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道與為戲
——韓愈文心表微
寫志述情,乃華夏文學之正鵠;以意逆志,所以深會作者之用心;苟知音莫嚐,空陳簡牘,眇然靜寂,於作者為徒然,亦文苑枯槁,人心茅塞之徵也。然則沿波討源,循幹達本,披攦文辭之囿域,心識作者之用神,非獨文章一己之知音,實文學生命之延遞接續與乎擴充通變之機括也。故詮解撰作文章之用心,雖篇翰交沓,其情莫得而隱,至於任心無施,必意不復,直與作者面膝而談,豈不快哉!
茲篇叩“明道”與“為戲”二端,蓋訊昌黎撰作之用心,乃以意逆志者也。既明其志,則昌黎文章之全體大用可得而說,挈領振衣,綱舉目張,庶免支離之弊。世之誦韓文者夥矣,第求其志者則眇焉,是篇乃所以引玉而已。
一、修辭明道
蘇軾<潮州韓文公廟碑>尊昌黎曰“文起八代之衰,道濟天下之溺”,以昌黎鉅筆挽狂瀾,乃若李漢所云“摧陷廓清之功,比於武事,可謂雄偉不常者矣”【1】,其志欲匡弊救衰,《舊唐書》本傳謂其“欲自振於一代”者【2】,實睥睨一世之自負,非徒因循邀譽之欺世闌言也。然則,昌黎何所恃以獨高視一代也?其必曰:“修辭明道也。”其<爭臣論>云:
君子居其位,則思死其官;末得位,則修其辭以明其道。我將以明道也,非以為直而加人也。【3】
此昌黎揭櫫“明道”之旨,何焯《義門讀書記》云:
作者本趣如此,所以異于小丈夫也。【4】
是明道乃昌黎志尚所以卓犖不群者,求韓文獨拔之本,捨此莫由。昌黎<上兵部李侍郎書>云:
謹獻舊文一卷,扶樹教道,有所明白。【5】
此言壯歲前所撰“舊文”,旨歸明道。“扶樹教道,有所明白”可視為昌黎“明道”之自注也,其中表見絕大之抱負。
唐人之遣“明道”述撰作者,實始昌黎。雖梁肅言“道德仁義,非文不明”【6】,乃所以尊文用,非自樹旨趣也。或以為肅語乃胎息昌黎“明道”之權輿,蓋昌黎於<與祠部陸員外書>懷緬梁肅推挽之恩情至深【7】,又《唐摭言》載昌黎、李觀、李絳、崔群“俱以文學為肅所稱”【8】。然考昌黎年二十五始受知於肅,前此已早萌“明道”之意念,觀昌黎<答崔立之書>可知,文云:
僕如年十六七時,未知人事,讀聖人之書,以為人之仕者皆為人耳,非有利乎己也。【9】
聖人無私之德乃其弱冠之年所心折而響往之者,“死其官”為無私之極致也。孫光憲謂昌黎所宗仰者,“唯梁補闕一人而已”【10】;而錢基博先生《韓愈志》推衍孫光憲之說,以為“古之所從振,韓愈由之而顯”【11】,獨致功於梁肅;竊惟長昌黎僅五歲且壽不永之梁肅,其文章之造境,恐未足以苛負如斯之獎重也。然考諸前代著述,以“明道”論文,始第見劉彥和《文心雕龍·原道》,文云:
道沿聖以垂文,聖因文以明道。【12】
彥和以之闡明《五經》乃聖人垂道之文,蓋倡為文宗經之張本,與乎昌黎明道自任,實意旨相殊。雖語詞雷同,未可謂之因襲。劉勰、梁肅言明道,皆先儒後釋,巧合有如此者!昌黎遺文未嘗一語及於彥和,則謂此至關要之“明道”因諸《文心》,實文獻無徵也。
“修其辭以明其道”者,乃“未得位”君子所以“扶樹教道”也,非徒取立言以垂不朽之義;蓋以道自任,雖欲獨善而不得;昌黎實以孟軻自比,非空樹高論。<與孟尚書書>云:
孟子雖賢聖,不得位,空言無施,雖切何補?然賴其言,而今學者尚知宗孔氏,崇仁義,貴王賤霸而已。其大經大法皆亡滅而不救,壞爛而不收,所謂存十一於千百,安在其能廓如也?然向無孟氏,則皆服左衽而言侏離矣!故愈嘗推尊孟氏,以為功不在禹下者,為此也。【13】
蓋孟軻乃“未得位”君子“修辭明道”之刑儀極則,雖言說無施,而功侔古聖,不在禹下;昌黎<送王秀才序>自言“少而樂觀”《孟子》【14】,<答張籍書>曰:
僕自得聖人之道而誦之,排前二家(釋老也)有年,不知者以僕為好辯。【15】
語猶《孟子·滕文公(下)》“予豈好辯哉章”氣象,懷抱聖人之志,無所悔懼,乃以孟軻為表率,以故宋祈《新唐書》昌黎傳贊曰:
其道蓋自比孟軻,以荀況、楊雄為未淳,寧不信然?至進諫陳謀,排難卹孤,矯拂媮末,皇皇於仁義,可謂篤道君子矣!自晉汔隋,老佛顯行,聖道不斷如帶。諸儒倚天下正義,助為怪神。愈獨喟然引聖,爭四海之感,雖蒙訕笑,跲而復奮,始若未之信,卒大顯於時。昔孟軻拒楊、墨,去孔子才二百年;愈排二家,乃去千餘歲,撥衰反正,功與齊而力倍之,所以過況、雄不少矣!【16】
所論深得昌黎私淑孟軻之意,“其道蓋自比孟軻”一語,尤得其情,惜乎後人之多未察也。昌黎觝排佛老,所以成就其治世之夙願,至乎道旨佛理,非所措意者,人多怪昌黎之不了釋典,實未究其所以。其<上宰相書>曰:
其業則讀書著文歌頌堯舜之道,雞鳴而起,孜孜焉亦不為利;其所讀皆聖人之書,楊、墨、釋、老之學無所入於其心;其所著皆約《六經》之旨而成文,抑邪與正,辨時俗之所惑。【17】
“其業”、“其所讀”、“其所著”,無非《孟子》之檃栝。孟軻“道性善,言必稱堯、舜”【18】、“雞鳴而起,孳孳為善”【19】、“閑先聖之道,距楊、墨,放淫辭”【20】、“正人心,息邪說,距詖行”【21】,乃不得位之孟子行堯舜之道者;孟軻辭闢楊、墨而功不在禹下,昌黎亟效之,豈非功不下孟軻耶!故<與孟尚書書>云:
釋老之害過於楊墨,韓愈之賢不及孟子,孟子不能救之於未亡之前,而韓愈乃欲全之於已壞之後,嗚呼!其亦不量其力且見其身之危、莫之救以死也!雖然,使其道由愈而粗傳,雖滅死萬萬無恨。【22】
坦然以孟軻自繼。然則安身立命之所歸,義無反顧,雖千萬人吾往矣之豪壯,勃然胸中;“非我其誰”之襟抱,以“化今”“傳後”自重【23】。其《答崔立之書》云:
方今天下風俗尚未及於古者,邊境尚有被甲執兵者,主上不得怡而宰相以為憂。僕雖不賢,亦且潛究其得失,致之乎吾相,薦之乎吾君,上希卿大夫之位,下猶取一障而乘之;若都不可得,猶將耕於寬閒之野,釣於寂寞之濱,求國家之遺事,考賢哲士之終始,作唐之一經,垂之於無窮,誅姦諛於既死,發潛德之幽光。二者將必有一可。【24】
懷抱利器,亟欲一割;淳俗靖邊,非空言可致,必待名位,方得遂願,其汲汲於仕進,亦有由矣。朱子謂昌黎用心曰:“只在治國平天下處用功”【25】,又云“它當初本是要討官職做,始終只是這心”【26】,真深知昌黎!昌黎之仕也,雖有時而為貧,惟終以治平為意,終始不渝;其獨說王廷湊轅下,無所憚忌,豈非其驗耶?故“得位死其官”非空樹高義也。宅心有道,立命得所;向非以孟軻自負自重,焉能如是哉!則昌黎之求仕,異乎他人求祿之仕也。然仕途順蹇,其中有命,既廟廊無施,則退而“作唐之一經”,猶夫子、孟軻之遺事,曾文正公論之曰:
極自負語,公蓋奴視一世人。【27】
又曰:
視世絕卑,自負絕大。【28】
鄧繹《雲山讀書記》方其“尊己卑人”【29】,皆謂昌黎傲視睨一世,目中無人,豈其然哉!蓋君子立志不可不高,聖人事業,既所措意者,苟行孔、孟聖人之道,於何不可?此孟軻“尚志”之旨,非所以奴視世人,目空一切之自蔽狂妄也。惟志欲治平,則必高瞻遠矚,自其下者視之,必以為其卑人而尊己也,豈其然哉!
昌黎以“明道”淑世,流風所披,子厚亦深所濡染,翻然易轍,“明道”是尚,<答韋中立論師道書>云:
始吾幼且少,為文章,以辭為工。及長,乃知文以明道,是固不苟為炳炳烺烺、務采色、夸聲音而以為能也。【30】
惟子厚終膠滯於文章,“明道”於子厚亦文章之事而已,方以昌黎安頓淑世之所歸,恢然以孟軻自視者,氣象不可同日而語。至於韓文三傳之孫樵,亦標舉明道,其<與友人論文書>云:
古今所謂文者,辭必高然後為奇,意必深然後為工,煥然如日月之經天也,炳然如虎豹之異犬羊也。是故以之明道,則顯而微;以之揚名,則久而傳。【31】
究不復昌黎淑世之意,隨園謂標榜明道之習氣,乃“有所挾持以佔地位”之“門面語”【32】,以孫樵語觀之,誠然也。故論明道者,自須分別視之,未可一概而律。昌黎之明道也,志欲兼善天下,有所不行,則修其辭以明聖人淑世之道,雖不得位亦得以施平治之功,乃師範孟軻,志尚光大;文所以遂志,非苟為文而已。此昌黎“明道”之微恉,其文心之奧隱者也。說昌黎之文而不乃乎此,實棄本逐未者也。而後之論昌黎文者,或以“貫道”,或以“載道”,各道其道,既未足以顯昌黎“明道”旨要,反惑亂後生耳目,此辯之不得已者也。
以“貫道”論韓文,昉乎李漢;其<昌黎先生集序>起筆云:
文者,貫道之器也。【33】
漢為昌黎及門兼快婿,自謂“最厚且親”,昌黎集亦漢所編定,以故漢之斷語最視準權,為與昌黎關係至切也。近人周祖譔及韓廷一俱以漢語為定案【34】,所論皆足標示今世於韓文識解之深淺。案:“貫”字會意,通串也。“貫道”詞源自可遠溯《論語》,夫子曰“吾道一以貫之”【35】;隋世王通著《中說》,乃謂:
學者博誦云乎哉!必也貫乎道。文者苟作云乎哉!必也濟乎義。【36】
漢用“貫道”,雖語有來歷,然其不符聖人之旨者,大抵有二:其一,漢以文為貫道之“器”;“器”之在聖人,份次至低。夫子言“君子不器”【37】,昌黎<答李翊書>亦云“待用於世者,其肖於器邪”,乃化“不器”之意;《易傳》謂“形而上者謂之道,形而下者謂之器”【38】,是“器”未足以與“道”相捋者,惟漢反以之貫持“道”,適背儒者“道”、“器”之所輕重。其二,漢以文貫道,先文後道。朱子門下陳文蔚嘗美漢之言云:
韓文李漢<序>頭一句甚好!【39】
朱子未以為然,《朱子語類》載:
曰:“公道好,某看來有病。”陳曰:“‘文者貫道之器’,且如《六經》是文,其中所道皆是這個道理,如何有病?”曰:“不然。這文皆是從道中流出,豈有文反能貫道之理?文是文,道是道;文只如喫飯時下飯耳。若以文貫道,卻是把本為末。以末為本,可乎?其後作文者皆是如此。”【40】
然則漢未辨文、道主次本末,朱子言之切矣!至於汪琬<答陳靄公論文書>引漢之言曰:
嘗聞儒者之言曰:“文者,載道之器。”【41】
則以“載道”易“貫道”,張冠李戴,或習乎“載道”之說,不經意之失也。然以彼易此,亦未足許。
論韓文以“載道”者,由來已久。“載道”雖源出《莊子》【42】,惟以之譚藝論文,則端自周濂溪也。濂溪《通書·文辭》曰:
文,所以載道也。輪轅飾而人弗庸,徒飾也;況虛車乎!文辭,藝也;道德,實也。篤其實,而藝者書之;美則愛,愛則傳焉;賢者得以學而至之,是為教。故曰:“言之無文,行之不遠。”然不賢者,雖父兄臨之,師保勉之,不學也;強也,不從也。不知務道德,而第以文辭為能者,藝焉而已。噫!弊也久矣!【43】
