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和水的神游



宴趣

  “有多少次,我是餓着肚子從晚餐席上跑開了。”這是老作家鄭振鐸先生借用來形容舊社會中那些忙碌的交際者的一句話。他們一個黃昏要趕三、四處的宴會,把時光全消磨在酒樓茶館裡。鄭振鐸先生揣測他們的肚皮“定是不會飽的”,故把文章開頭的那句話稱為“雋妙無比的名句”。
  鄭振鐸先生偶而也經歷過這樣的黃昏,但宴席上,大多生客,除了把初見面的應酬話訥訥的說完以後,便默默地相對無言。即使偶而再湊上兩句,也不是從心裡發出的,只是泛泛的敷衍之詞。他感慨道:“那是如何沒有生趣的一個黃昏呀!”
  好在,並非宴會全都如此。正如鄭振鐸先生說:“我們也還有別的可以引起喝酒的趣味的環境。”一是獨酌。那是他小時候常見祖父一個人執了一把錫的酒壺,把黃色的酒倒在白磁小杯裡,自酌自飲。鄭振鐸先生是孫男孫女中他最喜歡的一個,便常被他叫到跟前,用有短髭的嘴吻着。為快樂的霧包圍着的老人,似乎把沉重的憂鬱全從心上移開了。這雖不及李白“花間一壺酒”來得浪漫,但已是老人的整個世界。
  另一個宴之趣,是幾個相好知己聚會,全席沒一個生面孔。喝着酒,吃着菜,隨着酒酣耳熱,每個人都把心胸赤裸裸的袒開了,每個人都把他的向來不肯給人看的面孔顯露出來了。每個人都不知疲倦地談着,興高彩烈地談着,要不是為了戒嚴或家庭的命令,絕不會有人想走開的。這是多麼值得回味的宴之趣啊!鄭振鐸先生對這様的黃昏無限眷戀着——“其實在這閒談中,我們是時時可發現許多珠寶的;大家都互相的受着影響,大家都更進一步了解他的同伴,大家都可以從那裡得到些教訓與利益。”
  鄭振鐸先生的名篇《宴之趣》,我念大學時就拜讀過。但那時上的是學生食堂,偶而加次菜(充其量是多幾片回鍋肉而已),一待下課鈴響,便一窩蜂似地擠向飯堂裡一個個賣飯菜的窗口洞前。用最快的速度掏出加菜票,一買回就圍攏着站在方桌旁,狼吞虎咽起來。也有邊吃邊談的時候,但大多以爭論課堂內容為主。年輕人爭強好勝,常為此爭得臉红耳赤,脖子上的青筋全都顯露出來。那些唇槍舌劍的激戰,至今還記憶猶新。
  今年春天,到了南京,盛情的主人待我們遊罷夫子廟和秦淮河後,引領着登上有名的“晚晴樓”,說請我们嘗嘗南京有名的小吃。“晚晴樓”取自古詩佳句:“人間重晚晴”,清朝有個叫曹錫淑的,就取之為室名。晚晴樓裡還留下了江澤民、榮毅仁等名人的墨寶,可見名氣頗為大矣。倚在晚晴樓的窗前,想像着從古代的騷人墨客到现代的作家學者,在槳聲燈影之中泛舟於秦淮河上,那裡的河水,不就已深深地浸染着詩人的情韵,輕輕地蕩着人生的悲歡,悠悠地唱着世上的變幻。晚晴樓上,更應倍加珍重一切友誼之情啊!一小碟、一小碟精緻的南京小菜送上來了,一小籠、一小籠美味的南京蒸餃遞上來了,我食而未知其味。倒不是小吃不好吃,而是晚晴樓和秦淮河交錯在一起,自然生出一種懾人魂魄的內在感染力,太讓人心蕩神搖了。只是到了最後,服務員小姐端過來一小盆香蕉,每位客人兩隻,這時,耳邊傳來了一位女服務員的輕聲軟語:“客人們,今天的南京小吃就品嘗到這裡。現在給每位客人送上兩隻香蕉,香蕉、香蕉(相交、相交),這表示我們的一番心意,願大家長相交,願在晚晴樓再次相見……”
  這位小姐太會體貼人意,擅長辭令了。面對着兩隻在南方從小就看到的香蕉,我竟呆坐了好一陣,發出了在南國也觸發不出的奇想,真的捨不得把它剝皮吞咽到肚裡去。哪怕咬上一口,好像也會有損“晚晴樓宴”的餘興。這種心境,就如唐朝詩人李商隱吃了“嫩籜香苞”的竹笋,同樣在感慨“忍剪凌雲一寸心”一樣。願我們長相交吧,也願我們長相憶吧——晚晴樓,秦淮河,還有好客的南京朋友和那位給宴會留下裊裊餘音的服務員小姐,沒有人之真情,又哪來宴之真趣呢!
