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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煙繚繞大昭寺
——旅藏手記之四
西藏行的一個重要活動項目,是前往大昭寺參觀。“召”,對這個字還不算陌生。前兩年在內蒙古訪問時,聽得多,看得也多。召,即寺,有大召、小召之分。而到了拉薩,聽當地人介紹,方知“昭”也即“召”,故在當地亦有大昭寺、小昭寺之別。
早晨九時,乘車來到大昭寺廣場。晚上下了一夜透雨,眼前四季長青的柏樹,搖曳生風的柳枝,全梳洗得清清亮亮。早起的小商販,有的正打開舖位,有的在為遊人照相留影。聽說雨夜份外撩人情思,誰知夜雨過後,萬物浸潤着水氣,仿佛凝聚於透明體中,要讓思緒奔湧起來,反而不那麼容易。信步走去,祇見廣場上一座大的香爐,瓶座張開黑乎乎的口子,任由遊人香客往裡塞香燭、煙火、柏葉。一團團煙霧,好似不甘心受水氣籠罩,不住蒸騰,死勁翻飛……隨着香煙火霧,思緒終於匯融進一條歷史的長河——
這道長河波濤滾湧,最先牽動我情懷的,是吉曲河(今拉薩河)的水花浪影。穿過歷史煙雲,長焦鏡頭定格在公元七世紀,對準一位暢游河中的英俊少年。他就是繼承父輩事業,率領吐蕃部落南征北戰,建立了統一王朝的松贊干布。少年邊戲水邊仰觀天際,頓時精神一爽,一塊名叫吉雪卧塘的開闊平原映入眼簾。好一方聖化寶地!他猛然省悟,自己祖先普賢菩薩的化身拉脫脫日年贊曾預言,後世可在此創基立業。松贊干布心領神會,斷然作出一個讓高原天翻地覆的決定——將王都從偏居山南一隅的雅礱河谷遷往吉雪卧塘。
松贊干布遷都後,致力發展生產,大力創立文字,全力建立官制、軍制,終於建成吐蕃奴隸制政權。在國力日增的情况下,這位藏族英主又一次決策:於公元六三四年到六四一年,兩次遣使向大唐王朝請婚。
唐太宗也是位有政治遠見的君王,對松贊干布的求婚,欣然應允,以唐皇宗室女文成公主許嫁。婚姻的紅綢,架起了漢、藏兩個民族和睦相處、親如一家的鵲橋。文成公主的馬蹄聲,響起在長安西去的煙塵深處,迴蕩在雪原峽谷的冰山高地。整整歷時兩年,公主才從長安抵達卧塘。公主沿途弘揚佛教,替人祈福消災,教人耕耘播種,傳授生產技能,獲得吐蕃群衆愛戴。公主入藏後,發現藏地無佛,連她攜帶的那尊覺阿佛像(傳為佛在世十二歲身量造像),也衹有屈居柳叢。她細觀天象地形,覺察出所居沙地乃龍頭之門,需建廟鎮之。她和松贊干布決意遷都一樣,作出了一個對藏民精神生活產生久遠影響的提議:就地為釋迦牟尼建寺,讓佛光普照高原。
得到松贊干布讚許後,文成公主根據五行相承相剋之理,建議用山羊背土填湖。結果,原來屢建屢傾的寺廟,很快就在沙地築成。這是大昭寺的由來,也是拉薩古城的起源。
對大昭寺和拉薩市的興建、形成過程,有着許多動人的傳說故事,又演化出許多盛大的宗教場面。歷史的流水奔騰到公元一四零九年,藏曆正月初一日。由黃教創始人宗喀巴倡導的首屆傳昭法會,就在大昭寺前舉行。各教派的喇嘛穿着紅、白各色僧衣,仿如紅雲團、白雲絮,在廣場滾湧着。宗喀巴一身黃僧衣、黃僧帽,端坐法台,開講《佛本生經》。傳昭法會不分教派,不論貴賤,廣收兼蓄,猶如百川歸大海,祥雲繞山峰,給喇嘛教帶來極大的震撼。從此,法會每年舉行一次,從文成公主的立志弘佛,到宗喀巴的傳昭盛會,佛教在高原的風行,已自然形成滾滾洪波。來到大昭寺廣場,追本溯源,回思松贊干布與文成公主聯婚的佳話,就不會單純地從兒女情長、婚嫁迎娶來謳歌了,政治力量和宗教力量的有機默契和神聖聯盟,這才是佛教得以弘揚的真諦所在。失去政治的根基,權力的依托,文成公主的建寺弘佛,充其量是一宗埋在心底的五彩幻夢;山羊背土填塘,亦只能是神話中華彩的一章;傳昭法會的盛典,也唯有隨之灰飛煙滅。今天,置身於大昭寺日夜不息的香火間,才強烈感受到,昔日政治力量與宗教力量之間微妙的組合和制衡。
傳昭法會一年一度,難以適逢其會,但看看大昭寺前頂禮的人流,足以喟然感嘆。一手持轉經輪,一手緊握念珠的喇嘛長途跋涉而來,布衲裡裝幾塊乾糧,僧袍上沾滿泥塵,可一抵寺門,全身疲累頓消,立即跪地叩拜。衣着樸素的藏民背着行囊遠道而來,他們嗑長頭式的膜拜,別開生面,觸目驚心。先雙手合十高舉過頭,自頂、到額、至胸,拱揖三次,然後匍伏在地,雙手直伸,緊貼地面,劃地為號。兩手、兩肘、兩膝,有的人襯以沙紙或木板,有的乾脆什麼都不墊,以肉身伏地表示虔誠。衣袖磨損,兩肘出血,全然不顧,一心面佛、拜佛……