然則,文者所以“書”其人之道德;苟以善文辭者書之,則美焉可愛可傳,稟受賢者覽辭而為此美德濡染,遂至乎聖域。是文者,乃所以為教,本作者之德以感化;以濂溪倡言“載道”之恉歸,亟若朱子所解云:
學者先務,亦勉於德而已矣!【44】
夫“載道”之說,以德行為尊也。濂溪“胸中灑落,如光風霽月”【45】,<愛蓮說>其載道之表乎!蓋“行有餘力,則以學文”【46】,故宋儒先德後文;“載道”者,文非所尚也。
昌黎“明道”,乃所以遂志;濂溪“載道”,義歸持正。前者“狂”而後者“狷”,非可以一體視之。昔張籍<上韓昌黎書>亟數昌黎失中之短,若“尚駁雜無實之說”,“每見其說,亦拊抃呼笑”;“不容人之短”;“為博塞之戲,與人競財”【47】,凡此,皆《舊唐書》評昌黎“恃才肆意”者【48】,子厚謂昌黎“抗顏為師”,而“以是得狂名”【49】,苟以濂溪持正者視之,昌黎焉得澡浴清流哉!濂溪守正,持操可稱,蓋有所不為之狷潔之士也,然以之為文章本,終乏恢宏氣象。黃季剛先生斥“以文載道”乃“狹隘”之論,苟去其主駢抑散之激論【50】,亦足抉示“載道”之特質也。
然今之論韓文以“載道”者,比比皆是,習而不察其非;甚者推衍“載道”為中國文學大統,與“言志”並軌;耳食之學充斥,乃至乎此耶!惟沿襲宋儒“以文載道”以論古文者,殆非一朝之習,雖號為洽博之紀昀亦難免,《四庫全書·陳祖范司業詩集提要》云:
文以載道,理不可移。而宋儒諸語錄,言言誠敬,字字性天,卒不能與韓、柳、歐、蘇爭文壇尺寸之地,則文質相宜,亦必有道矣!【51】
紀昀雖不愜於理學,亦未可免俗,移花接木,以宋儒“文以載道”為古文極至。殊不知宋儒語錄“言言誠敬,字字性天”乃“載道”之文所以如此者;其卒不得與古文爭一寸席位,蓋亦“載道”之所由。苟以“載道”論韓文、說古文者,不啻背“明道”而馳矣!“明道”與“載道”之別,郭紹虞先生已先我言之【52】,然語焉而不詳,統歸“明道”於“古文家”之論,未甚辨韓、柳、孫之異也。
昌黎“明道”,所以典則孟軻,<進學解>所云“孟軻好辯,孔道以明”【53】,所明者乃聖人治平之道;其抱至大至剛之志,雖不得位亦可遂所願。苟了然昌黎自比孟軻之抱負,於其文心,思過半矣。宋人李塗《文章精義》謂:“韓退之文學《孟子》。”【54】志則孟軻,非文學孟軻也。皮日休<原化>曰:
世有昌黎先生,則吾以為孟子矣。【55】
謂昌黎紹復孟軻之志也。故昌黎之“明道”,乃行孟子之道;離孟子而獨言其道,則不得要領矣。後之論昌黎文、道關係者,率離孟子言之,惟究道與文孰為先後本末,或統言其“興復儒學”,實泛而不切,雖曉曉不休,然愈遠昌黎之職志。至若宋人魏了翁著<韓愈不及孟子>【56】,此得暇以方人者,未足以議也。昔者孟軻言“以意逆志”,司馬子長讀屈子<離騷>、<天問>、<招魂>、<哀郢>,悲屈子之志【57】。然則,逆作者之志,而與之共憂戚,深會其意,始稱知音,其在方寸之心而已。苟後之誦昌黎文章者,不求其志,惟文辭是重,則韓文之精蘊,終難得以大明於世也。
既謂昌黎私淑孟軻,皮日休以為昌黎孟子無以異,是一孟軻足矣,何必昌黎哉!此又不然,昌黎之所以為昌黎,自具其獨特面目,非徒孟軻之影從者。然則,何以見其特立者也?曰:於“以文為戲”處見之,是言豈一端哉!
二、以文為戲
錢鍾書《談藝錄》云:
退之可愛,正以雖自命學道,而言行失檢。文字不根處,仍極近人。《全唐文》卷六百八十四籍上昌黎二書痛諫其好辯、好博進、好戲玩人,昌黎集中答書具在,亦殊有卿用卿法、我行我素之意。豪俠之氣未除,真率之相不掩,欲正仍奇,求厲自溫,與拘謹苛細之儒曲,異品殊科。【58】
此明昌黎於正誼明道之磊落鴻筆之外,別存極近人情之一面,表見昌黎真率豪爽之性情;雖若失檢不根,與道學持正者異,究為昌黎之真面目也。前節論昌黎“明道”,乃“狂”之行,其同儕多以“狂”目之。蓋“狂”者為其本色,施之世用則冒進不顧,故曰“得位死其官”;不得位未減進取之心,乃肆行孟軻之道;是其胸懷豁達,性情弘通【59】,於日常行事,與乎朋友交接敘心之間,必有異於世態之言行,自非常俗之士所堪受者。況昌黎自負極大,<伯夷頌>所表之“特立獨行”,其志行之寫照而已【60】,故其高視闊步,無視人世毀譽,<答李翊書>所云“其觀於人也,不知其非笑之為非笑也”,又云“笑之則以為喜,譽之則以為憂,以其猶有人之說者存也”【61】,均所以擺落常俗,不屑於當世。然則,此又非“豪俠”、“真率”之足以範括也。昌黎所欲自振於一代,乃與聖人為法,其與“索隱行怪”者,自大相逕庭也。
夫文章者,性情之風標,神明之律呂;昌黎既高狂,文章自必奔放;晉公裴度嘗致書李翱,其論昌黎之文云:
昌黎韓愈,僕識之舊矣,中心愛之,不覺警分開。然其人信美材也。近或聞諸儕類云:恃其絕足,往往奔放,不以文立制,而以文為戲。可矣乎?可矣乎?今之作者,不及則已;及之者,當大為防焉耳。【62】
裴度深拒昌黎之奔放不檢,非議其“以文為戲”。連書“可乎矣”,乃至怪之也。張籍愛之深,責之切,致書誡昌黎云:
比見執事多尚駮雜無實之說,使人陳之於前以為歡,此有以累於令德。【63】