  在改革、開放的年頭,令人難熬、虛度的黃昏還是有的,不過,讓人心醉神怡的晚宴也畢竟不少。不然,真的要想辦法逃宴了。不分是在國內還是在海外,不論是中菜還是西餐,亦不管入席者中既有舊雨,又有新知,既有中國朋友,又有外國賓客,彼此說的是不同的語言,喜愛的是不同的菜餚,但只要是大家的心是相通的,席席晚宴往往像架起座座友誼之橋,那奔湧的感情河流喧囂着,跌宕着,這時候,人與人之間的隔閡完全消融了,只剩下心與心在赤誠相照,相互碰擊。席間不時會掀起熱情的飛瀑,言語的長河,也會激發智慧的火星,靈感的湧泉。記得兩年前在溫哥華唐人街的新同樂酒家,溫哥華——廣州友好協會的主要負責人宴請我們廣州文化界、美術界的朋友。協會的一位副會長是加拿大籍人,但能說一口流利的普通話和廣州話。宴會融洽進行之際,突然派生出一個別開生面的節目。餐廳侍者托上來一盆用雞蛋和麵以後烤製出來的心形餅。皮薄,且脆,剛好一人一個。主人請我第一個先拿。我好奇地挑了一個,一口咬開,裡面蹦地露出一張小紙團。主人微笑着替我張開來,只見上面用英文寫着:“THE STAR OF RICHES IS SHINING ON YOU”,我是“英語盲”,困惑不解,他隨即翻譯道,“幸運之星會伴隨着您。祝您好運!”緊接着,我們的一位畫家也“吃”了一個餅,裡面的紙條寫道:“願你有一個浪漫蒂克的夜晚。”大家聽後,全都哈哈大笑起來,這位畫家平時不苟言笑,這時也止不住和外國友人開起玩笑來:“這張紙條送給您最合適,您還有一位會講廣州話的太太。”原來,那位外國朋友的夫人,也是一位研究人類學史和民俗風情的專家,在哥倫比亞大學人類學系博物館擔任負責人。我們白天前往博物館參觀時,還是她用廣州話解說的。晚上因有要事,遂沒參加宴會。聽我們的畫家提及他的太太,那位副會長即興用廣州話答道:“唔得嘅,我屋企有隻‘老虎乸’(不行的,我家中有隻‘母老虎’)……”那麼地道的廣州方言,從一個長着高高的鼻子,眨着藍藍的眼睛的外國友人嘴唇間,自如地“流”了出來,着實令我吃驚。大家聽罷,忍俊不禁,開懷大笑。
  宴會高潮迭起,妙語連珠,笑聲不絕。不過,最吸引我的,還是桌上的心形餅。主人見我對餅沉思,馬上如數家珍般說起來:“這叫讖語餅,是一位在二次世界大戰時,本來需要上前線,但後來假托胃病到了後方,專門從事科學研究的人發明的。他厭惡非正義戰爭的殘酷,便用科學家的頭腦想出了這一為宴會增添歡樂氣氛的絕招。一經推出,大受酒樓老板的青睞,也深受顧客的歡迎。從此,頂記讖語餅(為這位科學家最先推出讖語餅的餅家)在北美廣為流行……”
  不久,我從溫哥華來到加拿大中部的城市溫尼伯。那裡的華人僅有二萬人,但讖語餅一樣風行。一下飛機,溫尼伯中華文化中心的主席請我們到洽菊園酒家就餐。最後一道菜還是一盒讖語餅。仿佛餐廳小姐遞上來的是一盆開心果,一束友誼花,大家高興得連忙咬開餅殼,尋味着紙條上那句神秘的讖語的內容。好像那是只寶盒,一旦打開它,便會給人帶來歡欣,也會向人預告未來;會給人帶來溫馨,也會向人昭示美景。
  我們的宴會籌辦者、策劃者,如果除了是烹調專家以外,還多一點心理學家和社會學家的眼光,哪怕宴席上佳餚並不那麼豐盛,只要有自己的特色,而且能增添一些讓人歡悅、留戀和懷念的內容,那末,人們勃勃欲吐情懷,浮雲飄絮似的幽思,融融泄泄的天倫之樂,手足之情,夫妻之愛,朋友之誼,不就在宴會上找到了寄託?或者,至少可以聽到知音的撫慰,摯友的惕勵;尋到哲理的風帆,破浪的舟楫?
  末了,還是借用鄭振鐸先生的一句話來收束全文:“宴之趣是如此的不同呀!”
  一九九零年十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