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佐《六藝流別》的文體論
辨體溯源是中國古代文體論的重要內容。西晉摯虞的《文章流別集》啟軔宗緒,別體纂文,史論評相結合,運總集的形式張遑了文體的觀念。逮劉勰《文心雕龍》確定源出《五經》文體圖式,為文體定位,文原論至此成熟。宋人陳騤《文則》剌經典文例以追本文章作法,雖稍見支離,惟轉化溯源論為更具實效作用的文章學,亦別樹一幟。元人祝堯《古賦辨體》更明鬯追原的觀念,貫穴千四百年賦史,溯屈子之作為古賦本原,而源溯情之一義為賦心關健,雖專論賦體,卻是文體研究的典範。及至明代嶺南大儒黃佐纂集《六藝流別》【1】,明確秉承摯虞《文章流別集》的宗緒,以總集的方式按納一百四十一種文體類式於“六藝”之下,序論各體以至篇章特色,有條不紊,刻意張揚“流別”這一文體衍化的概念,從而確定文體大本所在,終歸作者本心主意,由博返約,真可謂體大思精,倫脊兼具,辨體溯源已臻極步。黃佐《六藝流別》不獨是文原論的集大成,實稱得上是中國古代文體論的奇葩。這部沈埋四百多年的鉅著,其成就必再為世人肯定。本文探論《六藝流別》的文體觀念,僅彰揚黃佐於學術貢獻之一二。拋磚引玉,是為所願。
一、黃佐學行與《六藝流別》的編纂情況
黃佐(1490—1566),字才伯,廣東香山(今中山縣)人,明正德十五年(1520)進士;品行方正而學問淹貫,為有明一代大儒,學者稱泰泉先生。黃佐於廣州建泰泉書院講學,原址今白雲山景泰寺。紀昀《四庫提要》總述黃佐學術和詩文上的成就,推崇備至:
佐少以奇雋知名,及官翰林,明習掌故,博綜今古,生平著述至百六十餘卷,在明人之中,學問最有根柢。文章銜華佩實,亦足以雄視一時。嶺南自南園五子以後,風雅中墜,至佐始力為提倡,如梁有譽、黎民表等皆其弟子,廣中文學復盛,論者謂佐有功焉。其詩吐屬沖和,頗見研練。於時茶陵之焰將熸,北地之鋒方銳,獨能力存古格,可謂不失雅音。【2】
嶺南詩風重振,黃佐居功至偉;黃佐不獨詩文鳴世,而學問亦有明一代之表表者。據《廣東通志·藝文略》載,黃佐著述凡廿六種之多:《詩傳通解》廿五卷、《禮典》四十卷、《泰泉鄉禮》七卷、《纘春秋明經》十三卷、《樂典》卅六卷、《樂記解》十一卷、《通歷》卅六卷、《南廱志》廿四卷、《革除遺事》十六卷、又節本六卷、《黃氏家乘》二十卷、《東嘉先哲錄》二十卷、《殿閣詞林記》廿二卷、《廣州人物傳》廿四卷、《廣東通志》七十卷、《廣州府志》七十卷、《香山縣志》六十卷、《羅浮山志》十二卷、《廣西通志》六十卷、《翰林記》二十卷、《皇極經世書傳》八卷、《小學古訓》一卷、《理學本原》、《姆訓》一卷、《庸言》十二卷、《瀨芳錄》、《泰泉集》十卷、《六藝流別》二十卷。著作等身,淹貫四部,《提要》謂黃佐為明代“學問最有根柢”,絕非虛譽。黃佐於經學造詣之深,猶以《禮》和《樂》方面的成就,在明代是傑出的表表者,紀昀《四庫提要》每取為制斷。既擅長詩文,又博通經籍故實,黃佐以如此深厚學養和文才編纂《六藝流別》,迥異於明人空疏闊論,亦絕非率爾的“話”和“評點”所能肩及。這部出自“學問最有根柢”之手的文體學總集,自然力壓千鈞,非比尋常了。
《六藝流別》全書二十卷,以《詩》、《書》、《禮》、《樂》、《春秋》、《易》等六藝為綱,納一百四十一種文體類式於其中,鈔引先秦至隋作品為範例,凡《五經》(包括《毛詩》)、《楚辭》、《昭明文選》已錄篇章,則避複不錄。二十卷甄錄的文字,自然包籠繁富,自諸子史傳中審擇文字範式,實在是非比尋常的工夫。黃佐<自序>明白宣示說:
昔晉摯虞嘗著《文章流別》,其亡已久,故予蒐羅散逸,以為此編,統諸六藝。【3】
