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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逐
該死的“奔茨”,怎麼今天走得像烏龜爬?
心焦意煩地掏出一支“大中華”。吐出濃重的煙霧。餘灰從指間彈落。白髮。銀霜。第二十支,最後一根。還有一盒“紅雙喜”。謝天謝地。
灰藍色的車身。流線形的外觀。西德汽車製造業的驕子。真是位“貴人”,一出門就招來風風雨雨。
西德。萊茵河。塞姆勒——“奔茨”公司。豪華的洽談室。在明晃晃的燈光下和亮晶晶的酒杯前,兩枝沾滿墨水的筆,以兩種不同國家的文字,引來“奔茨”一九零型的馬達聲。南海賓館停車場,一朵朵灰藍色的雲。
價錢怎會那麼便宜,比世界市場低百分之二十?吞下了資本家的誘餌?鑽進了巧設的商業圈套?
——以工藝高超、價格高昂稱著的公司,就不能變換策略,打入東方大國的市場?
不要急性子。先請示請示,再研究研究嘛。
——請示?大紅公章排隊的公文旅行。這種世上罕見的“旅遊業”,在我們的國土上異乎尋常地興旺發達。研究研究,該不清楚它的最低值是研究的平方,最高值大得無法估量:研究的二十次方、三十次方……時間,難道就不是金錢?
噼噼啪啪的雨點。密密麻麻的雨絲。重重疊疊的雨陣。窗外的山,讓大自然的幕布包裹得嚴嚴實實。輪底的黃泥路,霎時成了爛沼澤地。歐洲快速車道上的“飛鳥”,進入東方陳舊的軌道。一隻甲蟲。
布鞋,有一雙布鞋嗎?過黃河,渡長江,翻南嶺,腳上一直穿的是布鞋。戰士們穿上它,個個似鑽進地底的“土行孫”。那管前面是溝,是坎,是泥,是水,衝鋒號一響,兩腳踩着戰雲,踏着硝煙,登的飄飛起來。
家鄉母親的心在飛。作兒子的心也在飛。盤腿屈膝坐在土炕上的媽媽,眯起眼對着搖曳的燭光。把頂針套上指頭,將針線納進鞋底。晨露打濕兒子砍柴的山路,綴滿媽媽的心房——那雙藏青布面的新鞋。戰馬,戰旗,戰火……兒子的心在淌血,媽媽的心在淌血。一雙雙黑色圓頭的布鞋面上,無數個兒子的血和無數位媽媽的心在凝聚,匯集成滾燙滾燙的鐵流。
媽媽,兒子這回真的錯了嗎?對上,深刻檢查。向下,自我批評。排列的“奔茨”,賓館的車隊。您老人家可記得清:山區人出門坐的那種人推獨輪車。有一回犯心口疼,是爸爸推你走了一百里路才在鎮上找到位郎中。你的藥碗剛放下,爸爸的氣喘病又重了……那寨子的山區人,眼巴巴盼着個以車代步的紅火時光。呵,您老會問:啥叫車隊?山上這會,不有了大卡車、拖拉機,車隊就好比它們排成串串,自己的貨物、自家的客人,能用自個的車兒接送。賓館的客人比山區多得多囉,哪一個不要趕車、趕船、趕飛機?城市人嘗山裡的梨兒、棗兒、柿子兒的,也貪個頭趟,圖口鮮哩!咱們在國家的南大門口,開了個住上幾千人的“大院”,連部車子都沒有,咋叫外國人飄洋過海來作客呢?媽媽,兒子說得在理不?唉,在理的事兒也有輸理的份兒,輸在了“先斬後奏”……
樂曲。什麼時候奏起了“迪斯科”?莫非是雨聲的副產品?節奏快得每根神經都在抖顫,鼓聲沉得差點把心震出胸膛。風靡一時的高論,跳舞運動,音樂健身操。年過半百的人,怎麼跟這種步子?老天爺,下點“幸福的毛毛雨”吧。還是來段德彪西的“雨中花園”:霞影、雲天、花叢。嬉笑的兒童。綠色的小雨,輕輕地飄灑。突如其來的炸雷,驚呆得手足無措的孩子。消逝了,暴風雨;消逝了,小天使。車子也在跳舞。又一段爛泥路。“奔茨”裡的RADIO(收音機)有FM(超短波),開放的優越性,電台有了STEREO(立體聲)。
