地用筷子扒飯的孩子。
“他呀,中文學得怎樣我可不知道,可你別用廣州話背後說他些什麼,他的廣州話比剛來時不知厲害了多少倍。”大寶笑道。
自從發生了小里蒙誤認尤鈴的印章是自己的那一回事之後,我暫時擱在一邊的憂慮,又再次萌發。
但這孩子有一點怪,不單止尤鈴問他他否認,就是連琴出於好奇心向他打聽,他都矢口否認有一塊同阿鈴一模一樣的印章。這使我內心又多了一種狐疑:他說的是眞話還假話?說是眞話,不能使我入信,他在盒子未有打開之前明明肯定裏面有一件“紅石頭”,顯然他是見過我送給安琪的鷄血石的。但是,他說假話,又爲了什麼?
我思緒十分凌亂,這孩子究竟知道些什麼?
尤康說我最近工作時精神不甚集中,有一次在周末的晚聚上還對琴說起這件事。
“姐夫最近有點心神仿佛,不是和姊姊吵嘴吧?”尤康開玩笑道。
琴有些緊張,“懷民,是眞的嗎?”
“哪裏有,不過最近睡得不大好,白天工作的時候,沒那麼有神罷了。”我狠狠的瞪了尤康一眼。
阿康想不到我竟認眞起來,連忙道:“琴姊不必擔心,我是說說笑而已。”
尤鈴向我投下一瞥疑惑的目光,微翹嘴角,笑問道:“姐夫最近可有些什麼心事?”
我不理會她,索性當聽不到她的說話。她覺得自討沒趣,兀自轉身走到志强身邊,意外地與他熱烈攀談起來。
工地的第二期測量工程又進入緊張階段了。我的工作又再忙得透不過氣來。
這個期間,最令我感到困擾的,是小里蒙有好幾次向尤琴探問我們同他父親的交情。琴說,她直覺小里蒙開始留意自己的身世。
“我向他說的,完全是我們預先編好的故事。他問過我幾次,看來他對自己父親的事,眞的是一無所知。里蒙的母親倒怪,怎樣會不向兒子談父親的事?”琴不安道。她顯然心裏有許多懸疑。
這件事,還不足以使我憂慮萬分,但小里蒙近來對我態度似乎有顯著的改變,就不能不使我疑心生暗鬼了。他以前對我和琴一樣,都是十分親暱的,很喜歡拉住我問這問那。不過,自從發生了誤認印章那回事之後,他對我疏遠了許多,不復從前的親熱。
這又是爲了什麼?這孩子究竟知道些什麼?想些什麼?
尤鈴完全沒有離開的意思,也是使人煩惱的原因之一。
我時刻感到不安,因爲隱隱覺得,尤鈴如同計時炸彈,會對我不利,尤其是她經常同琴在一起。
就在我的內心感到給一股無形的壓力折磨着的時候,家裏發生了一件事,旣在我意料之中,又在我意料之外,使我狠狠的揑了把汗。
那一天傍晚,我拖着疲乏的身子回家。上到二樓,在長廊上聽到小里蒙的房裏傳出了他和小寶的爭吵聲。
“你好壞,我把什麼好東西都拿出來給你玩,你有好玩意也不肯給我看看。”小寶尖着嗓子在大吵大叫。
“這是我的東西,我有權不給你看。”小里蒙也不示弱,高聲回應。
我不知道兩個小孩究竟在房裏争些什麼,便急步向小里蒙的房走去,琴也聽到了孩子的吵聲,同時從房中走出來。
我打開小里蒙的房門,祇見他雙手緊緊的執住一個小小的黑皮箱,小寶則在一邊狠狠的扯那個皮箱,一邊哭叫:“我要看‘布姆朗’,我要看布姆朗。”
琴一個箭步的奔上前要將兩人拉開,高聲呼喝:“住手!”
話還未說完,小黑皮箱倏地給兩人扯開,裏面的東西嘩嘩啦啦地倒了出來。
一個墨綠色的東西滾到我脚邊,我陡地一慄,立即以最快的速度伸手將它撿起。
沒有人看見我從地上拾起一件東西放進褲袋裏,他們正忙着收拾散落在地上的四個本本。
小寶止了哭,呆住了。良久,才忿然道:“里蒙撒謊,說箱子裏藏着‘布姆朗’,你騙我,你是謊話大王。”
小里蒙像一隻憤怒的公鷄一樣,漲紅着臉,同琴一起收拾撒在地上的本本,眼睛却不住向四周搜索。
此刻,我完全曉得個四個本本究竟是什麼,登時一股冷氣往上湧,混身涼冰冰的。
琴手上拿着兩個本子。她責問小寶:“什麼‘布姆朗’?争成這個樣子?”
“他開抽屜給我看從澳洲帶來的小袋鼠玩具。我看見他有個黑皮箱,問他裏面是什麼東西,他說是‘布姆朗’。我要看,他不給,原來他撒謊,內裏祇不過有一些筆記本。”
小里蒙沒有理會小寶的說話,祇是繼續四周張望。
我知道他要找的是什麼,但我怎可以現今就在琴的面前還給他?
我像一下子掉進了螞蟻窩一樣,混身發麻。
尤琴手上捧着的是每一分鍾都可以爆炸的炸彈,祇要它一炸開,站在現場的四個人,縱不肝腸寸斷,也會遍體鱗傷。
我有走上前搶走她手中兩個本子的衝動,但脚一挪,大腿碰到褲袋內的那件東西,我立即將脚縮回來。我下意識地摸了摸褲袋。
我的身上也有一枚炸彈。
“‘布姆朗’究竟是什麼?”琴的好奇心顯然放在那件祇聞其名不見其形的東西上。
“就是那種澳洲土著常用的回力飛鏢,又有人將它譯作飛去來器。”我心不在焉地答琴,語調雖然無異,但自覺聲音已經有些抖顫。
“嗯。”她明白了,然後將目光轉到手上的兩個本子上。
“藏得這樣密,這幾本究竟是什麼東西?”琴問小里蒙。
琴顯然對小里蒙將四個本子放在皮箱內又鎖在抽屜裏的做法感到好奇。
“是媽媽的日記本。”小里蒙道。
我的耳朵“嗡”的一聲,再也聽不見東西。好一會,見琴向着我動嘴唇,我知她正在對我講話,我竭力集中精神。
“……你說他媽媽的日記裏,有沒有提到他爸爸?”
我動了動嘴,但完全不知如何作答,靈魂像飛到九霄雲外。末了,祇得一句不是答話的答話:“或許有,或許沒有吧。”
琴向我做了個鬼臉,以示對我的回答不滿意。忽然,她眼珠子一動,說:“這些日記裏面可能有一個奇情曲折的愛情故事,許是一個上佳的小說题材哩。”
我衝口而出道:“你怎可以偸看別人的日記?這是不道德的。”
話出了口,又覺得過份情急,語氣太重,立即又温婉地補充一句:“我覺得這樣好像不大好。”
琴的臉微微變色,睨了我一眼,固執地道:“小里蒙的父母已死了,如果我徵得他本人的同意,看一看他母親的日記,也不算犯罪吧?何况這孩子幾次向我查問他父親的事情,我們或許可以從日記本中知道多一些關於他身世的資料,也可以對他說得多一些。”
“可不可以讓我翻翻看?”琴問小里蒙。
孩子直楞楞地點了點頭,將自己手上兩本册子都送交琴手上。
我混身冒大汗,雙膝蓋“索索”地抖起來。
琴索性坐在地板上,隨手翻開安琪的一本日記。
炸彈要爆炸了,我幾乎窒息。
“呵哈,全看不懂。”琴失笑,將打開的日記本高高舉起給我看。
我走近兩步,仔細一看,一直懸着的心又落了下來。“炸彈給拆去了訊管”。
“所以呢,不懂法文想做不道德的事也不成了。”琴自我調笑道,“好,這些寶貝還給你,等嬸嬸學通了法文才請你借我看。”
她將日記本全數交還小里蒙。
“小寶以後不得動粗,每個人都有他自己的秘密,別人不讓你看,你就不能胡來,知道嗎?”琴訓了小寶一頓。
“秘密”兩個字聽在我的耳裏覺得有些刺耳,但我看琴的表情,又不像在說些什麼雙關語。
小里蒙依然在找那件東西。琴有些奇怪,想問他找些什麼,我怕事情又會搞糟,連忙將她和小寶拉了出來,一邊嚷道:“我累死了,你老管些芝蔴小事,來管一管我好不好?”
自從尤康說我工作精神不佳,許多時我在放工後琴都給我做一次按摩。就借了這個籍口,我將她扯離小里蒙的房。
這次意外有驚無險地安然度過。最值得慶幸的,是尤鈴當時不在家。
我佯作下樓到工作室取一些東西,將褲袋之物鎖在書桌的抽屜裏。
我必須盡早將它交還給小里蒙。他失了這件寶貝,到處都找不着,不知有多心急,就怕他會在飯桌上說出來,叫我們給他找。
不過,想起他曾在尤琴面前矢口否認,我的心又踏實了些。
晚飯的時候,小里蒙里有神無氣的樣子,吃得很不開心。琴以爲他還在同小寶嘔氣,望着我有點無奈地搖搖頭。
這餐飯,味同嚼蠟,但我還要裝成吃得很開心的樣子。
晚上,我裝成很疲倦的樣子,提早上床,目的是想琴也早點睡。可是,琴好像要同我開玩笑一樣,一直在燈下寫呀寫呀,寫到深夜十二點才睡覺。
我卧在床上假寐,身子快要睡得僵直了。好不容易才聽到琴的呼吸聲逐漸均匀,悄悄轉身看看,她果然睡着了。
我起身躡足下樓,走入工作室,然後將門鎖好,從書桌的抽屜裏拿出那個墨綠色盒子來。
我手拿盒子,仿佛它有若一塊鉛那麼重,盒面暗綠底色襯上靑色的花葉紋,不仔細察看,很容易就以爲那是尤鈴的物件。但細看之下,又發覺盒子比較陳舊,底部的四個角都磨光了一點點,彷似曾經滄桑。
這個經我雙手奉送出去的錦盒,經過十年周折,又再落回我的手上。這期間繞着盒子所發生的事,簡直匪夷所思。
打開錦盒,一個血色鮮紅的印章横躺在白緞底墊上,那紅色燦爛有若滴血。
我的肩頭仿佛再次隱隱作痛。
拿起這塊晶瑩透剔的石頭,心中不禁湧起無限苦澀。
邊款上刻的小字依然淸晰可見:
“驛旅遭遇槍擊,險爲鬼召,蒙安琪女史捨身相救。萍水相逢,劍膽琴心,救命之恩,無以爲報,用呈印章一方,以爲紀念。李懷民製。”
“姮娥,嫦娥之別稱也。蓋亦西人之所謂安琪耶?懷民又記。”
下款另外刻有日期。
當時安琪要求我替她起一個中國名字,我靈機一觸,爲她取名“姮娥”。據說那是嫦娥的別稱。那時候,很爲自己一時之間的“神來之筆”感到得意。萍水相逢,旣感她救我一命,又見她着實喜歡中國事物,於是便將行囊中的珍贵印章拿了出來,花了整個晚上,給她刻一個中國名字的印章,算是一種報答。
我到現在還記得安琪在翌晨接到印章,一邊仔細欣赏,一邊聽我解释它上面的文字時的那種驚喜之情。
但這塊美麗的石頭現在變成一枚定時炸彈,隨時可以使我“粉身碎骨”。
一念至此,我警覺起來,迅速將印章放回錦盒內。時間已經十二時半有多了,就這樣去弄醒孩子顯然有些殘忍,但印章和日記的事,我一定得想個辦法給他解决不可。
我已經想出一個不露破綻的辦法來。
我輕步上樓,快步竄到小里蒙的房口,輕輕一推,房門打開了。我躡足入去,又悄悄的關上房門。
沒有星光的夜晚,窗外一片漆黑。我摸索走到床前,正想搖醒熟睡的孩子,但一摸床竟然是空的。
我大吃一驚,連忙回頭四周搜索。
我的眼睛逐漸適應這個沒有燈光的環境。黑暗中,我看見一對仿佛如夜貓子眼睛的光在閃着:小里蒙一聲不出坐在地板上。
他緊緊的盯住我。由我入房間那一刻起,他就看見我的了。可是,他依然坐在地板上看我的一舉一動,而且不哼一聲。
“幹嗎坐在地上,不睡覺?”我驚訝萬分。
“我睡不着。”他低下頭來,把弄着手指。
“是不是丟了東西?”
他猛地抬起頭來。我從褲袋中掏出那隻墨綠色盒子,放到他的手上。
他雙手捧着盒,嘴皮動了一下,但始終沒有說話,祇是用那雙滚圓發亮的大眼睛瞪住我。
我沉吟了一會,終於向他建議:“媽媽的日記和盒子,寄回澳洲給森叔叔代你收藏,好不好?”
他搖頭。
“爲什麼?”我有些焦躁。
“森叔叔快要做爸爸了,而且蓮娜不會喜歡這些東西。我怕她會將它丟進垃圾桶。”
“這孩子!”我心裏暗叫一聲。他把自己同約翰遜夫婦之間的關係已經看得一淸二楚,我驚於他的早熟。
“這些東西是我媽媽的,我要自己收藏。”他斬釘截鐵道。
我躊躇不已。答應讓小里蒙自己收藏母親的日記和印章,無異將一枚定時炸彈放置家中。不答應他呢?理由何在?這些東西很珍贵,小孩子不宜收藏?這同他的理由一比,蒼白得很。
“你拿了這些東西,森叔叔發覺丢了,會很心急的。你現在還小,不如由森叔叔替你保存,到長大後才叫他還給你,好不好?”
他依然搖頭。
我怕僵持下去會露出破綻,末了,祇得妥協。
“你要將東西鎖好不要隨便拿出來,知道嗎?”
“知道了。”他輕聲道,態度回復了往日的柔和。
我不敢開燈,怕讓人發現我三更半夜在小里蒙的房間內,祇好在黑暗中摸索着替他將日記和印章放到黑皮箱內,再把箱子鎖在大抽屜裏。
“鎖匙一定要放好,不要丟了。”
東西鎖好後,我是幾乎帶着警告的口脗囑咐小里蒙的。
他猛地點頭。這是否表示他領略到我的某種苦心?
我忽然有所感觸。倘若出了什麼事,第一個受害的,就是這孩子了。
我摟住小里蒙,不知道可以對他說些什麼。良久,才想出一句話來:“孩子,叔叔是疼你的。”
忽然感到肩頭一陣熱,我拉開孩子,用手輕撫他的小臉,竟是濕潤的。
他哭了。我混身一震。
他爲什麼哭?
我的腦筋頓時淸醒了許多。
“好了,不要哭,叔叔嬸嬸都疼你,小朋友嘔氣,過一會便沒事,不要放在心上。”我替他抹乾眼淚,拖他上床,給他蓋好被。
臨離開的時候,我忽然想起一件事,再走回床前問:“里蒙,你學過法文沒有?”
他有些不解地搖頭。
我舒了口氣。幸好這孩子不懂法文,安琪的日記就等如幾本無字天書,家裏沒有人能够看得懂,大抵是可以平安無事的。想起琴早些時候說過要下苦功讀法文,現在我倒希望她永遠都讀不成功了。
離開小里蒙的房間,經過長廊時,好像聽到一聲急促的開門聲,我屏息静聽,但沒有發現任何動静,想是自己疑心生暗鬼,於是三步併作兩步趕回房,幸好尤琴依然熟睡。
我像放下了心頭大石。
日記驚魂之後,家裏又回復平靜了。令我略感不安的,是尤琴果眞去讀法文了,而且勁頭不少,十分努力。
可是不到兩個月,我漸漸發覺她有些不對勁。
先是失眠。她近來總是難以入睡,睡着了又容易醒。
然後是消瘦,她日漸衰頹,不單止自己大吃一驚,連我也擔心起來。
愈是消瘦,琴就愈是杯弓蛇影。她又開始懷疑起自己的健康來,還不時向我訴說,覺得肝部隱隱作痛。
這一說非同小可,我的神經爲之綳緊。我立即請了幾天假帶她回香港醫院檢查。
兩次給琴操刀的外科專家仔細地替琴檢查過,沒有發現些什麼。
“目前她的情况依然一切良好,但壞在顯著消瘦。我現時仍查不出她淸减的原因。不過,有時候精神因素也會有影響的。我發覺她比較緊張,你應該想辦法令她鬆弛。如果仍然有其他自覺症狀,可以立即來診。”醫生說。
於是,我又帶琴去見董醫生。
琴同醫生在房裏單獨談了半小時才出來,然後,醫生召我進去。
“你太太的情况變壞了。”
醫生劈頭第一句話,像將我擲進冰窟裏。
我不期然哆嗦起來。
董醫生很驚異於我的反應。頃刻,他明白了。
“你不要誤會,我不是指癌,我是指她的精神方面。”
我重重的吁了一口氣,全身鬆弛下來。
“她向我投訴失眠。我問她第一次徹夜失眠有沒有外來因素影響。她說有,那是看了一篇有關乳癌轉移的剪報之後,整晚都睡不着。我問她,爲什麼好的東西你不看?爲什麼不看看乳癌是最容易根治的報道?我給她解釋了一大堆有關乳癌的問题,目前她給我講服了,相信自己是沒有事的,但我看她的神情,似乎是她祇信自己目前沒有事,至於將來,則沒有多大信心。”
我驚異之極,連忙問醫生:“她有沒有說,這些報紙是誰剪給她看的?”