其所云“駮雜無實之說”者,即“以文為戲”也。昌黎亦不諱其所以“為戲”,答籍曰:
吾子又識吾與人人為無實駮雜之說,此吾所以為戲耳;比之酒色,不有間乎?吾子譏之,似同浴而譏裸裎也。【64】
昌黎誠如錢鍾書所云“我行我素”,未稍更變;其以“同浴而譏裸裎”調玩張籍,“為戲”之本色也。張籍動氣矣,乃復致書侃侃然切責昌黎云:
君子發言舉足,不遠於理;未嘗聞以駮雜無實之說為戲也。執事每見其說,亦拊抃呼笑,是撓氣害性,不得其正矣。苟正之不得,曷所不至焉!或以為中不失正,將以苟悅於眾,是戲人也?是玩人也?非示人以義之道也。【65】張籍以為“為戲”害道,不得其正,焉足以正人。既涉乎“明道”之旨,昌黎焉能不辯?遂覆籍曰:
駮雜之譏,前書盡之,吾子其復之。昔者夫子猶有所戲,《詩》不云乎:“善戲謔兮,不為虐兮。”《記》曰:“張而不弛,文武不能也。”惡害於道哉!吾子其未之思乎!【66】
昌黎據孔子、《詩》、《禮記》,所以自明“為戲”之無礙於道,尚符張弛兼善之義。昌黎自認不諱之“以文為戲”,俱載與張籍論辯往還之二書,非同儕輩之惡毀中傷也。《舊唐書》本傳論昌黎之文“時有恃才肆意,亦有戾孔、孟之旨”【67】,殆指其“以文為戲”之篇也。孟郊嘗贈詩昌黎之子韓昶,云:
海鯨始生尾,試擺蓬壺渦。幸當禁止之,勿使恣狂懷。【68】
此無乃戒昶勿效其父“恣狂懷”之肆放乎!然則昌黎“恣狂懷”之為戲,實不為時輩之所取也。王荊公至詆昌黎之以文為戲,譏昌黎“可憐無補廢精神”【69】。昌黎既蒙世之譏訕亦不易其道者,豈其性之所好如是,抑別有因由而致之者乎?“為戲”既屬昌黎持翰之一格,然與其孟軻自許聖道自任者未免乖離,若張籍、裴度、劉昫、王安石諸學士之所議,雖未可謂無求全責備之意;惟就其跡言之,實啟後人疑惑昌黎是否誠篤於“明道”而無悔;苟不察昌黎“為戲”之所以然,其必如袁枚視“明道”為“門面語”也。惟尊韓者則深諱其事,雖意存忠厚,亦不足以決疑定讞也。誦古人文章,知人論世,持平不頗,實如斯之難也。
考昌黎與張籍之論辯往還,大約貞元十三年之際,時昌黎方佐汴也【70】。昌黎三試禮部而不用,年已而立,空懷利器,蹭蹬無聊,自必耿耿不樂者。前一歲,嘗三上書宰相以自舉,亦擯棄不見答,其第一書云:
居窮守約,亦時有感激怨懟奇怪之辭,以求知於天下,亦不悖於教化,妖淫諛佞譸張之說,無所出於其中。【71】
乃謂別出於明道之篇外,時撰抒憤排憂之辭以求知,然語皆有節,無累於道術。此即其<重答張籍書>之意者。迨貞元二十一年,已近四十,尚偃蹇仕途,抱負無施之餘地,乃投函尚書李巽云:
謹獻舊文一卷,扶樹教道,有所明白;南行詩一卷,舒憂娛悲,雜以瓖怪之言,時俗之好,所以調於口而聽於耳也。【72】
所云“雜以瓖怪之言”者,無異<上宰相書>所言之“時有感激怨懟奇怪之辭”也。是皆“居窮守約”以自調遣憂悲之文。裴度<與李翱書>謂“近”聞昌黎以文為戲,豈非此時耶?是昌黎之為戲者,實有以激之,非性好如是也。少慕孟軻,志欲用世;壯歲蹉跎,感激怨懟,自必更厲,惟其發之以調戲之辭,盡泯平生□□於一笑,自遣娛人之中飽含一腔熱淚;君子固窮,然夫子尚懼匏瓜之徒懸而莫食,司馬子長亦冀井泄之可汲,惜“王之不明”,乃千古同慨!昌黎<送窮文>云:
又其次曰文窮,不專一能,怪怪奇奇,不可時施,秪以自嬉。【73】
世論多言昌黎之好怪奇,殊不察昌黎之嬉語,乃騏驥困躓之悲鳴;元和初,昌黎作<毛穎傳>,借言毛穎之“盡心”有功尚不得酬勞且反見疏,見“秦真少恩哉”之非,盡抒胸中牢落抑憤。然世多未了其意,闔訕怪非之。獨子厚知昌黎篤,乃撰<讀韓愈所著毛穎傳後題>,亟論昌黎之不違聖道,獨排眾議,操戈反伐,其迴護昌黎之情,懇惻切至;時子厚待罪,亦相濡以沬,真君子之交也。其文云:
自吾居夷,不與中州人通書。有來南者,時言韓愈為<毛穎傳>,不能舉其辭,而獨大笑以為怪,而吾久不克見。楊子誨之來,始持其書,索而讀之,若捕龍蛇,搏虎豹,急與之角而力不暇,信韓子之怪於文也。世之模擬竄竊,取青媲白,肥皮厚肉,柔筋脆骨,而以為辭者之讀之也,其大笑固宜。
且世人笑之也,不以其俳乎?而俳又非聖人之所棄者。《詩》曰:“善戲謔兮,不為虐兮。”《太史公書》有<滑稽列傳>,皆取乎有益於世者也。故學者終日討說答問,呻吟習復,應對進退,掬溜播灑,則罷憊而廢亂,故有“息焉游焉”之說。不學操縵,不能安絃。有所拘者,有所縱也。大羹玄酒,體節之薦,味之至者,而又設以奇異小蟲、水草、櫨梨、橘柚,苦鹹酸辛,雖蜇吻裂鼻,縮舌澀齒,而咸有篤好之者。文王之昌蒲葅,屈到之芰,曾晢之羊棗,然後盡天下之奇味以足於口。獨文異乎?韓子之為也,亦將弛焉而不為虐歟!息焉游焉而有所縱歟!盡六藝之奇味以足其口歟!而不若是,則韓子之辭,若壅大川焉,其必決而放諸陸,不可以不陳也。
且凡古今是非六藝百家,大細穿穴,用而不遺者,毛穎之功也。韓子窮古書,好斯文,嘉穎之能盡其意,故奮而為之傳,以發其鬱積,而學者得以勵,其有益於世歟!是其言也,固與異世者語,而貪常嗜瑣者,猶呫呫然動其喙。彼亦甚勞矣乎。【74】