“土包子欣賞洋音樂,哼!老來俏,趕時髦,學人家花錢買錄音帶……”妻子瞪圓的兩眼,上翹的薄唇。
——我不懂音樂,我的客人懂!時興的事兒,咱也想趕個趟,沾沾邊。摸不着頭腦的回答。為了應付難於應付的問題,當個有頭腦的人,收集些摸不着頭腦的詞語。
音樂在手術中意味着勝利。全麻醉的身軀。催眠藥,舒曼的《幻想曲》。清醒劑,鋼琴曲《歸來吧》。討厭的胃,又痙攣起來。莫非胃壁上的那塊爛疤疤,又一次穿透?誰叫你一連十幾頓吃饅頭?客人駡得難聽喲,能用這玩意兒打狗!梨子的味道,嘗一嘗。發酵的麵粉,搓一搓。不說出內行的話,決不踏入服務行當的門坎。真的胃穿孔,活該。連塊饅頭片片也承受不了,消化不掉。躺到手術台上去,還得聽聽音樂。
“奔茨”裡有音樂,手術間有音樂,賓館也要讓音樂之神顯靈。中央音響系統。床頭遙控箱。餐廳高低音柱。七彩繽紛的節目。鄉音,紅線女的《賣荔枝》。山歌,黃婉秋的《劉三姐》。僕僕風塵,聽一曲亨德爾的《水上音樂》。昏昏欲睡,奏一首門德爾松的《仲夏夜之夢》。司機,路上坑坑窪窪,多加小心。行車安全,最好聽蕭邦的《降D大調圓舞曲》。笑什麼?對了,這也叫“小狗圓舞曲”。
五花八門的音樂世界。印象主義音樂。電子琴音樂。空間音樂。直觀音樂。偶然音樂。機遇音樂……最好加一種“賓館音樂”。旅遊者的心理。走路,趕在時間的前頭。住下,聽任鐘擺的搖晃。一個又一個漫漫的夜。“慣於長夜過春時”的神氣而又可憐、富足而又貧乏的客人們。開個茶座,建了歌台。喝杯“可口可樂”,聽聽中國民間歌手的嗓音。
“啥時候染上的‘風流症’?整天念叨那麼幾個歌星的待遇、津貼。老布爾什維克穿西裝、結領帶、塗髮乳,想當個新時期的陳喜?”揪心傷肺的妻子,“風流韵事”的傳言……
——又一條南京路。特殊的崗位,需要特殊的裝束,特殊的人才。情場謠諑,一把刜擊神經、刺痛心窩的利斧。封建保守和愚昧無知聯姻的畸形兒,在好事之徒的唾沫星子裡餵肥、養大:女演員“毀容”的秘聞,男歌手“同性戀”的隱私。離奇古怪的新“天方夜譚”。出庭聽我起訴、為我作證吧,妻子——莊嚴的法律把“誣陷”押到了被告席上!
交付高昂的學費,學會了生活的另一課。什麼叫音樂,光是人生的快樂,生活的清泉?音樂會變魔術,忽而送你上若有若無的高空,忽而擲你到若隱若現的深淵。不爭氣的胃膜。不靈敏的耳朵。怎麼聽不出來,時代的進行曲中,混雜着變調的嗓聲。檯燈。眼鏡。稿紙。第一行字:我的檢討。省略號。幾個濕斑點——默然的妻子,愴然的淚。
貝多芬。《命運交響曲》。雨點,炒黃豆,曬玉米,爆板栗。命運之神的叩門聲響。斷溝,碾過去。土堆,壓下去。扼住它的喉嚨——命運!人是最全能的魔術師,我的妻,你信麼?瞧,那張咱倆穿着軍裝、戴着軍帽拍的結婚照。掛在牆上,埋藏心底。伸出你的手,拉着我的手,當一名向命運宣戰的老兵。老了麼,不老的青春和愛情。
接過方向盤,摸摸這段不叫路的路的怪脾氣。沒有闖不過的火焰山。可得有把芭蕉扇——
車場:星光。煙火。小師傅,老徒弟。賓館——大學校。學會偷師,等於拜上最好的老師。
建設東方第一流的賓館?管理現代化的企業?請君讀讀加拿大阿瑟·黑利的《大飯店》。香港客人不留情面的批評信。一位不用發聘書的高級顧問。送到報社去,公開招賢納諫。“入木三分駡亦精”,鄭板橋的警世格言。“揚州八怪”,說怪不怪。
千奇百怪的信條:利潤是鎖鏈。賠本的買賣心安理得。不講價值的“經濟規律”。不懂事的孩子的人生課程。可是,女兒,能讓“窮”字陪你出嫁,“白”字送你進共產主義?