“她說是自己剪的。我訓導了她一頓,她專門剪存這些資料簡直就是自殺。”
我憤怒極了,“她撒謊,報紙不是她剪的,一定是阿鈴所爲。”
“阿鈴是誰?”
“是她的妹妹。”
董醫生啣着雪茄烟,吟沉片刻,然後道:“剪這樣的報紙給患過乳癌的姐姐看,這種做法似乎超乎常理。”
“你回去最好同小姨子談談,或者索性不要讓太太同妹妹接觸得太多。”
我無奈地點點頭,因爲不知道自己能否做得到。
我回家以後第一件事是覷準尤琴尤鈴兩姐妹不在家的時候,突擊搜查尤鈴房間的書桌,因爲我想證實一件事。
結果我在抽屜中搜到十幾份有關癌病的剪報。最使我震驚的是,這些資料大部分都是死亡報告,講的全是癌病晚期轉移的各種症狀。我仔細看過其中一篇晚期乳癌的,內容提到癌細胞隨血液轉移到全身各器官,有些情况是轉移到肺和肝臟,患者最後死於肺癌或肝癌。
我看得呆了,爲什麼會這樣的?
我猜不透尤玲剪下這麼多死亡資料究竟用意何在,但我開始對尤鈴產生了一種恐懼感。
苦思之後,我决定將這些剪報全部毁滅,然後找個機會,同尤鈴攤牌。
我完全找不到同尤鈴單獨共處的機會,不是時間太短,就是有琴在場。一個星期過去了,尤琴依然神經緊張,而且顯著頹喪,我非常心焦,除了好言安慰鼓勵她之外,總想找個機會同尤鈴面談。
我終於迫得揀了一個晚上。
夜已深,琴剛剛入睡,我起床,走出走廊,輕輕敲尤鈴的門。
敲了幾下,裏面傳出了應門聲:“誰?”
我不好答話,繼續敲。
未幾,房門開了。
御上睡袍的尤鈴瞪大了惺鬆睡眼,顯然十分驚奇。
“我有些事,要單獨同你說。”我立在門沿道。
“嗯,”她那張鵝蛋臉上掠過一絲驚喜,然後化作一下媚笑。“進來吧。”她放輕聲量。
“不,你换件衫出來飯廳,我在那裏等待你。”
“帶我出街?”
“不,我想有幾句話同你談談。”
她失笑,“那爲什麼要换衫?”
尤鈴轉身關上門,就赤着足向飯廳走去。
她並沒有在飯桌旁坐下來,祇是一直走到窗旁。月色從窗外瀉入,愈益襯托出她那骨肉均匀、曲綫玲瓏的身體。
“有什麼事,說呀?”她轉過身來睨住我。
我目光接觸到她那圓鼓鼓的胸脯,不期然低下頭來。
“上星期我同你姐姐去看醫生,醫生說她的身體很好,沒有什麼大礙。”
“哦。”尤鈴對於我的開場白顯得有些失望。
“不過,她對於癌依然敏感。我請你以後不要再給她看關於癌的資料了。”
“你今晚敲我的門,就是爲了要同我講這幾句話嗎?”她偏起頭同我講話,我不得不再看看她。她顯出有些不耐煩的樣子。
“我希望你切實應承我一件事,以後不要剪這些東西給姐姐看。”我直截了當的戳穿她。後邊這一句,幾乎是一字一頓般說出。
“你怎麼就這樣肯定是我讓她看了?我剪這些資料,祇是給自己看的,倘若她偸看了,也與我無關。”
“我但願你剪這些東西是眞的給自己看的。”我盡量壓低聲音,但憤怒的情緒還是不由自主的使我說話的聲浪拔高。
我拂袖離去。
“里蒙!”她在後面叫。
我止步回頭,但見她一臉凄惶。
頃間,我明白了一切。
“像姐姐這樣的一個殘廢女人,你依然對她痴心一片?”
“是的,我愛她。”
“我完全比不上她?我不相信。”她的眼睛流露出無限怨懟,“十個男人見到我,有九個都要拜倒在我的脚下。”
“我是第十個。”我冷冷地道。
她那豐盈的胴體在薄薄的短睡袍內抽搐起來。
我鄙夷的瞪她一眼,轉身離去。
返回睡房,看見琴在安詳地熟睡。此際,是她最安寧的時刻,沒有了緊張,沒有了死亡威脅,祇有一個黑甜鄕。
琴,我永遠都愛你。我輕輕的吻妻的額。
這一晚,我想得很多。
尤鈴終於露出了眞面目,她留在我家的目的,假使是爲了接近我,倒還罷了,如果想得壞一點——我不敢再想下去。
我决心趕走她,但要用不動聲色的辦法。用冷面孔最好,以她的高傲性格,她一定不甘受辱,忍受不了定必拂袖離去。今晚對她來說,已是一次極大的侮辱了。
我疲憊不堪,一直胡思亂想到天亮。
一連四天都沒見到尤鈴,早餐的時間她還未起床,晚餐她又照例不回家吃,雖然我的冷面孔政策派不上用場,但至少很明顯她有意要避開我。
到了第五天,琴告訴我,阿鈴過兩天就要走了。
我意想不到事情會如此快就有結果,一直綳緊的心弦,終於鬆弛下來。
“我今晚給她收拾一切。”琴說。
“那末,我的工作間豈不是又可以搬上來?”我喜形於色。
不過,我的好情緒祇維持了一天。第二天晚上,小里蒙走進我的工作房,告訴我一件事。
“叔叔,我的黑皮箱不見了。”
我大吃一驚,失聲問:“什麼?”
“我說,我的黑皮箱不見了。”小里蒙深鎖雙眉,怏怏不樂。
“你怎麼丟了?”我連忙追問他。
“我不知道,我明明是鎖在抽屜裏的。今天早上返學的時候還在,到了下午就不見了。”
我的心一沉,怎麼會這樣的呢?
“鎖匙呢?”
“在我這裏。”
“有沒有將它交過給別人?”
小里蒙肯定地搖搖頭。
我的天!你這個麻煩無比的箱子。
我冷靜下來,一一細想晚飯時各人的表情神態。箱子不大像是給誰拿了。因爲大家在餐桌上的態度都很自然。至於尤鈴,她快要走了,連飯也沒有回來吃。
我希望箱子的遺失祇不過是小里蒙記錯了,便囑他仔細再找一遍。
就在我忐怎不安的時候,第二天晚上,小里蒙又悄悄走到我身旁,輕聲對我說:“黑箱子又在了。”
我如釋重負,輕責他:“都叫你不要自己收藏的了,到處亂放。”
他拚命搖頭:“不是我亂放,是它自己又走回來的。”
“好,以後記住要把抽屜鎖好,鎖匙不要随便亂丢,知道嗎?”我再三囑咐他。
尤鈴並沒有如期離開,一日拖一日的,隔了幾天,琴對我說:“阿鈴又說不走了。”
我心裏火得很。明明說走,到了後來又不走,這個女人,眞是變幻莫測。
晚上,我在工作室按照老何提供給我的資料繪製圖表,忙得不可開交的時候,忽然聽到輕輕的“噗”的一聲,門縫裏跌了一封信進來。
我打開一看,信裏面祇得一行字。
“今夜一時飯廳見,有要事相告。”
信末沒有署名,但我知道是尤鈴寫的。
我一直工作到深夜十二點,然後回房睡覺。
第二天,見不到寫信給我的人。但晚上,我又收到第二封信。
“聽說名噪一時的電視劇《家變》要拍續集,想不想知道新主角同劇情內容?今晚舊時舊地見。”
依然沒有署名。
我一凛:《家變》是什麼意思?
結果我應約了。半夜一點,尤鈴果然在飯廳的窗前等我。
她佻地回眸一笑,道:“所以呢,寄柬留書也得有花巧。正正經經,人家還不理會你呢。”
我不想和她纏,便正容道:“你找我,究竟有什麼事?”
“你這人平日說話尙有一些幽默,怎麼有時扳起臉來,却一點情趣都沒有?”她的嘴角依舊掛住吟吟淺笑。
“我喜歡開門見山,我想知道,你今晚究竟想同我談些什麼?”
“好,談正事之前,我想問你一句题外話,你覺得我怎樣?”
“我不知你指的是什麼。”
“你祇要給我一句評語。”
眼前的尤鈴沐浴在銀白光華之下,高挑的身型襯上月牙色的皮膚,身段玲瓏,眼角生風,盈盈一笑,下巴微微翹起,將一切的狡黠和浪蕩都凝在嘴彎上。這不是上蒼的傑作,而是魔鬼的產物。祇有魔鬼才會苦心造出這樣絕艷的女人來推銷夏娃之果。
“很漂亮。”我平心直說,因爲除了“漂亮”兩個字之外,實在想不出別一句評語。
尤鈴的淺笑,刹那間像一朵盛放的毒玫瑰那樣蔓開了。她的眼睛閃出光采。
“多謝稱讚。”她一揚眉毛,又喜又神氣道。
“我們可以談正事了吧?”
我急於想知道她今晚約我的原因。
“我有一個朋友,是搞電影的。最近在一個偶然的機會裏,我發現了一個很有趣的故事,很想提供給這個朋友拍電影,但我又不知道這個故事够不够曲折奇情,所以想講出來,請你替我參詳。”
她眯起眼睛,露出一個狡猾的笑容。
我思量她話中的話。
“這是一個頗爲懸疑的故事,主人公是個大情人。”尤玲頓了一下,才續往下說。
“從前有個男人,對妻子極爲忠實,甚至在妻子殘廢之後,仍然對她堅不變心,矢志不渝。有一天,有個陌生人自稱是該男子的遠方朋友,帶來一個小孩子找上門,請他代爲撫養,男主角欣然答應。結果這孩子就這樣住了下來。可是,孩子身上帶有一些東西,給家裏其中一個人無意中看到,發現了一個天大的秘密——那個所謂無家可歸的孩子,原來是男主角的親生子。當然,他的母親並不是那位殘廢的太太,……”
我好像一個在黑暗中趕夜路的人,無意中一脚踩空,墜入無底深潭之中,一顆心輕輕浮浮地一直跌到底,才猛然省過來。
“我沒有空聽你說故事,對不起,時間不早了,我要休息。”
我轉身走。
“喂,不要走得那麼急。這個故事怎麼結尾才好?好不好讓他的太太知道那個收養的孩子原來就是丈夫的親生子?”
我煞住脚步,大步往回走,一手揪住她的手臂,沉聲喝道:“尤鈴,你打開天窗說亮話!”
她一撅嘴,摔開我的手,道:“你的秘密全讓我知道了,里蒙其實是你的親生子。”
“你——”我一下子沒法接下去。
“你胡說!”我竭力挣扎。
“‘姮娥,嫦娥之別稱也。蓋亦西人之所謂安琪耶?’我可沒有胡說了吧?”
她什麼都知道了,我癱軟下來,坐到飯桌旁。
“姐夫,香港上流社會的。女多懂法文,你的小姨子別的學問沒有多少,但法文却是下過苦功的。”尤鈴像貓攫住老鼠那樣洋洋得意,“要不要我代你翻譯那幾本日記?寫得眞不錯呢。可惜我不懂寫文章,要是到了姐姐手裏,眞是一個上佳的小說题材。”
我“霍”地站起來,凑近她,道:“你想怎樣?”
如果她不是女人,我一定將她揍一頓。
“我不懂得寫文章,惟有口頭出賣故事了。”她一臉的不在乎。那張粉裏透紅,俊俏玲瓏的臉,一下子變得可憎有如巫婆。
“好,你出個價錢,賣給我。”我一咬牙道。
尤鈴“咭咭咭”地笑了起來,她故意將動作做得放肆,但聲音壓低。
“錢?你李懷民同我比錢,你的多還是我的多?”她笑得前仰後合,花枝亂顫。“我開價兩千萬,我要兩千萬掩口费,你付得出嗎?”她笑出眼淚來。
“里蒙,我要的是錢買不到的東西,你明白麼?”末了,她止住笑,幽幽地道。
我呆若木鷄。
自從尤鈴在收拾行李那天晚上,無意中從琴的口中發現了里蒙的抽屜鎖匙同家裏的窗門鎖匙拴在一起,翌日趁機開了孩子的抽屜拿走黑箱之後,我便墮入了萬劫不復之地。
尤鈴頭腦精密厲害。她將安琪的日記悉数拿去影印,第二天又悄悄地將它放回原處。至于印章,她把它鈐印下來,又抄下邊款,作爲物證。
“你不要以爲我是花街女子。我喜歡的男人想碰碰我,還得要花一番努力追求。”她說。
我知道她在暗示些什麼。我雖然暗暗叫苦,但有苦自家知。
“那些東西我都放在保險箱內。就算你宰了我,有人開保險箱,都一定會發現秘密的。”她似笑非笑地說。
我在精神上開始成了尤鈴的奴隸。
不曉得是她的性格如此,還是她懷有一些報復心理,一有機會,她就派我做些服侍她的工作。有一回深夜她上完街回來走過我的工作室,看見還有燈光,便走進來脫掉高跟鞋要我給她揉小腿。
末了,還要我給她穿鞋。
“以前我最恨你正眼也不望我一下,好了,現在要給本小姐挽鞋,活該。”她總是要奚落我幾句。
見我默不作聲,她又會將話题拉開去。她目的是想叫我知道她恨我的原因。
那一夜之後,自此我晚上都不輕易到工作室工作,有什麼未完又要趕做的東西,都一古腦兒的堆到房裏。
琴訝異的問:“爲什麼樓下有大書桌你不用?躲在這裏齷齷齪齪的?”
“我想見着你,見着你心裏踏實些。”我說的都是眞話,這個月來,祇有琴在我的身邊,我才感到“我還是我自己”。
尤鈴的性格飄忽不定,對我的態度更難以捉摸。有時候盡找機會折辱我,有時候又柔媚得使人發麻。對於她,我眞是窮於應付。
但我的讓步是有限度的,因爲我要對得起良心,對得起琴。因此許多時就愈益惹得她大發脾氣。
漸漸地,我自己墮入頹唐、不由自主,開始意志消沉。
我原有幾次衝動,曾想過自己向尤琴坦白一切,不管她原諒或不原諒我,我以後都不用再受尤鈴的威脅了。但事後冷静一想,這樣豈不是要了琴的命?她現在情緒極不穩定,還要定時看精神科醫生,我將小里蒙身世的眞相告訴她,不啻是等如謀殺她。
每想及此,我都爲之氣短。
於是,我開始學會借酒消愁。起初是半夜睡不着,就獨個兒呆坐着自斟自飲。到我可以同志强和尤康鬥酒,而且每每大獲全勝時,各人才驚訝於我以前從未有過的飲酒本領。
尤鈴對我不但沒有放鬆,反而日漸纏得更緊。
今晚,她同琴一起帶大小寶去看電影,小里蒙因爲拉肚子臨時留在家裏睡覺,我以爲樂得淸閒,便獨個兒躲在房裏喝悶酒。
豈料電影開場之後不久,尤鈴就折了回來。她閃入我的房間,看見我喝酒,便一手搭在我的肩上,把臉凑過來,呵氣如蘭的說:“究竟受了什麼大刺激,要一個人吃悶酒?覺得很委屈嗎?”
她一臉得色。
我恨恨的將杯中剩下的酒猛地一口飲掉。我眞的沒話好說,人在矮簷下,再硬的漢子也要低頭。我給她抓着碴兒,搓圓壓扁,都由得她了。想到這裏,不禁心中一片茫然。
“喂,你是啞巴麼?不要以爲裝聾作啞就可以應付我,本小姐是不吃你這一套的。”她嗔怒道。
“你還要我怎樣出賣自己?”我木然地向着酒杯問道。
“里蒙,”她用手扳我的臉,“爲什麼不多看我一眼?”