“蒐羅散逸”正是摯虞《文章流別集》編纂的宗旨,《隋書·經籍志》謂:
總集者,以建安之後,辭賦轉繁,眾家之集,日以滋廣。晉代摯虞,苦覽者之勞倦,於是採擿孔翠,芟剪繁蕪,自詩賦下,各為條貫,合而編之,謂之《流別》。【4】
黃佐所秉承《文章流別集》的宗旨,正需要博取審擇的細緻工夫。《四庫提要》集部總集類小序說說:
文籍日興,散無統紀,於是總集作焉。一則網羅放佚,使零章殘什,並有所歸;一則刪汰繁蕪,使莠稗畢出。是固文章之衡鑒,著作之淵藪矣。《三百篇》既列為經,王逸所裒,又僅《楚辭》一家,故體例所成,以摯虞《流別》為始。【5】
黃佐於各藝之首,必甄錄佚文如“佚詩”、“佚書”、“佚禮”、“佚樂”等,正體現了“網羅放佚”的精神;至於慎取範文,並加序說以明流變,則是“刪汰繁蕪”的工夫。《六藝流別》完全實現“總集”的要求。中國古代文體論發遑於總集,黃佐透過總集的編纂以整理文體流變,自覺繼踵摯虞《文章流別集》,變本加厲,遂自成一家,遠非同時代的《文章辨體》和《文體明辨》所能企及。
黃佐之編纂《六藝流別》,目錄附綴其子黃在素的案語,詳敘本末謂:
家君講學于粵州草堂,進諸生而告之曰:“聖人刪述以垂世者,謂之經;後學傳習以修辭者謂之藝。嘗觀六藝之流,其別猶川。然其源於經則合之,盡其大而無餘也。是故文弗周於萬物,則心為有外;精弗聚於一心,則文為支離,必也。文之川流者,別而條析之,觀其會歸,則德之敦化者渾渾乎其一,而《六經》皆在我矣!諸生其採諸。”於是黎君惟敬,梁君公實輩受命而退,博採群書,會稽成編,凡二十卷,名之曰《六藝流別》云。夫晉摯虞嘗著《文章流別》,當時稱之;然考諸類書,惟瑣屑文詞而不統諸經,宜其弗傳也。今茲編自歲辛卯(1531)告完,日就蠹矣。歐君彥楨因加精校,懼其湮也,乃命工鋟諸梓。【6】
黃佐自定全書的理論架構和綱領,囑付得意門生漁擷文獻,由於涉及上古以迄隋的文體類式凡一百四十一,選文定篇的採撮文獻的勞動量極大,必須要集體完成。肩負選輯文獻工作的梁有譽和黎民表,都是著名詩人,本來精擅詩藝,入選篇章亦自然以文藝特性為主要考慮。黃佐完成此編時方踰不惑之年,其後門生歐大任再加校仇,於嘉靖壬戌(1562)梓行,這時黃佐已經七十二歲了。《六藝流別》涵蓋全面,其中顯示絕大氣魄,正是處於壯盛年華的黃佐的得意之作。
二、原六藝於一心:統萬殊於一貫的理學文論
黃佐處理文體的流別,先顯豁大本大原,從作者“一心”的主意上定位文體,<自敘>謂:
藝雖有六,其本諸心則一也。【7】
“心”為六藝大原,一切文體的終極基礎。事實上,文原論溯源於經典,已先天稟賦原文於內在情志的義蘊【8】,黃佐明確“本諸心”的論斷,為張揚傳統文原論的必然結果。黃在素徵引黃佐囑付門下語已經說:
文弗周於萬物,則心為有外;精弗聚於一心,則文為支離。【9】
這裡充滿“貫萬殊於一致”的理學精神。時代學風的湊泊,黃佐“本諸心”的文原追溯,內蘊自較六朝豐盈得多。從中所顯示儒家“由博返約”的思維定勢,豁露主體的功能效果,發揮生命內在力量,正是理學踐履的目標。可以說,黃佐文體論是典型的理學家文論。
把文體歸本“一心”,乃所以避免“支離”之弊。支離是文學生命的碎裂,不單是表象上的章綴句紗的窠臼文字,實在顯示文心不存的現象,用《文心雕龍》的話說,稱之為“文體解散”【10】。重歸文體於一心主意,猶如《孟子》所說的“求放心”【11】,乃正視自身文學生命不可忽視的力量,從“心”這一生命大源綱紀文體。黃佐自序起筆引董仲舒“以善養志”的理念貫穴論旨,這本來便是孟子學說的概括。相對於“體”,這內在大原是為“一心”;若具體闡明“一心”的指歸,則為孟子尚志的宗旨。黃佐便是從孟子尚志論中感悟文體本質。歸根究底,中國古代文論向以人擬文,文體的意識緣此而來,黃佐運敦品勵學的儒家思想論文體,此中自存在血脈的內在紐帶。傳統“詩言志”的標榜,是配身擬文的必然結果。黃佐既從“一心”的善志定位文體,便繼續張衍“六藝”的內在功能說:
《詩》道志,故長於質。
《書》行志而奏功者也。
《禮》以節文斯志者也。
《樂》以舞蹈斯志者也。
《春秋》以治正志者也。
《易》以通天下之志。【12】
“六藝”的功能,是從不同層面顯示作者之志,志方才是六藝的終極關懷。源出六藝的諸種文體類式,自然稟受這種屬性,始終以“志”關括紛繁的體類,這樣一以貫之,便完全避免了逐文的支離。黃佐追本一心的理念,充分解決了傳統文體辨類細碎的流弊。
根本“一心”的文體追溯,以孟子尚志理念為根荄,於闡釋文體名目取義的過程中,黃佐每自覺從情志的內在因素詮解,例如卷二“謳”類小序謂:
謳,區也。言之區區然齊聲也。齊聲而歌,由眾情也。故天下之人悅服舜禹,則謳歌歸焉;德與舜禹相悖,人之怨惡之也,亦從而謳之也。故觀於謳而知民心之向背也。【13】
黃佐認為謳之一體本於百姓喜慍之情,且據以而能知民心向背。又釋同卷的“吟”說:
吟者何也?呻也。口自今而申氣也。蓋又詠之發於壹鬱者,呻吟之云爾。舊有吟歎曲,本以入樂,後失其傳,則亦有意申其壹鬱而為之,是又詠之變也。蓋詠者其氣平,吟則不平而鳴矣。【14】
以為吟本諸壹鬱之情。壹鬱乃極度悲鬱之意,“壹”者乃充盈之情態【15】。滿腔悲鬱的衷懷,若以平和的態度語氣表現,則為“詠”,若以不平的感情激動辭氣表示,是為“吟”。如此細緻分別“吟”和“詠”,以本心為區別依據,雖難免於比傅穿鑿,但正顯示黃佐對文體的詮解理據,完全擺脫文辭和形態上的拘限,“直指本心”,成就了《六藝流別》的文體論特色。卷九黃佐釋“疏”體說:
疏者何也?通也,布也。臣下通其情於君上而布之天下也。都俞吁咈之風息,而托短書以自通,而布之視聽焉,於是乎始有疏矣。【16】
所謂“都俞吁咈”,是《尚書》載堯、舜、禹和臣屬立職定謀的愉快語辭,君臣面稱目諫,情通無間,這種互相信任的和諧關係,黃佐再三致意,多次使用“都俞吁咈”,實足以顯示潛藏於心底的訴求。疏體的產生,乃上下情乖的結果,所謂“托短書以自通”,可以說是一種無奈的選擇。說到下情上達,黃佐在卷十一詮解“諫”義便說:
諫者何也?以言柬也。分別而為柬。臣子分別善惡,方言陳放君也。其源始於召公之諫旅獒,訓對之變也。記曰:“諫而無驕。”凡諫必剴切而不失之驕者乃錄。【17】
黃佐注意到“諫”體背後的態度,而特別從“驕”的用心上抉別選裁作品,不徒在文字形式上糾纏。這是黃佐有意在選文中體現<自序>所說的“以善養志”,把理念貫切於選文,自非率爾所能,這反映黃佐在纂文上的謹慎。卷十四黃佐釋“墓表”說:
墓之有表者,何也?表其行,使之著明於世也,有官無官皆得用之。大抵體孝子慈孫之心,稱美弗稱惡。然無美而稱之者謂之誣,有其美而弗稱者謂之蔽也。誣與蔽,君子所弗由也。史傳所據以為實錄載筆者,慎諸。【18】
墓表所以彰顯先人盛德,隱諱過惡,也是孝子的正常反應。但黃佐從更高處著眼,因為史家取材,每假墓表文字,若孝子有意“誣與蔽”,誇大失實或隱瞞真相,取資於此的史乘便失去載筆實錄的意義。這也是從一種文化的意識上流露出來的原心之說。以上舉例只是犖犖大者,貫注一百四十一種文體類式的詮解,主要從用心情志上開掘文體義蘊,當然,有部份應用性文字始終以功能性為存在的特點,自不能處處本志解說。但強烈的溯原心志的意識,卻是顯然易見的。