子厚之辯,擲地有聲,一皆折衷於六藝,原本經術。子厚以賢聖“張弛”之理亟論遊戲之不可非,直與昌黎答張籍所自辯者無以異;君子會心有如此相契者,非獨誼篤也。至於“發其鬱積”一語,更明示昌黎之用心,二子千言萬語不得盡之抑憤,盡攝於是句,可謂力撼千鈞也。彼竊議訕怪昌黎者,莫非貪常嗜瑣之輩’烏足以知昌黎失志之哀耶!近人陳寅恪教授撰文論昌黎文,謂昌黎作<毛穎傳>,乃以古文試筆傳奇之始,為“古文運動”之節目【75】。陳氏之說頗售於今日,然竊謂<毛穎傳>乃昌黎志思蓄憤之篇,實借題發揮,刺人主之不明,恐非以傳奇措意。且其運藻遣辭,直用《史記》之體;然則<毛穎傳>者,借史傳為戲之抒憤文章也。以故明人郭正域論之曰:
不直戲文,蓋戲史矣。【76】
昔史公“發憤”成文,昌黎沿用其體,此又豈無心而然哉!
迨至元和八年,昌黎將望不惑之年,去矣人生泰半,仍輾轉沈抑,空抱用世之志,其迫仄憤懣亦甚於前也。不得其平則鳴,若<送窮文>、<毛穎傳>之屬是也;然大不平則更呼號矣,此<進學解>之所由書。《舊唐書》本傳載其本事云:
愈自以才高,累被擯黜,作<進學解>以自喻。……執政覽其文而憐之,以其有史才,改比部郎中、史館修撰。踰歲,轉考功郎中、知制誥,拜中書舍人。【77】
昌黎以<進學解>而得售,乃其仕途之轉捩者,豈非<初上宰相書>之所云“時有感激怨懟奇怪之辭以求知於天下”者也!茅坤《唐宋八大家文鈔》卷一評<進學解>曰:
以怨懟無聊之辭托之人,自咎自責之辭托之己,最得體。【78】
昌黎“才高數黜”,雖積憤既深,然濡墨為戲,尚有“最得體”之贊,苟若東方朔<客難>、楊雄<解嘲>,直露無遺,顯露君尤。較之以昌黎<進學解>惟責求宰相,迴護君尊,則雖怨懟之辭、遊戲之文,亦溫柔在頌;明人郭正域謂其“善寫悲憤,可以怨者也”【79】,是其悲憤之發不違詩教,昌黎<初上宰相書>自謂遊戲抒憤之文“不悖於教化,妖淫諛佞講張之說無所出於中”者,<進學解>驗之矣。其立言之得體,林西仲《韓文起》言之至切:
首段以進學發端,中段句句是駮,末段句句是解,前呼後應,最為綿密。其格調雖本<客難>、<解嘲>、<答賓戲>諸篇,但諸篇都是自疏己長,此則把自家許多伎倆,許多抑鬱,盡數借他人口中說,而自家卻以平心和氣處之。看來無嘆老嗟卑之跡,其實嘆老嗟卑之心,無有甚於此者,乃<送窮>之變體也。至其文,語語作金石聲,尤不易求。【80】
奏極平和之音抒發至沈鬱之悲憤,則昌黎之戲文,尚宛合詩教之大旨;裴度數歎昌黎為戲“不以文立制”,蓋亦第聞傳言,未閱其文;以意度之,遂以為其類俳而非之耳。殆裴度執政,得見<進學解>,始起用昌黎。是昌黎之為戲,非徒然也。<進學解>體類屬賦,斯篇之撰,乃以賦為戲也。
昌黎藉如此苦文垂憐於執政而得用於廟朝,稍存用志之餘地,遂亟欲振世。其翌年撰<平淮西碑>,彰裴度而抑李愬,所以尊公室、杜私門,此《春秋》一王書法也。越祀又上疏極諫佛骨之迎,迕旨即眨千里潮州,謝表尚以大唐文章自任,明道用世之志未嘗稍折即泯;迨及穆宗朝,親探虎穴,空言以弭王廷湊叛逆之軍心,蘇軾<潮州韓文公廟碑>所云“勇奪三軍之帥”者;蓋不畏憚危,義無反顧,絕非匹夫憑河暴虎之比;然則,其造次顛沛而弗忘者,正<爭臣論>所云得位死官,不得位則明道之立身大節也;昌黎皆躬行親驗,終始不渝。夫昌黎之“為戲”,君子失志自寬而已,無一毫損其用世之志也。
昌黎集古今文體大成,鑄辭運筆,皆控縱自如,揮灑膩落。<送窮文>者,以“文”為戲也;<毛穎傳>者,以“史”為戲;<進學解>者,以“賦”為戲也。斯數篇者,戲言之傑構,於極諧謔之間表暴至莊嚴之志;苟誦其遊戲之文,第褻好其俳辭而無以體察所隱之志意,則是未異於買櫝還珠也。<上李尚書書>嘗言其“南行詩一卷”亦所以抒憤娛悲者,此昌黎以“詩”為戲也。考其遊戲篇什,體格諧謔,多成於壯歲不遇之年【81】,與<送窮><毛穎>同時,皆以危苦怪奇之辭排遺失志牢落之抑憤,洵若子厚<答韋珩示韓愈相推以文墨事書>謂昌黎運筆“猖狂恣睢,肆意有所作”者【82】,至於清人鄧繹以為無師儒化裁,故“雜以詼嘲不經之辭”【83】,比之荊公之詆昌黎以自臧者,意稍寬厚,然酸腐之氣,撲面難耐。蓋徒見昌黎詩文之遺怪奇恢詭之篇,乃率爾定案為本色,嘵嘵於其跡,不復深求其所以然者,自必任心抑揚,徒逞私智,非知人論世、尚友古人之道也。昌黎之失志偃蹇,方成就其瓖怪恢奇之文體,然則昌黎之“以文為戲”者,無乃蚌病而成珠歟?故昌黎<荊潭唱和詩序>慨乎言曰:
夫和平之音淡薄,而愁思之聲要妙;歡愉之辭難工,而窮苦之言易好也。是故文章之作,恆發於羈旅草野。至若王公貴人,氣滿志得,非性能而好之,則不暇以為。【84】
此昌黎感同身受之語,足以明其“為戲”文辭要妙之所以然也。
昌黎之“為戲”也,固所以自抒抑憤,然於當世種種虛持矯飾以求售之輩,每以如椽之恢詭戲筆張羅勾顯其偽善之怪狀醜態,妖佞奸諛俱無所隱遁;讀者捧腹之餘,亦得以喻立身行事之大節,是雖戲而謔,固大快人心而有裨於世者也。《隱居詩話》云:
李渤、石洪、溫造為處士,純盜虛名,韓愈雖與之游,而多侮薄之,所謂“水北山人得聲名,去年去作幕下士。水南山人今又往,鞍馬僕從照閭里。少室山人索價高,兩以諫官徵不起。彼皆刺口論世事,有