我接觸到她那柔媚的眼睛所放出的熱辣辣的異光,像可以灼人的激光一樣。
我想低下頭,但給她柔滑的雙手按牢住,我彷彿給一對玉琢的鉗子鉗住,一陣撒旦用以誘人的氣息薰過來。
“你不是說去看戲的嗎——”
“里蒙,我愛你。”她用英語喃喃的唸了兩遍,猛地將我的頭埋進胸口。
我驚醒,連忙推開她。此刻已酒意全消。
“鈴,你要冷静一些。”我叫她冷静,自己的心早先慌了。以前尤鈴對我有些什麼暗示性的要求時,我都以琴在家裏爲理由婉拒她,但現在琴和大小寶都不在,離電影散場的時間還有一個鍾頭。我要拖多一個多小時才有援兵,但又不能惹怒她。
“你爲什麼對我這樣吝嗇?”尤鈴雙頰泛紅,一直紅到脖子,長髮散亂地瀉在肩上,額前的汗浸濕了一大片劉海,眼睛透着一股無限的怨懟。“我眞妒忌姐姐,自小她就到處受人稱讚。 我和她排在一起,明明要比她漂亮,可是別人總會讚赏她讀書如何如何了不起,樣子又如何如何秀氣。有姐姐在場,我不單止沒聽過別人讚我,多少還得挨幾句罵。‘看,一點也不像家姐,簡直就是兩個極端,總不思量將書唸好。’我眞的受够了,全世界的人都愛她,都說她好,讚她有出息。可是疼我的祇得一個爸爸,但全世界的人都說他嬌縱我。”
尤鈴越說越氣忿,她這番心裏話,我聽得呆了。
“家姐爲什麼那樣得天獨厚,要什麼有什麼,早就得到白馬王子,做事又可以呼風唤雨?女人希望有的東西她全有了,她太顺利了,但我就受盡挫折。所以上天要懲罰她,讓她害上乳癌。”說到這裏,她的嘴角抹過一絲冷笑:“還叫她的丈夫跟別的女人生下野孩子,而且居然還帶回家養,她却懵然不知。”
我悚然,因獲知了一個恐怖的天機。
“其實姐姐又有什麼好?她再好,也是以前的事了。做爲男人,難道你現在不覺得她很倒胃很不堪嗎?”
她將臉凑過來吻我。我有如一個傀儡。
“你想將大情人的面具維持到幾時?况且,你也不是眞的羅密歐,你其實是冒牌的。你已經壞過一次。”
她又再恢復笑嘻嘻的貓玩老鼠姿態,用水汪汪的眼睛勾住我:“何妨再壞多一次?”
“鈴,我——”我很想向她解释我同安琪邂逅的始末和當時的環境。我希望她眞正了解我,不致於對我作出錯誤的估計。
“嘘——”她把手指放到我的唇邊制止我說下去,“我去將門關好。”
我急的霍地站起身來,不意碰到桌邊的酒杯。杯子摔倒地上,“乒”的一下發出淸脆的碎裂聲。
那“乒”一聲之後,我聽到尤鈴在門邊失聲喝道:“你什麼時候站在這裏?”
原來門旁站着一個黑影,我顧不得收拾碎玻璃,急忙趨前一看,原來是小里蒙。
“叔叔,我肚子痛。”他一臉惶然,望了尤鈴一眼,又再低下頭。
“你說,你在這裏站了多久?”尤鈴緊揑着小里蒙的手臂,咄咄問道。
“鈴,不要這樣。”我撥開她的手。
“哼,眞是父子情眞哩。”
尤鈴冷冷地哼鼻子。
“你不要亂嚼舌頭好不好?”我用眼色警告她。
她覺得非常沒趣,踩了一下脚,恨恨地道:“里蒙,你記住,我不是好惹的。我不會放過任何一個我感興趣的人。好了,不阻你們父子團聚。”
說完,她把頭髮一甩,睨了小里蒙一眼,便頭也不回地走出房。
我重重地呼了一口氣,有若一個給拉上刑場陪殺的囚犯,結果又給拖了回來。
但我可以逃避到幾時?我眞的不知道。
我的目光落到小里蒙身上,他抬起頭,圓睁着那大得敎人憐愛萬分的眼睛,怔怔地望住我。眞的,他究竟站在這裏多久了?
我忽然記起他說過肚子痛。
“肚子很痛麼?”
他搖搖頭,道:“刚才很痛,現在又好了一點。”
“你來了很久嗎?”
他點頭,問我:“叔叔,你有麻煩嗎?”
“是有一些。”
這孩子對日記和印章的事守口如瓶,使我對他有一種無法解釋的信任感。他旣然看到一切,我也就向他透露一點點的事實。
“你愛她嗎?”他用手指了指尤鈴的房間,很率直地問。
“不。”我搖頭。
他舒了一口氣道:“你應該要對嬸嬸好。”
我很驚異這孩子對男女間的事竟然瞭若指掌。
“我會的。我向你保證,我永遠都愛護嬸嬸。”我向小里蒙發誓,但我曉得,我是在內心深處向自己發誓。
我送他回房,又將琴留下的成藥給他吃了,陪他上床。
“叔叔晚安,你回去休息吧。”
“不,我看你睡着才回去。”我覺得十分空虚寂寞,對着孩子,我有比較踏實的感覺。
小里蒙忽然坐了起來,抱着我的頸在面頰上吻了一下,然後認眞道:“叔叔,你對我眞好。”
刹那間,我的喉頭湧上一股熱氣,整個人哽住了—你怎會知道一切?!
我的兒呵,我的心在默默地叫唤。
樓梯內傳來嘈吵聲,是大小寶和琴她們回來了。
一會兒,琴走了進來。
“小里蒙怎麼了?還拉肚子不?今天晚上不知是不是食物有問题,阿鈴在戲院剛坐下,又說肚子痛。明天得叫五嬸注意一下了。”
她仔細地問了小里蒙幾句,便問我:“阿鈴怎麼了?我見她的房關了燈,沒敢去問她。”
“她好端端的沒事,這麼大個人了,你也不用替她操心得太多。”我想起今晚尤鈴說的一番妒恨她姐姐的話,很替琴不値。她實在毋需太過關心妹妹。
“得了,又聽你來敎訓我。若你自己有弟妹,看你還講這種話不?”她不以爲然道。
琴對尤鈴近乎固執袒護,連我說她半句話她都聽不進去,這種情形很使我氣餒。她好像是一個手捧炸彈當禮物而不自知的人那樣,完全不曉得身臨險境。而我呢?我仿如一個身陷羅網的人,祇要略一挣扎,便給繩索絞得更緊。
我漸漸地覺得工作份外吃力,做事力不從心。有一回將地基的材料量算錯了,還是志强在無意中給我檢查出來的。
“里蒙,同你工作十幾年,今回是頭一次見你計錯數。我覺得你最近失魂落魄似的,究竟有什麼事,可否讓我知道?”志强訝然道。
想到志强的爲人性格和他的多年友情,我約他到酒店喝酒,決心要把心事告訴他。
我一連喝了多杯酒,心中的鬱悶彷彿塞得胸口快要爆炸,於是嘩嘩啦啦的向志强吐了出來。
“眞想不到你竟會有這樣的一個故事,要是我當年同去黎巴嫩,歷史可能就不會這樣寫了。”他喟然嘆道,“事情果眞是十分棘手哩。”
傾訴過後,像一條綳緊的彈簧一下子鬆了拉力一樣,心中舒服了許多,我開始冷静地想到解决的問题。
“可不可以向嫂嫂坦白?”志强問。
“自首?”我苦笑,“我也曾想過。先不要考慮毁家的問题,我祇怕琴受不了這個打擊。”
志强沉思了一會,說:“我贊成你向嫂嫂坦白。不過,事前先要給她做了些心理準備。你可以找個機會試探一下她,然後才想用什麼方法講她會容易接受一些。”
志强的說話很使我感到鼓舞。俗語云“醜婦終須見家翁”,我自己對琴講,總好過有朝一日經尤鈴的口來歪曲渲染。
志强非常合作,讓我在百忙中抽兩天時間同琴到中山一遊。
“我實在太累了,想去浸一浸温泉。”
琴馬上對我的建議作反應。
“好極了,不過最好等下星期,孩子們都考完試,我們一起拉大隊去。”
“我祇想兩個人。”我舉起兩隻手指,堅決地道,“孩子們有孩子們的,他們可以第二批去,到時我一樣奉陪。”
“孩子都要考試,我們怎可以走開?尤其是小里蒙,他的中文——”
“我們以前讀書有叫大人坐在身邊指點的嗎?難道我們現在很不成才了?”
琴“噗嗤”的笑出聲,瞟了我一眼,嫣然道:“也好,我最近精神差透了,到中山走兩天,或許可以鬆弛一下。”
當我在飯桌上吩咐大寶用功温習,兼督促小寶和小里蒙温習功課的時候,孩子們都齊聲答應。祇有尤鈴,我看見她的臉色變得深沉。
琴也察覺到妹妹的不高興,望了我一眼。我知道她在徵求我的意見,好不好也叫阿鈴同去?
我用眼色制止她。琴不再表示什麼,祇是說:“這兩天就麻煩你給我看顧一下孩子。”
“得了。”她冷冷地應道。
我趁着同琴聊到興致最高的時候,開始向她試探。
“早幾天,我看到報紙信箱一封答信,叫一個男人不要追究他妻子以前同人相好過的事,事過境遷,而且已事隔多年,大家都應該將它忘記。”
我們剛剛扯到信箱主持人答讀者問的問题。
“男人是不會忘記妻子曾經對他不忠的事的。這種心理很奇怪,與其說是妒忌,不如說是自尊心作怪。”
琴侧臥在泛着琉璜味的熱湯內,微微一笑。
“那末女人呢?”
“女人比較不追究丈夫過去的男女間事,許多都會抱着前事莫計的態度,祇要他今後對她好,她便不計較了。”
“那得看什麼樣的女人,譬如我太太——”我小心地伸出我的觸手去試探。
琴轉過頭來睨了我一眼,再悠然地俯在水面,道:“這很難說。我想,我或許會計較,或許不。”
“可否給我一個準確的答案?”我故作輕鬆道。
“這樣白白的很難說。目前還沒有碰到這種遭遇,體會不出這種心情。如果理性佔了上風,我或許會叫自己冷靜,又或者盡量安慰自己,那不過是以前的事罷了;爲了孩子,不應草率地同丈夫决裂。不過,女人許多時都是感情用事的。”
“你不是說自己是理性女人嗎?”我笑道,但內心緊張得很。
“我九十九樣事都理性,唯獨對夫妻之情,就感性得很。”琴的談興甚濃,完全沒有注意到我神態略顯緊張,“如果我知道你曾經對我不忠,我或許會選擇離婚。”
我的心陡然往下一沉。立即趕快用熱水洗洗臉,以掩飾我內心的複雜情緒。
“離婚並不是懲罰你對我不忠,而是因爲萝想破滅。感情這回事,最好一好好到底,我知道你半途曾經傾心過另一個女人,原來一貫的完美就破壞了。大抵我的性格固執,我對於感情的完美是很執着的。”她輕揚眉毛,略帶認眞地瞥了我一眼。
“做你的男人可眞不容易,祇要錯了一次,便一失足成千古恨。”我盡量擺出笑嘻嘻的樣子,但實際上幾乎已笑不出來。
“是的,眞的很不容易。要是以前還會容易一些,現在可更難了。”
“爲什麼?”我有些不解。
“人蠢難開竅,聽不懂就算了。”她淡淡地道,慢慢將侧着的身子背着我。
“爲什麼你就是不肯面對面的對着我,一直讓我看你的背?”她這種動静,使我有點惱火。到現在她還不能克服自己心理上的障礙。
琴霍地從水中站起身來,一轉身,面向着我。
“你看吧,你喜歡看,就看個夠本!”她厲聲道。
琴胸前的纍纍疤痕給熱泉燙過之後,格外顯得鮮紅。我被她這一下突如其來的反應弄得不知所措,氣氛僵住了。
“你要我怎樣打破心理障礙才成?爲什麼不給我留一點自尊?”她的聲音有點抖動,“你現在明白我剛才的說話不?”
我猛地一下抱住她,將她摟在懷裏。
“琴!”我大聲唤她。
肩頭一陣熱,琴掉淚了。
“我祇不過想向你證明,無論你變成什麼樣子,我都是愛你的。甚至倘若有一天,你不再 愛我了,我仍然愛你。”
我狂吻妻子。
温泉之行,於我來說,是毫無收穫的,並且令我更加沮喪。因爲琴幾乎已經明言,她决不會原諒丈夫的不忠。我祇希望這不過是她的一時意氣說話,到眞的碰到這個問题時,會冷静對待。
但琴是比較開心的。兩天假期過後,在回程返澳門時,她像依人小鳥一樣偎在我的懷裏。
“愉快的日子總是快過的。”
她沒有欣賞車窗外的風景,祇是有點戀戀不捨。
“等到明年工作減輕一些,我們到外面去一次旅行。”我緊握她的手,好像有一種預感:或許有朝一日,她再也不許我碰她一下了。琴默然無聲,倚在我的肩上静静地睡着了。黃沙路上,夕陽殘照,客車顚簸着向前行駛。前路崎嶇啊!
就在我同琴去完中山回來之後不到一個星期,尤鈴就在飯桌上向琴提出:“家姐,這個周末想請姐夫幫忙一件事。”
她說,她好友的丈夫最近準備辦一批印章回港,但懷疑替他經手辦貨的人不老實,因此想找個對印章內行的人去看一看,作爲鑑定。
“他曾經吃過虧,因此想找人幫幫眼。”尤鈴說得非常認眞。
“我如何算得上是內行?這種事情,關係到生意利潤,責任太過重大,我擔當不來。”我婉拒道。
尤鈴拉長了臉,琴連忙道:“你就去幫忙一次吧,阿鈴的朋友祇不過想多聽一個人的意見,又不是由你來決定買賣。况且阿鈴又受過人家的厚贈,上一回那塊鷄血石還是人送的。這個人情你就替她還吧,省得欠人家一輩子的小恩惠。”
我看在妻的份上,應承了她;轉而一想,或許這倒給了我一個機會,同尤鈴面對面的好好地談一下。我眞的要誠懇地同她談我們的問题。
星期天晨早,我同尤鈴一起乘早班船往港,拜訪她的朋友。
主人對我們熱情地招呼。不過,尤鈴在介紹過我們認識之後所說的開場白,卻使我啼笑皆非。
她說:“我姐夫聽說你有一批新的印章,他很感興趣,想來看看。”
到此,我才知道上了她的當。但在陌生人面前,不得不含糊地附和她。
主人高興萬分,連忙拿一些精品出來,一邊給我介紹,一邊暗地裏做推銷工作。
“我聽尤小姐說,她的姐夫是篆刻高手,上一回我介紹她買了塊鷄血石,李先生覺得質地如何?”
我越聽越氣,上次她說的什麼鷄血石是朋友送的,原來都是謊話。印章是她特意買來請我刻的。今次竟然用這個辦法騙我同她一起來香港。
在主人盛情難卻的情况下,我不得不向他買了兩塊價錢中等的石頭。
“請你以後不要同我開這種玩笑。”
我雙腳踏出了那人的家門,立即板着臉警告尤鈴。
“不是用這個辦法,如何請得動你李先生來陪我玩一天。”她冷冷地道。
“我沒此雅興,我返澳門有正經事。”
“不行,今天你得聽我的。”她執意地道,“我買了半夜船票,你非要陪我狂歡到半夜不可。”
我無可奈何地陪着她,我要求找一間静静的餐廳,大家好好地談談。可是,她偏要帶我去熱鬧的地方,晚飯後娛樂地點選夜總會。
“來,爲傻瓜上當乾一杯。”她叫了一瓶XO,給我滿滿的倒了一杯。
“我今晚不想飲酒,我有很多話同你說。”我堅持一口也不肯飲,她卻大口大口地往肚裏灌。
“鈴,不要飲了,我有些話,一定要同你說淸楚。”
我按住她的酒杯,但被她一掌撥開。
“你不是要對我說你是個大情人了吧?”她偏着頭斜斜地看我,帶着嘲諷的口脗道,“來,大情人,同我跳舞去。”
她站了起來,一把拖我出舞池。附近幾張檯的客人已將好奇的目光投向我們身上,我不想在公衆場所與她糾纏,祇有依她。
我在舞池的形相想必很狼狽滑稽,已經差不多十年沒有跳舞,我的舞步凌亂不堪,尤鈴雙手索性圈住我的脖子,一頭倒在我的胸口上,我推她也不是,想走又給她拖住,再有些什麼拖拉,一定讓人當戲看。祇有忍住氣。
“鈴,等會我們到哪裏去?”我對伏在我肩上的尤鈴說。我怕她扯着我鬧到夠鍾才落船,那麼我今天倒眞是白陪她了。我有話要說。
她仰起頭,微睜杏眼,似笑非笑道:“你不是說要找一處静的地方,有話同我講嗎?”
“這裏人太多,我們結數另外找地方談談好不好?”
尤鈴閉起眼睛作思索狀,到音樂完了,她才笑道:“我本來是要多玩一會兒才走的,已經很久沒有這樣愜意了。”
我們步出夜總會的時候,尤鈴已經有點步履踉蹌了。
她在門口伸手截的士。
“去般咸道。”她吩咐司機。
“你要去哪裏?”我訝然。
“回我家。”她一頭靠在椅背,閉上眼睛。
“我反對,”我堅決道,“我們不是說好找個地方好好地談談的嗎?”