以選文確立文體的大本,當下一棒,化極繁瑣的文章辨體為提挈誘導的力量,“以善養志”的實踐,無疑為一股強烈的淑世情懷,明乎這種儒者用心的所在,則《六藝流別》的編纂宗旨,已思過半了。
三、流與別:顯豁文體源流發展的氣脈
流別原屬地文的水系概念,《說文解字》卷十一永部派字謂:
,水之衺流別也。從反永。
徐鍇謂:
永,長流也;反即分派也。【19】
流有源源不絕的意思,而別則蘊派分支脈的含意。西晉摯虞本精擅輿地之學,曾完成一百七十卷的地學鉅著《畿服經》【20】,成《文章流別集》,正運用地學“流別”的概念,此中自包涵系統性衍化的整體意念。以流別論文體演變,顯示文體之間承遞衍育的互生關係,是中國古代文體論的重要概念。就現存佚文看,摯虞於“流”之一義極為注意,但“別”的問題尚侍。黃佐自覺運用流別的概念,則於流和別的關係亦特別重視。以流為主脈,別為派生之所出,以這種相對的關係構建了文體發展的圖式。黃佐的流別觀念,比諸摯虞更為明確,且賦蘊更深刻的理論意義。黃佐嘗謂:
嘗觀六藝之流,其別猶川。【21】
流為主道,而別則如歧出的河川。又說:
文之川流者,別而條析之,觀其會歸。【22】
疏理文體流別,條分縷析,以系統的概念審視文體的共源。如此明晢水文的流別意念,並貫注全書的文原架構,在中國古代文論是極罕見的,所謂後出轉精,黃佐的流別觀念較諸始倡的摯虞更為成熟。
在黃佐的文體流別圖譜中,值得注意的是以“六藝”取代傳統文論的“五經”。
《文心雕龍》和《顏氏家訓》原文之本,俱直取《五經》【23】。黃佐按下經典,而僅取“六藝”為本。黃佐所謂的“六藝”,自具特定的意義,和漢人的說法不同。黃佐謂:
聖人刪述以垂世者謂之經,後學傳習以修辭者謂之藝。【24】
其門人歐大任<後序>起筆便說:
《六經》者聖人所以啟天地之祕,明人倫之敘而究萬物之宜也。孔氏之徒傳而習之,述而傚之,自源徂流,濬一達萬,則為藝焉。若子夏之序《詩》,公孫尼之記《樂》、商瞿之訓《易》、左丘明之傳《春秋》,以至《禮》纂於戴氏,《書》闡於伏生,六藝備矣。《易》變而為《老》《莊》,《詩》變而為《楚騷》,《書》變而為秦制,《禮》變而為綿蕞,《樂》變而為新聲,《春秋》變而為《史記》,蓋亦氣運升降之繇也。【25】
歐大任這段文字申足黃佐“六藝”之意。黃佐從“修辭”的角度闡釋“六藝”;作為後世文體類式的源頭,“六藝”自然蘊含文章的本然要素。原文於經降而為原文於藝,顯示更多考慮文學的要素。黃佐及其佐編的門生都是詩文高手,這種偏重藝文的考慮,也不是偶然的。
《六藝流別》全書二十卷便是以六藝為綱領,提挈六系文體的流別;每一藝各自展示複雜的衍生軌跡。黃佐在<自序>之中勾勒這套流別的圖譜,雖不免有穿鑿牽強之處,但氣魄雄厚,頗有特色。迻錄於下:
志始於詩,以道性情,為謠為歌。謠之流,其別有四:為謳、為誦、為諺、為語。歌之流,其別為
四:為詠、為吟、為怨、為歎。
其拘之以為詩也,則為四言、為五言、為六言、為七言、為雜言。
其雜近於文而又與詩麗也,則為騷、為賦、為詞、為頌、為贊。
其專事對偶亡復蹈古,則律詩終焉。
黃佐於冠首的《詩》藝流別,特別強調拘臠形式所帶來的問題,所謂“拘之以為詩”和“專事對偶”,都是針對近體而發。黃佐述《書》藝謂:
《書》行志而奏功者也,其源以道政事為典、為謨。
典之流,其別為命、為誥。
謨之流,其別為訓、為誓。
凡典,上德宣於下者也,又別而為制、為詔、為問、為答、為令、為律。
命之流,又別而為冊、為敕、為誡、為教。
誥之流,又別而為諭、為賜書、為書、為告、為判、為遺命。
凡謨,下情孚於上者也,又別而為議、為疏、為狀、為表、為牋、為啟、為工書、為封事、為彈劾、為啟事、為奏記。