力未免遭驅使。”夫為處士,乃刺口論世事,希聲名,願驅使,又要索高價;似(疑當作“以”字)玉飾僕御,以誇閭里,此何等人也!其侮薄之甚矣。又<送石洪>詩曰:“長把種樹書,人言避世士。忽騎將軍馬,自號報恩子。去去事方急,酒行可以起。”此尤可笑也。【85】
昌黎直以文戲世矣。詩話所列者,一隅而已。宋人陳善《捫虱新話》嘗謂:
韓以文為詩,杜以詩為文,世傳以為戲。【86】
杜、韓文成破體,皆一生坎壈之抑憤,噴薄而出,遂至觝破文體之囿域;不拘成法,肆筆縱意,故“世傳以為戲”之說至諦也。包世臣《藝舟雙楫》卷一云:
士君子立言有體,遇事之必不可無言,而勢有必不能明言者,則常託於諧詞卮說以見意。彼<毛穎>何所取耶?無取而以文為嬉笑,是俳優角觝之末枝,豈非介甫所譏“無補費精神”者乎?<南山>、<陸渾山火>、<聯句>諸什,亦其類矣。然覈退之生平,則<進學解>所謂“長通於方,左右具宜”者,實足為言行相顧,故不慥慥者也。【87】
此深知昌黎之會心語,寧不聞東野<送韓愈從軍>云:“志士感恩起,變衣非變性。”【88】昌黎雖為戲,未嘗稍易初衷也。
三、結語
錢基博《韓愈志·韓集籀讀錄》嘗謂:
讀《昌黎集》卷十一之十三“雜著”,相其體制,不外二端:其一原道析理,軒昂洞達,汲《孟子》七篇之流,如<五原>、<對禹問>,是也。其一託物取譬,抑揚諷諭,為《詩》教比興之遺(自注:章學誠《文史通義·詩教篇》曰:“學者惟拘聲韻之為詩,而不知言志達情,敷陳諷諭,抑揚涵泳之文,皆本於詩教。”)如<雜說>、<獲麟解>、<師說>、<進學解>、<圬者王承福傳>、<訟風伯>、<伯夷頌>是也。【89】
此有得之論也,然尚未足以洞達其情。昌黎素負非凡之志,以孟軻自任,“修辭明道”,所以行孟軻之志也。闢佛老、論饑旱、議禘祫、申邊功、作唐之一經,是未得位之昌黎以文用世,亟思平治者,乃其流離顛沛而終始不渝之志。則“明道”為昌黎大節所歸,安身立命之極;抱如此壯志,淑世之念既篤,發為文章,自必挺拔雄健,此昌黎文章之正色也。子厚、孫樵亦自言“明道”,然旨趣異乎昌黎。昌黎之“明道”,與其推尊孟軻,俱屬一體而不得暫離者;後世徒較道、文主次,遂有“貫道”、“載道”之說,且迻以論昌黎之文,皆違迕昌黎本志。
然龍見於田,露澤無施;拳久而不伸,滿懷不平之抑憤,薄之以諧詭恢謔之鳴,化憂自娛,無礙大道,此所謂“以文為戲”也;或詩賦、或史筆,舉其文足以抒發失志牢落之悲者,皆無不運諸掌上,乃其鬱憤之至極,及至觝突文體之囿域,宋人所譏“以文為詩”,特其一隅而已。昌黎之“破體”,乃失志之為戲也。惟昌黎之“戲”,雖怨尤呼號,亦極迴護人主之尊,獨責成執政,此其於諧謔之中,亟存溫厚忠愛之懇摯,一飯不忘,實得體之至。
昌黎不得位,則圖孟軻之“修辭明道”;亟失志,則戲謔自寬;其志行之獨拔不渝,施諸文章,方成就其卓犖超群之氣象,為古文家百世不祧之大宗,其所以然者,實狂者“取進”之文辭。至莊嚴之“明道”兼合極恢詭之“為戲”同集一身,非徒無傷,且為肇始韓文精髓之本然。是以論昌黎撰作旨趣,不得偏廢;苟持一端,終礙圓鑒也。
註釋
【1】李漢:<昌黎先生集序>,《韓昌黎文集校注》(馬其昶校注、馬茂元整理)上海古籍出版社,一九八六年。頁2。
【2】劉昫:《舊唐書》卷一百六十韓愈傳。北京:中華書局,一九八七年。頁4197。
【3】《韓昌黎文集校注》卷二,頁113。
【4】何焯:《義門讀書記》卷三十一。北京:中華書局,一九八七年。頁542。
【5】《韓昌黎文集校注》卷二,頁144。
【6】梁肅:<常州刺史獨孤及集後序>,《全唐文》卷五一八。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一九九○年影印楊州官刻本。頁2329。
【7】昌黎<與祠部陸員外書>云:“往者陸相公司貢士,考文章甚詳,愈時亦幸在得中,而未知陸之得人也。其後一二年,所與及第者皆赫然有聲,原其所以,亦由梁補闕肅、王郎中礎佐之。梁舉八人無有失者,其餘則王皆與謀焉。陸相之考文章其詳也,待梁與王如此不疑也;梁與王舉人如此之當也,至今以為美談。”(《韓昌黎文集校注》卷三,頁200。)昌黎所特舉梁肅薦之“八人”即《新唐書》卷二百三之<歐陽詹傳>所載之“龍虎榜”八人,傳云:“(詹)與韓愈、李觀、李絳、崔群、王涯、馮宿、庾承宣聯第,皆天下選,時稱龍虎榜。”(北京:中華書局,頁5787。)昌黎所以津津樂道者,以梁肅為伯樂也。
【8】王定保:《唐摭言》卷七。《韓愈資料彙編》,北京:中華書局,一九八三年。頁63。
【9】《韓昌黎文集校注》卷三。頁166。
【10】蔣之翹輯注本《唐柳河東集》卷首<讀柳集敘說>引。《韓愈資料彙編》,頁69。
【11】錢基博:《韓愈志》。香港:龍門書店,一九六六年。頁28。
【12】王利器:《文心雕龍校證》卷一。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一九八○年。頁2。
【13】《韓昌黎文集校注》卷三,頁215。