“我家裏不好?不夠静?”她向我翻白眼,“要我坐街不成?”
“我們到餐廳去坐吧。”
“我要先回家洗澡,换件衣服。”
司機開腔了:“兩位究竟要去哪裏?”
“般咸道。”尤鈴堅決地道。
車子在静静的斜路上拐來拐去,深夜的港島中區同它的白天是兩個截然不同的世界。車到了般咸道,我們下了車,尤鈴將頭挨到我肩上。
“對不起,我很累,借你的肩膊用一下。”她一邊說,一邊幾乎倒進我的懷裏。
我提醒她:“鈴,我是你的姐夫。”
她譎詭地一笑,仰起頭,呶一呶嘴,以示不屑。
“世間上祇有男人同女人之分,沒有姐夫同小姨之分。”她吃吃笑道。嵌在頰上的兩點深梨渦,愈益顯出她的漫不經意的放蕩來。
“你放心,我吃不了你。你就拿出點男人風度來,陪我上樓吧。”看見我有些猶豫的樣子, 她稍稍站直身子。
我踏入尤鈴的家,才曉得這個獨身女人並不是我原來想像的那末簡單的。
房子原是公寓式的一廳兩房,但一個房給拆了,廳間就顯得特別宽大。使我十分意外的是,尤鈴的屋子不單止有酒吧,也有一個小小的“書房”。一個高大的書櫃裏藏有不少份量的中外書籍。最引人注目的一套,是《諾貝爾文學名著》。
“嗯,你竟然有那麼多書。”我站在書架前,瀏覽過部分藏書,轉頭問她:“看過多少?”
“不是全世界祇有一個叫尤琴的女人才看書的。我雖然玩得瘋,但到底也有寂寞的時候,書是最好的解悶工具,它雖然不一定可以逗得你歡喜,但可以隨傳隨到。”
尤鈴將整個身子“篷”的一聲抛到沙發上,高跟鞋給踢到老遠。她懶慵慵地横躺着,從手袋裏取出烟包、火機,“乒”的一聲,悠然燃點香烟。
“爲什麼在我家裏總看不到你看書?”
“我的好家姐認爲我是朽木不可雕,我爲什麼要做個好樣給她看?”她冷笑道,一邊將烟圈噴得高高的。
我感到尤鈴在潛意識中非常敵視姐姐,如果我能夠解開這一個結,我的種種煩惱或許有解救的可能。
我剛想開口講話,尤鈴揮一揮手,從沙發上站了起來,把香烟捺熄。
“你等我一會,我要去洗個澡。”
我在廳間一邊踱方步,一邊思量着無論如何都要向尤鈴講個明白。趁着今天我們之間消除了一些敵意,多了一點友善,我要誠懇地向她表白一切。
二十分鐘後,尤鈴换了套便服出來,長髮用小女孩的彩色金線橡皮圈紮起,再不經意地在腦後挽成一隻髻。她步履嬌慵,輕柔的眼皮下透着一股懒懶的但勾人的眼風,這就是地道的尤鈴了,男人看見,大槪總會砰然心動。
“上帝很眷顧你,歲月沒有在你身上留下多少痕跡。”我的開場白十分中聽。我立定主意,一定要先營造出一種友善的氣氛來。
“想不到你倒會油嘴。”尤鈴說着這話時竟然面泛桃紅。
我覺得氣氛空前良好。
“來,過這一邊,我請你喝杯酒。”她向我招手。
她走進小小的酒吧,倒了兩杯薄荷酒,還加了冰。
“阿鈴,我有些知心話想同你講,”我從她的手上接過酒杯,開始轉入我今日來港的正题了,“你年紀也不小了,爲什麼不結婚?”
她狡黠地一笑,將臉凑過來,俏皮地說:“我敲鑼打鼓大減價,也沒有人肯愛。”
“你不要說笑了,以你的條件,男士們排隊也還來不及呢。想必是你性格太野,不大喜歡固定一個男朋友。”
“你這樣問我是什麼意思?想介紹男朋友給我?”
“如果你願意,我倒很樂意替你做個摩登月老。”
“好,旣然你這樣熱心,我就給你開列我的條件。第一,我要英俊瀟灑的,第二我要有錢的,第三要有學問的。”
“這樣的條件,未免要求過高。删去兩條就最恰當了。英俊瀟灑不能當飯吃,丈夫長得好看,做妻子,會覺得擔心;你已經那麼富有了,還要挑個有錢男人,似乎沒有理由,財富到了一定的數目,再多一些或少一些,也祇不過是数字遊戲而已;最踏實的還是學問,挑個有學問的人做丈夫,比有錢的穩當得多。”
尤鈴擡起眼睛,“你不是又向我推薦那個關志强吧?”
“你以爲他怎樣?”
我對此不存希望,祇不過想向她表明,我是關心她的婚姻大事的。
“不要再提這個人,他簡直不能入眼。”她一沉臉,就大口大口地呷酒。
我很氣她這樣侮辱志强。原來對她生出的一點同情心,在片刻間消失,厭惡之情又浮上來。
我抽一口氣,將心裏想的幾乎說出口的一句“你算得什麼”嚥回去,胸口熱呼呼的,我飲了一口冰涼的薄荷酒,將怒氣壓住。
“里蒙,如果要我嫁,我就嫁給你。”尤鈴忽地横出這一句,將我大大的嚇了一跳。
“你說什麼?你不是喝醉了吧?”
她停下酒杯,一對大眼睛瞪視着我,似笑非笑道,“這是我第一次提到結婚兩個字。”
“這是絕對不可能的。”我斷然道。
“也不是沒有可能的,”她仰望天花板,“姐姐在一年多時間內先後兩次發現乳癌,你敢擔保她體內的癌細胞沒有轉移到其他地方嗎?關於這方面的資料,我看得不少,我對她的病況並沒有你的那樣樂觀。而且還有她的精神問题,你不覺得她現在每一分鐘都會很容易精神崩潰嗎?祇要遇有些什麼風吹草動,她必定先會瘋起來。”
尤鈴冷静地說,彷彿是叙述旁人的故事,而不是她姐姐的。
我大爲震驚,這漂亮的軀殼底下鑲的是一副蠍子心腸,掀開了,裏面全是黑色的。
“你……”我驚怒得接不上話來。
“今年秋天,姐姐就到了領遺產的年齡了,她領得到領不到,還要看醫生的證明。你知道,能夠接受尤家產業的,必須是個腦筋淸醒的人,而不是歇斯底里的女人。”
她一口將杯中的薄荷酒飲盡,彷彿感到無比愜意,伸出舌頭來舐口角邊的綠白色酒沫子。薄荷酒在她的紅唇上留下一度綠印,我忽然發覺這印在唇上的綠色逐漸擴大到她的俏臉上。
我悚然一驚,眼前的尤鈴好像已幻化成一隻綠色的魔鬼。
“假若家姐沒有資格領遺產,那即是說,我將來可以得雙份了。爸爸生前長袖善舞,單是大埔一塊地,低價時買入,最高價時賣出,利潤達到七千萬元。”
“七千萬元”幾個字,像鎚頭一樣簡直將我敲得傻了眼。
“不要說其他不動產和正在經營中的生意,爸爸留下的資產,單是資金,已經不止一億元。那個数字實在太誘人了。”尤鈴抿嘴一笑,不見嫵媚,但覺使人心寒。
此刻我完全明白了她的暗示。
我呆住了,那還有什麼好說呢?尤鈴心裏想的,同我以爲她心裏想的,全然合不上齒牙。我在茫然中有一種不吉利的預兆。
搜索枯腸,我祇沉得住氣講這兩句話:“我要獨個兒出去散散悶,開船前半小時我在碼頭找你。”
“什麼,你要走?”她“砰”的一聲放下酒杯,差點沒把它摔碎,“里蒙,你從今後都得聽我的,我要你來你便來,要你去你便去。”
她的臉色靑中帶紫,雙目露光。
“對不起,我要走了。”
我站了起來,冷不提防給她揪住衣領。我一股怒火由胸口湧上,直衝腦門,立即轉身甩開她的手。她那尖指甲劃破我的頸,陣痛惹得我加倍火焼心。
尤鈴一閃身攔住門口,目露兇光,腦後的髮髻散成一束亂馬尾,氣咻咻的從牙縫裏迸出一句:“不准走!”
“滾開!”我大聲吼叫。
她像一尊泥塑一樣,死死地横在門口。
我一手揪住她的胸口,將她摔開,“膨”的一聲,她身上的白麻布衫給我扯破了前襟。
我頭也不回,打開鐵門,開步便走。
耳後聽到厲聲的尖叫:“里蒙,你定要入地獄!”講的是英語。
走在街上,腦中一片空白。
我立在馬路旁,有的士從身旁駛過,停了下來,司機盼望我上車,但此刻我不知應往何處去。
的士開走了。我擡起沉重的雙腳,緩緩地向前走。
我開始覺得腦袋脹得發痛,但我的腳還是繼續向前行。
我已經記不得這腦袋是如何支配這副軀體的。不知過了多少時間,我來到港澳碼頭。
已經是深夜二時了,碼頭不遠處的“大笪地”已由喧鬧歸於死寂。碼頭內有好一些等待落船的乘客,有些在興高采烈地談論些什麼,有些則倦得快要打盹了。
我站在人羣中,祇覺人影不住在眼前晃動,後腦發麻。此刻我已完全不能思索;腳,不由自主走出碼頭。今晚的事實在太亂了,我全然理不出一絲頭緒來。但有一點我是從內心悸出來的:返澳門之後怎麼辦?
怎麼辦?怎麼辦?怎麼辦?……耳邊響起一千一萬句“怎麼辦?”我的頭又痛了起來。
“先生去哪裏?過海嗎?”一個的士司機上前搭訕,我忽然好像找到一個僅有的依靠一樣上了車。
司機將我載過海,我返回自己的家。
打開家門,一股窗門關得太久的霉味衝進鼻子,我顧不得開窗,一個勁的走進浴室,摔掉衣服,沒頭沒腦地淋冷水。
我終於冷静下來。
今晚,尤鈴向我吐了眞言。她那些想法很令人不寒而慄,倘若她有些什麼行動,尤琴必定首當其衝。我深深吸一口氣。
志强說得對,我應該先向妻“自首”。
我打定主意,將最惡劣的環境也預計在內,假如琴不肯原諒我,我就祇好用時間來證明我對她的愛。
天亮了,我離開九龍的家,走到碼頭,乘船回澳門。
我一進花園,已經發覺不妙。五嬸神色惶然的在樓下大廳走來走去,不時焦急地向門口張望。我走到她的跟前,她一看見我,立即捉住我的手顫聲道:“民官,今回不好了。”
我的心猛地砰砰跳動,“什麼事?!”
“嗯……”五嬸臉色蒼白,一時間說不出來。
“什麼事,快講!”我死命搖她。
她哭了:“民官,我不相信你是這樣的人。五嬸一手帶大你,我知道你的爲人。”
她嗚嗚地哭了起來。
“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少奶——”她哭得更大聲了。
我拔足狂奔上樓,打開房門,裏面空無一人。
房裏一切整然,我看見一堆白色的東西躺在地上。
拾起那堆白,攤開一看,是尤鈴的鬆身白麻上衣,胸前給撕破了一大片。
腦袋“嗡”的一聲,這衫躺在我的房裏,究竟代表什麼意思?
五嬸喘着氣追上樓來,我看見她,立即大聲叫:“太太去了哪裏?孩子呢?”
“太太一古腦兒的將醫生給她的藥全吃下肚裏,大寶和尤小姐將她送了去醫院。兩個小的我打發了他們返學。”
“什麼?阿琴自殺?”我駭極。
“剛才大寶打電話回來,說少奶剛洗過胃,現在仍未度過危險期。”五嬸邊說着邊又哭了。
我心裏登時發毛。要是琴眞有個三長兩短,我……
我立刻轉身走出房門,五嬸在後面叫道:“不要自己開車,坐的士去。”
我去到醫院,幾經周折才找到琴住的病房,但大寶攔住房門。
“你不能進去。”她面挾寒霜。
“爲什麼不讓我進去?”
“目前你不能見她,再說,她也不想見你。”
“你用這樣的口氣同爸爸講話?”我氣得七竅生烟。
“你知道你自己是父親就好了。”大寶尖刻地道。她蹙着眉,緊咬住下唇,好像甚是不滿。
“天,我做了什麼事,你們也得給我一個機會解释才對呀!就算我是犯人,也有辯護的權利。”
這時候,醫生從房內走出來。
“這位是病人的丈夫李先生吧?”他用一種特殊的眼光望着我,“你暫時不能同病人見面,她現時的情緒十分波動,你進去見她對她有害無益。”
我內心十分悲苦。
“醫生,病人現在怎麼了?”
“她需要有人廿四小時照顧她,最重要的是監視她,不可讓她再萌短見。現在她有妹妹陪着她,你可以放心。”
我一把抓住醫生:“你千萬別讓那女人留在她身邊,她不是個好人,她想害她哪!我太太要人陪,我可以請護士,我可以廿四小時請護士陪着她。”
醫生愕然,不解地看了看大寶,遲疑道:“按理有親人在身邊陪伴會比較好些,而且病人亦表示需要她的妹妹。如果李先生認爲需要護士,我們可以給你找一個,但至於讓不讓那位尤小姐陪她姐姐,似乎是你們的家事了。”
醫生走開,我獨個兒孤零零的立在長廊上。眼前的大寶,我的女兒,用一種非常複雜的目光盯住我,屹然不動。
“大寶,究竟發生了什麼事?原原本本的告訴爸爸。”
她忽然臉紅起來,由面頰一直紅到耳根,甚至連脖子也變了顏色。
她恨恨的一跺腳,圓睜着眼睛,怒道:“你做過的事,我說不出口。”
想起尤鈴那撕破了的白麻上衣、看到大寶對我的鄙夷目光,我越想越覺得不妥當。這六個小時之內,尤鈴在琴面前說了多少關於我的不堪聽的壞話?我爲什麼呆坐在這裏,處於挨打的地位?
我必須出面澄淸,必須同尤鈴面對面的對質,該承認的承認,該否認的否認,即使琴是如何的不相信,但起碼我也表示了自己的態度。琴以爲我做盡天下壞事,這種想法一旦生根,對她的病情,並不是件好事。無如現在看着我和尤鈴對質,還可落得一個將信將疑。
我立定主意,覷準護士開門入病房之際,一個閃身,衝了進去。
祇見琴躺在病床上,手臂上插着針。她一瞥見我,原來已經蒼白的臉色倏地變得慘白,雙唇抿得更緊,瞪大的眼睛蘊含怒火,很是駭人。我從來都沒見過她這副樣子。
我撲了過去,伏在她的床邊。
“琴,我縱使有些什麼錯失,你也不必就此自戕。我的事情沒有理由算到你的身上,這樣對你多麼不公平。”
她轉過臉去,窗外透進來的紅色殘陽映在她的臉上,竟然是灰白色的。
房內的尤鈴大吃一驚,她先是意外得後退了幾步,到鎭静下來的時候,便淡然道:“姐,我先走了,不阻你夫妻談話。”
琴轉過頭來,厲聲道:“阿鈴不要走,”她用手一指門口,對我說:“你走,我不要見你!”
護士走過來勸我:“李先生,都叫你不要進來了。你這樣對太太沒有好處。”
我粗暴地摔開她的手:“你們算什麼,一個二個阻擋我,不讓我有說話的機會。”
“你還有什麼話好說。”尤琴顫聲道,她一手按着胸口,十分痛苦的樣子。
“琴,阿鈴叫我去香港並非是爲了看印章,根本沒有人邀請她的姐夫去做顧問,我今次上了她的當。”我呼寃,我一定要在琴的面前揭開尤鈴的畫皮。
“沒有人叫你去看印章,那你手提包內的兩塊石頭是誰送的?是天掉下來的嗎?”尤鈴反駁我。
我愣住了,我手提包內那兩塊印章是被迫掏腰包買的,怎麼現在就成了“做顧問”所得報酬的證據?我一時問不知如何應付。
“那是我花錢買的,誰個會那麼大方,送?”