訓之流,又別而為對、為策、為諫、為規、為諷、為喻、為發、為勢、為設論、為連珠。
誓之流,又別而為盟、為檄、為移、為露布、為讓、為責、為券、為約。
“書藝”的流別系統頗為複雜;黃佐以“典”和“謨”分別上行和下行的政事文體。整個系統處於典和謨的對衡狀態,顯示設計者透過文書系統展現君臣對等關係的訴求,與反覆致意的“都俞吁弗”的感情是相應的。黃佐於《禮》之一藝說:
《禮》以節文斯志者也,其源敬也。敬則為儀為義。其流之別,則為辭、為文、為箴、為銘、為祝、為詛、為禱、為祭、為哀、為弔、為誄、為輓、為碣、為碑、為誌、為墓表,皆因乎《書》之焉。
黃佐於《禮》的系統,特別強調“敬”的本心,以下承流而別的十六種體式,都可說是源自敬心的文字表現。此一敬字,總括了整個《禮》系內在要求,由博返約,此條正是典例。下引《樂》系亦復如是:
《樂》以舞蹈斯志者也,其源和也。和則為樂均、為樂義。其流之別,為唱、為調、為曲、為引、為行、為篇、為樂章、為琴歌、為瑟歌、為暢、為操、為舞篇,皆因乎《詩》之風焉。
源自《樂》藝的流別系統,黃佐以“和”的精神為文體情志的根本。所謂“大樂與天地和,大禮與天地同節”【26】,在構建《禮》、《樂》二藝的流別系統之際,黃佐自覺運用儒家禮樂功能論的要義詮解文體的意蘊。論《春秋》系統說:
《春秋》以治正志者也。其源名分也。其流之別,為紀、為志、為年表、為世家、為列傳、為行狀、為譜牒、為符命。其大概也,則為敘事、為論贊。敘事之流,其別為序、為紀、為述、為錄、為題詞、為雜志。論贊之流,其別為論、為說、為辯、為解、為對問、為考評,而凡屬乎《書》、《禮》者不與焉。所謂“《春秋》以道名分”,黃佐據此以闡釋《春秋》一藝的要旨。釋《易》系說:
《易》則通天下之志矣。其源陰陽也。其流之別,為兆、為繇、為例、為數,為占、為象、為圖、為原、為傳、為言、為注,而凡天地鬼神之理管是矣。【27】
黃佐這種流別構擬,有意擯落文字形式的類傅,就文體的用情為本源,從而樹立“流別”體系的內在氣脈,生生不息。所謂“道性情”、“道政事”、“敬”、“和”、“名分”、“陰陽”等六藝的用情,貫注所屬流別體系各種體式;而一百四十一種文體類式勾掛在六藝之下,有條不紊;流和別俱依從文體的內在氣脈顯示充盈混混的原生力量,流別系統再不是平面的圖版排列。有主有脊,《六藝流別》之為總集,特別彰顯流別的原始用心,乃基於強烈的淑世意識,擺正文脈,歸根究柢,是理學家端正人心的責任感的自覺呈現。黃佐賦予流別的觀念以豐富和極具時代特色的深刻內蘊。
四、渾成的追求··論文體演變的關鍵
流別的概念是對文章體式發展的抽象概括,始終必須落實在具體的史源辨析上,才能展示文體論的生機。論析文章體式的歷史發展,黃佐自具識見,尤其注意到東漢這關鍵的時代。卷四末所綴“詩贊”一體的小注說:
晉曹毗<黃帝贊>用五言,曰(中略),乃詩贊也。後魏常景傚之,讚蜀司馬相如、王褒、嚴君平、楊雄,皆用五言;相如曰“鬱若春煙舉,皎如秋月映”,褒曰“明珠既絕俗,白鵠信驚群”之類,無復贊體矣。後周庾信<春賦>云:“宜春苑中春已歸,披香殿裏作春衣”,則又以七言詩而為賦,亦有所自。張衡<兩京賦>又為散句,忽繼之曰:“豈伊不虔思于天衢?豈伊不懷歸于枌榆?天命不滔,疇敢以渝。”則有真似古詩矣。其曰“光炎燭天庭,囂聲震海浦”,則又似五言律詩。蓋魏、晉以後,體式紛紜,皆由柬漢文人啟之也。【28】
黃佐舉張衡賦一例,說明六朝文體紛紜的現象,其來有自。斷定柬漢文人引發這種局面,其中固然存有貶意,但從文體發展角度看,則又是合乎事實。劉師培論文體發展,注目於柬漢,其實黃佐已早著先鞭。卷十七符命小序說:
自《春秋元命包》始言之,漢班彪<王命論>、傅幹<王命敘>,皆述高光帝降。詳體貌之異,魏晉而下益滋矣。【29】
黃佐就符命一體申說六朝體貌紛紜之例,雖語焉不詳,但明顯突出東漢始作俑的意義。視東漢為轉捩,黃佐提出的“五言日盛而比興日微”的主張,可說是理據所在。卷三五言詩小序謂:
五言詩者何?詩之拘拘於五言者也。如日“維以不永懷”,日“誰謂雀無角”,曰“之死矢靡忒”,曰“如川之方至”,曰“女雖湛樂從”之類,則《三百篇》已有之矣。然尋詳上下文義,不得不爾,初不五言拘也。<優施>、<暇豫>之“吾吾”、虞姬<答項王楚歌>,已漸純為五言矣。西漢蘇、李<河梁>以來,益紛如也。五言日盛而比興日微。《三百篇》之體不可復矣,是詩自五言而大變。【30】
黃佐視漢言人五言大變《詩》體,大有江河日下的代降之歎。詩為眾體文章靈魂,詩如此,則其他可推而知。黃佐釋四言、五言為“拘拘於四言者”和“拘拘於五言者”,此“拘拘”一詞,已見褒眨之義。釋四言體的小序謂:
《三百篇》類多四言,然渾厚成章,出於性情之正。一中略一後世之為詩者則有意於摛詞,非復出於性情,故局促於四言而不敢越於矩外,然體自是日變矣。【31】
黃佐亟主性情自然流露,以為《詩》體本於性情的表達需要而發展特有的體式,體式乃根本於性情,而不是預設文字格套,然後填腔子。黃佐以為漢以來形式整齊的四言和五言都是“有意於摛詞”的失體之作。基於這一套理念,“五言日盛而比興日微”的看法,自然成為審視文體流變的標尺。詩體越整齊,逐辭風氣越烈,黃佐極不能忍耐。卷五律詩小序說:
詩之入律尚矣。律詩專言律,何也?律,法也。律本陽氣與陰氣為法,陰陽對偶,拘於聲韻,以法而為詩也。其流始於魏、晉五言聲偶,南北朝因之;樂府亦為四韻,駢儷華藻,人競膾炙,是為近體;迄唐,遂以取士;而賦亦有律賦,浸失古意矣。其法盛行,至今非聲偶不以為詩,以便於吟哦故爾。【32】
黃佐抨擊排比聲律的近體詩,以為徒取便於吟哦,而不是情感的自然流露。在今日看來,黃佐的看法似乎偏激,但深究立言的背景,便發現追效《詩三百》渾成境界的強烈現實意義。《四庫提要》論黃佐詩學地位說:
於時茶陵之焰將熸,北地之鋒方銳,獨能力存古格,可謂不失雅音。【33】
以李東陽為首的“臺閣體”左右明中葉詩壇一段長時間,聲律的揣摩漸成習尚,雖說到黃佐之世時“茶陵之焰將熸”,但餘響尚在。批評“至今非聲偶不以為詩”,乃針對臺閣之風。至於代領風騷的李夢陽,其時主張的“文必秦漢,詩必盛唐”正橫掃文壇,所謂“北地之鋒方銳”,成為時代習尚。李夢陽雖極重視取法的層次,但始終未能深探本原。黃佐標舉《詩三百》的渾成,選文至隋為止。如此濃厚的存古意識,實針對李夢陽的主張。而“渾成”也成為黃佐文體論的批評標尺。
大體而言,黃佐視《詩三百》渾成的情感流露為文體最高境界,然文章流播至於東漢,逐辭之風大盛,而導致體式紛紜,體貌變古,發展至唐近體詩,惟注目於聲律對偶,離開渾成的標準不啻南北。這三步演變,是黃佐對文體發展史的概括。
五、逆志式的作品解讀
黃佐以總集形式開展文體論,把摯虞《文章流別集》所啟軔的文體溯源發展至無以復加的地步。中國古代文體論的特色,是從作品解讀和自身創作經驗為基礎,在這具體的文學實踐過程中歸納總結。對文體的剖析,始終不離鑒賞創作的具體經驗。審視《六藝流別》文體論的內蘊,首先必須理解這傳統。離開具體的文學經驗,文體的意識便無從建立。《文心雕龍》上篇的“選文以定篇”,便是詮選範文印證總結的意見。範文優劣,若從具體的解讀過程中顯示,才具備足夠的印證條件。因而,深入理解《六藝流別》文體論的精神,不能忽視黃佐的創作和審美意趣,因為這是文體解讀的根基。