【14】昌黎<送王秀才(塤)序>云孟軻師子思,子思之學蓋出曾子。自孔子沒,群弟子莫不有書,獨孟軻氏之傳得其宗,故吾少而樂觀焉。”(《韓昌黎文集校注》卷四),頁261。
【15】《韓昌黎文集校注》卷二,頁133。
【16】《新唐書》卷一七六,頁5269。
【17】《韓昌黎文集校注》卷三,頁155。
【18】《孟子·滕文公(上)》。朱熹:《孟子集注》卷五,《四書章句集注》本。北京:中華書局,一九八三年。頁251。
【19】《孟子·盡心(上)》,《四書章句集注》,頁356。
【20】《孟子·滕文公(下)》,《四書章句集注》,頁272至273。
【21】同上。
【22】《韓昌黎文集校注》卷三,頁215。
【23】昌黎<重答張籍書>云:“天不欲使茲人有知乎,則吾之命不可期;如使茲人有知乎!非我其誰哉!其行道,其為書,其化今,其傳後,必有在矣。”《韓昌黎文集校注》卷二,頁136。
【24】《韓昌黎文集校注》卷三,頁168。
【25】朱熹:<答廖子晦>,《朱文公文集》卷五。《韓愈資料彙編》’頁399。
【26】《朱子語類》卷一三七“先生令學者評董仲舒楊子雲王仲淹韓退之四子優劣”條。北京:中華書局,一九八六年。頁3260。
【27】曾國藩:《求闕齋讀書記》卷八。《韓愈資料彙編》,頁1487。
【28】同上。
【29】鄧繹:《雲山讀書記》內學<春秋篇>。《韓愈資料彙編》,頁1518。
【30】《柳宗元集》卷三十四。北京:中華書局,一九七九年。頁871。
【31】《全唐文》卷七九四,頁3690。
【32】袁枚<答友人論文第二書>云:“三代後聖人不生,文之與道離也久矣。然文人學士必有所挾持以占地步,故一則曰明道,再則曰明道,直是文章家習氣如此。而推究作者之心,都是道其所道,未必果文王、周公、孔子之道也。夫道若大路然,亦非待文章而後明者也。仁義之人,其言藹如,則又不求合而合者。若矜矜然認門面語為真諦,而時時作學究塾師之狀,則持論必庸,而下筆多滯,將終其身得人之得,而不自得其得矣。”(《小倉山房文集》卷十九),《中國歷代論選》。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一九八○年。頁464(第三冊)。
【33】《韓昌黎文集校注》,頁1。
【34】周祖譔編《隋唐五代文論選》於“李漢”條下云:“提出‘文者,貫道之器也’,可視為韓愈創作總結性之斷語。與柳宗元‘文以明道’之說,同開宋代理學家‘文以載道’論之先河。”(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一九九○年。頁291。)韓廷一《韓昌黎思想研究》第三章“文學論”云:“關於昌黎先生‘文以載道’的真諦,了解得最為透徹的,該是他的女婿兼門生李漢了。李漢的這篇序,最得昌黎‘文者貫道之器’的心意,他老人家要是在生前讀到這篇序的話,他一定深受感動的說:‘生我者父母,鞠我者嫂氏,知我者李漢也。’”(台北:商務印書館,一九八二年。頁94至95。)周、韓二氏所論,乃以意為之,謂其真知昌黎,豈其然哉!李漢“貫道”之說,不別“道”、“器”與乎“文”、“道”之主次本未,識者訾之,苟以為昌黎復生必允其說,無乃兒戲乎!甚哉!說韓文者不據韓文立說,反以他人之語繩之,吾恐昌黎面目愈益遠真也。
【35】《論語·里仁》:“子曰:‘參乎!吾道一以貫之。’曾子曰:‘唯。’子出。門人問曰:‘何謂也?’曾子曰:‘夫子之道,忠恕而已矣。’”(《四書章句集注》,頁72。)又見《衛靈公》(頁161)。
【36】王通:《文中子中說·天地篇》。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影印阮逸注本,一九八九年。頁8。
【37】《論語·為政》,頁57。
【38】《易·繫辭(上)》。孔穎達:《周易正義》卷七。台北:藝文印書館影印阮元十三經注疏本,一九七六年。
【39】《朱子語類》卷一三九,頁3305。
【40】同上。
【41】《堯峰文鈔》卷三十二。《中國歷代文論選》(第三冊),頁321。
【42】《莊子·天運》:“樂也者,始於懼,懼故祟;吾又次之以怠,怠故遁;卒之以惑,惑故愚,愚故道。道,可載而與之俱也。”(《莊子集解》卷四。北京:中華書局,一九八七年。頁125)莊生設為黃帝張<咸池>之樂,去智偽,歸於真樸之“愚”,遂得以體道。“道可載而與之俱”句,謂道存乎心,匯融無間也。此體道之論,無涉乎文苑者,濂溪其精熟《莊》《老》,但取其語而不用其意。
【43】《周敦頤集》卷二。北京:中華書局,一九九○年。頁34。
【44】朱子《解》附見上集,頁34。
【45】黃庭堅:<濂溪辭>,辭云:“濂溪先生胸懐灑落,如光風霽月。廉于取名而銳于求志,薄于徼福而厚于得民,菲于奉身而燕及煢嫠,陋于希世而尚友千古。”(《宋元學案》卷十二“濂溪學案(下)”。北京:中華書局,一九八六年。頁520。
【46】《論語·學而》:“子曰:‘弟子入則孝,出則弟,謹而信,汎愛眾而親仁。行有餘力,則以學文。’”(頁49)
【47】《韓昌黎文集校注》卷二<答張籍書>注引。頁31。
【48】《舊唐書》卷一六零<韓愈傳>。頁4204。