“哼,不打自招。有沒有去過看印章,不是很明白的事嗎?眞枉你爲男人,竟然倒咬一口。”
琴突然用手猛力扯脫插在臂間的吊針,大力一甩,針藥瓶連同鐵架一起“膨”的一聲摜在地上,藥瓶粉碎,蒙水濺了一地。
琴繼續將蓋在身上的被單扯掉,扔在地上。她雙眼發紅,不住的用雙手扯自己的衣服,完全陷入歇斯底里的狀態。
全室的人都大吃一驚,護士連忙按鈴求援。
醫生同另外兩名護士一起匆匆趕到。他們將琴按住,一邊替她量血壓,一邊哄她。數分鍾後,他們給她打了一針,她就沉沉地睡着了。
我呆若木鷄,眼看着琴由瘋狂歸於沉寂,像小孩子一樣的入萝去。
耳邊聽到醫生責備護士,護士委屈地自辯的聲音。那個醫生大槪在責問護士,爲何會讓我溜了進來。
全世界的人都認爲我不應該接近琴。我現在才體味到“無助”兩個字是怎麼樣的滋味。啞子吃黃蓮,霉頭一齊觸。我禁不住在我的敵人面前,流下了男兒。
醫生、護士的反應是意外而訝然。
“我知李先生很迫切要解释一些問題,但病人目前的健康情況不能抵受刺激,你越是解释,她的情緒就越是波動,這樣對她是非常不利的。你還是等她的病好一些,心情逐漸平復,同時回復理智之後才跟她好好地談吧。”醫生說話的語氣,比先前溫和得多。
尤鈴在旁冷冷地說:“鱷魚淚。”
她的聲音提醒了我她的存在。
“醫生,我有一個要求,我是病人的丈夫,我是否有權拒絕不利我妻病況的人留在她的身邊?我接受你的勸告,在我妻願意見我面之前,决不去骚擾她。但這個女人——”我指了指尤鈴,“一定不能讓她留在我太太身邊。”
醫生轉頭望一望她,有些爲難的樣子。
“哼,做了虧心事,怕我在姐姐面前數落你。”尤鈴哼了哼鼻子。
“好,我走。”她挽起皮包,理一理衣裙。此時,我才發現她穿了一件低胸露肩的衣裙,裸露的半胸上赫然有一片瘀痕。
我想起了房間那件扯破了前襟的白麻布衫,已明白了一半。
“里蒙,不要以爲我拿你沒有法子。是我的姐姐,我總有辦法見的。”她冷笑道。
尤鈴走後,世界回復短暫的和平。
醫生給我請來特護,刚才一番擾嚷之後,病房又再度寧靜下來。
“大寶,跟爹回去,先好好休息一下,晚上再來陪媽媽。媽在住院期間,爹有許多事都要依靠你了。”
大寶極不願意地跟在我的後面,我放慢腳步等她,她也故意放慢腳步,總之要遠遠地落在我的後面。
我的腳步沉重得仿如足踝上拴了大鐵球。我最親的妻子現在視我如仇敵,大女兒當我是陌路人,小寶呢?假如她“知道”些什麼,又會怎樣對我?
我現在才知道爲什麼“人言可畏”四個字可以殺人。
回到家,已是暮色四合了。小寶和小里蒙已吃過晚飯,他們不看電視不玩遊戲,只是坐在紅木椅上,低聲地交談。小寶看見我回來,立即噤聲。
是不是連這兩個小孩也“知道”了我的事?
這一晚,我呆坐房中,想起琴在醫院突然而來的歇斯底里狀態,不禁悲從中來,一懷愁緒無處發洩,祇有對着酒杯。
五嬸一直默默地陪着我。看我喝多了,便拿走我的杯子。
“民官,借酒消愁愁更愁,你這樣喝下去,明天怎麼上班?”
上班?我腦裏好像沒有這個意識,而且沒有想到明天。
“你到底同尤小姐有些什麼仇怨?我都看不出你們以前有些什麼過節。”五嬸喃喃地道,“她爲什麼要這樣?”
“我知她在琴面前造謠,琴受不了才自殺的。”
“壞就壞在她又不完全造謠,一半眞一半假,將眞話夾着假話一起講,要不是五嬸看着你長大,我也會給她弄糊塗。”
“她到底說了些什麼話?”接觸到實質問题,我的腦筋開始活動。
“唉,那天凌晨她氣急敗壞的狂按門鈴,將我從夢中吵醒。我開門的時候,祇見尤小姐一手按住胸前,跌跌撞撞的跑上樓,走入少奶的房,大哭大嚷,連大寶和小里蒙也給吵醒了。她放開手,我才看見她的衫給扯破了前胸,乳上還留下手抓的血痕。她,她——唉,我眞不知怎麼說。”五嬸十分爲難的樣子。
“五嬸你說呀。”
“她說你要她同你好,她不肯,你就老羞成怒,向她施暴了。”
我雖然已經約略猜出尤鈴會含血噴人,但經五嬸親口證實,我還是禁不住血往上湧,震怒得渾身發抖。
“當時我在場,眼見少奶臉色驟變,不住搖頭說‘不會的,不會的,懷民不是這樣的人。’我也出面說了幾句駁斥她的話。但尤小姐非常厲害,她邊哭,邊說,等你回來,看看你頸上的指甲痕,就可以證明了。”
我萬萬料不到阿鈴竟然會使出這種卑劣的技倆。想起她酒後向我透露出垂涎父親鉅額遺產的事,我禁不住打了個寒噤。
琴聽見她的話之後仰藥,想必小里蒙身世的事,也給她揭破了吧?
“她有沒有提到小里蒙的身世?”此刻我也不必向五嬸掩飾了。
“如果她祇是說了仔仔的身世,大槪也還不至於落得這個地步,她還說你——”五嬸嘆了口氣,覺得很爲難,“她竟然說你親口對她講,你對少奶好,祇是爲了……。唉,祇是爲了快要得到她父親的遺產。”
我差點沒從椅子上彈起來。
“這,這婊子。”我衝口而出講了句極不禮貌的話。
“民官,你跟她氣什麼?我當時當場駁斥她,我們李家雖不是大富之家,但也算得上幾代書香,家業總還有一些;民官自己有本事,生活也不是過不去,如何會希罕你尤家的遺產?可是,少奶卻受不起這個刺激,登時昏倒過去了。”
尤鈴竟然倒過來說我覬覦尤家的遺產,這個彌天謊言,是我怎麼也想不到的。
這個女人……我恨她恨到咬牙切齒。
琴對我的誤會太深了。儘管她不大相信我會是一個如此卑劣的人,但話出自親妹的口,而且又“證據確鑿”——今早我失魂落魄的趕去醫院時,身上依然穿着那件給扯脫了鈕扣的恤衫,而且頸部又有尤鈴的手抓痕,琴看見了,大槪又多相信幾分。
“怎麼辦呢?”我喃喃自語。
“民官,你和尤小姐究竟有什麼過節?”
“總之一言難盡。”
“仔仔眞是你的親生兒子?”五嬸瞪大眼睛,熱切地問。
我猶疑片晌,點點頭。
“可惜是個鬼仔。不過,現在的人新潮,也無所謂了。李家總算有個兒子繼後香燈。”五嬸認眞地說。
五嬸的話使我啼笑皆非,但我笑不出來。我苦苦想不出對策。
“現在少奶知道了仔仔的身世,那以後你怎麼安置他?”
怎樣安置小里蒙?五嬸提醒了我沒有考慮過的問题。但目前的關鍵是琴。我彷彿覺得有一百樣事情纏結在一起,越是扯它,它結得越緊。我完全找不出一絲解開死結的頭緒。
我想起志强,也不管已是深夜,立即趕到他的宿舍找他。
志强在睡萝中給我弄醒。
“大寶已經十四歲了,她應該懂得講道理。我想,你同她好好地談談,她會給機會你的。你們夫婦現在亟需有個中間人來講說話,我想幫你也不成,因爲我是你的好朋友,阿嫂會認爲我偏幫你的。但大寶不同了,對於嫂嫂來說,她應該最有說服力。而且你有良好的父親記錄,要女兒相信你,大槪不會太難。”他給我指點迷津。
“要我在女兒面前解释種種男女間的事?”我覺得這個任務非常艱巨沉重。
“假使她略略看得懂《紅樓夢》,你的故事大槪也不至於使她過份驚惶失措的。”
我終於聽從志强的勸告,面對現實。
過後一兩天我約大寶三次,她兩次推說要到醫院照顧媽媽,但到了最後一次,推無可推,迫得跟我一道上冰室去。
她並沒有依我的建議叫她平日最愛吃的香蕉船,祇是要了一支汽水。我知道她是故意的,她不肯給機會我向她示好。
我有一種淪落的感覺。以往總是孩子央我抽時間帶她們上館子或冰室,但現在我三邀四請才請得她來,她人是來了,但依然不肯“賞面”。
“這幾天發生了許多突然而來的事,我相信你一定不能夠接受。”我的開場白講得很吃力,連喉頭也乾澀得可以。“但爸爸對這些事有所解釋,希望你聽過之後,自己細心思考。你就當自己是一個法官,現在聽取控辯雙方的證供,逐一找出疑點,然後才判案。”
我提醒女兒:“但法律的慣例是在定罪之前均假定任何被告人是無辜的,法官不應有先入爲主的想法。”
大寶繼續垂下眼皮吸吮她的汽水,望也不望我。
“小里蒙的事,我有話講。不錯,我承認他確是我的兒子。”
大寶擡起眼皮,圓睜杏目,剛吮到一半的汽水從飲管內退了下去,她張大嘴巴,因第一次親耳聽到我證實小里蒙確是自己的兒子。
我向她解釋,我同安琪的一段情,是在一種特殊的環境下滋生出來的。我告訴女兒,我去了中東三年,夫妻分離了三年。
“但是,爸爸,你不是說過,人同禽獸不同的地方是在於人有理智,可以控制自己的行爲,而禽獸則不嗎?”
她居然聽得懂我的說話,但我撥的弦外之音,卻給她過份地理解了。
我終於要厚着臉孔同她面對面第一次談到性的問题。
“不要低估爸爸,這件事非全因生理需要而起。”說着這話時,我但覺臉頰熱辣辣的。
“那即是說,你對那個加拿大女人有感情?那末媽媽呢?我媽媽又怎麼樣?你同時都愛兩個女人嗎?”大寶雖然壓着嗓子,但聲音還是漸次拔高,我給她質問得無辭以對。
“我很難解釋這件事,我承認自己做錯了。到你年長一些,你大槪會比較明白。”
“太可怕了,連爸爸這樣愛媽媽的男人都會背後對妻子不忠,這世間還有忠實的男人嗎?”大寶說。
“但是,我由始至終都是愛你媽媽的。”
“那個晚上你和那女人在一起的時候,你依然愛媽媽?”她尖刻地問。
我語塞了。我怎麼講好呢?
在女兒面前,我自覺人格淪落。
“你是不可原諒的,爹。”她忽然雙手掩面,淚水沿指間流了下來。
大寶判我敗訴。她接受了她母親的愛情觀,認爲兩情相悅,其中一定要完美無瑕。
“我做過的事,不論對錯,我都會得去承擔。大寶,我今天對你說了這麼多話,就是要你分辨淸楚,爸爸是人,會做錯事。但錯總會有個譜,錯事同壞事是不同的。”
大寶仰起頭,涕淚縱横地問:“爸爸,我可不可以不聽你同鈴姨的故事?”
我驚愕之極,她竟然連我心裏想的都猜得到。
“但你一定要知道事情的眞相。”
“我可以不知道嗎?”她嗚咽起來,“你就讓我静一静,到我想知的時候,我自然會問你。”
刹那間,我完全明白了。我在短短的一個小時裏扼碎了一個少女初萌的愛情萝。
我同大寶的談話到此爲止,我沒有達到目的,頹然而返。
我在一夜之間發現女兒長大了,十四歲的女孩竟是如此的早熟。
我要講的話,大寶祇聽了一半,關鍵的另一半她不肯聽。我還要等第二個機會。
我無計可施,祇有每日坐在醫院的長廊上,守株待兔。
琴始終不肯見我。
我從醫生的口中知道,琴的身體已逐漸康復,但情緒仍然極差。
“她事實上是需要我的,我們之間有一些很深的誤會,要面對面深談才能解決問题。”
我希望醫生替我說服琴,讓我見她一面。
但醫生無功而退。他叫我忍耐。
“你給時間她慢慢冷靜下來,我相信過一段時間才見面是沒有問題的。”他拍拍我的肩膀以示安慰和鼓勵。
我每天差不多十個小時守在醫院,雖不得見琴一面,但到底感動了大寶。她開始關心起我的飲食來。末了,還勸我:“爸爸,你這是何苦來由?你還是回家休息吧。”
女兒開始同情我,她對我的敵視態度已有所改變。
就在我感到尙有一線生機的時候,尤康氣急敗壞的來到醫院找我。
“民哥,你馬上返地盤,我們出了大漏子,老闆正在跳腳,震怒非常呢。”
他的臉色一片灰白。
我們飛車回到地盤辦事處的時候,祇見傑弗遜的臉黑如鍋底。
“里蒙,你這是怎麼搞的?這樣龐大的工程,你們怎可以出錯?我認識你十五年,知你工作表現良好,才委你以重任。”他的臉由紅轉靑,又由靑轉紅。
我有如即時墮入冰窟,混身涼颼颼的。
耳邊聽到志强低沉的聲音在說:“地基工程計算錯誤,現在整幢建築物傾斜了十度。”
我祇覺耳朶“嗡”的一聲,其餘的什麼也聽不到了。
一個人的臉孔在我眼前放大了,他的蹙眉之下,是一張陰笑的嘴。
何百銘寧願陪上一條臂膀,也要令我和志强粉身碎骨。我的敵人揀我受傷的時刻剜我一刀,使我招架無力。
“我願意盡力補救,一人做事一人當,一切後果由我來承擔。”
“怎樣承擔法?樓已經築到第八層了。把它全拆掉?”
“或許灌漿可以補救。”
“灌漿?偌大的一個地盤,要灌多少才可以將它塡平?”傑弗遜氣得直哆嗦。
“由我來付。”我一咬牙道,“就算賠上我的全副家產,也要由我自己負責。”
我轉頭走出辦公室。開門的時候,但見老何臉上掠過一絲獰笑。
在猛烈的太陽下,我茫然呆立,遠望那幢八層高的酒店大厦,似覺它快要倒下來了。
我和志强苦苦硏究了個多星期,終於找出一線生機,灌漿的辦法可以補救。
“但起碼要花八百多萬元。”志强深深吸一口氣。
“我付得起。”我平静地說。
“不,我要負部分責任。我是這個工程的總負責人,我要承擔部分费用。”志强争辯,“我出得起五分之一左右。”
我拒絕了志强的好意。損失八百萬元同损失六百萬元又有什麼分別?但损失一百多萬元對志强來說,無疑是傾家蕩產的了。
錢並不是最重要的,祇可惜經此一錯之後,我十多年來刻苦經營起來的信譽,頃刻間便蕩然無存,而且我還連累到志强和尤康。一個如日方中,一個初出茅廬,他們的大好前途很可能會毁在我的手裏。
我的心沉重得簡直再提不起。
“他媽的,這個老何眞陰險。”志强大力敲打桌子,恨得牙關格格作響。“他明知你出了漏子,一聲不響,繼續依樣錯下去,到起至第八層才發現問题,要救也不容易了。”
我眞的無話可說。我的習慣是對於不是朋友的人總要提防幾分,老何是列入要小心提防的人,但這幾個月內讓家事和尤鈴弄得我暈頭轉向,以至出了岔子讓人抓着來落井下石。
每一件事都是偶一不愼做出來的,但結果是錯了就不得翻身。
灌漿工程開始收到預期效果,我在心情沉重之餘,得以舒一口氣。
我想起了琴。我沒日沒夜的泡地盤,已經有十多天沒有到醫院去了解她的病况了。我甚至同大寶談話的機會也沒有。
下班之後,我趕忙到醫院。
但病房已换了另一個人的名咭,我心陡地一悸,三步倂作兩步衝入醫生房,一手捉住醫生。
“醫生,我太太呢?她究竟在哪裏?”我腦袋十分混亂,狀若瘋狂,幾乎將他搖倒。
醫生大吃一驚道:“你太太已於昨日出院了。”
“未得我同意你們怎麼可以讓她出院?她現在仍然神智不淸,你們知不知道要負責任?”我怒火中燒。
“但是李先生已經有兩個星期不見人影呢。打電話到府上,你總是不在,我們無從聯絡。”護士冷冷地道,向我投下一瞥十分不友善的目光。
我軟了下來,“她現在去了哪裏?”
“她不是回家去嗎?是她的妹妹來帶她出院的。”醫生訝然道。
我如聞喪鍾,失聲道:“你們怎麼讓她的妹妹帶她走?你們應承過不讓她見她的呀。”
“閣下的家事,恕我們無從分辨,有些事情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但病人身體已經康復,精神亦轉好,她屢次要求出院,我們又找不到你。她妹妹來了,她要求跟她走,我們一切依手續辦事,其他的事,恕我們管不到了。”
尤琴走了,沒有留下片言隻字,也不知去向,但大寶呢?