除了《詩三百》渾化的標榜,於古代詩人之中,黃佐特別鍾情於陶淵明。卷三五言詩類所錄江總一別南海賓化侯>,黃佐小注說:
五言以《文選》<古詩十九首>為準。其詞必直而肆,其音必諧而婉,乃得錄。靡麗險澀者,皆所不取。陶詩沖澹高古,文質彬彬,六朝之冠也。矯《文選》之失,故多錄之。【34】
強調陶詩的“沖澹高古”,視為六朝詩的冠冕。這不但透露了評詩的好尚,其實也是黃佐自身的創作趣向。紀昀評黃佐的詩“吐屬沖和”,能夠保存“古格”【35】。黃佐的創作實踐和喜好陶詩,顯示了對“沖澹高古”的審美追求的始終一貫。所謂文如其人,校視黃佐一生清廉方正的行誼,“沖澹高古”的審美意趣,實在也是人格的自然體現。
擺脫文辭的囿限,專意於作者內在情志的衡文實踐,黃佐於作品每每能夠會心有得;“以意逆志”貫注全書的作品解讀。如卷八冊類漢成帝<賜左將軍史丹冊>,小注謂:
漢免大臣有策,始見於宣帝之免蕭望之,辭曰(略)。望之賢公卿也,其罪特與丞相亢禮耳,而<免策>有“陷于茲穢”語,已非所以待臣鄰。其後成帝免薛宣、瞿方進,哀帝免孔光、師丹、馬宮、傳喜,皆極其切責,無復遷就為諱之意,方進至於自殺。故師丹之免也,尚書令唐林上疏曰:“竊見免大司空丹策書,泰深痛切;君子作文,為賢者諱。(略)”上從林言,賜爵關內侯。今觀成帝免賜丹策,其辭頗溫厚,得進退大臣之體。【36】
剖析冊的流變,著眼於君臣關係的轉變,尤其是對待免職大臣的態度上,黃佐亟主“溫厚”之情,不能一下子全盤否定臣下的功勞;所謂“愛之欲其生,惡之欲其死”,失寵者甚至連生存的權利也遭剝奪。“進退大臣之體”是黃佐苦心所在,有鑒於明代統治者動輒摧辱朝臣,實有為而發【37】。這種知人論世的逆志批評,必然牽涉及身的時局和處境,借古喻今,其中存在無限的感蓋。
黃佐闡釋作品,以意求而不囿於文辭,每能獨出神解,發前人之所未發。例如卷十六唱類所錄<江南唱>,這篇古辭字詞顯白,向無深求,而“魚戲蓮葉”四句,於多數讀者,都是順口溜而輕輕帶過。但黃佐卻從和唱的角度重整<江南唱>的文體,文謂:
本曲此下云“魚戲蓮葉東,魚戲蓮葉西,魚戲蓮葉南,魚戲蓮葉北”,人皆陋之,殊不知此及唱其起端而後和之辭也。如曰“魚戲蓮葉東”則和曰“芙蓉向日紅,波光搖未定,習習度香風”;曰“魚戲蓮葉西”,則和曰“隨橈上復紙,沿流出前浦,沙鳥向人啼”;“魚戲蓮葉南”,“芳翠滿江潭,低鬟看細浪,心恐墮瑤簪”;曰“魚戲蓮葉北”,“浪白潭機黑,初躍隨回風,紅香竟難摘”;如此類推者甚多,見《劉孝威集》。【38】
黃佐視“魚戲”句為曲文領起句,四句各有和辭。這解釋符合漢魏樂府的特色,也為當代研治六朝樂府,提供極重要的參考。如此會心有得的文體解讀,絕非率爾可比。較之詩話或者當時流行的詩文評點,《六藝流別》以更嚴謹和系統的特色顯示獨特的學術價值。
餘論
《明儒學案》卷五十一黃宗羲序黃佐學術說:
先生以博約為宗旨;博學於文,知其根而溉之者也。約之以禮,歸其根則千枝萬葉,受澤而結實者也。博而反約於心,則視聽言動之中禮,喜怒哀樂之中節,彝倫經權之中道,一以貫之而無遺矣。【39】
納二千年紛紜的文學發展於六藝,而終歸本一心,此正是孔子由博反約精神的體現。黃佐以儒學神髓構建的一套文體流別體系,有倫有脊,足以稱為體大思精。《明儒學案》對黃佐理學的概括,亦可以比擬《六藝流別》。可見《六藝流別》為黃佐學術生命的一部份,絕非徒張虛論、為著書而纂述者可比。黃佐以理學家對人心世道的殷切關懷,發而為詩文,又展開規模如此龐大的文學遺產的整理,此中所存的文化承苛意念,自然於議論中表現強烈的淑世意識,而至於有“主持太過”的現象;然只就用心而言,這種對待文學如此嚴肅的態度,若對比於明代文壇上輕浮狀態來說,不啻為指路明燈。《六藝流別》在中國古代文體論,或一般意義的文論來說,於理論構建的成就,以及批評的深度,都足以佔一極重要的地位。