【49】柳宗元:<答韋中立論師道書>,《柳宗元集》卷三十四。頁871。
【50】黃侃《文心雕龍札記·原道》謂:“<序志篇>云:‘《文心》之作也,本乎道。’案彥和之意,以為文章本自由自然生,故篇中數言自然,一則曰:“心生而言立,言立而文明,自然之道也。’再則曰:‘夫豈外飾,蓋自然耳。’三則曰:‘誰其尸之,亦神理而已。’尋繹其旨,甚為平易。蓋人有思心,即有言语,既有言語,即有文章,言語以表思心,文章以代言语,惟聖人為能盡文之妙,所謂道者,如此而已。此與後世言‘文以載道’者載然不同。……案《莊》《韓》之言道,猶言萬物之所由然。文章之成,亦由自然,故韓子又言‘聖人得以成文章’。韓子之言,正彥和所祖也。道者,玄名也,著著名也,玄名故通於萬理。而《莊子》且言‘道在矢溺’。今曰‘文以載道’,則未知所載者即此萬物之所由然乎?抑別有所謂一家之道乎?如前之說,本文章之公理,無庸標楬以自殊於人;如後之說,則亦道其所道而已,文章之事,不如此狹隘也。夫堪輿之內,號物之數日萬,其條理紛紜,人鬢蠶絲,猶將不足彷彿,今置一理以為道,而曰文非此不可作,非獨昧於語言之本,其亦膠滯而罕通矣。察其表則為諼言,察其理初無勝義,使文章之事,愈痟愈削,寖成為一種枯槁之形,而世之為文者,亦不復撢究學術,研尋真知,而惟此窾言之尚,然則階之厲者,非‘文以載道’之說而又誰乎?”(香港:典文出版社。頁3至4。一季剛先生深斥“載道”說之枯削文思,本欲抑持“載道”論之桐城散行之文,以光大駢體門楣。其置諸卷首,非可以牢騷語視之。後之但言“載道”而未了“明道”之義者,應取之為龜鑒也。
【51】《四庫全書總目》卷一八五。北京:中華書局影印文瀾閣本,一九八一年。頁1676。
【52】郭紹虞先生語見所著《中國文學批評史》之第三十節“韓愈和柳宗元”條。香港:宏智書局,頁114至115。
【53】《韓昌黎文集校注》卷,頁47。
【54】李塗:《文章精義》,《韓愈資料彙編》,頁466。
【55】皮日休:<原化>,《韓愈資料彙編》,頁51。
【56】載《韓愈資料彙編》,頁476至477。
【57】太史公《史記·屈原賈生例傳》云:“太史公曰:余讀<離騷>、<天問>、<招魂>、<哀郢>,悲其志。”(香港:中華書局,一九六九年。頁2503。)
【58】錢鍾書:《談藝錄》(補訂本)。北京:中華書局,一九八八年。頁63至64。
【59】《舊唐書》本傳謂:“愈性弘通。”(頁4202)。
【60】曾國藩《求闕齋讀書記》云:“(<伯夷頌>)舉世非之而不惑,乃退之生平制行作文宗旨。此自況之文也。”(《韓愈資料彙編》,頁1484。一
【61】《韓昌黎文集校注》卷三,頁170。
【62】裴度:<寄李翱書>;《隋唐五代文論選》(周祖譔編),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一九九○年。頁196。
【63】張籍:<上韓昌黎書>,《全唐文》卷六八四,頁3105。
【64】《韓昌黎文集校注》卷二,頁132。
【65】張籍:<上韓昌黎第二書>,《全唐文》卷六八四,頁3105。
【66】《韓昌黎文集校注》卷二,頁136。
【67】《舊唐書》卷一六零,頁4204。
【68】孟郊:<喜符郎詩有天縱>,《韓愈資料彙編》,頁4。
【69】王安石<韓子>詩云:“紛紛易盡百年身,舉世何人識道真。力去陳言誇末俗,可憐無補費精神。”(《韓愈資料彙編》,頁126。)
【70】方成珪:<昌黎先生詩文年譜>,《韓愈年譜》,北京:中華書局,一九九一年。
【71】《韓昌黎文集校注》卷三,頁155。
【72】《韓昌黎文集校注》卷二,頁144。
【73】《韓昌黎文集校注》卷八,頁571。
【74】《柳宗元集》卷二十一,頁569至5711。
【75】陳寅恪<韓愈與唐代小說>云:“愈於小說,先有深嚐。後來<毛穎傳>之撰作,實基於早日之偏好。此蓋以‘古文’為小說之一種嘗試,茲體則彼所習用以表揚巨人長德之休烈者也。”(程會昌譯),《國文月刊》第五十七期,一九四七年,頁25。
【76】郭正域:《韓文杜律》,《韓愈資料彙編》,頁815。
【77】《舊唐書》卷一六零,頁4198。
【78】茅坤評語見《韓愈資料彙編》,頁775。
【79】同注【76】。
【80】林雲銘:《韓文起》,《韓愈資料彙編》,頁972。
【81】陳韓星:<韓愈詩歌的諧謔風格>,《韓愈研究論文集》,廣州:廣東人民出版社,一九八八年。文云:“韓愈的具有諧謔風格的詩歌,絕大部份作初貶陽山到再貶潮之前(貞元二十年到元和十三年),即季鎮淮先生所劃分的韓詩創作的‘中期’。”(頁260)
【82】《柳宗元集》卷三十四,頁882。
【83】鄧繹:《藻川堂譚藝》“經師之學盛”條。《韓愈資料彙編》,頁1529。
【84】《韓昌黎文集校注》卷四,頁262至263。
【85】見《韓愈資料彙編》,頁234。
【86】同上,頁262。
【87】同上,頁1415。
【88】同上,頁3。
【89】錢基博:《韓愈志》,頁119至120。
一九九一年十二月
附:本文刊於《九州學刊》第六卷第一期(一九九三年)