我急忙跑回家去。走到門口,祇見花園大門打開。入屋,但見小里蒙呆鳥一樣立在樓梯旁。我一邊上樓一邊扯破嚨喉喊五嬸,想不到在樓梯盡頭同一個迎面而來的黑影撞個滿懷。
一個墨綠色盒子骨碌碌的滾到我的腳旁翻轉了,裏面跌出一塊淡紅的石頭。
我擡頭一看,好傢伙。登時一股熱氣往上湧。
仇人見面份外眼紅。我一手執住尤鈴,大聲喝道:“你將琴帶到哪裏去?”
她想摔開我,但被我死死抓住。
“你想怎樣?”
“我想將你撕開兩邊,用來餵狗!”
“你休想動我一根毫毛,祇要你傷我一寸皮肉,都是拿我洩私憤的證據。”
我想到琴現在正同她一起,投鼠忌器,還是忍她三分。我鬆開手。
她得意洋洋地拾起跌落在梯間的鷄血石。
“這件東西本來已沒有什麼價値,但因爲是戰利品,所以要拿去。”
她一步一步的走下樓,我亦步亦趨的跟着她。
“尤鈴,你老老實實告訴我,阿琴同大寶究竟去了哪裏,你將她們交出來。”
她浪笑:“眞笑話,一個十幾歲,一個三十幾,都不小了,我藏得住?”
我攔在她的面前:“你今天不說淸楚,就休想離開我家門口。”
我將拳頭凑到尤鈴的鼻端上。
一直在後面緊跟着我們的小里蒙駭得大聲呼叫:“不,叔叔,不要打架!”
他跑上來,扯住我的腿,紅着眼睛道:“叔叔,大寶走了,她帶走小寶。”他用手指着尤鈴。
小里蒙的話眞非同小可。剛才我一入門口就急着找五嬸,沒有留意到小寶在與不在。
“你將我的人帶到什麼地方?”我放在她鼻尖下的拳頭握得更緊了。
她抿緊嘴唇,一副不屑的樣子。
“叔叔,究竟發生了什麼事?家裏的人走了一大半?”
“這就叫做分居,明白不?下一步就是離婚——DIVORCE,D—I—V—O—R—C—E!你懂不懂?”尤鈴閃身走到小里蒙跟前,一板一眼的對他說。
“爲什麼?”小里蒙尖叫起來。他的小臉由紅轉靑,反應駭極。
我一下子呆了,離婚?
尤鈴忽然哈哈大笑起來。
“李懷民先生,你的失魂落魄樣子眞逗人,好看極了。那股兒高傲呢?往哪裏去了?”
“我不相信琴會就此同我離婚,澳門這麼小,你躲不到哪裏去的。我始終會找到你。”尤鈴的譏語提醒我冷静下來,我想起了尤康母親尤二嬸。她大槪會知道尤琴住的地方在哪裏。
尤鈴顺手抄下一枝簕杜鵑,將花放在掌心,揑成片片碎。
“我的習惯是,凡是不到手的東西,我都不希望它再存在。”
尤鈴將碎花瓣撒在地上,轉頭走出門口,我聽着她“咯咯咯”地遠去的鞋聲,並沒有上前去攔阻她。
那撒了一地的淡紅色杜鵑花瓣,零落成塵,随着風的吹動,在園內四處飄舞,不到一會,頓失所蹤。
琴的芳蹤何在?她會不會也像道些杜鵑花一樣,頃刻間化爲紅塵?
我怔立園中,仰視這座曾被琴譽之爲“綠白小城堡”的家,偌大的一幢屋子陸續只走剩三個人。
“鈴姨是壞人。”
耳畔響起一把童聲,將我從沉思中唤醒過來。
我伸出手,拖着他。
在樓梯口,我見到五嬸,她紅着眼睛對我說:“我本來叫小寶不要走,先等爸爸回來才說。但這孩子聽說是去找媽媽,便無論如何都不聽我的話,跟她的鈴姨去了。”
我擺了擺手,以示安慰她,因我已講不出什麼話來。
已經有好一段日子沒有飲酒了,今夜人去樓空,祇有酒才是唯一了解我的伴侣。
我發現小里蒙不知在什麼時候已站到我的身旁來。他的瘦長影子落在大書桌上,使人驀地覺得,他彷彿已長大了許多。
“叔叔,嬸嬸要跟你離婚嗎?”他的眼神呆滯,又透出一絲絲的惶恐。
我木然,無詞以對。但我不相信琴會就此與我離婚,她起碼也要先見我一面才成。
“大人的事,小孩子不要管。”
小里蒙的臉倏地漲紅,他握緊小拳頭,像一隻怒公鷄一様,道:“你們大人的事,就是不讓小孩子知道,難道小孩子不是人嗎?他們一個個都走掉了,你還要隱瞞些什麼?到什麼時候才讓我知道眞相?”
我很吃驚他竟然講出這一番話。想起傍晚在花園裏,他聽到尤鈴講“離婚”這個字時的那種驚駭之情,我忽然間全明白了。記得約翰遜曾說過,他同安琪離婚時小里蒙還小,他們沒有正面告訴他,但約翰遜搬離安琪的家,卻是不争的事實。孩子因爲失去這位父親而痛苦萬分。
小里蒙剛在一個完整家庭內定下來,剛開始嘗到家庭的温馨,料不到現在噩夢又開始了。
我不禁泫然。我緊摟着他,無話可說。
他伏在我的肩上嗚嗚地哭泣。
我的眼睛也模糊了。我這棵大樹,原以爲可以爲孩子提供一點綠蔭,想不到自己也難敵風雨飄搖,還遑論庇護別人?
這一夜,我喝得酩酊大醉,又吐了一地。到我昏昏然由睡到半醒,已經是第二天的傍晚了。
我在矇矓中見到一大一小的影子站在我的床前,我的心一緊,猛地從床上彈起撲前,大叫一聲:“琴——。”
“民官,是我,我是五嬸。”五嬸抱住我的臂膀,輕輕地搖我。
我定睛仔細一看,眼前的一大一小,原來是五嬸同小里蒙。
房子裏冷冷淸淸的,我又從萝境回到了現實。
房裏的燈亮着,我看見五嬸和小里蒙雙眼密佈紅絲,想必我昨夜醉倒後嘔吐大作,他們沒有睡過多少覺。我內心有些歉疚,都四十歲人了,遇事還不曉得鎭定,沒有好好想辦法,反而讓人家擔心。
我抖振作神,安慰他們:“我現在好多了,你們不要擔心。還有,我以後决心盡量少飲酒。”
小里蒙和五嬸不約而同地抿嘴笑了。
“民官,今日收到一封信,信封上寫的是英文,我看不懂。仔仔說,信是給少奶的。”
五嬸從懷裏拿出一封信給我。
我一看信封,是歐陽永雄律師事務所發出的,心中不禁一凜,也顏不得收信人是尤琴,就此拆了來看。
原來是一封通知信。歐陽律師通知尤琴,領遺產的日期快到了,叫她先到醫生處備一份精神健康報告書。通知信內附了三名精神科醫生的診所地址和電話,據說是其父尤强指定的専家。我省起了琴以前講過他們家族的人同精神病的故事。
要把這封重要的信交給琴,當急之務,是先同大寶聯絡上。
我立即找尤二嬸。
二嬸替我奔走了兩趟,但無功而回。
“我到西環的老家去找阿鈴,但守門人說二小姐祇返過來兩次,大小姐和她的孩子,根本沒有見過面。”
我急如熱鍋螞蟻,在廳間團團轉。
忽然電話響,我的心砰然跳動:會不會是琴的電話?我拿起話筒。
“是懷民兄嗎?我是歐陽永雄。”
原來是歐陽從香港打過來的電話。
“嫂夫人收到我的信嗎?”
我不知如何作答,祇含糊地應了他一聲。
“下月底是尤琴足三十七歲的日子,亦即是尤老先生规定的遺囑執行日期,雖然尤鈴未到接受遺產的年齡,但她也是受益人之一,按尤老先生遺囑她亦要在場,我已先後給尤氏姊妹倆發了通知信。一連兩天打電話到尤鈴的家都沒有人聽電話,你們能否通知到她?嗯,對了,嫂夫人的身體已康復了吧?”
“還好,最近總算不錯。”我苦澀地說了違心之言。
“那恭喜你了。就請她們到那天準時到我的事務所吧。”歐陽永雄客套了一兩句便收線了。
我無言地將電話掛上,一顆心有如鉛墜。
我在各大報章登尋人廣告找大寶。
三日後,我接到了大寶的電話。
“媽媽的情况怎樣,她健康好嗎?”我心情十分緊張,劈頭第一句就問她。
“媽媽剛睡了,阿姨出外購物。”她問非所答,聲音十分惶恐。
聽說琴睡着了,我的心踏實了些。但大寶語氣驚慌,引起了我的警惕。
“媽媽有沒有事?”
她期期艾艾。
“你老實說呀。你和媽媽出院,也不告訴我一聲,不聲不氣的去了鈴姨處,連地址也不留下一個,你當我這個爸爸是什麼?”
我原先告訴自己,現在不是使意氣的時候,和大寶聯絡上,一定不能斥責她,可是我確實忍不住。
“你祇會怪我,你有沒有怪自己?你有多少天沒有到醫院去了?連媽出院你都不知道。”
我現在才明白大寶完全不打電話回家的原因。她是心中有氣。
“女,你知不知道爹在這廿幾天內發生了什麼事?”我悽然問。我非爲錢財而悲,祇不過覺得人與人之間的誤會竟可以如此容易造成,姑無論已有多深的感情基礎。
大寶顯然感到愕然。
“爹破產了。”
我將工程出錯的事情告訴她。
她聽得呆了。
“爹,你——不要太難過。”
我但覺眼眶一熱,眼前的景物已一片模糊。
“到臨出院的那幾天,我差不多已將媽勸服,叫她無論如何都同你見一次面,將一切問题擺出來談。可是,那幾天你一直失蹤,不要說媽媽了,連我也懷疑起你的誠意來。媽心裏很氣,堅持不肯回家,鈴姨就將她接走了。我恐怕她再會出事,也就一直跟着,以爲你會來看看她。”
“我根本不知你們去了哪裏呀!”我叫寃道。
“我看報才知道鈴姨撒謊,她對媽說,已留下地址給五嬸。我看見這幾天媽媽有點不妥當,才叫鈴姨接小寶來,好給她解悶。”
“她怎麼了?”
“她,”大寶在電話中深深抽一口氣,“她曾經想自殺,幸好給我及時制止。”
女兒告訴我,母親的情緒時好時壞,好的時候甚至動了回家的念頭,壞的時候萬念俱灰,覺得我眞的可能那麼壞。她每一次同尤鈴閒聊之後,情緒都十分沮喪。三天前想割脈,幸好給大寶發現了,祇傷了一點點皮肉。
“爹,究竟你同鈴姨之間有些什麼恩怨?害得她要這樣報復?看鈴姨的樣子,非使得媽同你離婚不可。但她這樣做,簡直要陪上媽的命。”大寶顯示極端的反感,並漸漸覺得阿姨不對頭,“我覺得鈴姨有點不正常。”
“你看牢母親,一刻也不可離開。知道嗎?我現在就立即來接你們回來。”
“不,爸爸現在不要來,鈴姨快要回來了。你還是明天十點左右來吧,她這個時候通常都會外出。你們還是不要碰頭的好,免得媽又受刺激。”
我同大寶約定,只要等尤鈴一走開,她就來電話通知我。
這一夜,是一個漫是的失眠夜,但我並沒有飲酒。
翌晨,我在半睡半醒中給五嬸推醒。她將一份早報遞到我鼻端上。
“民官,你看。”她的聲音是震顫的。
我睜眼一看,馬上一骨碌坐直身子。
“婦人十二樓墮下帳篷救回一命”
這段頭條新聞的副题是:“中年婦人由××閣離奇墮樓初步疑爲自殺”
新聞還附有兩張圖片,一張是“跳樓示意圖”,另一張是一個躺在擔架上的女人的頭部大特寫——那個跳樓的女人,正是尤琴。
我駭得要死,慌忙起床,胡亂抹了把臉,就逕往醫院跑。小里蒙堅持要跟着我去探望嬸嬸。
我來到醫院的病房,才發覺房子裏早已擠了一大堆人。不單止尤鈴、大小寶在,連尤康母子和志强也不約而同的看到報紙,先我幾分鍾之前來到了。
第一個撲上前來摟住我的是大寶。
“爹,嚇死我了。”口氣卻是如释重負。
小寶卻只顧拉着小里蒙,但小里蒙逕往琴的床前走去。
琴一臉瘀腫,左手紮着綳帶,斜躺在床上。看見我和小里蒙,臉色微微一變,但卻沒有太大的反應。
“嬸嬸,你爲什麼那樣不小心,從那麼高的樓上跌下來,你沒有死,那眞是上帝的保佑。”小里蒙輕輕親了琴的面頰一下。
琴露出一個悽苦的笑容。
我走到她的床前,但覺有一百對眼睛望着我。
“琴。”我喚了妻一聲,千言萬語不知從何說起。
“嗯,破了產,連聲音也格外軟起來。姐姐,你要提防某人向你賣殷勤哩。”尤鈴坐在床沿的沙發椅上,冷刺刺地道。
“但如果尤琴從十二樓摔下來死了,最大的受益人將會是誰?”我决心豁出來,務必要揭破這隻蠍子的畫皮。
琴的身子微微一動,驚詫地望了我一下,又瞥了尤鈴一眼。
尤鈴臉色微變:“爸給我的一份遺產足夠我享用一生。姐姐是我的至親,你不要懷着骯髒的目的,離間我們姊妹倆。”她的態度十分鎭定。
躺在床上的琴,開始焦躁不安。
“但你也不要離間人家夫妻的感情呀,有道是寧敎人打仔,莫敎人分妻嘛。”尤二嬸氣不過尤鈴,出面說了她一句。
“我怎麼敢敎人分妻呢,姐姐出院也沒有人接,我這才把她接回去了吧。出院的那筆醫藥费,還是我結的哩。你們總不能就這樣說我的不是吧。”
“但是,嬸嬸,我有一件非常重要的事告訴你。”小里蒙脹紅了小臉,圓睜眼睛,盯住尤鈴。“鈴姨是個壞女人,那一天晚上你們去看戲,不久之後她又回來了。我看見她走進叔叔的房裏。她,她伸長脖子,要吻叔叔,我發誓是我親眼看見的,她要迫叔叔跟她好,我因爲肚子痛找叔叔,她做的事全讓我看見了。她……”
“雜種,閉上你的狗嘴。”尤鈴臉色陡變,霍的從沙發跳起來,她伸出手,想給小里蒙一記耳光,但給琴伸出右手擋住了。
“鈴——”她的臉色一片慘白,祇叫了一個字,聲音卻是顫抖的。
“姐,你不要相信這個雜種的話,你想想他母親——”
琴擺了擺手,示意她不要再說下去。
這時候,護士領了幾個人進來,其中有兩個是警員。
“司警司署人員來調查這宗墮樓案,他們有些話要問病人和她的家人。”護士道。
“這位是尤琴吧?”一個高大的便裝警員拿着記事本走到琴的床前。適才的緊張氣氛暫告平息,大家静静地聆聽司警人員的盤問。
房內静得連一口針掉到地上也能聽見。
“今日凌晨三時,你是怎樣從十二樓的窗口掉下來的呢?”
“現在回想起來,我連自己都覺得模糊,”琴緊蹙雙眉,彷彿很吃力地思考,“我祇覺得窗門打開了,而我很想跳下去,那道窗門彷彿在向我招手。”
“你是從右邊窗口還是左邊窗口跳下去的?”
“我記不淸了,總之我見窗門打開,我當時心情很壞,覺得祇要一爬出去,就什麼煩惱也解決了,所似我才——”
“窗原來是有窗花鎖住的,是你自己用鑰匙打開的嗎?”
琴搖搖頭,“我沒有鑰匙。”
“昨晚房內還有誰?”
“我。”大寶怯怯地道。
“是你將兩個窗門的窗花打開的嗎?”
大寶拚命搖頭,“我從來都沒有摸過這些窗花。它一直是鎖住的,昨晚臨睡前它還是好好地鎖住的。”
我的目光射到尤鈴身上,祇見她臉色煞白。
“事發時,屋內還有誰?”司警續問。
“有我。”尤鈴的聲音低沉,硬中透軟。
“窗花是你開的嗎?”