【15】有關“壹”字形義的考釋,詳見拙著《韓愈文統探微》第五章注十條文。台北:文史哲出版社,一九 九二年。頁一一零。
【16】《流別》卷九。頁十四。
【17】《流別》卷十一。頁卅一。
【18】《流別》卷十四。頁五十九。
【19】《說文解字》卷十一(下)。香港:中華書局影印陳昌治一篆一行本,一九七二年。頁二四零。
【20】有關摯虞地學,詳參拙著《摯虞研究》第八章第三節之<地志----《畿服經》考>。香港:學衡出版社,一九九零年。頁一二六。
【21】同注【6】。
【22】同注【6】。
【23】劉勰和顏之推構建《五經》的文原圖式,並不一致,其間差異,詳見拙文<魏晉南北朝的文原論>,參注【8】。
【24】同注【6】。
【25】《流別》卷首附歐大任<後序>。
【26】見《禮記·樂記》。台北:藝文印書館影印阮刻《十三經注疏》本。頁六六八。
【27】以上六藝流別系統,俱見《流別》卷首黃佐<自序>。
【28】《流別》卷四。頁三十五。
註釋
【1】本文徵引黃佐《六藝流別》,用香港大學馮平山圖書館藏明寶書樓刊本。台北商務印書館影印清康熙重刊本,與明刊同一源流。以下徵引俱用較易得影印本頁碼,方便檢閱。
【2】見《四庫提要》卷一七二集部別集類第二十五。北京:中華書局影印文瀾閣本,一九六五年。頁一五零三。
【3】《六藝流別》卷首目錄。以下稱引,俱簡稱《流別》。
【4】《隋書·經籍志》。北京:中華書局,一九七三年。頁一零八一。
【5】《四庫提要》卷首目錄。
【6】《流別》卷首目錄。
【7】《流別》卷首自序。
【8】原文於經為表,關鍵乃透過經典而原入情志,有關概念,於魏晉南北朝漸漸成熟。參考拙文一魏晉南北朝的文原論一,載台北中央圖書館漢學研究中心編《漢學研究》十二卷第二期,一九九四年。頁二二一至二二八。
【9】同註【6】。
【10】《文心雕龍·序志》,王利器校證本。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一九八零年。頁二九四。
【11】見《孟子·告子(上)》,謂“人有雞犬放,則知求之;有放心而不知求。學問之道無他,求其放心而已矣。”朱熹注云:“此乃孟子開示切要之言。”這是理學門竅所在,黃佐亦為嶺表理學鉅子,存心的意識自然通貫所有學術概念。
【12】同注【7】。
【13】《流別》卷二。頁一。
【14】《流別》卷二。頁二十五。
【29】《流別》卷十七。頁四十二。
【30】《流別》卷三。頁十二。
【31】《流別》卷三。頁一。
【32】《流別》卷五。頁一。
【33】同注【2】。
【34】《流別》卷三。頁三十六。
【35】同注【2】。
【36】《流別》卷八。頁三。
【37】有關明代統治者對士人的折辱,可參考阮國華教授<論朱元璋的文學思想與文化政策>,載廣東省古代文學理論研究會編《嶺南古代文藝思想論壇》(第一輯);廣州:暨南大學出版社,一九九三年。頁一九九至二七八。
【38】《流別》卷十六。頁一。
【39】黃宗羲:《明儒學案》卷五十一。北京:中華書局,一九八五年。頁一一九九。
附:本文初稿在1996年廣東古代文論學會舉辦中國古代文論國際學術研討會上宣讀,此為最後修訂稿,發表於《嶺南古代文藝思想論壇》第二輯(1997 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