順着大昭寺香火的飄逸,思緒衝開廣場上空凝聚的水氣,四向延拓:在科學發達、文明昌盛的現代社會,佛教的偉力在高原依然神完氣足地存在,依然有那麼多的信徒空心澄濾地澹泊佛樂,這從另一個方位上,昭示着宗教的影響力、穿透力和傳播力,確實不容低估。文成公主攜帶入藏的釋迦牟尼金像,永遠不會開一開金口,但它的無言,已囊括着一切佛教真言。佛門的出家、遠遁、離世,可以視為一副超離塵世、擺脫時空的精神鴉片,一劑自我麻醉、虛假解脫的安眠藥,一服從苦難者到苦行僧全都適用的鎮痛靈丹,一張以肉體痛楚換來精神慰藉的心靈枷鎖……思緒之矢正順着單向軌道前飛時,大昭寺的香火卻將它引向另一個層面,進入圍繞宗教問題的紛紜看法中——有人說,可不可以在佛國凈土中擷取它的智果,再從佛典中抽取合理的內核呢?有人認為,佛教與人生、與信仰、與道德,是相互交感、彼此融通的,它使佛教呈文化形態,其誕生、弘揚和延續,都構成一種歷史現象。它的產生是歷史的,它的消亡也是歷史的。在演變過程中,只有用科學的、教育的態度去看待它、評估它、誘導它……
順着大昭寺的外圍再轉入八角街,只見土洋商品雜陳,中外遊人如鯽,倒真的看到了改革開放後雪域高原人如潮湧、貨如輪轉的繁華景象。香火鼎盛,商業興旺,宗教和經濟,在大昭寺門外有着另一個扇面的滲透。藏地的寺廟,與內地最大的不同,就是寺院一旦聳立,附近民居紛紛落成,商業網點鱗次鋪開。寺廟猶如月亮,民居和店舖好比群星,錯落有致地造就了一個衆星拱月的景觀。正因為此,從政治、經濟到社會生活的各個側翼,大昭寺在聖域都擁有一種舉足輕重的地位。也正因為此,一些居心叵測的人,爭相來到大昭寺,偷偷往大香爐裡塞進邪與惡的火種……
自一九五九年三月,平定西藏反革命叛亂後,雪域響起一片歡呼聲。腐朽的封建農奴制度廢除了,百萬農奴唱起了翻身曲,西藏進入一個平穩發展的新時期。可到了一九八七年至一九八九年的短短三年間,國際反動勢力翻捲黑雲,少數分裂主義分子掀波湧浪,一旦有機可乘,大昭寺朝拜的人流,八角街經商的人潮,當即為罪惡之手所扼斷。鬥爭的實質,既不是什麼宗教問題,也不是什麼人權問題,歸根到底是西藏的主權問題,是分裂和反分裂的鬥爭。就說去年的“五·二四”事件,也僅僅是這場政治鬥爭的又一次延伸。事件後迅速回復正常,這裡一方面得力於政府應變措施的果斷,另一方面,也可能不少人已經從一九八九年三月的騷亂中,痛心地吞咽着事端的苦果:
我從八角街折回大昭寺廣場,看到一根根長長的經幡。宗喀巴首創傳昭法會時,環繞八角街豎立了十六根顯示教法尊嚴的經杆——“夏甲日”,以祈佛降魔。誰知狂風四起,經杆欲墜。大師將手中如意法杖拋出,忽見一條青龍游入“夏甲日”中,剎那間天開雲朗,金光四射。這根附有宗喀巴大師龍杖之魂的“夏甲日”遂成了鎮街之寶,聖地奇觀。“夏甲日”奇跡般地屹立了五百八十個春秋,經歷過一九五九年的暴風和“文革”十年的浩劫,誰知竟在一九八九年三月的騷亂狂潮中,被無情的火苗化為焦炭。難怪宗喀巴的神靈震怒了,這可是國法不容、佛法不容啊!“夏甲日”慘遭火焚,其對雪域佛教徒信仰的震動程度,會亞於宗喀巴當年對喇嘛教的銳意改革嗎?佛教在藏地,和社會生活的聯繫是多方位的、多角度的,但居於軸心的,只能是政治。對宗教,可以作為多層次、多涵義的社會現象去廣角拍攝,而最先進入鏡頭的,又只能是一幅政治全景的縮影。
大昭寺前繚繞的香火,把我紛繁的思緒,更化作一把剪不斷、理還亂的游絲。這時,我倒真想恭請佛祖開啟金唇,述說它對宗教和政治、和經濟、和文化、和人生、和信仰、和道德之間的禪機佛理。不覺步入寺內,來到金像跟前,合掌連作三揖,然後拱腰到佛像腳下,用額頭輕輕一點,以示尊崇。就在磕響頭聲中,我恍然徹悟,憶起佛教中流傳的一個故事:一位貴州青年前往峨眉山求拜普賢菩薩。路遇一老人,乞指點迷津。老者說,何不返家,披衣趿鞋來接你的,佛也。青年人急忙返回,母親聽說兒子夜歸,慌忙披着被子,倒穿着鞋前去開門。兒子一見母親的樣子,頓悟——佛法,不就在世間,在自己家中!有關佛教精義,要問佛祖金像麼?何不就問問社會,問問衆生,乃至於,也問問自我……
一九九四年一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