她拚命搖頭說不是,語調有些虚怯。
“奇怪,刚才我們有伙計上樓調查,發現現場房間兩個窗門的窗花全打開了。”司警一邊記錄,一邊喃喃地道,“按理如果自殺,打開一隻已經足夠了。”
執行盤問的司警横掃了尤鈴一眼。她將臉侧過去。
“我當時確是想自殺的,你們不用多疑了。”尤琴斬釘截鐵地道。
“我們祇是執行職務,對每一個疑點都要弄淸楚。”
最後,司警記錄了各人的名字,然後離去。
“爹,窗花是鈴姨開的,半夜裏我尿急,起床時不見了鈴姨,我在上厠所的時候,見她在媽媽和姐姐的房裏用鑰匙開鐵窗花。”
一直沒有做聲的小寶這時候站了起來,用手指着尤鈴。
此時的尤鈴臉如死灰。
“小寶住嘴!”琴的雙眼有如銅鈴一樣,瞪視小寶,樣子非常嚇人。
“小寶撒謊。”尤鈴的聲音虚弱如洩了氣的皮球。
琴的身子一下子癱瘓了,頭倒在受傷的左肩上,昏了。
房內一陣忙鬧,有人扶住琴,有人出去找醫生,有人猛按電鈴,孩子們大聲叫媽媽、嬸嬸,而我則呆立床前,祇管握住妻那隻冰冷的右手。
尤鈴抄起皮包,悄悄地走了。
醫生護士跑進房來給琴急救,大家將病人團團圍住,病房內一片忙亂。
我接受了董醫生的忠告,出盡辦法將琴帶回香港,接受電腦手術。
董醫生向我解釋:“患了嚴重憂鬱症的病人常常都有自殺傾向。電震之後,病人就會把一切不愉快的事拋諸腦後,神智恢復淸醒,而且情緒會比較愉快。”
我正是需要琴回復淸醒,拋開煩惱。
手術後,琴在醫院住了三天。
出院後,董醫生對我說:“她妹妹對她居心不良,這件事對她是個很大的打擊,我勸她要看開一些。至於那位洋孩子的問题,她似乎是處於愛恨交加的狀態。我建議她接受這個事實。”
但琴實際上還是不能夠接受這個事實的。
由香港回來之後,她不肯回家住。
“我很想一個人淸静一下,思考一些問题。”她堅持獨個兒找房子居住一個時期。
我不肯讓步,“不行,你有兩次自殺、一次企圖自殺的記錄,讓你獨自一個人居住,豈不是極不安全?”
琴淡淡一笑道:“懷民,我相信我自己大槪不會再去尋死的了。上一次墮樓的時候,我整個人凌空飛墜時頭腦立即淸醒,電光火石間想起孩子們,心中不知有多懊悔。由那一刻起,我頓覺生命的可贵。”
“你眞有這種想法?”大寶訝然道。
琴點點頭,“我不想就這樣倒下去。我也許會在某個方面失敗,但我不想無所作爲就離開人間。”
琴的態度冷静中帶着堅決。
結果,我們達成協議,她在家居附近租了一個小單位,我派五嬸跟她住。
孩子們跟着我。
琴不肯回家,最感失望和驚奇的就是小里蒙。
“叔叔,嬸嬸爲什麼不回家?”
“她身體不好,另外找房子休養,可以淸静一些。”
對於我這個答案,他不置信地搖搖頭。
“你們這不是叫做離婚吧?”
離婚?我到現在才眞正面臨這個問题。狂風驟雨過後,我要面對的是一個眞眞正正無法解決的問题。
五嬸曾經提醒我:“少奶不是我們這一輩的女人,她在仔仔這個問题上,是極之想不開的。”
我知道琴想不開,是因爲她原對我的期望是極高的。在她心目中,我是一個完美而無懈可擊的丈夫。但事實是,我竟有一個私生子。
我同琴的感情,開始面臨眞正的考驗。從法律觀點,從實際上來說,我們現今正在分居。
我忽然想到處在澳洲的森·約翰遜。
到現在我才眞正感到徬徨無計。
琴每到周日回家一次,她的健康不算太好,也不算太壞,但神智倒相當淸醒。
這一天,我們帶孩子上街吃店子,但到了晚飯之後,她無論如何都不肯留下,一定要返回她那間小公寓。
“嬸嬸今晚不可以留下同我們一起嗎?”
一個星期天的晚上,小里蒙扯住挽起皮包準備離去的尤琴,滿懷希望地問她。
琴輕輕咬唇,用手撫他的頭髮,道:“小里蒙,你還小,有許多事情不會明白,到長大了,嬸嬸告訴你,好不好?”
“不,我祇想現在知道。”
琴無言地輕輕拍了拍他的肩膀,又親了他的額頭,算是一種答覆,然後放開孩子的手,又親了大小寶,便同五嬸準備離去。
小里蒙追在琴的後面,大聲道:“嬸嬸,你同婆婆都不在家,家裏沒有人懂得煮菜,我們都很想你回來。”
琴略作思索,道:“那好,我明天叫五婆回來給你們煮食,好不好?”
小里蒙怔住了,他呆鳥一樣地立在樓梯旁。大寶心裏一切明白,無言地遠遠站着。這個多月來,她幾乎是終日沉默的。小寶並沒有多大意見,因爲她經常往來兩宅之間。
我送琴返回她的小公寓。我們的關係仿似未結婚之前,但絕對缺少了那個階段的甜蜜。
在街上,我問琴:“這樣下去,一直等到何時?”
“我眞的很想回家,但小里蒙使我想起許多不願意去想的事,我想丟,丟不開。你讓我冷静地想一想,我們可不可以再生活在一起。”她冷静地答道。
唯其冷静,我的心涼了半截。
由於我現時已是破產之人,而琴又將在短期內承受一筆鉅額遺產,我不想引起任何人——包括琴在內對我的誤會,因此,對於這段感情,祇採取低調姿態,我决心不去過份地争取,也就不再懇求尤琴回家了。
假使上帝確定我們仍是夫婦,我們總會有緣復合的。
我每天依然上班,下班便留在家裏陪孩子,大寶依然故我埋首書本,小寶有時會鬧鬧別扭找媽媽,但小里蒙就總是默不作聲。
到了第二個星期天的晚上,尤琴臨離去的時候,小里蒙突然拉住她的手。
“嬸嬸你明天有空嗎?”
琴遲疑了一陣,點頭道:“有的。”
“我想你明天陪我去一趟郵政局,我想打個電話給森叔叔。”
琴望了我一眼。
“我明早要返工。”我說。
“好吧,我明天來找你。”她一口應承。
“已經很久沒有見過森叔叔了,我實在很掛念他。”小里蒙喃喃地道。
翌日中午,我在辦公室接到了琴的電話。
“小里蒙要回澳洲,你知不知道?”
我驚愕得一下子答不上來。這個潛藏在我內心世界的願望,現在竟然成爲事實。
“是眞的嗎?”我的內心想法複雜到了極點,“你怎麼會知道呢?”
“那不是你的主意嗎?”她的聲音有點冷。
“不是,我從來沒有向他提過。”
“那——”她有點茫然了。
“他對你說要回澳洲嗎?”
“不,今早我帶他到郵政局打長途電話,他打完電話出來,就對我說,森叔叔很掛念他,叫他返回澳洲。”
這不能說是一個喜訊,但也不能說不是一個喜訊。小里蒙離開,對於我同琴的感情,肯定是個有利因素。
這一晚,琴竟然回來吃晚飯。
她向我解釋:“是孩子央我回來吃飯的,他說他喜歡一家人在一起吃。”琴用手指了指小里蒙,連聲音也格外溫和起來。
小里蒙裂開嘴笑,不停地用筷子扒飯。這個多月來,我第一次見他裂嘴笑。但我發覺他的眼睛彷彿藏有淚光。
晚飯後,小里蒙攔在琴的面前,“嬸嬸不要走,你就留下吧,留下來陪我,給我講故事,直到我返澳洲,好不好?要不,我們以後很難再有機會在一起的了。”
琴先是感到茫然,但終於點了點頭。
五嬸在一角重重的吁了一口氣,然後悄悄拿起衫角擦眼睛。
這一晚,我們又回復了往昔的家庭生活,因爲有失而復得的感覺,大家都起勁地營造熱鬧氣氛,直到深夜才睡。
夜深,我和琴又倚在飯廳的窗前遠眺。雖然我們大家仍然保持着一段距離,並沒有像以前那樣肩並肩地站着,但我感覺到我們之間的距離已拉近了。
“世事眞是變幻無常。”琴輕輕嘆了口氣。
窗外皓亮無比、透射着耀目光華的月亮高高地懸在黝黑的蒼穹中央。
“月圓月缺,彷彿就像人生的起伏一樣。”我深有感觸。
“阿鈴失蹤了。”她邊說邊睨了我一眼。
“嗯,”我漫應一聲。這個人已從我的記憶中消失了。她的消息,完全引不起我的反應。
“我託人回香港查她的消息,聽說她去了馬尼拉。”
“她素來都喜歡遊埠。”
“今次不同,她連房子也變賣了,經手的經紀行說,價錢賣得很賤。聽說還賣了一批首飾。”
我不禁嘆氣,“你到現在還這麼關心她?”
“本是同根生嘛。”琴痛苦地低下頭,用手絹擦眼睛。
這眞是一個不可解的姊妹情意結。
“琴,想問你一件事。”
她擡起眼睛望我。
“你不是一直都在以爲我對你另有所圖吧?”
“如果每一個人都對我有所圖,這個世界實在太可怕了。”她頓了頓,道:“我相信你不是這樣的人。”
我輕輕吁了口氣,走上前摟她,但被她輕輕推開。
“我今次回來,完全是不忍令小里蒙失望。”琴的臉孔又凝了一層霜。“我眞的無法使自己變回從前的我,亦不再相信我們可以再像從前一樣地生活。”
“但小里蒙就快走了,他從此都不會在我們眼前出現。”我講這說話的時候,不單止面孔有些熱辣辣的感覺,胸口還隱隱有點抽痛。
琴的身子抖了一下,想說些什麼,但到底又抿住嘴。
空氣彷彿凝固起來似的。
時間在沉默中溜走。
“夜了,你明天還要上班,上床休息吧。”琴打了個呵欠,轉身離開飯廳,但沒有入我的房,祇是走到尤鈴以前睡的房門口。
“你到我那邊睡吧,我今晚就睡這個房。”我指了指尤鈴的房。
“不必了,現在什麼景緻也不能令我傷情的了。我已漸漸學會麻木。你放心,我身上祇得一晚的藥,其餘的五嬸已同我保管好,她現在變成了我的領藥處,我每天吃藥,都要到她那兒取。”
我笑了,五嬸是我們家的支柱,如果沒有了她,這近來的許多難關,眞不知怎麼度過。
琴一腳踏進房門,但並不進去,態度有些遲疑。
“什麼事?”
“你明天抽空撥個電話去澳洲,我懷疑這孩子今天說的話不實在。”
“什麼?你懷疑他不是眞的回澳洲?”
琴搖搖頭,“我總覺得,這個决定來得太突然了。”
第二天,我打電話到澳洲找約翰遜。
“我正想找你,但又不知道方便不方便。”他在電話中劈頭第一句就這樣說,使我感到事不尋常。
“小里蒙昨天給我電話,說他已决定回澳洲。”
“他對我們說,是你叫他回去的。”
“不,這孩子撒謊,”約翰遜立即否認,“他這樣决定,我感到很意外。因爲他的來信一直說在你們家庭內生活得相當愉快,三個月前還向我報告學中文的成績,他從來沒有提到要回澳洲。不過,最近兩個多月沒有信,我擔心他出問题。”
“照你這麼說,回澳洲是他自己的决定,與你完全無關?”
“老兄,我現在有一個在襁褓中的兒子,忙他還透不過氣來,小里蒙在自己家生活得好端端的,你有什麼理由叫他回來?何况還有蓮娜?你明白,蓮娜同他的關係,是算不上好的。”
我的心在嘀咕,這孩子撒了這樣的一個謊言,目的是什麼?
“那——那怎麼辦?”
“現在倒輪到你來說說,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情?”
雖有千言萬語不知從何說起,但我還是簡略地談到了我在這差不多一年內的遭遇。
講到我妻識破小里蒙身世,我自己又破產之時,約翰遜驚愕得呆住了,長久,才嘆一口氣道:“里蒙,我同情你。”
“那末,孩子知不知道自己的身世?”約翰遜問。
我沉思片刻,答道:“或許不知道。”
“换言之,或許知道。”
“是的。”
“噢,上帝,但願他不知道。但願他祇是不再喜歡在你的家庭生活,否則——”他沒有再說下去。
我深深吸口氣,“小里蒙回去之後,你怎樣安置他。”我心裏尙存一線希望。
“老朋友,我老實告訴你,我祇得送他到孤兒院。他留在我家,對他沒有好處。你放心,他在孤兒院呆一段時間,就會有人收養他的,我答應你,每個星期都探望他。”
掛上電話,我整個人如木頭人一樣,雙腳釘在電話室內。
爲什麼自己的親生兒子不能在身邊生活而要進孤兒院?爲什麼?
直到有人敲門。
“快出來,人家等電話。”
我機械地付錢,機械地走出郵電局,小里蒙爲什麼會自己决定回去?我一定要問他。
可是回到家裏,我又像一個洩了氣的皮球一樣,提不起問孩子的勇氣了。
這不是我一直盼望的最好解决辦法嗎?我如何去問孩子,難道他說出眞相之後,我又去挽留他?
我不敢,我自覺是個懦夫。
“電話打了嗎?”晚飯後,琴問我。這是她第一次主動同我談話。
“打了,他確是撒謊。”
琴一呆,楞住了。
良久,我們依然默默無言。
我們好像心裏有某種默契一樣,都沒有開口問孩子。
日子又像往常一樣的過得熱鬧,雖然每一個人都感到,這種熱鬧,堆砌的成份居多。
我同約翰遜再作進一步聯絡,决定假期一完,就送孩子上飛機。
小里蒙離開的日子越來越近,家裏的不安氣氛越來越沉重。
大寶是明白人,她從不在我們面前提起小里蒙離開的事,但最近她老愛不歇地用零錢買些小玩意給小里蒙,我就知道她對這個同父異母、又有一半加拿大人血統的弟弟確是依依不捨了。
小寶到底不懂事,好幾次問我:“爹,小里蒙好端端的爲什麼要走?”
我祇得回答她,他的爸爸在澳洲,正在等他回去。
“不是早說他爸爸死了,媽媽也死了的嗎?你撒謊。”
跟着她又去問小里蒙。
“我是澳洲人,我當然得要回澳洲去。”他答道。
“你不是說你是中國人嗎?怎麼現在又變了澳洲人?你們都是撒謊鬼。”
小寶發蠻起來,坐在地上放聲大哭,小里蒙一個轉身走了入房,把門關上。
琴也轉身進入了房,就祇剩下大寶和我,瞪目相對。
晚上,我沒有睡着,走出飯廳,祇見琴一個人獨倚窗緣。我不由得一陣緊張,但看她仰首望天,陷入沉思,我又自覺神經太過緊張了。
琴看見我,並沒有避開。依然站着。
“睡不着?”我搭訕道,我現在對她講話永遠是一種搭訕形式,我已無復昔日的自信了。
“小里蒙什麼時候走?”
她畢竟惦着這件事。
“已經訂了星期天的機票,星期六就帶他過香港,住一晚,第二天搭早班機。”
“那不是後天就要過香港嗎?”
“我們帶孩子去送他的機,好不好?”
她低下頭來,輕輕說了一個“好”字。
我有些宽慰,小里蒙走後,或許我和琴可以恢復往日的感情。
就祇難爲了這孩子,犧牲他來换取他以爲已經“死掉”了的爸爸的家庭幸福。我的面頰一片燙熱。
星期五,我同琴一起給小里蒙收拾行裝。他來的時候有一隻大皮箱,我們給他買的東西,已滿滿的裝了一箱子,另外買的一個,就載他自己的東西。
小里蒙小心翼翼地從抽屜取出小黑皮箱,打開來細細看了一會,便將它放進皮箱裏。
我斜眼瞥了琴一眼,祇見她停下手,呆了一會,又繼續給孩子收拾衣物。
“嬸嬸有空同叔叔一起來澳洲探我。”小里蒙鎖好皮箱,對琴說。
“嗯。”琴乾澀地應了一聲。
這一夜,整幢房子的空氣,彷彿都凝住了一樣。
電視沒有開,行李收拾妥當,大家坐在廳間,幾乎感覺到彼此的呼吸。
“仔仔明年暑假來玩玩。”五嬸的眼睛發紅,她率先打破沉默。
“不,我說我們最好明年到澳洲探小里蒙,我們從來都未到過他的家,明年我一定要去看看。你不是說你的屋子的前園和後園比我們的還要大嗎?”小寶接着說。
小里蒙默默不語,低着頭。
“怎麼樣?不歡迎我們嗎?”小寶見他不答聲,有點不高興。
“我們的房子賣了。”小里蒙輕聲說。
我看見琴抖了一下。
我不願意再聽下去,我怕自己忍不住,會一時衝動,走上前抱住孩子,叫他不要走。
“夜了,明天一早要趕船,我們還要回香港給小里蒙買些東西回去,今晚早些上床吧。”
我從銀行裏提取了一大筆現款,準備明天回香港替小里蒙買衣服鞋襪、買一切他喜歡買的東西;祇要他點頭,無論多贵,我都給他買下來。祇有替孩子瘋狂購物才可稍釋我內心的負疚感。我枉爲人父啊!