——信仰。光怪陸離的萬花筒跌成了碎片。還是戴起有色眼鏡看世界愜意。灰暗的霞。陰沉的天。迷濛的樹。空虛的湖。爸爸——改革者?當心第二個“十年”,又一次“浩劫”!不懂歷史的人,可全知道商鞅,車裂。譚嗣同,砍頭。
女兒,強者有強的意願,弱者有弱的邏輯。岩石即便從山頂滾落,還是硬崩崩的石頭,可以鋪路,墊橋,壘房。泥巴與潮水一交鋒,就敗下陣來,面目全非,稀裡糊塗,專陷前行的車輪。
癱瘓的“奔茨”。怨天地?怨鬼神?怨祇有泥當表皮,沒有石作筋骨的路!陳陳相因的陋規。積重難返的惡習。眼看不見,手摸不着,卻偏偏縛住了腳的繩網。記住這麼一個公式:擲去頭上的烏紗帽的安全系數,無限大於提着腦袋殺向槍林彈雨。加大油門,衝!女兒,你看見了嗎:能讓車子老半天泡在爛泥裡洗澡?
風雨聲。讀書聲。爸爸,別當書耗子了。管一間賓館,芝蔴大的官,有啥子學問?“心理分析學”、“服務藝術指南”……哈,充甚麼專家、權威!
女兒,賓館接待的是人,活生生的有血肉的有靈性的人。大門內外,一幕幕人求助於人、人服務於人的活劇。住房登記處。樓層服務台。電話值班室……到處是心的互通,情的交流。服務活動的軌跡——起點:規範、得體;終向:創新、進取;路標:賓至如歸;格言:走後留思。岗位責任制的機器注入了主動靈活的潤滑油,單調的規程展現和諧的旋律,重複的動作進入藝術的聖境,電腦的庫存。
爸爸,染上詩人氣質的“瘋老頭”。不可思議的浪漫。氣球登月的幻夢。兩眼看不破紅塵,肺葉也早已塞滿人間煙火的熏味。
女兒,“瘋”是入迷的同義語,“痴”意味着專一。倒杯金獎白蘭地。乾!為煇煌的成就,顯赫的戰功!一個“瘋漢”帶出一班“痴人”。遺憾的是,中間少了一位:你!不服氣,試試看——
你呀你,怎麼回答這一百個餐廳服務的疑難問題?如何應用那一百條廚師的操作手則?觀察、摸索;研究、總結;撰寫、傳授……一位“痴人”的血汗。一股“痴勁”的金果。一條“痴道”的階梯。
你呀你,會賣報嗎?太小看人了麼,不,先欣賞一台好戲:演員——年方十八的“痴仔”。佈景——賣報台。一位旅客的虛影。演出開始:(客人)眼波流向。(演員)內心獨白——喜歡政治新聞還是經濟消息?(下同)心理揣摩——關注本地風情還是國際大事?身份推斷——需要內地報紙、香港報紙還是英文報紙?動作預兆——猶疑不決?添加催化劑——逐一介紹,重點推荐。(幕落。客人愉快離去的腳步聲。)
你呀你,喜愛狡辯的舌頭,何時養成禮貌用語的習慣?聽聽電話服務員的畫外音。大年初一。總機房。“叮…鈴…鈴”,“您好,南海賓館。恭祝新年進步……”溫柔的聲調,貼心的致候。一線牽情懷,語中送春風。從語言的海洋中清掃“國駡”的沉渣。“請”、“您”、“好”、“多謝”、“再見”……的字眼在唇間自然流動。服務流程的首環:美的語言。
天公勒住了雨的鞭繩。“奔茨”拐向柏油路。深圳特區民工汗水瓣兒的結晶。平滑如洗。“奔茨”在奔馳。七彩交錯的虹霓。陽光和水珠的神奇組合。加大油門。一顆滾向霞曦的露滴。
前方。三石品立的山。繁茂的林葉紛紛揚揚。待開發的旅遊聖地。視線的探測。溫泉的洞眼?流量?熱度?含礦物質成份?一株植在聚寶盆上的搖錢樹。
取個動人的名字,夸父山。三隻支鼎的柱腳。美麗的神話,與日競走的壯舉,取泉炊飲的痕記。遙遠的年代,手杖生根,抽葉,成林。鄧林如蓋,建座世界第一流水準的“五星”酒店,後來人對先行者的緬懷。黃泥路。柏油路。高速公路。飛機航線。波音七四七。旅業托拉斯。南海賓館——夸父山——鹿回頭——西湖——鼓浪嶼——漓江——石林——……専機,専線,専项服務。賓館旅客享受的特殊禮遇。以南海賓館為中心的放射網,一張賓館遠景規劃藍圖。
藍色狂想曲?爵士音樂即興的狂飈。不,英雄交響曲!“全人類抬着英雄的棺材”——光明未來的號角之音。永恆的紀念。女兒,向溫室告別,走向太陽,走向紅紅綠綠的世界。掂掂曬的份量,嘗嘗渴的滋味。父親的心願:兩代人同飲改革的醇醪——身影在金色陽光的輝照下。
一九八五年一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