我吩咐各人回房上床,而時間祇不過是晚上九時正。
關上房門,那隻古老企身櫃的大鏡子照到了一個高大的身影,但這魁梧的軀體內裝着的卻是一個懦怯的靈魂。
我躺在床上,疲累到了極點。多少個不眠的晚上,一整天的收拾行裝,使人陷入迷迷糊糊的狀態。
我忽然看見一個碧眼金髮的女人,手裏抱着娃娃,冷着臉孔望出窗外……。一個小男孩被人送到一個僻遠的孤兒院內,那裏四周都是森林,森林之外還是森林……。我追蹤那男孩,入了森林,可是走來走去老是找不到孤兒院……,我急了,大聲叫:“小里蒙……”
我摸了摸額角,手是濕的,想是方才出了一身汗。看着桌上的鍾,晚上十一點。小里蒙怎麼了?想着這孩子明天就要離開我,心裏有說不出的難過。
他踢了被沒有?我忽然有守在他床頭直到天明的慾望。
躡足走到孩子的房門前,侧耳聽聽,裏面沒有聲息。想是累了,正在熟睡吧。
我輕輕地推開門,伸頭一看,不禁呆了。
黑暗中,一個瘦削的小影子侧坐在窗前,小臉仰視天空,微弱的月光反射到他那白哲的面頰上,一雙大而沉鬱的眼睛正怔怔地望着遠方,沉思凝想得出了神。
我禁不住輕聲喊了聲“小里蒙”,一出聲,音調已哽咽。
他侧過頭來,有點意外地望着我。
“這麼晚還未睡,是太熱了嗎?”我走到他的面前,拉了一張椅子,跟他面對面地坐下。
他搖搖頭,牢牢地盯住我。
“小里蒙,明天到香港去,叔叔給你買好多東西上飛機,你喜歡什麼,叔叔都——”
“爹!”他忽然叫道。
我混身一震,有若觸電。
“爹,讓我叫你一聲爹好不好?”他撲到我的懷裏,身子猛烈抽搐。
“上帝!”我的心在大聲呼唤。淚水刹那間像一道給抽開了的水閘的河一樣,嘩嘩啦啦的奔流而下。
世間最辛酸的事莫如在離別時才父子相認。
“孩子,爹沒用,……我對不起你。”
我除了撫吻孩子,別無其他表達內心感受的辦法。
“小里蒙,請你原諒爹,原諒爹的苦衷……”我在他耳邊喃道。
“我早知你是我的爸爸,你給鈴姨刻的石頭,上面寫的名字,同給媽媽的一塊是一模一樣的。”
呵,我記得這孩子錯認了尤鈴的印章,他死命說那是他的東西。
小里蒙早已知道我是他的父親,但他選擇了在這個時候才相認。孩子的驚人早熟和他的忍耐力令我驚詫不已,更加重我的負疚感。李懷民呵,你眞枉爲人父了。
“嬸嬸給我改名,那個‘琛’字,我在媽媽的日記中見過,後來我再翻日記,找出那個中國字,我便肯定你是我的爸爸了。”
“孩子,你爲什麼不早對我說出來?”
假如我知道小里蒙已明白自己的身世,那末我會將安琪的日記好好收藏,就不會發生以後的種種不幸事了。
“你旣然不敢認我,我想你或許有你的困難,媽媽說過大人每做一件事必定有他的理由的。”
我扳住他的小臉,問:“你决定回去,是爲了爹?”
“森叔叔搬開住的時候,也答應過每個星期天回來探我們。但他永遠都不肯留下來過夜。漸漸他連星期天也不來了。到後來我才知道他認識了蓮娜。媽媽說,這就叫做離婚。到媽媽死後,我跟森叔叔在一起,不久,他同蓮娜經常吵架,我不明白大人們在一起爲什麼會吵架,我們小孩子吵架後很快就會和好,可是他們不是。後來有一次蓮娜無意中向我透露,她同森叔叔吵架,多數是爲了我。我明白這是什麼的一回事。大人想的同我們小孩想的不同,他們很複雜,而且非常固執。”說到這裏,小里蒙扁了扁嘴,眼睛又濕潤了,“我相信嬸嬸搬出去是爲了我。”
“但她也是非常愛你的。”我連忙爲琴辯護。
“蓮娜有時候也愛我,但有時候就對我發脾氣,我知道不爲什麼,就因爲我是媽媽的兒子。”
小里蒙的口氣使我呆了,我驚愕於這個不到十歲的孩子竟然洞悉這許多人際關係。
“但嬸嬸是不同的。”我雖然再作辯護,不過聲音卻軟弱無比。
“我知道嬸嬸對我好。以前她是非常愛我的,不過,鈴姨自從在那天早上將媽媽的日記影印本拿出來之後,她便知道我的秘密了。”
“你這次回去,蓮娜未必肯收容你。”
“我知道。媽媽說,人總是要獨立的,我將來長到十八歲,也要離開家庭,自己獨立。我現在祇不過是提早一些吧。”
小里蒙的說話很使我感到羞愧。這小孩子犧牲自己的利益來成全大人的利益,我這個做父親的,非但不能給他提供庇蔭,還得以犧牲他來换取些什麼。
我無言以對,這孩子比我想像中還要來得堅强,他默默地從衣袋中取出什麼,輕輕地把弄着。
“我很懷念母親。”他將手中的東西攤開,在朦朧的月色下細看,是我送給安琪的那塊印章,“爹,你相信上帝嗎?”
我點點頭。
“你相信天堂嗎?”
“或許相信。”
“我相信媽媽現在一定在天堂過快樂的日子。媽媽是個好人,她敎曉我許多東西。”
“是的,我們及不上你媽媽。”
“不,我不是這個意思,你們都很好,你們全是好人,祇是,我們明天就要分手了。”
我緊緊摟住小里蒙,好幾次想出聲挽留他,但我一想到琴,便極力抑制自己。
“爹,我今晚覺得很快樂。因爲我心裏想說的東西,可以全說了出來。”
他默默地伏在我的膝上,良久,我聽到有東西跌落地板的聲音,低頭一看,原來是安琪的印章。
孩子在我的膝上安詳地入萝鄕。
我小心地抱起小里蒙,輕輕地把他放在床上。
坐在床沿,凝視着那張天使般純純的臉,兩道濃眉下,一對宽眼臉,長睫毛,嘴角微微掀起,似笑非笑的樣子,鼻是直得發亮的,簡直就是一個睡着了的“伊利諾”。他又不禁使我憶起他的母親——安琪。
我忍不住親了他的額角一下,孩子沒有反應,是眞眞正正的熟睡了。
明天就要分手了。我幾次起身,又坐了下來,最後端了張椅放在床前,一直坐到天邊出現第一道紅光。
我站了起來,躡手躡腳地放好椅子,看看腕錶,五時卅分,夏天的淸晨總是到得那麼早的,我恨時間的快過。
我推開房門走出去,但發覺門不大推得動,像是給什麼堵住似的,我從半開的門縫往外張望,祇見房門口的地上躺着一團白。
仔細一看,我吃驚不已。
“琴,幹麼這樣躺着。”我盡量壓低聲音,生怕驚醒正在好萝中的小里蒙。
琴給我用門輕輕一推,動了一下。她用手擦擦眼睛,刚才顯然是倒在房門睡着了。
“啊,對不起。”她想起身,不意踏着自己的睡袍,倒了下來。
我扶起她。“怎麼樣,痛不痛?”我握住她雙手。
她的雙眼佈滿紅絲,眼皮和眼肚腫起。
“爲什麼不進來?”我柔聲問她。
她不住搖頭,忽然撲到我身上,將我緊緊摟着。
“懷民,”她的聲音嘶啞。我的肩頭一陣熱,自覺濕了一大片。
“懷民,這不是孩子的錯,爲什麼要由他一個人來承擔大人所做的一切後果?”她不住抽泣,“我們太自私了。”
是的,我們太自私了。
“琴,不要激動,我希望能夠給孩子留下最後一刻歡樂氣氛,我們要自制,不要令孩子感染悲傷情緒。”
她祇是一個勁的搖頭。
“他很懂事,你不必爲他擔心,他的個性非常獨立。”
我早說過,琴是愛小里蒙的。
“懷民,我决定不讓他走。”琴擡起頭,止住淚道。
我深深吸了一口氣。我看得出她很認眞。
“你不要意氣用事——”我搖搖頭。
“不,我絕不意氣用事。這十多天來我想得很多很多,直到昨晚我本來想入去同孩子說,料不到你比我早到一步。”
呵,原來昨晚我同小里蒙講的話,她全在門外聽到。
“我旣然接受了阿鈴對我不好的事實,爲什麼我不可以接受小里蒙存在的事實?我知道,小里蒙走後,我們不會比他在的時候更快樂。或許我們會更痛苦。與其分開而大家痛苦,不如就在一起,讓我們慢慢彼此接受。”
在歐陽永雄律師事務所內,琴對歐陽說:“如果我放棄遺產,需要辦些什麼手續?”
歐陽永雄瞪大眼睛:“你,你不是同我開玩笑吧,香港幾百萬人一星期買兩次六合彩,爲的祇是一票獨得二、三百萬元,你這八千多萬元遺產要放棄?不是開玩笑吧?”
琴抿嘴一笑,我和她打了個眼色。
“我可不是開玩笑的。”
“噢,天。”歐陽打開了的嘴巴,無論如何也不能合攏起來。
良久,他才祇說一句:“尤琴,告訴我原因。”
“我現在每天早餐不是一碗粥一條油條,就是兩片火腿一隻鷄蛋,我拿了八千多萬元遺產之後,每天早上决不會多吃一條油條或者一隻鷄蛋,這樣拿與不拿遺產,都絕不會改變我的生活方式。换言之,這些遺產對我來說,並不是必要的了。”
“但是,懷民兄不是刚剛破了產嗎?”歐陽說着這話時,有些不好意思,彷彿怕傷害了我似的。
“他呀,是破船,還有幾斤釘。”琴笑着睨了我一眼,“我們在香港有不錯的房子,澳門也有住的地方,他老闆依然請他。我嘛,也許在短期內也做事了,我們的生活,是在水平線之上的。能這樣過一輩子也不錯嘛。”
“可是,你始終沒有說出令人信服的理由。”
“我是個妒忌心重而又多疑的女人。我丈夫對我好,但很可能周圍的人會講閒話,說他對我好,目的可能在於我的錢。我不能抵受這種閒言閒語,因爲有時候我也會懷疑自己到底是不是這末可愛的人。這樣一來可苦了。大凡感情一涉及動機,很令人感到恐怖。我丈夫建議我將遺產捐出,以證明他是眞心眞意的愛我。我接受了他的建議。”
這一回,歐陽的眼睛睜得更大了,他盯牢我道:“懷民,我對你肅然起敬。”
我失笑,道:“是我妻子捐出的,你不必敬我。”
“我想將本人份內的遺產拿一半來興建精神病院,另十分四分給各慈善團體。”
“孤兒院要多分一些。”大寶搶着補充道。
“是的。”琴點頭,一邊輕撫小里蒙的頭髮。
“還有,精神病院的名字叫‘重生’,媽說過這個名字是重獲新生的意思。”小寶也不甘後人地道。
“那末,餘下來的十分之一依然留着?”歐陽問。
“那十分之一是用來做找尋阿鈴的费用的。她已經失蹤四個多月了,她從來沒有跟我斷聯絡超過兩個月的。她一去之後無影無蹤,我怕她會生意外。”琴一臉憂。
“你這個姐姐,眞是沒話說。”歐陽說。
“我們一同來到這個世上,做姊妹也算是一種緣份。”
正聊着,電話響了。
歐陽拿起電話,“喂”了一聲,然後神色緊張地掩住話筒,對我們說:“有阿鈴的消息。”
我們屏息聽他講電話。
祇見他不時“嗯”一聲,便又繼續静聽,末了,他問對方:“她的姊姊正好在,要不要和她談幾句話?你趕着上機?好了,不阻你了,回香港再談吧。”
歐陽才掛上電話,琴即急不及待地問:“在哪裏找到她?”
“一個和你爹相熟的律師在意大利南部一個小鎭的酒吧餐廳內無意中看見她,當時她用手上的鑽戒跟人换麵包,但沒有人相信她手上的戒子是眞的。當她告訴別人,她是億萬家財的繼承人時,大家都訕笑她,還有人用食物來擲她。”
琴深抽一口氣,蒼涼地道:“她爲何會落得如此田地?”
“王律師說,當時她衣衫襤褸,財物和證件盡失,祇剩下手上的鑽戒,而且——”
“而且什麼?”琴盯住歐陽。
“而且神智不淸,所以沒有人相信她的話。”
“天!”琴跌坐在椅子上,“阿鈴神智不淸?”
我相信冥冥中自有主宰。如今雨過天靑,我對尤鈴無論怎樣恨也恨不起來。聽到她現在落得如此田地,我也不禁慽然。
“不要緊,幸虧遇到你父親的世交好友,他已把她送進醫院,你大可放心。若帶她回來,將她交給董醫生好了。”我安慰琴。
約翰遜來信說要攜同妻子和幼兒來香港遊玩幾天,才顺道接小里蒙回去。我和琴商議過後,决定給他一個意外的驚喜。
那天,我們一家人齊齊到機場接他夫婦的機。
約翰遜出了閘口,一眼瞥見小里蒙,馬上一個箭步走前,把他高高舉起。
“漂亮的伊利諾。”他重重的親了小里蒙一下。小子今天混身披紅,彷如一團火一樣。這是琴的主意。
蓮娜手上抱着個胖娃娃隨後出現。她的目光正好接觸到這親熱的一景,眼神中有一種難以自我抑制的不自然。
其時約翰遜正抱着小里蒙,熱切地逗他說話。
“來,看看小弟弟。”他抱着小孩走到妻子旁。夫妻倆交换了一個不協調的眼神。
尤琴這時候用一種央求的目光看牢我,我心裏好笑,她總是最先心軟的一個。
我大步走前,和蓮娜打了個招呼。
“小里蒙快告訴森叔叔,你最近起了個什麼新名字?”
“森叔叔,你懂中文嗎?”小里蒙在約翰遜的懷裏,雙手圈着他的頸項,神氣地問道。
約翰遜聳聳肩,道:“你也知道我是不懂這種世界上最複雜的符號的。”
小子眼珠子骨碌碌地轉,然後道:“好吧,讓我簡單地告訴你,我已經不姓狄摩,改姓李了。你仍然可以稱我做里蒙,但如果你叫我的中文名,喏,就和森叔叔的‘森’字差不多的音,‘李琛’,我也歡迎。”
約翰遜怔住了。
“老兄,你——”他呆鳥似的望着我。
“約翰遜先生,我們决定把小里蒙留在身邊。”尤琴赦紅着臉,語帶靦覥道。
身邊的大小寶呵哈哈地笑了起來,她們覺得這場戲好看極了。
約翰遜夫婦瞬間省悟到是什麼的一回事,馬上哈哈地笑了起來。
蓮娜眉宇間有一種難抑的欣喜,明眼人一眼就看得出來。
“我眞的要感謝這位太太,你眞是世界上最動人最可愛的女性。”約翰遜激動得雙眼發紅,握着尤琴的手不肯放。
“我們本來想告訴你這件事的,但聽說你要帶蓮娜和孩子來玩幾天,便覺得延到現在才透露,也是個好主意。到底我們可以一盡地主之誼,招呼你們來玩玩。”我笑着解释。
“李先生夫婦實在太好了。森,我們是否也應該趁這個假期邀請他們來澳洲玩個痛快?”蓮娜興奮得不能自己。
“對了,我們在這裏玩它一個星期,回去後收拾妥當,然後你們合家來澳洲,在舍下住它十天半月又如何?”
我和琴相視一笑,對他搖了搖頭。
“你也明白我們現今的經濟狀况是不宜旅遊的吧?”
約翰遜皺着眉横我一眼,道:“老兄,你破了產,可是看起來更加神采飛揚呀。”
“沒法子,越捱越精神嘛。”我得意地聳聳肩。
蓮娜手上抱着娃娃,開始親切地和小里蒙交談,孩子們見了更小的,像蟻見了糖一樣,將娃娃同媽媽團團圍住。
“我還要去拿行李。”約翰遜說。
“我們來幫你。”琴自動請纓。
“你們正忙着搬家,又要招呼我們,眞過意不去。”蓮娜說。
“哪裏,我們在香港什麼都有現成的,要搬也祇是搬回一些書和衣物而已。澳門的家,我們仍然留着,孩子們喜歡那邊的環境比較淸静。”
“你負責的那個澳門工程完成了嗎?”約翰遜問我。
“工程還未完,但老闆派我回香港,所以我們一家搬回來。而且,”我瞥了琴一眼,向她做了個鬼臉,“我的太太又說要辦雜誌了,我不努力多賺些錢,如何有足夠的資金讓她虧本?所以,我們一家子到澳洲探望你的計劃,祇得押後兩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